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 Episode S Sketch 3

  你想变成大人吗?还是不想?

  ……都不想。

  都不想?

  小孩很没有自由……但是我又讨厌大人。

  讨厌啊。

  不一定啦。要是能变成喜欢的大人,我会希望越快越好。

  哈哈,可是啊,变成大人后也没什么好事喔。

  是这样吗?

  我啊,好想变回小孩呀。

  为什么?

  ……

  为什么想变回小孩呢?

  ……大概,是因为我有想要唤醒的记忆吧。

  什么记忆?

  喔,就是……

  1

  六月结束了,时序进入七月……夏天的脚步越来越近,人事景物不断变迁,只有「我」完全没有改变。

  依旧是「存在形式」不自然、不安定的鬼魂,不上不下地滞留在「人世间」,偶尔会出没在几个地方,不过没有周期性也没有规则可言。

  「湖畔宅邸」与其周边是一个出没地点。

  比良冢家中与其周边也是一个。

  我也曾经在上述地点之外的区域出没,像是雨天的海边小径,或是人烟稀少、没没无名的神社境内……

  不过从来没人注意到我的存在,完全没有。

  我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我认为自己已想出问题的答案了。我不敢说自己有十足的把握,但在我想象中大概是那么一回事。

  「怨恨某人」、「对未能完成之事抱持悔恨或执着」应该都不是正解。如果我心中真有那么强烈的意志,再怎么失忆也不至于忘得一干二净吧。实际上我却……

  还有,我并没有什么怨恨的对象。

  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事没完成——应该啦。

  我心中只有无边无际、无从捉摸的悲伤……

  因此……

  思考过后,我认为原因一定是出在我的死「无人吊唁」。

  虽已身亡,却没人知情。没举办葬礼,也没正式下葬。不仅如此,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死后的身体(也就是尸首)现在到底怎么了——一定是因为这个情况实在太荒唐了,我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吧。

  如果真是如此……

  2

  不管我在哪里出没都一样。就算主动去接触在场的人,对方也不会察觉到我的存在。说不定有人能感觉到我的「气息」,但也不是每次都会碰到这种人。

  也就是说——鬼魂其实也有很多种,我想一定是这样。

  以强烈怨念为根本的「怨灵」会凭附于憎恨对象的身上,最终说不定能取其性命。像这样的鬼魂说不定就具备「容易被人察觉(容易被目击)」的性质——我做了许多类似这样的推测,尽管想了也是白想。

  而我根本就是不同种类的鬼魂吧。基本上没人会察觉我的存在,也没人会目击到我。我更不会凭附到特定的对象身上,或取其性命,因为也根本就没有这种能力——不管我以何种形式在哪里出没,对别人来说我都是完完全全地「不在场」。

  我只能告诉自己「就是这样子」,接受事实……所以时序进入七月后,想要自我放弃的情绪越来越浓烈了。

  要不要制造捣蛋鬼现象式的骚动,试着引起旁人的注意?这我也考虑过,但我并不觉得对方能了解我的意图。(贤木晃也死后化成的鬼魂,就在这里!)恶作剧只会引起混乱吧?想到这里就失去了干劲。作弄阿想或美礼当然没用,故意去闹月穗和修司这两个疑似隐瞒死讯的人也一样……

  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做了可能会有意义的事,就是——

  寻找自己的身体吧。

  五月三日晚上,命丧「湖畔宅邸正厅」的我的尸体。大家不曾吊唁、肯定也没有好好下葬的我的尸体。

  至少要查出它现在到底在哪里?现在它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将它找出来,亲眼确认尸体,实际去感受具备「形体」的、无可置喙的「自身的死亡」……

  之后说不定……

  说不定我就能摆脱现在这样的状态了。

  3

  此后——

  我每次出没,都会去「寻找自己的尸体」。

  我不觉得那个会在比良冢家中或邻近地区,放在「湖畔宅邸」内或邻近地区的可能性比较高。

  首先搜寻家中各个角落。

  一、二楼的每个房间,屋顶阁楼,地下室。浴室和厕所当然没放过,置物间、衣柜、各种柜子也都找了。我能否产生物理作用力视时间和场合而定,作用力的范围与程度也有限,不过开关房门和抽屉并不会遭遇什么困难。

  二楼有几个上锁的房间,但不具备实体的我通行无阻,只要想进去就能进去。阁楼和地下室也去过了,一直没在使用的老旧暖炉的深处也探头进去看了,可是……

  找了半天,就是没在家中找到我自己的尸体。

  下一个调查的地方是与主建筑比邻而建的车库。

  自从成为鬼魂后,我还没进过这里。这栋一层楼高的木造「小屋」一看就知道是工匠倾注多年工夫打造而成的,我生前把这里当成车库兼工具放置场。

  车子依旧停在原处。

  那是一辆白色的旅行车,车况称不上好。我没有机车或脚踏车,因为左脚旧伤的关系,我只乘坐四个轮子的车。

  车门没上锁,钥匙挂在车库内的挂勾架上,维持我死前的原样。

  驾驶座、副驾驶座、乘客座、行李箱……都没有我的尸体。

  车库内的每个角落我都查看了,连车子下面都没放过,但还是一无所获。

  不在建筑物内。

  那就是外面啰?范围顿时变得极为宽广。

  主屋附属的前院、后院,四周的森林,湖畔。也可能在土中,湖中。穿过树林便会到达海边——这样想下去根本不知该从何找起。

  简单说,尸体的所在位置跟「五月三日当晚,贤木晃也死后的现场发生了什么事」息息相关吧。但贤木晃也本人,也就是我,化为鬼魂后竟然还是毫无头绪,实在是太没道理了。我一面怪罪死亡前后有如浓雾笼罩的「记忆的空白」——

  一面反复自问。

  话说回来,我到底为什么会丢掉性命呢?

  我死后的陈尸现场发生过什么状况?

  如果不解开这些疑问,我很难继续搜寻下去。顶多只能先以「湖畔宅邸」为中心,逐渐将搜寻范围往外推……

  但另一方面,我也觉得没什么好急的。

  反正我的死已成事实。

  现在这样的状态绝对称不上自在,但我就算真的找到自己的尸体,事情又会产生什么变化呢?我自己也没有确定的答案。是有个大略的想象啦,但我真的希望走到那一步吗?越想越觉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过……

  「我觉得人啊,死后就会在某处与大家搭上线。」

  啊……这是?

  对,这我自己某次对别人说的话。

  「『大家』是指谁?」对方回问。

  记得当时我是这样回答的。

  「就是,比我更早死掉的大家。」

  结果……

  结果我死后还是一个人在这里,化身为不自然、不安定、无依无靠的存在。

  希望不要永远这样下去——我心中确实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声音。

  4

  将近七月中的某一天,「正厅」的电话响了,我刚好在场。

  ——Sakaki?喂——不在吗?

  答录机预录语音播毕后,喇叭传出我有印象的男性嗓音。

  ——是我啦,Arai啦。你一直都不在家吗?没听到我上次的留言吗?

  两个月前有听到,可是……

  从他的说话方式来判断,他后来似乎又打了好几通电话。印象中,他两个月前打来是说有事要找我谈。

  ——难道你长期旅行去了?那就伤脑筋了。你好像没手机吧?希望你会注意我的留言啊,起码不要漏掉过去伙伴的SOS嘛。

  就算你这么说……我还是束手无策啊,真是抱歉了。再说,我到现在还是想不起这位「伙伴」的长相。

  ——说是说SOS,不过嘛,只是希望你像先前那样帮我一个小忙啦。我们毕竟在Yomikita同甘共苦过嘛。

  咦?

  在Yomikita,同甘共苦?

  「Yomikita」是指「夜见北」吧?夜见山北中学的略称。十一年前,我在那里读到高三,但没读到毕业……

  Arai是我当时的同学吗?

  夜见北……那一年的三年三班学生吗?

  ——总之,听到这留言后就跟我联络吧。拜托了,Sakaki老弟。

  电话挂断后,我立刻前往二楼书斋。

  老友Arai……Arai写作新井还是荒井?我到现在还是想不起来,不过他说不定……

  立在书斋桌上的相框,展示着一九八七年夏天拍的「纪念照」。他说不定是照片中的其中一个人。

  5

  据说,一九七二年是一切的起点。

  距今二十六年前,对十一年前读国三的我来说就是十五年前。

  夜见北三年三班有个叫Misaki的学生死于年初。

  Misaki人缘很好,每个人都很喜欢她,大家无法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死讯。

  「Misaki才没死,她现在也还活着,待在教室里的一角——全班同学开始演这出戏,连级任导师都配合,据说大家一路演到毕业典礼那天。」

  记得我以前向阿想提过这段往事。

  毕业典礼后发生了一件怪事。大家在教室内拍的全班合照中,出现了不可能在场的Misaki的身影。

  「灵异照片?」

  我记得阿想歪了歪头,如此对我说。

  「嗯,那一类的吧,我也没看过那张照片就是了。」

  我回应他,并接着说:

  「据说这次事件是一个楔子。比这更古怪……或者说更可怕的事情开始降临到日后的三年三班了。」

  这现象不是每年都会发生,似乎有所谓的「有事之年」和「无事之年」。在「有事之年」,教室里会突然多出一个成员。没有人有办法判断「多出来的人」是谁,只知道新学期一到,教室里突然少了一套桌椅,代表班上多出了一个人。然后……

  「『多出来的人』混进班上的那一年,三年三班便会有灾厄降临。」

  「灾厄?」

  「不好的事情或灾难,也就是说……有人会死掉。那一年的每一个月,都会有三年三班的关系人士死掉……」

  死因包括出意外、生病,或者自杀等等,应有尽有,不过总而言之,每个月都至少会有一个「关系人士」丧命。学生、老师、甚至是他们的近亲都算是「关系人士」,整个现象会一直持续到毕业典礼那天。

  「那是……」

  阿想听完说明,起先还是歪了歪头,似乎有点困惑。

  「那是诅咒吗?」

  「诅咒……啊,也是有人这样说。不过呢,混进班上的『多出来的人』并不是Misaki的恶灵。根据流传下来的说法,『多出来的人』是『死者』……也就是过去死于『灾厄』的人。不过那个人不会主动做什么坏事,因此跟所谓的诅咒好像又不太一样。」

  「那是……」

  阿想似乎真的很困惑。

  「那是真的吗?」

  「我说谎骗过阿想吗?」

  「可是……」

  「是真的喔。」

  我正经八百地回答。

  「十一年前,我真的体验过那个现象,就在夜见北的三年三班……」

  有几个同学发现教室桌椅与学生数搭不起来,开始鼓噪说今年是「有事之年」……四月一到,某个同学的祖母过世了,但她是病死的老人家,因此有不少人怀疑这只是时机碰巧的不幸事件。可是……

  「五月有校外教学。开往机场的巴士在离开夜见山前出了大车祸。」

  我边说边指自己的左脚,事故当时留下的伤痕还在。阿想「啊」了一声,脸上的困惑转变为恐惧。

  「我们班上有几个人在那场车祸中丧命,包括同行的级任导师在内。大家……在同一辆车上的大家浑身是血——场面非常凄惨。」

  我叹了一口气,缓慢地摇头。阿想睁大双眼,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

  「我也身受重伤,住院一个多月才康复。好不容易回到学校,却轮到我家碰上了『灾厄』。阿想当时才一岁,所以不记得。那是那一年六月中的事……」

  我的母亲日奈子,死了。

  她一个人外出购物,结果突然瘫倒在地,救护车赶到时已经回天乏术了。死因是心脏衰竭,不过我的父亲翔太郎错愕不已地说她的健康状况大致良好,不敢相信她会突然猝死,为此哀叹、悲痛。

  我先前一直没告诉父亲三年三班的秘密,这次就趁机说了出来,打破了班上流传的戒律:随便告诉外人反而会招来更多灾难。

  五月的巴士车祸与六月母亲的猝死都有可能是三年三班的「灾厄」所致,一定是这样不会错的。

  如果三年三班流传下来的说法是真的,那么灾厄还不会结束。下个月,下下个月,下下下个月……一直到毕业典礼前的每个月都会有三班的「关系人士」身亡。我可能会死,我的家人——父亲或月穗姐姐也有危险。

  「我爸——阿想的爷爷是医生。医生信奉科学,所以没有马上相信我的说法,但我还是拼命说服他。他似乎也有感觉到巴士车祸后我妈的猝死背后有一股不寻常的力量在运作……」

  「所以你们才搬离夜见山啰?」

  阿想的眼睛依旧瞪得大大的。

  「嗯……对啊。」

  我低着头回答。

  「我,还有我爸——我们都很害怕,所以才选择逃跑。逃离夜见山,搬到这里来。」

  只要我转学,跟着家人一起搬离夜见山,我们就能确实地避开「灾厄」。我们当时就是这样想的,所以才……

  我们撤离夜见山的家,住进「湖畔宅邸」紧急避难。那是七月初的事。

  该月,夜见北三年三班有个学生从学校屋顶跳楼自杀身亡。

  6

  国中的最后一个暑假。

  老代久远的彩色照片的相框上如此写着。她站在相框所立的书桌前,再度凝望那张照片,同时发问。

  「这是什么照片?」

  我想起去年夏天与我同在书斋的少女——见崎鸣向我提出的问题。

  「右边这个人,是贤木先生吗?」

  五人排成一列,以湖泊为背景。

  右手边单手扠腰的那个男子确实是我。照片上印的日期是「1987/8/3」,当年的贤木晃也十五岁。

  「这是很有纪念价值的照片喔。」

  记得我是如此回答对方的问题。

  「对,是纪念照,那年暑假拍的。」

  「这样啊。」

  对方语气平淡地回答。

  「照片中的贤木先生笑得好开心,跟现在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我想起了当时怀抱的想法:你说得或许没错。总觉得长大成人后,我再也没有笑得这么开怀过了。

  「因为和死党在一起啊。」

  我当时好像是这么回答的。

  「我们都是同一所国中的同学。」

  ……没错。

  在这张照片中露面的人,对,他们都是我在夜见北三年三班的同学。

  「这是我爸帮我们拍的照片喔。」

  记得我还补了这么一句,尽管对方根本没问。

  「爷爷当时也在啊?」

  一旁有人说话,是阿想。

  这天很难得,月穗不只带阿想过来玩,连美礼也来了,母女两人在楼下笑闹着。

  「嗯。」我转头面对阿想。

  「那时爷爷也住在这里,你也在唷,不过你还是个小婴儿。」

  「妈妈在吗?」

  「当然在啊,她那时应该全心全意在照顾你吧。」

  少女似乎眯起没戴眼罩的右眼,静静听着我们的对话。

  7

  我再次细看十一年前的暑假拍的「纪念照」,一一确认除了我以外的另外四个人的长相或装扮。

  他们是两男两女。

  两个男孩子在照片左手边,两个女孩子在右手边。站最右侧的我和女孩子之间的缝隙还满大的。我的左手拿着拐杖,大概是因为事发三个月后,我的脚也还没完全痊愈吧。

  站坐左边的男孩子像竹竿一样高高瘦瘦的,身穿花稍的夏威夷衫,彻底散发出「我来过我的夏季长假时间啰」的气息。竖起大拇指的右手打得很直,笑容灿烂。

  相较之下,他隔壁那个身穿蓝色T恤的男孩子略显娇小,而且微胖,戴银框眼镜,看起来正经八百。双手盘在胸前,嘴唇扭出一个有些尴尬的表情。

  两人当中的其中一人就是打电话来的Arai吗?如果是的话,会是哪一个呢?

  我定睛凝看他们的脸。

  接着伸手握住相框,试着将它拿起来——拿得起来。要让这种大小的物体进行小幅度的运动并不困难。

  他的嗓音和用字遣词给人的印象跟夏威夷衫男子似乎搭得起来,可是……唉,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不知道哪一个才是Arai,也想不起不是Arai的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

  我的视线移向那两个女孩子。

  左边那位穿着水蓝色上衣和窄裙。她也戴着银框眼镜,不过短发、脸小的她戴起来很适合。她比了一个「耶」的手势,微笑面对镜头,不过表情当中还是蕴藏着一丝紧张。

  右边那位女孩子身高跟当时的我差不多,身上的丹宁裤和米色衬衫搭得很好看。她按住长发以免被风吹乱,另一只手也比了个「耶」,笑得很放松……

  ……唉,我还是不知道她们是谁。

  我将相框放回原位,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往椅背一靠。

  他们应该是我的「死党」才对啊……为什么会想不起来呢?他们的名字、性格、嗓音、说话方式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这是很有纪念价值的照片。

  去年夏天我如此回答见崎鸣,如今这句话在我耳中显得遥远而空洞。而我的耳朵也不过是「生之残影」罢了。

  8

  尽管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图,我还是打开书桌抽屉看了一下。

  我真的只是靠向椅背上时刚好看到,没多想什么就把手伸了过去——伸向最下层、最深的抽屉。

  抽屉内以隔板隔开,其中一格放着几本厚厚的笔记本。笔记本吗?不对,是市面上卖的日记本。每年年末,书店或文具店就会开始卖的那种B5大小的办公日记本。

  书背朝上,感觉就像插在书架上那样。书背上印着「Memories 1992」的字样……

  ……对了,我想起来了。

  我会以年为单位,将该年内的日记写在这种本子内。心情对了或是有东西非记下来不可的时候,我就会动笔。有一大半是近似随笔的潦草文章,直接写在本子里反而还比特地用打字机打来的方便。

  第一本是六年前写的。父亲过世,我继承房子并搬进来的那一年。

  就是书背上印有「Memories 1992」的那一本,后来的「Memories 1993」、「Memories 1994」等日记本都依序排得好好的。

  要是我有办法将它们拿出来读就太好了。

  化身为鬼魂后,我的记忆日渐淡去,也许读了之后多少就能回想起一些事……啊,不对。

  应该要先……我边想边往抽屉内望。

  应该要先看最新的那本日记才对。

  我死于今年五月三日。如果我在那天之前撰写过什么文章,说不定能从中挖掘出「解明我死亡原因」的线索。

  但是——

  最关键的「Memories 1998」并不在抽屉内。

  ……为什么?

  我环顾四周,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在桌上吗?没有。

  放着书和笔记本的墙上书架呢?没有。

  我将书桌附的其他抽屉全都拉开,但怎么找都找不到一九九八年的日记本……

  我今年没写日记吗?不对,不可能。虽然不记得内容了,但我还记得自己写作时的情景。就在这间书斋内,这张书桌上……

  ——你那只眼睛,那只蓝色的眼睛。

  我在水无月湖畔对少女说过的话,不知为何闪过了我的脑海。

  ——它的所见之物……所见方向说不定和我一样呢。

  同样的所见之物?

  同样的所见方向?

  那到底是……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眼前突然浮现好几个影像。

  就是我在宅邸内出没首日上二楼、进寝室时,瞬间瞥见的画面……

  首先是……对,床边桌的桌面。

  这次的画面显现得非常清楚。与其说是画面,不如说是「幻觉」吧。

  桌上有一瓶酒和一个杯子。

  酒瓶中装的似乎是威士忌那一类的酒,还有……

  旁边放着塑胶药盒,盖子开开的,几颗蓝白相间的药丸散落桌面,还有……

  对,还有一样东西在房间中央。

  从天花板垂下来的白色物体摇晃着。啊,这是……

  是绳子吗?

  它的末端打了一个人头可以伸进去的大绳圈……

  这是……

  总觉得这好像是……

  ……

  ……有声音(……做什么)。

  ……有某人的声音(做什么……晃也)。

  好几个人的声音(……住手)(……别管我)传来。

  一个是月穗的声音(怎么这样……不行)。

  一个是我自己的声音(别管我……)(我……已经)。

  ……

  ……

  ……我断气前一刻的脸庞。

  「正厅」那面镜子映照出的,染血的面孔。

  扭曲而刚硬的线条逐渐缓和下来,仿佛摆脱了痛苦、恐怖、不安等情绪,安详得不可思议,后来……

  嘴唇,轻微地动了一下……

  宛如颤抖般地动了一下。

  我吐露出某句话。垂死之际绞尽全力吐露的字句……究竟是什么呢?

  我到底想说什么?

  说出口的话又是什么?

  看似听得见,实则不然;看似看得见,实则不然;好像就快触及答案了,但还是摸不着……哎呀,我当时到底说了什么?

  啪哒一声响起,幻影消散了。

  定睛一看,原来是相框掉到地上了。是我不小心把它推到地上了吗?

  我捡起来放回桌上,结果……

  相框后方的背板打开了,大概是因为掉到地上的冲击力道使旋钮转到一侧去了吧。

  这时我才发现背板与照片中间夹着一张纸片。

  这是什么呢?我边想边用手指捏起纸片。

  比照片小一号的笔记用纸上有一排黑色手写字迹,是直写的人名——五个姓氏。

  最右侧写着「贤木」,所以我立刻就进入状况了。

  最左侧有「新居」两个字。

  啊,就是它。

  不是新井也不是荒井,而是新居(Arai)。我刚刚的印象是正确的,照片左边穿夏威夷衫的男子正是Arai。

  另外三人的姓氏也自然而然地映入我眼帘。

  我得知右边那个女孩子叫「矢木泽」,左边那位叫「樋口」,剩下那个男孩子叫「御手洗」,不过……

  下一个瞬间,或不如说几乎在那同一时间,我注意到一件事,为之愕然。我就算不想注意到也不可能漏看的。

  姓氏下方一段距离外,有浅色墨水打的×。

  ×共有两个。

  一个落在「矢木泽」的下方,另一个在「新居」下方。还有——

  两个记号下方都标示着×代表的意义,字体小小的。

  「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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