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参之幕/无骸

  壹

  朝阳从破损的屋顶射入,使得凛不由得睁开了双眼。

  「好冷……」

  她一边打着哆嗦,一边爬起身。

  早晨的寒意果然逼人。仔细一瞧,地板上还遍布着细小的朝露。

  「……咦?」

  本来应该躺在自己身旁的男子现在却不见人影。

  这里是寺庙的正殿。

  昨夜营火熄灭后,两人便潜入此处。凛本来想静静等待至天明,却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江户的市镇有八百八十座,每一座都以围墙圈住,必须通过木门才能进出。

  此外,每一座木门都设有警卫,从晚上十点到第二天早上六点为止,都会监视老百姓是否擅自出入。

  虽然并非完全实施宵禁,但没有经过警卫允许,寻常百姓还是不能通过木门。夜间人们的往来完全在警卫的掌握中,而且必须留下纪录。

  这种方法虽然麻烦,对于防止犯罪却是很有效的手段。

  况且,对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普通老百姓来说,这种规定完全不会造成困扰。

  唯一会感到困扰的,就只有半夜还需要在镇上进出的家伙而已。

  例如凛与万次……

  「万次哥?」

  凛从半毁的正殿前门走了出去。

  耳中可闻远近不同寺庙传来的诵经声。夜晚就像一座死城的宗教市镇,到了白天则转变为复活过来一样。

  唯一没有气息的,就只有这座废弃的寺院了。

  只不过,还是有一点与昨夜不同。

  本来因泥泞干涸、结块所造成的不平整地面,现在却多了好几处遭人脚步一阵乱踏的痕迹,踩平了不少。

  这是昨夜战斗遗留下的证据。

  凛察觉到地面上有着暗红色的斑斑血迹。

  或许是那怪人逃跑时滴落的。

  正当凛以目光追着血迹的方向时……

  「喔,你醒啦。」

  万次终于现身了。

  血迹一路延伸去的方向……是正殿后方的树林。

  「万次哥。」

  独眼男「喔」地应了一声,回过头以下颚示意树林的方位。

  「我看到了。」

  就算不问对方看到什么,凛心中也明白。

  他已经前去确认过昨夜怪人的逃跑路线,他说:

  「比想像中要来得简单。」

  「是什么呢?」

  「那个方向通往沟渠。只要想想那家伙总是沿着河川走,就可大致猜出他的移动方式了。」

  话说回来。

  跟黑衣鲭人打斗的地点也是在河岸边。

  「咦?可是那时候他不是逃往土堤的方向吗?」

  「那是你才会这样吧,乖乖地沿着河岸走,又乖乖地顺着原路回去。这么一来不是摆明告诉对方自己的路线吗?」

  确实如此。

  以对方的移动速度,只要从视野中消失片刻,想要再追回来就很难了。

  他一定是先躲起来,之后再设法绕回河川或水道,接着从容离开。

  当然,现身的时候也是一样。

  昨晚两人确认过,正殿后方的墙壁已经倾颓并遭到破坏,所以对手也不是突然从里面冒出来的。

  「总而言之,他不是妖怪罗……」

  「那当然。妖怪会流血吗?」

  万次转过身,满意地咧嘴一笑。

  「刺进去的感觉跟人没两样啊。」

  他边说边从怀中取出那把奇特的武器。

  巨大的十字手里剑。

  伸出许多只弯曲刀的这种武器比男子的手掌心还要大。

  「那是……」

  「没错,我接收下了。」

  从死去的黑衣鲭人手上。

  「好好运用的话应该能派上用场。」

  「是吗……」

  这是杀父仇人的武器。

  不……应该说,这把武器曾切裂凛父亲的身体。

  她忍不住别开视线。

  万次对凛说。

  「你昨晚不是说过……」

  他「哼」地嗤之以鼻。

  「只要能报杀父之仇,就算跟鬼怪联手也不在乎,对吧?」

  的确。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

  「这把武器也是啊。」

  说完后,万次便以拇指与无名指夹住武器上弯曲的刃并顺势弹了一下。

  他的手腕随之扭转,加快武器回旋的速度。武器中央的圆环套在中指上,四周的刀则变成了一个圆盘。

  咕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

  这种声音……

  就是父亲被杀时凛听到的讨厌声音。

  万次啪喳一声让武器停止旋转后,再度开口道:

  「这家伙也是鬼怪喔。」

  ……啊。

  凛听了之后不禁抬起头。

  万次以令她讶异的温柔目光望着自己,这时她才察觉到自己眼角早已渗出了泪水。

  凛以上衣的袖口用力拭去泪珠。

  「嗯,我明白了。」

  「很好。」

  「不过,我还是很讨厌那玩意儿。」

  「我知道,我会偷偷拿出来用的。」

  「别胡说了。」

  两人回到寺院境内,太阳的角度比方才更高了。

  「总之先回去吧,我肚子快饿死了。」

  「这我倒是没意见……」

  凛斜眼睨着万次。

  「但……你的样子让我不太想跟你并肩而行……」

  「嘎?」

  凛指的是万次的穿着。

  本来光是衣服对半染成黑白两色就够怪了,现在还要加上满身的血污。

  不论是前胸或后背,都沾染上一大片血迹。而且还半干未干的,好几处都变成了淡棕色。

  万次闷闷不乐地思索了半晌,才决定返回刚才的沟渠。

  等他再度出现时,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但上头的血迹也洗清了不少。

  贰

  逸刀流本来就不算严格的「流派」。

  他们并没有固定的规范或剑法,只有必须二对一战斗」这点是他们唯一的信念。

  此外,江户城内为数超过一千人的逸刀流门徒中,也各自身怀种类差异极大的绝技。

  他们之间并没有师父或弟子之类的关系。

  逸刀流只是单纯的剑客集团而已。

  这种特殊的组织架构与逸刀流的诞生缘由有很大的关联。

  为了保护师父拔刀挺身而出,却被视为邪门歪道而被无天一流逐出的天津三郎,为了将自己深信的『剑道』传播给无知大众,才会发起逸刀流这个门派。

  也就是说,他认为剑道就是要求胜。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余的目的。为了打倒眼前与自己对峙的敌人,使用任何手段都没有关系。

  这就是逸刀流的精神。

  「所以,会对那些人心怀怨恨的对象,应该不是只有我才对。」

  回到客栈后,两人在二楼的房间内已备妥了两份餐点。

  投宿于此的旅客几乎都在天一亮就出发赶路了。至今仍还留在客栈里的,就只有万次与凛而已。

  他们吃着迟来的早饭。

  「或许那个怪人也是其中之一吧。」

  凛说完后便啜饮一口味噌汤。

  「大概吧。」

  相对地,万次双膝跪地,拿起烤好的河鱼,连筷子也不用便徒手啃食起来。

  他身上一袭就寝时穿着的浴衣。

  原本那套黑白两色的单衣已经交给客栈的人去清洗了。

  「像他们那样到处踢馆,一定会遭致许多怨恨。」

  逸刀流也是这样才会日益壮大。

  他们闯入市镇中的每间道场,展现己方的实力,并将对手的招牌拆下。

  「道场主人被杀之事,应该不只发生在你家而已。」

  「没错吧?」

  「不过,你真的想找那个妖怪谈一谈吗?」

  「怎么了吗?」

  凛反问道,并放下筷子。

  「对了,万次大哥。」

  「嗯?」

  「我可不认为万次大哥的实力不足唷。」

  「嘎!?」

  「总之,我不是为了小心起见才想多找一个人帮忙的。」

  「可是,你昨晚不是说就算跟鬼怪联手也不在乎吗?」

  没错,自己的确这么说过。

  「那是因为……」

  凛稍微想了想,觉得有必要好好整理自己的思绪。

  当时自己并没有对万次撒谎。

  只不过,现在这种心情也不能否认。

  「我是说……」

  凛说了一句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话。

  「我总觉得对方有点可怜……」

  她指的正是那个野兽假面。

  「可怜!?」

  万次用力抓起碗,将里面的味噌汤一饮而尽。

  砰——然后再度放回餐桌上。

  「他已经砍死了六、七个人,而且接下来可能会对你我出手喔。」

  「那是因为他把我们误认为逸刀流的缘故吧?而且会产生这种误解也是我的错。」

  「真的是这样吗?」

  「况且……」

  凛终于找出自己想传达给万次的心声了。

  「他看起来好像很悲哀。」

  「嘎!?」

  「我觉得他好像很哀伤。」

  她指的还是那个野兽假面怪人。

  凛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想,或许是因为对方的吼叫声听起来很像在恸哭的缘故吧。

  尽管对方的身影极为骇人,但在凛的眼中却流露出一股哀伤。

  「所以你因此而感到感伤吗?」

  万次皮笑肉不笑地嘲讽道。

  不过……

  「嗯,或许吧……」

  凛的回答态度却让万次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你是认真的?」

  「嗯。」

  凛将剩下的味噌汤倒入饭碗,拿起筷子猛然扒入嘴里。

  「呼。」

  她用力吐了口气。

  万次依旧维持双膝跪地的姿势,注视着凛。

  喝干最后一口茶以后,浅野凛才继续说道:

  「或许……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确认什么?」

  「总觉得,我好像看见了一个很不得了的东西……」

  她指的并不是那个怪人的外观。

  也不是其异常的剑法。

  而是另外一样,联系于凛内心深处的「某种事物」。

  一你到底想说什么。」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

  「罢了。」

  这是万次的结论。他伸直原本跪坐的腿,虽然碗中的饭还有剩,但他好像已经不想吃了。

  「所以,接下来呢?要根据你的希望,去找那个怪人吗?」

  「嗯,就是那样没错……」

  凛将筷子与碗放回桌上,双手合十,宣告用餐完毕。

  「目前唯一的情报,就只有对方利用河川或沟渠水道移动而已喔。」

  况且江户城中有无数条运河纵横交错着。

  「而且我们也亲眼看见,对方能在陆地上行走。」

  也就是说,仅有的线索完全派不上用场。

  「那我们回到起点开始思考好了。他怎么找到逸刀流的那些人呢?」

  「只要去道场门口转一转,观察在附近出入的剑客就可以了吧。记得先躲妤就是了。」

  「以他那身装扮有办法去吗?」

  异常的体型,加上他又戴着面具。

  「监视的时候防具应该会脱掉吧。」

  「那当他锁定目标后呢?」

  「跟在目标的背后,等对方单独一人时……啊,对喔!」

  万次终于明白凛想表达什么了。

  「虽然不知道怪人的巢穴在哪,但他得先回去穿好防具,然后再赶回来——被跟踪的人怎么可能乖乖等他嘛。」

  「嗯,在这当中逸刀流的人可能早已走远了。」

  「……所以才会有那种口哨声。」

  没错。

  那个野兽假面至少还有一名同伴。

  「原来如此,是那个同伴先选定目标,再等待对方独自一人的时机……」

  「等确定这点,再返回巢穴。搞不好那个假面怪人就躲在同伴附近也说不定。」

  「身上已经穿好了防具吗?」

  「嗯,是呀。」

  如此一来谜题就解开了。

  怪人已做好随时可出手的准备,因此让同伴去确认目标独自一人的时机。

  「所以说,凛啊,或许你已经跟那个同伴打过照面了。」

  「……耶?」

  「就是在磨刀师的店里跟凶那小子碰面时啊。」

  「……啊!」

  经万次这么一提,或许真是这样。

  在白天那位「同伴」就已选定凶戴斗为下一个目标,并尾随在众人身后跟踪,这是很有可能的。

  况且,白天的街道上熙来攘往的,想要跟踪某人并不难。

  「你记得什么可疑的人物吗?」

  「这个嘛……」

  凛边说边回溯当时的记忆。

  昨天早上,她依万次的嘱托抱着九把武器上街而来到市镇。这时,自己理所当然不会去注意什么可疑人物。

  而且,那个「同伴」跟踪的目标根本就不是凛。

  接着,她就在磨刀师那里与凶戴斗巧遇。

  凛与凶一起行动的范围,只有从那时开始一直到抵达客栈为止。

  在这段期间中……

  「对不起,我想不出来。」

  当时自己正跟杀父仇人站在一块,脑袋全都被占据了,根本不会去注意四周的状况。

  「我就知道。」

  为什么这个男人老是要嘲笑他人呢?

  万次那种得意洋洋的笑容让凛冒起一股无名火。

  「呃,那时侯……」

  为了不服输,她只好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拼命回想了。

  「我在磨刀师那里碰到凶……接着因为他要离开,我就追了出去……」

  然后,凛就撞上路人。

  身子一个站不稳、摔倒。

  好不容易才从地面用手撑起……

  「……咦?」

  「怎么?」

  「这么说来……」

  要说对方是不是「可疑人物」,其实凛并没有自信。

  不过,她确实留意到一个举止怪异的家伙。

  当时因为有更重要的目标摆在眼前,所以才会毫不在意对方。假设自己是处于心平气和的状态看见那种家伙,应该或多或少会起疑才对。

  「我从磨刀师的店飞奔出来时,曾经撞到一个路人。」

  对方带着刀。

  身上披着简陋的短外套,样子看起来很随便,不过应该是武士没错。

  自己一股脑儿的撞到这个人身上。

  结果……

  「对方不但没有生气,甚至连惊讶的反应都没有……」

  一般状况下,对方就算因此而勃然大怒也不奇怪。

  甚至在凛还来不及表示自己是武士之女的身分之前,就当场被对方以无礼罪处决了也不无可能。

  相反地,如果对方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被凛撞上后应该也会温和地关切几句才对。例如,走路要好好看前面之类的…,

  不过对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是吗?那撞完以后对方去哪儿了?」

  「对不起,我不记得了……应该说,我根本没注意。」

  「根本没注意?」

  「所以我刚刚才会道歉嘛。」

  「你真的完全没看见对方的去向?」

  「……咦?」

  万次的独眼盯着凛问。

  他的眼神并非嘲笑或讽刺,看起来相当严肃。

  「应该说对方故意不让你看见才对吧?」

  为什么?

  难道对方躲起来了?

  要躲避谁的耳目呢?

  凶戴斗吗?

  万次问道:

  「那家伙的外表如何?」

  「我不是说了我没注意嘛!」

  不过……

  「啊,等一下。」

  万次又要嗤之以鼻前,凛突然想起:

  「我记得他身上衣服的花纹非常奇特。」

  「哪种花纹?」

  「嗯……上衣跟短外套都一样……该怎么形容,中间圆圆的,外头伸出几根像胡须的东西……」

  对,就是那种花纹……

  「我想那是太阳吧。」

  好极了——万次颔首后站起身。

  他穿着浴衣走向玄关,原本那套衣服现在正晒在庭院里。

  不知客栈的人是怎么洗的,血迹跟脏污现在都已消失了。

  参

  老人从鼻腔中发出「呼嗯」的声音,嘴边的胡须一歪。

  眼镜底下的眼珠子则转了一转,向上仰望着。

  老人哑然失笑道。

  「没有骨折嘛。」

  砰——他用力敲了一下,凶戴斗忍不住惨叫一声。

  「好痛!!太过分了吧!」

  「不要像个一大早就想喝奶的乳娃一样乱哭乱叫好吗?难看死了。」

  此处为市镇的某个角落,从大马路旁拐进的一条长屋小巷中。

  有间诊所就在此处开业,其中的老医者名为水科。

  当然,这只是老人的化名罢了。

  包括这间长屋的住户在内,愈靠近老者的人反而愈不清楚他的底细。虽然很讽刺,但世间的真实面往往如此。

  「那只是扭伤罢了。我帮你敷上膏药吧。」

  水科边说边在房间内侧的药柜摸索。

  「真是的,居然还夸张地用木条固定起来。」

  「咦?扭伤不是要用木条固定吗?」

  「外行人别胡说八道了。」

  水科指责着,但柜子里似乎递寻不着敷在受伤处的药草。老人开始从下方拉开每一个抽屉。

  真是的——凶见状忍不住叹了口气。

  趁着这个空档。

  「对了,凶,关于这件事,你要怎么向统主报告?」

  他指的是野兽假面的事。

  当然,假如凶想要隐瞒的话,就不会找老人讨论了。不过若是要直接向上头一五一十地表明,也未免过于草率。

  尤其是浅野凛与万次的存在,更是麻烦。

  杀死土持的人是万次,黑衣也是因为跟万次打斗后负伤,才会被那个野兽假面补上致命一击。

  而且凛跟万次都想找逸刀流的统主·天津影久报仇。

  「凶啊。」

  「关于这件事我不想多做置喙,对于统主我也不会多说什么。至于你想怎么向他报告,更不关我这个老人的事。」

  「那真是太感谢了。」

  「不过,动了多余的感情可是会害死大家喔。」

  凶当然不会如此。

  老人或许察觉到自己固定伤口的手巾是女用物品吧。

  「已经失去的亲人是无法替代的……」

  凶说到一半。

  「喔,找到了找到了。」

  老人拿出几片臭气冲天的树叶。

  他以药钵将树叶捣烂,并加上膏油调匀,这下子臭气更为逼人。

  「喂,这玩意儿真的有效吗?」

  「唔。只要把这东西塞进鼻孔里一晚就可以治好了。」

  「嘎……!」

  鼻孔!?

  「拜托!那样会臭死人的!!」

  「开玩笑的,蠢蛋。脚踝扭伤关鼻子什么事。」

  老人将异味十足的膏药涂在凶的脚踝后再以白布缠住。

  等包扎好后,凶感到受伤的脚踝一阵清凉,疼痛感也比原本减轻不少。

  「哎,真是太谢谢你了,居士。」

  凶戴斗走下泥土地,老人则转向药柜,背对着他说:

  「对了,凶啊。」

  「啊?」

  「呃……那个什么,戴着野兽面具的男子,身上有味道吗?」

  「……味道?」

  「药味之类的,没有吗?」

  凶不懂对方问这个的用意。

  不过他还是努力回想。

  「没有。」

  凶如此回答。

  「或许有吧,但我也闻不到。」

  「那是因为你用布蒙着口鼻的关系啊,真是没用。」

  老人正在批评他的蒙面。

  凶听了以后也只能苦笑。

  「把那边的拐杖顺便带走,刀可不是让你用来支撑身体的!」

  「感谢。」

  凶踏出诊所后来到了后巷。

  这里的宽度窄到只要伸出双手就可以同时摸到两边的墙壁。一户户简陋的住家就依序排列在两侧。

  传说中的幻术师竟然在这种不起眼的地方开设小诊所。除了逸刀流内部的少数人外,恐怕很少人知道这件事吧。

  说实话,凶也很难相信那个老人就是真正的果心居士。

  但他很清楚,那位老者绝非等闲之辈。

  关于对方刚才的问题。

  怪人身上有没有药味。

  老人大概已经瞧出几分端倪了吧。

  但老人却没有对自己多加说明,这代表了一件事:

  「怪人身上有没有药味不知道,但要对付他想必很棘手吧。」

  凶来到正面的大街。

  市镇的喧闹声打在他的耳膜上。

  行人来来往往的脚步声,组成一连串毫无间断的噪音。

  「那么,接下来……」

  凶戴斗撑着居士借给他的竹制拐杖,站在街道的正中央。

  「……该怎么办呢?」

  他自问道。不过,有一件事自己非做不可。

  就是必须向统主报告。

  自己遭遇了连续杀害逸刀流成员的凶手本人。

  此外,浅野道场的独生女雇用保镳寻仇一事也不能隐瞒。

  「实在是很不想说啊。」

  凶喃喃地叹了一声,接着便迈步前进。

  时间快接近正午了。

  太阳高挂于天空,看来今天会是很热的一天。

  凛回到与神秘男子相撞的磨刀店前面已是中午时分了。

  强烈的日射将街道照得一片惨白,洒在地面上的水出现海市蜃楼。街道两侧的屋檐下则因处在阴影中而显得黯淡无光。

  大马路旁的饭馆早就座无虚席。

  这种时候,就连商家都懒得派人到马路旁招揽生意。街道因而显得空空荡荡的,很容易在其间往来穿梭。

  当然……

  「这样根本找不到嘛……」

  万次对凛的感慨深有同感。

  往来的行人愈少,愈难进行跟踪。况且他们也不知道那个神秘男人今天盯上了逸刀流的哪个成员。

  搞不好对方现在正与追踪的对象在同一间饭馆吃饭呢。

  「早知道我就先换过衣服再出门。」

  万次抱怨着自己的衣着之事。

  这种大太阳底下,大概再等一刻就干了吧。结果他却懒得等衣服晾干,直接穿着浴衣就出门了。

  加上这头乱七八糟的头发,万次简直就像是哪里来的浪荡子一样。

  应该说,更像个地痞流氓吧。

  「这种服装也没办法带刀。」

  「真的需要的话,可以用这把呀。」

  凛不知为何得意地如此表示。她双手将父亲的遗物抱在胸前。

  这是一把经由※虾夷地传来的中国刀剑。(译注:即北海道。)

  「库多内西利」似乎是凛取的名字,但万次并没有问她那是什么意思。

  「这个真的能砍人吗?」

  「真没礼貌耶!」

  凛横眉竖目地瞪着万次,就在这时……

  「啊。」

  她突然完全无视于万次,朝着马路另一侧轻轻地惊叹了一声。

  「找到了吗?」

  万次也不禁发出紧张的询问声并跟着凛的视线望去,结果凛却再度不理会他,直接横越马路。

  「嘎?」

  对面有一个卖※小袋子的摊贩。老板撑起两具大概有一个小孩子高的四脚竹架,上头摆着各式各样的布料与商品。(译注:以前歌舞伎表演服装附属的布制袋子,可以放各种小道具和杂物。)

  「有没有搞错啊……」

  凛果然走近了摊贩。

  「嘿,欢迎来看看喔。」

  戴着※米店头巾的老板,满脸笑容地上前招呼客人。(译注:米店捣米时为了防止米糠洒到头上,将手巾以特殊方式绑在头顶。)

  竹架子上吊着三筋立(布料花纹的一种,以三根直线为一组所构成)、童子格子(布料花纹的一种,以粗格子加上细的平行线构成)、灌缟(布料花纹的一种,以宽度逐渐变细的一排粗直线构成)等朴素的布料,甚至连市村格子(歌舞伎演员爱用的一种布料花纹)、斧琴菊(布料花纹的一种,以斧、琴、菊三种图案构成,取其谐音吉利)等华丽的种类都有。

  但凛却拿起了挂在竹架担子一端的小袋子。

  那个袋子呈四角形,大小相当于※半纸,还有一条可以挂在肩膀上的提带。布料上的图案是三个并列的菱形,有着浓厚的中国风味。(译注:日本一种纸的尺寸,长约25公分、宽约35公分。)

  「这个好漂亮喔。」

  摊贩也自豪地说:

  「那是样品啦,表示我也可以做出那种东西。」

  「我好想要这个。」

  「哎呀,那可不行,样品是不卖的。」

  万次在远处看着凛与摊贩的交涉,忍不住苦笑一声并叹了口气。

  关于浅野凛这个小姑娘,虽然才相处两天,但万次已能渐渐理解她的个性了。

  总之,他们双方的交涉会有什么结果,万次大概也能想像得到。

  果不其然。

  凛丝毫不退让,终于开始跟老板讨论起小袋子的价格,而且大获全胜。

  「嗯呼呼~」

  凛把战利品挂在肩膀上,心满意足地走了回来。

  「你这家伙……」

  「有什么关系嘛!」

  说完之后,凛便把原本抱在胸前的刀插入袋子的提带下方。

  提带的底部的确有一圈筒状的空隙。

  「变成刀绶了吗?」

  「嗯,所以我才会那么想买嘛。」

  「刀子插在腰部旁边不就得了。」

  「那怎么行呢……!」

  凛的话说到一半就突然打住了。

  「啊?」

  万次忍不住皱起眉。

  「又来了?这回又是卖什么的?」

  但她的答案却出乎万次意料之外。

  「……找到了。」

  凛站定脚步,拉了拉万次浴衣的袖子。

  「什么!?」

  「找到了,我发现那个人了。」

  凛正想伸手去指,却被万次一把拦下。

  两人在不知不觉中变成牵手的姿势。

  「不要指,用嘴巴告诉我。他人在哪?」

  「……大概在前方六间处,马路的右手边有条小巷子,他的人就在储水桶的后面……」

  「我看到了……」

  原来如此。

  「是那家伙吗?」

  正如凛所言,储水桶后方有个如她之前形容的人物。

  对方穿着简陋的上衣与短外套,但两者都染着相同的图案:一个大圆圈,外围伸出波浪状的三角形。看起来应该是太阳的象征没错。

  而且对方的头发似乎才刚剃过,因为太短以致于无法扎成发束。

  「嗯,我想应该是他。」

  这么看来……

  这家伙似乎不怎么好对付——万次打量着。

  他的眼神不像普通人。就算离这么远,也可以感觉到对方那如蛇或蜥蜴般的爬虫类目光。

  「好……」

  万次向前走了出去。

  结果他却被凛牵着的手给拖住了。

  「等一下!」

  「嘎!?你不是想找假面怪人聊聊吗?」

  「可是……现在还不行,稍微再等一等。」

  万次察觉出凛的掌心满是汗水。

  这似乎不是因为天气炎热的缘故。

  「到底是怎么了?你在害怕吗?」

  「不是……」

  她说到一半。

  「呃,或许是害怕吧。」

  凛终于放开万次,并将手搁在自己刚买的刀绶旁边。

  父亲的遗物正收纳在袋子里。

  「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该怎么说呢……好像跟对方讨论也没用,似乎不要对他开口比较好……」

  「这种事应该在你昨天看到那个怪人的那副模样就该知道了吧!」

  「这跟外表没有关系。」

  凛的眼睛依旧紧紧盯着那名神秘男子。

  他好像在等人。只见他若无其事地靠在储水桶旁,望着道路的另一侧。

  也许当下他正在监视目标也说不定。

  「虽然昨晚的怪人戴着野兽假面、全身缠着布,模样十分诡异,加上他不太会说几句人话……不过,那个家伙……该怎么说……我觉得应该是人类没错。」

  「难道现在这个男的就不是人吗?」

  「这我不敢说……」

  过了一会儿。

  「嗯,我想不是。」

  「那你决定怎么办?要这样继续大眼瞪小眼吗?」

  当万次这么问着凛的同时……

  男子突然开始移动脚步。

  他背对着两人,逐渐混入人群当中。

  「快跟上去。」

  「什么!?」

  凛抛下万次,独自迈开步伐,连头也不回。

  「真受不了啊。」

  万次叹了一口气,这才动身赶上前方的凛。

  浅野凛第一次拿起木剑,是在她八岁的时候。

  那把木剑是以黑橡木制成的,练习的地点也不是在父亲的道场,而是在自家庭院中早晚对空挥刀。

  不过,凛依然记得,当她能摸到自己之前连一根手指头都不准碰的「刀」时,还是让她兴奋地双手发抖。

  之后,她每天练习,不停地锻链自己。

  但那顶多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假使父亲还在世,凛也不可能继承道场。她很清楚父亲并没有放弃生个儿子来继承家业的期望。

  她总有一天会嫁出去。父亲现在让她练习,只是为了将来能称职地扮演武士之妻的角色,绝不是为了成为剑术高手。

  不过……

  早知道会有今天的话。

  自己当初就应该加入道场的那些门生,一起挥舞木剑或是竹刀才对。

  这么一来,至少今天就不会有那么沉重的无力感了。

  现在才想拼命锻链也太迟了。在剑道的世界中,有很多东西不是光靠修练就可以弥补回来的。

  那种东西,多半被称之为才能。

  况且,所谓的才能,也必须从小努力加以培养、琢磨,不然也无从发挥。类似的例子,身为道场主之女的凛在十四年的人生中不知亲眼目睹了多少次。

  凛在孑然一身的这两年才终于彻底领悟。

  自己并没有剑术的才能。

  即便拼了命苦练黄金虫两年,在实际战斗中也只使出过三次。而且在这三次里,甚至没有一次能成功取下对手的性命。

  所以……

  「先说好,等下如果情况不对,我就会动刀喔。」

  听了万次的提醒后,凛只能点点头。

  真的到了紧要关头,该怎么做她也无从判断起。

  只能全部交给万次。

  身披短外套的男子正笔直地走向※木场。(译注:交易木材的市场。)

  他似乎完全没察觉自己被人跟踪,连头也没有回。

  凛与万次就走在对方背后十间的距离。

  两人的速度不急不徐,就算对方真的回头,也必须装出若无其事的自然态度才行。

  「呐。」

  「啊?」

  「那个人……好像真的在跟踪逸刀流的人耶。」

  「或许吧,谁知道。」

  万次从怀中伸出手臂,用力搔着脖子。他刚才穿上浴衣时好像有抱怨过,浴衣浆得太硬了。

  「或许他现在正跟踪到一半。」

  「现在?」

  「是啊。」

  「也就是说,他跟踪逸刀流的人,我们又跟踪他?」

  「只是可能罢了。」

  万次说到这里时,男子的脚步好像突然踢到了什么。

  原来是个小孩。

  大概是出来跑腿吧。一名年约十五岁的少年撞上男子。

  「对不起!」

  少年边说边跑开了,男子只是瞥了对方一眼。

  「搞什么,这家伙走路就非得撞上人不可吗?」

  跟凛那时候完全一样。

  虽然不确定对方是不是武士,但至少他毫不动怒,放了对方一马。

  「凛啊,我们会不会完全看走眼啦?」

  「嗯……」

  事实上,凛也渐渐失去自信了。

  或许男子只是个对他人无心之过毫不在乎的温和人物。至于那种异样冰冷的目光.也只是他天生长得吓人罢了。

  「总之,先跟着再说。」

  「是啊,我知道。至少先确定他要上哪儿吧。」

  然而对方的目的地很快就揭晓了。

  男子迅速离开马路,走进一旁的某栋建筑物中。

  建筑物的屋檐下挂着画有弓箭的招牌。

  射弓箭(弓射る)……也就是洗澡(汤入る),取其同音之意。

  那是间澡堂。

  「喂,他想去洗澡啊。」

  「好像不是耶。」

  「怎么说?」

  面对疑惑的万次,凛指着澡堂的屋顶。

  铺设瓦片的屋顶上竖起一根高高的烟囱。

  「没有冒烟呀。」

  也就是没有人在生火烧水。

  一般澡堂的营业时间是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六点,虽然有些也会开到晚上九点,不过不管怎样,现在都不是休息时间。

  所以疑点又多了一个。

  这间澡堂根本就没有营业。

  「真奇怪,接下来该怎么办?」

  万次先征求凛的意见。

  不过凛很清楚,他心中早有打算了。

  「进去看看吧?」

  「是啊,这样比较省事。」

  「走吧。」

  「好。」

  近几年来已经禁止男女混浴了,所以澡堂入口都必须划分为男汤与女汤。其中一道门……也就是女汤,现在是紧紧闭上的。

  至于神秘男子走入的男汤入口,既没有关上门,也没有挂门帘。

  走入室内后,原本已习惯室外强烈光线的眼睛顿时感到一片昏暗。

  柜台没有人,更衣室亦空空如也。

  男人的踪影就这么消失了。

  此外,难道这间澡堂有药浴吗?不知为何,空气中飘散着一股微微的药草味。

  「你看那边。」

  万次提醒着凛。转头望过去,该处有个鞋架。

  「好像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喔。」

  上头挂着三双草鞋,还有一双脚跟高得出奇的木屐。

  也就是说,这里有四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女性吧。

  凛与万次对看一眼。

  万次扬起眉角,耸了耸肩。

  他大概是在询问凛的意见。

  凛已下定决心了。

  她轻轻咳了一声后,用力吸了口气。

  有人在吗……她大声喊道。

  「喔喔。」

  附近突然有人出声回应,让凛吓得跳了起来。

  「呀!」

  她不自觉紧靠在万次的胸口上。

  万次也瞬间揽着她的腰,将她抱住。

  「小姑娘,何必这么大声呢。」

  刚才那个穿太阳图案外衣的男子轻轻跳上柜台。

  「怎么,你们有事需要跟踪我到这里吗?啊?」

  「是有点话想找你聊聊。」

  万次露出满不在乎的笑容回答着。

  这时凛才首度察觉,万次的动作并不是为了搂住自己。

  他是为了将手放在自己腰边的小袋子上。

  万次的左手已经解开放在刀绶中的刀鞘了。

  「至少我现在没兴趣跟你们动刀动枪。先端杯茶出来吧,等我把话说完后自然会离开。」

  你们?

  万次刚才说的是「你们」?

  「这个嘛。」

  柜台上的男子望向房间内部的暗处。

  「随便你。」

  耳中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仔细一瞧,在通往二楼的阶梯后方还有一个秃头的身影。

  「百呢?」

  又有另一人回话了。

  「这个妹妹是谁啊?还满可爱的嘛?」

  声音出自凛的正后方。

  凛回过头去。

  「喵。」

  对方学起猫叫。一名女子以令人瞠目结舌的美丽笑容迎向凛。

  她有着一头金发。

  肆

  想要逮到逸刀流统主天津影久,的确是一件相当棘手的工作。

  因为他行踪飘忽不定,而且只会在必要的时候现身。

  事实上,据说根本就没有人可以掌握天津每日的动向。

  凶戴斗会前往位于向岛的天邦道场,也只是因为那是天津影久的根据地。

  即使是神出鬼没的逸刀流统主,也不会离开距离向岛一天以上路程之处——至少凶是这么听说的。换句话说,无论天津影久身在何方,只要有需要,一天之内都能赶回向岛。

  等凶走进道场的正门时,已经过了中午。

  「打扰了!」

  「来了。」

  有位打杂的少年现身了。

  不过他居然是从凶刚才通过的门口跑进来的,想必刚才是奉命去跑腿了吧。

  「喔,是真琴啊。」

  「是啊,凶大爷,好久不见。」

  少年恭敬地低下头。

  「请您等一下,我马上进去为您通报。」

  正当少年要跑进玄关时,凶叫住了对方:

  「啊,不必了。我跟你先确认一下,统主在吗?」

  如果不在的话,凶打算直接掉头回去。

  自己这副拄着拐杖的模样,实在不想让其他同门的剑客看见。如果事情可以马上解决,那他真是求之不得。

  「统主……?他不在。」

  「果然。你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吧……」

  「您是问统主目前人在何处吗?」

  「不,算了。打扰了。」

  说完后凶转身便想离去,没想到背后却传来一声:

  「我有听说喔。」

  这个答案令凶感到很意外。

  「真的吗?」

  「是的,统主好像前往古河了。」

  虽然少年不知道其目的,但统主的确于半个月之前带着随从,前往该处。

  「对统主而言,这回走得还满远的。」

  「是啊,不过只要骑马赶路的话……」

  原来如此。

  统主的确出门很久,不过假使有事发生,也不是一天内赶不回根据地的距离。

  但是统主应该是因为有要事,才会离开向岛这么长一段时间吧。

  「那么统主对于最近发生的事……」

  也就是逸刀流门下剑客一个个惨遭杀害的情况……

  「统主很清楚那件事。」

  真琴如此答道。

  「使者早已前往古河通知了。我想统主大概明天就会回来了吧。」

  他会返回根据地向岛。

  「是吗?那我明天再来一趟好了。」

  「好的。那等统主回来后,我再转达凶大人要来拜访之事。」

  「喔,那就麻烦你了。」

  语毕,

  凶突然发现。

  「……古河……半个月前?」

  他努力动脑思索着。

  等等。

  逸刀流的剑客一一被杀害,不就是大约从半个月前开始的吗?

  简直就像看准了统主不在的时机嘛……

  「喂,喂喂,真有这种事?」

  如果是真的。

  「那可就不太妙了……」

  所谓的澡堂,是指江户时代平民百姓的社交场所。

  除了一楼的浴室外,澡堂的二楼还设置了客房。洗好澡的客人可以上来让脑袋冷静一下,或是选择饮酒谈天。

  万次与凛被对方引入之处正是二楼的房间。

  万次一屁股坐在对方递出的坐垫上,凛则在他身旁正襟危坐。

  对方的人数就跟万次利用鞋架推估的一模一样。

  凛与万次跟踪的男子现在正坐在窗缘上。他褪去丁短外套,但上衣同样染着太阳的图案。

  另一名年轻男性则小心翼翼地靠坐在墙壁边。

  在他对面……则是靠在楼梯扶手上的秃头男子,也是刚才在一楼躲在阶梯后的那个身影。

  秃头男则以墨镜遮住眼睛。

  接着,那位金发女子才端着一个盘子回来。

  她将盘上的茶碗递给在场每个人,最后同样在年轻男性的身边靠墙而坐。

  「那么……」

  身着太阳图案的男子先开了口。

  「大家先喝一杯再说吧。」

  他脸上浮现的笑容总让人感受到一股寒意。搞不好刚才他开口带给人的印象,才是正确的也说不定。

  凛握着茶碗,偷偷瞥了身旁的万次一眼。

  万次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他大概判断喝下去不会有问题吧。凛也对自己怀疑饮料有毒这件事感到很惊讶。

  没想到自己竟会担心遭到初次见面的人下毒杀害。

  她看着已经冷掉的茶水表面,模仿万次一口气喝干。

  「那么。」

  太阳图案男子同样喝干茶水,将手肘放在膝盖上前倾着身子说道。

  「在听你说话前,有一点我要先确认一下吧?」

  他质问的对象并不是凛。

  而是万次。

  「喔,你说说看。」

  「你昨天是不是去过灵严寺附近的废弃寺院?」

  凛的肩膀紧张地抖了一下。

  她竟然动摇了。

  「是啊。」

  万次若无其事地坦承。

  「你也在吧?」

  男子并没有回答万次的问题。

  他只是歪着嘴角继续说道:

  「这位仁兄,你就是百人斩吧?」

  ……耶?

  那是什么意思?

  话说回来,凶戴斗也是如此称呼万次的。

  还说这是他所犯下的罪。

  万次听了之后只是回瞪男子。

  那大概就代表肯定之意吧。

  「果然没错。我在河岸边看到你时就这么怀疑了。你杀了※旗本,又杀了追捕你的官兵。杀了又杀,总共干掉了一百人。哎呀,还真了不起啊。」(译注:江户时代俸禄未满一万石的武士。)

  「那又怎样?」

  「没什么,只是我之前一直没想清楚。」

  看来男子是在叙述昨夜的经过。

  「起初你先跟逸刀流的剑客对峙,接着等我们的人现身后,你又马上转向与逸刀流联手。我还真搞不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是因为……」

  万次瞥了凛一眼。

  「打得正精采的时候你们突然插手。我最痛恨有人趁我认真打斗时进来搅局。」

  「可是,先出手的人,不是那边的那位姑娘吗?」

  凛的背脊一阵发凉。

  眼神。

  穿着太阳图案上衣的男子,正以冰冷的眼神盯着自己。

  「废话。」

  万次不屑的口吻,将凛从对方的眼神中救了出来。

  「这位小姑娘是我的同伴。我无法忍受的事,她也同样忍受不了。」

  男子如同爬虫类般的目光转向万次,接着又轻轻「哼」了一声。

  万次紧追不舍地继续说明:

  「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逸刀流也是我们的敌人。要不是你们出来碍事的话,昨天那个家伙早就被我干掉了。」

  男子的眼睛突然一亮。

  然后,他的肩膀开始微微抖动。

  他笑了。

  「你有意见?」

  「不,没有。」

  男子说道,脸上继续贴着那种令人不快的笑容。

  「不过,如果运气好的话,你想说的那些『话』,搞不好能趁机实现我们的目标喔。」

  男子的那抹笑容。

  使得凛忍不住再打了个寒颤。

  不知万次有没有注意到凛的反应。他只是淡淡地回答对方:

  「你先讲清楚你们的『目标』再说吧。」

  「是你先闯进来找我们的哩,竟然敢开口要我们先说明!?」

  对方的怒气让万次瞬间站起身。

  「我明白了,打扰啦。喂,我们走吧。」

  万次立刻对凛这么说。

  「咦?啊,可是,呃……」

  凛也跟着慌忙站起身,但她依然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

  等到金发女性也开口之后,她才明白阳才万次是在进行交涉。

  「有什么关系嘛?」

  女性扭动脖子的关节,发出一阵声响,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如果这位大爷真是百人斩,不就正合上面人的心意吗?况且,逸刀流也是他的敌人,对吧?」

  金发女性环顾在场所有人一圈。

  没有半个人开口。

  正当凛以为空气已经冻结的时候,穿着太阳图案上衣的男子终于咧嘴道:

  「嗯,这么说也有道理。」

  男子笑了。

  「我叫尸良。」

  他报上自己的姓名。

  「金发的是百琳,戴墨镜的是伪一,年轻小伙子则是真理路。」

  接着。

  「我们是……无骸流的人。」

  虽然这个组织的名称加上了『流』字,但其实他们并非是一个流派。

  而且无骸流与逸刀流的架构大为不同。

  这里没有道场,也没有师父、门生。据百琳所言,那只是一群乌合之众聚集在一起罢了。

  不过,这些人却拥有一个明确的目的。

  那就是……

  将逸刀流彻底歼灭。

  「至于理由,你就别问了。我想我们的关系还没好到推心置腹的程度。」

  尸良这番话是针对万次而说的。

  仔细想想,从两人走进这问客房后,他的态度就一直是这样。

  万次本人则重新坐了下来,边聆听边翘起脚来。

  「不过,如果你愿意多谈一点关于你自己的事,那我们或许也可以对你表明目的。」

  「这种事不是我能作主的。」

  万次如此回答对方。

  「不管是跟踪你,或是偷看这间澡堂,都不是我的兴趣。」

  黏在尸良脸上的那种思心笑容消失了。

  他瞪大眼睛,露出初次见面时那种惊讶的神情。

  「是这个家伙。」

  说完后,万次努着下巴指向凛。

  「……因为她对你们一直不死心。说实话,有事要跟你们谈的人也是她,不是我。」

  浅野凛这才知道自己有多么不成熟。

  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剑术方面的天赋。

  然而就算是这样,她也能在现场「看」到无骸流这四人身上散发出的东西。

  那是一种类似紧张的停滞、沉重的气息……

  或许就跟所谓的杀气很类似吧。

  虽然如此,万次却丝毫不放松。

  「快说啊。」

  他用手背敲敲身旁凛早已僵硬的手臂。

  四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凛身上。

  「耶,啊……呃……」

  她感到胃中一阵抽搐。

  搁在膝盖上的手也在不知不觉中紧握拳头。

  「我是……」

  她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察觉到后又马上用力仰起脖子。

  结果正好与百琳四目相视。

  她正以笑容面对着自己。虽然她的双眉向上吊,嘴唇两端也只是微微浮起,但那确实是个笑容没错。

  凛的心情这才稍微舒缓下来。

  「我是……」

  她说到这,轮流看着眼前这四人的脸,胃部的痉挛也停了。

  「我是浅野凛,也是无天一流统主浅野虎严的女儿。」

  喔呵——伪一轻轻发出感叹声。

  「为了报杀父之仇,我才会雇用万次哥为保镳。所以,我的目的可以说跟诸位一样。」

  谁也没有开口。

  他们四个人的视线都持续集中在凛身上。

  「但是话说回来,我还没有决定要跟诸位联手。这么说虽然有点不客气,但我很相信万次哥的武艺。」

  「咻——」

  百琳故意吹了一声口哨。

  「好像有人看上了这位大爷呢。」

  不过万次只是瞪了她一眼,便将目光栘向天花板,微微耸起肩。

  一片短暂的沉默。

  凛察觉眼前的沉默是百琳所引发的。

  也就是说,这个人其实暗地里在协助我罗……凛这么想。

  所以……

  「有个问题我想请教一下。」

  她稍微鼓起勇气问。

  「昨夜那个戴着野兽假面的人呢?我想见见他。」

  真理路「耶」了一声,隔壁的百琳则用手肘顶了顶他。

  伪一从喉咙深处发出轻微的低吟。

  只有尸良。

  「什么!?」

  他笑了。

  「竟然不是找我,要找那个家伙!?」

  尸良终于忍不住爆笑起来。

  他依然坐在窗缘上,身体用力往后仰,几乎快要碰到背后的栏杆。

  「是吗,是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终于有人打断他的笑声。

  「哪里好笑了?」

  那是万次。

  百人斩低声问道。尸良听了后立刻停止发笑,简直就像声带被切断一样。

  接着他将手肘搁在膝盖上,身子向前倾。

  「这件事没得商量啊。」

  他的眼神。

  「你不想让他跟我们碰面?」

  「不,也不是这样。」

  他的眼神简直就像削落的冰块直接嵌在上面一样。

  「那家伙除了杀人之外什么都不会。如果不给他一个目标去杀,他连活着的意义都没有。」

  「哪有这种事……」

  「也就是说,他根本不是人啊。」

  「你叫……凛妹妹对吧?」

  百琳的语调跟方才截然不同,显得低沉许多。

  「你还是放弃吧。连我都不想跟那家伙扯上任何关系。」

  凛从百琳的语气中听出了厌恶与恐惧。

  「尸良虽然也是个暴躁的家伙,但跟那家伙比起来还算可爱呢。说实话,我早就想跟那家伙断绝一切往来了。」

  「那个人到底是什么……?」

  凛完全搞不懂。

  她只听懂了一点,那就是怪人的实情比她想像中还要脱离常轨。

  「不过既然你们要跟我们携手,总有一天还是会再见到那家伙的。」

  「我可不想跟那家伙再碰面。」

  万次斩钉截铁地表明。

  「我知道那家伙的剑术确实高明,远胜常人,但也不可能凭他就打倒拥有一千名以上徒众的逸刀流吧。」

  「确实如此。」

  「最快的解决方式,就是直接找逸刀流统主下手。但听你们的形容,如果不全部帮那家伙安排好的话,他根本无法自行去找寻目标,对吧?」

  尸良以鼻腔「哼」了一声,那是他在苦笑。

  「是啊,你说得没错。」

  「而且战场的位置也受到了限制,对吧?首先,必须靠近水路,而且不会被闲杂人等干扰。最好是那种偏僻又没有行人的地方。」

  凛突然觉得怪怪的。

  万次所列举的条件中,似乎还少了什么。

  可是她一时也想不起来。

  「我是不知道那家伙会不会有所长进,至少到目前为止,他只能对付那些凑齐一切条件的对手。如果目标是逸刀流统主,就没那么容易了吧。难道,你们要这样一直等待所有条件都备齐的时机吗?」

  万次像是要赶跑虫子般拍了拍自己的膝盖。

  「天晓得那种时机要多久才会降临啊。」

  尸良听了这句话后立刻回应。

  「今晚就是了。」

  「……什么?」

  「我说,今晚刚好就有个天赐良机。事实上,在明天黎明之前都可以行动。」

  万次的双唇紧闭。

  凛以前也曾见过他这种表情。

  那次是……

  「你还真有自信啊。」

  「我们当然也有可靠的情报来源。」

  「告诉我。」

  「没得谈。」

  「我不要你告诉我情报来源是谁,只是要你拿『情报内容』跟我加入你们做条件交换。」

  万次要的只是逸刀流统主的出现情报。

  「对我来说,如果能靠你们打倒逸刀流,那是再幸运不过的一件事。至少能省下我拔刀的麻烦。相反地,如果你们被对方打倒,我也可以装作完全不知道。」

  凛望着万次的侧脸,不禁看傻了眼。

  她觉得万次很了不起。

  他现在正企图扭转双方的立场。

  「不过,假使我出手帮你们,你们被对方打倒的机率就会降低,对吧?就让我看看你们为双方携手愿意付出的诚意吧。」

  「如果我说在你答应帮忙前都不告诉你呢?」

  「那交涉就到此为止。我的主子可能找不到她的仇家,你们也无法获得我的协助。总之,就跟原先的状况没有两样。」

  尸良没有回答。

  万次也闭上了嘴。

  真理路不安地看着眼前这两人,百琳则好像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似地靠在墙壁边叹气。

  接着有人开口了……

  「这样好了。」

  ……是从刚才就一直默默观察两人对话的墨镜男。

  他叫伪一。

  「尸良,你把地点告诉他。」

  「什么?」

  一瞬间,这个叫尸良的男子终于显露出本性。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眨眼,但他刚才嘴角边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蠢蠢欲动的杀气。

  不过,伪一还是不为所动地接着说下去:

  「万次兄,知道地点以后,你想要怎么做是你的自由。我们虽然不要求你出手帮忙,但如果你妨碍我们的话,我们也不会客气。」

  然后,伪一又转向另一个人说道:

  「小姑娘。」

  「……是、是!」

  「我想,你之前至少也遇过『那家伙』一次吧。碰上了他之后你想怎么做,就看你自己的决定了。」

  「非、非常感谢您……」

  话才说到这。

  「不过。」

  伪一打断凛的话语。

  「正如尸良所说,那家伙已经不能以人类称之了。遇到他之后你会发生什么危险,我们一概不负责,可以吗?」

  凛忍不住咽下口水。

  「好的。」

  她如此回答。

  尸良听完后偷偷咋舌,但依然被凛察觉了。

  日光街道……这是从尸良口中透露出的唯一情报。

  凛的心中是这么解释的。

  今夜,天津影久将会经过这条路进入江户城。

  恐怕在明天一早,对方就要返回江户城附近的某个地点吧。所以他才会在前一夜进入江户城投宿,隔天早上再朝目的地移动。

  至于天津影久最后的目的地,尸良则不愿透露。不过至少可以猜出来,天津影久是要趁夜走日光街道进入江户,并在城中暂住一宿。

  町木户的关闭时间是晚上十一点。

  这两年来,凛为了追寻天津影久的住所,尽了所有可能的努力。但除了偶尔听见的谣传外,她完全无法掌握对方的行踪。

  也就是说,这位逸刀流统主总是来无影,去无踪,完全不透露半点风声。

  所以他也不会故意在门限后进出町木户罗?

  凛做了如此的猜测。

  「那么,老兄,再会了。」

  尸良说道,站在阶梯上对两人挥手。

  凛终于懂了。

  尸良笑的时候只有嘴角在笑,他的眼睛绝对没有笑意,所以他的笑容才会令人感到不快。

  跟受到外头日照的二楼客房不同,澡堂的一楼依旧一片昏暗。

  木头地板也让人感到脚底发冷。

  「总之,好好考虑后再决定吧。」

  后来百琳送两人下楼。如果单看这位女性,大概会认为无骸流想歼灭逸刀流只是句玩笑话吧。

  她这副悠闲的态度,再扣除掉那头金发,根本就是标准的「长屋大姐」嘛。

  只不过如果真的是长屋大姐,想必不会像这样穿着露出手脚的服装吧。

  「虽说想要报仇,自己就得有一定的觉悟才行。不过在杀人不讲情面的世界里,有时候光觉悟也没用。」

  「……是。」

  尽管凛如此回答,但她心中依然无法释怀。

  她有一种被对方敷衍的感觉。

  那个假面男真的跟这群人在一起吗?或者,他根本就在别的地方?

  说不定,刚才在二楼的真理路或伪一其实是昨夜遇到的怪人真面目。

  仔细想想,对方除了恐吓自己外,只说了一些模棱两可的话而已。难道说,他们出言吓唬自己,是为了转移话题的焦点?

  虽说凛不认为万次会被那种话唬过去,但话题被对方成功转移也是事实。

  「那么就此拜别吧。为了大家好,希望以后不要再碰面了。」

  百琳站在鞋架前这么说道。

  万次抽出自己的草鞋,扔在地板上。他用力将脚塞进去后便离开澡堂。

  「打扰了。」

  凛也急忙将脚尖伸入鞋中,并对百琳低头致意。

  百琳笑着「喵」了一声。

  凛赶紧飞奔至街上,看看道路左右两旁。现在时候刚过中午,马路上的人群应该已经渐渐散去了。

  万次就站在如此空旷的街上,以散步般漫无目的的方式,缓缓朝远方走去。

  凛马上追上他。

  「等、等等我嘛。」

  她拉了拉万次的浴衣袖口说道:

  「怎么了?你在生气吗?」

  结果……

  「凛。」

  ……万次依然直直地盯着前面,并对凛低声回道。

  「我的鼻子比想像中还要灵光啊。」

  「……嗯?」

  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

  「你没有闻到吗?刚刚走进那间澡堂的时候。」

  话说回来。

  「嗯,我也闻到了。」

  「我原本以为那是澡堂药浴残留下的气味。」

  「啊,思,我也是。」

  那种气味还挺香的。当两人上楼与对方进行交涉后,她的鼻子也渐渐习惯这种味道,所以便失去感觉了。

  直到下楼来到更衣室前,两人都忘了这件事。

  「那种味道怎么了吗?」

  「凛啊。」

  万次停下脚步。

  凛也跟着停下脚步,转向万次。

  「什么?」

  「搞不好真的被你猜中了。」

  「到底是什么嘛?」

  「那个味道并不是药浴。」

  万次回过头。

  看着两人刚离开的澡堂。

  「是鸦片。」

  澡堂的弓箭招牌正好随风一转,将箭头指向两人。

  那是「上头」的指示。

  当然,尸良一开始也感到很不快。那简直就等同认定无骸流对任务力有未逮。

  不过,当第一眼看到被带来的这个「男人」后,尸良就改变想法了。

  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啊。

  太了不起了。

  那些新番头聘来的医生们竟然可以制造出这种玩意儿!

  即便是胸中没有半点学问的尸良,也可以看出这个家伙是杰作。

  于是他对其他害怕、逃避的同伴们作出表示。

  这家伙就让我来看管吧。

  到了今日,已经是第十日了。

  但很遗憾的是,那家伙一直无法记住尸良。不过尸良对此毫不在意。

  只要给予这家伙应有的奖励,他就会展现出惊人的战力。

  如果要说他有什么缺点,大概就是缺乏反应吧。

  不过这样已经够了。

  尸良对这家伙非常满意。

  「他们走了。」

  声音是从石榴口外传来的。

  是百琳。

  浴槽就位于冲洗身体处的后方,两者用一块板子隔开。板子下半部开了口,客人可以从这里钻进钻出。那就是所谓的石榴口。

  「我知道了。」

  尸良在浴槽中回答。

  只是里头并没有放热水。

  「那位大爷好像闻到罗。」

  「是吗?那也是当然的。」

  把这间女汤封闭起来,只留下男汤那边的出入口,就是为了避免味道泄漏出去。

  不过,气味会随着空气移动,不可能完全阻隔住。只要稍微飘出去一点点,应该就会被人发现了吧。

  「尸良。」

  他转过头,从石榴口只能看见百琳的腿。

  因为她的裙摆很短,所以这样看起来就好像没穿衣服一样。

  真漂亮的腿啊——尸良心想。

  让人想把她的腿切下来。

  「今晚要动手吗?」

  「要啊。今晚是最后的机会。」

  「真的可以吗?」

  她指的是这家伙。

  「天晓得。」

  这是尸良的真心话。

  「我对他并不抱任何期望。不过既然是上头的指示,那我们也只能照办。」

  百琳在板子的另一边「哼」了一声。

  不知那是苦笑,

  还是嘲笑呢?

  「上头的指示?我还以为那是你的兴趣呢?」

  话说到这,那双美得令他想切断的腿就不见了。

  尸良听见赤脚走在木板上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他转过头。

  「我的兴趣……」

  银色的野兽假面就在眼前。

  「才不是哩。」

  黑色窟窿里头的双眼已经闭上了。

  怪物用白布裹住的手脚都上了枷锁,还以有小孩手臂那么粗的铁链绑着。

  至于铁链的另一头,则固定在浴槽铁制的框架上。

  尸良将手中一管金属制的圆筒凑到眼前。圆筒的尖端有一根银色的细针。

  那是注射器。

  连这种南蛮传来的医疗器材自己已经都用得很顺手了,这让尸良不禁觉得可笑起来。

  他解开怪物手腕上的白布,露出底下的银色金属板。

  金属板上头开了一个小拇指大小的洞,尸良将注射器的银针插入其中。

  银色野兽假面突然抖了一下。

  「对吧,是不是感觉很舒服啊?」

  尸良咧嘴微笑着。

  「等太阳下山后,我马上让你出去。到时就拜托你罗,犬神。」

  这是尸良为怪物取的名字。

  除了药以外,这是他唯一被「给予」的事物。

  伍

  当晚,千住的客栈中出现一名男子。

  虽然那是个奇怪的客人,但客栈老板似乎早就知道男子会大驾光临了。

  在半个月以前,就有自称是那男子的使者前来,要求老板在某日和某夜空出一个房间。

  老板起初婉拒了。

  客人啊,我们是不能提前预约的。

  千住这个地方,刚好是从日光街道前往江户的最后一个休息站。

  当然,也是从江户出发的最后一个补给点。

  所以这里的客栈总是塞满了旅客,根本没有必要接受客人的预约,

  不过老板在听到要求者的大名后就改变态度了。

  而那位提前预约的客人,终于在今晚现身了。

  「抱歉。」

  他一走进门就如此说道。

  「我预约了一个房间。」

  虽然他带着刀,但很明显不是武士。

  这位客人的头发向后梳,并没有结成发髻,穿着打扮就像街上的浪荡子。

  但是,他的眼神却与常人大不相同。

  那绝不是镇上普通百姓的眼神。

  当客栈老板亲眼看见对方的目光后,才终于理解客人提早半个月预约绝对不是开玩笑或故意找碴。

  男子将手轻松地搁在腰际的家伙旁,报上姓名。

  「我叫天津影久。」

  他正是逸刀流的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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