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我开启家中的电脑,确认所有运行中的虚构帐号。
这些帐号正式上线后的三天期间,我几乎一直守在推特上忙东忙西。
毕竟不是全校的所有学生都有用推特,也有不少人对学生会选举没什么兴趣。我遇到不少早已荒废的帐号,也有不少人直接无视我的留言。有一段时期,转推数陷入瓶颈,迟迟没有进展,于是我另外新增叶山后援会的帐号。
多亏这一招,尽管距离全校一千两百名学生的转推数有一大段距离,至少也达成目标。这一切真的要感谢叶山。
如此一来,我得以捏造具有说服力,可以端上台面的资料,跟一色伊吕波,以及之后的雪之下、由比滨交涉。
不过,距离计画完成还差一步。
我开着电脑,拿起手机。
印象中自己好像没储存那家伙的手机号码。我开启通讯录逐一寻找,嗯,果然没有。
「啊……」
仔细想想,我一直觉得反正不会跟他联络,所以没储存手机号码。还是说原本有,只是后来把他删掉了……我连为什么没有他的号码都记不清楚。
对了,打开通话记录找找看。
通话记录内几乎都是小町的号码。往回翻到校庆的时间点时,出现一个陌生的号码。对喔,当时不是打电话给他过吗……
原来这台可以打电话的多功能闹钟能保存那么久的通话记录,值得称赞。
我拨电话列那个号码。
铃声还没响完一次,电话便接通。
『是我。』
全世界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应答。
「材木座吗?」
『唔嗯。找我何事?我正在玩手机游戏,麻烦你快一点。』
啊,难怪材木座那么快接电话。我还以为他永远坐在手机旁边,等着我打电话过去。那样反而有点恐怖。总之,占用他太多时间也不好,不如速战速决吧。
「抱歉啦。关于推特上的帐号,有点事情要麻烦你。」
『唔嗯?』
他回答得不置可否,但我不以为意,继续交代事项。
这件事没什么难度,不过是稍微变更一下设定。
贵为电脑大老师的材木座听完我的要求,当然没有拒绝。只不过,他的回应多了一丝踌躇。
『嗯,这点设定上的小改变是能很快完成没错……』
「那么,你改变你负责的几个帐号,我这边我自己处理。」
『这个我不介意……但是八幡啊,你确定要这么做?』
材木座竟然为我担心,真是难得。但我还是尽量平静地回答:
「怎么了吗?」
『……这实在不是值得称赞的方式……而且伴随着危险。』
经过几秒钟的沉默,材木座语重心长地说道。虽然他说得一副装模作样,从听筒内的气声听起来,我又觉得他的态度很认真。
正当我想着该怎么回答,材木座忽然大声说道:
『哎呀,你可别会错意喔!我才不是担心你,而是担心自己会不会被连累,或是你一见事情不妙立刻断尾求生罢了。我也要先告诉你,我方已经做好在发生那种事态时把你咬出来的准备。』
「你未免太垃圾了吧。」
我忍不住笑出声音。他究竟是真的这么认为,还是用迂回的方式对我忠告,我实在分不出来。
「不用担心,只有我们知道帐号是谁在操作。即使有人想查出真实身分,这个帐号的人也不存在。所以谁都不会受到伤害。」
『真是那样就好……』
见材木座仍然有些疑虑,我决定送他一句名言。
「材木座,你知道吗——『只要问题不成问题,就不是问题』。」
『八幡,你简直垃圾到极点喔~』
我感觉得到,这句话出自真心诚意。
「我才不想被你这种人说是垃圾。总之,拜托你啦。」
『唔嗯,真拿你没办法。到时候不要把责任全推到我身上喔!我是说真的——』
「知道啦知道啦……再见。」
我不等他说完便切断通话。那个家伙最后真的喊得很激动……
不过,材木座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不管再怎么样,责任都不会落到他的身上。
我重新整理浏览器,确定材木座已经变更负责的帐号设定。
接着就是把资料印出来。
等待列印完成的期间,我靠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
× × ×
翌日,星期五。今天是决战的日子。
虽然说是决战,倒也非正式的学生会投票。今天的最大任务,正是想办法避免三方竞争的多数决投票。所以跟决战比起来,「摊牌」或许更正确。
我能够继续在这里耍帅,也只到第三节课下课为止。一进入第四节课,我的内心便开始七上八下。
待会儿将是一场大豪赌。
我把第四节课的所有时间用来思考如何提升自己的胜算——说「思考」不太正确,我真正做的,其实只是重复无意义又没有止尽的文字游戏与逻辑谜题,藉以缓解自己的紧张。
我一直坐立不安,频频看时钟,计算还有多久下课。
这段时间终于也告终。下课铃响的那一刻,我带着昨天准备好的资料夹,第一个离开教室。
目标是一年C班,亦即一色伊吕波所在的班级。
我不了解一色平日的生活习惯,无法得知她午休时间会去哪里,因此得把握刚下课的时间立刻去她的教室等人。
我在脑中沙盘推演,模拟要如何对一色开口,或是如何请班上同学找她出来。不会有问题的,我事先在家中浴室对着镜子演练过好几次,不会有问题……不会有问题吧?总觉得还是有点不安……
东想西想之间,C班教室已经出现在眼前。
教室的门开着,我偷偷探头往里面看。光是这个举动,我便觉得自己完全是可疑分子。C班的学生大概也难得着到不同年级的人,纷纷把头转过来……不妙,得在他们把老师找来前赶快解决!
环视一圈后,我发现一色坐在教室后方的窗边座位,正要跟几个朋友一起吃午餐……看来只能请人帮忙找她了。不会有问题的,不会有问题的,都练习那么多次了……八幡,加油喔!(CV:户冢彩加)好,我有勇气了!
教室门口站着三个戴眼镜的男生,我对他们出声。
「请问……方便打扰一下吗?」
我不断提醒自己不要把声音拉尖,结果反而有点低沉。
「喔,好……」
其中一个人愿意理我,另外两人则交头接耳,似乎要先开会才能决定。好吧,我不是不能理解。总之别管他们,赶快进入下一个程序。
「能不能帮我找一色同学?」
「喔……」
尽管这个男生回答得不甘愿,他还是进入教室帮我找一色。一色听到有人找自己,飞快地看向这里,然后略微露出失望的表情。真抱歉啊!来找你的人是我。
一色踩着雀跃的步伐走过来。她这时已经换上笑容。
「学长,有什么事吗~」
「为了学生会长的选举,有事情想请你帮忙。」
一色听到我这么说,一脸抱歉地缩起身体。
「是……不过,能不能等到放学之后~中午我有点……」
她一开始肯定会拒绝,这是预料中的回应。我当然也准备好如何应对。我加深自己的死鱼眼,用严肃的口气告诉她:
「那绝对来不及。」
「绝对来不及吗……嗯~~」
一色盘起双手思考一会儿,最后终于下定决心。
「知道了。那么请等我一下~」
她小跑步回座位,收拾好自己的午餐,又小跑步过来。
「好了。我们要做什么?」
「可以跟我去一趟图书馆吗?有些文书工作需要处理。」
「喔……好吧,这也没有办法~」
等一下,你是不是闪过非常不情愿的表情……
× × ×
午休时间的图书馆寂静异常。会在这个时候来图书馆的学生本来就不多,而且现在也还不到大家挤来图书馆的时期。
悄然无声的图书馆一角,响起某个人格外明显的叹息。
发出这阵叹息的人,正坐在我的面前。
「唉……」
她又刻意深深地叹一口气,接着瞄我一眼。
「学长~这个真的得由我来写才行吗~」
「没办法啊,你不是不想当学生会长……更何况我找不到其他能帮忙的人,但又想趁有时间的时候赶快解决……」
一色听了,不高兴地鼓起脸颊。你太狡猾了……
「……唉,也是啦。不过,抄这些东西还是很辛苦耶~」
我拜托一色的工作,是把从虚构帐号搜集来的连署名单抄进连署人名册。这段话真拗口。
坐在这里一个劲儿地抄写名字当然很无聊。我也在做同样的事,所以心里很清楚。
基于这个缘故,一色开始分心对我说话。她这么做也可能是一种防卫机制,先说点什么话打破沉默,以免意识到跟我这种人待在一起的局促不安。不管怎么样,跟我说话都不可能是一件快乐的事。
虽然抄写的进度慢了下来,这样倒也不坏。
「啊,对了。前几天跟叶山学长一起在外面玩的人,是他的女朋友吗?」
「你觉得呢?」
「咦~~告诉我一下有什么不好~~」
「先把工作做完再说。」
「好吧。不过~那种人的话感觉没有问题,我也没什么意见……」
听你在那边喃喃自语很恐怖好吗……要是在叶山面前,你不可能表现出这一面对吧。在大多数的情况下,女性对男性松懈下来不是为了引诱,而是纯粹因为对方不属于自己的菜(根据个人调查)。那么,这个道理反过来是否也说得通,认为女生防备心重的话,代表对自己有好感?答案仍然是否定,这仅代表对方真的很讨厌自己(根据个人调查)。
一色继续闲谈打发时间。
「还有啊,学长是不是跟叶山学长很要好?」
「不是,一点也不好。我不过是被某位学姐硬逼着当他的陪客。」
「啊,那么学长下次要不要跟我出去玩?然后邀请叶山学长一起去。」
「算了吧,我才不去……」
我这个召唤祭品未免也太好用,要不要干脆把我做成一张卡片?
话说回来,我很清楚我们早晚会触及叶山的话题。这是一个好机会,趁现在询问她的看法比较不容易让她起疑。
「我问你,你……觉得叶山这个人怎么样?」
正要把问题问出口时,我临时修改自己的用字。我的内心住着一位纯情少女,直接说出「喜欢」这种字眼实在有点难为情。然而,修正过的问法似乎让一色觉得不太舒服,她张口结舌一阵子,慌慌张张地对我低头道歉。
「啊?这、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学长你想追求我?对不起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一色极其自然地拒绝,迅速将我秒杀……奇怪,难道你是拉面人(注35 漫画《金肉人》中角色,曾以37秒的最快时间击败马达人。)?战斗明明还没开始耶……
「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听听看你对他的看法。」
「嗯~我对他的看法吗~感觉会是我很喜欢的类型~」
「喔,这样吗。『感觉』是吧……」
「那个人应该很不错,所以会想先出……会想跟他牵手看看~」
你刚才是不是差点要说「出手」?果然是外表温温和和的荡妇……
不过,我也得以了解自己想知道的事。
这样一来,即可抱持十足的把握跟她交涉。
直到这一刻之前,我无法彻底掌握一色伊吕波的为人。我跟她认识的时间不长,所处的立场跟环境相差太大都是原因之一。最重要的一点,是我始终看不清她的核心部分。
透过跟一色的对话以及我至今的人生,所有的拼图总算聚集完整。
她有鬼灵精的一面,懂得利用自己的天真,也懂得如何抓住异性的心。这是我的妹妹比企谷小町也具备的特质。但是一色可爱和讨人喜欢的程度不够,结果变成一点也不可爱的小町。
再提到外表跟算计,这个部分为雪之下阳乃所拥有,但一色的程度远远不如她,结果变成劣化版的阳乃。
还有温温和和的印象,这种个性跟巡学姐很相似,可是本质上却完全不同。结果,一色伊吕波只像冒牌的巡学姐。
以及想要受到宠爱的愿望,我依稀在这里看见相模的影子。只不过,一色的能力比相模好上太多,结果变成超级强化版的相模。
赋予自己角色,时时刻刻表现出该角色的样子,这属于折本佳织的作风。从好一阵子之前,我便有这种感觉。因此若以类型区分,一色伊吕波跟折本属于相同类型。
综观上述几点,不难导出跟这种人交涉的方针。
一色的自尊心绝非高不见顶。遇到该讨好的人时,不排斥讨好对方;希望永远受到宠爱,但也懂得顾好自己的招牌,绝不随便作贱自己。简单说来,一色想守护的是自己的「品牌形象」。
因此,她不喜欢信任投票这种有损自己形象之虞的机制。最让人感到讨厌的,莫过于胜算百分之百的战斗。此外,她也明白出任学生会长无助于提升自己的行情。
从某些层面而言,她的思考模式颇有保守型中坚企业经营者之姿。
那么,我应该能以公事公办的态度跟她对话。
我忽然沉默下来,使一色再度感到乏味。她用略带撒娇的声音开口:
「学长~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用?为什么还要特地手抄一次……」
「也不是完全没用……」
「总觉得这种说法怪怪的……」
一色对我露出白眼。
「其实不管抄不抄这些东西,最后八成都是雪之下或由比滨获胜。照这样想的话,的确没有意义……不管你再怎么努力,都赢不了她们。」
「咦~不觉得那样说很伤人吗~虽然我也不想赢得选举啦~」
她把我的话当做笑话带过,我则非常正经地回答:
「尽管放心。你绝对不会赢,这点我保证。」
这时,一色的眉毛颤了一下。
「是、是啊~不过,万一不小心赢的话,感觉也很可怕~」
我摇摇头,淡淡地解释。
「雪之下请了叶山负责她的助选演说。」
「啊~对喔。」
「由比滨也有三浦帮忙。」
「喔~三浦学姐……」
好在一色对三浦的名字有所反应。我知道这两人的关系不好已久,于是抱持点燃她心中火苗的期待,继续说下去。
「然后,由比滨在班上跟叶山很要好,叶山跟雪之下又是青梅竹马。」
「这样啊……什么?青梅竹马?」
一色似乎真的不知道这件事,语气明显激动起来。
「明眼人应该都看得出她们就是那种人,你没有任何一点赢得了她们。」
「嗯……」
就我个人听来,她发出的回应不知是叹息还是沉吟。
我敢肯定地说,这间学校再也没有比她们更厉害的女生。其他地方说不定也找不到。
一色的话越来越少,我趁势追击。
「再说,当初帮你连署参选的那些人,十之八九不会投票给你。」
「嗯……」
「他们现在一定笑得很高兴。等你输掉选举,还会笑得更大声。」
「……」
听到这里,她再也没有回应。但我仍不罢休。
「你一定也很生气吧。」
啪——静悄悄的图书馆内,响起自动铅笔笔芯断裂的声音。除此之外,就只有我的说话声。
「只要你稍微出一点丑,他们便能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因为那些人只是在玩弄你,捉弄你,把你当成笑柄。」
一色停下动作,盯着手上的自动铅笔。
「既然被对方陷害,哪有不回敬一下他们的道理……」
「……唉,如果可以的话。」
听到这句低喃,我马上回答:
「当然可以。」
一色的肩膀跳动一下。我注意到这个小动作,尽可能从容地告诉她:
「那些人挖这个洞给你跳,为的正是贬损你,惹你不高兴。既然如此,你只要反将回去,用他们布置好的舞台达成最好的结果即可。」
如果对女生而言,一半的同性皆为自己的敌人,如果一色伊吕波真的喜欢叶山隼人——
我孤注一掷,把一切赌在一色身为女生的自尊上。
「想不想赢过有叶山助选的雪之下,跟有三浦支持的由比滨?」
这时,一色抬起头。
但她又立刻露出对待客人专用的肤浅笑容。
「不过,我根本赢不了她们吧~就算真的赢了,我也不知该怎么办~」
就我看来,一色算得上聪明的女生。她很明白自己的价值,懂得展现别人对自己期待的样子。在此同时,她又狡猾地区分这些态度的使用时机。
也因为一色很聪明,她很清楚自己跟雪之下、由比滨的差距。不解开这层枷锁的话,便激不起她的挑战心。
「你知不知道我要你写的这个东西是什么?」
「不是连署名册吗?」
「没错……不过,是你的连署名册。」
「吓?啊,不对……耶?」
其实你没必要修改语气(良心建议)。
我从资料夹拿出另一叠纸张。
这叠纸张上的内容,清一色是「一色伊吕波后援会」上被转推的内容。我一张一张摊开,摆到她的面前。
「可是~我已经有足够的连署人数……」
「选举规章内定的连署人数门槛为三十人。只要到达这个数字,多少人连署都没问题。」
一色拿起这些纸张扫视。我接着补充:
「这些名单加起来大约有四百人。这四百个人都是你的支持者。」
「……」
此时此刻,一色想必在玩味这个数字的意涵。经过半晌,她察觉到什么,如同被电到做的丢下纸堆。
「临、临时要我改变主意也不可能啦!而且人家连演、演说内容都还没想~」
「先前雪之下给你的那张政见,是不是还留着?」
我突然转换话题,一色想了一下才会过意。
「咦?啊,应该还留着。」
「那么,直接拿来用就好。」
她听到我这么说,显得有点担心。
「嗯~~那样不会变成傀儡吗?」
「放心,不会。」
见她不解地把头偏向一边,我的嘴角忍不住扬起邪恶的笑容。
「反正你不需要真正实行。不乖乖按照剧本走的人根本不叫傀儡。从来没有人会真正实现竞选承诺,而且也没人真正期待他们实现承诺。」
「那不是比傀儡更糟糕?」
一色的脸上闪过无奈的笑意。
「……不过~就算真的选上,我也不认为自己能做好学生会长……我实在没什么把握,而且还有社团活动~」
我能理解她的不安。
在贸然决定的情况下成为学生会长,却表现得一塌糊涂,只会砸毁自己苦心经营的招牌。当前的她正衡量着风险与利益,在做与不做之间摆荡。
既然如此,我必须把风险与缺点转化为对她有利的优点。
「兼顾社团跟学生会的确很辛苦……但是相对地,你也能得到更多回报。猜猜看是什么?」
「回报?嗯……经验之类的东西吧~未来参加升学考试也可以加分——学长,你不觉得自己很像老师吗~」
一色又白了我一眼,仿佛在说:「我不想听你没有营养的说教喔~」
只不过,太小看我的话,之后后悔的可是你自己。
「……不对,你搞错了。你能得到的回报是——『虽然一年级就当学生会长真的很辛苦,我还是神采奕奕地去社团活动报到!』」
我竭尽所能地模仿一色装可爱的口吻。一色目睹这一幕,暗叫一声「天啊……」唔嗯,长标题果然行不通吗?
我清清喉咙,继续说下去。这次,一色确实有所反应。
「以能力来说,一年级跟二年级的人不会差太多。然而,在一年级的阶段失败却可以被原谅。」
她意识到什么,猛然把脸转过来。我确走她看着自己的双眼后,多加一分力道。
「还有,兼顾社团跟学生会的话,代表你受不了学生会的工作时,可以拿社团当逃避的藉口,不想去社团的时候也一样……这是只有你才拥有的优势。」
「但不管再怎么说……感觉,还是很辛苦呢~」
一色不安地扭动肩膀。这是她目前所展现最正面的反应。
如同一色先前所言,若照现在的情形当选学生会长,她只会沦为傀儡,甚至比傀儡还不如。以一色一个人的力量,根本做不了任何事。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能解释成她适合学生会长一职的理由。她需要众人的帮助和庇护,能得到以叶山为首的广大学生呵护,这正是她最大的优势与好处。若要用浅显易懂的方式说明,差不多是这个样子:
「要是遇到困难,尽管去拜托叶山帮忙。他会陪在你身边整整一年。利用社团结束后的时间一起去吃饭顺便跟他商量问题的话,还加赠护送你回家的售后服务时间有限要买要快。」
我一口气说完这么一大串,一色听得连连眨眼。
「……学长,你的头脑该不会很好吧?」
「你说呢?」
只可惜个性跟心地都很差劲。
一色轻轻叹一口气,露出苦笑似的微笑。
「好吧……既然有这么多人支持,只好答应啰!学长的提议也很吸引人……再说,我也不喜欢被班上同学在背后嘲笑……」
她说到此,换上很明显不安好心的笑容,说:
「就当做被学长骗一次吧。」
说也神奇,我竟然觉得这种笑容可爱多了。
× × ×
我在特别大楼的走廊缓缓踱步。才隔几天不见,便觉得这幅景象教人怀念。
放学后的喧嚣、学生们的吵嚷、从外面传来的社团活动和铜管乐团声……在在像极了许久不见的老面孔。
我来到侍奉社办,把手放上门把。大门没上锁,她们大概已经在里面。我轻轻吐一口气,进入社办。
室内飘着淡淡的红茶香。
雪之下跟由比滨各自坐在固定座位,但是彼此没有交谈。
平时总是拿出文库本阅读的雪之下,今天默默地端坐在位子上;由比滨也没在玩手机,只是尴尬地侧眼瞄雪之下。
这也没有办法。
毕竟她们要参选学生会长的消息已经传开。我监控推特上的内容时,也看到一些人谈论这件事。
雪之下对于由比滨决定参选一事,也不可能不知情。由比滨的心中想必七上八下,担心雪之下会对她说什么。
不过,一切即将画下句点。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我简单地问候,走到自己专属的座位坐下。
雪之下看周来,维持严肃的表情张开紧抿的嘴唇。
「真难得,你竟然会特地找我们来。」
「因为我想得出我们共同的结论。」
雪之下闻言,稍微讶异了一下,随后垂下视线,反刍自己听到的字眼。
「我们的……结论?」
「对。」
我看向由比滨,她同样默默地看着这里,等待我的下一句话。
「纵使我们的做法各不相同,整个社团还是该达成共同的结论。尤其是学生会选举这种仅此一次的委托。」
学生会选举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仅存在当下,容不得我们反覆尝试错误。因此,大家达成共识才是最好不过。
「你们仍然坚持自己的做法吗?」
尽管心里很清楚她们会如何回答,姑且确认最后一次。
雪之下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没有一丝和缓的迹象。她想也不想,用坚定的语气回答:
「我不会改变做法。这是最妥善的方式。」
这句话有如锐利的冰柱,狠狠地刺入我的身体。
在她不由分说的魄力下,我一时说不出话。社办内顿时陷入寂静。
另一个小归小,但是充满渗透力的声音响起。
「……我也,不会改变。」
由比滨盯着桌面,说什么也不肯看向我们。雪之下感受到她相当认真,紧咬住嘴唇。
「由比滨同学,你没有参选的必要……」
「我会参选,而且一定要赢。」
由比滨同样铁了心不打算退让。她始终低垂着脸,使我无法窥见表情。雪之下看着由比滨的侧脸,嘶哑地轻声询问。她凄切的表情难掩心中的痛,眯细的双眼也显得悲伤。
「为什么,连你也这么做……」
「……因为小雪乃你不在的话,这里一定会消失……我不要这个样子。」
由比滨的声音在颤抖。雪之下缓缓吐露一字一句安抚她。
「之前我不是说过,这里不会消失吗?所以,不需要连你也参选。」
「可是——」
由比滨抬起头要反驳,但是一看见雪之下的脸,话语便消失在口中。
于是,由我接下去。
「事实上,你没有参选的必要……雪之下也一样。」
「……那是什么意思?」
雪之下眯细眼睛,锐利地看过来。
「我应该已经否决过你的做法。」
没错。我之前的提议被她评得体无完肤。以为光靠个人的力量总有办法解决问题,完全是我太看得起自己。叶山也点醒我不论自己怎么想,其他人会如何看待自己,将意见强加到我身上——虽然同时也有人让我发现,或许不是如此而已。
「……没错。我不是要提那个……我已经放弃那么做了。」
这次的方法不同于过去。我多费了不少功夫以避免风险,并且达成要求的条件。
「……」
雪之下不太明白我的意思,没开口说什么。她似乎对我干脆地撤回提案感到意外。
「那么……为什么,我们不用参选?」
由比滨战战兢兢地问道,一副害怕听到回答的样子。不过,我的回答非常普通,没什么好害怕。
「一色终于愿意担任学生会长,所以委托本身已经不存在。」
她们两人听了皆惊讶得说不出话。后来是雪之下先开口。
「怎么突然……」
「事情不是突然改变。我们一开始便搞错前提。」
我们通通选错解决问题的方向。
为没有意愿的人制造台阶,让她安然下台是一种方法。
事实上,还有另一种方法——让没有意愿的人产生意愿。如此一来,问题本身便跟着消失。
「一色并非不想当学生会长,而是担心过不了信任投票。她不喜欢参加这种一定当选的选举,这会让她的学生会长当得很没面子。」
有些人不听其他人的意见,选择自己创造成功经验。而且若不照自己的剧本走,便无法心安理得。
相同的道理,也有人确实创造属于自己的角色,并且努力维持该角色。
一色纯粹是不愿降低自身价值,所以只要排除担任学生会长的缺点,明确告诉她有哪些优点即可。
「达成这个条件后,一色自然愿意当学生会长。」
由比滨听到这里,仍然存有疑虑。
「但我们不参选的话,不是又变成信任投票?」
「对,会变成信任投票。不过,只要信任投票有其价值便没问题。不损及一色品牌形象的话,事情就另当别论。」
她们依然不太理解,用视线要求我说明。
这种时候与其继续浪费唇舌,直接拿出具体例子会更有效果。我拿起自己的书包,从中取出资料夹。
「于是,我让她明白自己的价值。」
装在资料夹里的正是稍早给一色看过的纸张。上面记载着转推过后援会帐号推文的使用者一览。
「这是什么?」
由比滨抽出其中一张纸问道。
「我在推特上发现一色的后援会帐号。不过除了一色之外,其他人好像也有后援会。」
所有后援会的帐号都是我建立的,现在还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这种话,连我都开始佩服我自己。不过,我说的话没有任何一句是谎言。
雪之下看着资料,不解地低语。
「竟然在网路上搜集连署……」
「不只如此。在多名参选人后援会的推文中,被转推最多次的就是一色。」
「换句话说,这等于正式投票的前哨战……」
我点头同意她的说法。
虚拟的网路平台不足以构成障碍,这项事实仍然会成为对其他人的负面流言。即使其他人有意参选,也可能受到这份等同正式投票前哨战的资料影响,而打消念头。无法达到这个目的也没关系,只要一色从这里得到自尊,产生动力便相当足够。
雪之下迅速看过一张又一张的资料,然后长叹一口气。
「原来网路上有这种事……难怪提到连署的时候,大家的反应都不是很热络。」
她找的人应该不至于刚好是在网路上转推过文章的人。只不过,那一连串推特连署帐号确实给了他们思考的空间。
可以选择的项目数量大于一时,自然会产生犹豫。
每个人犹豫的时间固然短暂,一旦这股气氛蔓延开来,累积的损失时间也相当可观。路上之所以会塞车,正是出于一辆车的短暂煞车。两者是相同的道理。
啪沙——
雪之下把资料凑过来,指着上面的内容问我:
「……这是不是你做的?」
纸张被她捏出皱痕。
「某一群有志之士吧。至于是哪些人我也不知道。」
「……这样吗。」
雪之下没继续深究。
她大概也明白再问下去也问不出所以然。我不可能主动承认,而且即使真要追查,资料内的帐号内容也不足以查出是哪个人。
「好多人连署喔。」
由比滨愣愣地低喃。
「是啊,确实不少。差不多有四百人。」
我也看向那份一色伊吕波后援会的转推名单。
这几天共有叶山、三浦、海老名、一色、户冢、相模、户部,以及后来新增的叶山第二后援会帐号定时推文,八个帐号累积超过四百次转推,其中以叶山后援会的转推占压倒性多数。若把所有转推数平均下去,一次推文的转推数可能连二十都不到,在多个帐号同时运作下,才累积到这个数量。
没错,「四百」是这八个帐号加起来的转推数,而非一色后援会的帐号单独达成。
再怎么说,总武高中内的推特使用者非常有限,一色不可能真的得到那么多人支持。
所以,我在此设了唯一的骗局。
虽然推特的帐号在注册后便固定下来,但前面的使用者名称可以随时更改。
昨天夜里,八个后援会的使用者名称皆变成「一色伊吕波后援会」,头像也全部被更换。
动手脚的正是在背后操作这些神秘帐号的人。
仔细观察的话,不难发现帐号部分不太一样。但这些帐号通通由「kaicyou」、「ouen」(注36 两者分别为「会长(会长)」、「后援(応援)」之罗马拼音。)之类的字组成,难以跟特定人物联想在一起,所以这个部分还可以勉强辩解。
雪之下跟由比滨看着这些名单。
老实说,若真一一检查,其中有不少重复和匿名的帐号。
这些资料只是唬人用的。
只要能撑过今天,撑过现在这段时间,即算顺利达成任务。
由比滨突然放下资料,准备拿起手机。
看到这一幕,我不禁流下冷汗。她该不会打算上网确认?
好在她思考一会儿后决定作罢,将手机放回原处。
而且在这个时间点,使用者名称跟头像都还没改回去。真要查的话,也只会看到跟这份资料一模一样的内容。
在有跟随者的情况下变更名称,是非常冒险的手段。
值得庆幸的是,只要我方不在推特上发文,跟随者的河道便不会出现新的内容。
今天一天下来,我跟材木座都没发布推文,跟随者发现使用者名称跟头像改变的风险随之降低。此外,跟随者不是只跟随后援会帐号,他们的河道会持续涌出其他帐号的推文,让后援会的推文不断被往下洗,终至淹没。
当然,我也无法排除已经有人发现后援会帐号改变的可能。
这倒没有关系。只要撑过今天这一天,我将关闭帐号,让一切消失得干干净净。
后援会帐号基于两个理由而存在。
其一,做为说服一色伊吕波担任学生会长的资料。
其二,牵制雪之下的行动,延缓她搜集到足够连署人数的时间,并展示一色当选会长的可能性。一旦雪之下放弃参选,由比滨也将失去参选的理由。
「嗯,超过四百人连署……」
雪之下看完资料,如此低语。
全校共计一千两百名学生,假设有三个人参选学生会长,简单计算一下,不难算出当选所需的最低票数为四百零一票。
这四百多人的名单正是一色可望当选的证明。
解释到这里应该已经够详细,我收回资料,整理好之后放回自己的书包。
「妨碍一色成为会长的问题都已解除,所以——」
我看着两个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你们没有参选学生会长的必要。」
这句话看似没什么大不了,却花了我好长一段时间才说出口。这就是我的结论。没有人会受到伤害,没有人会被问罪,也没有人会被责备。一切的责任与伤害,将随后援会帐号一起消失。
由比滨抒了一口气。
「太好了……问题解决了……」
她从精神上的疲惫解脱,肩膀放松下来,露出久违的笑容。
我也稍微扭动颈部,缓解僵硬的肩膀。
转到雪之下的方向时,我发现唯有她一人默默地不说话。
她不发出任何声响,像一个精巧的陶瓷娃娃。双眼如玻璃和宝石般透明,散发冰冷的气息。
那正是我所熟悉的雪之下。沉着、稳重、冷静、端庄,以一般的概念来看,她的姿态依旧美丽。
然而,现在的她却显得虚幻,仿佛轻轻一触便会消失。
「是吗……」
雪之下叹一口气说道,把头抬起,却不看向我或由比滨。
「也就是说……这次的问题,跟我参选的理由,都不存在了对吧……」
她望向遥远的窗外。
「是啊……」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窗外仍是熟悉的风景,西斜的太阳,又高又清澈的天空,以及叶片落尽后,在风中孤单摇摆的树木。
「嗯……」
雪之下略微垂下头,闭上双眼。
「我还以为,应该能了解的……」
这句话不是对谁所说,只像一串空洞的声响。
我的内心还是涌起一阵骚动。
雪之下如同在怀想遥远的过往,悼念逝去的事物。但我很清楚自己绝对不能发问。
她静静地起身。
「——我去向平冢老师和城回学姐报告。」
「啊,我们也去——」
喀哒一声,由比滨正要站起身。然而,雪之下对她露出平静的笑容,示意她别这么做。
「我一个人去就够……如果花的时间比较久而晚回来,你们先走没有关系。我会记得归还钥匙。」
雪之下说完后,离开社办。
她对由比滨的态度和笑容,应该跟过去没什么不同。
那么,我为何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心中的骚动尚未停歇,雪之下的话语仍在耳畔回荡。
这时,我才首次意识到——
如果——
如果雪之下的真正用意并非如此——
事到如今,我才想起来。
雪之下对选举规章了解得很彻底,我一直以为那是她聪明才智与丰富知识的表现。
雪之下说过她不介意当学生会长,我一直以为那跟校庆的时候一样,出自对姐姐的竞争心态,以及专注于一件事情的态度。
可是,如果——
如果她的那句话发自真心呢?
我是否不小心遗漏混杂在千言万语内的真话?
我是否只从自己的立场解读她的行动原理,把事情看得过度乐观?
有些人不面临问题或找不到理由,便无法产生行动。
有些人尽管抱持一定的把握,仍然会因为没把握的另一半,而无法有所行动。
我很明白这个道理。即使发现其他这样的人,也没什么好讶异。
尽管如此,我却排除了这种可能性。
我不知道实情究竟如何。
我们从未针对此事讨论。就算讨论了,恐怕还是无从得知。
只不过——
我忍不住要怀疑,自己是否犯下什么错误。
× × ×
夕阳逐渐照进社办。
雪之下仍未回来,看来她真的花费不少时间在说明上。至于实情如何,则不得而知。
社办内只有我跟由比滨两人。
我心不在焉地随意浏览书本,由比滨也只是盯着手机,手指没有任何动静。
挂在墙上的钟,显示离校时间即将到来。
我收回视线,正好跟由比滨对个正着。她大概也在注意时间。由比滨倏地开口:
「小雪乃好慢……」
「……是啊。」
我简短应声,看回手上的书本。
但我很快明白这番举动没有意义,索性将书阖起。
接着我搔搔头,思考要如何开口。
「嗯……抱歉。」
「……咦?为什么道歉?」
由比滨吓一跳,稍微提高警觉。
「你不是也努力了很久,思考选举的政见跟演说内容?」
「喔,那些啊……」
经我这么回答,由比滨才松一口气。
「都没关系了。」
接着,她露出清爽的笑容。
看到由比滨的表情,我的心情也轻松不少。先不论人格与人望如何,以实务面而言,她明明不适合当学生会长,但还是那么努力。因此,让她的苦心通通白费,我其实有些过意不去。见由比滨不放在心上,我才偷偷松一口气。
「你不是也做了很多事?你看,连头发都长得乱掉了。」
她指着我的头发说道,随即站起身。
「我来帮你整理。」
「不需要。」
「有什么关系~」
她不理会拒绝,走到我的身后。
温热的掌心贴上头发,我正要甩头避开,却被她用力按住。
「你真的很努力喔。」
「没有……」
原本按在头发上的手早已停下,随后而来的是轻轻包覆后颈部的沉重感。我吓得全身动弹不得。
现在随便乱动的话,只会使接触面积扩大。我很不乐见这种情况发生,只好僵着身体不动。这时,耳边传来由比滨的细语。
「你帮忙守住了,我最珍惜的地方。」
她的话音相当轻柔,我不禁闭上眼睛,想好好感受微微渗入耳内的暖意。
由比滨轻轻吐一口气,缓缓开口:
「我啊……其实很清楚,自己大概赢不过小雪乃。就算真的赢了,成为学生会长后,也很可能没办法再参加社团。」
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其中没有任何矫揉,所以我只是默默地听。
她继续说道:
「这些都是你的功劳。」
不论由比滨的话语再温柔,唯有这一句我无法认同。
「……不对。」
我从头到尾都没打算做什么,连自己能做什么都不知道。让我明白这点的另有其人,那个人才有资格接受这句话。
「头发摸够了吧。」
我轻轻拨开由比滨的手,但她又在我的背后站了好一会儿,之后才轻轻一笑,把椅子搬来我旁边坐下。
我无法好好地看她的脸,只能看向其他地方。
这时,由比滨大声开口。
「你很努力喔!」
「你突然说什么啊?」
我下意识地把头转过去,她「嗯」地点点头,又大声地重复一次。
「你真的很努力喔!」
「别再说了,我什么也没做。」
真要说的话,我不过是当个键盘后援会,外加跟一色交涉。但这些行为没有半点生产性。我反而是以影响别人的生产性为目的。
由比滨似乎多少听出我的反省,无力地点点头,泛起虚弱的微笑。
「嗯……在我们看得到的地方,的确什么也没做。」
我仅用颔首代表同意。然而,由比滨不这么认为。她摇头说道:
「但是看到的话,可能又会觉得你在做什么很让人讨厌的事。因为你的做法,大概不是想改变就能改变。」
她搞不好很清楚我做了什么,或知道那些后援会帐号的存在。总而言之,这种手段绝对不值得嘉许。以见不得人这点而言,说不定更加狡诈。
不过,只要没被任何人发现、查出身分,便没有任何问题。
「既然没有看到,怎么可能知道我是不是做了什么。」
所以,这件事应该到此为止。是时候让它逐渐远去了。
这正是我这句话的意思。
可是,由比滨依然看着我。
「但就算没人真的看到,也没人受到责难,你还是会放在心上吧。」
「不,不可能——」
「罪恶感是不会消失的。」
我还没说完便被她打断。
啊啊,由比滨说的没错。那种感觉不可能乖乖消失。
不论做什么事,我总是怀抱不安,担心自己是否弄错什么。
因此,我无法摆脱罪恶感。
「我啊……虽然什么也没做到……也忍不住怀疑这样做到底好不好。所以,你的这种心情一定更强烈。」
由比滨说得很温柔,脸上带着些许悲伤的笑容。尽管如此,她依然为我担心。
这样的温柔更让我心痛欲裂。我最不希望的,明明就是看到她受伤。为什么连这么单纯的愿望,都没办法实现?
「我们……没做错什么吧?」
尽管心里再明白不过,嘴巴就是无法说出那个答案。
由比滨见我怎么也开不了口,凄切地进一步问道:
「大家很快就能回到过去那样了吧?」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答案如何。
雪之下的那句话依旧在耳边回荡。
认为对方了解自己只是一种幻想,如同让人忘却自我的温柔乡,一旦深陷进去便难以脱身。抛下一切委身于其中,真不知道会有多舒服。
「相互了解」是一种错觉,一场残酷的幻术。
从幻术中回过神时,那股失落感想必相当强烈。
任何一点微小的不自然感与疑心会成为荆棘与隔阂,在某个时刻将一切摧毁殆尽。
我应该早一点有所察觉。
我渴望的不是什么亲近的关系。
我渴望的事物更加纯粹。
无需话语即可心意相通,无需行为即可了解对方,无论发生什么都能永保完整——
我真正渴望的是这种超脱现实,到达可笑地步的美丽幻想。
这是我跟她一直在追求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