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电话响了。
这部电话自从十几年前安装好以来,已经这样响过好几千次了。现在打来的这一通,以后回想起来也不过是几千次中的一次而已,也许连对方的名字、通话的内容都会忘记。准确地说,可能会忘得一干二净。
对传藏而言,说到有印象的电话,至今为止只有很少的几次。而其中只有一通电话,从对方的语气到打来的日期,他都能够清楚地记得。那是在电话刚刚安装好后下久,从某一家医院打来的。他之所以能将来电日期默记于心是因为那一天他的女儿出生了。
电话继续响着。凝视着电话机的传藏,推断刚刚走廊那边响起的尖细声音可能是太太在说“我去买东西啦”什么的。也就是说,太太已经出门了,只有自己去接电话。他不高兴地咂了咂嘴,站了起来。
从书房的书桌到走廊的电话机前,大约要走十步。其间,传藏想起自己曾向社长提议过生产一种“在电话铃响了三十秒以上的情况下,自动告之主人不在家,并记录下对方口信的装置”,他觉得有必要重新再讨论一下生产这种装置的事。
刚才他把小型电视机放在书桌上,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外国电影。刚放到主人公为了救出恋人潜入坏蛋家里的时候,电话响了。有人曾说过:“无视对方的处境、不顾时间场合响起的电话是一种暴力。”至少,在这个时候,传藏对这种说法是深信不疑的。
但是,传藏已年过六十,不可能接起电话后,把听筒放到一边自个儿返回书房去看电影,这种举动太‘无礼了。他猜想这个电话可能是阿隆打来的。这个孩子,身为公司的要员却连电视也不看,一门心思只放在工作上,太过认真了。传藏一边埋怨着,一边接起了电话。
“你好!我是及川……”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电话的拨号盘。由于室内设计的缘故。传藏即使转过身去也无法看到书房里的电视。所以他这会儿只得像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电话那般,热心地观察起拨号盘来。
“嗯,我在家。”
他对着话筒应答着,视线稍稍动了一下。因为戴着玳瑁框的老花镜,拨号盘上的数字理应是看得清楚的,可他却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拨号盘。数秒之后,他说道:“是吗?那我在家恭候。”他仿佛对这个对拨号盘上的数字很中意,说完后还盯着拨号盘看了好一会儿。
传藏回到书房的书桌前时,小型电视机的画面正定格在主人公身上,他的头发凌乱不堪,领带也歪斜着。不过,镜头很快就切换成了衣帽架。虽然扮演主人公的演员出现在画面的左边角落里,而传藏仍若有所思地将视线仍停留在衣帽架上。而此时的传藏却若有所思地将视线仍停留在衣帽架上。之后,他伸手关掉了电视。
“给忘得一千二净了。”他自言自语道,“我,那时,一个月前……”
三十分钟后,传藏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一声不响地走进书房的人除了小偷之外,只可能有两个人,传藏为了确认一下来者是谁,转过身去。
“是美子啊!”他无精打采地说道,“启美还没回来吗?”
“她说晚饭前回来。哎呀,你在做什么?启美的作业?”
书桌上的小型电视机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笔记本和书,摆得到处都是。两本《日英词典》,还有《简明英文文法》、《英语字帖》等等。
“我想用英语写封信。”传藏解释道。
“一声不吭地就把启美的书拿出来,她会生气的。”
“我只是突然想给山城先生写封信。”,“啊,给山城先生……是啊,是该联系一下了。”
“什么?”
传藏吃了一惊,要是这会儿没停下笔来的话,好好的一张航空信稿笺又要作废了。
“好像马上就要开始卖票了。还有,宾馆的预约也得早些才好……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在日本举行的第一次奥运会啊。”
“对,可不是嘛!”传藏热心地附和道。
“可不知现在简怎么样了。你在信里头代我向她问好啊。”美子说着走到桌边来,盯着传藏的手。
至今,传藏仍不知道美子有没有上过女校。但是,即便上过,从女校毕业以来也应该有三十多年没碰过英语语法了。
美子自己好像也没有想过要把英语重新捡起来。她并没有像检阅日语书信那般来看这封信,只是说了句“今天的生鱼片看起来不错,我买了些回来”,就走出了书房。
及川传藏有个嘻好,就是每天吃晚饭时都会喝二合①日本酒。他相信再也没有比这个更有利于健康的了。他的这种信念除了酒馆的老板之外还有不少的赞成者。
传藏还比较喜欢味道清淡的下酒菜。烤鳝鱼串和其他肉类,过于油腻,夏天喝啤酒的时候吃吃倒还可以,喝日本酒的话吃这个就不合适了。日本酒的下酒菜,数醋腌的章鱼和海贝最好,当然,最合适不过的是生鱼片。
①合:容积单位,一升的十分之一。
那天晚饭时,饭桌上除了美子买来的生鱼片,有关山城让治的话题也成了下酒的“美肴”。
“启美,你还记得山城先生吧。山城先生来日本的时候,启美几岁来着?”
“一九五七年,”美子接口说道,“所以……”
“是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启美一边嚼着日本风味的煮牛肉,一边答道。启美的面前没有摆上生鱼片。她讨厌吃鱼,喜欢吃肉。不过,启美还喜欢吃蔬菜,所以不用担心营养不均衡。可就算是这样,如果每天光吃肉的话,恐怕不久就会长成个又高又壮的女孩吧。这让俊夫很是不安。况且,启美的个头就已经超过她母亲了。
“……是从美国来的那个人吧。还在我们家住了一晚上,把他死去父亲的遗骨送回到了山口县的寺庙里。”
记性真好啊!传藏不由得感叹道。体格头脑也很不错……启美竟然没被选为健康优良儿童。真不知文部省的人在于什么。
“可别说什么‘死’之类的话!”传藏纠正道,“得说‘去世’了。对了,山城先生的父亲是六年前去世的。山城先生的日语说得倒是挺流畅,可认字读书什么的就不怎么样了。他父亲活……健在的时候,好像都是老人家念给他听的……”
“所以你今天才用英语给他写信。”
“对了!”美子紧跟着说道,“我想请他明年一定来日本看奥运会……还得买票,还是早点准备吧。所以,启美的书……”
“好呀,妈妈。对了,爸爸,信写好了吗?”“啊,已经写完了。”
期待着自己能帮上忙的启美,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她希望自己将来能成为一名空姐,因而花了很多功夫去学英语,还和外国的笔友通信来着呢。
事实上,传藏知道自己只写了四个左右的单词,是用罗马拼音把信写好的。但他当然不会把这个向女儿坦白,因为这无疑是给对父亲充满敬意的启美泼冷水。
“启美,你好像经常寄航空信吧。明天帮我寄出去,好吗?”
“好的。”
传藏喝了一大口酒,笑眯眯地看着爱女。
“对了,启美好像在看课外书呢。”
“是吗?启美,真的?是什么书哇?不会是……”
“哈哈,你不用担心,启美呀,看的是很难的英文书呢。对吧,启美?”
“嗯,是硬派的侦探小说和科幻什么的,妈妈。”
“科……幻?”
“就是科学幻想小说嘛。像什么外星人呀,机器人呀,还有‘时间机器’什么的……”
“时间机……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呀?”
“就是一种能穿越时间、自由地往返于过去和未来世界的机器。”
“哎呀,真有这种奇怪的机器吗?”
“所以说是科幻呀!只是幻想嘛。”
“哎呀……”
母亲和女儿大声地笑了起来。
父亲清了清嗓子,说:“那个,院子里的拱顶屋,已经很破了……”
“可是,那里有很多很多的回忆啊……”
“不,不是。”传藏笑道,“我是想稍微把里面收拾一下。”
几年前,传藏将拱顶屋免费借给周围的人使用。因为它的大小刚刚适合集会呀,街道居委会的会议呀,鲜鱼商会的合唱团呀,隔壁退休老人发明的椅子式茶道的讲习会等等,使用的人非常多,有时还有人让传藏帮他们订外卖拉面什么的,以至于传藏想要在拱顶屋里再开通一部直通电话。人多嘻杂,拱顶屋里面被弄得非常脏。传藏想,什么时候得当场抓住在墙壁上乱写乱画的人,好好教训他一顿才行。
五月的一天,传藏打听到车站前乐器店的二楼正在出租房屋,辱两小时五百日元,于是传藏把那里介绍给了街道办事处。随后请来了修缮工人,对拱顶屋进行了维修。
尽管门和荧光灯的安装都十分简单,但由于内外墙都要重新涂刷一遍,所以直到五月二十四日的傍晚,脚手架全部拆去,修缮才彻底完毕。
“谢谢,辛苦啦。弄得真漂亮啊!”传藏向“小祖宗”感谢道。男主人已经退休在家了,现在是老二“小祖宗”良文继承父业,在承包工程。
“叔叔,沙发已经送来了,但椅子还没送来。夫人要的三十把折叠椅,工厂里没有库存,得再等四五天……说是二十四号之前送过来的,可是……”
“椅子什么的,没关系。”
美子想学车站前的那家乐器店,向租用者收取使用费,而传藏眼下却不想把拱顶屋租出去。
“……来,喝一杯吧。”
启美代替妈妈拿来了威士忌,传藏首先给“小祖宗”斟了一杯。
“叔叔,承蒙款待。不过,我一会儿还有事……”
传藏心想,这孩子比他父亲踏实多了。
“是吗?那太遗憾了。我们有空再慢慢喝吧。”
把威士忌的酒瓶、酒杯放回酒柜上后,三人走出了拱顶屋。
“代我向你父亲问好啊。”
“有时间,大伙儿来玩啊。”
“小祖宗”坐上放在院子里的小型货车,毛毛躁躁地踩下油门,飞驰而去。过去的工匠都是步行回家,所以才常常毫无顾忌地喝得酩酊大醉。传藏心里不由得暗暗替男主人辩护。
小型货车的踪影一消失,传藏便返回堂屋,点上了一枝烟。
“哎呀,爸爸,那个气体打火机是新买的吗?”身旁的启美盯着传藏手中的打火机问道。
“不,这个早就买啦!”传藏心想那还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最近,把用惯了的那个打火机给弄丢了,所以只得把原先那个拿了出来。这个打火机可真耐用啊。”
启美微微一笑道:“爸爸,您总是丢三落四的。”
“是啊!”传藏自言自语道,“忘记了……”
“啊,真的吗?之前的打火机,忘在哪儿了。”
“不,我不是说那件事。之前吃晚饭的时候你不是提到过‘时间机器’什么的吗?”传藏故意把“时间机器”一词说得含混不清,“你那儿有关于‘时间机器’的科幻小说吗?”
传藏想看一下小说原著。
“有啊。当然有了。”
“当然有?”
“最古老的是H·G·威尔斯写的中篇小说《时间机器》,是时间机器的经典之作。之外,还有许多是有关时间机器的‘障论’的小说,写得很玄。”
“别用‘玄’这种奇怪的词了。你说的‘障论’就是自相矛盾的意思吧。”
传藏对于这个还是多少有些了解的。“是啊。最玄……最具有代表性的是‘杀死父亲’的悖论。”
“杀死父亲?”
“就是说如果乘坐‘时间机器’飞到过去的世界,把结婚前的父亲杀死的话,现在的自己会怎么样。很多作家给出了各种不同的答案。爸爸,您到我房间来看看吧。”
进入堂屋的大门后,走在前面的启美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站在摆满英文书籍的书架前,环视了一番,抽出一本书来递给父亲。“里面有一篇《最初的时间机器》,正适合你这种初级读者。”
“哎呀,这不是日语的吗?”
不用借词典就可以读,传藏暗自高兴。
“现在科幻小说很流行的嘛。有很多都被翻译过来了。”
“是吗?那,这个,借我看一下吧。最近,晚上老睡不着觉,今天晚上我翻翻看吧。”
传藏拿着书,慢慢走出启美的房间。然而,门刚一关上,传藏就像兔子般飞快地跑进了书房。
启美借给他的是东京创元社发行的由弗雷德里克·布朗创作、中村保男翻译的《赞助者的一句话》。传藏在书桌前坐下,把书翻到了启美说的《最初的时间机器》那一页。这是一篤仅仅两页的微型小说。
古莱因加博士庄重地向大家宣布:“各位,这是时间机器第一号。”
三个朋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东西。
六立方英寸的箱子,上面装有几个刻度盘和一个电源。
“只需用手抓住它,”古莱因加博士说道,“把刻度盘调到你希望去的年月日,按下按钮,这样——你就身在那里了。”
博士的一位朋友斯梅多莱伸手接过箱子,仔仔细细研究了一番,说道:“真有效果吗?”
“已经做过简单的实验了。”博士说道,“把刻度调到一天前,按下按钮,就会出现我的背影,正从屋里走出去。吃了一惊吧?”
“这个时候,要是一跃而起跑到门前,踢自己的屁股,会是怎样一种情形呢?”
古莱因加博士笑着说道:“或许行不通吧。因为这么一来,就会改变历史。这就是有关时间机器的悖论啊。如果有人回到过去,把和自己母亲结婚前的父亲杀死的话,会产生什么后果呢?”
突然,斯梅多莱手里拿着箱子离开其他三人向后退去。他大笑着说道:“正因如此,我才想这么试试。在你们聊天的时候,我已经将刻度盘上的日期设定为六十年前了。”
“斯梅多莱!别这样!”古莱因加博士飞奔过去。
“博士,您等等。你要是再往前走,我现在就按下去了。要是你不妨碍我的话,我再告诉你我这么做的原因。”
古莱因加博士停了下来。
“我也听说过那个悖论。我一直对它很有兴趣。不管怎么样,要是有机会的话,我想杀掉自己的祖父。我恨我的祖父。他无情的虐待,使我祖母以及我父母的人生变得很悲惨。我一直在等待有一天能杀死他,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斯梅多莱伸出手,按下了按钮。
突然之间,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斯梅多莱身处荒郊野外,瞬间他便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过不了不多久,古莱因加博士的家就会建在这里。这样的话,他,斯梅多莱的曾祖父的农场应该就在南边,距这儿一英里处。他迈开步伐走了出去,途中拾到一根可以作棍子的木头。
在农场附近,他看到一位红发的年轻男子正用鞭子抽打一条狗。
“住手!”斯梅多莱一边喊着,一边跑了过去。
“少管闲事!”年轻人说着,将鞭子甩了过来。
斯梅多莱将手中的棍子挥了过去。
六十年后,古莱因加博士严肃地说道:“各位,这就是时间机器第一号。”
两个朋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东西。
果然如此,传藏思忖道。
自三年前全学联①开展反对安保条约的斗争以来,他一直在想,一九三二年以来的自己是不是太胆小了。虽说对于日本悍然发动太平洋战争,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想要加以阻拦恐怕的确无能为力。可是对于父亲在一九三九年的中国中部战场上战死的事情他是知道的,但他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来阻止此事的发生。打一开始他便认为在战场中丧命是父亲命中注定的,是绝对无法更改的。然而,假如自己刚来到一九三二年的世界时就把父亲弄伤的话,他就没办法应召出征,也就不会死在战场上了。每次在报纸上看到有关全学联的新闻时,传藏总是会为自己年轻时的懦弱而生气。
①“全日本学生自治会总联合会”的简称。
话说回来,现在读的这篇微型小说,尽管有些地方不太明白,但总之作者弗雷德里克·布朗跟丽子一样,似乎想要表达同样一个意思。那就是:若想改变过去的话,就会产生悖论。看来,持这种想法的不止丽子一人,至少多了一个弗雷德里克·布朗。传藏微微叹了口气暗自庆幸自己没学那个斯梅多莱以及全学联的人。
然而,这件事情还没有全部结束,传藏对自己说道。直至五月二十七号之前,自己都会一如既往地待在这令曾经经历过一次的世界当中。在这期间,绝不能因为自己的疏忽,改变过去的事实,而导致悖论的产生。绝不能有这样的事发生。
剩下的三天才是最关键的。传藏两眼直直地盯着墙上挂着的电影公司的挂历,一动不动。
2
第二天早晨,七点左右,传藏来到了厨房里。
美子正在切葱,准备放在酱汤里。传藏的突然出现把她吓了一跳。
“哎呀,怎么啦?这么早就起来啦。比平时早了两个小时吧。”
“嗯,太冷了。”传藏说道,“我起来上厕所,顺便过来看一下。”
“那你快去吧。”
“嗯,那个,前阵子我曾经提到过,今天晚上,公司里有人要来,你知道的吧。”
“不需要准备晚饭吧?”
“嗯……另外,今天那人或许会打电话来。如果接到电话的话,就说请他过来。”
“这是当然的啦。你工作上的事,我没有理由拒绝嘛。”
“是吗?那倒是。”
传藏第二次出现在厨房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
这次美子正在烤鱼干。
“孩子他爸,帮我把那个打开一下吧。满屋子都是烟。”
“嗯,”传藏一边按吩咐去做,一边隔着烟雾搭话道,“那个人打过电话了吗?”
“没有。”
“咦?……可是,刚才电话不是响了的吗?”
“那是电信打来的。说是做什么测试。”
“哦!……那,之前,八点半的时候不是响了的吗?”
“那是启美接的电话,好像是她朋友打来的。”
“是吗?这可真奇了。”
“没事吧。他确实是今天要来吗?”
“嗯……或许下午会来吧。”
傍晚,传藏没再去厨房,所以无法预知晚饭会有哪些菜。
他也没有必要去厨房,整个下午,他都一直待在书房里竖起耳朵等着电话响。可是电话一次都没响。
晚饭有猪排,这是启美最喜欢吃的。
启美刚和朋友打完保龄球回来,这会儿正一门心思地啃着排骨。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她猛地抬起头来,说道:“早上有电话。”
“是你朋友吗?”美子问道。
“不,是一个叫浜田的人打来的。”
“什么?”传藏吃了一惊,手里的酒杯滑落了下来。
“启美,快把抹布拿来。”
“然后呢?他说了什么?”传藏边问,边追在启美后面,去了厨房。
“他问晚上可不可以来我们家。”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说,我已听说了此事,欢迎他来。”
“……’
“是这样的吧。爸爸早上不是在这儿说过了吗?”
“……唔。”
“说是九点钟左右过来。”
快到九点的时候,传藏拿着一盒“和平”牌香烟走进了客厅。在客人到来之前,他总会把桌上的香烟罐装满。虽然客人最多不过吸两三枝而已,但可以作备用,以防香烟被吸完。
传藏装满一罐烟,看了看手表,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抽出一枝烟,叼在嘴上,随后,在灯心绒便服的口袋里塞寒率率地摸索了一番,发现把打火机给忘在饭厅里了。于是,只好把香烟又放回烟盒。他一边用中指敲着自己的膝盖,一边环视室内。
矮书架上摆放着的文学全集、历史大系之类的,传藏一次都不曾看过。矮书架上还有收音机和便携式小型电视机。收音机是一个月前公司送来的今年最新款型,里面的线路装置和传藏四年前所设计的一模一样,不过,听说外壳是最近花了十万日元请一位名人设计的。美子听说了那位设计师的名字以后,马上就把收音机拿进来做了装饰,所以传藏至今尚未把收音机打开来听过。
传藏突然注意到,这种形状的外壳,可能会造成高低音混杂。子是,他走到收音机前,蹲下身正要把收音机的插线插入书架旁的台用插座中时,突然一张似曾相识的美女面孔跳入了他的眼帘。那是一张美子年轻时的照片,镶了相框,就放在电视机的旁边。
传藏把插线插好后,视线再次转回了照片上。他拿起照片环顾四周,发现书架上的书与书之间有一个宽约十厘米的缝隙。他将相框塞了进去,退后两三步看了看,觉得不大合适,连忙又将相框取了出来。历史大系倒了下来,传藏只好把桌上“和平”牌香烟的空盒拿了过来塞在缝隙里,空盒子的大小刚好合适。
传藏拿着相框正想走出客厅,然而正在这时,门铃响了。他急忙停了下来。
很快,传藏便做好了决定。他将相框反扣在收音机旁,飞奔出了客厅。
3
门外,一个男人低着头,不停地说着什么。
传藏根本顾不上跟那个人打招呼。他注意到这栋房子的设计有一个很大的漏洞。玄关的正对面就是走廊,无论哪个房间里的人探出头来,都可以将站在玄关处的客人看得一清二楚。四日相对,美子肯定会跟他打招呼,那样一来,这位来客表现出来的惊讶就将是看到相框后所无法比拟的。而且,传藏今晚并不希望他们二人见面。
“哎呀,请先进来吧。里面谈……”
传藏招呼对方进了玄关。他对于那个男人没穿便于脱下的浅口鞋有些不满,接着起紧用手揽住对方的肩膀,将他请进了客厅。
反手将门关好后,传藏心中悬着的石头这才落了下来。他请对方在沙发上坐下,随后,自己也坐了下来。对方在沙发上浅浅地坐下,递上名片。
传藏接了过来,按照惯例,他看了看名片。目光落在名片上的一瞬间,他大吃了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张名片上这样写道:“自由屋酒吧小枝”。
传藏拼命地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眼前的男子就是约定今晚来拜访的那个人,这一点,当然无须怀疑,光是看看他那身衣服就可以弄明白。可是,这个人为什么递上这样的名片呢?
传藏突然注意到这是一张普通的名片。也就是说,它不是女性通常使用的那种小型的、四角被切圆了的样式,而是随便哪一位男士都可以使用的标准尺寸的名片。
传藏琢磨着,或许眼前这个男人将这张普通大小的女招待的名片与自己的名片一同放进了口袋。然后,将这张名片误以为是自己的,拿出来递给了传藏。直到现在,他似乎还没察觉到。
不,岂止是递了出去……传藏这才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以前的失误。在这三十一年中,他还一直认为当时递上去的是自己的名片。不过,对于这件三十一年前发生的事情,传藏已经没有必要再为此脸红了。
传藏转念一想,眼前的这个男人,一定确信此时递上去的名片上面写着的是浜田俊夫的名字以及他在公司的职位。
于是,传藏为了不让他看见名片的正面,将小枝的名片反过来放进了灯心绒便服的口袋里。随后,马上向他做起了自我介绍。
“我就是及川。正如你所见,我现在过着隐居生活,所以没有名片。”
这几年间,传藏去那几家常去的西装店时,为了避免碰到浜田俊夫,可谓小心又小心。虽然对方还不知道“时间机器”的存在,也没有发现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就是未来的自己,但因为满头白发很是惹眼,极容易给对方留下深刻的印象,而浜田俊夫和及川传藏今晚又必须是初次见面,为此传藏不得不格外谨慎。
对方在初次见面的、年长自己两倍的老人面前很是拘谨。他把手放在膝盖上,一边盯着那双手,一边说出了自己来访的目的。
“今天晚上真不好意思,实际上,恕我冒昧,您家院子里的研……有个拱顶屋吧。方便的话,今天晚上暂时……不,请一定让我借用一下……”
传藏“哦”了一声,仔细观察着对方,心里觉得不可思议。“这就是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吗?”
阿隆以前常常感叹,说是他所在的技术部有个叫浜田的男人,和传藏年轻时一模一样。传藏自己去到一九三二年,住在男主人家里的时候,只是两天刮一次胡子时才照一下镜子,可那也不过是几分钟的亭情。但阿隆可是一年到头都看得到传藏,所以他说的应该没错。这就是当年自己的模样,
“实际上,那个人……是那个人有事拜托我……让我必须到这里来……那个人……那时……是战争中。他曾住在这里。那个人,今夜在这……”
浜田俊夫有些语无伦次了。对一个陌生人有事相求,而且还是这么离奇的事,会不会被拒绝呢?浜田俊夫内心焦虑不安,拼命向传藏做着解释。
但是,在传藏眼里,浜田俊夫绝不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对于这位“亲人”的苦恼,他无法再袖手旁观下去,立马替俊夫解了围。
“没什么奇怪的,我也经常听说这样的事,比如在战场上约定十年后在靖国神社相见之类的。”
“啊!”
浜田俊夫松了口气,如同快要饿死的人突然捡到个饭团。
“是这样啊。我倒无所谓,你随便用吧。”
浜田俊夫掏出新买的手绢儿,擦了擦汗。手绢儿上的价格标签随之掉了下来。
“实在太感谢您了。我这么过分的要求……”
“哪里哪里。”
传藏目送价格标签钻到沙发下面后,又把视线移回到了对方身上。不仅手帕是新的,浜田俊夫身上穿的粗花呢外套也是新做的,在理发店喷的香水还香喷喷的呢。
传藏暗想,对方要是脱下粗花呢外套,换上藏青色的西服的话,就和五年前银座法国料理店里的“小祖宗”一模一样了。
那令时候的“小祖宗”,在现在自己的夫人面前规规矩距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然而,今晚的俊夫却格外地能说会道。
“如果方便的话,”他又开口说道,“能不能听我大概讲一下事情的经过。”
听那声音,让人感到倘若被拒绝的话,他就会窒息一样,所以传藏慌忙应允道:“行啊,那……”
“当然”一句还没说出口,就听得一阵敲门声。“啊,这个……请等一下……”
传藏抛下这么句话,跑到了门边。幸亏沙发离门很近,再加上每天不忘晚酌的健康习惯。他敏捷地抢在美子前头,亲手把门打开了。
门只打开了大约有二十厘米的细缝。传藏勉强把头探了出去,低声说道:“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了,启美睡了吧。”
“嗯,早睡了。”
“那,你也先睡吧。”
传藏接过托盘,回到了浜田俊夫旁边。“是我妻子。她说穿着睡衣不好意思进来。”
刚刚脱险的传藏一个劲儿地替美子辩护着。当然,现在美子究竟穿着什么,他是无暇顾及的。
“那个,”浜田俊夫弯腰把托盘接了过来,“哪里哪里。我深夜造访……”
“你是要加点牛奶呢,还是柠檬?”传藏把手停在托盘上方二十厘米高处,问道。
“那就牛奶吧……谢谢。”
不愧是流着同样的血,传藏不由得感慨万分。他在红茶里加了牛奶递给俊夫后,又往自己那杯里也加了牛奶。浜田俊夫拿着杯子,一言不发。传藏以为他是要开始讲事情的关键之处了,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片刻之后,浜田俊夫啜了口红茶,把杯子放回桌上。好像是预先准备好了似的,从事情的起源讲了起来。
“实际上,我刚才说的事情就发生在十八年前的这个晚上,也正是东京遭受空袭的那个晚上。这里的主人被燃烧弹击中,我刚才说到的那个约定就是他临死前留下的遗言……”
三十一年前和十五年前分别对丽子和山城让治所做的讲述将传藏散乱的思绪片断连成了一体,使他对初中二年级、也就是四十九年前的事情至今仍记忆犹新。然而,对于一些细节问题,如空袭期间、棺材的配给等等,已经全忘光了,所以,传藏听了俊夫的叙说,不由得感慨万分。
俊夫接着讲事情的经过,不一会儿就讲到了一九四八年。传藏一阵欣喜,他打算时机一到,就把当时的黑市和宪兵之类的事情说出来,以宽慰对方。然而,浜田俊夫却提起了匿名援助者的事情,传藏惊慌失措起来。对方并不知晓那位匿名者就近在眼前,对此事更是大加渲染。
到了最后,在他夸张的描述之下,这位匿名者除了洛克菲勒或超人之外,再无适当人选了。传藏无奈之余,只得开始聚精会神地思索起彩色电祝机新的设计方案来。
大约一小时后,浜田俊夫终于换了语气。
“事情的原委就是这样,可能还会有人前来打扰,无论如何,请您再多包涵一下。”
“咳!”
传藏不由得盯住了对方的脸。
“我觉得半夜打扰实您在是太冒昧了,所以今晚我提前来了。我想对方也不会深更半夜贸然闯入吧。不过,他也该来了……”
“啊,是吗……”
传藏感到跟他简直就是话不投机,没法说到一块儿去。因为到现在为止,这个人都还不知道“时间机器”的存在,这样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于是,传藏站了起来。“那么,我这就过去了。这里也好,研究室也好,你请自便吧。我还不会睡,要是有什么事的话,请按这个铃吧。”为配合对方,他把拱顶屋也称作了研究室。
传藏指了指墙上的按钮,尽管他觉得不大有可能会用到这个按钮,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这么说了。
“还有,若是闲得无聊的话,电视机和收音机请随便……”
明天一过,可就看不了电视了,所以还是多看一些吧。
“这儿还有香烟,你若喜欢的话……”
一九三二年的世界里可没有“和平”牌香烟。
“那,拜托……”
传藏本想拜托他“时间机器”的事情,一不小心,冒出这么一句出来。幸亏,浜田俊夫似乎理解成了传藏拜托他关好门什么的,于是向传藏深深地鞠了一躬,送他出了虏间。
出来后,一看手表,快到十一点了。传藏想,如果俊夫愿意的话,到十二点之前还可以把《护士的故事》全部收看完。
而传藏本人则在书房里看起了《枪手斯雷德》。之后,从十一点三十五开始,有精彩的职业棒球联赛。他想知道刚才看了一半的广岛对巨人的比赛结果,以及他所青睐的东映队的胜负情况。
于是,传藏忙活了起来。他先把旁边书架上的便携式电视机抱到书桌上,然后又在椅子上垫了两块座垫,盘腿坐下。接着,他将耳机塞到耳朵里,拧开了电视机。随后,又看了看四周,拿掉耳塞,从椅子上下来,将书架上的“喜力”香烟拿了过来,重新坐回椅子上,塞上耳塞,掏出一枝,衔在嘴里,并将双手插到了衣兜里。传藏从椅子上下来时,耳塞也随之掉了下来。正要出门找火柴时,他突然注意到书架上有盒火柴,便拿起来摇了摇。之后,他坐回椅子上,擦燃火柴,点上香烟,一边摇着手,把火柴熄灭,一边环顾四周,欲要起身,却又坐了下来,把火柴的残骸放在烟盒子上。他弯腰拾起掉在桌边的耳机,一不小心碰到了桌角。他觉得耳机的塞孔应该做得更紧一些。坐回椅子上后,传藏把耳塞胡乱地插进塞孔,把耳机塞在了耳朵里。
尽管费了这么大劲儿,可电视节目毫无趣味可言。大概是每个星期都会播放。所以偶尔也有做得不好的缘故。接着,传藏便把频道调到了《护士的故事》。然而,或许是因为从中途看起,不明白就里吧,传藏提不起丝毫兴趣。于是,他又调回到了《枪手斯雷德》。可是,这时正好烟吸完了。所以又不得不取下耳机站起身,从书架上拿来印有古典车图案的烟缸。把烟在烟灰缸里揉灭后,传藏又点上了第二根,耳机也没戴,呆呆地盯着无声的电视机……
传藏猛然回过神来,看了眼手表。时间正指向十一点五十一分,好像正在播放商业广告,电视画面上,一位美女的嘴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他再次看了眼手表,这回看的不仅仅是指针,而是整块手表。这就是那块保存了三十一年的可以自动上发条并带有日历的手表。传藏直到最近才拿出来重新使用,所以使用时间总共加起来不过三年左右。然而,这块表经由瑞士的工厂生产出来以后,已经不停地走了三十多年了,这一事实是毋庸置疑的。尽管如此,这块表却如同新买的一样闪闪发亮。
传藏突然站起身来。浜田俊夫应该在客厅里待到将近十二点。倘若果真如此,那就还会待上几分钟。
传藏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客厅前面。中途,他顺便去了趟卧室确认美子已经熟睡了。其实,真正的轻手轻脚不过最后的四五步。然而,就是这四五步,对传藏来说也是苦不堪言。此刻,他深切地感受到了做小偷是多么地不合算。
走到门前时,传减再次朝美子的卧室望了一眼。之后,他小心翼翼地在地板上跪下,把眼睛凑到了锁孔边。
从锁孔望过去,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正对面的浜田俊夫。他这会儿正侧身坐着,不停地吸着“和平”牌香烟,几乎每两秒吐一次烟圈。“和平”牌香烟的前端的火星连着长长的烟灰。浜田俊夫又吸了几口,终于,长长的烟灰支撑不住了,掉了下来。浜田俊夫连忙站起身来,拍了拍他那条惟一像样的裤子。虽然是多此一举,他仍然把烟拿到烟灰缸上方,用食指敲了敲。不过,多亏他站了起来,传藏才得以看到堆满烟头的烟灰缸前面的打火机。那个就是将要和浜田俊夫一起去到一九三二年的气体打火机,和传藏忘在饭厅里的、并且曾与他一起去了一九三二年的那个打火机是同一个。正因为俊夫的那个要新三十一年,所以看上去锃亮。
正在这时,浜田俊夫看了眼手表。传藏也慌忙看了眼自己手腕上同样的手表,已经十一点五十一分了。至少还有两分钟是安全的。于是,传藏的视线又回到了俊夫戴着的新手表上回。
这时,浜田俊夫放下手,突然朝传藏这边走来。来不及逃走了。传藏急中生智,决定抢在俊夫前面行动。一壶红茶,初夏凉飕飕的夜晚……为了不引起怀疑,必须先发制人。传藏打开门,大声说道:“刚才忘了告诉你厕所在哪儿了.沿着这条走廊一直向前,直到尽头,然后左拐。厕所就在最里端的右边。”
浜田俊夫嘴里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从传藏身边走了过去。
俊夫刚一走出走廊,传藏就向客厅里张望起来,火机仍放在桌上。他正要走进客厅,突然,眼角瞥见一个白色的东西。
传藏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转过身去。透过最里面那间卧室的房门,可以看见美子的半边身体,看样子,像是要朝这边走过来。传藏连忙赶了过去。
“怎么啦?”美子睡眼惺忪地问道。
“没什么。”传藏扶着美子的肩,一起回到了卧室。
“吵架了吗?”
“嗯?……不是,浜田去厕所啦。”
“是吗?他这人也太没规矩了吧。”
“什么?”
“深更半夜的,在别人家里走得吧嗒吧嗒地响……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唔,那个……他还年轻嘛。好啦,早点睡吧。”
“第一次到别人家里就待到这么晚……”
刚睡着就被吵醒的美子唠唠叨叨说个不停。传藏好不容易才劝住了她,让她又睡了下来。他打算到了后天无论如何得把事情跟美子讲清楚。后天,将会有许多事要发生。实在不是自己一个人能应付得了的。
这时,又传来一阵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并且,声音越来越大,穿过走廊继续前行着。
“哎呀!”
美子从床上跳了起来,搁在枕边的水上勉的小说,“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我去和他说,他也太没规矩了。”
“喂,等等。”
传藏慌慌张张地想要阻止她,然而这却是徒劳之举。因为美子至今仍时常应电视台之约,出演比她实际年龄小十来岁的角色。这会儿,她轻而易举就挣脱了传藏的手,跑到了走廊上。
“喂。”
传藏跟在后面追了过来,等他赶到走廊上时,美子已在客厅前面了。
美子打开门,向里张望了一下后,视线转到了没铺地板的玄关处。
“已经回去了。”她转过身来,向传藏说道,“招呼也不打。收音机也不关,什么人嘛。”
“他有急事嘛,待会儿还要去拜访别人呢。”
“还没走远呢!你把他叫住,我得说他几句!”
“我不是说了嘛,他有急事嘛!他可是个好青年啊。阿隆都夸他将来会大有作为呢!”
“工作上再怎么有能力,也得学着与人相处吧!下次,我决不让这个叫浜田俊夫的人迈进我家门槛一步!”
“喂,你说得那么大声,该把启美吵醒了。”
这话立马见效。美子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了看传藏,接着夫妇俩一同去了启美的房间。
“看来打保龄球真是累人啊。”美子小声说着,帮熟睡中的启美把毛毯重新盖好。
4
及川家一带是高级住宅区。所以,住在这里的人,即便是公司职员,也都是些课长级以上的高级职员。传藏直到那天晚上才知道这些人为了公司,是如何地勤奋工作到深更半夜的。直到夜里两点左右,他一共听刭了五次汽车的声音,每一次都是高级轿车的引擎声。
最后一次听到的引擎声就像是从活塞已经磨损、破烂不堪的汽车里发出来的。车好像在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片刻之后,又响起了轰隆隆的声音。排气管快要喷出火来的油门声,震撼着夜空静谧的空气。传藏马上往旁边看了一眼。美子说睡不着觉,看小说看到夜里一点过。而此时的她已经沉沉地入睡了。看来,那辆一九三〇年款的福特轿车十分幸运,没有被美子骂成没规矩。传藏也是幸运的,因为美子的熟睡,使他在溜下床时,也不用编出“真冷啊”这样的借口了。
传藏只是把便服披上,因而没有点灯的必要。透过窗帘,有光线射进来,屋里微微有些亮。他将窗帘稍稍拨弄开来一看,发现斜对面启美的房间里还亮着灯。
传藏一边把手伸进便服袖子,一边朝启美房间走去。他推开门,轻轻叹了口气。他走到床边,将启美的手放进被窝,又帮她把毛毯重新盖好。之后,传藏注意到枕头旁边散乱地放着笔记本和圆珠笔,于是将它们拿到了书桌上。他大致翻看了一下女儿的笔记,但由于眼镜放在卧室,所以他看到的仅仅是娟秀的字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笔记本上而已。
传藏合上笔记本,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荧光灯,心想,一定是刚刚两人进来时美子忘了关灯。当他走到门边,将平放在旁边的开关上时,他再次抬头看了眼荧光灯。这时他猛然想起,他与美子来的时候似乎根本就没有开过灯。不过,这事儿怎么样都无所谓。他关上灯,回到卧室。然后从裤兜里取出钥匙,又朝着院子里的拱顶屋迅速走去。
走到草坪中央的小道途中时,传藏不由得停下脚来。刚涂过漆的拱顶屋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银辉。当然,自那之后,他从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眺望过拱顶屋。而且,三十一年前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然而,他却并没有因此认为这和记忆里的有所不同而感到失望。这就是三十一年前所见到的情景。这么想着,一股抑制不住的怀旧情绪涌上心头。
拱顶屋里的“时间机器”也是一样。不过,传藏并没有闲暇来联想与其相关的人和事。他一跑近“时间机器”,就一个劲儿地仔细观察了起来。
如果有梯子的话,他肯定会爬上去看个究竟。虽然三十一年前他只是没看到机器的顶部而已,可他还是为没在拱顶屋里放梯子而后悔不已。外国人久别重逢时,哪怕双方都是男士,也会拥抱亲吻。但如果每天见面的话肯定不会做出如此举动的。
把外壳瞧了个仔细之后,传藏进到了机器里面。虽然他很想把脸颊贴在机器上,可是最终还是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只是用手抚摸着四壁,让内心的激动慢慢地平息下来,传藏并没有苒去触碰电灯以外的按钮和控制杆什么的。正面的云母板、刻度盘,还有旁边的布袋子……他把手伸进了布袋子里。
过去的点点滴滴渐渐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他想起三十一年前自己去到一九三二年以后,就是靠了放在布袋子里的纸币才得救的……说得救了是因为之后多亏了那些钱,生活用度总算没成问题……
“真奇怪。”传藏嘴里嘀咕着,又在袋子里摸索了一番。接着,他踮起脚尖,探头朝里看了看。虽然没戴眼镜,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出里面连颗米粒大的东西都没有。
他环顾四周,思忖着会不会还有另外的袋子。可是却并没有找到。控制杆的下面,云母板的旁边,传藏找遍了每个角落,连一枚纸币都没找着。
他决定从入口处开始,按顺序再搜查一次。然而,他刚转向正面,脚下一滑,摔坐到了座位的洞穴里。他一边揉着擦破的膝盖,一边仔细搜查着洞穴。搜查完后,他才总算明白了过来。现在“时间机器”里的布袋子是空的。不过,后天之前里面必须放入纸币才行。
5
传藏睡得正香的时候,突然被叫醒了。
“喂,我出去了。”
“哎……”
眼前站着一位中年美女,浑身散发着香奈儿五号的味道。
“饭菜在冰箱里。”
“啊……路上小心点。”
传藏看到美子手上拿着的上等席的票,才突然想起今天她和启美要去看相扑比赛。
“国技馆的烤鸡味道不错,你跟启美去尝尝吧。”传藏讨好地说道。多亏了相扑比赛,今天一天,美子的洼意力才得以转移。所以,传藏认为说点讨好的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吗?”美子站在镶有三面镜子的梳妆台前,又检查了一番自己的着装。
“太早了吧。”传藏说道。虽说美子心里惦记着相扑运动员大鹏会不会大获全胜,可也用不着这么早就忙着梳妆打扮呀。
“哎呀!”美子把她那张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要年轻二十多岁的脸转向传藏,说道,“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都已经过了两点啦。”
“哎?真的吗?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我看你睡得那么香,不忍心嘛。”
“妈妈,”一张年轻漂亮的脸探了进来,催促道,“再不快去,就赶不上十两级的比赛啦。”
“对了;那个人今天和谁比赛来着?”
“跟花光。”
“孩子他爸,你知道那个叫北富士的相扑吗?虽说是十两级的,人长得可英俊了。我想他将来肯定会出人头地的。”
“那人真的很出众的哦,爸爸。”
“好啦,早点去吧。管它什么十两呀、英俊不英俊什么的,你们赶快去给他加油吧。”
传藏像是撵人似的把美子和启美送走以后,马上跑到了拱顶屋里。他到“时间机器”这儿来,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觉得待在它旁边,心里总要放心一些。
传藏将沙发挪到电话前坐了下来,他把按职业分类的电话本放在膝盖上,开始在索引里面查找“旧”这个字。
之后,侍藏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往二手商品店、旧邮票店、旧书店等地方打电话。
“这关系到一个人的生计。”最初的四五次电话中,他还兴致勃勃地对人这么解释。然而,这句话好像并没有什么效果。后来,传藏干脆直截了当地问对方是否有昭和初期的纸币,除此之外,便不再多说。
经营二手商品店的正规公司似乎比较少。不过,幸亏星期天几乎没有一家店休息,而且态度大多很谦和。其中甚至有人热心地向他推荐元明天皇年间的硬币和明治元年发行的纸币。
传藏以平均一分钟两次的比例继续不停地拨着电话。途中,他突然想到用铅笔来拨号。这样的话,手指头上的水泡就不会被磨破了。
晚上七点左右,他在面前的笔记本上写下六百二十五日元七十六钱五厘。这是到此为止打过电话的所有二手商品店里旧纸币的总合。可是,俊夫去到一九三二年,这点钱还不够他维持半年。
再过一会儿,美子就要回来了。传藏决心向她说明真相,从她那儿借点钻戒和珍珠首饰,代替钞票放到“时间机器”的布口袋里。
不过,传藏还是决定再选最后一家试试。他随手选出了一家位于深川、兼营当铺的二手商店。“我想找一些昭和初年的百元钞票—……”
他话还没说完,店主便答道:“啊,刚好店里有呐。昨天,有个外地人拿着以前的百元钞票来到这里,大约有一百张左右,说什么这已经不能够当钱用了……”
“真的吗?”传藏将写有六百二十五日元的便条一把撕下,“请问你的地址,我这就过去。”传藏一边问着,一边准备在下面的白纸上用铅笔记下地址。
不过,传藏大可不必饿着肚子开车过去。因为店主人说道:“还是我过来吧,我给您送过来。”随后他又强调道,“大宗交易,本店向来是这么做的。”传藏心想,可能是店主人想弄点私房钱吧,便没拒绝他。
“时间已经不早了,就明天早上八点之前送来吧。”传藏跟对方约好了时间。
第二天上午九点左右,传藏站在门口,不安地望望车站,又看看自己的手表。浜田俊夫十点左右就会来。他在心里暗自思忖着,要想说服美子把钻戒借出来还得花些时间吧。
依照推算出的时间,传藏向玄关处走去。正在此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请问,及川先生的家是在这……”
电话里的店主人是个身高一米六六的矮个子。
“这么晚才来!”传藏站在台阶上生气地质问道。
“真对不起呐。早上我刚一起床,我们家那位呀,就要我做酱汤给……”
“算了算了,钞票在哪儿?”
“在这里,差不多有一百张……”
传藏一把抓过钞票,朝拱顶屋奔去。
途中,他发现自己没拿钥匙,于是又折了回来。二手商店的老板还在原地等着他。
“那个,钱嘛……”
“待会儿。”传藏一边冲进玄关,一边大声喊道。
取了钥匙后,他直奔拱顶屋,匆忙将那叠钞票塞进“时间机器”里的布口袋里。随后,他喘着气,回到了玄关。
“那个,一共是……”
“你还没走啊?”传藏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印有圣德太子的万元钞票来,说道,“一张是一千日元,那么一共是……”
“一共有九十五张,所以是九万五千日元……”
这就奇怪了,传藏心里嘀咕道。不过,他还是先把钱付给了老板。
“谢谢惠顾。”
二手商品店的老板以为传藏肯定数过了,所以应该不敢虚报数字的。可是,那时的确是九千四百日元呀。虽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传藏仍能清楚地记得自己付给男主人两百日元后,拿着剩下的零头两百日元去了银座。
突然,传藏回忆起来了。那时,女主人数钱的时候……他心里一惊,猛地抬起头来。
然而,拿了一张玩具纸币来做假的二手商品店老板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
6
“啊呀,欢迎欢迎。”传藏打开门,对俊夫说了这么一句后,便把目光投向了俊夫身后的年轻姑娘。
“前天晚上给您添麻烦了……当时您可能已经睡下了,所以回去的时候没和您打招呼……”俊夫低下头,恳切地说道。
“哪里……”传藏这么应答了一句之后,更加热心地向伊泽启子望去。
挡在前面的“障碍物”把头抬了起来。
“及川先生,这是伊泽启子,原先在这儿……”
传藏“哦”了一声,接口说道:“请多关照!”
他向伊泽启子轻轻点了点头。及川传藏和她必须是初次见面。
“嗯,总是给您提一些过分的要求,实在很抱歉。可否再让我去那间研究室看一下?”浜田俊夫战战兢兢地问道。
“我不介意,你们请吧,钥匙在这儿……”
传藏迅速把手伸到裤兜里,掏出拱顶屋的钥匙,递了过去。
浜田俊夫说了声“谢谢”,一脸不解地把钥匙接了过来。
“我还有点事儿,”及川先生说,“失陪了,你们请自便吧。”
比起伊泽启子来,美子才是关键所在。她要是这会儿走出来,发现上次那个没礼貌的人又来了,势必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啊,这个……没想到您那么忙,我还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传藏像是撵人似的,把门关上,随后转过身来。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只听得见起居室那边传来的吸尘器声音。他一边看手表,一边慢慢地朝书房那边走去。
传藏在书桌前坐下,点燃了香烟。虽然一次就点燃火了,他还是从袋子里拿出了那个打火机,试着打了好几回,可是完全没有反应。
正在这时,门开了。美子提着吸尘器走了进来,微笑着问道:“刚才的那个年轻人是谁。”
“哎?”传藏吃惊道,“你都看到啦。”
“那位年轻人感觉还不错嘛。”
传藏这才想起前天美子只是听到了浜田俊夫的脚步声,可并没见过他本人。
“是公司里的人……叫山田。”传藏说着,不禁后悔起前天没在美子面前把浜田叫成山田。
“和他一起的那位小姐是他的妹妹吧。”
“不,是未婚妻。”
传藏突然较起真儿来,争辩了一句。然而,仔细想来,伊泽启子不过才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难免会被看成是俊夫的妹妹。
“是吗?是为了拱顶屋而来的吧。”
“唔……嗯。”
美子大概只听到了传臧和浜田俊夫谈话的结尾部分。
“年轻人的聚会可真好呀。对了,可以让他们在拱顶屋举行婚礼呀。不过,你也真识趣儿。”
“什么?”
“你是想让他们两个单独相处,才没跟着去的吧。那就待会儿把茶送到客厅里去吧。现在正在烧水……哎,腿让一下。”
传藏被吸尘器赶到了外面走廊上。
他看了看手表,发现两个年轻人去到拱顶屋已经十分钟了,浜田俊夫差不多就要开始摆弄“时间机器”了。
传藏不禁后悔起刚才只顾着看启子,却没怎么注意浜田俊夫。浜田俊夫不久就要去到一九三二年,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与他见面了。
传藏在走廊上踱来踱去,心里很是懊悔。这时,美子走了出来。
“可以啦……我去准备红茶,你去把他们两位请过来吧。”
“嗯。”
传藏嘴里应着,眼睛瞟了一下手表,已经过了十二分了。但是,如果现在就去拱顶屋的话,浜田俊夫肯定还没出发。那个时候,自己似乎的确迟疑了很久。
想到这儿,传藏突然蹬上凉鞋,冲出了玄关。他决定去拱顶屋阻止浜田俊夫的行动。这样一来话,便可以避免俊夫重蹈自己的覆辙。而且,启子也不会被扔下,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个世界。如果这样的话,那么回到一九三二年的俊夫的后半生,也就是后来的自己,又会怎么样呢?不过那种事情,其实也无所谓了,反正自己已经是六十二岁的老人了。
研究室的白色拱顶在初夏蔚蓝的天空映衬下,线条明朗,格外清晰。然而,传藏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他迅速走到了入口处。
不过,在离门三米左右的地方,他突然吃惊地呆立住了。眼前那扇门被关得死死的。那是一扇宾馆式构造的门,从里面可以轻而易举地打开。然而从外面开的话,没有钥匙是无论如何也打不开的。这是美子考虑到把拱顶屋借给别人的诸种麻烦而特意设计的。
传藏马上朝堂屋飞奔而去。“小祖宗”给配的备用钥匙应该还放在书房里。
“哎,你快去叫他们过来吧,茶都快凉了。”
现在可顾不上茶凉不凉了。传藏将抽屉里的所有东西统统倒在了地板上,在里面一阵乱翻。趴在地板上的他撞到了桌脚,桌上的笔筒被撞翻了。多亏了这一撞,钥匙从里面跳了出来。
“呀,你这是干什么啊?弄得乱七八糟的。”
他推开美子,奔出了书房。时间已经过去二十三分。
进了拱顶屋之后,传藏发了好一阵子呆。
在进拱顶屋之前,他就觉得可能已经赶不上了。事实果真如此。三十一年前发生在传藏身上的一切故事只能再上演一次了。
然而,麻烦才刚刚开始呢。到刚才为止,所有事情传藏都是可以预料到的。然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传藏未曾经历过,所以他全然不知。
传藏心想,从现在开始,所有一切都应该更加小心谨慎才行。何况目前还有堆积如山的问题需要解决。首先,眼前这位可怜的伊泽启子该怎么办呢?传藏向沙发走过去。
伴着均匀的呼吸,启子沉沉地睡着。她跟美子长得真像啊,连侧影都一模一样!虽然是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传藏仍然禁不住这么想着。
正在这时,启子像是感觉到有谁来了,睁开了眼睛。
“哎?俊夫。”启子盯着天花自言自语道。在传藏听来,这声音里饱含着深情与信赖。扔下这个启子,跑到一九三二年去的俊夫可真是个大傻瓜。
“哎,我说俊夫……哎呀!”
伊泽启子终于意识到来人不是俊夫而是传藏,她立刻坐起来,拉过一件上衣盖住胸口。就是那件粗花呢上衣。
她朝放机器的地方看了看,又看着传藏的脸问道:“俊夫,他到哪里去了?‘时间机器’又被搬到哪里去了呢?”
“唉……这个嘛……”
事情终于发生了,传藏心想。只是,对启子该从何说起呢?
“……实不相瞒,那个……”
“‘时间机器’是属于我的,可俊夫……”
“嗯,那的确是属于你父亲的东西,所以……但是,浜田君他……”
“这么说来,”伊泽启子的双眼突然亮了一下,“看来,您从俊夹那里已经知道所有的事情了。”
“嗯,那个……那个,我们去那边吧。有话到那边慢慢……”
把伊泽启子领进堂屋的客厅后,传藏立马去了起居室。
“开水全凉了,正重新烧了。”
“嗯。”
“怎么啦?看你表情奇奇怪怪的。他俩在客厅吧。”
“不,那个……”
“哎?已经回去了吗?”
“不,”传藏压低声音道,“女的在客厅……”
美子向传藏靠了过来,问道:“男的还在拱顶屋?”
“不,那人走了。”
“哎呀,一个人回去啦?”
“……嗯。”
“哦,吵架了吧。怎么回事?不过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吧。”
“别说这个了。再不想想办法帮帮她的话……”
“哎呀,她受打击了吧?是第一次吵架?她还在哭吗?”
“哭倒没哭……”
“那,她在生气吧。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给她吃点镇静剂吧。”
“嗯……对了,那个。”
传藏凑到美子耳边,兴奋地叽叽咕咕了一通。
“哎呀!”美子抬起头来,“这样做行吗?对别人的女儿。”
“那个孩子,没有父母呀。我想今后替她父母照顾她……总之,现在……”
美子呆呆地盯着传藏的脸。之后,她默默地走到了厨房里。
传藏端着美子沏好的红茶,顺便去了书房。抽屉里的东西全都散乱在地板上。传藏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偶尔服用的安眠药。
伊泽启子神情紧张地在客厅里等候着。
“我現在有点事儿,请等一下。”传藏含含混混地说着,把红茶放在桌子上后,出了客厅。外面走廊上,美子正翘首探望。传藏拦住她,二人一起回到了起居室。
美子抬起头来,忧虑不安地看着传藏。
“没事儿。”传藏安慰道。他猜想伊泽启子从早上开始就没吃东西,自己走出客厅后她肯定是端起茶杯大口喝起来了。
不过,传藏还是等了差不多十分钟,才去了客厅。不久,他便从客厅探出头来,向站在走廊上的美子招手。
美子走进客厅后,不安地把视线移向沙发那边。
早晚与三面镜梳妆台为伴的美子,对于自己的容貌一清二楚。然而,面对眼前这位与自己长相极为相似的启子,她会作何反应呢?传藏心里紧张极了。’
美子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躺在沙发上睡得正香的启子,之后转向传藏,问道:“就让她睡在这儿吗?”看表情,美子好像是觉得自己年轻时比启子还漂亮。
“来,帮帮忙。”
二人把伊泽启子抬到了卧室里。
“照这样子,会睡到傍晚吧。唔,这件事情比较复杂,今天晚上再说吧。”
在那之前,还有件事情得去做。
“……那,这孩子就拜托你啦。我现在去趟男主人家。”
7
“您来啦,老爷。”
男主人已经八十一岁了,除了掉了几颗牙齿,耳朵不好使以外,身子骨还很硬朗。
“‘小祖宗’在吗?”
传藏刚用他那破锣般的嗓子吼了这么一句,就听男主人叹道:“哎,是吗?”
这时,“小祖宗”走了出来。
“父亲说哥哥拿来的助听器戴着耳朵痒,根本就不乐意用。叔叔,您找我……”
“啊,我想请你帮帮忙。今天晚上,你能帮我找两三个年轻的小伙子来吗?”
“没问题,是准备聚会吗?”
“不,不是的。”
今天晚上十点左右,“时间机器”会回到拱顶屋来。去到一九三二年的浜田俊夫拜托年轻时的男主人搭了个台子,打算从上面起飞。然而,后来的搭乘者并非俊夫,而是那个巡警。必须得想想办法,把那个巡警的问题解决了。
“事情是这样的,我曾经与某人发生过冲突,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可现在问题都还没解决。今天晚上,那个男人会到拱顶屋来。他出手很快。所以,万一有什么意外的话,我希望你们能帮帮我。不管怎么说,那人毕竟是个柔道高手。”
“叔叔,”“小祖宗”酷似当年的男主人,砰砰砰地拍着自己的胸脯说道,“……这件事您就交给我了。”
到了黄昏时分,伊泽启子仍旧处于昏睡之中。传藏担心把药的剂量弄错了,所以时不时会到卧室里确认一下,看她的呼吸是否正常。一定是整整两天都没睡了,传藏对自己解释道。总之,照这样下去,估计会睡到明天早上。
晚饭后,传藏一家还是和平时一样,聚在客厅里看电视。播广告的时候,传藏和美子心神不定地在房间里进进出出的。不过这样的事也不是头一回了,所以启美也没有格外在意。
快到九点了,《不可接触者的贱民》刚一结束,美子便关上了电视机。在平时,这是大家解散的信号。
不过,有的时候大家也会就电视节目发表一些简单的评论,或是谈谈正流行的保龄球运动什么的。只有今晚,传藏率先带头遵守了规则。启美无奈地说了声“晚安”后,走出了房间。传藏来不及等到她的脚步声消失,便离开了客厅。
卧室里,传藏正看着伊泽启子上下起伏的胸脯时,荚子走了进来。传藏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红着脸,在床边坐了下来。
美子将三面镜梳妆台前的椅子挪到传藏跟前,坐下来,一脸期待地望着传藏。
“嗯。”传藏看了看手表。其实不看也知道,现在刚过九点。
“‘小祖宗’他们马上要到拱顶屋来。”
“哎呀,都这么晚了。”
“嗯。不过,就只待一会儿,马上就好。所以,茶什么的,都不需要。”
九点半,“小祖宗”他们按照约定的时间来了。
“呀,辛苦了。”
站在门口等候的传藏立刻把大家带到了拱顶屋前。包括“小祖宗”在内的四个年轻人都戴着工地安全帽,手里提着击球棒。
传藏让他们四人围成圈,向他们解释了作战计划。
“我呢,这就进去跟他说说。如果谈得不顺利,感到有危险的话,马上会吹这个。”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口哨,小声地吹了一下,“我一吹,你们就马上进来,把他按倒。不过,先说好了,下手可别太重了。”
十点零四分,“时间机器”出现了。传藏的视线又落在了已经看过几十次的手表上。随后,他抬起头来,只见“时间机器”出现在离地板一米左右的上方,轰隆隆地响着,降落在地板上。等在外面的“小祖宗”他们此刻一定正在琢磨,这声音不像是格斗声,倒像是什么地方的烟花工厂或是别的什么东西爆炸的声音。
传藏躲在沙发后面,紧紧地握着口哨。
一秒、两秒……机器的门“咔嚓”一声打开了,里面滚出一个黑色物体,一身黑色制服,好像,直在推机器的门来着。
不过,通过柔道学过如何防身的巡警迅速站起身来,环顾四周。之后,他把目光锁定在机器上,自言自语道:“哦,原来是电梯啊。”
巡警再次环视了一眼四周,接着发表意见道:“是地下秘密工厂吧?”
听到此话的一瞬间,传藏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他从沙发后面站了起来,喊道:“喂!你在这儿干什么呐?”
“哎?”巡警吃惊地转过身去。
传藏严肃地说道:“这儿是帝国陆军的地下兵工厂,我是宪兵大佐中河原传藏。”
“嗨,”巡警立正站好,举手行了个礼,“其实,那个……”
“为了保密,还得请警官全力配合。”
“啊,那个……”
“好了,辛苦你了。”
传藏朝着放威士忌的架子走去。他暗自庆幸刚才把剩下的安眠药放进了衣兜里。
“来,喝一杯吧。”传藏转身向着巡警,说道。
几分钟后,传藏打开门向外探出头去,“小祖宗”一伙人,正等待时机,打算决一死战。
“结束了,”传藏说道,“已经谈妥了。”
“小祖宗”一伙为没能显示空手道初段的本领而懊恼不已。传藏带着他们来到了车站旁边的酒吧,并吩咐老板娘,让他们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叔叔,您不喝吗?”
“我还有事没办完……”
走在回家的路上,传藏打算还是从H·G·威尔斯的《时间机器》开始对美子讲起。几年前,传藏重温乔治·帕尔制作的电影时,没带美子去,这会儿他正为此事后悔不迭。倘若当时带美子去了的话,现在就省去道工序了。
不过,这次毕竟是有“时间机器”的实物在,不用像跟丽子及山城中尉讲述时那样,还得拿出未来的证物。现在只需展示一下“时间机器”,美子肯定会相信传藏所说的话。
其中有些事情,传藏不想让美子知道。不过,就算是告诉美子,她也不会因为三十一年前的事大吵大闹。而且,不管怎么说如果要和美子商量启子的未来,就必须把事情说清楚。
传藏回到家后,发现起居室的灯熄了。他马上向卧室走去。或许,美子此刻正坐在三面镜梳妆台前等候着。听者越是热心,就越是值得去讲。
除了美子之外,还有别的年轻女人在,所以须得敲门才行。想到这儿,传藏轻轻地敲了两下卧室的房门。里面却没有任何回应。于是,传藏朝启美的屋子望去。美子肯定是在那儿和启美谈论着罗伯特·富勒什么的。不过,今晚传藏没有心情去责备二人熬夜。
卧室里,伊泽启子一个人睡着……此时,传藏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心怦怦地跳着,轻轻地打开了门。
然而,看到眼前这幅情景,传藏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三面镜梳妆台前的椅子仍在刚才被美子挪到的那个位子上。可是,不管是椅子上,还是床上,却不见一个人……传藏赶紧往启美的房间跑去。
“喂,美子……”
然而,美子并不在那儿。漆黑的房间里,只有启美静静地沉睡着。
传藏扫视了一眼屋内,之后,便拖着他那七十四公斤的身体在走廊上走来走去。
突然,他满脸惊愕地停住了脚,慌慌张张地跑到了卧室里。果然不错,刚才放在床边的浜田俊夫的外套不见了。
拱顶屋有两把钥匙,其中一把在传藏的口袋里。可是,早晨的时候另外一把,给了浜田俊夫。浜田应该把钥匙放到了外套的口袋里。
急忙赶到拱顶屋的传藏,并没有使用自己衣兜里的钥匙。门是大开着的。他在赶往拱顶屋的途中,就已经觉察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从入口处望去,什么也看不到。
8
机器原来所在的位置旁边,躺着两个人。
一个是让传藏三十一年来备受煎熬的罪魁祸首,为了保守“时间机器”的秘密,他这会儿正鼾声隆隆。
另外一个是抚慰了他三十年来的辛酸的人。当传藏发现她没有气息的一瞬间,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传藏拼命试探她的脉搏,把耳朵贴在她的胸口上,发觉对方还有一丝心跳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美子,喂,美子。”
传藏摇晃着美子,拍拍她的脸颊,并尝试着做自己并不谙熟的人工呼吸。随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架子上的威士忌拿了过来。巡警两杯酒还没喝完,就睡着了,所以威士忌还剩下很多。传藏没有用巡警喝过的杯子,而是自己对着瓶子抿了一口,嘴对嘴地喂美子喝下。
然而,她既没有想要喝威士忌的倾向,也没有接吻的意识,仍旧紧闭着双唇。酒大部分都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流。虽然如此,却好像达到了往她身上泼水一样的效果。美子的身体微微抽搐了一下,缓缓睁开双眼。传藏赶紧将她扶了起来。
“美子,是我啊,你没事吧?”
美子直直地盯着传藏的脸。然后,猛地冒出一句奇怪的话来。
“及川先生……”
“啊?”
顿时,传藏的双手没了力气。不过,美子自己用胳膊支撑着身体,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你就是及川先生,你就是……我,我該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就是,当时……我乘坐时间机器来到一九六三年时,那所房子的主人……”
“唉,你在说什么?”
传藏大惊失色。他再一次感觉天旋地转起来。
美子在水泥地上直起身子坐了起来。她盯着传藏的脸,不容分辩地说道:“我现在什么都想起来了。那姑娘醒来后便跑了出去。我一直追她追到了这里,看到了……看到了‘时间机器’。那孩子跑了进去,我也跟着……当我看到云母板下面开始发光时,我突然恍然大悟……那时,我还想起了什么。可是,却被那孩子推了出来……然后,等我醒来时,就发现自己躺在这里了……”美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传藏,“我不是及川美子,我的本名是……”
美子说出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她的声音回荡在拱顶屋里。余韵消失后,空气中只留下了巡警那似乎很满足的鼾声。
看起来,拱顶屋里的这两人好像专心地听了好一会儿鼾声的种种细节部分。
然后,两人都等着对方先开口。最后,传藏终于忍不住了。
“美子,”他还是用了这个多年来早已习惯的称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告诉我。”
她躲闪着传藏的目光,看着机器停过的位置,开始讲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在这家的卧室里醒来后,摇摇晃晃地来到了这个研究室。我的双手紧紧地抱着俊夫的上衣,用兜里的钥匙开了门,进了研究室……然后,我看到了‘时间机器’。于是,我进了机器……”
“……”
“看到机器刻度盘上的数字后,我顿时明白了俊夫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动过这个刻度盘……只有机器回来了,意味着俊夫一定出事了,我得去救他。于是我不顾一切地调整了仪表盘,扳倒了控制杆……按下按钮后,云母板开始发光……这些和我刚才看到的都一样。对了,然后,一个奇怪的阿姨也冲了进来,我连忙把她从时间机器里推了出去,把门……啊,这样的话,那个阿姨就是……”
“别管这个了,之后呢?”
“嗯,云母板的光越来越往上升……好可怕。然后,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抛到了半空中……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机器里的地板上,头好像在哪里撞了一下,疼得不得了……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连自己为什么在这儿,自已是谁都记不清了。”
“是吗?”传藏长长地叹了口气,“是丧失记忆吗……”
“嗯,我忘了这三十六年间的事。”
“三十六年。”
“嗯,因为那边是一九二七年。”她终于转向传藏说道,“今年是一九六三年吧。所以……”
“可是,你为什么会去一九二七年……”
“我也不知道,”她又把目光转向机器消失时的位置,“俊夫去了一九三四年,为了救他我本想去到一九三四年之前的世界,在那儿等他,所以就把时间调到了一九三三年,我确定把时间调好了的。可是,为什么……”
“美子,你等等。”
传藏跑到电话旁边,把数字在笔记本上罗列下来。
这是十二进制的问题。她本想去一九三三年,把时间刻度调到三十年前,可是按照换算法则,12×3+0-36。也就是说,实际上她把时间调到了三十六年前。
传藏一瞬间就弄清了爱妻这三十六年间的疑问。他摇着从笔记本上扯下的那张纸很释然地回到了她的身边。
“美子,我全明白了。”
然而,美子却并没有转过身来。
“那人怎么样了呀,”五十三岁的伊泽启子,双眼木然地盯着机器之前所在的位置,喃喃自语道,“我还是没见到那个人,去到一九三四年的俊夫怎么样了呀?现在,他怎么样了呢?他还活………”
要回答这个问题,对传藏来说,简直太容易了。
“当然活着,”他大声应答道,“现在了,他就在你眼前。”
9
传藏和美子不约而同地道出了各自的身世。一进卧室,两人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对方的秘密,一个劲儿地互相倾诉着。值们互相不停地提出各自的疑问,拼命想要找回失去了的记忆。
中途,烟吸完了,可传藏却不愿浪费一分一秒去客厅拿“和平”牌香烟。他一边小心地吸着剩下的烟头,一边在美子穷根究底的追问下,把在一九三二年生活的一点一滴都道了出来。同时,他对美子半辈子的生活也有了大致的了解。
一九二七年,伊泽启子在“时间机器”中苏醒过来时,除了浜田俊夫的粗花呢外套以外,她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和一切东西。孤零零的她一个人茫然地徘徊在梅丘附近。当然,就连梅丘这个名字,她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然而,不管是什么时代,一个年轻女人单独行走,总会引入注目。最先向他搭话的那个年轻男人,一脸亲切地带着启子去了宾馆。但到了宾馆后,那个男人却想要亲近她。她拼命反抗,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接着,她碰到了一个工人模样的男人,他告诉她如果没钱的话,可以把外套卖掉,而且,他可以帮她去卖。后来,可能是外套卖了个好价钱,工人再也没露过面。她正要叫警察,没想到警察自己走了过来,问她住所姓名,她却答不上来。于是,警察把她带到了一幢灰色建筑物的黑暗的屋子里。那里聚集着很多女流浪者和小偷。她不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在与她在黑暗屋子里同住了两天两夜的一位好心女人的帮助T,她进了一家火柴厂,在那儿做女工。每天,监工和同事们都会围过来训斥她,要她快些熟悉自己的工作。她手忙脚乱,汗流浃背地劳碌着。突然,一天宿舍同屋的一个女工报告说启子怀孕了,厂方马上以启子的健康为由,解雇了她。
之后,她和那个好心的女人一起印过传单,进过拘留所。一九二八年的春天,她在小旅店的一间屋子里生下了一个小女婴。帮她接生的是公园里卖奶糖果的一位婆婆。老人问她今后有何打算时,她却默不作声,能有什么办法呢?终于,有一天她把一封信和三天前花十钱买来的拨浪鼓玩具塞在婴儿身上,和孩子做了最后的告别。
失去孩子后的她如同行尸走肉般,踉踉跄跄地走在浅草的葫芦池边。这时,突然一个中年绅土叫住了她。她已经不在乎会发生什么事情了,只管跟着走。后来,绅士请她吃了五十钱一碗的上天乌冬面后,突然问她喜不喜欢电影。启子正想着他是不是要带自己去电影院时,绅士已在六区的附近拦了辆出租车,三十分钟后他们来到了电影制片厂而并非电影院。
那位绅士就是有名的电影制作者及川德司。制片厂的人争先恐后地跑到及川先生跟前,不住地对他点头哈腰。及川对其中一人说了些什么之后,一群系着围裙的中年妇女出现了。把她带到了一间房子里,围着她忙个不停。两个小时之后,她望着镜子里自己美丽的面孔惊诧不已。随后,她慌忙跑到了及川先生面前。及川先生看着眼前美丽动人的她,微微一笑道:“我刚才帮你想了个艺名。”说着将一张写有“小田切美子”的纸片拿了出来。
“从此,我便作为电影女演员经常出现在报纸杂志上。之后的事情你也应该知道。对了,你应该经常在电影屏幕上看到过我吧。”
有关自己的身世,说到这儿,她便打住了。
然而,传藏却仍有疑团尚未解开。“你刚才说到孩子的事了吧。”
“哎呀!”她马上大声道,“别误会,那是你的孩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个我明白。我想知道那个孩子,之后怎么啦?”
“死了。”
“死了?”
“嗯,那孩子后来虽被别人收养了,但却在空袭中……啊!”
“美子,你怎么啦??
传藏盯着她的脸问道。而美子却死死地望着床的一头,似乎要将那里望穿一样。然后,她如同背书一般,缓缓说道:“我生下孩子后,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名字来,于是就给她取名为……将孩子放在那里时,在写着‘拜托了’的纸条上也写上了那个名字……”
“美子!”传藏的心急得都快提到嗓子眼了,“那是什么名字啊?还有,你把她扔到哪里去了?”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床单,答道:“启子……我给她取名为启子。”
“……”
“我觉得,这名字挺,挺好的……”
“那,那么,你把她扔在……”
“孤儿院的前……国立……我惩扔远一点,好让自己死心……”
传藏也开始一动不动地盯着床单了。
他的耳畔,继续传来美子的声音。
“与孩子告别的一年之后,我拍了电影,赚了钱……我想把在孤儿院的启子领回来,可是跟养父及川商量后,他认为如果现在就这么做的话,人气会下降,建议我再稍稍忍上一阵子……四五年过去了,我听说启子被一个很善良的人收养了。这样对启子来说或许更好一些,于是我最终放弃了自己露面去把她领回来的念头。战争结束后,我听说启子跟她养父一同在战争中罹难了,这让我非常难过。所以,我想方设法地租下了这块启子跟养父一块儿生活过的被轰炸过的地方,在这里住了下来。”她说着,抬头看了看传藏,“我就是伊泽启子。在国立孤儿院长大,成了父亲的养女,乘着时间机器来到了一九六三年,又回到了一九二七年,然后生下启子,将她扔在国立孤儿院的门前……那个孩子,就是我呀。而且,我把那个孩子……我……”
10
对他们来说,现在能够做的只有用玻璃杯喝喝威士忌而已。两人时不时地偷偷看一眼对方,垂头丧气地一口接一口地呷着威士忌。看来,至少在把卧室里放着的那瓶睡觉前喝的白马威喝光之前,他们似乎都打算保持这样的状态。
突然,两人耳旁响起一个声音:“爸爸妈妈,你们不要喝碍太多了,伤身体的。”
“哎哟,启美,不睡觉可不行哦。”
美子恢复了母亲的本能。
“可是,你们深更半夜的,说话这么大声,我想睡也睡不着啊。”
“……”
“哎,爸爸妈妈,你们也用不着这么生气嘛。妈妈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又是自己的女儿。爸爸和自己的女儿结了婚。即便真是这么回事,现在不也很幸福吗?这不是挺好的吗?说来,爸爸妈妈或许还是最了不起的近亲结婚呐。而且你们俩生下的我,不是照样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吗?没什么好担心的啦。不过,爸爸妈妈今天才弄清真相,自然会有些难以接受……可是,山城叔叔,从前……”
“哎,你怎么知道山城先生……”
“爸爸,对不起。前几天,您让我寄的信,我打开来看过了。”
“你……”
“之后,我和山城叔叔通过两回信。山城叔叔说他二十五号很想来日本,可是由于工作上的原因来不了,让我替他好好地看着你们。对于爸爸就是浜田俊夫,妈妈就是伊泽启子的事,山城叔叔已经看出来了,只是他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隐瞒过去。我是个小孩子,所以山城叔叔也没有告诉我底细。可他好像是觉得妈妈有一段辛酸的往事。不过,现在知道了妈妈只不过是失去记忆而已,我心里畅快多了。我现在就写信告诉山城叔叔……妈妈,打起精神来。您不知道,当我知道像妈妈这样漂亮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姐姐时,别提有多高兴了。”
启美拉过美子的手,握着。然而,她又把手放开,盯着身兼母亲与姐姐双重身份的美子,问道:“对了,妈妈,那个怎么了?”
“那个?是什么?”
“‘时间机器’呀。妈妈去到一九二七年后,走出‘时间机器’……之后就丢下它,没管了吧。会不会被人拿走了?妈妈。”
“对了。我去到一九三二年的时候,这附近没有‘时间机器’之类的东西。女主人也是这么说的。肯定是给人偷走了。太过分了。”
“真失望啊。再也看不到‘时间机器’了吧。”
“等等,启美……我想起来了。从机器里出来的时候,我连那是‘时间机器’这回事儿都给忘了,所以还想这个绿色保险柜一样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来着,并且还看了看四周。之后,我晃晃悠悠地走了没几步,再转过头来一看,‘时间机器’已经不在了。就好像已经消失了一样……”
“你说消失了……美子,究竟……”
“妈妈,您等等。这话太奇怪了。妈妈从这里乘坐‘时间机器’飞走的时候,是十一点左右吧。那不是深夜吗?一九二七年这一带是一片荒野,黑漆漆的,您怎么会知道‘时间机器’像绿色的保险柜呢?”
“等等……对了。我走出‘时间机器’的时候,天已破晓。正是黎明时分。”
“啊,真的吗?那也就是说之前的五六个小时,妈妈是一直待在时间机器里面的吧?”
“先等一会儿。我想想看,记忆是从哪儿断线的……对了,我在机器里迷迷糊糊待了很久。之后,突然清醒过来,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里面空间狭小,亮着灯……哎呀,这明明是三十六年前的事,怎么就像刚刚……我摆弄着墙上一个像棍子一样的东西,把它扳到了另外一侧,然后按下了贝壳一样的按钮。”
“把控制杆扳到未来,按下起飞按钮。为什么……”
“大概是潜意识里觉得不应该让人发现‘时间机器’,才无意识地这么做了吧。随后,我马上就走出了‘时间机器’。”
“那,也就是说机器在黎明时将回到这里。”
“对了,爸爸,天亮前如果不把拱顶屋的地板拆除的话,时间机器会受到撞击的。”
“不得了了。”
传藏火速赶到了男主人家。
“小祖宗”睡眼朦胧地走了出来。他继承了父亲爽快的秉性,二话没说,立马动员男主人,两人分头招集来一群年轻人。
传藏回到家后,急忙和妻女三人把拱顶屋里的巡警放到了挡雨板上,抬到了书房里。看他鼾声隆隆的样子,估计会睡到中午。不过在启美的建议下,美子把家里所有的酒都给拿了来。传藏还耍了个小花招,在纸上写了些东西贴在墙上。
“授予你特殊任务。务必从中鉴别出走私的酒。中河原大佐。”
∞
三人走出书房,正要把门锁上的时候,突然传来了发动机的声音。
“小祖宗”乘着载有钻探机和传输带的大卡车来了。
传藏夫妇和启美并排坐在沙发上,眼睛紧盯着前面直径约有五米的圆洞看着。
那个洞穴是“小祖宗”他们仅花了三十分钟挖出来的。天亮时,传藏将要付给“小祖宗”八万日元。另外,还得拿些糕点去向被吵醒的邻居们道歉。
耗费如此巨资才得以见其庐山真面目,所以,“时间机器”出现的一瞬间,传藏一家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过的。
“还没到时间吗?”传藏有些急不可耐了。
“就快了,”美子看了看已有些发亮的窗口,说道,“就快天亮了。”
“哎,爸爸。”坐在两人中间的启美说道,“‘时间机器’来了以后,你们打算怎么办?”
传藏的目光越过启美,落到美子身上。
“我,”美子似乎也不是对着启美在说话,“我再也不想乘坐‘时间机器’了。”
“嗯……那就把它一直放在这里吧。要不,让它飞回未来世界?”
“爸爸,这样不行。‘时间机器’既然已经来了,就应该好好利用啊。至于归还给未来的人,什么时候还都不晚啊!”
“启美,你不知道。爸爸妈妈……”
“我明白,你们刚才说的,我都听见了。但是,如果使用方法不弄错的话,不是很好吗?”
“……”
“如果有了‘时间机器’,就可以解决各种各样的悖论,也可以作出循环……”
“什么呀,循——环?”
“科幻小说里经常出现的,跟‘时间机器’有关的东西。”
“那是小说嘛。都是编出来的。”
“但是,我认为,在现实生活中也可以发生。前天晚上,我就真的做了这样一个实验。”
“哎呀,启美,难道你……”
“妈妈,你别担心,我到现在还没坐过‘时间机器’呢……哎,爸爸,抽枝烟吗?”
“唔,你帮我把烟拿过来吧。刚好这包抽完了。”
“爸爸,你不觉得这个打火机特别亮吗?”
“嗯。这可真是好货啊。从买来到现在已经三十一年多了。”
“不对。这个是浜田俊夫刚刚买的,崭新的气体打火机。”
“嗯?”
“前天晚上,快到十二点的时候,趁浜田俊夫去厕所的间隙,我把爸爸忘在饭厅里的那个旧打火机跟浜田的新的对调了。浜田带着旧的打火机去了一九三二年……”
“你说什么……”
“浜田买的打火机,现在在爸爸手里。而浜田带走的那个打火机,不是在什么地方买的,也不是在什么地方做的。它只不过是存在于从一九三二年到一九六三年的这个世界里而已……”
“的确如此,这是新的。以前有的磨痕也没有了。所以,三十一年以来我一直带在身边的打火机,实际上在三十一年前就……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这是科幻小说的惯用手法。应该叫做‘存在的循环’吧。只要有‘时间机器’,就可以做更多的事情啦。”
“你是说……”
“去到未来调查伊泽老师,自然是不在话下……飞回过去,比如说拯救他人……”
“可是,启美……”
“我知道,爸爸想要改变过去,但却没能改变。可是,爸爸,您还是多多少少改变了过去呀。只是包括爸爸在内,大家都没有察觉到这种变化而已……用科幻小说里面的话来说,也就是历史的自我收敛作用。为了不引起矛盾,记忆等会自动她被修正。”
“……”
“说不定还能救妈妈的爸爸伊泽老师。”
“这是真的吗?启美?”
“是的。可能还可以把年轻时的爸爸妈妈从苦难中解救出来。”
“……”
“当然,如果把年轻时的爸爸妈妈带回来的话,会产生极大的悖论,肯定行不通。不过,我想做最小限度的修正是可以的。比如说,给年轻时的妈妈一些钱,这样您就可以不用那么辛苦了呀。不过,这么一来的话,妈妈就不会成为电影明星了。是啊,这个世界里就没有小田切美子这个电影明星。我猜肯定是可以变成这样一个世界的。”
三人默默无语,凝视着前方。
透过小窗户望过去,那边的天空已经开始泛白。
天就要亮了。
崭新的未来即将到来。
崭新的过去也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