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2019/04/19)

  事件在隔天发生了。

  周五从下午才有课,所以高行吃完早餐之后,就悠闲喝着茶陪瑠璃垣先生下棋,不过海龙王寺打了电话连络高行。老话重提,海龙王寺最近热中于使用暗号,而且她似乎不太喜欢电话这种优秀又普遍的连络方式,只有在紧急状况才会使用。心想大概是发生状况的高行接起电话。

  「喂?」

  「啊啊,竹原同学,早安。」

  海龙王寺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没有霸气,因为现在是早上吗?

  「关于今天的作业,被迫中止了。」

  「中止?」

  「不好意思。那就这样了。」

  海龙王寺没说理由就挂断电话,这也太我行我素了。高行随即主动打电话连络,但只有一直传来响铃声没人接听。高行不禁认为这下似乎真的要出事了。看向窗外,厚重的云层低垂天际,看起来似乎会下一场雨。这几天持续都是好天气,所以实验机一直放在楼顶,要是那台精密机器淋到雨应该挺严重的。

  朝着天空干瞪眼也无济于事,所以高行离开瑞穗庄。

  通往高中部的坡道,吹着不像是春天应有的冷风,将所剩无几的樱花花瓣恣意吹落。高行穿越冷清的操场,没有前往社办,而是直接前往分社。推开阶梯顶端的门来到楼顶一看,发电草皮宛如波浪摇曳的楼顶正中央,海龙王寺独自无所事事站在那里。

  察觉到高行出现,海龙王寺噘嘴像是闹别扭说道:

  「不见了。」

  「什么东西?」

  「『眼睛』不见了。」

  高行猛然看向随风摆动的帆布上头那架实验机。用不着仔细观察就发现,早就安装在实验机腹部的「恶魔之眼」消失无踪。「恶魔之眼」是一种可以用来烧开水,可以代替鱼鳔,有时候会失踪跑到神奇地方的神秘道具,这次它又自己跑到什么地方了吗?海龙王寺漫不在乎说道:

  「这方面的对策,我准备得很周全。看来似乎是被某人偷走了。」

  「有犯人的线索吗?」

  「这个嘛……对于知道『那玩意』价值的人来说,这真的是不惜和恶魔交易也想得到的宝物吧。我受到特别待遇的这件事,也有不少人心怀不满。」

  「对了,这个区域是蓝色等级吧?肯定有人员出入的记录。」

  「我当然查过了。这周除了我们外,没有人进入二十二号馆,这方面就有点离奇了。」

  海龙王寺拖着脚步走向实验机。

  「没有备品吗?」

  「我说过,那玩意全世界只有一个,如果要从头制作得花费三个月。」

  「你为什么能够冷静成这样?」

  「不见就是不见,慌张也无济于事。」

  海龙王寺的声音和表情都极为平淡,不知道她现在的想法,这样将会无计可施。高行蹲到实验机旁边想寻找线索,应该是用来固定「恶魔之眼」的垫片与螺丝散落在周围。

  高行在其中发现某个东西。这个物体比指尖还小,如果不是高行肯定会看漏。这是高行极为熟悉,不可能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的物体,高行以无法置信的表情捡起那个物体,转身看向海龙王寺,表情也在这时候冻结。因为海龙王寺就在后方,而且高举着可以打碎牛头的巨大板手。

  挥出去的板手撕裂空气摇晃高行的前发,命中实验机的侧腹,随着铿一声响亮的声音,好几个零件散发着金属光泽飞散。在高行愣住的时候,铿的声音再度响起,高行连忙从后方架住海龙王寺,阻止她的第三次攻击。高行有些混乱大喊道:

  「你这个家伙做事也太唐突了吧!」

  「麻烦放开我!没能完成的研究比垃圾还没有价值!我要亲手让它回归为垃圾!这里是我的城堡!」

  海龙王寺像是失去自我拼命挣扎,挥动手脚摇乱头发,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她的力气很大,令高行惊讶于这么纤细的身体哪里藏着这种力气。鼻头被她的脑袋撞到,胫骨被她的脚踝踢到,使得高行痛得差点投降。即使如此,高行架住她的力道还是没有减弱,终于令海龙王寺疲惫至极,放开手中的板手。

  高行宛如劝诫般缓缓说道:

  「没必要破坏吧?『眼睛』或许出乎意料轻松就能找回来,即使找不回来,只要重新来过——好痛!」

  右手传来剧痛,使得高行放声惨叫。海龙王寺抓准瞬间的空档钻出高行臂弯,退后好几步拉开距离。战战兢兢看向右手,上头留着清晰的齿痕。

  「你这家伙居然咬我!而且毫不客气!你身为人类的行径根本有问题吧!」

  「吵死了!不准讲得好像你什么都懂!」

  海龙王寺宛如烈火般怒骂,高行也不服输放声大喊。

  「要是你不说,能懂的事情也不会懂吧!」

  「就算说给你听,你也不会懂。因为我是天才,你不是。」

  比起差点被板手打破脑袋,比起被狠狠咬了一口,这句话更令高行火大,感觉认识海龙王寺之后的一切都被否定了。

  「我和你是不同的生物,这是屹立不摇的事实吧?我才要问竹原同学,你为什么执着到这种程度?这应该和你无关吧?因为你即将离开学园了。」

  高行哑口无言。拿出这种论点,高行也无从反驳。

  「到头来,你为什么愿意配合我?基于廉价的同情?还是单纯感兴趣?啊啊,差点忘了,我说过我需要你,不过你别误会了,我并不是无论如何也非得要你不可。至今这种程度的问题发生过很多次,但我依然独自努力到现在,今后也是如此。这样缠着我会令我觉得恶心,所以可以别再管我了吗?」

  「……这是……我要说的。」

  惊觉不妙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克制了。有些事情是无法忍耐的。

  「明明完全不想理解别人,却摆出讲了就会明白的态度,只顾讲你想讲的事情。你以为只有你独自努力到现在?忽然冒出来,被你拖着到处跑,我受够了!至今的修行都化为乌有了!」

  风忽然增强,从两人之间吹拂而过。

  海龙王寺拨起凌乱的长发,轻声一笑。

  「或许我们挺像的。明明喜欢独自一人,却害怕孤单。」

  「不准把我相提并论,我不是天才。」

  「说得也是。啊啊,到今天为止的薪水,我之后会汇进你的户头。」

  「我不需要那种东西。」

  「那你就捐给慈善机构吧——虽然时间短暂,但我过得很开心。永别了。」

  海龙王寺说完之后就离开了。

  即使楼顶只剩自己一个人,高行也伫立在原地,任凭强风吹拂好一阵子。

  不久之后,天空下起一滴滴冰冷的雨水,此时高行才回想起自己来到分社的最初目的。他以帆布包裹实验机,适当找了一些工具压着。虽然风很强,但雨势没有很大,即使只有这种程度的防护,高行认为应该也能挡雨。完成这项作业之后,一股徒劳无功至极的感觉袭击而来。我到底在做什么?

  一大早就累坏了。高行好想回到瑞穗庄钻进被窝睡个十二小时。

  淋着雨走下坡道之后,被海龙王寺咬伤的右手,事到如今再度隐隐作痛,还微微渗出鲜血。看到被雨水冲刷的鲜血,就回想起去年夏天练习过头咳血的往事。试着舔了舔渗出来的鲜血,果然有着血的味道。

  这是间接接吻。高行思考着这种蠢事。

  ▼

  暂定加入第二科学社至今两周,从整理社办正式进行活动开始计算则是一周。感觉已经过了好久,也感觉还没有过很久,不过肯定是十七年的人生之中最为忙乱的一周。

  高行淋雨返回瑞穗庄,没有换掉湿透的衣服就钻进被窝发呆。重新凝视右手的齿痕,迟来许久的怒意涌上心头。接着高行坐在杂乱房间的正中央,像是石头一样沉思。

  这周,他对于海龙王寺超脱常轨的各种行为不予计较,就像是训练有加的管家随侍在侧。没有受到感谢就算了,居然还以那种形式落得宛如被开除的下场,令高行无法接受。他自信没有说错任何话,即使搞不懂某些艰深的细节,但是那条悠游于天空的鱼,对于海龙王寺肯定很重要,只要取回「恶魔之眼」,那个家伙或许会再度提起干劲——

  高行察觉到,自己明明很生气,不知何时却关心起海龙王寺。高行不禁责骂自己「被训练得奴性真重!」心底的烦闷感令他坐立不安。

  为了转移注意力,高行着手进行着几乎没进度的搬家准备,然而只是令室内变得更乱,丝毫没有收拾的迹象。而且动作似乎也变得冒失,搬起物品的时候,肩膀不小心撞到柜子,柜子里某个厚厚的方形物体顺势掉落。

  「唔喔……」

  脚背被用力砸中,使得高行痛得发不出声音。这个物体是房内唯一一本纸本书,在「青蛙书房」一时冲动买下的黏菌图鉴。高行揉着疼痛的脚并翻阅图鉴,黏菌越看越令人觉得是诡异又恶心的生物。自己为什么会买下这种玩意?当时应该没有购买图鉴的想法才对。

  在高行沉浸于思绪时,某个东西轻轻打在背上。转身一看,地上有个空的矿泉水宝特瓶。房门不知何时打开,香澄小姐就站在门口。

  「竹原,我从刚才就在看了,你真的有认真打包吗?」

  「……不打包不行吧,因为我要离开了。」

  「这样啊。学校呢?逃课?」

  「如您所见,我逃课了。不行吗?」

  「怎么了,居然难得肯陪我拌嘴。想被我整?」

  「我没有那个意思……」

  香澄小姐是瑞穗庄的居民,但她不是学生,是校友,而且是从幼儿园就住在学园都市的在地人。但她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辍学,就这么留在瑞穗庄打工维生,是二十二岁的大姐姐,也是高行身边为数仅少的成年人之一。

  然而……

  「您穿成这样闲晃,又会惹瑠璃垣先生生气的。」

  香澄小姐穿着小一号的细肩带上衣加一件热裤,虽然难以判定是否挑逗动人,但不管怎么说都令人不知道该把目光放在哪里。加上她拥有身高170以上的模特儿体型,对于男高中生来说更显刺激。

  「少啰唆,能够欣赏香澄小姐的曼妙身材,要是鹿儿岛的话会高兴到哭。」

  香澄小姐大步走进房间。虽然一瞬间感受到危机,但还来不及起身,她就以白皙修长的手臂施展漂亮的锁喉功。香澄小姐露出宛如肉食动物的表情,把高行脖子勒得紧紧的。「呜呃、会没命,真的会没命!」高行如此放声惨叫。

  「来来来!检查晨勃!」

  白皙的手伸向高行下体。

  「并没有!已经是中午了!请不要这样!我要向瑠璃垣先生告状!」

  「很遗憾~瑠璃瑠璃不在家~!」

  高行拼命防御自己的重要部位说道:

  「咦、为什么?」

  「好像是家里有事,那个家伙其实挺忙碌的。」

  大概是玩腻了,香澄小姐忽然解除锁喉功。

  高行顺势整张脸往下趴倒在走廊。

  「这么说来,他早上好像有提过……午饭怎么办?」

  屁股被踩住了。转头仰望,香澄小姐脸上浮现浅浅的笑容。

  「我做给你吃吧?」

  「香澄小姐做?真的吗……?」

  高行先是怀疑着自己是否听错,接着怀疑香澄小姐是否正常。瑠璃垣先生做宿舍伙食是理所当然,但是素行不良的香澄小姐光是说要下厨,就会令人如此惊讶。这就是所谓的电影版胖虎效果。

  「我会做饭有这么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没这回事,不过……」

  包括寻人、类似随扈的保全任务、奈米机器设计、甚至是赛车女郎,任何工作都得心应手的香澄小姐,被誉为「学园」最强的打工族而闻名(不知道是在哪里闻名就是了),所以下厨当然难不倒她,而且也无须担心她的厨艺。

  虽然狂野又暴力,却是很会照顾他人的大姐姐。基本上是如此。

  「虽然很感谢您愿意做饭给我吃,不过没关系吗?您的工作怎么办?」

  「今天久违地休假,应该说是因为太简单,比预定提早完成。」

  「那您应该让自己更悠哉一点吧?」

  「真是不可爱。像是这种时候,你只要率直接受我的款待就行了。」

  香澄小姐如此嘀咕抱怨,不过露出颇为开心的神情下楼了,开心的香澄小姐也有点罕见。接受各方委托的香澄小姐,平常看起来一副很忙碌的样子。但她总是没什么干劲,经常像是觉得生活无趣般愁眉苦脸,难道今天发生了什么好事吗?高行走到一楼,上过厕所后进入厨房兼餐厅一看,香澄小姐已经穿上围裙甩锅了,调味料受热散发着香味。

  「厨房有面条,吃炒面没问题吧?」

  「来者不拒。」

  「很好,这样才叫做青少年。」

  香澄小姐咧嘴一笑继续下厨。由于原本的穿著就很清凉,所以就某个角度来看,就像是全身赤裸直接穿上围裙,香澄小姐的好身材也令破坏力更加强大。就在这个时候,香澄小姐忽然蹲下发出「哈噗!」的怪声音。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打喷嚏。」

  「谁叫您穿得这么清凉。」

  「是花粉症。」

  即使是我也赢不了哭泣的小孩和花粉,香澄小姐如此说着。

  「鹿儿岛去哪里了?我刚才去他房间看过,不过他不在。」

  「他好像说要去参加动画的上映会。」

  也可能是漫画的朗读会。这种事情无所谓至极。

  「是喔,又是那种?会出现很多女生的玩意?」

  「我不知道得这么详细。」

  「是喔,我完全搞不懂那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香澄小姐不只是动画,包括小说、电影和影集,总之生活里完全屏除这种故事类的东西,和海龙王寺完全相反。虽然高行对这方面也没什么兴趣,却没有香澄小姐那么彻底。此外,她连新闻或记录片都不会积极去看,理由不明,或许是因为香澄小姐本身就是一部磅礡大戏,也可能只是因为嫌麻烦。香澄小姐之所以是香澄小姐,就是因为她宛如猫一样捉摸不定。

  像这样闲聊几句,炒面短短十分钟就完成了,手法利落得令人佩服。味道当然很重要,但高行认为速度也是料理的要素之一,比方说近郊的小馆子,有时候会误以为快速上桌的料理很难做得好吃,误以为费工夫就等于费时,结果拖拖拉拉才端上桌的料理也不一定好吃。虽然高行并不是不会做饭,但是得备齐各种材料才做得出象样的菜色。而且重要的是很花时间,也就是所谓男人风格的料理,完全没有实用性可言。

  高行摆好餐具,香澄小姐将炒面豪迈盛装到盘子里。

  「我要开动了。」

  「嗯,好好品尝吧。」

  香澄小姐做的炒面很好吃,可以断言是至今吃过最强的炒面。面是三球一百二十八圆的生面条,材料只有少许猪肉丝和大量高丽菜。柴鱼片以及半熟荷包蛋称得上是特征,但是只有用市贩炒面酱和酱油调味,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然而好吃到没得比。分装到小盘子里的炒面,高行不到几秒就扒得一干二净。

  「还要再吃吧?」

  「嗯,还要。」

  「吃吧吃吧,吃胖一点吧,瘦成这样我根本没兴趣袭击。」

  「我想这应该不是女性该说的台词。」

  「总之给我闭嘴乖乖吃。」

  高行大口解决炒面的吃相,香澄小姐开心眺望了好一阵子,接着自己也开始享用。香澄小姐的用餐方式和某人很像,每个动作谨慎得出乎意料,拿碗筷的方式也无懈可击,感觉她似乎出身于相当良好的世家啊啊,原来如此。

  「香澄小姐为什么要当打工族?」

  「当打工族需要什么理由?」

  「因为如果是香澄小姐,到哪里都找得到工作吧?」

  「既然到哪里都找得到工作,那么在哪里工作不是都一样?」

  海龙王寺也讲过类似的话。香澄小姐的用餐方式,和海龙王寺很像。明明无所不能却没有想做的事情。虽然级数与领域不同,但高行认为两人在这个部分是共通的。

  「……我就不太能理解了。」

  香澄小姐轻轻啧了一声。

  「竹原。」

  香澄小姐像是在变魔术一样,变出一根香烟含在口中。

  高行拿起桌上艾菲尔铁塔造型的打火机点火,并且恭敬递了出去。如今香烟是一包破千圆的超高级品,在大半都是年轻族群的学园都市难得一见。香澄小姐像是喝白开水一样抽着烟,财力实在不像是打工族的水平。香澄小姐宛如烟囱吐了一口烟说道:

  「我问你,你在烦躁什么?」

  忽然扔出这句话,令高行瞬间没能理解话中含意。

  「……我看起来像是在烦躁?」

  「全都写在脸上了,连猴子都看得出来。」

  「是,我会努力改进。」

  「好啦,跟姐姐说说看吧。」

  高行不知该如何回答。至今高行从未和他人商量过事情。决定转学进入学园都市的时候,以及决定退出田径社的时候,高行甚至没有和家人商量过。

  至今自己的事情都是自己决定。既然是只和自己有关的事情,明明可以只由自己决定。

  然而,似乎只有这次行不通。

  这段内心纠葛的时间并不短,但香澄小姐不发一语静心等候。

  「是关于我朋友的事情——」

  高行开始说明海龙王寺这个人。海龙王寺邀请无处可去的自己入社;自己这个月一直协助她的研究;这项研究不可或缺的「物品」在今天早上失窃;明明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海龙王寺却想要放弃研究;高行把这些事情全部说出来了,不过只有保留海龙王寺是天才的这件事。他希望香澄小姐聆听的时候,没有天才或凡人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

  讲完之后,午餐也吃完了。香澄小姐为高行泡了一杯茶。

  「原来如此,令人摸不着头绪。」

  「没错吧!」

  得到香澄小姐赞同的高行意气风发。

  「这么了不起的家伙,为什么非得要找高行帮忙?你根本没派上用场吧?」

  「原来是在讲这个……要是您不要讲得这么直接,我会很高兴的。」

  高行当然有察觉到这一点。海龙王寺当时如此强硬邀请高行入社,高行也曾经认为其中有某种特别的理由。

  然而高行能帮忙的事情,顶多只有跑腿买东西或是搬东西,而且最重要的是,在高行暂定入社之前,海龙王寺的研究就持续进行。虽然曾经说过一定要有高行才能完成研究,但这番话或许只是海龙王寺用来拉拢的说词。

  然而这种不着边际的质疑甚至也无须计较了。和海龙王寺共度的时间就是如此忙碌、如此慌乱——承认吧,也是如此开心。因为自己这么想,高行内心某处认为海龙王寺应该也有这种想法,结果却发生今天早上的那件事。对于海龙王寺而言,高行或许只是可替换的工具吧。

  「这家伙就像一只猫,想玩就玩,玩腻就扔。」

  「你在闹什么别扭?难道你忘记对方是女生了吗?」

  「这是什么意思?」

  香澄小姐轻笑两声,并点燃第二根烟。

  「刻意远离喜欢的东西,而且口是心非,女人就是这种捉摸不定的生物,而且就是这一点可爱。只有呆子才会把女人说的话照单全收。不过竹原是处男,或许在所难免吧。」

  「这和处男无关。」

  高行让视线落在茶杯上。自己并不是打从心底对于被咬感到生气,也不认为自己能够完全理解海龙王寺的想法。并不因为她是天才,是因为竹原高行与海龙王寺八叶是不同的两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海龙王寺为什么会选择自己?其中有特别的理由吗——高行觉得这种事完全无所谓,这种事一点都不重要。

  「你自己想怎么做?这才是重点吧?除此之外还需要在意什么?」

  高行露出苦笑。这很像是香澄小姐会用的说法。凡人连掌握这样的「自己」都要花上好一番工夫的说。但香澄小姐说得一点都没错,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女神时间结束!」香澄小姐粗鲁脱掉围裙扔在一旁。

  「之后就自己思考吧,青少年。不对,思考只是浪费时间,所以采取行动吧。记得收拾啊。」

  留下这番话之后,香澄小姐按熄香烟潇洒离开厨房,这样的她帅气非凡。高行看着香澄小姐的臀部说道:

  「方便我基于兴趣请教一件事吗?」

  「嗯?」香澄小姐只将头转到侧边。

  「香澄小姐现在最想做的工作是什么?」

  香澄小姐露出被咬应该很痛的虎牙笑了。

  「新娘子。」

  高行认为这是恶质的玩笑话。

  高行清洗餐具和平底锅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虽然不知道方法,但目标非常明确。香澄小姐说得没错,与其胡思乱想陷入泥沼,不如立刻采取行动。高行打电话给海龙王寺,不过没接通。接着又拨了第二次、第三次,每次都等到进入语音信箱,但还是没接通。高行思考片刻之后,决定拨打另一个电话号码。

  这个号码响一声就接通了。

  「哈啰~大师怎么啦?我现在有点忙。」

  「你有哪个时候不忙吗?」

  「因为我全年无休啊!」

  鹰嘴由真发出开心的笑声。

  「所以,高行兄,想打听什么事情?」

  高行说道:

  「我要问一项个人情报。」

  (2019/04/20)

  将学园都市完全收容其中的稻媛盆地,如果从空中俯瞰,以盆地正北方为十二点钟方向,盆地外围十点到十二点的区域,是公营学生宿舍以及教职员住宅所在的区域。结束通话之后,高行迅速离开瑞穗庄,不到中午就抵达此地。虽然是第一次到访这个区域,不过高行要前往的住宅大楼根本就不用找,因为这栋建筑物就是如此高耸,简直是一柱擎天。虽然有听说这里使用生体认证的门禁系统,但高行并不知道入口处坐镇着保全机器人,外型还宛如《金肉人》漫画里的阳光人。这里与瑞穗庄截然不同,房租也是无法想象,真想看看这栋毫无日式情调的大楼里,都是住着什么样的家伙。

  无视于保全机器人「小鬼你哪里来的?我没见过你这家伙」这种毫不客气的视线,高行光明正大从正门突破门禁系统进入大楼。仔细一看,高行右手戴着宛如手术用橡皮手套般的半透明装置,这就是「再怎么精密的生体认证都可以在两秒之内突破!」的万能仿造生体钥匙「神之手」。

  高行打听海龙王寺住处时,鹰嘴由真特别附赠这个非法程度破表的道具。为了自身安全,还是不要追问这玩意的来源比较好。诞生于情报社会扭曲空间的那种怪人,应该要尽快断绝往来才对,但高行不免觉得已经太迟了。

  高行搭乘几乎与自己房间一样大的电梯前往二十二楼。虽然有点迷路,但还是找到了2215号房。这里也设置了生体认证锁。平常光是第一道电子锁就会令高行犹豫,但现在的他正在生气。平常越是冷静的绅士,在生气的时候越能发挥惊人的行动力。

  高行毫不犹豫使用「神之手」开门。

  「海龙王寺在吗!是我,高行!」

  以类似电影般的风格报上名字之后,房里深处传来砰砰咚咚的剧烈声响。嗯,肯定是在慌张。高行粗鲁脱鞋沿着走廊大步前进,随即某种黄色的物体朝着脸部飞来。

  香蕉?

  由于速度不快,所以高行从容闪躲。香蕉打在后方的墙壁掉到地上。高行以右手捡起香蕉,看向在宽敞客厅正中央装填下一发子弹的海龙王寺。

  「不可以糟蹋食物。」

  「非法闯入淑女房间的人没资格这么说。」

  间不容发扔过来的第二根香蕉,高行轻易以左手接住。

  「我不承认会咬别人手臂的家伙是淑女。」

  此时高行发现海龙王寺的穿著,并且露出奇怪的表情。

  「你那是什么打扮?」

  「睡衣。有什么问题吗?」

  海龙王寺穿着连帽而且上下合一,也就是所谓的布偶装睡衣。虽然高行不是很了解,但一般来说,这种睡衣大多是仿造动画角色或是可爱的动物造型比较常见。

  至少,将鮟鱇鱼极为真实重现的布偶装,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第二套。不知道是以什么材料制作而成,像是湿透般散发水亮光泽的表面、朝着不同方向圆瞪突出的眼球,以及两排发达的齿列,令人从生理上感到厌恶。

  「灯笼真的会亮。」

  海龙王寺让帽子前端的LED灯发出耀眼的光芒。像这样戴上帽子,看起来只像是被鮟鱇鱼从下半身吞到一半的模样。

  「恶心至极,这玩意是哪里卖的?」

  「自制的。」

  「自制?」

  「做得很好吧?鮟鱇鱼的魅力特征都有完美呈现。」

  高行不禁抱头。这家伙的美感有问题。

  「竹原同学想要的话,我也可以帮你做一件。所以出去吧。」

  「都走到这一步了,我哪能退缩?我有事情要问你。」

  「这里是我的房间,再不出去我就要报警了。」

  「想报就报吧,五分钟就能说完。」

  「没什么好说的。何况你已经不是第二科学社的社员了。」

  「我知道。我只是暂定入社吧?」

  「咕唔……」海龙王寺哼出这个声音之后,精势所逼扔出第三根香蕉。由于双手没空,高行只能正面以脸来接。海龙王寺趁着高行迟疑的空档,从客厅逃进隔壁房间。这个垂死挣扎的家伙。

  高行深呼吸,试着让心情平复下来。

  虽然无须再度说明,但这里是将第二科学社的社办和分社搞得凌乱至极的海龙王寺居住的地方,原本还隐约期待这里到底塞满什么样的混沌,不过这期待完全落空了。

  客厅大到无谓的程度而且家具很少,免不了给人冷清的印象,开放式的时尚厨房完全没有水渍,塞满大垃圾袋的尽是披萨空盒,看来她真的只有叫外送。

  飙高的血压下降之后,高行挑战第二回合。海龙王寺逃进去的房间没有门锁,构造上不适合用来死守抗战。庆幸这一点并且将门打开三分之一的时候,《九个故事》从门缝飞出来,狠狠打中高行的鼻梁。很痛,鼻子差点凹进去了。

  「喂,不准扔书。」

  「吵死了!这里是寝室!不准进来!变态!」

  紧接着《恐怖の齿形》、《栗水兵战记》和《安娜‧卡列尼娜》这种明显很昂贵的古书飞了过来。每本都老旧得像是稍微撞到就会分解。虽然失去这些古书不会造成高行任何困扰,但因为知道这些书的价值,所以高行拼命接住这些书。穷人的习性真可悲。

  高行以近乎特技的动作接住《爱伦坡全集》并放声惨叫。

  「知道了!我不会进去!所以听我说啊!」

  古书攻击终于停止,房门砰一声紧紧关上。

  高行叹了口气,把接住的古书堆在旁边。

  「今天早上我去过分社了。虽然昨天雨好像下得很大,不过实验机平安无事。」

  门后传来细如蚊鸣的声音。

  「那种东西落得什么下场,我都已经不想管了。」

  「既然是和你无关的东西,为什么现在还要为它做出这种幼稚的举动?」

  海龙王寺沉默了。高行一屁股坐在原地。

  「那对你来说就是如此重要吧?稍微遭受挫折就要放弃?你敢断言今后不会后悔?」

  「没想到讲这种话的不是别人,偏偏是你。」

  「一点都没错,我没立场讲这种话。」高行打从心底同意。「你在想什么或是在烦恼什么,我完全不懂。如你所说,这件事应该和我无关。」

  高行回想起之前在灵骨塔巷和有屋的对话,当时的有屋或许就是这种心情。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什么忙都帮不上,即使如此还是非得说出口。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看。想看到那条鱼在空中悠游的样子,想看到至今依然只存在于你心里的那一瞬间。所以我求求你,请不要放弃。」

  高行跪下来深深低头,额头几乎碰触地面。

  片刻之后,海龙王寺说道:

  「并不是和你无关。」

  高行抬起头。

  「天才也一样会说谎。」

  门忽然打开,再度有好几本书飞了过来。高行连忙伸手去接,却有一本没有接到。掉在地上的那本书,封面印着《田径入门‧跳高》。

  成功接住的书,也是《越跳越高!跳跃的秘诀》、《才能与技术》、《图解田与径》等等,像是早期田径社社办会有的书。只看小说的海龙王寺,为什么会收藏这种书?

  高行诧异拿起《田径入门‧跳高》,夹在书里的东西随即纷纷掉在地上。是冲印在纸张上的照片。之前也看过类似的光景,海龙王寺似乎习惯把照片夹在书里,不过称不上是什么好习惯就是了。

  虽然角度和日期不同,但照片拍摄的对象全部一样。

  印在照片里的,是挑战跳高的竹原高行。

  高行茫然看着这些拍摄自己的照片。

  就在这个时候,门后响起一个重物落地的撞击声,然后就再也没有声音了。高行询问「怎么了?」却没有回应。一阵踌躇之后打开房门,随即看见海龙王寺倒在地上。

  似乎是想站起来也双脚无力,挣扎的模样完全就是被吊起来的鮟鱇鱼。由于戴着帽子所以没能立刻察觉,但她长长的头发比平常还乱,被额头浮出的汗水沾湿紧贴在脸上。

  「你,该不会……」

  高行把手放在海龙王寺的额头。火热得宛如可以煎蛋。

  海龙王寺露出羞涩的笑容。

  「病毒果然不可小觑。」

  ▼

  高行离开大楼一趟,前往附近的超市购买食材。磨姜泥制作热可乐、以微波炉制作热腾腾的湿毛巾,再把其他食材暂时放进冰箱。虽然觉得事到如今多此一举,但高行还是敲了敲寝室的门。

  「我要进去了。」

  「请进。」

  虽然寝室大约四坪大,却感觉更加宽敞。里头的家具只有与身体等高的书柜、一台极为常见的商务型计算机,以及海龙王寺所躺的黄绿色床铺。现在的海龙王寺,是一只草原上的鮟鱇鱼。

  「有种甜甜的味道。」海龙王寺吸了吸味道如此说着。

  「热可乐。无论是哪种感冒,我奶奶都是用这个治疗。」

  「真不科学。」虽然海龙王寺如此嘀咕,不过起身喝一口之后,评价就出现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你的奶奶很伟大。我保证。」

  「用不着你说,我早就知道了。」

  高行坐在床边。

  「我原本以为会更凌乱的说。」

  「真敢讲。只是因为东西很少罢了,这里纯粹是我回来睡觉的地方。」

  海龙王寺似乎是昨天返家之后就发烧了。打电话给高行的时候,她已经意识模糊,连换上胺鰋睡衣都非常吃力。喝完热可乐之后,海龙王寺恍恍惚惚说道:

  「谢谢你过来。感觉对你说了好多过分的话,其实应该由我道歉的说。」

  「真老实,一点都不像你。」

  「感冒令内心虚弱的程度更胜于身体。因为感冒卧病在床的时候,就会觉得全世界好像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有人探视是非常令病人感谢的事情。」

  「只是巧合。我并不知道你感冒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很高兴。」

  海龙王寺露出柔和的微笑,泛红的脸颊好美丽。孤男寡女共处于女性房间。高行忽然意识到现在的处境而非常不好意思。

  「我准备了热腾腾的湿毛巾,把身体擦一下吧。」

  「竹原同学不肯帮我擦?」

  「你用高姿态的语气讲这什么话?」

  「有什么关系呢,毕竟你也让我摸过,这样就扯平了。」

  「你说什么……?」

  「上次离开青蛙书房到公园休息,我在你睡着的时候摸了一下。我想知道男生——更正,想知道田径选手的身体长什么样,没能压抑求知的好奇心。」

  「原来当时是这么回事……」

  由于内心一直挂念着这件事,高行不由得轻声说出这句话,并且在说完之后察觉不妙。

  海龙王寺露出讨人厌的笑容。

  「你果然醒着,这个好色的家伙。」

  「好色的是谁啊!」

  「是我。」海龙王寺一副自豪的样子,这种态度是错的。「这件鮟鱇睡衣是使用保暖易干的材质,还做过抗菌防臭加工,穿上这个之后连内衣都不用穿,是非常优秀的玩意。」

  这段话里,有一句话不能当成没听到。「你里面什么都没穿?」

  「要确认看看吗?」

  「你从刚才就企图要我做什么?」

  「开玩笑的,开玩笑。我没有这种勇气。可以转过去一下吗?」

  「不,我去房间外面。」

  「不用了,留在这里。」

  「…………」

  海龙王寺擦身体的这段期间,高行专心把书放回书柜。书柜排列着海龙王寺在「青蛙书房」购买的其他书籍。试着打开雨果的《悲惨世界》一看,上面都是法文,高行不可能看得懂。把田径相关的书放回书柜之后就无事可做,所以高行看着拍摄自己的照片。

  我这个人真不上相,表情好怪。像这样看着照片,就觉得照片里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判若两人。

  没有悲伤或懊悔,只是有这种深深的感触。

  「……我真的再也不能飞了。」

  高行轻声说完之后,背上被湿毛巾扔中。

  转身一看,海龙王寺以颇为生气的表情瞪着他。

  「你应该也有尊敬的选手吧?」

  「那当然……比方说瑞克先生。」

  「我孤陋寡闻,没听过这名选手,他是现役选手吗?」

  「不,早就退休了。」

  「即使如此,他对你来说依然是值得尊敬的人物吧。没有人不会失败,没有人不会退步。即使现在已经无法重振,但你至今的努力就完全没有意义吗?」

  一鼓作气说完之后,海龙王寺咳了好几声。

  高行走到床边,把手放在海龙王寺的头上。

  「好好躺下来休息吧。」

  接受劝告躺下来的海龙王寺,消耗仅存的些许体力呼呼吐气。

  她就这么闭着眼睛,以极为细微模糊的声音说道:

  「抱歉,你特地来找我的说。」

  「既然是感冒也没办法了,不过等你康复之后,我要好好跟你谈一谈。」

  海龙王寺点头允诺,并且仰望天花板。

  「为什么呢?只要和你讲话,我好像就无法维持平常的我,心神不宁难以镇静,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失去理性,会说出平常绝对不会说的事情。难道我喜欢你?这就是所谓的恋爱?」

  「别问我。」

  「哼,自己的事情哪可能会知道?」

  高行把买来的药片,塞进海龙王寺忍着痛苦喋喋不休的嘴。比起感冒,这种饶舌的症状或许严重得多。

  「冰箱有优格和水果,我还买了即食粥,就算没有食欲也要好好吃东西。」

  「嗯。」

  「我不知道那只鮟鱇性能有多好,不过要是流汗就要勤快换衣服。」

  「嗯。」

  「我会监视到你睡着为止。」

  「嗯。」

  经过大约五分钟的沉默。

  「竹原同学。」

  「嗯?」

  「我想要,和你一起去,某个地方。」

  「等你感冒好了,我就陪你去。」

  「你保证?」

  「我保证。所以睡吧。」

  「嗯。」

  又过了五分钟左右,熟睡的平稳呼吸声传入高行耳中。

  (2019/4/22)

  海龙王寺在隔周的周一康复了。

  因为是周一,当然要上课,不过既然已经约好了,高行也不吝于逃课。四月已经只剩下一周多一点,高行的校园生活,也必然只剩下一周多一点,当然不会像个蠢蛋乖乖上学。

  再度俯瞰稻媛盆地,以盆地正北方为十二点钟方向。盆地外围八点到十点的区域,是水电之类的各种公共设施,以及超过两百间研究设施集中的区域。看起来像是与高中生无缘的地方,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许多研究设施不只向学园居民开放,而且还对外开放成为出游好去处,好玩程度远胜于一般的游乐园。日本对全世界引以为傲,堪称独家技术的机器人工学研究所,可以在地球表面体验无重力或宇宙环境的航空宇宙技术研究所,包含酒类在内可以试吃、试喝所有发酵食品的应用微生物学研究所等地,尤其受到游客们的欢迎。

  海龙王寺指定碰面的地方,是她称为「水族馆」的海洋生物学研究所。正确来说,该研究所附设的海洋生物博物馆,也是很受欢迎的公共开放设施——高行是如此听说的。然而……

  「这里真的是水族馆?」

  海洋生物博物馆,是一栋完全不像是水族馆,巨大又冰冷的建筑物。虽然听说是热门景点,不过宽敞得简直可以举办运动会的停车场,只停着屈指可数的几辆车。

  照例身穿制服的海龙王寺若无其事说道:

  「今天公休,所以当然没人。」

  「公休?那不就不能进去了?」

  「不成问题。好了,我们走吧。」

  海龙王寺说完之后快步前进,表情一派从容。几天前亲手破坏自己研究的暴行,以及感冒卧病在床的往事,看起来似乎忘得一干二净。虽然高行这么认为,但她不曾和高行的视线相对,一副东张西望沉不住气的样子,和平常完全不一样。

  海龙王寺钻过「非相关人员禁止进入」的标示,把站在入口的警卫当成熟人挥手致意。警卫响应之后就操作机器打开自动门。

  「竹原同学!你怎么还站在那里!」

  听到海龙王寺大声呼唤名字,高行连忙赶了过去,斜眼看着警卫嘴角藏不住的笑意,和海龙王寺并肩前进。高行以有些畏缩的语气说道:

  「居然靠脸通关?好投机的做法。你不是不使用特权吗?」

  「我只有说过使用特权要付出代价,只要代价合宜就不成问题。」

  「这间水族馆是这么了不起的地方?」

  「这你就亲眼判断吧。」

  然后,在踏入大厅的瞬间,高行被气势震慑。

  至少能容纳三百人的大厅,各处都有鱼儿悠游着。

  并不是墙面有水槽。有体积也有动作,比手机虚拟分身还要精密许多,以立体影像形成的无数鱼儿,在刻意降低照明的大厅畅游无阻。像是一只巨大生物的沙丁鱼群、如子弹般穿梭的鲔鱼、贴着地面前进的魟鱼,看起来全部散发着青白色的光辉。

  「这座海洋博物馆,是将所有海中生物的基因情报进行分析保管,用来当成数据库的设施。这间大厅可以将基因情报和立体影像组合起来,忠实呈现世界各地的海洋。现在应该是在印度洋附近吧。」

  「好壮观……」

  一只海龟从高行与海龙王寺之间悠闲穿越。

  在龟壳散发的薄弱光芒中,海龙王寺露出苦笑。

  「很高兴你喜欢,不过这是研究员们的随兴之作,就像是给一般游客欣赏的展示节目。实体果然才是最棒的。」

  「——随兴之作吗,居然把自己的作品讲成这样。」

  大厅响起一名男性的声音。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和高行他们所走通路不同的另一条通路,有一名白袍男性走了过来。这名男性轻拍两次手,大厅的照明就应声打开,鱼儿的立体影像也随着亮度变得模糊。

  「说这是我的作品就有语病了。我只不过负责过系统的基本设计。」

  海龙王寺以熟稔的态度,和白袍男性握手。

  看起来像三十岁出头,皮肤却保养得特别好,脸颊宛如婴儿光滑红润的这名男性自称大村。他胸前口袋塞满各种笔记文具,完全就是一副研究员的模样。大村主动找高行握手,并且刻意压低声音说道:

  「你是海龙王寺小姐的男朋友?」

  「大村研究员,不可以讲得这么没礼貌。」

  是对谁没礼貌?

  「普通朋友?是吗?嗯……」

  大村充满好奇心观察高行的脸。

  高行不禁有种无处自容的感觉时……

  「海龙王寺小姐。」

  又传来了一个声音。一名和大村同样穿着白袍,看起来只像高中生的女研究员快步接近。整齐剪短的黑发给人不错的印象,挺可爱的。她向大村与高行低头致意之后,就像是珍惜着每分每秒,滔滔不绝和海龙王寺讨论一些复杂的事情。如果过滤掉对话里艰深的专业用语,大致就是在说明她正在进行的研究进度,并且希望海龙王寺务必帮忙看看。

  「确实令我感兴趣,不过……」

  海龙王寺频频投以在意的视线。高行点头说道:

  「你去看看吧,反正时间多得是,而且待在这里不愁没事做。」

  「这样吗,不好意思,我尽快回来。」

  海龙王寺在女研究员的带领之下,进入通道深处离去。

  鱼儿悠游的大厅,只剩下高行与大村两人。

  「我家研究员打扰你们约会了,抱歉。」

  「我们并不是那种关系。海龙王寺也有说过吧?」

  「暂定加入第二科学社担任助手的人,应该就是你吧?」

  「这叫做助手?总之,我确实有在帮忙。」

  「怎么样?好玩吗?她在这个领域是超级名人,有很多人不惜付钱也想担任她的助手,老实说连我都有点羡慕。」

  「那我把机会让给您吧?」

  「不不不,我不能打扰两位的蜜月畤光。」

  「您的脸在笑了,有种言不由衷的感觉。」

  「抱歉,我的个性原本就很随便。」

  面对初次见面而且年纪小一轮的高中生,讲话却是如此心直口快,虽然这样的人肯定不会出人头地,但高行对他颇有好感。大厅程序毫无前兆就切换,周围的立体影像为之一变。这次的场景或许是冰冷的海底,看似水生哺乳类的影子从大厅高处穿越,大厅正中央有一群螃蟹列队前进。

  「摸摸看立体影像。」

  高行依照大村的说法,试着碰触脚边爬动的海参,随即跳出一段关于这种海参的详细说明。

  「哇……真有趣,原来这家伙是用肛门呼吸。」

  「不要摸太久。你看,开始融化了。」

  大厅的立体影像拥有相当高的完成度,除了没有真实触感,根本无法和实体区分。要是面貌凶恶的大型鱼接近过来,甚至会不由得吓到腿软。

  「虽然她说是随兴之作,不过这套系统的基本设计相当费时费力,应该是她颇为自信的成品才对……或许是被称赞而不好意思吧。」

  「这样啊……」

  那个家伙的个性如此谦卑可嘉?大村戳着和脸一样大的贝壳说道﹕

  「如果她是为了研究『人类』而交男朋友,我听到也不会感到惊讶,但她居然会结交普通朋友,就令人有点难以置信了。你想想,她真要说的话比较内向,而且某方面来说很怕生。像我就是认识她半年之后,她才愿意好好和我交谈。」

  「——内向?」

  「虽然她会为我们研究所提供各方面的助力,但你是她第一个主动带来的人,我们从早上就在讨论这个话题。」

  内向又怕生的人,会把首度见面的人推倒在地,还用板手打人?不过仔细想想,其实高行心里也不是没有底。直到今天,高行都没看过海龙王寺与其他人正常交谈的模样。无论是有屋或灰冢,海龙王寺甚至没有向他们打过招呼。

  「果然是因为她太聪明吧。这可以说是科学家的习性,不过她的问题在于过度极端。他人对她释出的任何敌意与善意,她都会进行因子分解,导出最简单又合理的结果。能够完全掌握对方反应的对话,毫无有趣或无趣可言,就只是一种没有意义的行为。」

  凡事都以理论分解的海龙王寺,或许只把这个世界当成0与1的罗列,视为只以无机方程式统治的冰冷世界。高行觉得这是非常恐怖的事情。

  「不过,今天的她看起来相当开心。虽然她经常愁眉苦脸想事情,不过和你交谈的时候莫名从容,精神朝着正面方向松懈不少。以物理学来说,你或许是所谓的特异点。」

  「即使您以物理学解释,我也听不懂。」

  但高行并不是无法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

  海龙王寺会对高行卸下心防,是基于某种放弃的想法。即使是天才中的天才海龙王寺,也无法以理论分析竹原高行这个奇怪的家伙,由于认真思考这种问题也很蠢,所以自然而然就开始来往——大概是这么回事吧。

  这种想法太看得起自己了,而且以这种方式被看得起,高行也不会高兴。

  「海龙王寺小姐至今造成你许多困扰,今后应该也会继续如此,但请以宽大的心胸接纳她。虽然不知道你和她的这种交情能够持续多久,但我由衷希望尽可能多持续一分一秒。」

  大村说完露出笑容。这个人该不会在最后才表明他是海龙王寺的父亲吧?或许他也有一个和海龙王寺年龄相近的女儿。

  结果,海龙王寺大约三十分钟就回来了。

  她在三只黑白海豚的围绕之下,走到高行的身旁。

  「抱歉,我原本预定十分钟就回来的说。」

  「应该没问题,因为我有用一些话题巧妙串场,比方说关于海龙王寺小姐、关于海龙王寺小姐、或是关于海龙王寺小姐的话题。对吧,高行老弟?」

  海龙王寺露出砂子跑进眼睛的表情看向高行。

  「虽然不知道大村研究员对你说了什么,不过都是假的,从记忆里删除吧。」

  「哈哈哈,不应该强人所难吧?那我走了,你们慢慢逛吧。」

  大村留下这番话就离开大厅。

  「高行老弟?连我都没有用名字称呼过……」

  海龙王寺如此嘀咕了好一阵子。如果奶奶说出高行小时候尿床的往事,高行或许也会有相同的心情吧。

  海龙王寺重新打起精神,转身看向高行。

  「那我们走吧,我来带路。」

  「嗯,麻烦你了。」

  ▼

  海龙王寺带领参观的海洋生物博物馆,与高行想象的水族馆大异其趣。首先,不愧是爱看实体的海龙王寺赞誉有加的地方,这里活生生的海洋生物多得惊人。馆内饲养的海洋生物共有上千种,数量多达三万八千,其中像是鲸鲨与鬼蝠魟这种连高行都听过,却难以进行人工饲养的生物也不少。

  展览方式也很独特,与其说是在墙壁前面欣赏水槽,更像是漫游在水糟里的管路,三百六十度全方向都有鱼。要维护这种规模的设施,肯定必须投注可观的心力,不过既然要建构一个所有海洋生物的数据库,不依靠自然环境的设施营运似乎很重要。

  带领高行参观这座巨大水族馆的海龙王寺充满活力,眼神也闪闪发亮。在说明象鱼和雀鳝目这种名为活化石的孑遗生物时特别起劲,易于讨女生芳心的水生哺乳类,以及在海底行动的甲壳类或棘皮生物,似乎就难以引起她的兴趣。

  至于高行则是有一搭没一搭聆听着海龙王寺的说明参观馆内,有时候说出「鲔鱼很好吃」招致白眼,有时候被漆黑水底世界冒出来的异形深海鱼吓得腿软,也被海牛的逗趣模样逗得心花怒放。

  「这家伙的壳和一般的螺贝不同,内部是中空的,可以储存气体取得浮力,这种构造简直像是天然的潜水艇。」

  「……你真的很喜欢海中生物。」

  关于鹦鹉螺的说明长达二十分钟,使得高行有点不耐烦地如此说着。海龙王寺的说明简洁易懂听不腻,但是持续听两个小时终究会累,而且时间已经是中午,肚子也有点饿了。大概是察觉到高行不耐烦的情绪,海龙王寺露出有点不服气的表情,看向鹦鹉螺轻盈浮动的水槽。

  「我喜欢海洋生物,是受到父亲的影响。如果要抱怨,请抱怨我那位买鱼类大图鉴给三岁女儿的父亲。」

  这是海龙王寺第一次聊到自己的家庭。

  「令尊是海洋学家?」

  「不,只是个喜欢钓鱼和养热带鱼的普通上班族。」

  「既然是上班族,就和我爸一样了。我爸的嗜好……是什么?我不清楚。」

  「你和令尊交情不好?」

  「并不是不好,但我是奶奶养大的,转学过来之后,只有过年回家会见到他。在一般的家庭里,父子大概都是这种关系吧?」

  「虽然并不是想说教,但还是尽量和家人培养感情吧。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

  从这句譬喻来看,也就是说……

  「是我七岁的时候走的。我记得很清楚,虽然父亲个性文静又懦弱,却只有在聊到海的话题时,会像是孩子一样开心兴奋。葬礼结束之后整理父亲遗物,发现除了钓具和大海相关的印刷书籍,几乎没有其他的私人物品,我还和母亲一起笑了。」

  海龙王寺叙述时并未沉浸于感伤,也没有压抑情绪。

  「我并不是对泥盆纪盾皮鱼感兴趣,或许是想知道父亲得到这个知识时的心情。我解析造成古代大灭绝的缺氧现象,或许是想得到父亲的夸奖。我会对海中生物感兴趣,应该是在失去父亲之后,用来填补这个空白的替代行为。」

  在这个家伙的脑袋里,即使是对已故父亲的思念,都能以理论来分析吗?高行不禁认为这就是所谓的不堪入耳。明明是在聊自己喜欢的人与事,为什么听在耳里令人如此难过?

  「这样不行吗?」

  高行轻声说着,海龙王寺转头向他露出诧异的表情。

  「所以说,海洋生物学?鱼类学?我不知道细节,但如果是这方面的领域,你应该就可以认真钻研吧?」

  为了已故的父亲暂且不提这种理由算是积极或消极,不过以分量来说应该足够了。只因为「可以尽量独处」而选择田径的高行,和她根本没得比。然而海龙王寺露出困惑的微笑说:

  「所谓的天才,所谓的『特化领域』不是这种性质。我应该有说过吧?」

  「是没错,不过……」

  「刚才在大厅,有一位主动前来搭话的女研究员吧?就是那个看起来很像高中生,眼角有颗痣非常可爱的女生。她叫做云母坂文香,虽然名字像是少女漫画的女主角,但其实是一个优秀的科学家。」

  高行觉得这与姓名无关,而且身高只像国中生的海龙王寺也没资格这么说。

  「她虽然不是天才,但是在海洋生物学这个领域无疑是天赋异禀,放眼全世界也没几个人能和她比肩。」

  「哇……不过看起来不像就是了。」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是谁说的名言?云母坂研究员专攻的,是比鱼还要小的生物——比方说浮游生物或是细菌。这种微生物研究,在最近的海洋生物学成为主流,毕竟微生物是自然环境的根基,没有昆虫生息的海洋,在这方面的倾向尤其强烈,真要说的话也是理所当然。」

  虽然高行不知道哪方面理所当然,但总之还是点头同意。

  「目前世界各地使用的燃料,有一半以上是由植物性浮游生物产生的。从这件事就可明白,海洋微生物学是今后可能大幅改变世界的『热门』学问。云母坂研究员只要运气来了,或许明天就会创下名留历史的大发现吧。」

  讲得与有荣焉的海龙王寺嘴角,不经意浮现软弱的笑容。

  「而且,这肯定不是我办得到的事情。虽然现在是我在指导她,但很快就没有这种必要了。即使没有我,她也会成为超一流的海洋微生物学家,而且我在这个领域赢不了她。」

  「这不是什么输赢问题吧?」

  「我不喜欢输。」

  海龙王寺在最后如此补充。

  「但我没有改变世界的勇气。」

  她轻敲鹦鹉螺水槽,然后再度前进。

  她的背影看起来极为遥远。两人宛如位于水槽的内与外,即使就在眼前也触摸不到,声音也传达不到,被透明又坚固的墙壁相隔。如果硬是要跨越这面墙,甚至会无法自由呼吸。自己和海龙王寺所处的世界,或许就像这样有着决定性的差异。

  ▼

  「真正想让你欣赏的东西在后头。」

  在海龙王寺的带领之下,两人搭乘走廊深处的电梯。电梯门打开之后一看,眼前是微暗狭窄的走廊,和至今经过的水中神殿空间截然不同,看来似乎是仅限于研究员与相关人士使用的后场空间。原本就已经很狭窄的走廊,并排着用途不明的机器、沾满绿色黏液的脏衣服、以及不规则晃动的保丽龙箱等物品,简直难走至极。高行有种「咦,我看过这个地方?」的既视感。这里和社办杂院的散乱方式很像。

  穿过摆放好几个柜子,宛如更衣室的房间之后,脚边射来的强光令眼睛睁不开。视觉还没恢复之前,一股和煦的风拂过脸颊。

  这股风带着湿气,不知为何有潮水的味道。

  眼睛总算习惯光线了。高行的面前,是一座直径达五十公尺的圆形水池,装满水池的海水摇曳发出水声。天花板很高,挂着好几组巨大的照明器具,将水面照得闪闪发亮。或许是因为灯光很强,气温也高得令人冒汗。某种物体在浪间跃动,感觉随时会听见海鸥的叫声。穿过混沌的走廊之后,令人陷入一种宛如超越时空,闯入夏季海滩的错觉。

  高行一脸愕然任凭海风吹拂,海龙王寺开心看着他说道:

  「探头看看吧,小心别摔下去了。」

  高行依照吩咐,战战兢兢爬到池边窥视水中。从水的颜色就可以推测,水池与直径差不多深,在水中游动的无数鱼影虽然多少有些差异,但是体型都很适合在水中穿梭,侧边有鳃,并且拥有三角形的鳍。头部是尖的,眼睛很小,嘴里并排着无数锐利的牙齿。

  全都是鲨鱼。

  高行不禁放声尖叫。

  鲨鱼、鲨鱼、鲨鱼、鲨鱼。恐怖也要有个限度。从鲨鱼身上确实采得到名为鱼翅的高级食材,但是并不是没吃就会死,像高行也只吃过即食汤里的鱼翅。比起那种像是蒟蒻的动物食材,虾蟹肯定好吃得多,如果是以观赏为目的,没有理由不饲养品种巧妙改良的热带鱼。为什么要只收集鲨鱼,而且还这么多,多到挤满整座水池?这样对谁有好处?有什么好玩的?打造这座暴戾水池的家伙,肯定是一个超级大蠢蛋。

  「很壮观吧?这座水池是我一手规划的,名字叫做鲨鱼厅。」

  蠢蛋炫耀自己的愚蠢行径,并且露出笑容。

  她的脚边,有某种摊开的海蓝色扁平物体。这个物体是头套、手套与鞋子一体成形,看起来像是全身紧身衣,胸口有换气管,背上则是有一条粗粗的防水拉链。

  不用推测,这肯定是潜水装。而且体贴准备了两人分。

  已经不是「不祥预感」的等级了,是明确的生命危机。

  「不用这么害怕,没问题的。这套潜水装有迷彩功能,进入水中就会折射光线隐身,不用担心被鲨鱼袭击。因为有调节体温的功能,不需要穿防寒内衣,也具备某种程度的抗水压功能,是非常优秀的潜水装,光是这一件的价值就可以抵一栋房子。」

  这可不是轻易就能点头表示「这样啊,我知道了」的事情。

  「总会有个万一吧?」

  「万一真的被咬,鲨鱼的牙齿也咬不破这件潜水装。何况要是局部受到重压,潜水装会产生强力电磁波,鲨鱼有一种名为劳伦氏壶腹的器官——」

  「呼吸怎么办?我没看到氧气筒。」

  海龙王寺指着与潜水装一体成形的潜水镜。

  「这可以电解海水抽取氧气,而且也有二氧化碳吸收功能,所以可以潜水两个小时。」

  「但我从来没有潜水过,一般来说都要先接受训练吧?」

  「放心,有我陪着。机器会主动进行细部操作。」

  「这么说来,你感冒刚好吧?别潜水了。」

  「穿上这件潜水装就完全碰不到水,所以没问题。」

  退路接连被截断而陷入绝境的高行说谎了。

  「其实,我不会游泳。」

  「没必要游泳,因为只要调整气压沉浮就行了。」

  海龙王寺低声笑着。

  「竹原同学,会怕吗?」

  「……怎么可能不怕,逼我做这种事有什么乐趣?」

  「这样就行了。如果你不害怕,让你见识这个就没意义了。」

  海龙王寺毫不犹豫脱起制服。无视于高行哑口无言投过来的视线,转眼间就脱到只剩内衣,然后利落穿上潜水装。胸部位置果然有点紧吧,她花了好一番工夫才塞进去——慢着,现在不是详细观察的场合。高行看向深沉的水池,看向浅蓝色的潜水装,看向海龙王寺的臀部,然后叹了口气。

  ▼

  好不容易穿上的潜水装,比一般防水装薄得多,使得身体线条展露无遗。但高行没空在意海龙王寺的肢体和自己丢脸的模样。进入水池之后,大量传入的恐怖情绪,使大脑功能出现严重障碍,高行只能抓着海龙王寺,化为受到刺激就点头的没用机关。只有隔着潜水装感受到的海龙王寺柔软触感,是自己依然活着的证明。

  两人沿着水槽墙面,以落叶沉入水中的速度缓缓下潜。由于全身都没有碰到水,所以感觉不到水温,但水质非常清澈,应该是随时进行过滤维持水质的成果。

  宛如可以一口咬掉人类脑袋的大型鲨鱼、能够捧在手心的小型鲨鱼、宛如子弹的流线型、宛如鳗鱼的细长型,各式各样的鲨鱼在面前悠游。明明种类如此丰富,却看得出每一种都是鲨鱼,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最后,两人终于降落在水池底部。水底铺着大量的砂,看起来像魟鱼的扁平鲨鱼蠕动徘徊。高行在海龙王寺的催促之下踩着海砂前进,来到水池正中央之后仰躺。高行像是小猴子一样紧抓着海龙王寺。

  在远方高处摇曳的水面闪耀着复杂的光辉,看起来宛如万花筒。那是位于水面的大鲨鱼?还是就在身边的小鲨鱼?连距离感都变得模糊不清。或许是因为穿着这种潜水装吧,明明害怕得无以复加,却觉得身体轮廓正逐渐融化在海水之中。

  「怎么样?」

  目光完全被幻想般的光景吸引时,耳际传来海龙王寺的声音。

  「像这样让潜水装相互接触,就可以用声音通讯。」

  功能到底多么齐全?虽然高行说出这句话,但海龙王寺似乎没听到。

  看到高行像是鱼一样动着嘴巴的模样,海龙王寺歪过脑袋。

  「好像故障了。算了,这样反而好,请你就这么听我说。」

  海龙王寺朝着水面张开双手。因为史蒂芬‧史匹柏而过度闻名的大白鲨,就在伸手可及的位置悠然经过。高行稍微失禁了。

  「很了不起的光景吧?不只是潜入满满鲨鱼的水池了不起,这座巨大的水槽本身就了不起,能让人直接潜到这种深度也了不起。能够把这么多鲨鱼养在同一个水槽却不会互咬,也是了不起的技术。技术越来越进步,令世界无限延伸。人类这个物种就是如此一路走来,但却因为天才的存在,使得进展步调加速到不自然的程度。」

  「这座学园都市就是很好的范例。旧稻媛巿被指定为学园都巿之后,就以不自然的速度被迫急速进步,在这座城市里,新旧事物宛如素描时毫无章法的画作,错综复杂结合到无法挽回的程度,所以注定会产生扭曲的现象。应该存在的事物消失,不应该存在的事物出现,这种现象是家常便饭。」

  「这座学园里,在不为人知的时候发生,又在不为人知的时候埋葬于黑暗的天才灾难,至今究竟发生过多少次,又造成何种程度的损害,你知道的话肯定会吓一大跳。导致美国永远从这个地球上消失的事件——『大毁灭』,没人能保证类似的事件不会在明天发生。自从GCO成立之后,就努力试着管理天才创造的技术,不过只称得上是杯水车薪。在天才的影响之下,世界无从抵抗不断加速演变,有些回归主义者或是保守派,将天才认定为不自然的存在而企图清除,然而在另一方面,也有人光是利用天才还不满足,甚至将天才视为神而景仰侍奉。」

  海龙王寺紧紧握住高行。

  「自己的一举手一投足,会让世界转眼之间出现变革,并且逐渐被破坏。这是无从挽回的决定性影响。所有天才都认为,自己或许是一只怪物。」

  又是变革又是世界,总觉得话题的格局越来越夸张了。

  然而高行不禁心想。

  现在位于身旁的她。不擅长应付出乎预料的事态而容易失控,胸围傲人的娇小少女。

  明明言行极为装模作样,大大的眼睛里却藏着怯懦小动物的目光,明明想撒娇却故作冷漠,明明想亲近他人却选择孤独。聪明到滑稽的程度,孤单到惹人怜惜的少女。高行实在不认为海龙王寺八叶,是足以破坏世界的怪物。

  海龙王寺继续说道:

  「不敢制作任何东西,不敢和他人说话,甚至连呼吸都会迟疑。觉得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却觉得非得要做一些事情。我觉得这种恐怖,肯定只有天才能够理解。正因如此,我今天才会找你过来。在这座水池里感受到的恐怖,和我所感受到的恐怖很像。」

  这种令人无从招架的恐怖,每天二十四小时持续折磨着海龙王寺?高行果然无法体会这样的心情,光是没有逃避而踩稳脚步就已经值得称赞了。但海龙王寺对于无法前进的自己感到羞耻。

  「如果光是活着就会破坏许多东西,那就做出更多的东西来弥补。因为做出这样的决定,我来到了学园。不过,我还是会怕,一旦真的要开始就会却步,害怕到整颗脑袋都会麻痹。结果我无所适从,难道自己只能永远停留在原地?只能永远沉在这片水底?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2018年8月26日,热到快烤焦的暑假,最后一个周日。」

  高行投以「看到什么?」的视线,海龙王寺承受着他的视线开心说道:

  「悠游于天空的鱼——我第一次看见那么美丽的光景。」

  ▼

  这天,海龙王寺来到二十二号馆的楼顶。

  在晴朗得夸张的无云蓝天底下,海龙王寺无所事事,一下子乱抓草皮,一下子想爬铁塔却很快放弃,一下子把楼顶围墙当成独木桥,摇晃着身子前进。她靠在墙边俯瞰地面,思考要是跳下去会有什么结果,甚至还试着胡乱计算,死亡机率是92.7%,受重伤但捡回一命的机率7.2%,毫发无伤落地的机率0.1%。

  并不是真的想这么做,天才不会做出自杀这种行为。只不过,如果在那一瞬间有人从后面轻推,或许会毫不抵抗顺势坠落吧。当时的海龙王寺就是如此,感觉一切都变得无所谓,想要从晴朗天空底下消失而去。

  当初海龙王寺坚定决心毫不退让,像是离家出走一样住进学园都市,至今已经快半年了。她在这半年来没有任何改变,也没有任何功绩。虽然决定不再逃避,却像是照镜子的青蛙一样,瞪着自己的身影动弹不得。

  她对于这样的自己厌恶至极。

  滑到下巴的汗水,朝着遥远的下方滴落,转眼之间被吸入地面。太阳高挂天际,企图继续提高气温。就在她动身准备回去吃冰的时候,操场传来热闹的欢呼声。

  可以从二十而号馆俯瞰的操场上,正在举行第三与第五学园都市合办的田径比赛。操场右边设置跳高用的垫子和栏架,刚才的欢呼声似乎就来自那里。海龙王寺没有接触运动,也对观战没兴趣。然而不知道是因为一时兴起,还是内心涌出某种预感,她还是从胸前口袋取出眼镜,以眼镜的望远功能,窥视欢呼声的源头。

  然后,海龙王寺忘了呼吸。

  ——连每根头发都充盈高涨的紧张感、扼杀杂念与迷惘的动作、将己身所有力量投注于瞬间的姿势。明明还有其他选手进行相同的竞技,却只有这一跳烙印在她的眼底永不消失。

  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对他着迷?每天从早到晚,无论睡觉或醒着,海龙王寺都在烦恼这件事。至今从来没有为一件事情动脑到这种程度,即使违反原则,试着阅读小说以外的书籍,依然得不到答案。

  看来原因不在田径本身,而是他本身隐藏着某种秘密。如此推测的海龙王寺,委托鹰嘴由真调查他的事情,并且继续专注思考。海龙王寺就这样抱持着百思不得其解的情绪,任凭夏天结束、秋天远离、冬天来临,并且听到他因为脚伤而退出田径社的消息。

  很讽刺地,海龙王寺就是在这个时候找到答案。

  ▼

  「我想亲手重现盛夏那一天见到的美丽光景。我如此心想。」

  海龙王寺咕噜咕噜冒着气泡露出笑容。

  「当然不可能与你无关,如果没有你,那项研究甚至不会开始。从那天之后,我的内心就燃烧着熊熊烈火,你要怎么负责?」

  海龙王寺凝视着高行。

  「只要你陪在身边,就令我无比安心。只要想到你正在看着我,就令我觉得一定要努力。即使如此,因为你是个谦虚的人,或许会说你什么都没做。不过,虽然有很多人会为了他人而付出,不过拚命追求自己的目标,进而影响他人的人并不多。关于这一点,你可以抱持自信,至少我绝对做不到这种事。」

  「我从留美时期的数据找出『恶魔之眼』,以一周架构基础理论,两周设计机体骨架,三周制作自律活动式整流罩,一个月完成浮力驱动装置,然后到这个地步再度开始害怕。只要有你的帮忙,研究或许就能继续进行,我冒出这个念头之后,花了三个月才下定决心去见你。三个月足以让我再制作一颗『恶魔之眼』,如果当时更早找你说话,就不会落得现在这种结果了。」

  潜水镜后方的海龙王寺,像是害羞般看向下方。

  「我总是在后悔。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应该是知道你即将离开学园而焦急吧,因为这项研究,一定要有你才能继续下去。明明已经很焦急了,『眼睛』还在这时候下落不明,所以才会像上次那样失去自我。我真的很遗憾没能完成那个研究,真的。」

  高行认为这没什么好可耻的。

  忽然出现在高行面前,邀请高行加入第二科学社二这个行为对于海龙王寺来说,肯定像是鱼要登陆一样下定天大的决心,不知道要鼓起多大的勇气。

  反过来看,自己呢?海龙王寺至今依然相信高行,但高行却无法完全相信自己。以一副凄惨的态度,为自己选择并走到现在的路感到后悔,没有试图振作,只为了保护肤浅的自尊而企图逃避。

  好丢脸。

  好想就这么溶化在水里消失。

  不,这种做法不够狠。应该被鲨鱼吃掉。

  为海龙王寺内心点火的美丽生物,并不是因为再也不能跳而死。

  这种玩意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那肯定是盛夏的高温空气映出来的幻影。

  只听得见自己呼吸声的时间不断持续,短短几分钟的沉默,却漫长得宛如永恒。高行在这等同于永恒的几分钟拼命思考。

  自己能做什么?自己该做什么?自己想做什么?

  「啊、你看那个!」海龙王寺说着指向一只鲨鱼。

  是一只不起眼的鲨鱼。体色整体来说偏暗,从纤瘦的体型来看,与其说是强猛的猎人,更像是矫捷的盗匪。身上有很多鱼鳍,下巴朝正面凸出。

  「那个家伙是裂口鲨,世界最古老的鲨鱼之一。原本在四亿年前就已经绝种,不过从化石复元了。看,它那洗炼的造型,好美丽。那个家伙明明是四亿年前灭亡的物种,却酷似现代的鲨鱼。这样想就觉得他们是非常顽固的种族,即使时代与环境再怎么改变,依然贯彻自己最初决定的生存方式。这就是所谓的贯彻初衷,帅气也要有个限度吧!」

  海龙王寺宛如生气般露出笑容。

  高行看向平顺悠游的不起眼鲨鱼。越看越觉得不起眼,细长的身体和圆瞪的眼睛不太平衡,并不会令人觉得多么美丽。包括那件鮟鱇服在内,海龙王寺的审美观和世间大众有所差异。

  所以,如果是那种程度,或许还是可行的。高行如此心想。

  首先就承认吧。至今的自己是一个胆小的人,而且现在的自己是一个丢脸的人。然而有谁能断定今后也是如此?既然那种不起眼又看似刁钻的鲨鱼,都能令海龙王寺觉得美丽!那么,幻影或许可以成真,从现在开始或许也不迟。

  「我要说的到此为止。」

  海龙王寺拍向砂底轻盈起身。

  「差不多饿了吧?虽然世界很大,不过能一边欣赏大王乌贼一边用餐的餐厅,也只有这里了。」

  高行被她拉着缓缓上浮。要穿越四面八方被鲨鱼环绕的空间果然很恐怖,然而不知为何,「正合我意,尽管放马过来」这种狂妄的斗志逐渐涌现,好久没有这种心情了。

  那只不起眼的鲨鱼,笔直凝视着朝光源上浮的两人。

  ▼

  海洋生物博物馆也有进行食用鱼的基因改良和养殖实验,附设餐厅会提供实验成品。虽然也算人体实验,不过依势炸虾定食和综合鲔鱼盖饭都只要五百圆,这样的售价实在很吸引人。

  高行啃着炸虾的尾巴说道:

  「这么说来,我还有一件事情要问清楚。」

  「什么事?事到如今,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吧。」

  「那些照片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你是所谓的跟踪狂?呃、好可怕……」

  海龙王寺夹起像是鲔鱼的生鱼片,没沾酱油就送进嘴里。

  「你真失敬!那是研究资料,没有其他的意思。」

  「……女人真是捉摸不定的生物。」

  「你在说什么?」

  「我说,那项研究还是应该继续下去。」

  海龙王寺以诧异的眼神看向高行,高行继续啃着炸虾。

  「『眼睛』的问题,我会想办法解决。」

  「怎么解决?」

  「我说会解决就会解决。所以让那条鱼做好随时能飞的准备吧。」

  海龙王寺吞下上等鲔鱼肚说道:

  「你想做什么事情?」

  「做一件毫无意义又丢脸的事情。所谓的青春吧。」

  海龙王寺吃着鲔鱼小山,一会儿之后才微微点头。

  「我会考虑。」

  原本依照海龙王寺的预定,下午似乎也是满满的水族馆参观行程,但高行让她先回去了。接着高行跳上非假日所以空荡荡的环状线电车,朝着高中部前进。

  高行写了一封手机邮件,寄给现在应该正经八百在上课的某人。

  ▼

  去年冬天,因为某个意外而报废右脚的高行,转眼凋零。

  因为高行凋零,灰冢理所当然成为田径社顶尖王牌。除了每天的练习之外,还要与其他学校的田径社打交道,或是前往国中部指导后进,忙得几乎没空和高行见面。何况高行也没脸见他。

  他所仰慕并且视为劲敌的对象是昔日的高行,高行自己也明白这一点。看到自己落魄至极的丢脸模样,灰冢就会悲伤皱眉。光是想象这幅光景,情绪就几乎要爆发开来。

  因此高行足不出户,害怕哪天会遇见灰冢。担心自己或许面临走投无路的绝境,怀疑自己比毫无可取之处的凡人还要无能。灰冢清彦就是高行内心这些情绪的象征。而擅自被当成象征的灰冢,应该对此感到困惑至极吧。

  大得无谓的高中部校区,同样拥有多到无谓的操场。其中名为南一号的操场,是铺设PU跑道的径赛操场。夜间照明设备也一应俱全的这座操场西侧,就是田径社的社办。

  高行仰望这栋比普通公寓还要气派的社办建筑,然后打起精神。

  如今的高行,想要履行那项一直拖延至今的约定。他必须将敷衍至今的各种事项做个了断。并不是因为这么做可以改变某些东西,这是为了改变某些东西的必经过程。

  以毛笔写上「田径社」三个大字(听说之前某届的田径社社长和书道社社长是兄弟)的木门旁边,挂着一块像是门牌的板子,上头写着「管理负责人‧马门田子」。

  隔着门就听得到走音的哼歌声,这肯定是小门的声音。

  高行在伸手开门的时候僵住了。自己要以何种方式进去?田径社是高行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老窝,自己如今早已经是局外人,但要是恭敬敲门似乎也不太对。

  高行嘘了一口气。这种想法好蠢。

  「打扰了。」

  进门的房间主要用来开会,里头是大约四坪大的空间,摆着好几张椅子、可以重叠显示的气派电子白板,以及简单的饮水设备。后方是男女分开的更衣室兼休息室,甚至还有储存历年记录与社员个人资料的数据室,真要当成居住的地方也没问题。门窗缝隙不断灌风而且蟑螂满地爬的社办杂院,和这里的环境比起来有着天壤之别。

  小门坐在老位子,也就是会议室角落的折叠铁椅。正以非常幸福的表情享用波堤,阅读着标题像是短诗的少女漫画。距离社团活动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所以里面没有其他社员。

  虽然四个月没见面,但她一点都没变。怎么看都不像是田径社顾问老师的服装(今天是布料轻柔的白色连身裙,脚上则是宛如铁丝编成的凉鞋)也一点都没变。大概是专注于阅读和摄取热量吧,她没有察觉高行的存在。

  「小门,你再吃又会变胖的。」

  小门猛然抬起头,瞠目结舌放声喊出「啊啊?」的声一首。少女漫画顺势落地,从口中掉出来的面包屑掉在漫画上,接着小门发出「啊、啊啊……」这种丢脸的声音。

  田径社顾问老师马门田子(二十四岁)就是这样的人,小门这个绰号来自于马门。高行有点……不,应该说非常不会应付她,几乎下意识就叹了一口气。随即小门就像是感受到肉食动物气息的猫鼬做出敏感反应,不只是把吃到一半的甜甜圈扔到桌上,还迅速躲到折叠铁椅后面。

  「小门?」

  「对不起,抱歉,请原谅我,我愿意死。」

  「我什么都还没说。不准道歉,不准死。」

  小门发出一声尖叫,接着缩起身体频频颤抖。

  「那个……小门?为什么这么要害怕?」

  小门像是哽咽般喘不过气。

  「小高,你在生气?」

  「要生气也应该是你生气,我没理由生气。」

  「因为,小高都没有来参加社团活动了,小门还以为被小高讨厌了……」

  「没有人会讨厌小门。总之好久不见。」

  她以泪汪汪的右眼向上看,窥视高行的模样。

  「真的没生气?」

  「真的没生气。」

  「真的真的没生气?」

  「真的真的没生气。」

  这种麻烦的对话是怎么回事?

  开始逐渐解除戒心的小门露出半边脸。

  「可以保证不打我吗?」

  「这样听起来,不就像是我经常会乱打人了!」

  高行忍不住如此大喊。

  二十四岁的大人,以像是屁股着火的响亮声音放声大哭。声音传遍整栋社办,不,肯定还传到操场上了。警卫闯进社办只是时间问题。

  怯懦到这种程度,令人怀疑她小时候是否被虐待过。但高行见过小门母亲好几次,她母亲的脱线个性也不输给女儿,而且还会专程把女儿忘记带的便当送过来,这么宠女儿的母亲应该不会虐待。这个爱哭鬼在选手时代,是日本女性首度在百米赛跑突破十一秒关卡的飞毛腿,真的是人不可貌相。

  落得这种结果就无计可施了。小门没有止哭的征兆,而且社办的门在这时候被用力打开,使得高行终于认命了。不要紧,只要解释就行,高行摆出愿意积极沟通的表情转身一看,站在门口的并不是高举警棍的警卫,而是手提便利商店购物袋的灰冢清彦。他露出毫无阴霾的阳光笑容说道:

  「喂,高行,你又把小门弄哭了。」

  高行用力搔了搔脑袋,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我没有把她弄哭,是她自己哭的。」

  「是你不够温柔。你这样不会受女生欢迎的。」

  「少啰唆,有些女生就是喜欢这种不温柔的个性。」

  应该有吧。希望有。高行露出无趣的表情,托着下巴撇过头去。和灰冢的这种对话久违得令他怀念,要是没有采取这种反应,嘴角可能会失守上扬。今天可不是来开心聊天的。

  「小门,要吃布丁吗?鹤屋观音堂的新产品。」

  「要!」

  「我和高行要讨论男人之间的话题,要是你肯暂时离开,我会很高兴的。」

  「我走我走!」

  因一个布丁就恢复心情的小门离开社办了,灰冢应付小门的手法实在高明。高行和灰冢相对而坐。

  「饮料。要喝吗?」

  「嗯,给我一杯。」

  从灰冢手中接过来的纸杯,装满一种淡黄色的液体,这是田径社代代相传的独家特调饮料。酸中带甜又隐含一点点咸味,难喝程度拿捏得恰恰好。在盛夏流汗到几乎脱水时,会觉得这宛如琼浆玉液。因为过于怀念,高行差点就掉下眼泪。

  高行不经意环视室内。

  「挺乱的。」

  「今年新加入的社员很多,得搬到再大一点的社办才行。」

  高行不禁感叹。如今舌头已经完全熟悉味道的这种怀念饮料,距离第一次饮用至今已经一年了。感觉就像是过了两年。仙台的叔父开车载高行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高行,光是努力活过每一天就竭尽全力。这种说法绝不夸张,离家住进宿舍,周围没有任何认识的人——名为转学的事件,就是伴随着如此庞大的压力。加上学园各种复杂奇怪的在地习惯落井下石,每年都会有学生转学不到三个月就伤心返家。

  两人喝完饮料之后,灰冢说道:

  「我花了好一番工夫才离开教室,因为我说肚子痛也没人相信。」

  「谁叫你平常都没有隐瞒自己是个健康宝宝,所以才会这样。」

  高行讲得宛如不关己事。灰冢笑了几声,接着忽然露出严肃的表情。

  「所以,找我有什么事?」

  「不,没什么事,只是捡到你的失物,所以我拿过来给你。」

  高行从口袋里取出某个物体。就某方面看起来,就像是一颗小小的鲨鱼牙齿。这是田径用钉鞋所使用的金属钉,高行把钉子放在手心把玩说道:

  「记得只有你是使用这个牌子吧?」

  「……嗯,没错。」

  灰冢以僵硬的表情点了点头。依照灰冢的个性,他应该不会故意装傻,不过他这样轻易承认,也令人有些扫兴。遭受侦探质询的犯人用尽花招想脱罪的光景,或许果然只存在于虚构剧情里。

  高行捡到灰冢这颗钉子的地方,是第二科学社的分社,也就是实验机的「恶魔之眼」被偷的现场。虽然海龙王寺说没有外部人士入侵的痕迹,但只不过是拥有监控功能的入口与信道没有留下记录。比方说如果有人从天而降,在楼顶偷走「眼睛」之后再度飞走,就不会留下记录。

  人类做不到这种像是鸟一样的行径,然而二十二号馆旁边,间隔短短五公尺就是二十三号馆。只要有胆量,五公尺并不是跳不过去的距离,而且二十二号馆与二十三号馆构造相同所以没有落差,对于专攻跳跃竞技的田径选手来说更是不成问题。

  「你是故意留下钉子?还是巧合?总之怎样都无妨。老实说,我很惊讶。以你的个性来说,这是非常果敢又拐弯抹角的做法。我并不是在责骂你,反而还感到佩服,我稍微对你感到刮目相看了。」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事到如今别再装蒜了。那是海龙王寺很重要的东西,没有那个,研究不会有进展。」

  「海龙王寺吗……你完全是第二科学社的一员了。你已经不打算回来了?」

  高行打开手机,显示从很久以前就准备好的退社申请书做为回答。

  「只要有小门的生体认证签名,我可以立刻缴交。」

  「只有这样的话,你可能找不到你要找的东西。」

  灰冢咧嘴一笑。原来这个家伙也能露出这种表情,令高行再度吓了一跳。

  「如果我和你一决高下,或许那玩意就会忽然蹦出来了。」

  高行早就预料到他会提出这个条件。即使拥有十足的人望与成绩,灰冢依然坚决不愿意接任社长职位。原本只是鹰嘴由真打趣安排,赌上社长宝座的那场跳高对决,至今依然令灰冢念念不忘。

  「就是因为你老是执着这种无聊的事情,才害得伊佐那么辛苦。」

  「我觉得我对不起伊佐。不过这不是无聊的事情,这对我来说很重要,和你在找的东西一样重要。」

  「关于我的脚,你应该也隐约察觉了吧?」

  「这种事我不清楚。你说谎成性,所以不能相信。」

  这个乱七八糟,无可救药的笨蛋。虽然不知道他在坚持什么,但高行希望他赶快继续前进,不要老是回头依依不舍。

  然而,高行自己没有选项,也没有拒绝的权利。

  「……忘记是什么时候了,我曾经说过,事到如今对决也没有任何好处。仔细想想,我这种说法是错的,要是能够一决高下,至少伊佐就不用那么辛苦了,我给她添了好多麻烦。」

  灰冢呆呆张着嘴。高行搔了搔脑袋之后起身。

  「你这家伙理解力好差。我的意思是,无论要比赛跳高还是青蛙跳,我都会奉陪。」

  总算听懂的灰冢起身回应。

  「真的?」

  「我可没有笨到在这种时候说谎。」

  「那么时间我想想,就定在一周后的周一,社团活动结束之后。怎么样?」

  「可以。别忘记我在找的东西啊。」

  「只要你不放水,以真本事和我对决,就肯定找得到你要的东西。」

  高行愤慨说道:

  「开什么玩笑,要比当然是全力以赴。」

  两人握拳轻触。

  ▼

  高行离开田径社之后,直接前往常去的那间医院。虽然挂号时间已经结束,但高行大声嚷嚷说现在不给熊医生看诊就会死掉,随即熊医生缓慢走来斥责「你在做什么?」,把高行给带进诊疗室。

  熊医生端出一杯芳香的红茶。

  「你是个麻烦的患者。叫你来的时候不来,没叫你来的时候自己来,不听我的吩咐,也完全不肯认真做复健,害我精神操劳到要秃头了。」

  明明一副像是连心脏都长毛的模样,居然说得出这种话。他拿起茶杯送到嘴边,自吹自擂说了一声「好喝」。茶杯在他手中就像是迷你模型一样。

  「所以,你今天要把什么麻烦事丢给我?」

  说出要和灰冢进行跳高对决之后,熊医生明显蹙眉。

  「当然不可以。虽然我这样回答可以很省事,但还是姑且听听你的理由吧。」

  高行开始述说自己四月至今经历的事情,以及自己对于今后人生的决定。熊医生摸着下巴胡须专注聆听。

  「——就是这样,希望医生务必助我一臂之力。这是最后一次,可以让我再度以全力跳一次吗?」

  不然自己就无法结束,也无法开始。高行以此做出总结。

  熊医生默默起身,前去泡第二杯红茶。端着两个茶杯回来的熊医生,不断冒出大颗大颗的眼泪。从毛茸茸脸颊滑落的泪水,滴入红茶激起阵阵涟漪。

  「原来你想不开到这种程度!你平常总是一副豪放不拘的样子,所以我一直没发现!」

  熊医生的性格如同外表一样豪放磊落,但也是泪腺极为发达的人。

  「我没资格当医生!」

  「您擅自断言自己没资格当医生,我会很困扰的。」

  熊医生发出像是熊打呼的声音擤鼻涕之后说道:

  「无论如何,你非得这么做吧?」

  「无论如何。」

  「我已经知道自己想怎么做了,而且要付诸实行绝非难事。但如果只是收回前言,我不只无法向至今的自己交代,还会悬在半空中。一定要有人为昔日的我哀悼,而这人非我莫属。」

  熊医生频频点头。

  「明白了,我明白了。我会用尽各种手段,让你毫无挂念再跳一次。接下来直到对决之前,你每天都要过来报到,一切交给我吧。」

  高行深深低头致意。

  之后直到对决的这周,高行在熊医生的指导之下,将所有时间投注在复健。刻意让伤势恶化的准备工作,要称为复健其实不太得体,而且以一周填补四个月的空窗期实在太短了。即使如此,全力以赴依然有其意义。

  高行在这段时间没去学校。也没有和海龙王寺、由真或有屋连络。

  在对决前一天的周日,高行整天窝在自己房间进行想象训练。依照高行的经验法则,自己绝对不会比想象中的场景跳得更高更完美,高行认为身体无法超越想象力。进行想象训练的时候,脑中浮现的场景,肯定是灼热无比的盛夏操场。

  设置于操场正中央的垫子和栏架。

  没有观众。

  全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

  平稳呼吸站在起跑点。宛如压在身上的蝉鸣合唱,逐渐退到遥远的另一头。几乎将头顶烤焦的火热阳光,从脖子滑落的冰冷汗水,都像是别人身上的事情,五感从身上切割而去。

  闭上眼睛,就可以清楚感受到体内的状况。宛如陷入绝境的动物,又细又浅的呼吸;就像是随时会爆裂,强而有力的心跳;因为紧张而翻腾的胃,使得不快的酸味涌上喉头;耳朵甚至像是听得见肌肉与关节的摩擦声。

  张开眼睛,一圈四百公尺的操场无垠延伸,多余的事物逐渐从意识之中剥落。天空、地面、自己、距离地面两公尺高的境界线。除此之外的事物全部消失无踪。

  强烈的孤独感,宛如得到全世界的全能感。无尽的土色和水色。在这个宛如清澈水底,失去距离感的恐怖世界——响起一个孤单的声音。

  声音说,去吧。

  应声答道,去了。

  宛如让身体往前倒,缓缓踏步冲刺。

  不是为了竞速,是为了跳得更高。

  地面与天空的界线逐渐接近。呼吸早就停止了,或许心脏也停止了。燃烧体内的一切能量向前跑,朝着无氧地狱尽头的目标冲刺。

  声音说,跳吧。

  应声答道,跳了。

  猛踩地面,撕裂重力。

  并不觉得自己宛如鸟儿般飞翔,顶多只像是鱼儿般悠游吧。

  跳高选手,是在一瞬间悠游于无重力空间的鱼。

  扭动身体,弓起背脊,最后抽起双脚。

  胜者与败者的竞界线,从身体下方滑过。

  充斥于整面视界的蓝天。

  盛夏太阳闪耀夺目,意识与视界染为纯白,在世界的顶端失去天地。

  剎那之后,无可避免终将落下。高行置身于这样的预感之中,专注聆听。

  响起一个孤单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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