第一卷 What?……Why? 第七章 六月之二

  1

  水野小姐死了。

  我是在讲完电话的当天晚上得知这无比震惊的事实。

  消息传来时,只知道她在医院发生了意外,不过在那之前,我心里早有了不祥的预感。午休的那通电话……当时,在她身上肯定发生了什么异常的事。后来,我一直打电话过去,也都没有人接,结果我始终无法确认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在不安和焦躁中度过漫长的下午。

  「水野小姐,不就是那个年轻护士吗?」外婆听闻后也大吃了一惊。因为四月我住院的时候,她曾多次和水野小姐打过照面。

  「水野小姐……好像是叫沙苗吧?我记得她跟恒一很合得来……还一起讨论书什么的。」

  「我也曾在医院里见过她一次,那天我正好去探病……」

  怜子阿姨显得非常烦闷。是头又痛了吗?吃完晚饭后她跟昨天一样,吞了几颗药丸。

  「她还那么年轻……她弟弟肯定很伤心。」

  「她有弟弟吗?」外婆问,我回答。

  「她弟叫做水野猛,碰巧跟我同班。」

  「哎呀!」外婆双眼圆睁。

  「真是的。你们班不是才刚有人意外死掉吗?」她若有所思地皱眉头,不断揉着太阳穴。

  「在医院发生意外……会是怎样的意外呢?」

  这次就没有人可回答了。

  不过,我的耳边始终回荡着午休在电话里听到的那声巨响。还有几乎要盖过剧烈杂音的水野小姐的痛苦呻吟……

  我忍不住闭上眼。现在要说出午休的事吗?仔细一想,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只是……我还是没说。不,是说不出口。因为类似罪恶感的心情已经在我心里生了根,怎样都抹不掉了。

  一直没出声的外公,突然发出「啊啊」的叫声,两只手盖住没有血色、满是皱纹的额头,

  「人死之后就是葬礼了。我再也……再也不想参加葬礼了。」

  好像是因为日子不好的关系,所以守灵改在后天,告别式改在星期六的大后天。星期六……啊,不就是六月六号吗?

  ——要去看「天魔」吗?

  水野小姐在餐厅里讲过的话瞬间掠过我的脑海。说起来,那不过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我们互相留意一下好了。特别是对那些平常不太可能发生的事。

  讲这话的水野小姐死了。

  后天要守灵,大后天是告别式……一点真实感都没有。因为实在是太震惊了,根本还来不及感到悲伤等等的情感。

  「……我再也不想参加葬礼了。」

  听着外公缓缓吐出的话语,我突然觉得胸口有个黑点正在扩大。咦?我还来不及反应,那黑点已经变成黑色的漩涡,旋转了起来,不久后,甚至涌出了嘶嘶嘶的诡异重低音……再一次,我用力地闭上眼睛。同时,脑海里的某个念头也跟着戛然而止。

  2

  隔天六月四日,一大早三年三班的气氛就很凝重。

  水野小姐的弟弟水野猛今天没来,因为他姐姐突然死掉了——相关传言在第二节课结束时已经传遍了整间教室,第三节开始上国文之前,班导久保寺老师正式向全班宣布了这个事实。

  「水野同学今天请假,原因是他姐姐突然去世了……」

  诡异的寂静淹没了教室,仿佛全班同学的呼吸瞬间停止了……偏偏在这个时候,见崎鸣走了进来。她连招呼都不打,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到自己的位子坐下。完全看不出有任何愧疚的样子。我不可思议地望着她的举动,同时亦不忘观察其他同学的反应。

  没有半个人看向鸣那边,全直视着前方,动作几乎可说是不自然的。连久保寺老师都一样,既不看鸣也不跟她说话。好像……好像这个班压根就没有叫见崎鸣的学生,她并不存在,姑且可以这样说吧?

  等国文课一结束,我马上从座位上站起,朝鸣跑了过去。

  「来一下。」我叫住她,把她拉到走廊,用只有我俩听得到的声音问她:

  「水野同学家的事,你听说了吗?」结果,她好像还不知道的样子,略偏着头,问了我一句「什么?」没被眼罩遮住的那只眼睛疑惑地眨了一下。

  我说:「水野的姐姐死掉了,昨天死掉的。」

  她脸上浮现了瞬间惊讶之色,不过很快就恢复正常……

  「是吗?」用不带感情的声音应道。「是生病?还是发生了意外?」

  「好像是意外。」

  「喔。」

  教室的出入口聚集了一堆学生。有几个人的长相和名字我记得,却不曾深谈过。他们是中尾、前岛,赤泽、小椋还有杉浦……敕使河原也在里面。自从昨天午休后,我都没跟他讲到话。

  他们的目光不时地扫向这边,似乎是刻意保持距离在观察我们。

  该不会——这时,我不得不认真地思索起来。

  该不会映入他们眼帘的,真的只有我一人吧?

  下节课开始时,鸣已经不在教室了。当然,注意到这件事的,除了我以外没有别人……

  ……午休的时候,我朝面中庭靠窗的那排座位的最后一个位子走去,仔细观察起鸣的桌子。它跟这间教室的其他课桌椅有着明显的不同,一看就知道是使用了几十年的旧东西……非常的古老破旧,连连在一起的椅子都一样。

  怎么会这样呢?我现在才想到这个问题。为什么只有鸣的桌子是这种形状……我不再去管周围的目光,迳自坐到那个位子上。桌子的表面满是刮痕,凹凸不平,照这样看来,如果不垫个垫板,要考试、做笔记什么的恐怕都有困难。

  刮痕之中还夹杂了很多涂鸦。大部分跟桌子一样的古老,是很久以前的人留下来的。有用铅笔写上去的,也有用原子笔写上去的,还有好像用圆规的尖头刻上去的。有些几乎快要消失了,有些则勉强判读得出来。

  这时我突然注意到一行文字,一看就觉得是最近才写上去的。用蓝色钢笔写在桌子右下角的细小字迹。当然,我不可能靠笔迹去判断,不过看到它的当下直觉立刻告诉我这是鸣写的。

  「死者」是谁?它是这么写的。

  3

  「……老师,不知道怎样了?」隔壁跟我共用一张画图桌的望月优矢正喃喃自语。

  「有那么不舒服吗?最近,好像都没什么精神哪……」

  第五节课是三神老师的美术课,但〇号馆一楼的美术教室里却不见老师的踪影。

  「今天三神老师请假。」上课没多久后,其他的美术老师跑来如此说道,并用公事化的口吻指示我们自己练习。他给的题目是「练习用铅笔画自己的手」。这题目一点都不有趣,也难怪他前脚刚走,全班就此起彼落地咳声叹气了起来。

  我打开素描簿,把自己的左手放在桌子上,认真观察起来。不过,说老实话,我一点都不想画这种东西。早知道应该带自己的书来的,虽然我现在没有读史蒂芬•金、狄恩•库兹、洛夫克莱夫特的欲望。

  我偷看一眼崇拜孟克的望月,看来他一开始就没打算画「手」。翻开的素描簿并不是空白的,上面已经有了画好的东西。是人物,而且一看就知道是以三神老师为模特儿的女性。

  这小子——我差点要喊出来。该不会是认真的吧?爱上大自己十几岁的女老师?算了,反正是他家的事。

  就在心情正微妙的时候,思慕三神老师的望月的自言自语传来了。

  「……该不会?」望月突然看向我。

  「喂、喂,榊原同学。」

  「干、干嘛?」

  「该不会三神老师得了什么重病,如今命在旦夕吧?」

  「啊?这……」我被吓傻了,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应该没那么严重吧?」

  「对喔。」望月似乎松了口气。

  「就是说啊。不可能有那种事的……没错。」

  「你好像想太多了。」

  「那是因为前不久樱木和她母亲才死掉,这次又换成了水野的姐姐。所以我才会……」

  「这有关系吗?」我觉得机不可失,试着向他问道。

  「樱木出事了,水野家也出事了,如果连三神老师也怎样的话,就代表其中肯定有关联,你是这个意思吗?」

  「嗯……那个啊……」正要回答的望月闭上了嘴巴,不但逃避似地移开了视线,还大大叹了口气。——真是的,连这家伙也有事瞒我,不肯对我说。

  要想办法套他的话吗?先不要好了。

  「美术社那边呢?」我试着改变话题。

  「现在社员有几人?」

  「只有五人。」望月偷偷地看了我一眼。「你要不要也加入?」

  「别说笑了。」

  「你加入嘛。」

  「你与其拉我加入,还不如去拉见崎。」

  这句话是我故意讲的,为的是观察他的反应。果然不出所料,望月表现得异常狼狈,果然再度移开了视线。这次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见崎她很会画画喔。」我继续说道。「我看过她在素描本上画的画……」

  那是在第二图书室里。当时刚上完美术课,我跟望月还有敕使河原一起经过了那个房间,然后,我在她的素描本上看到了……

  像人偶一样,有着球体关节的美少女。

  我打算最后帮她加上一对大翅膀——当时,鸣是这么说的,不知那对翅膀是否已经画上去了?望月依旧不敢看我,看样子他是不可能回答我的问题了,我只好合上自己的素描簿。第五节课开始还不到三十分钟,但我已经决定放弃自我练习,离开教室了。

  「你去哪里?」见我站起来,望月问道。

  「图书室,第二图书室。」我刻意不在乎地回答。

  「我去查一下资料。」

  4

  我跟望月说「去查资料」,基本上并没有骗他。当然鸣如果也在那边的话,那就更好了。只可惜我这小小的心愿终究还是落空了。

  破旧的图书室里没有半个学生,只有那名姓千曳的管理员。

  「我看过你。」

  坐在设置在角落的柜台前的他如此向我招呼。今天也是一身黑衣打扮,花白的头发依旧是乱蓬蓬的,他隔着厚重黑框眼镜的镜片凝视着我。

  「新来的转学生榊原同学。」他竟然叫得出我的名字。

  「三年三班的。怎样,我的记忆力还不错吧?第五节课不用上吗?」

  「第五节是美术课。呃,今天老师请假,全班自习。」

  我诚实以告,一身黑的图书馆员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你有什么事吗?」他问。

  「这个地方平常很少有学生会来。」

  「那个,我想查一下资料。」

  这也是实话。我慢慢走到图书馆员坐着的柜台前,然后问道:

  「这里有以前的毕业纪念册吗?」

  「哦?毕业纪念册啊,当然有,全部都在。」

  「可以借阅吗?」

  「可以呀。」

  「那,是在……」

  「毕业纪念册应该在那边吧?」图书馆员慢慢站起来,伸出一只手,指着一进门的右边,靠走廊墙壁的那一整排书架说道:

  「那边的书架,我记得是从后面数来第二排,就在那附近。以你的身高应该拿得到吧?」

  「嗯,是。」

  「你想看什么时候的照片?」

  「那个……」我有点结巴。「我想看二十六年前……一九七二年的照片。」

  「七二年?」用力皱起眉头,图书馆员瞪了我一眼。「为什么你会想看那时的照片?」

  「呃,不瞒你说……」我想办法保持镇定,用不慌不忙的语气回答道:「我母亲也是这所国中毕业的,就在那一年。我母亲去世得早,没留下什么照片,所以我想说……」

  「你母亲啊……」盯着我看的图书馆员的目光瞬间柔和了许多。「原来如此,我知道了。不过,怎么又是七二年?」

  后面的话已经像是他的自言自语了。

  「应该很容易就找到的,不过不可以借出去喔。看完后请放回原来的位置。可以吗?」

  「好。」

  找到那本毕业纪念册、把它从书架里抽出来,大概只花了我两、三分钟的时间吧?我将它放在阅览用的大桌子上,拉开椅子坐下,一边调整有点紊乱的呼吸,一边翻开用银箔印有「夜见山北中学校」字样的封面。

  总之,先往三年三班的部分翻去吧。很快就找到了,左边那页是彩色的团体照,右边那页则是分组合拍的生活照。当年学生的人数比较多,一班都有四十人以上。团体照的背景不在学校里面,好像是在夜见山川的河边或那附近的样子。大家穿着冬天的制服,对着镜头笑,不过看得出来有一点紧张。

  母亲——她在哪里呢?

  光凭长相,我实在认不出来。必须对照印在照片下的姓名才行……

  ……有了。找到了。

  「妈……」我忍不住喊了出来。

  第二排,从右边数来第五个。她穿着和现在制服一模一样的蓝色西装外套,头发上戴着白色的头箍……她也在笑,笑容里带着几分腼腆、紧张。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母亲国中时代的照片。年轻——不,应该说青涩比较恰当。如果把年龄的差距加上去,她跟妹妹怜子阿姨确实长得很像。

  「找到了吗?」图书馆员向我问道。

  我头也不回地应了声「嗯」,继续看向印在团体照下方的名字。我心想,说不定会在里面找到「Misaki」这个名字,然而——

  当然没有。

  早在毕业纪念册制作之前的那年春天,Misaki就死掉了,这上面当然不可能有他的名字。

  「你母亲是哪一班的?」图书馆员再次向我问道。这次的声音比刚刚要近许多,我吓了一跳,连忙回头。曾几何时,他已经离开自己工作的桌子,走到我的身边。

  「呃,我妈三年级的时候也是三班的。」

  图书馆员「嗯?」一声,挑了一下眉毛,接着把手撑在桌子上,远远看着相簿,「哪一个是你母亲?」

  「是这个……」我指着团体照给他看。

  「我看看。」他一边把眼镜往上推,一边把脸凑了过来,

  「啊……是理津子啊。」

  「嗯。请问,你认识我母亲吗?」

  「呃……,嗯。」图书馆员支支吾吾的,将身体抽离了桌面。他知道我正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开始搔起一头的乱发,

  「理津子的儿子已经这么大了……」

  「我母亲在十五年前,生下我不久后就死掉了。」

  「是吗?也就是说……喔,原来如此。」

  什么叫做「原来如此」?我忍住想这样问他的冲动,视线再度落在桌上的毕业纪念册上。

  第二排,从后面数来第五个。

  我看着笑得有点腼腆的母亲,还有跟她一起入镜的全班同学,然后……

  咦?

  我突然注意到那个,不由得眨了眨眼睛,让屁股坐回在椅子上,重新审视起那张照片。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原来你在这里啊,榊原同学」

  入口的门砰地一声被打开,随着第五节下课的钟声响起,有个学生走进来,是风见智彦。

  「久保寺老师正在找你。他要你马上到教职员办公室去。」

  5

  「你是榊原恒一同学,对吧?」两名陌生男子的其中一人(年纪大、圆脸的那个)问道。为了缓和对方紧张的情绪,他刻意把声音压低,装得很温柔,但提出的问题却很尖锐。

  「你认识在市立医院工作的水野沙苗小姐吧?」

  「认识。」

  「你跟她很熟吗?」

  「四月住院的时候曾蒙她照顾,之后就变成朋友了。」

  「你们会互通电话聊天?」

  「嗯。曾打过几次。」

  「昨天的中午,大概是一点左右,你曾用手机跟她聊天?」

  「是的。」

  久保寺老师叫我去A号馆教职员室,没想到在那里等着我的竟是夜见山警察署刑事课的便服警察,所谓的刑警。按照惯例,他们是两人一组。相较于年长、脸圆圆胖胖的那位,年纪轻的下巴尖、脸瘦长,戴着一副蓝框的大眼镜,活像是只蜻蜓……他们各自报上姓名,一个叫大庭,一个叫竹之内。

  「我们有些话想要问你,学校这边也答应了。可以吗?」

  刚才一见面就表明来意的是年轻的竹之内。虽然他的态度不至于无礼,不过说话的口气就是一副把对方当作「国中生小鬼」看待的样子。

  「下一节班会迟到了也没有关系。你们好好谈吧!」久保寺老师说道。

  没多久第六节课的钟声响起,久保寺把事情交代给别的男老师,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我跟刑警们面对面地坐在教职员办公室角落的沙发上。负责接手的男老师自我介绍说是「辅导老师八代」后,就坐到了我旁边。像这种场合,校方是不可能让学生单独面对的。

  「水野沙苗小姐昨天过世了,你知道吧?」大庭刻意用温柔到有点恶心的声音接着说道。

  「是。」

  「那你知道她是怎么死掉的吗?」

  「不,详细情形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她在医院发生了意外。」

  「是喔。」

  「你没看今天的报纸吗?」竹之内从旁插嘴问道,我只能默默地摇头。说到这个,我才想到外公外婆家根本没订报纸。昨天晚上也没人开电视来看……

  「是电梯造成的意外。」竹之内告诉我说。

  这点我大概猜到了,因为大家在教室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时候,这个词出现了好几次。——只是,由刑警口中正式得到证实的瞬间,不知为什么,我全身竟泛起一阵麻麻的感觉。

  「医院的电梯突然往下掉,当时只有她一个人在里面。因为冲击的力道太大,她被摔在地板上,偏偏这个时候天花板的铁片又掉了下来。」

  年轻的刑警描述得很详细。

  「然后,很倒霉地,正好砸在她的头上。」

  「…………」

  「死因是脑挫伤。被从事故现场救出来的时候她已失去了意识,虽然院方全力抢救,但还是回天乏术。」

  「请、请问……」我战战兢兢地问。「那起意外是不是有什么疑点?」

  「没有,就是单纯的事故。很不幸、令人悲叹的事故。」年长的刑警回答。

  「毕竟是医院电梯摔死人的意外,必须查明原因和追究责任归属,所以才会出动我们。」

  「喔。」

  「水野小姐的手机掉在故障电梯的地板上。根据那上面的通话纪录,我们发现她最后打电话的人是你,榊原同学。而且,你们还是在意外发生时的一点钟左右通的电话。所以,恐怕你是她生前最后跟她讲话的人……」

  原来如此,很合理的推测。这个最后跟她通电话的人,很有可能是这世上最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事的人。也难怪警方会找上跟她通电话的国中生——榊原恒一了。而事实上,那个时候我的确亲耳听到了那个。

  不过,他们现在才来会不会太晚了?我不禁这样想。虽然我大致可以想像昨天事故发生后有多混乱,但毕竟人命关天啊。

  在刑警的催促下,我如实把自己的经历说了出来。

  昨天午休的时候,我接到水野小姐打来的电话。一开始我们还能正常聊天,但自从她坐进电梯后,情况就变得怪怪的。不久,传来巨大的声响,像是手机掉在地上的声音,之后我在一瞬间听到她痛苦呻吟的声音,然后电话就挂断了……这一切都跟意外发生的情况相吻合。

  「后来呢,你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吗?」

  「当时我根本搞不清楚是什么状况。我有再打回去,但电话已经不通了。」我尽可能让心情平复下来,好说明自己昨日的行动。

  「不过,我有预感发生了不好的事,所以第一时间先去找水野同学。」

  「水野同学?」

  「水野猛同学。他是水野小姐的弟弟,跟我同班。我跟他说了电话的事,但大概是我说话不得要领吧?他并没有认真看待这件事……」

  ——你在说什么啊?你根本不懂。

  这是当时水野同学的反应。除了生气以外,他似乎还非常困扰。

  ——都是你啦,跟我姐讲一堆有的没有的,害我这么伤脑筋。

  之后,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联络医院。

  我打电话到医院的护理站,请他们帮我叫水野小姐来听……可是,电话一直在转接,他们那边好像很混乱……之后,我又打了好几次电话,但电话一直在通话中,再也打不进去了。

  「你说她人在屋顶?」大庭向我确认,我点了点头。

  「然后,她坐进电梯,不久就……原来如此。」

  「请问事故发生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我问负责抄笔记的年长刑警。

  「还在调查中。」年轻的刑警答。

  「应该是钢丝断掉,导致电梯坠落。不过,有安全装置在,照理说那种事是不会发生的。听说那栋大楼已经盖好十几年了,期间又改建、增建了好几次。故障的那台电梯位在建筑物的最里面,被戏称为『后电梯』。别说是患者,就连医院的员工平常也很少搭乘。」

  「榊原同学你呢?是否知道有这样的一部电梯?」

  「不,我完全不知道。」

  「怎么说呢?我们怀疑它除了机械老旧之外,连定期保养都没有做好。」

  「这样啊。」

  「眼下就是个血淋淋的例子,公共设施最怕的就是这种问题,话说回来,这年头竟然还有人被电梯摔死,真是太离奇了,只能说她的运气真是背到不行。」

  ——我们还是互相留意一下好了。

  最后一次见面时,水野小姐讲的话不断回荡在我耳畔。

  ——特别是对那些平常不太可能发生的事。

  6

  警方结束「侦讯」,愿意让我离开时,第六节课已经过了三十几分钟。走出教职员办公室,我急忙往教室赶去,可是到了一看,真是吓了一跳。三年三班的学生全部不住教室里。

  仔细一看,书包、课本什么的都在,所以大家应该不是提早回家了。——换句话说。全班被带到别的地方去了?这是唯一的可能,只是……

  赤泽泉美

  黑板的中间大大地写着这几个字。

  赤泽泉美。感觉有点成熟、有点强势,非常有存在感的一个女孩子。个性鲜明、开朗,在她身旁总围着一堆人,置身在人群中心……

  ……和鸣相比,她正好是相反类型的人。

  我一边如此思索着,一边回想起跟赤泽这名学生有关的人事物。

  记得第一天上学的五月某日,赤泽泉美正好请假……然后,那天上体育课,脚扭到只能在旁边看的樱木由佳里跑来跟我聊天,她说:

  ——不好好做的话,会被赤泽同学骂的……

  我曾经听到她一个人这样自言自语。——那是什么意思?

  然后,敕使河原突然打电话给我的那次,电话里他说:

  ——我觉得不妙才打电话来的。

  他还接着说道:

  ——赤泽那家伙非常焦虑,都快歇斯底里了。

  「啊,榊原同学。」我顺着声音的方向回头看,原来是久保寺老师。他似乎是来追我的,从后面的出入口走进了教室。「你跟警方的谈话已经结束了吗?」

  「是的。」

  「这样啊……那你今天可以先回去了,没有关系。」

  「好,请问大家呢?」

  「今天班会选出了女生的新班长,是赤泽同学。」

  「喔……」

  所以黑板上才会有她的名字啊。「那个,请问大家到哪里去了?」

  久保寺老师根本就不理我。「你今天可以回去了。」他就只是重复着这句话。「水野同学姐姐的事,相信你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不过呢,你不要太沮丧,没事的。只要大家一起努力,一定可以度过的。」

  「好。」

  「所以有件事得请你帮忙。」明明他讲话的对象是我,却完全不看我,只顾盯着空荡荡的讲台。「班上决定的事请你务必遵守,可以吗?」

  7

  隔天的隔天——六月六日星期六我没去学校,而是去了夕见丘的市立医院。本来这天也许可以再跟水野小姐见面的……

  此时此刻,镇上的某个殡仪馆正在举行她的告别式吧?——在预先挂号的呼吸器官科看门诊时,我心里想着这个,而中年的主治医生以一贯沉稳的音调说:「这样看来应该没问题了。」得到这样的保证之后,我便独自往住院大楼走去。

  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到害水野小姐丧命的事故现场看一下。

  诚如刑警所说,出事的「后电梯」位在拥有复杂平面构造的老建筑的最里面,十分偏僻,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里。电梯当然已经停用了,入口还被警戒的黄色布条封了起来。连职员都很少使用的电梯,为什么那天菜鸟护士水野小姐会搭上去呢?难道平常她就有使用它的习惯?还是那天纯粹只是偶然?警方说,关于这点尚待厘清。

  搭乘别的电梯,我独自来到顶楼。天气微阴,没有风,从早上就相当闷热。

  顶楼半个人都没有,我试着从这头走到那头。「怎么了?恐怖少年?」我仿佛听到有人这样叫我,连忙停下脚步。我用手帕擦了擦渗出额头的汗水。当然,其中也掺杂了几许泪水。

  「为什么……水野小姐……」我喃喃自语。「死亡」的空虚沉沉地压在我的心坎上,让我觉得胸腔就要被压扁了。

  我一边慢慢地调整呼吸,一边凭靠着栏杆眺望夜见山的街景。住院期间,我和来探病的怜子阿姨一起从病房窗户看到的那片景象,跟眼前的风景模糊地重叠在一起。

  西边连绵成一片的山峦,那个朝见台在哪里呢?贯穿整个城市的是夜见山川,对岸隐约可见夜见北的校园……

  ……昨天我一到学校,第一个就去找望月优矢讲话。

  「第六节班会,大家到哪了?」我提出挂心已久的问题,结果望月的回答却不清不楚。

  「就临时动议,把场地移到了T栋……」

  「T栋,你是说特别教室吗?」

  「那里有学生也可以使用的会议室。基于诸多考量,才改去了那里。」

  诸多考量?什么样的考量?

  「结果赤泽泉美当上了新任的女生班长?」

  「啊,嗯。」

  「是投票决定的吗?」

  「赤泽同学是既定候选人,因为她本来就是决策小组的成员。」

  「决策小组?」这名词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那是什么?」

  「啊……啊,你知道的,就是那个嘛。」望月支吾了半天,似乎不知该怎么回答。「反正,班上要是有什么问题无法解决,就会有个决策小组负责思考对策。风见同学本身也兼任小组的成员……」感觉他就是没把话说清楚,让我不禁想捉弄他一下。

  「今天三神老师好像也请假呢。」我故意叹了一口气,结果望月的脸色马上暗了下来。

  这家伙也真是的,真不知该说他是纯情呢?还是没有心机?害我忍不住想问他:「你这样好吗?年轻人。」

  不只三神老师,今天鸣也是整天都没有出现在学校。这天三年三班的缺席者还有一人,就是高林郁夫。记得第一天来报到的时候,除了赤泽泉美外,这个高林也没有来。他好像身体出了问题,就算来了学校也都不上体育课。总之,他这个人不太起眼,感觉有点孤僻,因此,虽然我跟他体育课都是在旁边看的,却几乎不曾讲过话……

  8

  从医院回来的途中,我连绕去其他地方的力气都没有,就直接回家了。

  话说回来了,算一算我跟人在印度的父亲已经两个礼拜没联络了。今晚还是明天,打个电话给他吧?跟他报告一下近况,顺便问他十五年前过世的母亲的事……我心里盘算着。

  就这样,我慢慢踱步回到古池町的外公外婆家,大概在下午的两点左右。我远远地看到了家门口,心里一阵纳闷。

  有一个身穿夏天制服的国中男生在我家门口徘徊,朝里面东张西望,一会儿低头、一会儿抬头……一副惶惶不安的模样。我不用仔细看就认出他是谁了……

  「喂,你在那里做什么?」

  我出声问道。对方吓了一跳,赶紧回头,却不敢直视我,打算就这样默默地走开。

  「等一下!」我大声叫住他。

  「怎么了?你到底是来干嘛的?」是望月优矢。

  幸好他没有真的逃走,不过当我走近时,他还是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我再走近,终于他怯怯地看了我一眼。我又问了一次:

  「你到底要干嘛?望月同学。」这时他总算开口了。

  「那个,我有一点担心。我家就住在这附近,所以,我……」

  「你担心什么?」我故意偏着头,说出语气有点酸的话。「我有什么好让你担心的?」

  「呃,就……」望月清秀的细眉懊恼地蹙在一起。「榊原同学你今天也没去学校喔?」

  「上午我预约了医院的门诊。」

  「是吗?可是,那个……」

  「你打算就这么站着说话吗?进来坐一下吧!」我以轻松的语气建议道。

  「咦?那好,我就打扰一下下。」望月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点了点头。

  外婆好像出门了,大门旁边车库里的黑色公爵不在,外公肯定跟她一起去了。至于怜子阿姨呢,应该待在别栋自己的房间里,就不要叫她了。

  我带着望月绕到有檐廊可坐的后院。我知道檐廊的玻璃门一向没有上锁。在东京的话,这样做好像太不小心了。不过,在这里大可放心。

  我们一起坐在檐廊的边缘,望月似乎鼓足了勇气才开口说道:「榊原同学,你转来我们夜见北之后,是不是觉得很多事都让人百思不解?」

  「如果你知道的话,可不可以告诉我?」我立刻反击了回去,结果望月「嗯……这个嘛……」支支吾吾地答不出来。

  「哈,果然让我猜中了。」我斜眼瞪他。「你说,大家到底有什么恐怖的秘密瞒着我?」

  「那是……」望月又顿在那里,隔了一会才说:「对不起,我还是不能说。只是——」

  「只是什么?」

  「以后也许会有令榊原同学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说真的,像我这样告诉你也是很不恰当的,但我真的无法保持沉默。」

  「什么意思?」

  「前天的会议,大家也讨论了……那件事。」

  「前天?你是说第六节课班会的时候?听说场地临时改到了会议室?」

  「没错。」望月一脸抱歉地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我们知道榊原同学被警察叫去问话,会晚点进来。赤泽那帮人说,必须趁你不在的时候讨论。为了怕你会突然跑回来,所以临时改变了场地。」

  「哦?」换句话说,那个时候久保寺老师也附和了这样的提案。

  「然后呢?」

  「我只能说到这里。」望月垂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可是呢,我希望今后如果你碰到什么不愉快的事也能够……忍下来。」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为了大家着想,拜托你了。」

  「为了大家?」这时我脑海里突然闪过某句话,我直接把它讲出来:「你的意思是,我必须遵守班上的规定?」

  「没错。」

  「哼,真搞不懂。」

  我从檐廊上站起身来,对着灰蒙蒙的天空伸了伸懒腰。像这种时候,我最需要小玲给我鼓励,叫我「打起精神来」了,可偏偏这时的它却安分得不得了。

  「既然如此的话,我就不再追问下去了。」

  我回头看向望月,说道:「但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可以吗?」

  「什么事?」

  「我希望你能影印班上的通讯录给我。」望月愣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就点头了。

  「你没有吗?榊原同学。」

  「嗯。」

  「这个,你不一定要找我要啊……」

  「别这样说啊,年轻人。」我连忙打断望月的话,「我也有我的苦衷,有很微妙的心理问题。所以……」

  望月张开嘴,好像还想说什么,他放在膝头的书包却在这时候传来轻柔的电子乐音。

  「啊……」他惊呼了一声,将书包打开,不久后就拿出了银色的手机。

  「什么嘛,原来你有手机啊?」

  「没有啦,就PHS而已。」他回答说,当场接起了电话。

  「什么?!」隔了一会儿,望月发出十分惊恐的声音。

  怎么了?我好奇地探出身子。没想到把话机压在耳朵旁的他脸色瞬间变了。

  「是风见打来的。」望月用低沉、几乎快被压扁的声音告诉我说:「他说高林同学死了。在家里,心脏病发……」

  9

  高林郁夫。

  从小心脏就有问题,经常没办法来上学。去年开始病情好不容易好转了,却在这两天突然恶化,甚至失去了生命。

  继水野小姐因为医院电梯意外丧生之后,这个我几乎没跟他讲过话的同学也突然死掉了……就这样,跟三年三班扯上关系的「六月死者」,变成了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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