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Another2001 Chapter 9 June II

  1

  六月第三周和第四周,都没有「相关人士」碰到「灾厄」——

  「五月的死者」之一的继永与一样没来上学的叶住,还有持续住院的牧濑,三人的课桌椅固定维持在缺席状态,教室每天都充满冰冷的紧张感,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有时紧张感会被冲淡,但有时反而会变得更重。相信从上个月底开始执行的新「对策」具有效果的心情,对上了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的恐惧。

  我心里也时常出现两者彼此抗衡的心情。

  因事故失去母亲的小鸟游虽然回来上课,但明显失去活力,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一想到她的心情,就知道如果可以,她根本就不想待在班上。我不知道她本来的个性如何,不过我偶尔会看到泉美和江藤等人试图不着痕迹地安慰她。

  第三周之后,商讨毕业后规划的三方面谈就开始了。班导、学生本人、家长等三方会约在放学后进行面谈。

  第四周开始的时候也轮到我,不过以家长身分参加面谈的人是小百合伯母。神林老师必须在学校把我当成「不存在的透明人」,所以由国语课的和田老师代替——伯母可能觉得不是由班导来面谈很奇怪,但说明神林老师的身体状况之后,她好像就接受了。

  我还是想上高中。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去读县立夜见山第一高中(——和鸣一样)——犹豫了很久,我还是把这个愿望告诉赤泽伯父和伯母。他们一直说:「就照你想做的去做,我们会支持你。」还说:「月穗应该也不会反对吧。」因为老师挂保证说学力方面我不需要担心,所以三方面谈也顺利朝这个方向结束。

  不过——这个时候我还是得告诉自己。

  前提是要克服今年的状况——也就是没有死于「灾厄」才有可能读高中。

  2

  赤泽本家的翻修工程,比当初预定的时间还要晚很多,但仍然持续进行中,预计在开始放暑假前会完成。在深处的和式房间里卧床不起的爷爷还是一样难相处,对于延长的工程也非常不满,但是只要我去看他,他就会很开心。黑猫黑助也没变,有时候很黏人,有时候怎么叫它都一副没听到的样子。

  翻修完成之后,我就必须搬离「弗洛伊登飞井」回到这个家。不过,茧子伯母她们说我可以再继续住。

  「当然还是要看你啦,看你想要住下来还是搬回去都可以。你在这里的话,泉美一定很高兴。那孩子虽然看起来很强势,但其实很怕寂寞。」

  为什么小百合伯母和茧子伯母都对我这么好呢?我明明就是直到三年前为止都几乎没机会见面,连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的侄子。

  想到这里,脑海就浮现只会偶尔打电话来,而且没办法好好对话的月穗。我非常讨厌这种郁闷的心情。

  这段期间,有两次受邀到顶楼的赤泽家吃晚餐。

  其中一次小百合伯母和春彦伯父也有同行。当时不知道在聊什么,稍微提到我过世的生父——冬彦,连我都很意外自己竟然这么冷静。

  「要是没有变成那样就好了。」

  茧子伯母喃喃地说。「变成那样」指的是十四年前冬彦的死因——罹患精神病导致自杀,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响应。

  对于连长相都记不得的生父,现在的我应该要有什么样的情绪?——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

  不能说我完全没有悲伤、思念的情绪。虽然不能说没有,但是我真的没有什么实际的感受。那是因为——

  那大概是因为我从小就一直觉得,我的舅舅晃也先生才是「父亲」吧。而且,我已经在三年前的夏天和晃也先生「告别」了。所以……

  我也趁在顶楼的时候,再度参观长期待在德国的泉美哥哥的房间(他名叫奏太,二十五岁)。

  房间里的每个角落都整理得太过干净,让人一眼就看出「主人」长期不在。占据整面墙的书柜,如泉美所说,有一区摆满大量国内外的推理小说和相关书籍——

  我按照泉美的建议,借几本回去看。

  譬如说安伯托.艾可的《玫瑰的名字》上下册,内容感觉很难懂,但我一直想读读看,却又每次都没在图书馆借。还有第一次看到的书名,感觉不太像推理小说,由雅歌塔.克里斯托弗这位作家撰写的一本书——《恶童日记》。

  3

  就这样,六月也进入最后一周。

  希望这星期能平安无事地结束——应该每个人都这么想吧。当然,我也是。因为如此一来就能验证执行中的「对策」究竟有没有效。

  六月二十五日,星期一。

  这天梅雨暂停,从早上开始就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我比平常更早起,在夜见山川的河岸旁度过去学校之前的时光,此时偶然遇到盘旋在河上的翠鸟。我反射性地用手指组成取景器,同时也自然而然地想起上次一样在这里看到这种鸟的事。当时我和叶住结香在一起,对话不知不觉朝着我不擅长应付的方向进行……那是四月中旬后的事了。已经过了两个月……不对,才过了两个月。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两个月吗?还是说只过了两个月呢?两种想法在我心中交错,突然浮现「叶住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的念头——

  我抱着复杂的心情,对着盘旋在空中的翠鸟按下虚拟快门时——我感觉到书包里的手机震动。

  「喔,早啊!」

  电话一接起来,就传来幸田俊介的声音。我不禁问他:

  「你怎么这么早?」

  现在才刚过早上七点几分钟,距离早上八点半的简短班会还有很多时间。

  「你从哪里打来的?家里吗?」

  「不是,我在社办。」

  「什么?」

  我记得校门是每天早上七点才开。也就是说一开门他就到学校,现在已经在生物社社办了。

  虽然俊介在上课之前先绕去社办并不稀奇,但是这个时间未免也太早了。又不是运动社团要团练,到底是……

  「我想说你现在应该已经离开家门,在河边散步了。」

  毕竟认识久了,俊介也掌握了我的「日常习性」。这也就罢了,为什么刻意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

  ——针对这个问题,他马上就回答了。

  「我想问问你能不能现在来社办一下,差不多也该商量文化祭的生物社展示了……」

  「文化祭是秋天才要办吧。」

  「尽早准备比较好啊。」

  「那也不需要一大早商量这个吧?」

  「哎呀,别这么说嘛,俗话说打铁要趁热嘛。」

  「——话说回来,俊介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啊,那是因为……」

  俊介一边回答一边传出移动身体窸窸窣窣的声音。

  「昨天我照往例巡视的时候,发现这几天小乌状况不太对,应该是说,它没什么精神。喂它饲料也不太吃,反应也很迟缓。」

  第二代墨西哥钝口螈小乌吗?

  「因为上一只小乌在新学期一开始就死了。我有点担心,所以一大早就来看看它。」

  「是生病了吗?」

  「不是。我刚才喂饲料它吃了很多,目前应该是没问题。」

  「那就好。」

  「不过啊,如果有什么万一,这次我想要用心做出一个漂亮的透明标本……」

  受不了,又再提这件事。

  就在我打算告诉他「我反对」的时候——

  「哇!」

  俊介吓了一跳似地叫了一声。

  「搞、搞什么啊!真是的!」

  沙沙、沙沙沙……电话那一头传来电波受干扰的杂音。我吓得急忙问:

  「怎么了?」

  「啊,没事。」俊介含糊地回答。

  「没什么……」

  他话说到这里就中断,然后再度叫了一声。

  「啊……呃呜呜!」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没有回答,电话里传来像是手机被丢在桌上的声音。我努力地听,但还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最后——

  「真是的,败给它了。」

  电话里传来俊介的声音。

  「怎么了?」

  「没事。塑料盒的上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盖好,小棘从缝隙逃走了。」

  「什么!」

  「我刚想把它抓回来,结果被咬了一口。好痛……」

  去年秋天抓到并且开始饲养的少棘蜈蚣,名字叫做「小棘」。它的特征是头部呈现豆沙色(实际上看起来更红),是一只身长十五公分的少棘蜈蚣,所以就叫做小棘——这是俊介取的名字。

  我虽然是生物社社员,但是很怕蟑螂、椿象、蛆之类的恶心昆虫。更何况是蜈蚣!——所以我曾经反对在社办养小棘。而且正确来说,少棘蜈蚣根本就不是昆虫。

  「你没事吧?」

  我这么问,俊介发出听起来很痛的哀号,但还是说:

  「没事啦,虽然很痛。」

  「你还是去一趟保健室比较好。」

  「现在还没开吧?我知道怎么处理伤口,因为抓它的时候就已经被咬过一次了。我这里有类固醇软膏。」

  「真的没事吗?」

  「嗯,没事啦。」

  「那我现在先去学校。从这里出发的话大概要二十分钟。可以吗?」

  「可以啊……呜,好痛……」

  我挂断电话把手机收回书包里。鸣送给我的风狮爷吊饰,在朝阳的照射下微微反光。

  4

  大概在十几分钟后,我就抵达操场南侧的后门。刚开始移动的时候还没有明显的感觉,但是越靠近学校,我心中的不安就越来越强烈……因此,我再度打电话给俊介。然而——

  电话没有接通。

  并不是因为对方没有接,而是连响都没响,只传来「您拨的电话号码现在收不到讯号」这种固定的语音消息。

  为什么?

  操场上有一些零星的运动社社员在晨练,我进入校园后穿过操场旁,往0号馆前进。我越走越快,看得见旧校舍的时候,几乎是用跑的。

  如果只是要商量文化祭的事情,根本不需要这么急。因为内心逐渐膨胀的不安和无法抑制的忐忑,让我十分着急……

  刚才在电话中,俊介被蜈蚣咬的时候发出「哇」的声音一直萦绕在我耳边。

  所幸我没有被咬过,但是据说那真的很痛。伤口和周遭都会因为毒素而肿胀。俊介虽然嘴上说「没事」,但如果毒素传遍全身……不,蜈蚣的毒性还不至于强到毒死人,而且俊介也说他知道如何正确处理伤口。因此,几乎不可能会有什么意外。话虽如此,要是有个万一……我脑中不断出现这种想法。

  应该不会有事吧。我希望不会有事。

  虽然希望不会有事……啊,拜托,千万不要出事。

  在抵达0号馆的时候,我完全抱着祈祷的心情。

  「比良冢同学。」

  在校舍入口前,突然有人从旁叫我,所以我吓得跳起来。说话的人是不分季节总是穿得全身黑的第二图书室馆员——千曳先生。

  「你怎么了?怎么这个时间慌慌张张地跑来?」

  因为现在还早,千曳先生看起来也是刚到校的样子,他的右手提着一个老旧的长方形公文包。

  「我要去生物社的社办。」

  我压制焦急的情绪停下脚步这样回答,有几道汗水流到脖子上。

  「俊介……幸田同学在社办。我有点担心他。」

  「担心?」

  千曳先生快步朝我走来。

  「有发生什么需要你担心的事吗?」

  「刚才我们通过电话,他……」

  「幸田同学是担任社长的那位吧?」

  「对。俊介是一班的学生,他的双胞胎弟弟敬介在三班。」

  「什么?」千曳先生突然紧皱眉头。

  「他是『相关人士』啊?」

  「刚才电话里,他说……好像被蜈蚣咬了,他本人说没事,但是……」

  因为太过焦急导致无法好好说明,千曳先生立刻催促我:

  「走吧。」

  我们两人冲进校舍,抵达社办入口前的时候——

  我发现木制的拉门内,传来「咯吱咯吱……」的尖锐声音。这是什么声音?是社办里的仓鼠在叫吗?虽然声音很小,但还是让人觉得不对劲。这些动物平常不太会这样叫。现在却……光是这样就让我不祥的预感倍增。

  啊,该不会是……该不会真的在社办里发生了什么事吧?

  我屏住呼吸,用力打开门。映入眼前的室内光景——

  让我瞬间无法动弹。「啊、啊、啊……」喉咙紧缩,只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不行!」

  千曳先生大叫,丢下手中的公文包冲上前。

  「喂,你没事吧?」

  我随后跟上,踏入室内。走进一看就知道状况非比寻常。

  正面朝南那扇窗的米色窗帘是拉上的。固定在天花板的日光灯发出白光——

  现场可以用「凄惨」两个字形容。

  进门右手边有靠墙排列的等身高不锈钢层架。其中一个已经倒塌,撞到附近的大桌子边缘,虽然保持在倾斜的状态,但是和地板之间只剩下三十度左右的空间。架上的大小杂物——各种器具、容器、瓶瓶罐罐和纸箱、书籍、笔记本、活页夹等——几乎掉了满地。

  层架撞到的大桌子上有大量饲养生物用的鱼缸或水族箱,因为层架上的物品掉落,有些鱼缸破裂或倾倒,里面的东西都散落在桌上。有几个破掉的鱼缸里面有水,所以破损后流出来的水蔓延到桌上和地上。里面饲养的鱼和青蛙、蝾螈等动物都被冲出来……鱼类无法呼吸不停跳动,获得自由的青蛙和蝾螈则是趁机逃跑。

  桌上有些受到撞击的塑料盒上盖脱落,里面的昆虫和蜘蛛也随之窜逃。养草蜥和日本蜥的水族箱也破损,里面的生物早就跑得不见踪影。仓鼠笼放在比较远的另一张桌子上,虽然幸免于难,但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恐惧,有两只从刚才就一直发出吵闹的叫声。

  ……幸田俊介就在这团惨状的正中央。「你没事吧?」千曳先生边喊边冲到他身边。

  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先后顺序。总之,俊介现在以一头栽进桌上破损水族箱的姿势倒在地上。

  「喂!幸田同学!」

  冲上前的千曳先生,把手放在俊介的肩膀上。

  「幸田……这下糟了。」

  「——俊介。」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象样的声音。

  被水浸湿的地上都是跳个不停的鱼和其他动物,我小心避开动物走到他身边。

  「啊……俊介……」

  他一头栽进去的正是饲养小乌的水族箱。虽然破掉了,但里面还是有一点水。然而,仔细一看就发现水已经被染成看似有毒的鲜艳红色。看似有毒的鲜艳的……鲜血的红色。

  是栽进水族箱的时候,被破掉的玻璃割到喉咙吗?

  「俊介?」

  我叫他也没有反应。

  我的视线不知所措地游移,发现地上有动物的尸体。凄惨的粉红色肉块……这是小乌吧?或许是水族箱里的水流出来的时候跟着掉到地上,然后被俊介踩扁了。

  「幸田同学!」

  千曳先生这样喊,他也没有反应。他没有回应,身体也不动……不对,无力垂下的左手臂有微微抽动。

  千曳先生双手从俊介身后环抱,打算把他的上半身拉起来。

  「帮帮我。」

  千曳先生这样下令,我们两个人把俊介架起来,让他躺在前面的地上。喉咙的伤口看起来很深。从脸到脖子、衬衫领口到胸口都被流出来的血染红了。眼镜镜片上也沾满血渍,连眼睛是张开还是闭上都看不出来。

  「去拿那边的毛巾过来。」

  「好、马上来。」

  千曳先生用我递上的毛巾按住俊介的喉咙。毛巾很快就被染红。俊介无力瘫软在地上的腿瞬间微微抖了一下。

  「喂,振作一点,喂!」

  千曳先生一边喊耳朵一边靠近俊介的唇边。

  「俊介!」

  我握住俊介的手。我没有感受到他反握的力量。是因为被水沾湿的关系才会这么冰冷,还是……

  「俊介,你不要死。」

  「他还有气,先叫救护车。」

  千曳先生这么说。

  「能拜托你打一一九吗?」

  「好。」

  我握着俊介的手,开始寻找装着手机的书包。我一进社办就马上把书包丢在一边。

  「俊介,你不要死。」

  我喃喃地说着同一句话,然后放开他的手。突然之间,俊介的腿又再度微微抖动……

  ……俊介。

  我跌跌撞撞地跑向书包,一边找手机一边想着……

  不会吧……俊介会死吗?就这样死掉吗?

  沾满俊介脸上的血,让我想起一个月前的雨天,从继永脖子喷溅出来的鲜血。当时,刚好和我一起目睹那起意外的俊介,用自己的手机叫了救护车。然而他现在……

  ……你会死吗?俊介。这次换你了吗?

  明明三十分钟之前,我们还像平常一样聊天。

  我用力摇摇头,重新拿好手机。但是,手指抖到无法按下号码——就在这个时候——

  突然有个东西映入眼帘。

  俊介躺在地上,有个小小的黑色的东西,从他的脚边爬向肚子……那是虫吗?是养来当爬虫类专用生饵的蟋蟀吗?仔细一看,有好几只。笼子从桌上掉落,上盖跟着掀开,逃出的许多蟋蟀中,有几只正爬向俊介的身体……

  我觉得应该是被那个光景触发的。我脑海中——在心里某个角落的盒子在此时解除封印。封存在里面的东西,纷纷冲出来。

  ……肮脏的沙发上躺着某个人的尸体。

  腐烂的皮肤、腐烂的肉身、腐烂的内脏……还有成群蠕动的无数蛆虫。

  讨厌的虫子一个接一个从我脑内爬向眼前的「现实」。从我的口中、鼻子、眼睛、耳朵、我身上所有皮肤的毛细孔爬出来。然后,大举朝俊介的身体进攻。为了把处于生死之界的他,拖向「死亡」——

  「啊,住手。」

  我虚弱地喘息。

  我明明就还没达成目的,手却使不上力,导致手机掉在地上。我全身颤抖不已,完全站不住,膝盖和手掌都贴在地上。呼吸困难,伴随剧烈的晕眩……

  「比良冢同学?」

  千曳先生发现我的状况,出声喊我。

  「怎么了?比良冢……」

  我有记忆的部分,就到这里为止。

  对不起……俊介。

  我抱着绝望的心情当场倒下,同时意识也飘离了「现在」。

  5

  被送到医院急救的幸田俊介,在这天早上九点宣告死亡。急救人员赶到现场的时候还没断气,但在送医途中就心肺停止了。虽然尽力抢救,还是回天乏术……

  过中午之后,我在A号馆一楼保健室的床上得知这个事实。

  来通知我的人是千曳先生。据说我在社办昏倒被送到保健室,虽然有暂时醒来,但没有起身,就这样一直沉睡。我依稀记得我反复做了讨厌的梦,但内容完全想不起来。

  「对不起。」

  看到坐在床边椅凳上的千曳先生,我无力地道歉。

  「我竟然在那么混乱的时候……」

  「你不需要在意。」

  千曳先生缓缓摇了摇头。

  「当时的确很混乱。你突然倒下我也很震惊,不过会受到打击也很正常,没有人会怪你。」

  「…………」

  「刚好在那之后,有一位老师发现骚动赶来帮忙。我把你交给那位老师照顾,自己顺势搭上救护车一起到医院,也和主治医师谈过……」

  俊介的直接死因是失血过多,喉咙的伤似乎非常深。不过——

  「医师诊断发现,幸田同学的身体在受伤之前,可能已经因为其他因素处于危险状态。」

  其他因素?处于危险状态?

  我保持躺在枕上的姿势歪着头。我头脑还有点昏沉,但是想到一件事。

  其他因素该不会是——

  「该不会是……被蜈蚣咬之类的。」

  「没错。」

  千曳先生紧皱眉头。

  「我有把你说的蜈蚣事件告诉医生,也的确在他的右手发现伤痕。根据医生的说法,幸田同学可能是过敏性休克发作。」

  「过敏性休克……」

  「那是一种全身性的剧烈休克反应。因为进入体内的异物,导致免疫功能暴走,引发各种症状。」

  「啊,我知道这个。」

  我也大概知道这个词的意义。

  听到过敏性休克我最先想到的是被蜜蜂螫到两次会很危险。第一次大概会是局部发炎,蜜蜂的毒素会因此产生敏化作用,第二次被螫的时候,就可能会引发足以致命的过敏反应。我在去年还是前年,读过用这种手法杀人的短篇小说。

  「但是,蜈蚣的毒素有这么强吗?」

  「这种状况很罕见,大概只有百分之一的机率。」

  「俊介去年的确被蜈蚣咬过一次,他是因为这样才变成过敏体质的?」

  「有这种可能。」

  千曳先生叹了口气。

  「说到过敏性休克,蜂毒最为有名,但也未必第二次被螫就一定会发作。的确是有以前被螫过很多次,累积毒素而引发休克。不过,蜈蚣之毒因为案例少,还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

  「有什么明确的迹象让医生怀疑是过敏性休克呢?」

  「医生说这要再详细调查才能判断,不过——」

  千曳先生从椅凳上起身。

  「在他出事前被蜈蚣咬是事实,再加上他全身都有疑似荨麻疹的浮肿痕迹。我也告诉医生当时社办内的状况和推测出事的过程,综合考虑之下……」

  「出事的过程……」

  「在你和幸田同学讲完电话的三十分钟,到底发生什么事?他只是单纯推倒柜子、摔破水族箱,这应该不太可能吧?」

  「啊……没错。」

  千曳先生用手指推着眼镜,望向虚弱响应的我。

  「假设他在和你通完电话之后,因为蜈蚣毒素而引发过敏性休克好了。严重的话,血压会在短时间内急遽降低,甚至引发呼吸障碍。如果放着不管,就会出现全身痉挛、失去意识的症状。我们无法得知实际上的状况如何,也不知道他自己怎么理解这些症状,不过……他有可能突然症状恶化无法动弹,或者想要用手机呼救。然而,手指却抖到无法操作手机……」

  「俊介的手机在哪里?」

  「就在他一头栽进去的那个水族箱里面。应该是无法好好操作,结果掉进水族箱。手机泡在水里,已经坏掉了。」

  听着千曳先生淡然而苦闷的声音描述——

  我的脑海中,活生生血淋淋地出现我一点也不愿意想象的光景。

  「可以啊……呜,好痛……」俊介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便挂断电话。按着被蜈蚣咬的伤口,从书包里拿出药膏——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过敏性休克发作。

  他还来不及发现荨麻疹突然扩散的搔痒有异,手脚便开始麻痹,血压突然降低,连站都站不稳,受不了了才用力抓住层架。因此,层架倒塌,掉下来的物品砸坏了桌上的水族箱。虽然没有被夹在层架和桌子之间,但仍然无法如愿逃离现场。俊介拿出手机打算求救,结果掉进水里,反而更让他慌张。接着——

  神智不清的俊介踩扁从破裂水族箱掉到地上的小乌。对小乌和俊介来说,再也没有比这个更不幸的状况了。脚底一滑失去平衡的俊介,一头栽进破裂的水族箱……

  被玻璃割伤的喉咙,冒出大量的鲜血。在这段期间,过敏性休克的症状并没有缓解,呼吸困难、血压降得更低、意识模糊……

  「……呜呜……」

  我忍不住哀号,喘不过气,胸口有一种肺部的空气被帮浦抽走的感觉。

  「为什么偏偏遇到这种事?一般来说有可能吗?怎么会……」

  「一般不太可能会发生这种不幸的连锁效应……嗯,就是这样。」

  千曳先生如此回答。他把眼镜推到额头上,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压着眼头揉了揉。

  「不过啊……」

  千曳先生作好心理准备的声音说:

  「即便是一般不太可能发生的事,还是会让人卷入『死亡』之中。也就是说,这应该是『现象』引发『灾厄』的典型案例。」

  6

  他说出关键的一句话。

  「这应该是『现象』引发『灾厄』的典型案例。」——没错。今天早上,「灾厄」降临在三年三班的「相关人士」俊介身上……

  「千曳先生。」

  我抬起头,坐起上半身。窒息的感觉还在。

  「俊介他——幸田同学他真的死了吗?不会再回来了吗?」

  千曳先生默默点头。

  「敬介也在医院吗?」

  「你是说他的双胞胎弟弟吧——嗯,他接到联络,就急忙赶到医院。之后他的父母也来了。」

  「…………」

  「他父母也很惊慌失措,但弟弟更激动……」

  听说敬介紧抓住遗体,边哭边说:「为什么是你?」「被诅咒的三年三班」成员明明是自己,为什么死的是不同班的俊介?——他一定觉得很不合理。

  「你们几个……」

  千曳先生开口说话。当然,不是对我说。而是对着床边有椅凳的另一个方向——我的左手边——那道拉至脚边的白色帘子。我往那里看过去。

  除了我们之外还有谁在这里吗?——这个时候我才想到。

  「你们几个……」这种叫法绝对不是在称呼保健室的老师。应该是学生,而且不止一人……

  「已经无所谓了,过来吧。」

  响应千曳先生的话,帘子轻轻摇动了一下,可以看到白色布料的另一头有某个人的身影。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帘子慢慢拉开——

  出现的是我很熟悉的两位同学。赤泽泉美和矢木泽畅之。

  两人一步、两步地靠近床边,但完全不看我,也没有和我搭话。用一副困惑,或者是说惊慌失措的表情,看着站在床边的千曳先生。

  「已经无所谓了吧?」

  千曳先生再度叹着气这么说。

  「你们听到的消息没有错。今天早上幸田同学突然去世,的确是因为『灾厄』降临。也就是说——」

  千曳先生停顿了一下,依序看着泉美、矢木泽和我。

  「从上个月开始的『灾厄』,这个月仍然没有停止。我们无法阻挡。」

  听完这段话,泉美看着千曳先生说:

  「您的意思是即便在继续执行现在的『对策』也没用了吗?」

  「很遗憾。」

  千曳老师的表情很严肃。

  「目前只能这样判断了。」

  「啊……」

  泉美不甘心地咬着嘴唇,站在一旁的矢木泽也一样。

  隔了一段时间,他们两个人才望向我。我也终于开口说话。

  「好像还是失败了。」

  我和泉美一样觉得不甘心……心中充满巨大的无力感。从四月开始最初的「对策」以来,我第一次在校内和他们说话。

  「就算我继续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事情也没有改变。」

  「是啊。」

  矢木泽以消沉的声音说。

  「已经没这个必要了。今年的『对策』到此结束,是吗?这就是所谓的无计可施吗?」

  「——看来是这样没错。」

  我掀开身上的毛巾毯试图下床,但身体还很昏沉。

  「既然知道新的『对策』也没有效……看样子我们是束手无策了。」

  这句话是对千曳先生说的。千曳先生没有任何响应,他保持严肃的表情深深叹一口气,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此时传来保健室大门被打开的声音,不久之后新的人物就出现在病床旁。是班导神林老师。

  看到包含千曳先生在内四个人的样子,老师似乎也了解「『对策』已经结束」。

  「四月开始你就一直很辛苦对吧。」

  神林老师带着有点僵硬的微笑对我这么说。

  「我觉得比良冢同学已经很努力了。不过,从今天开始不必再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所以在教室里也可以正常和大家……」

  老师虽然这么说,但此时的我听起来只觉得她是在怪我。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我在脑中不断重复这样无奈的自问自答,陷入忧郁之中。

  7

  两天后——六月二十七日,星期三。

  俊介的葬礼在古池町的殡仪馆举行,为了参加我向神林老师告假半天。他虽然不是我的同班同学,但我代表他担任社长的生物社出席葬礼。而且,虽然我们只认识两年多,但已经算是很亲近的好友——

  和两天前的大晴天不同,这天从早上就一直下雨。

  除了我之外,还有几个人穿着夜见北的制服来上香。大家应该都是俊介在三年一班的同学吧。一班的班导和生物社顾问仓持老师都来了,千曳先生也在,我没有和任何人交谈,坐在会场最后面的角落——就像把自己当成「不存在的透明人」一样。

  僧侣开始诵经的时候,我更用力地闭上双眼,而且一直没有睁开。结果,理所当然地回想起前天早上,我在电话里听到俊介的声音,还有社办的惨状……

  ……那一天。

  我不太记得在保健室和千曳先生他们说过的话,包含在俊介出事后的一切。不,我并不是完全不记得,而是觉得自己和周遭的事物都被隔绝在真正的「现实」之外。我试着回想,但是只能像播放已经劣化的黑白纪录片一样……

  ……那一天,在那之后发生的事。

  在发生死亡事故之后,警察按例来到现场调查状况。我也以第一发现者的身分接受调查。对了,当时千曳先生也在场……我只是按照自己看到的回答。话虽如此,我和千曳先生都没有提到「现象」和「灾厄」之类的事。就算我说了,警察也帮不上忙,而且他们根本就不会当真。

  结果,那天我根本没去教室就早退了……听闻死亡事故的小百合伯母一脸震惊。伯母知道上个月继永和小鸟游母亲的死……所以当然会觉得震惊,也会觉得可疑、不安、恐惧。

  晚上泉美来到我的房间,对着不肯开口说话的我聊了很多,但都是和「现象」、「灾厄」无关的话题……她一定是想来安慰我吧。然而我却毫无开口说话的念头……呈现心不在焉的状态。

  隔天——也就是昨天,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去学校,所以几乎整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里。这段期间我一直问自己「为什么」,明知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还是不断重复这个问题。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如果从四月开始的一连串流程中,我能做得更好的话……为时已晚的无奈悔恨,在我心中伴随着自责的念头蔓延开来。

  如果我做得更好……譬如说,可以想办法不要让担任「第二个透明人」的叶住变成那样。尽管违背自己的意愿,尽管不擅长应付,当时的我只要勉强自己接受她的心意,帮助她不要陷入孤独或者是钻牛角尖……

  我心里明明知道,这些假想早就没有任何意义,但还是——

  我昨天一整天就这样什么都不做也不想做,一个人忧郁地度过。泉美担心我,来到房门口我也没开门,矢木泽打电话来我也没接……直到深夜我才打开计算机,发一封电子邮件把俊介的死讯告诉鸣。其实很想用电话或者直接见面谈,但是我的心理状态已经虚弱到实在办不到只好放弃……

  ……已经诵完经了。

  会场内的气氛阴沉又令人窒息,到处都能听到啜泣声。我努力睁开眼睛,用力握紧膝盖上的双手。

  是顾问仓持老师告诉我今天葬仪的时间和地点。昨天很晚才接到他的电话——

  「我觉得还是要告诉你比较好。如果你想去的话,就去参加葬礼吧。我也会去。」

  听到老师这么说,我多少重振了一点精神——感觉自己回到「当下的现实」。

  幸田俊介死了,这是无法挽回的事实。没错,我们必须为死者祈祷冥福。我必须参加追悼仪式,好好和俊介告别,所以……

  三年前在「湖畔宅邸」的经历、记忆,在我心深处如此低语。

  上香的时候,我对坐在家属席的俊介父母与敬介深深一鞠躬。他父母看起来筋疲力尽,一旁的敬介没有用隐形眼镜,而是戴着和俊介一样的银框眼镜。这个时候我才第一次感觉到他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

  对着遗照双手合掌时,我强忍住涌上来的泪水。虽然朋友的死让我很难过,但是我不会在这里哭。就连三年前晃也先生离世的时候,我也……

  ——如果你有个万一,我会把你的骨头捡回来做标本的。

  我突然想起俊介曾经开过的玩笑,感觉就像亲耳听到他的声音一样,让我不禁望向遗照。黑色相框里的照片上,俊介露出腼腆的笑容。

  失去担负重任的社长俊介,生物社或许有段时间会停止营运——尽管如此——

  社办里的动物有些在两天前的事故中逃脱,有些死亡或下落不明,但除了这些以外的该怎么办才好?这可是个大问题。

  怎么办?俊介。

  我在心中问他,但他当然不可能回答。

  永别了,俊介。

  我轻轻闭上眼睛,向这个怪怪的生物社社长告别。

  8

  在殡仪馆前目送黑色轿车列队朝火葬场前进之后——

  打开关机的手机,发现有两通留言。

  一通是月穗打来的。唉……怎么偏偏挑在这个时候打来?

  ——啊,阿想。是我。上次临时取消真的很对不起。

  她大概不知道上个月继永的死和两天前俊介过世的事吧。不,她有可能听小百合伯母说过,即便如此她应该也不会太在意。

  ——美礼已经完全康复了,我想说这次一定要一起吃个饭。下个星期天……虽然延到七月,不过我打算带美礼一起去,详情我到时候再联络你。

  我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那个人到底对我有什么想法呢?她在想什么?又想要做什么呢?——我完全搞不懂。不,我或许不是「不懂」,而是「不想懂」。

  第二通留言是见崎鸣打来的。留言的时间是早上十一点前。是趁学校下课的时间打来的吗?

  ——阿想你和那个叫幸田的生物社社长感情很好对吧?

  鸣的声音和往常一样,让我觉得有点安心……

  ——我想你一定很震惊,也觉得很痛苦,但是请你打起精神来。

  ……啊……谢谢你谢谢你,见崎姊……鸣。

  「谢谢你。」

  我不知不觉说出口后,自己在那里抽泣。

  ——虽然「对策」都失败了……但是不可以喔!你不能因此自责。懂吗?无论你怎么自责,都没有用。

  和三年前的那个夏天一样,鸣彷佛完全看穿我的心思。

  ——传电子邮件也可以,需要的话随时打电话给我。你可以来找我,或者我去找你。阿想啊,就算「对策」失败,还是……

  突然出现嘈杂的杂音,语音就此中断。

  9

  我打算下午去学校上课,所以结束之后便从殡仪馆前往学校。然而,就在我走下从古池町搭过来的公交车,稍微走几步路,能看得到夜见北正门的时候——

  手机响了。

  确认屏幕之后,发现是刚才在殡仪馆前打过照面,但只是默默行礼就分道扬镳的千曳先生。

  「你现在在哪里?」

  我一接起来,他就这样问。

  「在学校附近。已经快到了。」

  「是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对劲,像是走音又像是在颤抖……

  直觉告诉我有问题。

  「怎么了?」

  我一问,千曳先生原本含糊其辞地说「没什么……」但马上又改口了。

  「其实……刚才一班的大畑老师传来紧急通知。虽然不可置信,但好像是真的。刚才前往火葬场的其中一台车,在经过山路的时候发生意外……」

  这个时候还不清楚出事的原因。单纯是驾驶操作方向盘或煞车失误吗?还是和别的车擦撞导致意外?或者是说有什么更大的不可抗力?……无论如何……

  车辆冲过山路上的护栏,坠落十几公尺的悬崖后起火燃烧。车上除了司机之外还有三个人。俊介的父母和敬介——这三个人偏偏在车上……

  数小时后——

  火势终于扑灭,车内四个人早已断气。司机和坐在副驾驶座的幸田敬介在坠落时,就因为头部和其他部位遭到强烈撞击当场死亡。坐在后座的幸田德夫.聪子夫妇,被坠落后的火灾烧死——这些细节都是事后透过调查才发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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