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七月十七日(五)

  *

  ——不舒服到了极点,简直就是地狱。

  虽说这是一所公立女子学校,但除了教职员办公室和学生餐厅以外,其他地方都不装空调,这对健康会有影响吧?拉起厚实的窗帘,全校三百六十个学生齐聚一堂的体育馆内简直就像是三温暖。而且,还混合了各式各样体香剂的味道,充斥着好像放在公共厕所那种业务用芳香剂般的臭味。

  在这种地方坐两个小时,简直就是活受罪。

  过完周末的两天后,就开始放暑假了。

  今天只上半天课,但与其来参加这种无聊的例行课程,不如趁早放假。一年级的时候还觉得既然学校规定,只能乖乖照办。升上二年级后,就觉得单程走三十分钟特地赶来学校实在蠢透了。

  无论如何,至少比昨天好多了。昨天在炎炎烈日下的操场上举行了班际垒球大赛。

  好几个学生都中了暑,就连保健室的老师也昏倒了。我担任救护员,只能用浸过冰水的湿毛巾,放在那些躺在树荫下的同学脸上做为应急处置——

  你想谋财害命吗?!我是卧床不起的老人吗?!你是恶媳妇吗?!

  那些中暑的同学骂声连连。不过,我已经做过实验证明,这种方法是无法轻易取人性命的。

  今天是人权电影鉴赏会。

  有什么电影值得全校学生即使忍受这种不舒服,也非要一睹为快?

  电影片名是「真情世界」。为电影中两个少年男主角配音的是杰尼斯双人偶像团体,电影的内容是——

  少年从小在单亲家庭长大,和母亲相依为命,新搬来的邻居家中有一个罹患爱滋病的少年。闻爱滋色变的附近居民对新邻居少年避之不及,然而,这两名少年渐渐建立了真诚的友情。

  电影开演还不到二十分钟,已经有人开始啜泣。根本还没演到感人的桥段。大家都是以爱滋少年将死为前提看这部电影,所以,即使遇到欢乐的场面也忍不住落泪。时间差不多了。

  声音——从后方传来。

  嘶嘶嘶嘶嘶……夸张而拼命吸鼻子的声音简直就像是在搞笑。

  是敦子。

  她用我在她生日时送她,花了我一千两百圆的LIZ LISA手帕,轮流拭着眼角和鼻子。

  她以前即使在看「小狐阿权」和「哭泣的红鬼」时也不会哭。不,应该说,她以前不是学人精,也不是那种会假哭的女生。

  我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去上剑道教室「黎明会」时,那里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女生。她他子高高的,胆子却很小,每次被老师大声斥责,她就会戴着护具逃走。但是,她是我第一个记住名字的人——草野敦子。

  得知我们两家住得很近后,我们会一起去剑道教室,但下课后,很少一起回家,倒是我经常会帮她送东西。没想到一年后,敦子去参加各种比赛,都一定会带着奖杯和奖状凯旋归来。

  我在练习时比她认真好几倍,直到小学五年级放弃为止,一次也没有赢过她。

  敦子的运动能力并不算特别优秀,但她的瞬间爆发力和反射神经特别敏锐。她可以在间合(注:剑道比赛中,自己与对手之间的距离称为「间合」)之外,在对方跨前一步也无法触及的距离纵身一跳,迅速击面。这是她的拿手绝技。

  虽然被她击中时很懊恼,但在参加团体赛时,敦子「跳跃」那瞬间可以让人觉得胜券在握,仿佛身体也随着她一起跳了起来。

  胜利的跳跃——道场的老师用这种方式形容。小学六年级时,在一场规模不是很大的比赛中,敦子靠着这个跳跃赢得了全国冠军。

  但是——

  中学三年级的夏天,参加县赛的决赛时,敦子在跳起来时扭伤了脚——听说是这么一回事。

  我没有去看那场比赛,所以不知道当时的情况。

  那次之后,敦子放弃了剑道。她放弃了跳跃,放弃了跑步,也放弃了激烈运动。

  当时,她因为在体育方面表现优异而获得推甄,得以进入邻市一所文武双优的名门私立高中——黎明馆高中,但她拒绝了。

  她受的伤应该不至于严重到会留下后遗症的程度。

  结果,她进入了重视传统和礼节,却不怎么优秀的女子高中——樱宫高中。

  入学典礼当天,敦子把玩着从创校至今,款式几乎没有改良过的古董级水手服上的红色领巾,像是悲剧女主角般哀叹:「我不想穿这种制服。」她一定对身旁穿着相同制服的我视若无睹。

  「还好啦!只有这个年纪才能穿水手服。」我试着安慰她。

  「由纪,你当然好啦!樱宫高中的樱井由纪,听起来就很吉利,但是,我……唉!你怎么可能了解我的心情?」

  我当然不可能了解——你到底想要我了解什么?

  要我了解你的脚明明没问题,却不上体育课?还是会因为一些芝麻小事,引起过度换气症?或是无论去其他教室、上厕所、吃便当,都不敢单独行动吗?

  还是要我了解敦子你的孤独不安?

  即使我能了解,也于事无补。

  ——我将视线移回银幕。两名少年努力征服死亡。

  有一天,新闻报导说,在遥远的城市发现了一种专治不治之症的特效药,于是两名少年踏上旅途,打算寻找这种药。但是没想到这是一则假新闻,两名少年失魄落魄地回到家。然后,死神造访,少年向好友道别后,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剧情进入高潮,吸鼻子的声音、啜泣声和哭泣声也达到了颠峰。

  啊哼!呜呜呜呜呜……

  体育馆内,用力擤鼻涕的声音和装腔作势的哭声此起彼落。敦子用LIZ LISA的手帕擤着鼻涕,用在校门口发的补习班广告面纸擦着眼泪。

  她弄反了,而且今天演得有点过火了……

  因为担心遭到同学的排挤,敦子拼命和其他人保持相同的步调,完全没有察觉夸张的动作反而让她显得和其他人格格不入。

  ——我将目光移回银幕。少年把鞋子丢进河里。

  少年完成了约定的仪式。虽然死亡造成了分离,但他们的友情并没有结束。死亡,让他们的友情永垂不朽……

  虽然这部电影令人感动,但我哭不出来。归根究柢,这只是别人编出来的故事。那两个容貌俊俏的少年只是在扮演别人创作出来的角色,下戏之后,转身说声「辛苦了」,领了便当,彼此甚至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掉头回家了。

  但大家好像在参加「感动比赛」似的纷纷掏出手帕擦眼泪,她们不是对那些看韩剧哭得唏哩哗啦的欧巴桑嗤之以鼻吗?真受不了这些人。

  莫名其妙。

  现实生活中哪有什么友情?世界上不可能有两个人走完全相同的人生,总有一天会分道扬镳,生命中重要的人的顺位也会不断改变。

  所以,应该在此之前就有所体会。

  但看到她擦着根本没有流泪的眼睛,我觉得要她体会根本是不可能的。

  ——敦子,我没说错吧?

  **

  我觉得两名少年好不容易成为好友,其中一人因为生病而死去实在太可怜了。我以后也要注意自己的健康。感想到此结束。

  终于写好了。咦?大家怎么还在写,只有我一个人抬起头。大家到底在写什么啊?每个人写的内容都大同小异,有什么好写的?只要写「很好看」这几个字,不就解决了吗?

  「至少要写满稿纸的八成,否则要重写。」

  三十多岁的班导师看着我说。我的字写得很大,但不要说八成,就连两成都没填满。对了,我忘了写重要的心得。

  我以后也要珍惜友情——终于凑足两成了。

  朋友。

  由纪坐在靠窗最前面的座位上振笔疾书,仰头看着右上方四十五度角……接着又低头写了起来。

  她在写什么?她根本没有受到感动。回教室的时候,我对她说:「真好看。」她却一脸无趣地打着呵欠。看电影的时候,她绝对没有流一滴眼泪。眼泪。

  我已经有好几年没看过由纪流泪了。不光没有看过她流泪,她脸上也几乎没有喜怒哀乐的表情,不笑,也不生气,完全搞不懂她在想什么,但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小学五年级,她的左手受伤后,整个人都变了。

  有一天早上,由纪左手包着一层又一层的绷带来上学。「你怎么了?」我问她。「我半夜想去喝水,杯子破了,我不小心割到了手。」她这么回答。

  她因为这个无聊的原因,手的握力只剩下三,只好放弃剑道。

  即使说笑话给她听,她也不笑;兔子死了,她也不哭;男生调侃她,她也不生气。

  她总是面无表情。

  会不会是我做错了什么?

  「由纪最近怪怪的,还叫我不要去她家。」

  「由纪的阿嬷生病了,把全家都闹得鸡犬不宁。」

  当我回家抱怨时,妈妈这么告诉我。我看过她阿嬷,没想到她生病了。由纪一定是因为家里的事太烦心了,所以没空欢笑或流泪。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嘛!

  只要我够坚强,或许可以帮她分忧解劳。我要再加把劲……但是,无论我变得再怎么坚强,她都从来没有找我商量过任何事,反而越来越面无表情。

  但是,没想到她却没有受到任何排挤。

  虽然她整天面无表情,臭着一张脸,但很懂得在紧要关头说句安慰话或是贴心话。班上的同学有时候会说,由纪是个怪胎,但这个「怪胎」代表的是正面的意思。

  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大家都受骗上当了,就像我以前那样受骗上当了。

  中学三年级的秋天,我第一次发生呼吸困难,当我在保健室的被子下瑟瑟发抖时,由纪帮我把书包拿来了。

  「你没事吧?」

  「你根本就不关心我,反正又会找机会写我的坏话!」

  「我没有电脑,也没有手机,才不会做那么卑鄙的事。」

  她伸出握力只剩下三的左手。

  「敦子,或许你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独自在黑暗中走钢索,但其实绝对不是像你想的那样——我们回家吧!」

  我哭了。我哭啊哭,哭啊哭,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不再颤抖。

  原来由纪真的关心我,原来她了解我。

  只有由纪是我的朋友。

  ……即使想由纪的事,也无法把稿纸填满。

  我用指尖把自动铅笔转了一圈。创校纪念日时,每个人都领到了一枝。无论怎么看,这枝只有白底绿色校徽图案的笔都不怎么起眼,但由纪搞不好可以以这枝笔为题材写一本短篇小说,比方说……是男友生前留下的遗物之类的。

  我看着由纪写个不停的手,带着讽刺,向她传送念力。

  写得这么认真,小心又被人告状。

  *

  背后可以感受到敦子的视线。她可能又在杞人忧天,以为「由纪可能又在写我的事」。从今年一月开始,我和敦子之间就有一种微妙的尴尬。我知道其中的原因。

  因为我写了〈小夜走钢索〉。

  但是,那并不是我的错。假设我有错,也是因为我那天不小心把书包留在学校,忘记带回家了。说穿了,那也是敦子的错。

  去年六月,高一的运动会前夕,敦子双脚站上梯子,在操场上挂代表班级的塑胶板时差一点跌下来,结果引发了过度换气症。当时我正在附近做花饰,立刻从她的运动长裤口袋里拿出摺好的便利商店塑胶袋,套在她头上,带她去了保健室,等她妈妈来接她,才目送她们离开。

  我已经习以为常了。

  当她们离开后,我才发现敦子忘了带书包回家。我打算等运动会的准备工作结束后,回家时顺便把她的书包一起带回家,于是把她的书包放在桌上,自己的书包挂在桌旁,结果只带了敦子的书包回家。因为我们用的是学校规定的同款书包,所以也算情有可原。

  为了去敦子家,我必须绕十五分钟的远路。我算好可以准时回家的时间,急匆匆地离开了学校,到了敦子家时,才发现自己的书包忘在学校了。那时候,因为我家有「门禁」,所以无法再回学校拿书包。

  幸好钱包和手机都放在口袋,所以不至于有太大的影响。

  直到晚上躺在床上时,我才感到后悔。

  书包里有我写好的稿子!

  我原本打算放学后,去便利商店影印那一百页用四百字稿纸写成的手写稿,所以用夹子夹在一起放进了书包。

  算了……反正别人不会翻我的书包,不会翻,不会翻。

  我这么自我安慰。第二天早上,我比平时更早赶到学校。书包仍然挂在桌旁,但打开一看,里面的稿纸不翼而飞了。

  被人偷走了?真是糟透了……

  幸好书包里没有放任何写有我名字的东西,但我情愿被公布裸照,也不愿意被陌生人看到自己写的小说。我根本无心参加运动会,只要一有时间,就回到校舍四处找稿子。除了教室、图书室、电脑室、化学实验室、烹饪室和社团活动教室以外,我连置物柜和垃圾桶都找遍了,却仍然一无所获。

  为了安全起见,我还去找了教职员办公室。看到打开的电脑、三年级的成绩表,以及连我都觉得怎么可以这么毫无防备地乱丢的东西,却仍然没有找到稿子的下落。

  那是我花了多少心血写的小说!但是,我知道再找也是徒劳,只能作罢了。

  我希望那份稿子永远不见天日。

  ——没想到,那篇小说却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呈现在敦子眼前。

  小夜走钢索

  只要一次跳跃,就足以没收才华。

  到底有多少人意识到,所谓才华。并不是天赐的礼物,只是有期限的出租而已。

  至少,十七岁少女小夜并不知情。她会表现出一副「这个世界没有永远」,仿佛已经对世界知之甚详的表情谈论友情和爱,却从未思考过才华和永远之间的关系,

  愚蠢的小夜。

  是小夜自己用黑暗笼罩了她的世界。

  小夜的世界没有天明。她只看到脚下唯一的那一根铜索,不知多高,不知多长,更不知通向何方。

  然而,她知道一件事。

  一日踩空,世界就崩溃了。

  好可怕。

  小夜伫立在原地,耳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

  那是黑暗的统治者,一旦被逮到,就永远无法逃离这里。

  小夜战战兢兢地在钢索上踏出一步。

  小夜开始走钢索。

  **

  照这样下去,恐怕真的会叫我重写。不过,今年没有人对我说教,说什么「敦子,文章是代表自我的镜子」之类的废话,我应该就要偷笑了吧!去年的班导师是个三十多岁的大叔小仓,瘦不拉叽的,看起来很没有霸气,却整天喜欢装腔作势地自夸。

  你们知道吗?我当国文老师只是表相,我的真实身分是作家。你们听过作家〇〇和××吗?我在读书的时候,曾经和他们一起办过一本名叫《虚无》的同人志。目前,只有我在追求纯粹的文学,而不是用文学来换取金钱。

  我连手机小说都从来没看完过,所以也完全没听过他提到的两个作者,但喜欢看书的由纪知道他们。

  十一月的时候,小仓获得某个新人文学奖。

  看到小仓那副得意的样子,我忍不住问由纪:「真的那么厉害吗?」由纪告诉我,小仓常提到的那两个作家也是得到相同的奖后,正式成了作家。对喜欢看书的人来说,那似乎是相当有知名度的文学奖。

  难怪他乐坏了,因为他终于追上了他的老朋友。

  他得奖作品的题目是〈小夜走钢索〉。

  第三学期的第一堂国语课,小仓感冒请病假。担任学年主任的阿伯影印了之前刊登在杂志上的那篇小说开头部分,发给我们做为自习课题。

  只要一次跳跃,就足以没收才华。

  小夜简直就是我的写照。

  而且,我觉得那不像是小仓写的。

  他说话总是噜哩叭苏,简单的一句话,也可以被他说得拖泥带水。

  听说最近车站经常有色狼出没,我们学校有不少学生搭电车上下学,或许有人曾经受害,却没有勇气说出口,整天以泪洗面。为了以防万一,等一下我会把我的邮件信箱留给大家,假如遇到什么问题,可以传简讯给我。

  他说话就是这么没有重点,所以,〈小夜走钢索〉这篇小说的创作者——

  是由纪。

  对了,我记得刚进高中的那段时间,她的手指曾经因为握笔太久而长了茧。

  看到最后一行时,我眼前一片漆黑。

  小夜开始走钢索。

  ——敦子,或许你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独自在黑暗中走钢索,但其实绝对不是像你想的那样。

  她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决定要写我吗?

  她当时不是关心我吗?不是只有她了解我吗?

  她和那些人根本是一丘之貉。

  她当着我的面说得天花乱坠,心里却在看我的笑话;班上的其他同学也一样。她几乎每天都跑图书馆,看了很多书,所以或许一下子就可以想到安慰的话、贴心的话,但心里想的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太过分了。

  虽然我很怕由纪不理我,但那天放学后,她来保健室接我的时候,我还是鼓起勇气提起这件事,竭尽所能说得轻描淡写。

  「我觉得〈小夜走钢索〉不像是中年大叔的文笔,反而像高中女生写的,好恶哦!」

  「——去死啦!」

  她咬牙切齿地喃喃自语。

  她双眼看着远方,这句话、应该不是对我说的吧……继续追问由纪小说的事恐怕不太妙。

  但是,我想看那篇小说的全文。

  我去附近唯一的一家书店买那本刊登了全文的杂志,没想到已经卖完了。图书馆没有那本杂志,我在网路书店搜寻,连库存都没有了。之前在学校讨论了好一阵子,我问了几位同学,却没有人买那本杂志。我去向那个把开头部分影印给我们的阿伯老师借,他说杂志拿去资源回收了。

  虽然小仓当初大肆吹嘘,几乎把自己吹上了天,却没想到只是昙花一现。

  如果我不觉得那篇小说在写我,也会把它当成过眼云烟。

  无奈之下,我只好直接去问小仓。

  「难得你这么好学,但很不凑巧,我送了很多给别人,现在手头上没有。反正早晚会发行单行本,对高中生来说,虽然价格有点贵,但你到时候可以买一本回家看。」

  小仓不可一世的样子,喜孜孜地说。

  「老师,你的小说是以谁为蓝本创作的?」

  听到我的问题,小仓微微挑起眉毛。

  「……敦子,可能是你。」

  「啊?」小仓以我为蓝本?

  「这只是打比方。我日后也会继续创作这种让读者看了以后,觉得在写自己或是产生共鸣的作品。你也是看了开头的部分,觉得很像在写自己,所以才想继续看下去吧?」

  搞什么,他只是在打比方。看他志得意满的样子,搞不好〈小夜走钢索〉真的出自他手。不,假设是盗用别人的作品,也许他早就想好这番说词了。

  最后,我还是没能看到〈小夜走钢索〉的全文。

  小仓今年三月底离职了。他在最后的班会时说:「我希望专心当作家。」但班上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是另有原因。〈小夜走钢索〉至今仍然没有出版,应该永远都不会问世了。因为,小仓已经不在人世了。

  在四月的欢送会上,得知他在春假时车祸身亡。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车祸和其他详情,但我想起了由纪的喃喃自语。

  去死啦……

  ——下课铃声响了。

  「把心得从后面往前传。」班导师说。

  最后,我还是只写了两成。大家都写得密密麻麻的。是不是该把电影大纲也写上去?有的人还画了图形文字。对哦,可以当成在发简讯。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要重写怎么办?我还得要补体育课呢!

  ——由纪,你会和我一起吃午餐吧?

  *

  不到一百个座位的狭小学生餐厅内,被下午要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占走了不少位子,我们好不容易在角落找到了三个人的座位。我、敦子和——紫织。

  我排的咖哩饭队伍很快就轮到了,敦子和紫织排的汉堡焗饭却大排长龙。她们有说有笑,聊得很开心。这不干我的事,但我讨厌敦子每次发出笑声后,就回头看我一眼。难道她以为我会心生嫉妒?

  当初希望和敦子之间有一个缓冲。

  紫织适时出现了。

  她在二年级时转入我们班,班上没什么人理她。或许是因为没有重新分班的关系,一年级时形成的小圈圈都不希望有新的成员加入。况且,她本身就有一种奇妙的阴森感觉,让人无法轻松和她攀谈。

  不久之后,才知道她是从黎明馆高中转来的。上数学课,她不费吹灰之力解答了数学难题,担任学年主任的老师忍不住说:「不愧是黎明馆的学生。」她为什么要从名校转来这种名不见经传的高中?其中一定有隐情。我只是想知道原因。

  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便当?

  我用这种了无新意的方式向她打招呼。之后,紫织会不时加入我和敦子,但我仍然不知道她转学的原因。

  她们终于端着热腾腾的汉堡焗饭回到了座位,我的咖哩饭都已经冷了。

  「对不起,让你等那么久。」紫织说。

  「早知道你也应该吃汉堡焗饭。」

  敦子一坐下,就拿起汤匙捣烂了半熟荷包蛋的蛋黄。浓稠的蛋黄和白酱淋在汉堡上令人垂涎,但我绝对不会要求让我尝一口。

  「你暑假有什么打算?」

  敦子问紫织。

  「暑假我要去东京的亲戚家,我不想留在这里……」

  「要去东京哦!真羡慕。」

  敦子夸张地表现出羡慕的样子,却不问我的暑假计划。她应该希望我问她,但我死也不会问。

  「紫织,你觉得今天的电影怎么样?」我改变了话题。

  「很感人,但不够催泪,我的感想几乎交了白卷。」

  「我也一样。由纪虽然没流眼泪,但感想写得满满的。」

  敦子酸溜溜地插了嘴。

  我知道敦子写不出什么内容,她只是跟着别人有样学样而已,并没有真的深受感动。她既缺乏补足的想象力,也不具备足够的词汇,无法用各种不同的方式表达仅有的一点感动。但是,我不相信紫织也写不出感想。

  你一定是故意的。

  「故意的?」

  紫织露出困窘的表情笑了笑,然后将视线移向人潮渐渐散去的四周,沉思片刻后,轮流看着我和敦子,压低了嗓门问:

  「你们有看过尸体吗?」

  是指「站在我这边」(Stand By Me)那部电影吗?

  紫织看到我们默不作声,继续说了下去。

  「我在想,看了今天的电影能够哭出来的人,应该没有接触过死亡;正因为日常生活中无法接触死亡,才会轻易和主角产生共鸣,不假思索地流下了眼泪。我想,这件事应该可以告诉你们。」

  紫织把视线从我们身上移开,开口诉说起来。

  「我转来这所学校后,虽然很高兴你们和我做朋友,但其实也有点难过。你们两个人不是很亲密吗?不瞒你们说,我以前也有过这样的好友。

  「那是我进黎明馆后,第一个跟我说话的女生。我们很有默契,经常很纳闷为什么我们的想法那么一致。我们想了很多有趣的事,每天都乐此不疲……她家住得很远,父母为她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房间,我也常去她那里住。我们经常聊到天亮,上课迟到,结果被大人骂得半死,但我们根本不在乎。我们无话不说,我觉得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但是,似乎只有我这么觉得而已。

  「今年二月,她无故旷课。即使她没有和学校联络,也绝对会打电话给我,所以班导师一大早就来问我。我立刻传简讯给她,但她没有回我;我打了电话,她也不接。我非常担心,就冲去她住的地方查看。

  「按门铃没有人应答,我用备用钥匙打开了门,一进门,就听到淋浴的声音。原来她在洗澡,那我来吓吓她。我咚咚敲了敲浴室门,但是,完全没有反应。

  「我觉得不对劲,然后就突然害怕起来,两只脚不停地发抖,但我还是鼓起勇气打开了门,发现她倒在浴缸里。她用剃刀割腕,血流满地,脸色惨白。我虽然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状况,却深深感受到她已经不在那里。

  「虽然她的躯壳出现在我眼前,但可以知道她已经不在那里。这才是真实的死亡。

  「所以,我即使在看电影的时候也哭不出来。无论演死亡演得再逼真,都知道那个人其实还在那里,你们能体会这种感觉吗?哦,你们不必勉强回答我这个问题。对不起,和你们聊这些,但我觉得看了今天的电影也没办法哭出来的由纪,和没有用一些廉价词汇写感想的敦子,你们应该能够了解。」

  没想到她会在午餐时间、在学生餐厅吃饭时告诉我们这些事。原来「隐情」就是她的朋友自杀?

  紫织的话也震慑了敦子。

  「紫织,原来你曾经遭遇这些事,你一定很难过吧!所以才会转学……她为什么自杀?」

  这个问题未免也太直接了,但我也很想知道。

  「不知道。我最痛苦的就是我不知道原因……你们要不要看这个?是她的遗书。」

  紫织拿出手机,出示了一封她收到的简讯。敦子也探头看着,但中途就放弃,因为简讯内容太长了。一长串抽象的内容,可以从字里行间嗅到她在学校受排挤,却只字末提关键的自杀原因。最后一句是这样写的:

  继续活下去似乎有点难。我要重新启动。再见。

  我没有阖起手机,直接将手机还给了紫织,突然发现收到简讯的日期是三月。

  「她明明二月就死了,是不是很奇怪?其实是她死后不久,她妈妈发现她手机里的这封简讯没有寄发,所以就寄给我了。既然打了这么长一封简讯,为什么不寄给我?那样的话,我就可以马上赶到……」

  紫织没有把话说完,抬头仰望着天花板,双手紧握手机,似乎忍着泪水,不让它流下来。明明想哭却强忍泪水的身影,比哭泣更能够营造出悲伤的感觉……是这样吗?

  「好可怜哦……」

  敦子拿出绉巴巴的手帕按着眼角。

  可怜?我原本也有这样的感觉,但听着听着,觉得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紫织不是在为好朋友的死感到悲伤,而是对这样的自己沉醉不已……

  我告诉你们哦!我的好朋友死了耶!我正在努力走出伤痛。我了解什么是真正的「死亡」,所以,我和其他人不一样。我和你们不一样。

  我似乎可以听到她的心声。这是在——炫耀吧?

  ……但说句心里话,我有点羡慕她。为什么呢?

  虽然没有比炫耀自己的不幸更无耻的事,但如果非得这么做,我有足够的自信,绝对不会输给紫织,但是,紫织会感到羡慕吗?

  「对了,我也想问你一件事。」

  她用闪着泪光的双眼看着我。

  「……什么事?」

  「你左手上的伤痕是怎么回事?」

  「这个吗?」

  我把左手放在眼前。手背正中央有一道横向贯穿整个手背的疤痕,宛如一条红色的蚯蚓。

  「这是我阿嬷……不对。」

  「你不说也没关系,不必勉强。你也曾经历过痛苦的事,我可以感觉出来……」

  她用食指轻抚着我难看的疤痕,自我陶醉地嘀咕着。某种情绪突然爆发了,我怒不可遏。

  你懂个屁!那种像地狱般的生活,你怎么可能懂?!别以为自己看过尸体,就一副好像什么都懂的样子!

  ……但是,我没有看过尸体。

  我想看——我想看尸体。不,紫织只是看过尸体,我想要看人死去的那一瞬间。紫织看到的是她的好朋友,那我也不能输给她,必须是我周遭的人。

  ——谁呢?

  我瞥了一眼敦子,她呆呆地望着我。

  **

  下午一点,我准时去了体育老师办公室,但老师去校外吃午餐,还没有回来。一定因为是我,老师一定觉得让我多等一下没关系。

  其他老师说他应该马上就回来了,于是,我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等待,却闲得发慌。

  由纪去了图书馆吧!可能仍然和紫织在一起。如果她们说我的坏话怎么办?

  两个人的时候,觉得如果有三个人更好,因为即使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尴尬,第三个人还可以居中协调。但是现在变成三个人之后,就又觉得还是两个人比较好。

  中学的朋友比小学多,高中的朋友比中学更多,虽然交友的范围更广了,但对我来说,似乎不是变得更广,而是变得更淡薄了,就好像可尔必思的量没有改变,只是水越加越多了。真担心我以后的人生会不会越来越淡,变成有一股怪味道的水。

  当初是由纪建议邀一个人吃便当的转学生紫织加入我们。自从〈小夜走钢索〉问世之后,我越来越搞不懂由纪,所以很希望我们之间多一个朋友,没想到由纪会主动提出这个建议。这让我觉得她似乎对我感到不满,她似乎完全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尴尬是她造成的。

  我原本希望只有我们两个人……

  而且,由纪上个月交了男朋友。她在图书馆抱了一大堆书,不小心掉在地上,那个男生帮她一起捡书,就这样认识了。即使是少女漫画,现在也不会用这种老梗了,但是,这种事就是会发生在由纪身上。

  因为她左手的握力只剩下三,右手则是二十。她看到有兴趣的书,就用右手抽出来,不断放在左手上,左手终于无法承受。在这种情况下救美的英雄,除非长得像恐龙,否则绝对可以顺利发展。由纪一定会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让气氛变得更好。

  左手的疤痕……那不是她半夜想要喝水时,不小心打破杯子割伤的吗?

  直到今天,我一直以为是这么一回事,没想到她却告诉紫织说「是我阿嬷」。

  是她阿嬷造成她受了伤。我猜想,这才是实话。

  由纪应该无法了解我刚才的心情。老实说,这件事比〈小夜走钢索〉对我造成的打击更大。

  为什么由纪不愿对我说实话?

  因为我总是说一些无聊事?我只会聊LIZ LISA或是零食的事,但紫织说出了她朋友自杀的事,所以她觉得了悟死亡的紫织或许能够理解吗?

  死亡到底是什么?即使大家都讨厌我,我仍然觉得总比死了好。话说回来,我向来觉得「死」是用来骂人的「字眼」,无法具体想象,所以并不清楚到底哪一种情况更好。如果我知道的话……不晓得还会不会这么认为。

  了悟死亡。

  像紫织一样亲眼看过尸体……

  「敦子,让你久等了。」

  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师走了进来,就是找我的那个体育老师。他嘴里咬着牙签,完全没有歉意。

  「关于体育课的补课,你要不要趁暑假去做义工?」

  「义工?要做什么?」

  「去老人安养院帮忙一些简单的事。学生会不是和某家老人安养院交流吗?那里的一名员工突然离职了,所以希望我们学校可以派短期义工。就算是补了这一个学期的缺课。」

  这是在恶整我吗?上体育课时,我并不是跷课,而是激烈运动会让我无法呼吸,只能坐在旁边看。难道这个没有大脑的阿伯不知道傻傻地坐在那里比在操场上跑来跑去更痛苦吗?

  但是……

  老人安养院应该有很多体弱多病的老人,搞不好可以看到尸体。看尸体,了悟死亡,那里简直是再适合不过的地方了。也许是天赐良机。

  「我去。」

  「你真果断。要不要找你的好朋友一起去?第一学期的体育课是以田径为主,第二学期就要以球类为中心,到时候,她就没办法上了吧?要不要先把课补起来。」

  「……我想,认定她没办法打球,她可能会不高兴。」

  「真不愧是她的好朋友,你说得有道理。那我就帮你一个人申请。」

  「什么?只有我而已?」

  「原本他们只要求一、两名义工,既然由纪不去,你一个人就够了。」

  我还以为是像学生会平时的公益活动,都是五、六个人一组一起去,所以我不希望由纪参加。没想到只有我一个人,我行吗?

  但是,我必须抢在由纪前面了悟死亡,否则,就没意思了。

  *

  爸爸、妈妈和我三个人坐在桌前吃晚餐,但是,几乎没有人说话,因为我们已经忘了家人欢聚一堂的感觉。三个月之前,在厨房隔壁的房间内,早餐时间要开「朝会」,晚餐时间还要开「返家会」。

  「这个月的目标是打招呼。各位同学,要大声、有精神地……」

  阿嬷继续训示,我们充耳不闻,继续低头吃饭。这已经成了我家这几年的习惯。

  在我刚升上小学五年级时,家里出现了变化。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时,看到阿嬷穿着套装。阿嬷已经退休了,好久没看她穿套装,我以为她要出门,就没理会她,直接走进房间,突然背后一阵刺痛。

  我回头一看,发现阿嬷怒气冲冲地瞪着我,手上拿着她以前当老师时不离手的竹鞭,足足有五十公分长。

  「藤冈,对长辈怎么可以没礼貌!你老毛病还是改不了,只不过功课好一点,就目中无人。」

  阿嬷继续滔滔不绝,我只能呆呆地听着。

  是因为我没有说「我回来了」吗?……但藤冈是谁?……

  那是曾经当了多年小学老师,经过不为人知的刻苦努力,终于成为校长的阿嬷痴呆的开始。

  刚开始时,她每隔两、三天就发作一次,把家里的某个人当成她以前的学生(她每次都说我是藤冈),喋喋不休地说教,或是用教鞭打人,偶尔也会称赞。渐渐地,她变回了受到其他老师尊敬、手握大权时的自己,没有再变回来。

  阿嬷原本就对时间很严格,认为凡事提前五分钟是理所当然的,自从她变痴呆后,更是变本加厉。据说人类的智能有结晶性和流动性两种,有些痴呆症的老人可以记得德川家历代将军的名字,却忘了刚才已经吃过饭。这不是他们在恶搞,而是要记忆这两件不同类型的事,需要的是不同性质的智能。

  由此可以分析,阿嬷脑袋里的规则和规律之类的东西,已经跟时钟黏在一起了。无论起床、吃饭或每个人的门禁时间,如果不提早五分钟完成,她手上的教鞭就会飞过来,根本不容别人解释。她手上的教鞭会不停地打在背上和手上,直到她认为你已经反省了。越是和她顶撞,越会没完没了。只要乖乖受罚,被她打三、五下就结束了,所以,只要默默忍耐就好。

  阿嬷身材这么娇小,即使用教鞭打人,也不至于把整个家弄得鸡飞狗跳。这句话出自住在我家十五分钟车程之外的阿姨之口,但当拜托她照顾阿嬷一个星期时,第三天晚上,姨丈就把阿嬷送了回来。

  要是继续住在我们家,我会小命不保。

  姨丈的额头上贴了一张很大的OK绷。

  既然这样,就送去安养院吧!爸妈向市公所申请后,遭到断然拒绝,因为我们身上并没有伤痕。

  即使隔壁房间不再有声音,大家仍然静静地吃饭,各想各的事。不,我不知道爸爸和妈妈在想什么,但我在这个家的时候,心却不在这里,早就飞到了遥远的世界。

  **

  刷完牙,告诉妈妈我已经洗完澡后,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家里每天都是我最先泡澡,接下来才轮到爸爸和妈妈。以前是因为我练习剑道,每天回家时都满身大汗,渐渐养成了习惯。但在放弃剑道后,我也不想用爸爸泡过的洗澡水泡澡,我怕身上会沾到大叔的味道,洗澡根本失去了意义。

  可是,我喜欢爸爸。

  吃晚餐的时候,我告诉爸妈自己要去老人安养院当义工,做为体育课的补课。我家吃饭时会关上电视,大家围在餐桌旁吃妈妈精心制作的美味佳肴,分享一天发生的事。

  妈妈有点生气地说:「你没办法上体育课又不是你的错,」但爸爸表示赞成说:「参加公益活动是好事。」

  爸爸还说,家里老一辈的人都很早就过世了,敦子没有机会和老年人接触,这刚好是个理想的学习机会。而且,帮助别人可以增加自信。

  妈妈听了,也表示赞同。我缺少的是「自信」吗?我以为我和别人没什么两样,难道别人看出我整天都提心吊胆的吗?我那么努力学大家,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更开朗、更加开朗,还是被人看穿了吗?

  不过,应该只有爸爸、妈妈和由纪看清了真相。如果班上所有的同学都知道了,一定会在网站上写我的坏话。

  每天睡觉前开电脑看「校园社群网站」是我的习惯。

  「听说S老师的儿子的亲生父亲是副校长。」

  「M老师有戴假发,每天都发布暴风警报!」

  「K已经怀孕四个月,如果暑假不去堕胎就死定了!」

  我知道S、M和K是谁,也大致可以猜出是谁留的言。因为她们午休时也都在讨论这些事。虽然明知道她们是在恶整别人,但当这些人的脸庞浮现在脑海时,就会觉得搞不好S老师真的和副校长外遇,M老师戴的是假发,K怀孕了。

  况且,有时候这些留言中也会有几则真实的内容……

  「A子在比赛时跌倒了,所以和全国比赛说拜拜啰!」

  「A子说她推甄上了,得意个屁啊!」

  「这种人只顾自己,超贱的。」

  「贱人,贱人,贱人!!」

  「如果是我,早就愧疚得想去死了。」

  「A子死了?」

  「A子还没死哦?」

  在中学最后一次县赛团体决赛中,以二比二的成绩争取冠军时,我输了。对手午餐不知道吃了什么,嘴里一股大蒜味,我从比平时更远的间合跳了起来,没想到身体失衡,被打中护具小手,整个人跌倒在地,扭伤了脚。我还来不及扳回一城,时间就到了。

  敦子,不是你的错,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所有队员都来安慰我,当时,我还觉得大家真窝心——

  在我放弃剑道、也放弃了推甄后,校园社群网站的布告栏上有关「A子」的内容立刻销声匿迹。我做对了这件事。我才不希望因为剑道和读好学校而惹大家讨厌。

  当我得知其他队员考上了黎明馆高中时,第一次出现了呼吸困难。

  如果当时我自杀,那些同学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

  自从新闻报导说,有高中生因为有人在校园社群网站上散布谣言而闹自杀后,老师搞不好也会看这个网站,那些人还敢大剌剌地写别人的坏话,实在也太有勇气了。

  我曾经在校园社群网站上留言过一次,那次我实在是太生气,没有多想就去留言了,但第二天早上就坐立难安。明知别人不可能知道是我写的,却怕遭人报复,吓得不敢再去看。之后,有整整半年没上那个网站。

  看看就好。看看别人的笑话,只要没有人写自己的事,就会感到安心,然后就可以安心入睡。

  不知道这算不算网路中毒?如果算的话,全校所有的人都中毒了。

  我希望自己可以不在意校园社群网站。

  由纪上高中之后有了手机,但她应该不会用手机上网去偷看校园社群网站。即使偶尔去那个网站,发现别人写她的坏话,她绝对不会去迎合那些写她坏话的同学,也不会沮丧,更不可能自杀。

  她一定表现得若无其事,思考怎么以牙还牙。

  由纪很坚强。

  即使被人在校园社群网站上说坏话,至少比死好多了。但是,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不了解「死亡」。

  我也要更坚强。

  为此,我必须了悟死亡。

  *

  回到房间,只剩下自己时,我不由得想起了紫织的话。

  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受伤的真正原因,今天却差点说漏了嘴,因为死亡的故事太令我羡慕了。

  我希望看到周遭的人死去的那一刻。

  我最希望阿嬷死。我曾经好几次希望她快死,在新年去神社拜拜时,也曾经向神明许愿,希望死神今年一定要把阿嬷接走。不,我甚至想亲手送她上西天。

  但是,阿嬷死不了。每次她得了老人常见的病,我就充满期待,心想这次八字总算有一撇了,没想到几天之后,她又活了过来,好像根本就没生过病。每次我都被推入失意的深渊,我早就对阿嬷的死不抱希望了。

  而且,我现在根本不想和阿嬷有任何瓜葛。

  周遭的人。如果爸妈死了,对以后的生活造成的影响太大。至于敦子……我不愿去想这个问题。

  紫织接触到的死亡是自杀。如果我也想接触相同的死亡,最快的方法,就是去自杀网站研拟作战方案。但是,我希望避开自杀。

  因为没有比自杀更无聊的死亡了。

  那些缺乏想象力却自认为富有知性的人才会自杀。他们以为自己想象的世界是一切,因为感到绝望,所以选择走上死亡之路,未免也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比起这种人的死亡,我更想看着那些想要继续活下去的人、那些贪婪的人死去。

  啊,这个人应该还不想死,不知道他描绘的世界是怎样的世界?……不知道哪里有这种可以激发我无穷想象的死亡。

  思考这个问题太麻烦了,还不如看书。我在放学时顺便去了图书馆,借了那个据说是小仓朋友的作家新出版的书。

  小仓就这样车祸身亡,实在太遗憾了。不知道是否因为他家人的要求,报纸上并没有邗登这则新闻。我原本还打算等他出名之后,再揭露他盗用的事。

  这是什么?

  书里除了借书卡以外,还夹了一张看起来是手写的广告单。

  招募朗读志工。

  浅蓝色的纸上印着手写的文字。

  喜欢看书的你,愿不愿意为其他也爱阅读的朋友朗读呢?

  名为「小鸠会」的团体在暑假期间招募志工,为小孩和老人朗读书籍。服务地点是本市的老人安养院、S大学附属医院小儿科病房,还有其他的地方。

  小儿科病房——以S大学附属医院的规模,应该有许多病情严重的孩子。罹患不治之症的少年,就像今天电影演的……

  参加这个团体怎么样?

  当志工认识的小朋友,在建立某种程度的交情后,就可以算是自己周遭的人,即使他们死了,也不会对我的生活造成影响。

  但我会朗读吗?虽然我可以读得很流利,但我对自己的笑容完全没有自信。如果像打工一样需要先面试,我绝对会被刷下来。

  不然来练习一下怎么笑好了。不,不必担心这个问题。如果是为小孩子朗读,可能会读那些民间故事,民间故事通常不需要配合笑容。像是「蟹猴大战」或「咔嚓咔嚓山」之类的故事,如果面带笑容朗读,反而会让人害怕吧!

  宣传单上留了小鸠会负责人冈田的手机,可以向这个人报名参加。那我星期一就打电话试试……

  看到那些相信还有很长的未来、对未来充满梦想和希望、比我年纪更小的孩子死去的那一刻,不知道我是怎样的心情。

  我会想象自己回到那个年纪,想象如果自己的人生在那里画上句点会是怎样的感觉,然后觉得在死亡面前,那种如同地狱般的生活根本不足挂齿吗?即使不必告诉自己世界很宽广,也能够体会眼前的世界更加美好吗?

  到时候,我会把自己接触到的死亡在别人面前炫耀吗?

  原本没有任何安排的暑假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大目标,让我充满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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