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拨弄着窗帘。
风从微微开启的窗户吹进来,窗帘翻飞而起,露出窗外染成红色的卷积云。
这样的景色重复两、三次后,我停下翻开书本的手。不断从视线边缘晃过的细微动静很碍眼,让我频频分心,根本无法专心阅读。
相较之下,坐在长桌的另一端、跟我处于对角线上的少女——雪之下雪乃,则是从刚才到现在都一动也不动。
她的视线落在手上的文库本,静静地扫过一行又一行文字。她大概是因为背对窗户,看不到窗帘,才有办法那么专心。
早知道的话,我也应该坐去对面……尽管心里这么想,但现在大家的座位都已固定下来,任意更换只会让人坐立不安(如同字面上的意思)。
平常我总是坐在远离窗户、晒不到阳光的地方,雪之下则偏好背向和煦阳光的位置,然而现在进入初秋,日照时间逐渐缩短,斜阳跟着黯淡下来。
暑假已经结束,九月也过了好几天。白天时,夏日的气息仍显浓烈,不过像现在到了傍晚,会不经意地吹起阵阵凉风。
第二学期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我跟雪之下如同以往,准时参加社团活动。虽然我们来到社办,也只是专心埋首于各自的书中,由比滨则负责干扰,把玩她装饰得超级没品味的手机。
这时,一阵更强的风吹进来,窗户喀哒喀哒地发出颤动。窗帘被风吹起,啪沙啪沙地玩弄我看到一半的书页。你——有——完——没——完!从刚刚到现在一直在那里钢铁钢铁的,难道是庞球不成(注3 出自漫画《世纪末领袖传》的角色,其防御技「钢铁」(カㄧテン)与「窗帘」同音。)?
我的耐心快被磨光,咂一下舌瞪向窗户。
吹进来的风固然很扰人,可是窗帘未免太容易被影响吧?到底有没有一点主见?可以被风吹起来的东西,只有在千叶海洋球场被打出去的球(注4 海洋球场很靠近海边,每秒达到十公尺以上的风算是稀松平常,因此选手在这里打出去的球容易受风影响。),跟可爱小女孩的裙子。
才说到裙子,我的视线一隅便出现一条裙子,轻飘飘地任风逗弄。那条裙子的主人,亦即由比滨,从距离我这里一张半椅子的隔壁座位站起,「啪」的一声关上窗户。她的裙摆摇曳之大胆,让我不禁怀疑里面是不是藏有神奇宝贝,差点产生上前把她收伏的冲动。
呼……我拉链里的神奇宝贝也差点兴奋起来……
「风越来越大了呢。」
由比滨开口说道,但是没有人应声,唯有窗户喀哒喀哒地继续震动。
她不气馁,继续说下去。
「听说有台风要来喔。」
既然她开了第二次口,我跟雪之下也不能再装傻下去,因而从书中抬起头。由比滨见状,稍微松一口气。
「之前放假的时候,明明都是好天气。」
「是吗?我怎么记得每天都是阴天。」
我抱持怀疑的态度,搜寻起自己的记忆,但实在不记得哪天太阳特别灿烂。虽然外出的那几天,的确是艳阳高照没错啦……
「那是因为你都不出门,才不知道吧?」
由比滨趁机嘲笑我一下。对,你说的没错。
「……乱讲,是因为最近的遮光窗帘效果太好,室内才变得比较阴暗。」
「很会社交(注5 「遮光」和「社交」的日文发音相同。)却很阴暗?」
由比滨满脸问号地询问,我也一脸不解地问回去:「啥?」
「咦?」
我跟由比滨疑惑地对望,几秒钟后才发现两人在鸡同鸭讲。喂,她那个问题该不会是认真的吧?哎哟,讨厌啦~这个女的好可怕!
一旁的雪之下见我们的对话陷入无解状态,「啪」的一声阖上书本,略带犹豫地开口。
「……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解释一下。遮光窗帘指的是可以挡住阳光的窗帘。」
「咦……啊,对,没错!我……我早就知道了……」
由比滨说出后半句话前的短暂空白,想必是吃了一惊。而且,尽管她嘴巴上说知道,最后却很明显地别开视线。我用同情的眼神看向她,稍微替她缓颊。
「嗯,没错。对日本人来说,遮光这档事的历史非常悠久,在过去的绳文时代,还有遮光器土偶这种东西,可见我们是个充满遮光性的民族。」
日本人这个民族,背负着喜好黑暗、厌恶光明的命运。哇~天啊~说这种话真是像极了中二病~
「喔~来是这样!啊,不过经你这么一说,真的很有道理呢,当时的竖穴式住居也没有窗户。」
由比滨的语气中满是佩服,相较之下,雪之下却头痛似地按住额头,轻叹一口气。
「遮光器土偶只是形状很像因纽特人(注6 美洲的原住民,分布于北极圈周围。)避免雪地反光所配戴的遮光器,跟遮光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自言自语似地低声吐槽。在她以清晰的语调说完那一长串话之前,现场再也容不得其他声响。
「啊,这样啊。原来……」
得意洋洋地卖弄一番后,才发现自己知道的是错误知识时,感觉真是糗极了。这样一来,对话再也无法进行。更何况这次的状况不同,我连用晓以大义的口吻回嘴都没有办法。
「……」
「……」
雪之下大概是体会到我的处境,没有再说什么。
她再度埋首于自己的书中,我也用一只手托着脸颊,另一只手啪啦啪啦地翻着文库本。
远方传来呼啸的风声,宛如在为JR东日本铁路打广告(注7 日文经常使用「びゅうびゅう」描写风声,びゅう同时是东日本铁路套装旅游服务网站(VIEW)。)。
社办内某人的咳嗽声格外响亮。
当我察觉时,连秒针的细微滴答声都听得到。
凡是人类,大多会在同样的时间点注意到沉闷。由比滨这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深呼吸一次后开口:
「自闭男,多出去走走保证对你比较好。听说身体会制造那个叫做……维生素C的东西喔。」
「是维生素D才对吧?制造维生素C,难不成你是柠檬?人类才没有办法自己产生那种东西。」
「是吗?」
「对。顺带一提,每个星期只要晒两次太阳,一次三十分钟,由此产生的维生素D便很足够,根本不需要特地跑出家门。」
我带着「哼哼~怎么样」的表情帮她补充知识。本人的目标是私立大学的文科科系,对于杂学类的小知识也很拿手。说不定这正是私立大学文科学生的特色。
由比滨大概是震慑于我的知识量,脸上露出战栗的表情。
「你怎么知道得那么详细……健康魔人吗?好不舒服……」
结果我听到的,却是这么过分的话。
「……以前家人也跟我说过同样的话,我才特别去查资料。」
「还特别去查资料,你那么不想外出吗……」
「果然是家里蹲。」
「你管我……」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国中时的绰号?
我原本打算接着反问这句话,最后还是作罢。反正不说也好,嗯,没错。仔细想想,这又不是什么有趣的吐槽,说出来都嫌浪费口水。而且在这种情况下,选择不说话才是正确的吧?其他人跟自己说一点什么,我们便容易得意忘形,试着说一些话吐槽,结果现场所有人都冷冷地不答腔……那些往事突然在脑中苏醒,害我郁闷起来。
话虽如此,即使当时我选择不说话,大家一样不会有任何反应。
「……」
「……」
雪之下只是无趣地望着文库本,眉毛动也不动一下。由比滨察觉到她冷淡的态度,刻意用笑声填补这段沉默。
「啊、啊哈哈……自闭男,你真的很自闭呢~」
「喂喂喂,这可是从神话时代起便受人崇拜至今者所抱持的正确处世态度,连日本神话中的主神——天照大神都是个家里蹲。」
我仿效过去的神话,坚持待在家里不出门。换句话说,采取跟神明相同行为的我,正是新世界的神。
「日本神话里的神明,不见得通通代表正义。」
「咦,真的吗?」
「嗯……如果是多神教,的确有不少那种情形。」
事实上,那些神明动不动便喜欢乱来。只要仔细读一下神话,保证会发现一堆做梦也想不到的荒诞怪事。
经我们这么说,由比滨感慨地沉吟。
「本来以为弛们会被叫做神明,代表都很完美呢。」
如果由比滨口中的神明是指「GOD」,的确得保有完美的形象,可是日文里面的「神」不限于此。在这个国家的神话里,存在许许多多的神,那些神并非每个都全知全能,或者绝对站在正义这一边。
想到这里,我不禁脱口说:
「其实,不只是神明,把自己的印象强加在别人身上便是不对的。」
我这么说不是期待听到谁的回应,纯粹出于个人最擅长的十八般武艺之一——自言自语。经过一段时间,某人翻过一页书,小声地说道:
「……是啊。」
这句认同的话,想必也不是希望得到谁的回应。她的声音和视线,都没有针对哪个特定人物。
不可以把自己的印象强加在别人身上。
人们只能要求神明保持完美,不能从其他人身上追求「理想」。那是软弱的态度、应受憎恨的罪恶行为、应受惩罚的怠慢,以及对自己和他人的天真思想。
我们只能对自己失望、伤害自己、厌恶追不上理想的自己。
不能原谅的,也只有自己。
「……」
「……」
对话戛然而止,社办内的气氛再度变得凝重,仅有时间依旧流逝。这里明明是完全密闭的空间,冻结的时间却让室内温度不断下探。
「啊,嗯……」
由比滨颤抖着身体,来回观察我跟雪之下,接着失望地垂下肩膀。
这几天以来,我们的对话一直是如此。
每个人都努力寻找话题,想打开话匣子。
这样的情况持续两、三天后,连由比滨也开始疲惫。
唯有外面的风拍打着窗户,稍微打破室内的沉默。
窗户玻璃喀哒作响,社办内的气流也很不安定。由比滨瞄一眼窗外,找到可以接续的话题。
「台、台风好像真的越来越近呢。万一京叶线停驶,小雪乃会不会回不了家?」
「嗯,会。」
若我记得没错,雪之下的确是搭京叶线上下学。
要是威力强大的台风在关东登陆,千叶将沦为陆上孤岛。以京叶线为首的铁路网,包括总武线、常磐线、武藏野线、京成线、东西线、都营新宿线都会瘫痪,使这个地方的对外交通完全中断,有如从日本地图上消失。到时候,千叶大可趁机宣布独立。
话说回来,经过千叶的铁路还真多。除了刚才提过的众多路线,还有已经没落的铫子电铁、小凑铁路,以及内房线、外房线这两条虽然属于主要路线,但住得较靠近东京的居民却永远分不清楚的铁路。他们动不动便把这两条铁路搬家,而受到千叶人愤怒地责难。若说千叶县民有多愤怒,就跟烈火之炎一样!
总之,每次台风一来,位于都市圈的交通设施都会传出灾情,雪之下自然也免不了受到影响。
「对啊。不过没关系,我家离学校很近,到时候——」
由比滨说到一半,忽然闭口。
室内再度沉默下来,让我有些在意。我抬起头,发现雪之下面露相当受不了的表情。
「……不用担心,风太大的话,我会走路回去。」
「这、这样啊。也是呢,小雪乃家没有远到不能用走的回家。」
从学校到雪之下住家附近的车站仅有两站,这不是走不到的距离。
由比滨再接再厉,转而对我提问。
「那么,自闭男,你是骑脚踏车吗?」
「嗯。」
我瞥一眼窗外,还没开始下雨。太好了太好了,虽然我有带伞,但最好还是避免在强风中撑伞回家。
「这种天气要不要考虑搭公车?」
「不要,公车一定会挤得满满的。」
何况大部分的乘客都是同校学生,要是发现旁边的人是自己的同班同学,可会非常麻烦。对方愿意无视我的话,还没有什么问题;但如果对方跟自己半生不熟,又因为顾虑我而停止原本跟朋友愉快的谈天,我会相当难受,胸口被罪恶感填满,忍不住学起太宰治,为自己生在这个世界上道歉(注8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是作家太宰治道作《人间失格》之名言。)。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在这种时间搭公车,百分之百得跟由比滨一起回去。而且依照她的个性,她一路上都会跟我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要是让其他人看到那副景象……
由比滨被看到跟落在校园阶级最底层的我那么要好,绝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我不希望她再想起那天的烟火晚会。
不管怎么样,我们最好能在天气变得恶劣之前赶快回去。
现在的天气已经很差,其他社团应该都提早结束活动,纵使我们继续待在这里,八成也不会有人来谘询。
正当我这么想时,社办大门毫无预警地开启。
「你们怎么还在?」
侍奉社顾问平冢老师跟往常一样,不先敲门便直接进来。
「其他社团都提早收工了,你们最好也在台风来之前赶快回去。」
雪之下听了,「啪」一声阖上书本。
「那么,今天的社团活动到此结束。」
云层笼罩在低空,使社办内的光线昏暗。或许是受阴影影响,雪之下的表情显得特别凝重。
「……你们自己路上小心。」
平冢老师关心地看着雪之下,不过最后没有说什么,迳自离去。
我跟由比滨也没有意见,大家收拾好各自的东西后,一起走出社办。
「……我先去还社办的钥匙。」
雪之下抛下这句话,默默踏上空无一人的走廊。我没有多看她一眼,独自往门口方向走去。由比滨犹豫着自己该怎么做,在我走出三步后,决定跟上来。
换好鞋子之前,我们没有任何交谈。
大楼门口显得寂寥,只有我们把便鞋放到地面上的声响。我随意套上鞋子,走向外面。
「我去牵车。」
「嗯,拜拜。」
由比滨在胸前轻轻挥手,简短地跟我道别。
户外吹送的风夹杂从南方带来的水气,有一种奇妙的温热感。
× × ×
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在逆风中努力踩着脚踏车。这辆菜篮车已经被我操了一年以上,此刻正发出「咯吱咯吱」的哀号。
不管我怎么踩踏板,车子都没有前进的迹象,我甚至觉得自己不断被吹回去。风势相当强劲,我喘得心脏快要爆裂,但还是拚命在踏板上施加力道。
进入秋天后,太阳西沉的时间逐渐提早,但现在应该还没到完全隐没的时刻。天空之所以昏暗,只是因为厚重的云层把太阳掩盖住。
等距离设置的路灯散发出微弱的光芒,路上的塑胶袋和空罐被风吹着到处跑。
昏暗的视线中,我嗅到夹杂湿气的泥土味。下一秒,柏油路上开始出现一粒一粒的小黑点。
两粒、三粒……黑点的数量逐渐增加,雨水从天空落下,发出清晰的滴答声。
最后,那些黑点完全布满地面。
雨滴不顾我还在半路上,接二连三地从天空降下来。这些雨落在露出的手臂上,还会觉得刺痛。
大雨毫不留情地打在我身上,衬衫湿成一片透明。附近没有女高中生经过,真是太遗憾了。
——搞什么啊,真麻烦……
我一边低声抱怨,一边从车上的篮子拿出雨伞。
撑开这把塑胶伞,有如在周围建立结界。
但在下个瞬间,雨伞立刻被强风吹坏。伞骨部分应声断裂,伞面变成一张风帆。风载着我前行,啊……好像一艘帆船(注9 改写自三好达治的诗「土」,原文为「蚂蚁拖着蝴蝶的翅膀行进,啊……好像一艘帆船」。)。
车身失去平衡,我连忙把脚踏到地上。
……差一点就要连人带车摔倒。
我抹去脸上的雨水和冷汗,死心地收起雨伞。
——真是麻烦死了。
咆哮的强风盖过四周所有声音,降下的豪雨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湿透的衣服夺走我的体温,水分使我的身体沉重,我所能看到的尽是一片模糊。
在滂沱大雨中,脚踏车轮胎、一切话语和思绪通通打滑。
从脚踏车道望向花见川,只见漆黑的河水不断奔流,将一堆东西往下游冲去。
只有我被留在这场暴风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