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壹之幕/咎咏

  壹

  啊,是梦。

  原来这是梦。

  凛一边这么想,一边把头靠在母亲的膝上。

  母亲正以安稳的表情缝纫着手中的衣物。

  时间是晚上九点。

  凛知道等一下会发生什么事。

  尽管知道,但却无法避免。

  因为那件事早就已经发生了。

  这是她才刚满十四岁的某天夜里。

  突然……

  玄关的门被打开了。

  凛站起身。

  在梦中。

  不行,她心想。

  不要,她心想。

  但在梦中的她,依旧将手伸向通往玄关的纸门。

  打开了。

  然后……

  砰咚!

  沉重的物体落水声,让凛睁开了睡眼。

  梦结束了。

  耀眼的阳光顿时直射在她脸庞上,甫打开的双眼忍不住再度微微闭上。

  「……咦?」

  她撑起身来,身上的稻草碎屑跟着纷纷落下。

  她人在一间小屋里。

  是昨晚那间仓库。

  从中凹陷的门板还躺在附近的地面上。

  「啊!」

  凛想起来了。

  从屋内飞奔而出的凛,眼中竟映出与昨夜完全相同的奇妙光景。

  独眼男的背部。

  从中央分成左右两边的黑与白。

  此外,还有那个硕大的纺染图纹。

  男子沐浴在朝阳下,矗立于河岸边。

  对方或许是在洗手吧。他毫不造作地挥动双手,水滴从指尖洒落,水珠在阳光底下闪闪生辉。

  「呦。」

  男子转过头,露出只有单眼的脸孔。

  从他的右额到脸颊上,有道又直又长的疤痕。就是这条纵断右眼的伤使他失去了一只眼睛吧。

  此外,还有另一道水平状的疤痕从他的鼻梁延伸到左眼下方。

  仔细一瞧,失明的右眼上方还有许多道横向的疤痕隐藏在前额的头发下。

  真是一张惨不忍睹的脸。

  从男子大大敞开的衣领中,露出两条巨大而交错的十字型疤痕。想必在被衣服遮掩住的身体其他部位,亦是如此伤痕累累吧。

  但眼前的他仍旧好端端地活着。

  凛开始怀疑:

  搞不好那位老婆婆所说的话是真的……

  「请问……」

  「喔,你醒了。」

  就在男子边回应边步回小屋的途中……

  「喔……?」

  他似乎在脚底下茂密的杂草堆中发现了什么。

  「原来掉在这里。」

  男子舍起该物,扔入河中。

  「咿呀!」

  看见「该物」扑通一声落入水中后,凛忍不住尖叫一声并向后退。

  那是人类的手臂。

  所以,刚才让自己从梦中惊醒的声响,她也大致可猜出是因何而生。

  昨晚……

  凛被独眼男所救,当她道谢完并要步出小屋时。

  自己突然被绊了一下-

  好不容易稳住脚步、没有摔跤。她朝下一看,却刚好与底下的某人视线四目交会。

  那是秃头男被劈成四半的头部其中之一。

  凛的记忆到这里就中断了。

  接着,自己就被刚才的「噗通」沉重落水声给惊醒。

  「这么热的天气,不快点清理干净可是会发臭的。」

  男子朝凛走近,口气简直就像是在讨论厨房的垃圾一样。仔细观察对方的脚底附近,还可看见泥土被水沾湿的足印。

  「呃……请问。」

  凛终于回想起那件事,于是便开口问道。

  「你叫……卍吗?」

  伤痕。

  独眼。

  以及高明的武艺……

  就跟凛之前打听到的那个人物一模一样。

  「是啊,我们以前见过面?」

  「没有……」

  「啊?」

  独眼男的脸色一沉,看来这是他表现困惑的方式。

  「你不是直接叫出我的名字吗?」

  他指的是昨夜。

  「不,那是、那是因为……背后……」

  「啊!?」

  独眼男的表情更紧绷了。他转头检查自己的背部,接着才用力叹了一口气道:

  「什么嘛,原来你是指这个。」

  在被染成黑白两色的和服背后正中央有个显眼的图样。

  那是「卍」。

  根据老婆婆所言,那个人物背后就背负着自己的名字。

  「其实我一直在找你。」

  「嘎?」

  男子的眉头皱成一团。看来原本令他困惑的这个小女孩,已开始变质为碍手碍脚的麻烦了。

  凛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子的脸,用力一鞠躬道:

  「有件事情想拜托你!我……」

  但对方却不让凛继续说完。

  「啊啊,不行不行。那种事我不答应。」

  「……耶?」

  凛维持着弯腰的姿势抬起头。

  衣着简陋的男子正若无其事地通过凛面前。

  「拜托你!」

  男子以「卍」的那面朝向凛。

  「报仇……希望你能帮我报杀父之仇!!」

  男子突然停下脚步。

  接着转过头来。

  他那冰冷的独眼目光,从肩膀上朝凛一瞥。

  「我叫浅野凛。」

  「……浅野?」

  「是的。」

  男子终于慢慢地转过身,凛趁机向前一步。

  「我是无天一流统主·浅野虎严的女儿。」

  事情发生在两年前。

  当晚,凛靠着正在缝纫的母亲膝头,等待父亲的归来。

  九点了。

  虽然还说不上是半夜,但也有点晚了。

  那天早上,凛对离家出门的父亲说,自己今天就满十四岁了。

  结果父亲回应道,是吗……好,那今晚我就不去喝酒,会早点回家庆祝。

  那是父女两人的约定。

  但父亲却迟迟未归。

  父亲平日虽然一点也不溺爱凛,但至少他从未对女儿失信过。

  难道爹爹寻花问柳去了吗?凛喃喃自语。

  母亲听了不禁苦笑。

  虽然最近白昼的时间正在慢慢变长,但是到了夜里,气温仍旧会变得很低。即便父亲不想,若是道场的人聚集在一块儿劝酒,父亲还是很难找到藉口脱身吧。

  说不定今天众人聚集在一起,就是要讨论近来有些道场陆续被踢馆的事吧。

  甚至谣传在那些到处踢馆的家伙当中,还有过去曾是浅野道场门生的人。

  凛的父亲……也就是浅野虎严,看来无法对此事袖手旁观。

  不过……

  如果谣言属实的话,父亲又为何要与那些踢馆的人为敌呢……

  就在此时……

  玄关的门好像被撞开了。

  那声巨响连纸门另一头的凛也听得清清楚楚。啪哩——恐怕连门板都被这股力道给撞裂了。

  女儿与妻子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查看,只见受了刀伤、浑身是血的浅野虎严嘶吼着。

  「快逃!今天看来就是我无天一流的忌日……」

  凛坐在小屋旁的木长凳上,垂着头。

  虽说离那夜已有两年之久,但每当回想起来时,胃部还是会感到一阵翻腾。刺骨的恐惧与炽热的憎恨,正不断搅弄着自己的五脏六腑。

  而在一旁,万次正默默地抽着烟草。

  他所使用的烟管造型很奇特,装烟丝的头部呈斧头形。

  「闯进我家的,都是一群怪里怪气的家伙。」

  凛不记得确切人数。

  不过,那些人异样的装扮,却深深烙印在她的眼底。

  有戴着头盔与面具,双肩像长了瘤一样肿起来的男子……

  有以薄布覆盖住半张脸,发型像刺猬的男子……

  用布缠住头顶到眼角的男子……

  戴着墨镜的男子……

  戴斗笠的男子……

  率领这群怪模怪样家伙的人,则是一位俊美的青年。

  他肩上披着长外套,身穿类似中国式的服装,但跟其他人的打扮相比,应该算是最正常的家伙。

  但是凛却认为那名青年才是这群人当中最异常的。

  因为他的眼神。

  青年的目光冷峻,丝毫没有半点情感。

  「门生全都杀光……那个人这么说。」

  除了统主浅野虎严以外,流派的所有成员都死了。

  也就是说,只要虎严一死,无天一流就会完全灭绝的意思。

  所以结果就看虎严怎么回答。

  「我不太懂那是什么意思,不过那个男人要求……无天一流必须归顺逸刀流门下。」

  「逸刀流?」

  万次首度开口问。

  凛点点头,她说:

  「他们想灭掉国内其他所有剑术流派,统一于他们之下……」

  「什么啊。」

  「他们的确是这么说的。」

  哼——万次对此嗤之以鼻。

  「脑袋正常的人绝对不会有这种想法。」

  「一切都是因为怨恨……」

  「嘎?」

  「和逸刀流这个组织的缘起,是来自于五十年前的一场恩怨。」

  根据当夜那名青年所述,事情的经过如下。

  五十年前……也就是庚申年。

  当时,有两位剑客企图争取无天一流代代单人相传的继承者名号。

  一位是浅野虎行。

  另一位则是天津三郎。

  某天,他们两个在和师父一同出门时遭到强盗集团围攻,便纷纷以己身的剑术保护师父脱困。

  当时,浅野杀死四名盗匪,天津除掉九名。

  但过没多久,当时的流派统主·浅野虎秀就把天津三郎给逐出门派。

  统主有他的理由。

  无天一流并没有教授门生使用双刃剑法,何况流派内有人使用南蛮兵器这点若是传出去,会有损名誉。

  天津被知名流派扫地出门的不光彩之事,引来了旁人的歧视与偏见。最后,他终于在绝望与怨恨中疯狂而死。

  而那位天津三郎的孙子,就是当晚率领怪异之徒前来的青年。

  「青年名叫天津影久……」

  他就是凛的杀父仇人。

  拒绝归顺逸刀流门下的父亲,在凛的面前惨遭对方杀害。

  母亲则在现场遭到那群男子凌辱后就被带走,目前仍不知去向。

  为了追求天津影久与逸刀流的线索,孑然一身的凛只能四处旅行,漫无目的。

  就这样,过了两年。

  某天,有位老婆婆建议凛雇用保镳同行。

  「拜托你。」

  从长凳站起身的凛绕到独眼男的前方,端正地坐在地面上并伏首恳求。

  「我想报杀父之仇,希望你能用你的剑术协助我!」

  「报杀父之仇啊……」

  万次吐出烟雾并不耐地说道。

  「到今天为止,我已经被他人确实拜托过五次了。」

  「所以……」

  「我可不是为了钱才帮忙别人的。何况我四处旅行也不是为了宣传自己的剑术。」

  万次盘起腿,将手肘搁在膝盖上,身体向前倾并问凛:

  「你是从谁哪里打听到我的事?」

  「呃……一位叫八百比丘尼的老婆婆……」

  「又是那老太婆啊。」

  万次不禁咂了下舌。

  「你们认识吗?」

  「不,只是在我父亲的坟前悼念时偶然巧遇的……」

  「原来如此。」

  万次脸上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似乎一点也不同情对方。

  「所以,你就是因为一直追寻仇家,昨晚才会被对方追杀吗?」

  凛听了哑口无言。

  对这种挖苦的话,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但万次所言确实没错。

  「也罢。对了,你叫凛……是吗?」

  「是的。」

  「你要如何证明自己是正义的那方?」

  「……咦?」

  「你想拜托我帮你斩杀天津影久和他的手下,对吧?」

  凛不懂对方质问她的用意。

  自己拜托对方的目的确实如万次所言没错。此外,凛也没有多说什么可能会让对方误解自己或是其他请托的话啊。

  「是的……没错。」

  「所以我才要问你,你要怎么证明你是善的一方,而对手才是恶人呢?」

  「可是!」

  凛按捺不住激动站起身。

  「对方杀了人呀!就在我的眼前。」

  但万次却对凛投以冰冷的目光。

  而那跟当晚天津影久的眼神竟有几分神似。

  「……况且我的母亲……母亲还被……如果现在她还活着……」

  「你想说,你的父母亲根本没做过什么不对的事,是吗?」

  难道不是这样?

  「笨蛋,你自己仔细想想!一个武士,尤其是剑术高超之人,是不会没有理由乱杀人的。」

  「……啊。」

  凛突然想到了。

  没错。

  当时天津影久不是点明了,被逐出师门后的天津三郎下场。

  「所以这是你们双方的私人恩怨。」

  万次斩钉截铁说道。

  他的口气丝毫不留半点情面。

  「虽然口口声声说是正义,不过那也只是你个人的『方便』罢了。虽然你有你的立场,但对方同样也有。」

  但……

  但是……

  「我明白了。」

  凛只能如此回应。

  说完后,她的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滑落。

  并非出于哀伤。

  而是心中的悔恨。

  父亲被杀。

  母亲被凌辱。

  但比起上述之事,自己无力报仇这点更让凛感到痛苦。

  自己来找这位素未谋面的男子,并将难以启齿的家丑透露给对方知道,最后却被他轻易拒绝,而自己又束手无策。凛只能对于如此无力的自己感到真正的悔恨。

  「再见。」

  凛努力从口中挤出这句话,简直就像个闹别扭的孩子一样。

  她看也不看男子的脸,迳自转身离去。

  她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现在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然而,就在她的背后……

  「话虽这么说。」

  男子投下一句凛意想不到的言论。

  「如果因为我拒绝此事,而使得像你这样的小姑娘被对方五马分尸的话,我也怪不好受的。」

  凛转身一看,衣着简陋的男子正不耐烦地站起身。

  「说吧,要从谁先下手。」

  万次啵地一声将烟管上的烟灰抖落,如此间道。

  贰

  圆润的月影倒映在河川的水面上。

  在水声潺潺可闻的岸边伫立着一名男子。

  他的装扮非常怪异。

  他的身上套了好几层衣物,双腿从扎起的下摆中露出,上面还加了紧身裤与绑腿的绳子。此外,似乎为了要隐藏这种怪异的打扮,他的肩膀上还披着一圈披风式的雨衣。

  问题就出在他的肩膀。

  两边肩膀的披风下鼓起两颗巨大的瘤,从远处看或许有可能会以为这个人长了三颗头。此外,他还以神社绑在树木上的那种注连绳把瘤缠起来。

  这种造型让人很难相信他的精神没有异常。

  况且,头上戴着以圆月轮装饰而成的头盔,并以面具遮掩住脸孔,更加深其诡异的气息。

  不过……

  男子虽然以怪异的外貌伫立于川边,身上却散发着出人意料的静谧气息。

  甚至——

  如沙 又似黑发

  虚幻之蝶越过海洋

  他还以清亮的声音朗声咏叹道。

  不断吸啜悲伤 逡巡天际

  今夜 谁又梦见故乡

  男子的面具上以漆涂画着一张蓄胡的武将脸孔。从这张面具的嘴角边,交织出低沉但悠扬的歌咏声。

  四周并没有其他行人,除了歌声之外,这里就只有潺潺的流水声与野狗的远吠而已。

  黑衣鲭人。

  是此一男子的姓名。

  他正在等候一名女性赴约。

  期盼两年之久的心愿,终于能在今夜得以偿还了。

  每天从未间断寄去的书信,总算获得对方的回应。

  回信的内容虽然简洁,但已足够了。

  上头只写着碰面的时间与地点。

  今晚——

  就在此处。

  黑衣突然感受到人的气息,便将覆着面具的脸孔转过去。

  他的双眼——

  「喔……」

  在面具底下因喜悦而一亮。

  一名女子正从河川上流方向的远处踏着脚底下的杂草而来。

  由于女子的脸孔被※御高祖头巾遮掩住,在月色下无法窥得全貌。(译注:日本一种女性用的防寒头巾。)

  不过黑衣鲭人一眼便可看出对方的身分。

  他等待许久的人,终于出现了。

  低声下气 铁锁不得开

  恳切哀求 雌虎亦无从亲近

  女子的音色透出凛然之气。这首和歌应该是回赠男子的吧。

  我心怀故人

  奈何韶光依旧逝去

  「好美的诗歌。」

  黑衣不禁感慨道。

  「简直有如歌仙。」

  「小女子离平安时代的风雅还差得远呢。」

  女性如此回答。

  「相形之下,在下的情书简直是见笑了。」

  「哪里,您写得非常好。」

  「那么在下的心意你是否已能了解?」

  「是的……大致上。」

  在月光下,于川边相视而立的这两人,简直就像对恋人在进行一场奇特的幽会——

  只是……

  「感激不尽。」

  黑衣鲭人虽然诚心地如此说道,但他的手却解开了挂在腰际的刀鞘。

  「那么,很抱歉,请让在下取你的性命吧。」

  这是他两年来的夙愿。

  这两年来,他朝思暮想着此事,并持续将书信寄给对方。

  「在下追求的是绝对的爱。而所谓绝对的爱情……就是死。」

  女子听了这番话后丝毫没有动摇。头巾包裹住的脸庞上,那双唯一露出来透气的眸子,依旧冷若冰霜地直盯着黑衣不放。

  「在下第一眼就爱上你了,这份爱不允许任何人介入。」

  这是他的真心话。

  他想独占眼前这名女子。为了这个目的,他花了两年的光阴。

  「其实我也是……」

  女子边说边摘下头巾。

  「我也想取下你的性命。」

  「那正好!」

  黑衣的语气充满狂喜。

  「就让我们携手共赴黄泉吧!」

  然而,出言回应他此话的人,却不是那名女子。

  「真遗憾,那可行不通。」

  是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声音是从黑衣的背后传来的。

  该名男子究竟是如何接近的,令人完全摸不着头绪。他甚至没发出半点声息。

  如果对方不是什么狐仙或妖怪的话,想必是位剑术高手。如今,这种高手就立于黑衣的背后。

  但男子没有回头。

  他的视线只有紧紧盯着眼前取下头巾的女性不放。

  「好美……」

  即便女性的眸子中燃烧着憎恨之火。

  「你在月光下的脸庞,有如仙女下凡。」

  那正是浅野凛。

  两年前,黑衣鲭人手刃了她的父亲。

  就在她的面前。

  而在当时,黑衣看见了她。

  而且目光深深被凛所吸引。

  那位美丽的少女身上溅满了父亲喷出的鲜血,目光湿润地注视着黑衣。

  黑衣所言不假。

  从那一瞬间,他便对凛一见钟情。

  「喂喂喂!」

  黑衣背后响起不解风情的叫声。

  「先说好,我可是随时都准备出手。你如果不转过身来,我就从你背后砍下去了。」

  不过男子没有理会。

  他的目光片刻都舍不得离开浅野凛的身上。

  「喂!」

  背后再度响起一声怒吼。

  接着便是一阵疾速踏过杂草的脚步声。

  真是煞风景到了极点。

  下一瞬间,黑衣鲭人的手臂突然开始扭转。

  两年前的那晚。

  浅野凛目击父亲被杀害。

  在闯入自家的那群男子中,听从天津影久下令动手的家伙就是黑衣鲭人。

  凛已记不太清楚当时黑衣手上所持的兵器种类了。她只看见黑衣拿着类似怀剑之类的武器在左右两手旋转而已。

  然而,他那种诡异的出招动作却让凛印象深刻。

  黑衣一面旋转双手的刀刃,一面一口气拉近与浅野虎严的距离并出手攻击……而且是背对着父亲。

  在移动时,黑衣的两只手臂交叉。

  不是在胸前,而是在背后。

  说实话,凛当时还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直到今天,她依旧这么认为。

  可能是由于眼前的景象过于恐怖,自己的感官才会发生问题。

  然而,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跟两年前那晚相同,对方异样的动作再次重现了。

  叩!!

  坚硬的金属撞击声在黑衣背后响起。

  万次拔刀后并逼近的攻击,被黑衣硬生生给挡了下来。

  两年前那晚,出现在凛面前的光景并非错觉。黑衣鲭人正一边面对凛,一边挥刀迎击背后的万次。

  他的关节似乎一点也不受影响,跟面对前方时一样挥动自如,还由下而上企图将冲来的万次一刀两断。

  黑衣对准的是万次的脸。

  当万次仰面倒下的刹那,凛看见他的脸从下巴至额头被整个劈开。

  「万次哥……!」

  凛忍不住冲上前去。那把被血沾湿的刀刃,正好自她面前收了回去。

  也就是刚才黑衣用来斩杀万次的凶器。

  「我的盾骨已经锻链到可以弯曲至背后一百七十度。」

  虽然黑衣的脸被面具挡住,但凛从他的说话声依然可以听出,在涂着漆的面具底下,黑衣鲭人正露出羞赧的笑容。

  「剑术再强的高手都无法由我背后挥刀。」

  说完后,他便以两肩的披风袖口擦拭刀身。

  至于脸被劈成两半的独眼男,则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事情怎么会变这样……

  本来想请万次哥帮忙报仇,结果却害他死在黑衣的刀下。

  但,凛并不觉得这是完全无法意料的结果。在这种怪物般的对手面前,不管带谁来救援结果都会一样吧。

  也就是说——

  自己也将遭逢相同的下场。

  「好吧……」

  凛死命瞪着对手。

  「你刚才说要一起携手共赴黄泉对吧。」

  「半句不假。」

  「那我们两人互刺对方一刀如何?」

  黑衣在面具底下的眼睛又瞬间一亮。

  「好极了!」

  对方的声音中充满了喜悦,难道这是错觉吗?

  「我求之不得!」

  看来并非错觉,黑衣迫不及待地将脇差从腰带中拔出,递到凛的面前。

  「当你成为我的一部分时,我也会成为你的一部分!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幸福的结果吗!」

  凛完全无法理解对方的想法。

  不过,她很明白这是对方诚挚的渴望。

  因此,凛反而更加感到胆颤心寒。

  能若无其事地杀人,接着又每天将情书寄给被害者的女儿,甚至将杀死对方视为绝对的爱情……对于如此扭曲的想法,凛打从心底觉得害怕。

  不过——

  只要能呼应眼前这个男人的「爱」,自己至少就能报杀父之仇了。

  也就是拿自己的性命来交换。

  「快。」

  男人正催促着。

  凛伸手接过对方递来的武器。

  「你已经解决掉我们组织七个人了,我想你对这个世间应该没有任何遗憾了吧。」

  ……耶?

  怎么又来了?

  「七个人……」

  长枪男说的是六个。

  如果把他也算进去,那就是七个了。

  「当第三人被解决时,我才终于察觉出是你。你这种坚强的复仇意志,让我对你更加念念不忘。」

  凛完全搞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她只知道一件事。

  在自己与逸刀流之间,还有其他人存在……并且出乎双方意料,混入这场恩怨之中。

  「等等……」

  就在这时候——

  「喂,给我等一下。」

  有人插嘴了。

  「这么一来,我不就白白被砍了吗?」

  「骗人的吧……」

  凛的声音梗在喉头。

  「……什么!?」

  黑衣鲭人这才转过身。

  「凛,你是白痴吗?」

  说话的人是万次。

  他以刀为杖,身体摇摇晃晃,无法站稳。

  然而即使脸被劈开了,他却依然好端端地活着。

  竟然还没死!

  「你以为跟对方的手下互刺一刀,这样就算报完仇了吗?你不是无天一流的最后一名传人吗?」

  万次满脸是血。

  但血污下的表情却带着笑意。

  「退下,凛。」

  那是一种凄厉的笑。

  「那家伙是我的。」

  说完之后——

  沙沙沙沙沙沙

  地面连续发出奇妙的声响。

  那是许多把兵器刺入泥土所造成的声音。

  「嗯?」

  黑衣不禁惊愕地低吟。

  甚至凛也亦然。

  不知道这些武器到底是怎么藏起来的,但从独眼男的袖口中,的确滑落出十来把左右的刀剑,在他脚底边散落林立着。

  但真正的问题点并不是携带方式抑或是武器的数量。

  而是形状。

  每一把武器的外观都奇形怪状,很难以普通的刀剑称之。

  有像新月一样弯曲的兵器。

  有像双胞胎一样分岔出两根刃的兵器。

  还有刀身上伸出许多小枝的兵器。

  或是握柄两边都有刃的双刃短刀。

  每一种都怪异到令人对其使用方式感到狐疑。

  「妖怪!」

  黑衣鲭人大喝一声,便举起太刀逼近万次。

  「我可不想被你这种怪胎如此形容!!」

  万次从地面拔起一对兵器迎击,那正是他昨晚所使用的怪异武器。

  面对黑衣从天而降笔直劈下的一刀,万次在头顶以双刀组成十字挡住攻击。

  「呜啊!」

  黑衣乘上自身体重的强大力道,被万次导引成横向;而那把太刀的刀身,正好卡入了万次手中的「し」字型兵器中。

  啪锵——巨大的金属破裂声响起,黑衣的太刀折断了。

  「万次哥!」

  凛不禁放声叫道,但她脸上并没有露出喜悦之色。

  因为她知道待会儿将发生什么事。

  那晚……就跟两年前那晚一样。

  黑衣将折断的太刀舍弃,万次便趁机朝对手靠近。

  接下来,凛亲眼目睹了。就在一瞬间,本来应该变成赤手空拳的黑衣鲭人,袖里突然有新的武器滑落。

  那是另一种外观诡异的兵器。

  刀剑——不知是否应归类于此种兵器。

  或许该称之为十字手里剑吧。好几根角度和缓、类似镰刀的刀,以放射状自中心点向外延伸。

  黑衣的双手各持一把。

  「什么!?」

  当万次重新站稳身体时,怪异的武器已在黑衣手中开始旋转。

  那就跟两年前凛之父被杀的情景一样。

  从父亲的双肩……不是手臂,而是肩膀。

  一路砍到胸口、腹部。

  咕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

  兵器发出类似车轮空转的声音。只见银刃幻化成圆盘,朝万次迎面射过去。

  「噜唔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万次手上的武器也开始旋转了!

  喀锵!!

  四把高速旋转的兵器集中于一点相互碰撞,在夜空下发出耀眼夺目的火光。

  双方都命中了对手。

  「嗯唔……」

  黑衣呻吟着,因为万次的武器深深刺入其左手臂。

  「畜生,有够痛啊。」

  万次说道,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但他的左肩也被黑衣的武器剌入了。

  然而万次的左手依旧牢牢抓着自己的怪异兵器。

  可是黑衣的双手已经空空如也。手臂遭万次贯穿的他,连仅存怪异兵器的手也松开了。

  黑衣鲭人的武装终于彻底被瓦解。

  只有剩下一把※脇差在凛的手上。(编注:脇差。刃之长度30至60公分。日本武士平时与太刀或打刀配带于腰间,是一个备用武器,平常不使用,是当作为主兵器的长刀(太刀或打刀)损毁时才使用的。)

  「喂,你的运气终于用完了吧?嘿嘿。」

  万次边说边将怪异的刀剑换到左手。

  他背后还有许多把诡异的武器,有如一片剑林插在地面中。

  那位老婆婆说得没错。

  那个男人就在江户城的某处。为了赎罪,他立誓要亲手解决掉一千个恶人。

  而且那个男人还拥有无限的性命……老婆婆的确是这么说的。

  这种话乍听之下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但事实就摆在眼前。

  这位独眼的剑客,并不是普通人!

  「到此为止了!!」

  万次大吼着。

  凛也有同感。

  而「那家伙」,也在此时现身。

  参

  他并不喜欢血腥味。

  但他身处的世界经常血流千里。

  凶戴斗之所以要以布覆盖口鼻,就是这个缘故。那块一直从脖子延伸至鼻子的黑布,总是以檀香薰过。

  不过,足以压倒檀香气味的浓烈血腥味,还是经常窜入他的鼻腔内。

  这里是森下町长庆寺附近的河边。

  黑衣说要来这里后,便单独出门了。

  他对凶戴斗表示与人约了碰面,当时的时间是傍晚五点。

  然而到了晚上八点,黑衣依然没有归来。

  当然,凶戴斗会前往森下町,目的并不是为了寻找黑衣。他只是为了醒酒而出门散步,不经意来到长庆寺这一带而已。

  来到这里后,他才突然想起黑衣之事。

  那家伙究竟上哪儿去了?

  漫无目的走了一阵后,凶戴斗这才惊觉。

  那味道是……

  「嗯?」

  他皱起眉、绷紧着脸,将掩盖住口鼻的布往下拉。

  香气远去了,鼻中只闻到河水的气息与一股腥臭味。

  两者混合在一起……没错……那是血腥味。

  凶戴斗沿着土坡向下走。

  他的左手不忘要搁在腰际的家伙上。

  双刀的直刀,正收在那貌似柳叶般笔直的刀鞘中。

  古兰托鲁克——此一兵器的名号乃是来自于外国。

  这种武器的刀柄很长,柄的形状就像有节的粗竹管一样。凶戴斗将左手置于如此奇特的刀柄上,慢慢走近河岸。

  他首先注意到的是——脚底。

  附近的泥土与杂草被踩得一片狼籍,眼前这番景象他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有人相互砍杀后所留下的痕迹。

  向四周环顾一圈后,正如他所料,附近有一块泥土是潮湿的。

  大小约有半个榻榻米左右,由一片血泊所造成。

  「……啊?」

  他走近血泊,弯下膝盖。在血泊之中,似乎有什么在蠕动。

  凶戴斗藉着月光仔细地观察。

  「唔?」

  他不禁呻吟了一声。

  里面有虫。

  就在血泊里面。而且不是一只、两只,总共有十几只。虫的外型就像没有环节的蚯蚓般,正在血泊里不停扭动身躯。

  「这到底是什么……」

  他不加思索地站起身来。

  中途酒力突然发作,他整个人还稍微恍惚了一下。

  咚咚咚——他向旁边横移过去三步,顿时脚底在杂草堆里踢中了什么。

  这一回碰到的便是他熟悉的事物。

  凶戴斗反射性地将古兰托鲁克握在右手,观察附近的情况。

  他一动也不动。

  附近是否有其他人的气息?

  噗通——鱼儿自河水中跃起落下,这是他所能听见的唯一动静。

  凶戴斗这才松了口气。

  当然,他记得自己踢中的东西是什么,但如果事情的一切发展如自己所想,那以后就再也不必去「记得」这件事了。

  他挺直背脊。

  这才终于把刀放下。

  凶戴斗再度低头望向自己的脚边。

  他认识的某名男子正躺在那个地方。

  不,应该说,躺在地上的「那个东西」,以前是他所认识的家伙。

  「连你也被干掉了吗?」

  黑衣鲭人横死于此,被人砍得七零八落的尸体看来相当凄惨。

  「第八个了……」

  死者的手臂像木棍一样滚落地面,上头还插着一把外型相当诡异的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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