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 白之魔法师 第三章 白色魔法师

  1

  大厅里充满了蓝色光芒。

  占据博物馆中心的圆形穿堂大厅,挑高的空间足以容纳巨人。透过彩绘玻璃自多扇天窗洒落的光线仿佛染了色彩。

  那是月光。

  黄昏过去,高挂都市上空的银盘祝福着维多利弧式的大厅。

  不过,此刻情况下的祝福会是怎样的?

  大英博物馆,阅览室。

  一百五十年来从未对一般游客开放,直到博物于西元二OOO年大幅修整为止才得以进入的知识殿堂。虽然重要性极高的文件已经撤走,井然排列的古书仍淹没了墙面。昔日英国某位魔法师发现魔法书的地点,大概也是此处吧?

  一大群人在大厅里组成圆阵。

  他们各自穿着包含白斗篷的正式服装,手持十字剑。长剑散发引人沉溺的银光,仿佛从月光获得新鲜丰沛的魔力。

  〈银之骑士团〉

  说不定是现代最习惯举行这类仪式魔法的结社。

  经年久月打造而成的骑士教条,让多人联手变得简单。不单是团队合作,灌输到潜意识的共识更强化了魔法的形式。这次他们也从昨夜开始准备仪式,将大厅内的空气琢磨至极限。

  雪片般的咒力静静飘落、沉积。

  纯白的信仰逐渐构筑出毫无杂质的魔法。

  灌注在剑与十字架上的咒力缓缓浸透博物馆大厅。

  地板上绘着精致的魔法圆。

  伊庭树就站在那中央。

  他穿着西装伫立的身影宛如乐团指挥,从魔法圆的本质来看,或许是刚被唤起的恶魔。

  然后,还有一人。

  少年身边还有个穿戴眼罩与束缚衣的年轻人。

  菲因·库尔达。

  「——你想做什么?」

  菲因嗅了嗅,耸肩问道。

  「即使蒙上眼罩,我也认得出这个地方。沁入房间的蠢鱼气味,用来保护古书的适当魔法温度。你到大英博物馆来,打算怎么把红色种子放回原位?或者,你想说那番话是谎言?」

  「我没有说谎。」

  少年断然回答。

  「喔?」

  年轻人微皱眉头。

  「根据周围的情况,〈阿斯特拉尔〉的班底好像没到齐啊?」

  他戴着眼罩转头说道。

  虽不知道菲因是如何察觉,事实上除了树以外,现场的〈阿斯特拉尔〉成员只有位于仪式圆阵不远处的美贯和拉碧丝。尽管穗波和猫屋敷也在出入口附近,但他们当然是以(协会)成员的身份出席。

  至于奥尔德维恩和黑羽则不见踪影。

  「这次只有这些人手。」

  「嗯~」

  「古老的事物会吸引咒力。」

  少年缓缓继续:

  「长期保持一种形体——其历史本身即带有咒力。在日本,这类变质的事物称作九十九神。事到如今,应该也不需要对你多做说明才是。」

  正是如此。

  这些知识在魔法上是基础中的基础。

  经年累月保持着同一种形体,就能提升对咒力的亲和性。与人们共度时光的物品承受了人类的思考与感情,会变得更加适应咒力。这也是大多数魔法具备古老历史背景的理由。

  「所以……在这里可以施展特别的魔法。」

  树直盯着中央的台座。

  阅览室内唯一新添的物品,散发分不出是神圣还是不祥的光芒。

  ——红色种子。

  少年的眼睛看见,博物馆的咒力仿佛正以种子为中心盘旋。

  转了又转。

  转了又转。

  转了又转。

  转了又转……

  悠扬的咒力流蕴含无人能挡的规模描绘着螺旋,宛如历经数千年才流至大海的冰河。

  「……喔。」

  参加仪式的杰拉德·迪·莫莱低吟一声。

  〈银之骑士团〉的统率者除了这名老骑士外不会有其他人。不知道树是怎么对他说明的,即使没有妖精眼,接触魔法长达半世纪以上的老人也感觉得到这股咒力的异常。

  「你会怎么行动?」

  他布满皱纹的嘴唇咧开得意的笑容。

  仿佛宣言无论情况发生什么变化都很有趣。

  「……伊庭同学,你想做什么?」

  「好了。」

  穗波和猫屋敷接连开口。

  两人仅在阅览室的出入口观察,并没有参加魔法仪式。即使是他们,乍看之下也无法理解眼前的现象。

  四只猫都没有发出任何叫声,默默注视着仪式。

  「话说回来,〈阿斯特拉尔〉的成员只有美贯和拉碧丝出席已出乎我的意料。这个魔法圆又十分基础,既有〈银之骑士团〉辅助,无论要如何应用都行就是了。」

  达瑞斯给予他们的指示只有协助树——总之就是担任护卫,关于魔法仪式可以完全置身事外。作为主导应对〈螺旋之蛇〉对策的结社,〈阿斯特拉尔〉已获得独自判断权,这行为本身没有任何问题,两人却无法分析树沉默的理由。

  伊庭树的目标到底是什么?

  (你……当然听说了吧?)

  猫屋敷朝身边瞥了一眼。

  「……」

  影崎默默伫立一旁。

  在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中也拥有特殊权限的男子。

  即使对曾在前代〈阿斯特拉尔〉共事,如今就任同样职务的猫屋敷来说,他依然深不可测。

  这次猫屋敷和穗波的角色,只不过是辅助男子罢了。

  「——他在盘算什么?」

  青年的声音难得掺杂一丝焦虑。

  「……拉碧丝,你明白吗?」

  「嗯。」

  美贯和拉碧丝小声说起悄悄话。

  扎双马尾的巫女明显浮现紧张之色,红色长发的炼金术师则面带一如往常的表情,专心注视少年。

  「我们一定要连奥尔和黑羽姐姐的份都补上。」

  「……嗯。」

  两名少女点点头。

  平常总爱吵架的她们,唯独这一刻彻底同调,宛如有生以来相处至今的双胞胎。

  「绝对要……保护好社长哥哥」

  「嗯。」

  拉碧丝第三次同样肯定。

  美贯在回应的鼓励下抬起头。

  她擦去掌心的汗水,握紧玉串。

  ——最后。

  环绕台座的〈银之骑士团〉圆阵响起声音。

  「旷野和干旱之地必然欢喜,沙漠也必快乐,又像玫瑰开花。」

  「必开花繁盛,乐上加乐,而且欢呼。利巴嫩的荣耀,并迦密与沙仑的华美,必赐给他。人必看见耶和华的荣耀,我们神的华美。」

  是圣歌。

  许多嗓音共同编织摘自圣经一节的贺词,齐唱声宛如极品织锦。包含巧妙旋律与深刻信仰的合唱,这正是〈银之骑士团〉最擅长的集团魔法精髓所在。

  历史开始共振。

  大英博物馆的遗产牵引着环绕红色种子的历史。

  树刻意将某个时期的收藏集中到此地,透过〈银之骑士团〉的圣歌,古物如音叉般共鸣起来。

  「这……是……」

  即使不靠妖精眼,肌肤也可感受到现场的异样气息。

  菲因退后一步,询问身旁的少年:

  「……你想干什么?」

  「我想请……菲因先生帮忙。」

  树的言语抱着某种觉悟。

  还来不及领悟话中含意,年轻人的身体已被树强行拖过去。经过半年牢狱生活的衰弱身躯抵抗不了少年的臂力,只能任人摆布。

  剎那间。

  菲因的眼罩底下发生异变。

  「树……!」

  菲因的语气首度出现动摇。

  「你……难道……」

  少年的手放在年轻人脸上,强行扯下封印菲因妖精眼的眼罩。

  *

  据说伦敦的月亮很特别。

  从这里号称雾都的时代起,朦胧的银月即是众多历史与故事的点缀。只要看到月亮备受诗人与作家们赞美的神秘表情,就会觉得这都市之所以留下许多幽灵及魔法师的传说也是理所当然。

  今天也一样。

  清澈的月光仿佛将地表的一切都改换成魔法世界。

  特别是——当幽蓝光辉映照之物具备相衬的历史与传说时。

  那是座古老的砖塔。

  一座由郁郁苍苍的森林环绕,令人毛骨悚然的高塔。

  此地是数天前树一行人释放菲因的地点。淡淡的蓝光下,反倒强调出这座监禁名闻遐迩魔法师的高塔至今曾流过的——鲜血色泽。

  一名少年伫立附近。

  一头金色长发的他头戴附耳罩的帽子,身穿血红的大衣,双手戴着皮革手套。

  少年仿佛要吞食月光般张开嘴仰望夜空。

  「……真好吃。」

  他抬起手背擦擦嘴角呢喃。

  「随着地点不同,月光的味道也不一样。伦敦的果然是极品。」

  那是咒力的味道吗?

  奥尔德维恩拥有可吸收咒力的罕见体质,口中的「味道」或许是指月光里包含的些微咒力。

  有如吞食天地的行为让他舔舔嘴唇,锐利的犬齿暴露在夜晚的空气中。

  少年回过头。

  「真的来了。」

  他低声说道,四周却不见其它人影。

  鸦雀无声的高塔与森林之川掺杂着淡淡的夜雾,耳边只听的到虫鸣声。

  少年毫不在乎的自言自语:

  「我们讨论过,如果你们要来,八成不会直接到大英博物馆去。你们还有些同伴意识,先到这边来制造骚动也可达到声东击西的效果那个吸血鬼还留在这里。」

  没有人回答。

  奥尔德维恩的视线投向某个方位,就像在跟橡树交谈。

  「……别看我这样,嗅觉也是很灵敏的。」

  他指指鼻子。

  「你没有正常人的气味,但是金属与油的味道代替了血、肉与汗。因为之前碰过面,我不会认错的——对了,上回见面也是在伦敦呢。」

  少年边说边步步接近对方。

  「依照猫屋敷的说法,你的头颅和躯干明明分了家,真亏你还能四肢俱全的运转。」

  这句话让森林里浮现影子。

  月光照亮隐匿者的身形。

  那是个巨大的影子。

  他的身高接近、说不定还超过两公尺,宽阔的肩膀披着纯白的圆领披风,外露的手臀约有女性腰围粗。即使是职业摔角手或格斗家,也没多少人拥有如此壮硕的躯体。

  只是,巨汉的脸上贴着骸骨面具。

  不仅如此,每当他移动时甚至会发出嘎吱嘎吱的铁片摩擦声,巨汉居高临下睥睨着奥尔德维恩瘦小的身躯。

  「…………」

  「好久不见。」

  奥尔德维恩露出好战的笑容。

  「你叫『基础』是吧?〈螺旋之蛇〉的炼金术师,属于尤戴克斯旧型机种的自动人偶。」

  ——「基础」。

  本来只是称号的〈螺旋之蛇〉座名,却是巨汉唯一的名字。

  自动人偶。

  与尤戴克斯一样非人的物体。

  「……是你们……社长下的令?」

  他生硬的嗓音,听来正像是齿轮摩擦声。

  「没错。」

  奥尔德维恩颔首。

  「我们这样大张旗鼓的行动,〈螺旋之蛇〉一定不会默不作声,——虽然照那个Dummkopf(笨蛋)的命令行事让我不服气,但他料得如此神准,待会儿也只能称赞他了。」

  少年咧咧嘴。

  他在月光下露出白牙的表情,宛如一头幼狼在笑。

  「只有你一个人?」

  「基础」再度缺乏起伏地问。

  「那又怎样?」

  「碰到阻碍,除掉即可。」

  巨汉简短回答,行动也十分简洁。

  圆领披风轻轻回转,他从内侧掷出数根试管。

  试管砸碎之处当场冻结,「基础」的炼金术足以制造出远超过液态氮的寒气。凝结的水分像划破薄布般撕裂坚固的大地,逼近少年。

  「!」

  奥尔德维恩猛然往后一跳,脸色大变。

  冰牙简直像生物般撕裂地面追逐着他。

  「这是我制造的瓦斯状生物。」

  「基础」开口。

  「尽管离开试管后只能活十几秒,但它只要还活着就能冻结一切,并锁定我指定的敌人。尝尝从呼吸一路冻结到肺部的滋味吧?」

  「开玩笑!」

  少年的手指也从大衣里掏出小石头一扔。

  石上刻了如尼符文。

  团

  「汝乃开始!汝乃引导之船!汝乃闪耀之火炬!——爆发吧,Kenaz!」

  不可能显现的魔法火焰从小石子划向虚空。

  如果「基础」的冰牙是炼金术制造的生物,这团火就是经如尼魔法赋予生命的魔焰。

  冰与火激烈冲撞。

  彼此吞食的相斥魔法,招致了双方的消灭。

  据说仅短短十几秒的冰牙寿命更在魔焰冲突下缩至剎那,伴随钻石星辰似的光辉散落。

  「一年前我根本就没露过几手啊。」

  沐浴在雾中飞舞的冰粒下,少年大胆的微笑。

  「……这次得请你好好陪我玩玩。我们家Dummkopf(笨蛋)可是吩咐过了,你别想再往前走一步。」

  少年安静而狞猛的加深笑意。

  「……原来如此,看来有必要修改去年的认知。」

  「基础」的气息为之一变。

  眼神由纯粹看着障碍物转为面对同等敌人。

  他也领悟到,这一年奥尔德维恩自身的修行有多么严苛。正因为身为优秀的魔法师,从刚才那次交手就足以估量彼此的实力。

  「那么,我要订正一个错误。」

  看见「基础」竖起食指,奥尔德维恩皱起眉头。

  巨汉炼金术师以等同于面具的无机声音告诉他。

  「我不是来声东击西的。根本没有那个必要。」

  「……这是什么意思?」

  「我这等货色如今已不必再站上第一线。我会来接吸血鬼,只不过是出于主人的慈悲。一旦情况有进展,她也可能最先遭到处分。」

  奥尔德维恩察觉他的意思,仿佛遭闪电劈中般站直身子。

  少年半无意识的想回头,但炼金术师绕到面前。

  那敏捷的行动感觉不出庞然身躯的重量。

  他的动作表明,奥尔德维恩下次再分心时就是死期。即使没有巨汉的牵制,必须死守高塔的少年行动也有所局限。

  「事到如今,你不会说要回到主人身边吧?」

  炼金术师低沉质问。

  被困在此地的人,究竟是哪一方?

  「你才别想逃离这里。借用你刚才的台词——好好陪我玩玩,如尼符文魔法师。」

  骸骨面具仿佛露出了笑容。

  2

  「你们要使软弱的手坚壮,无力的膝稳固。」

  「对胆怯的人说:你们要刚强,不要惧怕。看哪,你们的神必来报仇比来施行极大的报应,他必来拯救你们。」

  圣歌流畅地响彻阅览室。

  信仰在现实体现,歌声所到之处无不化为圣域。阅览室内盘旋的咒力受歌谣引导,开始依新新规则流动。

  不。

  不仅如此。

  「……!」

  菲因的身体微微一颤。

  年轻人的眼罩只有右眼部分被往上拉,神秘的红光在紧闭的眼睑缝隙间闪烁。

  不过,发动妖精眼的人不是菲因。

  他闭着眼睛,表明试图抵抗的意志。

  (树……!)

  年轻人朦胧狭窄的视野捕捉到树的身影。

  少年也拿下封印用的隐形眼镜,眼中渗出淡淡红光。

  这个景况的意思——显而易见。

  年轻人的妖精眼正遭到伊庭树的妖精眼强行操控。

  (这……)

  菲因以断断续续的意识思考。

  半年前,他对树做过相同的举动。

  在京都施展的感应魔法。

  让两只妖精眼重叠的事件。

  两只妖精眼像当时一样——比当时更强烈又细心地同调了。

  (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这种魔法……!)

  在两只妖精眼间牵起连线的人是菲因。

  直到现在,他和树的眼睛仍有魔法连线相通。要反过来利用连线操纵菲因的妖精眼,在理论上是可能的。

  然而,树控制不了这种高阶魔法。

  尽管菲因很衰弱,但就算是一流魔法师也无法轻易迎背他的意志让妖精眼同调。

  因此才需要圣歌。

  需要这场由树本身加入而成立的大规模仪式魔法。

  〈银之骑士团〉擅长这类仪式魔法,因为其咒力色彩受到信仰限制,极易操作。清净歌声所到之处无不化为他们的圣域,规律的旋律变成魔法的密码,依照树的意志开始驱动两只妖精眼。

  「那时瞎子的眼必睁开,聋子的耳必开通。」

  「那时瘸子必跳跃像鹿,哑巴的舌头必能歌唱。在旷野必有水发出,在沙漠必有河涌流。」

  圣歌继续唱道。

  庄严的音色宛如大河。

  阅览室颤动着,放在台座上的红色种子伴随欢喜的旋律增添光芒。

  「我想看一段历史。」

  树注视着种子开口。

  「即使我的眼睛再也看不到,菲因先生的眼睛一定看得见那段历史。就算结果导致红色种子重回眼中,我也不后悔。」

  「所以……你才说……要将红色种子放回原位…………」

  「是的。」

  菲因并非看见,而是亲身感觉到少年点点头。

  少年与年轻人的意识建立了异常深入的连结,陷入混浊。两人彼此搅拌的精神跨越异线,不只共享视觉,甚至还有一部分的五感。

  「发光的沙,要变为水池;干渴之地,要变为泉源。在野狗躺卧之处,必有青草与蒲草。」

  「在那里必有一条大道,称为圣路。污秽人不得经过,必专为赎民行走,行路的人虽愚昧,也不致迷失。」

  圣歌渐入佳境。

  两人意识的混浊也随之加剧。

  菲因的妖精眼补足树衰弱的妖精眼,双方的咒术视觉进一步攀上更高处。

  他们的意识潜入红色种子深处——

  【……看啊,注视吧,观察吧!】

  「——!」

  嘎吱!

  是哪一方听见那灼烧脑髓的「声音」?

  【看啊,注视吧,观察吧!】

  过去无数次折磨树的「声音」。

  半年前树以为终于结束的剧痛与「声音」,再度侵入他们的精神。

  (这、是——)

  (红色种子的……)

  双方都分不清那是谁的意识。

  (——这么——没错——这种痛楚——你一直——我从以前开始——)

  同感、怀旧、苦闷、羡慕、悲哀、忍受、虚无、悲伤,交织浮现。

  感情如暴风般交错,唯有一个意念不合杂质。

  那是少年的起点。

  不惜诉诸这般乱来蛮干的手段也想实现愿望的根源。

  ——某个人的笑容。

  ——未能守护——因为自己犯下的错误而消逝的事物。

  那个意念猛击少年融合的心。

  (让我注视——!)

  少年呐喊。

  (让我注视我该注视的光景——既然你是在我体内长大,起码也该付清这点房租——!)

  「在那里必没有狮子,猛兽也不登道路,在那里都遇不见,只有赎民在那里行走。」

  「并且耶和华救赎的民必归回,歌唱来到锡安;永乐必归到他们的头上,他们必得着欢喜快乐,忧愁叹息尽都逃避。」

  少年凝望受圣歌引导的咒力底层。

  仿若花开。

  在树和菲因眼中,红色种子如花苞盛放般绽开。随着种子内莫大的咒力,某段截然不同的历史——即将揭开真面目。

  红色种子诞生的经过。

  背后包含的思念。

  多半与〈螺旋之蛇〉核心相连的过往。

  (——就是……那里……)

  视野一闪而逝。

  不属于现实,受魔法与咒力支配的视野。

  昔日「女巫狩猎」惨剧的——真相。

  (告诉我、那个真相……)

  树不顾一切拉近他追求的景色。无视术式、触媒或代价,鲁莽的伸出手。

  纵使结果将唤回那鲜红的地狱(从前的妖精眼)也——

  树感到指尖触及真相的一角。

  就在此刻,异变陡生。

  「「——!」」

  两人的身躯大幅弹开。

  「——社长哥哥!」

  「树!」

  美贯和拉碧丝惊呼。

  少女们的叫声在两人听来十分遥远。

  「刚才……那是……」

  菲因先发出呻吟。

  熟悉魔法的年轻人早一步察觉事态重大。

  也就是——

  两只妖精眼被弹开了。

  在「注视」上超越一切魔法的妖精眼,竟在威力相乘时遭到妨碍,这不可能的现象发生了。

  要在心中加上异常两字来形容也行。

  堪称奇迹——或灾厄的异象中心,浮现一侧灵体。

  「是……怎么……」

  穗波呻吟着。

  (银之骑士团)应该在大英博物馆张设了结界。根据穗波感觉到的,结界毫发无伤。这表示灵体视若无物地穿越结界而来。

  问题与「力量」的强弱无关。

  是异质。

  是不由分说突破我方的逻辑与规则,来自不同次元的鬼牌。

  「难道……」

  连猫屋敷也不禁哑口无言,瞪大双眼。

  灵体穿着纯白的祭司服。

  雪白的肩带自颈部垂下,复杂精致的花纹巧妙织入传闻是喀巴拉起源的杯、宝剑与树。她头戴仿造荆棘交缠的冠冕,无论是手中的礼杖或自肩膀披下的暖和斗篷,全都一片雪白。

  连她的发色也是纯白。

  肌肤、睫毛、嘴唇——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白色——甚至连眼珠都是。

  白色的女教皇。

  「呃,对、对不起……那颗红色种子是我们的东西,若是对它太粗鲁,我会很头疼的。」

  灵体少女一脸歉疚的低头。

  她的年纪跟树、穗波差不多,脸颊微微泛红,成为少女外表唯一不属于白的颜色。

  「呜……」

  树缓缓起身。

  「你的……东西?」

  「是的。」

  「你是……谁?」

  「塔布菝·拉萨(注:拉丁文tabula rasa 意指白板,引申为尚未累积经睑、白纸般的心灵)。」

  她的口吻明明天真无邪,静谧的声调却让树一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

  少女仿佛连声音都是纯白的。

  天真无邪,直透人心深处回响着——口气绝不强硬,却无法堵住耳朵不听——少女的声音与人格都是如此。

  短短一句话即表露她的人格特质。

  「〈螺旋之蛇〉的……『王冠』之座就是我。」

  灵体少女语毕,将手贴上胸口。

  *

  冰与火焰第三度、第四度互撞。

  自称「基础」的炼金术师与奥尔德维恩的魔法激烈冲突。

  每当炼金术师制造的冰之魔兽与如尼火焰互相弹开,紧绷的空气震荡就传至双方身上。以个别魔法师能当场施展的火力而论,双方都已达到最高水平。

  「……喔。」

  挥动圆领披风扫掉夜晚空气里的火花,「基础」如此问道:

  「那位少年首领留下你,是因为信赖深厚?」

  「鬼才知道。」

  奥尔德维恩不屑地回答。

  不过,焦躁的火焰正灼烧他的心。

  (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他心想着树一行人举行仪式的大英博物馆。

  奥尔德维恩本来应该观察对手的行动,万一发现(螺旋之蛇)大举来攻就立刻撤退。这类侦查行动原本就是少年魔法所擅长的领域。

  可是——

  (这家伙说……我这等货色。)

  奥尔德维恩回忆起他刚才的说法。

  身为干部之一,显然是超一流魔法师的「基础」,斩钉截铁的宣言他已没必要站上第一线。

  少年不认为他是虚张声势。

  他不觉得作为自动人偶的「基础」懂得操弄人心的概念。就像尤戴克斯一样,他们缺乏斟酌人心的机能。

  如此说来——真的有实力比「基础」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魔法师前来?

  这岂不是超出伊庭树的计划之外?

  (再说……〈协会〉的家伙也还没出现……)

  奥尔德维恩瞥了背后的塔一眼。

  〈协会〉的高塔监狱明明该注意到这场魔法战斗,却没派出任何人来侦查。想必那里也发生了某种异常状况。

  事件与少年的思考大幅脱序,情况将如何变化?

  「怎么了?忧虑吗?」

  「基础」的用词像是在玩弄对手——但语气却不含任何感情。

  同时,新的冰牙在空中划出弧线。

  随着每次攻击越发讲究的魔法,这次骤然袭向奥尔德维恩头顶。

  「——!」

  少年仅凭直觉而动。

  他以野兽般的敏捷身手四肢着地往后跳,身躯一个回旋,手指如龙卷风般掷出石头。

  「——爆发吧,Kenaz!」

  如尼火焰像注定的命运般击坠冰牙。

  叽叽叽叽!那刺耳的声音,可是炼金术创造的瓦斯生物在惨叫?

  「多珍惜一下宠物吧。」

  奥尔德维恩在散落的火花与冰屑中使劲擦擦脸颊,「基础」则一脸严肃的颔首。

  「没问题。」

  「?」

  奥尔德维恩皱眉浮现疑问——又立即转为惊讶。

  少年后退时,背后的树正好伸来奇怪的荆棘。

  黏糊糊的怪异荆棘仿佛从背后拥抱少年,封住他所有的动作。

  「要逃离刚才的冰牙,后退是唯一的逃脱路径。这是理所当然的结论……正像你的死一样。」

  炼金术师告诉奥尔德维恩,把他逼进死路才是目的。

  巨汉想必以先前的冰牙为掩护做了准备,大概是炼金术师的成长促进剂之类,将普通橡树改造成杀人魔树吧。

  「基础」毫无胜利的亢奋,手指又夹起新的试管。

  「你的一年时光没有白费,但仅止于此。」

  炼金术师会选择什么魔法作最后一击?

  这问题永远不得而知。

  他投掷的试管停在半空中。

  「——!」

  只要试管里的溶剂没洒出来,不管是多强大的炼金术都无法发挥效果。

  「基础」才刚对出乎意料的结果感到慌乱,这回双臂又违反他的意志被扳到背后。

  「这是……」

  看到「基础」活像被透明人架住,奥尔德维恩这才闭起一只眼。

  「干得好。」

  「……是、是的。」

  或许是生前的习惯——不知不觉出现在空中的黑羽,一脸紧张的涨红脸蛋,认真的点点头。

  骚灵现象。

  灵体少女的拿手招式。

  「这……是你们的点子?」

  「基础」问道。

  奥尔德维恩微微耸肩。

  「你的炼金术确实是最快的魔法之一,练到极致时甚至不需要启动关键字,术式技巧上也是顶级的。能够应用变化对应绝大多数的魔法,正是炼金术的专属特权——相对的,魔法师本身的咒力防护却近乎最低水平。」

  这代表大多数魔法师都能轻松防御的骚灵现象,却可作为对付巨汉的绝招。

  为了制造一瞬间的破绽,奥尔德维恩负责担任诱饵,黑羽则藏匿起来。

  虽然相性相克,但是能成功制住「基础」这等程度的魔法师,大多得归功于黑羽显著的成长。不只是拉碧丝和美贯,树用妖精眼做的特训也锻炼了这位少女。

  「黑羽!」

  「是!」

  她把「基础」的手臂猛然拉向背后。

  只要让咒力流通全身就能打破控制,但行动不免延误。

  面对吸血鬼弟子——奥尔德维恩·葛劳兹时,这是致命的延误。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少年以蛮力扯断魔法荆棘。

  (一口气解决掉他,马上赶过去!我不在的时候……你可得撑住,Dummkopf(笨蛋)!)

  他心想。

  恢复自由的少年高声呐喊,全力一击放出符文。

  「汝乃暴风!汝乃冰雹!汝乃灾厄!吞噬吧,Hagalaz!」

  剎那间,黑风以小石子为中心汇集。

  比夜晚更深沉,比黑暗更漆黑的暴风,符文的意义正是灾厄。

  将一切化为尘埃的Hagalaz魔风,包围了「基础」巨大的身躯。

  3

  ——每个人都停止呼吸。

  ——每个人都忘了眨眼。

  站在阅览室里的人,仿佛被夺去所有的思考及语言。

  组成圆阵的〈银之骑士团〉成员几乎全都茫然自失,骑士总长杰拉德勉强咬紧牙关,摆出临战姿势维持颜面。

  「…………」

  穗波和猫屋敷也不例外。

  由于仪式用到红色种子,他们设想过〈螺旋之蛇〉会以某种形式介入。之所以派他们三名「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到场,也不能说与这预测无关。

  (问题在于……出现的方法。)

  猫屋敖想道。

  他压下混乱的思绪,在脑中预做魔法的准备,同时瞥了身旁一眼。

  小雪茄前端飘起虚幻的烟雾。唯独影崎面无表情注视这幕光景。

  注视着阅览室中央的三个人。

  树、菲因。

  还有,塔布拉·拉萨。

  自称这个名字,太过纯白——宛如天上雪花化为人形,穿着祭司服的少女。

  塔布拉·拉萨缓缓转头。

  「……辛苦你了。」

  她对菲因开口。

  半戴着眼罩的年轻人也缓缓起身,点头回应。

  「嗯,这次挺累人的。」

  「害你吃苦了吗?」

  「是有一些。唉,这也无可奈何。」

  年轻人苦笑着摸摸脸颊。

  「你先向我许了愿,即使粉身碎骨去实现它,不也很合理吗?」

  「谢谢。」

  少女的笑容真的与年轻人十分相衬。

  他们简直像童话故事中出现的公主与王子。双方给人的印象都是纯洁无比的纯白。因为太过洁净,看起来极度脱离现实。

  因为脱离现实,即使放在魔法这个非日常的世界中,依然格格不入。

  非日常中的非日常。

  例外中的例外。

  眼前的两人正是如此。

  「好了……」

  少女转头望向周遭。

  纯白的眼瞳盯着众多魔法师开口:

  「看来有必要先谈谈。」

  听到这句话,树终于回神。

  「……你说你是『王冠』……之座。」

  他忍住先前仪式带来的疲倦,一边拼命动脑一边断断续续的说着。

  「那么……你是……〈螺旋之蛇〉的……首领?」

  「没错。」

  少女用日语回答。

  「我不知道该不该称作首领,每个座有各自的意义,这跟那个比较伟大那个计较平庸没关系……在这个前提上,我是『王冠』,生命之树的起源,统率所有座的部位。」

  听完这番话,在场者的心灵再度骚动起来。

  不单是〈螺旋之蛇〉突然来袭之故。

  自称是〈螺旋之蛇〉顶点的少女——孤身以灵体现身的事实,令所有人错愕不已。

  因为灵体状态对魔法师来说极不安定。

  灵体能够像黑羽那样透过骚灵现象等形式活用原始的咒力。不过,这些能力称不上是魔法。没有躯体或触媒,终究只能以原始又笨拙的方法操纵原始的咒力。

  不管多么强大的魔法师都无法颠覆这个事实。

  比方说,一年前在伦敦〈学院〉的会议上,由于出席者大半是灵体,因此〈螺旋之蛇〉闯入时才能轻易将著名的魔法师们一网打尽。

  少女等于是毫无防备的出现在敌阵中央。

  「嗯?」

  少女歪歪头。

  「大家对我用这副身体出现觉得不可思议吗?」

  她微微拎起和本体一样半透明的祭司服,绽放花朵般的笑颜。

  「用这副身体出现,大家就看得出我没有要马上战斗、对你们不利的打算吧?那些方法说不定有必要,但我是先来沟通的。」

  「沟通?」

  塔布拉·拉萨的发言让树瞪大双眼。

  「……以〈螺旋之蛇〉代表的身分吗?」

  「或许是。」

  少女微露苦笑。

  「这个能不能直接给我?」

  然后她指着树手中的咒物问。

  「咦?」

  「啊?」

  「……什么?」

  在后方待命的拉碧丝与美贯,和树一样哑口无言。

  少女抱起双臂,一脸「你们为什么不懂?」的表情。

  「就·是·这·个啊!」

  也就是——她用手指着明示。

  红色种子。

  「只要你们乖乖还来,我就不追究先前的事。你们欺负菲因和洁希丽叶让我很生气,不过我们也动了手。庚申一半算是背叛了我们,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她的口气简直像小孩子想握手和好一样。

  每个人都愣住了。

  白色少女的主张放纵到正常思维无法捉摸,又无可救药的直接了当。

  「……开什么玩笑!」

  最初发出怒吼的人,果然是〈银之骑士团〉成员。

  「你们擅自杀上门,伤害许多人,最后还要我们默默归还你们的东西!这算什么了结!」

  统率仪式东方的年轻正骑士喝道。

  树在上个月魔法决斗时也看过他,代表他是〈银之骑士团〉里前途有望的魔法师。倾全力施为的仪式被迫中断,反扑——又称回旋镖效果的魔法逆流应该正侵蚀着青年,他却浑身洋溢着足以反弹消耗的正义感与热情。

  「这也没办法嘛。」

  相对的,少女噘起嘴唇。

  「我们想实现梦想啊,一定是跟你们相同的梦唷。」

  「相同的梦?」

  「嗯。」

  自称塔布拉·拉萨的少女点点头,嫣然一笑。

  「我想让世界充满魔法。」

  她开朗的往下说:

  「我说得没错吧?我们不管怎么看都是丧家之犬吧?只要有科学就不需要魔法。魔法师就只能成为自我满足、哭哭啼啼继续研究这世上不需要的学问的生物。不过,真的有人能够满足这样的生活吗?」

  少女行云流水的诉说。

  她纯洁的声音与极为挑衅、或可说是粗鄙的发言内容反差过大,又让众人心中刮起暴风。

  「其实,大家都想得到回报吧?」

  她简直像个孩子。

  这番理论,就像不与世间妥协的动物。

  没有道理或理性,只顾宣泄愤慨与欲望的想法。

  「其实大家都觉得,无法理解魔法深渊的俗人最好全都匍匐在地,对吧?」

  这岂不正是俗人的思考?

  然而,同时也是事实。

  少女明确的道破,魔法师们自然而然放弃的——宣称这等俗世念头怎样都无关紧要的想法,简直「跟没穿衣服的国王一样」。

  「可以实现。」

  少女断言。

  「只要交给我们,就能实现这样的梦想。我们要打翻陷入死局的棋盘,让魔法师变成世界的中心,科学只不过是附属品。〈螺旋之蛇〉正是为此存在的结社——呐,这么一来,大家已经明白这一点了吧?」

  「…………」

  沉默就是回答。

  动摇也是从一年前开始的。

  自从〈螺旋之蛇〉上次袭击伦敦起,他们就在各地的事件中留下了各式各样的讯息。凡是备一定敏感度的魔法师,当时应该都有了大概的理解。

  理解〈螺旋之蛇〉的目的。

  此刻,少女说道。

  她极为纯粹,不带任何怀疑的歌颂着。

  ——要让所有人都认同魔法师的价值。

  ——这次要逆转一度输给科学的魔法。

  然而,方法是什么?

  他们企图用红色种子达成什么?

  叫为看不到前方,所以没有人能闭上眼睛、堵住耳朵,只能一直听少女诉说。

  「用这颗种子,我们——」

  「到此为止。」

  塔布拉·拉萨终于要往下说时,遭到另一个影子介入制止。

  一个极度不祥的影子。

  树回过头,呼唤那人的名字:

  「——影崎先生。」

  「请立刻中断魔法仪式。」

  男子面无表情的告知。

  身穿皱巴巴的西装,嘴边的小雪茄冒着烟——唯独他没有任何改变。

  「达瑞斯副代表……已允许我与〈螺旋之蛇〉交涉。」

  「没错。不过,我判断更深入的行动对〈协会〉无益。就像你一样,我——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也拥有独自判断权。」

  影崎的言语比起机械更加冷酷。

  不,甚至连冰冷也没有。

  只有虚无。

  一块张大缺口的空白。

  自称为塔布拉·拉萨的少女若是纯白,影崎就是欠缺的空白。褪去的色彩即将把男子平凡的身影变成无可比拟的异形。

  「可是,她——塔布拉·拉萨现在是灵体。我认为她的说法有值得一听的价值。」

  「不。」

  面对树的辩驳,影崎仅仅摇头。

  「毫无防备不代表没有危险。她阐述的思想,已经比任何魔法或武器都更危险。」

  影崎取下嘴边的小雪茄,如此补充:

  「……还有,达瑞斯大人早就吩咐过碰到这类场面该怎么处置。」

  「…………!」

  树闭上嘴巴。

  「假设利用红色种子举行的魔法仪式……像这样招来〈螺旋之蛇〉的干部现身,他命令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擒下所有人。」

  影崎的视线锁定灵体少女点点头。

  「辛苦你了,你的任务结束了。」

  他表明,〈协会〉只是为了引出〈螺旋之蛇〉的成员而利用树。

  达瑞斯打从一开始就只有这个意图。

  相对的——

  「你是影崎先生?」

  塔布拉·拉萨歪歪头。

  她的态度就像初次见到只听双亲提过的伯父。

  「人们是这么称呼我。」

  「你是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的领袖。」

  「我没有挂领袖头衔,要这样想是别人的自由。」

  「是吗?」

  少女沉思起来。

  她抱起双臂皱着眉,过了一会后发问:

  「那么——如果你消失了,大家会变老实吗?」

  「…………」

  影崎没有回答这直爽的问题。

  「穗波、猫屋敷。」

  取而代之,他呼唤立于背后的两人。

  「可以阻止他们吗?要是你们不愿听从——」

  影崎的手探进西装里层抽出古老的皮纸,微微亮出文件。

  那是张羊皮纸。

  是〈协会〉签订重大契约时交换的「契约书」。

  那并非纯粹的文件,虽然未经同意无法发挥效果,但获得同意后,只要遵照约定,这项咒物甚至能随心所欲的操纵对方生死。

  当然,男子此时拿出的必定是穗波和猫屋敷——作为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的契约。

  「没有必要。」

  但是,穗波斩钉截铁的回应。

  「喔?」

  「只要你的决定是『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的正确判断,不必每次都拿契约出来提醒,我也会听命。」

  她站上前。

  哒、哒……低跟鞋踏着地板。

  少女的黑斗篷轻轻摇曳,她从斗篷下抽出数根槲寄生。

  「……穗波。」

  「伊庭同学。」

  少女咬紧嘴唇,对身旁跪倒的少年开口:

  「我现在被派遣至〈协会〉。尽管是事后追认,也是获得社长承认才会待在这里——因此,身为派遣魔法师就该这么做吧?」

  「身为派遣魔法师?」

  「没错。」

  少女断然颔首。

  树仅是苦笑着,露出理解、同感、悲伤与喜悦交织的神情。

  「或许没错。」

  他回答。

  「社长哥哥!」

  「…………」

  美贯呼喊。

  拉碧丝只用一双大眼直盯着两人的样子。

  树——有点为难的说:

  「作为在魔法师世界生活的派遣魔法师,我认为你十分正确。我们的社员如此坚定,我很高兴、也觉得很骄傲。」

  「太好了。」

  穗波也微微苦笑,表情与少年非常相似。

  在某种意义上,她的表情或许远比从前与〈阿斯特拉尔〉一起战斗时更如像他。

  「所以……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后悔。」

  「我明白。」

  得到少年默认的穗波一掀黑斗篷转身,将视线投向阅览室中央。

  塔布菈·拉萨伫立在月光倾注的台座附近。

  (……菲因的咒力仍被封印着。)

  她先确认这点。

  最可怕的妖精眼仍在眼罩封印之下。虽然刚才年轻人与树进行仪式时被扯下一半,但想必很难立即靠一己之力恢复。

  穗波的注意力理所当然的转向保持灵体的少女。

  「猫屋敷先生。」

  「是。」

  先前贯彻沉默的青年,听到同事询问终于开口。

  「麻烦支持我。」

  「我知道了。」

  「……喵~」

  「喵~」

  在青年脚边待命的玄武与白虎,随着简短的对话模仿主人鸣叫。

  「你叫塔布菈·拉萨?」

  少女谨慎的确认。

  「从现在起,我们将以〈协会〉之名拘捕你。你若乖乖束手就擒,我个人愿意提供协助,你意下如何?」

  「啊,好温柔。」

  白色少女有点惊讶的瞪圆双眼。

  相对的,穗波凌厉的眼眸蕴含决心,视点毫无动摇。

  半年以来,少女似乎一直在成长。就像从前总是戴着眼罩的胆小少年一样。

  「不过,我不能投降。」

  塔布菈·拉萨摇摇头。

  「我们是大家的梦想结晶。不能输给任何人,也绝不屈服。」

  「是吗?」

  穗波简短的回应。

  「那么,就由我来击溃那个梦想。」

  少女的手探进斗篷。

  她取出一根特别长、特别古老的槲寄生。

  一目睹那样咒物,树赫然倒抽一口气。

  「那是——!」

  「〈协会〉藏有许多特殊咒物,这也是其中之一。在威尔斯森林里经历千年时光,与古树共存的槲寄生。」

  少女高举槲寄生唱道:

  「我乞求!赋予我灵树长老的庇护与力!」

  咒力满溢而出。

  那股咒力庞大无比。区区数十公分长的槲寄生,简直像具现化的咒力块。

  树皮泛起一阵波动,变化成形,包覆少女的身躯。

  「穗波!」

  「穗波姐姐!」

  树和美贯各自惊呼,下一剎那又瞪大眼睛。

  千年岁月压缩成短短数秒。急速戏长的槲寄生藤蔓——转眼间已覆盖少女的手臂与脚化作铠甲,在她手中形成长枪。

  宛若神话中的持盾少女。

  而且——

  树看过那柄长枪两次。

  原本属于塔布菈·拉萨身旁,另一位居尔特魔法高手的武器。

  亦即,弒神之枪——

  「密斯提尔提恩之枪……!」

  4

  ——剎那间,

  两个棋盘发生两个变化。

  首先,在大英博物馆。

  「塔布菈·拉萨!」

  穗波随着呐喊挥落枪尖。

  弑神之枪斩断空气,夹带强烈的咒力少女冲向头顶。

  「我诅咒……狮子座的心脏啊……利牙刺穿一切守护。」

  那一瞬间,穗波的确听见沙哑的声音。

  这回结界被蛮力扫开,阅览室天窗破裂的同时,新的人影降落。

  玻璃碎片如雨点般洒落,刺破柔软的地毯。

  随之掀起的风势翻动剩余书籍的页面,正中央的人影进一步施展魔法。

  「我祝福……处女座的小肠啊……成为屏退不净的护身符……」

  来者结成复杂的手印,举起小试管。

  轻敲一下也可能打碎的纤细玻璃管——形成肉眼看不见的障壁保护人影与塔布菈·拉萨。

  密斯提尔提恩之枪撞上屏障。

  庞大的咒力与咒力在中间互相抗衡。

  抗衡只维持一瞬。

  在场所有人都听见,唯独魔法师能听到的水晶破碎声。

  穗波挥下的长枪准头微偏,轻轻划破新人影的长袍。密斯提尔提恩之枪打碎肉眼看不见的障壁,但障壁也守护住人影与塔布菈·拉萨。

  可是穗波没露出惊愕之色,反而一派理所当然的注视对手。

  对方手持灌满液体的试管,那恐怕是福尔马林。少女当然旱就看出管中漂浮的粉色物体真面目——是人的内脏。

  以人体对照黄道十二宫,藉此获得星座守护与诅咒的魔法。

  降灵术。

  又名死灵术。

  「……你果然来保护她了。」

  「和你……相隔……一年……不见了……」

  脸色苍白的青年喘咳着回应她。

  他名叫梅奇欧雷。

  是个死灵术师。

  〈螺旋之蛇〉的「永远」之座。

  过去击败穗波与安缇莉西亚两人的魔法师,在此登场。

  *

  伦敦郊外,砖造高塔旁。

  「汝乃暴风!汝乃冰雹!汝乃灾厄!吞噬吧,Hagalaz!」

  黑风随着如尼符文及咒语涌上,准备破坏被骚灵现象困住的自动人偶。

  黑风准确的锁定「基础」。

  这次的攻击时机他无论如何也避不掉,连施放炼金术迎击的空档都被黑羽的骚灵现象夺走。

  可是——

  「吞食灾厄吧,Hagalaz。」

  暗夜掀起另一阵黑风。

  魔风的规模比奥尔德维恩的还要大上数倍。

  两道暴风轰然撞击后互相抵消,只剩微风吹拂森林。

  「咦……」

  「什……!」

  黑羽与奥尔德维恩呻吟时,另一个声音传入耳中。

  「喂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少年全身僵硬。

  冰柱仿佛从脚趾一路刺穿脑门,一条条被贯穿的神经发出惨叫,警报以最高分贝响遍奥尔德维恩脑海。

  「啊……」

  他举止生硬的回头。

  「你……」

  「啊~啊~看你一脸不中用的样子,牙都给拔光了吧?我不记得这样调教过你,但这就是畜生的悲哀,不过离开三天,连主人的脸都不记得了?」

  他不可能忘记。

  他不可能无视。

  女子像凿穿黑夜般傲然伫立,勾起漆黑的嘴唇。

  黑色的发、黑色的眼眸、黑色的长长指甲。

  与菲因不同,她身上不见伤痕,多半是刚从大地吸取充分的咒力恢复健康。

  「嗯~皮肤还有些痉挛。〈协会〉那些家伙看我不抵抗,下手还真狠。不,换成我的话,开始就说不需要手脚,眼珠和鼻子也通通挖掉了,这样还算好的。」

  她挥挥手臂,恨恨地说。

  洁希丽叶。

  奥尔德维恩的师父,担任〈螺旋之蛇〉的「王国」之座。

  那个吸血鬼就在眼前。

  「为什么你……能逃狱?」

  「啊啊?」

  听到从前的弟子断断续绩追问,洁希丽叶不悦地皱眉。

  「你问我我也很头痛啊。监视者可是真的全消失喽?无论如何,一度开启过、咒术性质减弱的监牢要一直关住我,可是很辛苦的。」

  「……你这么说根本不顾别人的辛苦嘛。」

  另一个影子咋舌。

  「我特地带来某人专用的符文金币,趁自动人偶努力拖时间的机会忙着打开牢门,你就不能慰劳我一下吗?」

  「有这种一一慰劳小喽啰的笨蛋吗?」

  「真亏你说得出口。那么,现在要不要赌上座的名号和这个小喽啰打一场啊?」

  「喔,这话真有意思。」

  吸血鬼与另一个男子交换着险恶的视线。

  那名拉丁系的青年头戴宽边帽,以漆黑口罩覆盖口鼻。

  看见那个身影,黑羽杏眼圆睁。

  「你……难不成是贾拉先生?」

  「咦,你知道我是谁?」

  「听说你本来是〈盖提亚〉的魔法师,却背叛安缇莉西亚小姐投奔〈螺旋之蛇〉。」

  「哈,真会打招呼。」

  贾拉从鼻子哼了一声。

  (难道……)

  面对眼曲的情况,某个想象让电流窜过奥尔德维恩的心脏。

  他想的不是〈螺旋之蛇〉本身,而是洁希丽叶能轻易获得自由的理由。

  (万一……)

  万一——

  〈协会〉的人也料到〈螺旋之蛇〉会来这里呢?

  还算准〈阿斯特拉尔〉会插手阻止他们?

  照平常的监视程度,不可能阻挡得了〈螺旋之蛇〉的干部。话虽如此,有能力办到的魔法师在〈协会〉也是数量有限。尽管旗下有许多还算优秀的魔法师,论及一流魔法师却人手不足,这正是〈协会〉的弱势。

  但是,〈阿斯特拉尔〉或许可以稍微拖延一会。

  只是一会。

  对〈协会〉方面来说,高效率集中有限战力的方法就是——

  「……怎么会……」

  奥尔德维恩用尽浑身之力才忍住呻吟。

  (……〈协会〉真的拿〈阿斯特拉尔〉当弃子?)

  越是往下想,少年越是失去从容。

  「……奥尔德维恩先生。」

  一旁黑羽的低喃,将少年的思考拉回现实。

  「……嗯,我知道。」

  他点个头。

  〈螺旋之蛇〉已有三名魔法师。

  其中有两人更是持有座称号的干部,即便是贾拉也不容小看。如果奥尔德维恩加入〈阿斯特拉尔〉前调查的情报正确,他应该也是朝禁忌出手的魔法师。

  (状况实在……很糟……)

  少年咬紧牙关。

  脑海中确认着视为王牌的符文。然而,那一招在师父洁希丽叶面前又能发挥多少效果?

  (反正也不会发生更糟的事了。)

  少年豁出去的想着·猛然抓紧符文。

  要动手,机会只有第一击。奥尔德维恩将一线希望赌在打开局面上,正要往符文倾注全部的咒力。

  ——可是,少年的愿望落空了。

  事态的恶化尚未完结。

  新的人影从洁希丽叶他们出现的反方向——敞开的森林小径缓绥走来。

  那人手持木拐杖,配戴单边眼镜,头戴高级丝质礼帽。

  微妙的肤色难以判断他属于什么人种,但年纪大约四十来岁。他就像图画里的古典英国绅士,却又散发着独特的异样气息。

  「——让各位久等了。」

  男子以怪异的语言及腔调问候。

  「几位是『基础』先生、洁希丽叶小姐、贾拉先生,对吗?」

  他逐一确认。

  活像没把奥尔德维恩和黑羽放在眼里。

  洁希丽叶瞄了男子一眼,愉快的咧嘴露出利牙。

  「喔,就是你?」

  「您说的没错。」

  戴丝质礼帽的人颔首。

  他说出令人恐惧的台词。

  「在下是〈螺旋之蛇〉的『慈悲』之座萨雅吉。按照塔布菈·拉萨大人的吩咐,前来迎接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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