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① 再一次,一色伊吕波敲响社办大门

  小町的圣诞礼物清单

  图书卡

  礼物卡

  白色家电

  还·有……家里的洗衣精快没了,回家时记得买喔♥

  ……不过,小町最想要的,还是哥哥得到幸福。呀~~~~!小町这句话是不是超超超超棒的!

  -------

  ……啊不就好棒棒?

  一天的课程开始前,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嘀咕。

  书包里出现一封信,我对信上的字迹再熟悉不过。这是妹妹小町写给我的东西。

  这封信件满是应景的圣诞节色彩,上面撒满闪亮亮的金葱粉,像雪花一样讨人喜爱。打开信封一看,内容却是一点也不可爱的圣诞礼物采买清单。

  小町的重点其实只有一个,就是要我回家时顺便买洗衣精。果然很有她的风格……是她的风格没错吧?不然怎么会写出这种摆明是要转卖出去的礼物清单?讨厌啦,我的妹妹好恐怖喔。

  总而言之,清单上的前三样东西暂且不管,回家时要记得买洗衣精。

  不过,能放着不管的也只有前三样东西,之后的内容萦绕上我的心头。

  我的幸福——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

  幸福到底是什么……住在吃得到美味酱油的家里(注1 出自明石家秋刀鱼的歌曲《幸福到底是什么》;之后成为知名的龟甲万酱油广告曲。「住在吃得到美味酱油的家里」为其中歌词。)?什么嘛,那我不是早就幸福得不得了!生在千叶真是太好了!千叶的酱油全日本最强——(主要是生产量)!

  哎呀~好险好险,要是我没生在千叶,搞不好会因为苦思不出「幸福到底是什么」,陷入强烈的低潮。谢谢你,龟甲万——话说回来,龟甲万的龟甲又是什么意思?永远的十七岁?喂喂喂!(注2 龟甲万的「龟甲」发音为「キツㄧコ」,同配音员井上喜久子昵称。每当井上喜久子自我介绍十七岁时,观众用「喂喂喂」吐槽已成为固定戏码。)

  诚如所见,如果我不想个冷笑话,顺便夸耀一下自己的家乡,根本无法直视眼前的这封信。小町本人恐怕也是如此,才故意在最后画蛇添足,多加那一句话。我们果然是兄妹。

  不过,小町会写给我这种信,说不定也有她自己的理由。

  前些日子学生会选举时,我向小町请求协助,所以她也晓得期间发生的一连串经过。

  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判断,那算不算得上好事。

  小町似乎体察到我的心境,在选举结束后没有特别过问。毕竟,她真要问个仔细的话,我也没办法好好说明,只会更加烦躁,然后再次跟小町吵起来。我可受不了两个人再冷战一次。

  小町说不定正是明白这一点,才用这种迂回的方式表达关心。我的妹妹果然很不简单。

  我想实现妹妹愿望的心情当然是MOUNTAIN MOUNTAIN(注3 出自乐团「美梦成真」歌曲《行きたいのはMOUNTAIN MOUNTAIN》。),无奈自己的钱包不允许。不仅如此,我连她半带玩笑心态写下的愿望都无法实现。

  比企谷八幡的幸福、比企谷八幡的愿望、比企谷八幡的欲求——

  我从来没有深思过这个问题。

  因此,直到现在,我依旧不明白自己的幸福为何,想要的东西又是什么。

  如果能像小町为我许愿那样,自己也许下什么愿望,如果这个愿望能被听见、被允许—

  我……

  ……我一定会祈求小町的幸福!这位可爱的蜜糖公主正值美少女阶段,我要为她祈求幸运,帮她的快乐充电唷(注4 原文此句同时包含动画《光之美少女Happiness Charge》标题以及四位主要角色名。)!

  话又说回来,我可爱的妹妹为了升学考试,正处于非常时期,现在最好不要打扰到她。

  在重要时刻占用她的时间,造成她不必要的困扰,也不是我所乐见。

  不管怎么样,自己的幸福先搁一边,我把小町写的信折起来,收进制服口袋。光是这么做,我便觉得胸口多了一丝暖意。搞什么,我是不是太喜欢妹妹小町了?没关系,她是亲妹妹,所以安全——不对,正因为是妹妹才不行吧!

  看着妹妹写给自己的信吃吃傻笑,可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我赶紧挺直腰杆,整好领口的衣服。没错,我还是要维持酷酷的形象才行。顺带一提,即使我认为自己总是一副酷样,周围的人只会觉得我是个阴沉的家伙,这点请多加留意(根据个人调查)。

  就此打发好一会儿后,导师时间即将开始,几名同学匆匆忙忙地跑进教室。

  在那群人当中,只有一个人丝毫不在意上课钟声,佣懒地缓步踱进来,黑中带青的长发随着脚步左摇右摆。

  那个人叫川……不对,好像叫山什么的,还是丰?算了,就算叫什么川丰也无所谓(注5 暗指日本演歌歌手山川丰。)。那位川什么的完全不理会教室内的样子,迳自走向座位,途中,冷彻的双眼跟我碰个正着。

  我们愣住好一阵子,身体不知为何僵硬起来。

  我们并非互不相识,还是打个招呼比较好。虽然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再说,之前学生会选举期间受过她的帮助,我也还没好好道谢。不过,到了要开口的时候,我却不知道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呃……那个,怎么说呢……」

  总之,先用没有意义的句子跟气声把握对话的契机。对方见到我的举动,也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嘴唇不知所措地开合好一会儿,终于发出游丝般的声音。

  「……早。」

  「啊,喔。」

  她皱着一张脸对我打招呼,我不禁生硬地应声。

  由于第一句话就触礁,我迟迟挤不出像样的句子。对方见对话发展不下去,快步走向自己位在窗边的后排座位。

  唉,没办法,谁教对话沉默了下来,使气氛陷入尴尬,这种时候当然只有逃避的份。况且,我老早便坐定位,必须有所行动的自然变成另一方。

  川什么的不知是睡眠不足,还是没有精神,她一入座便立刻趴到桌上。我一边看着她,一边冷静地回想刚才两人的互动。

  ……喂喂喂,这不是在作梦吧?那个叫川什么的竟然跟我打招呼!我们明明不知道彼此的名字,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吧!

  说是这么说,打招呼这种小事,连小学生都做得很好,学校甚至教导小孩,对于可疑人物更要主动打招呼。这样一想,川什么的方才主动向我打招呼,难道是对可疑人物的先制攻击?这个道理如同「你看什么看」或「你哪间学校的啊」。

  有道理,见到一个对妹妹写的信吃吃傻笑的可疑家伙,发动这种程度的攻击也很理所当然。但是请等一下,我没记错的话,对方是不是也对弟弟川崎大志传的手机简讯傻笑过——啊,对,想起来了,原来她叫川崎沙希。

  ……讨厌啦,那个人太可疑了!下次我也要主动上前打招呼,来个先发制人!

  所以说,打招呼真的非常重要。

  用招呼的力量,打造监视社会(本周标语)。

  在这个对方主动打招呼不但不代表友善,自己还得惧怕哪天有人主动打招呼的世界,poison(注6 改写自反町隆史主演日剧《麻辣教师GTO》由其作词的主题曲「poison」。原歌词为「在这个想说的话却说不出口的世界,poison。」)。

  我撑着脸颊观察川崎,顺便看看教室的其他角落。

  班上同学没有什么显著的变化,场景倒是有一点改变。

  后方的置物柜塞满大衣跟围巾,以及不知是谁带来的热水壶。大多数的女生在大腿盖上毯子,把脚藏在里面。

  其中只有一个人大大方方露出修长的双腿——三浦优美子。

  她用手指拨弄微卷的金发,缓缓翘起从短裙下伸出的美腿。这时,她的裙子翩然飘动。

  我费尽所有心神,才勉强眼睛不被整个吸过去,在不该看的东西即将进入视线前及时煞住车。唉,我的克制力还是不够,眼睛自然而然地就……啊,可是等一下!明明是三浦自己要那样坐,才会让春光……咦,不对,她的四周笼罩一层烟雾。那是什么玩意儿,打马赛克吗?如果我买蓝光光碟,是不是能移除那些白雾?

  我平时便是一副黯淡的眯眯眼,现在再把眼睛眯得更细,说不定能看出什么名堂(粉红色)。果不其然,我发现一台飘出烟雾的小型装置。原来如此,那八成是由比滨之前提到的加湿器,的确营造出烟雾弥漫的效果,有种敌人即将登场的感觉。

  三浦今天也像个君临天下的女王,由比滨跟海老名也如同往常随侍在侧。

  「优美子,那样不冷吗?」

  海老名关心地问道,三浦自信满满地拨一下头发,泛起微笑回答:

  「哪里冷,这种温度很普通啊。」

  她嘴巴上那样说,还是打了一个小喷嚏。由比滨跟海老名见她显得尴尬,皆露出温暖的表情。嗯,没错,不知道为什么,连我都感染到那份暖意。

  相对于大方露出美腿的三浦,海老名跟由比滨在裙子下搭一条运动裤。喂,那样穿会让看到的人很失望,拜托别闹了行不行?

  ……再等一下。会那样穿的好像也只有高中女生。这么一想,我便开始觉得其实也不错。短裙与俗到不行的运动裤构成的套装,有一种谜样的不搭调咸。正因为隐藏在衣料下,我们更能恣意发挥想像的翅膀,在其中的光辉翱翔。你们是我的双翼啊(注7 出自动画《超时空要塞Frontier》角色早乙女·阿尔特之台词。)!在此奉劝一句:千万不要小看男生的想像力!

  不过,她们周围的男生的确没什么兴趣,根本不看运动裤一眼。受不了,现在的年轻人真没有想像力,这样是不行的——好吧,其实无妨,我也不是要他们非看不可。

  我继续仔细观察,发现那群男生似乎不是因为缺乏想像力,才没把运动裤放在心上。

  虽然不敢说是决定性的证据,户部一下子把后发际往上拨,一下子扯来扯去,身体跟着左摇右晃,一副焦躁不安的模样。他每晃一次,便瞄一眼团体内的动静,似乎顾忌着什么。

  户部看一眼叶山,看一眼三浦集团,最后转回大冈、大和的方向。

  「不过,真的很冷呢。」

  「是啊。」

  大和点头同意他的话,大冈也夸张地叹一口气。

  「这种天气真希望能减几堂社团课啊——」

  「加一加一~」

  人家要减,你在旁边喊加,到底是赞成还是不赞成……难道你们的加加减减其实是相同意思,这个世界早已被圆环之理引导了(注8 出自《魔法少女小圆》之台词。)?

  「对吧?」户部泛起轻浮的笑容,寻求叶山和三浦等人的同意。

  叶山略为笑了一下,除此之外,便没有再说什么。

  至于始终看着他们互动的三浦,她只是看一眼叶山,完全不开口说话。

  在闲杂人等的眼中看来,叶山集团看起来或许跟平常没什么两样。老实说,如果我没注意到他们刚才的细微举动,八成也会这么认为。

  然而,他们之间确实产生了裂痕。

  尽管男生组跟女生组处于同一个区域,双方其实没有任何交流。

  我终于发现,户部等人并非对三浦毫不在意,他们正是因为在意,才刻意不看过去。

  那群人表面上跟往常一样,事实上却产生了改变。

  个中原因,恐怕是两边集团中心人物的些微距离感。当男生和女生团体的中心人物出现隔阂时,双方成员自然会拉开距离。

  没有人把这件事说出口。

  但是,「没有人说出口」本身即说明他们的距离感,还会使距离越拉越远。

  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应该不是三浦讨厌户部,才故意无视他吧?讨厌啦~户部好可怜喔~怎么跟我一样!

  原因应该不是出在户部,而是三浦对先前目击的四人约会耿耿于怀。按照常理思考,既然是叶山的话,跟其他学校的女生出去玩,根本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只不过,这样的想法恐怕不太正确。

  叶山不是那种花名在外的男生。根据我的观察,他对不熟识的女生,一定会保持安全距离。

  这样一想,那天三浦目睹的景象,的确可能带给她不小的冲击。

  说不定我眼中的叶山,跟三浦眼中的叶山是不同的人。换句话说,三浦所知道的叶山,不会做出那种事情。

  ……哎呀,我开始有点觉得过意不去了。他之所以那么做,我也不能说是没有责任。当初就是因为跟我扯上关系,才会让三浦产生不必要的担忧。不过,那也要怪叶山多管闲事,主动找上我,我可是一点也不认为自己有错。但是,三浦也没有做错什么……再加上那天不小心看到她的内裤(粉红色),我对她的愧疚感越来越强烈。

  三浦一没有精神,整个团体便跟着无精打采。而且,不是只有三浦出现异状。

  由比滨也有点不同于往常。

  她面带笑容,默默听着户部那群人对话;至于三浦和海老名这里,她也当个专业的聆听者,在适当的时机点头。

  她不会主动开启话题,也不会勉强找话题延续对话。最重要的一点,是她没在观察其他人的反应或脸色。

  在侍奉社社办的由比滨不是如此。

  对现在的由比滨来说,跟三浦等人在一起,或许更让她心情平静。那间社办肯定不再是让她喘息的地方。

  这件事实在我的心中留下一大块疙瘩。

  叶山团体那边的对话有一搭没一搭,户部勉强用「啊~~」的气声避免场面沉默。接着,他拖着尾音这么开口:

  「……啊——对了,不觉得最近超冷的吗?我都快冻死了~」

  户部!0P了!那个话题已经用过了!天气是缺乏话题时很好用的梗没错,但你也不能一直玩一直玩一直玩吧……这岂不是变成「权藤权藤雨权藤(注9 此指前职棒选手权藤博。当时登板频率之高,只要比赛不因雨中止,几乎都由他上场先发,从而产生这句名言。)」了吗?

  大冈跟大和的反应跟稍早差不多。

  「毕竟是冬天嘛。」

  「对吧~」

  他们对话重复度之高,早已超越事先套好招的境界,让人怀疑是不是整个世界陷入回圈。好在今天户部接下来的话不一样了,虽然我不清楚他平常是什么样子。真抱歉啊,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

  「对了,圣诞节有没有什么计画?」

  我说户部,你表现得像是在询问叶山,耳朵却向着海老名那边喔!

  海老名察觉到他的举动,先一步开口:

  「我年底有一堆事情要忙。」

  嗯,没错没错。每年到了冬天,有明那里都会举办一场盛大的祭典(注10 此指每年举办的同人志即卖会Comic Market,会场「东京国际展示场」位于东京江东区有明。)对吧?我暗自点头表示理解。在此之前兴致缺缺的三浦突然有所反应,拨弄卷发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圣诞节吗……海老名大概没有办法……那你们呢?」

  她说这句话的同时,瞥了一眼叶山,又很快别开视线,书桌下的手也对裙摆捏了又放、捏了又放,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的脸颊好像微微染上桃红(粉红)色。

  喔喔,非常好!三浦,加油——奇怪,为什么我要帮那个女王打气?啊,至于户部的话就免了。

  可惜我的加油没发挥作用,叶山轻轻摇头说:

  「我可能也……」

  「咦?」

  三浦对叶山的回答感到讶异,喉咙有点挤不出话。

  「隼、隼人……你已经有、有什么计画了吗?」

  「……对,家里有点事。」

  叶山挥别先前脸上的阴郁,转为以往带有暖意的笑容。

  「嗯……」

  三浦从叶山的身上别开视线,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再度开始把玩自己的长发。她一定有什么问题想问得要命,但是又绝口不提出来。

  两人的对话结束后,男生组与女生组自然而然地拆成两边,各自讨论起寒假期间的社团活动,以及圣诞节相约出去购物的话题。

  户部对这样的发展不满意,他把头发往上拨,竖起指头环视所有人。

  「那那那……不然,新年参拜怎么样?」

  看来他还是很想讨论先前的话题。忘记是什么时候,叶山提过他是在团体内带动气氛的人,果然是这样没错。那个家伙乍看之下没有在想什么,但其实很懂得观察周遭。另外一种可能,是他本能地察觉到不能让双方的裂痕持续扩大。户部总是活在感觉与周遭的气氛中,难怪会那么敏锐。

  「嗯……新年的话,我可能跟家人一起过。」

  海老名轻易闪过那项提议,户部见自己的努力泡汤,失望地垂下肩膀。

  就在下一刻,海老名用手指抵住脸颊,发出「嗯——」的声音思考。

  「不过,在新年期间之外,大家一起出去玩也很不错呢。」

  三浦听到她刻意强调「大家」,迅速把脸抬起来。

  「啊,好主意!」

  「是啊。」

  由比滨也表达赞成,大和与大冈跟着点头同意。「对吧?对吧?」户部兴奋地一一向所有人确认,叶山见了,这才露出笑容。

  「……是啊。」

  「我就说吧!那那那,要挑哪一天?对喔,隼人,你什么时候有空?反正我随时都可以。」

  「别忘了社团活动……」

  叶山不知该说什么,无奈地叹一口气。一旁的三浦听到这里,用漠不关心的语气问道:

  「那么,要什么时候?我基本上都可以。」

  虽然三浦表现得很无所谓,还把手举到灯光下观察指甲,她仍然藏不住内心的紧张。直到确定大家都要去后,嘴角才泛起笑容。

  海老名用温和的眼神,看着三浦的反应。

  由比滨见大家总算恢复以往的互动,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啊,不好意思。」

  她这么报备后,暂时离开现场。哎呀,是要去摘花(注11 日文中去洗手间的委婉说法。)吗?如果换成男生,这种时候又该怎么说?去猎鹿?听起来好像满帅的。

  回归正题,由比滨似乎不是要去洗手间,她走到教室后方的置物柜,东摸西摸一会儿,接着不回去三浦那里,而是往我的方向走过来。

  「自闭男。」

  我往声音的方向抬起头,看见由比滨局促不安地扭动身体,不太好意思地开口:

  「你看得太过头了……」

  「咦?哪有,我才没有在看……」

  我一时语塞。虽然自己目不转睛地从头看到尾,被对方当面这么说的时候,还是很不好意思。我即将想到藉口的时候,由比滨挥挥手,用受不了的语气先一步说:

  「明明就有,而且看得超久。我看向你的时候发现你一直盯着这里,立刻觉得『天啊……』」

  「天啊」是什么意思……不觉得那样很伤人吗?

  「你自己也一样,不要往这里看过来……」

  「咦!那、那是因……因为我感觉到奇怪的东西!该说是压力还是寒意……」

  你难道不认为,压力跟寒意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由比滨手忙脚乱地为自己辩解,最后才问道:

  「倒是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们?有什么事吗?」

  这个问题乍听之下相当单纯,我却觉得胸口被揪了一把。为什么我要看着他们?

  「……没有,没什么事……你们那么显眼,便忍不住看过去了。」

  「是吗……」

  我无法从由比滨的反应分辨她是否接受这个理由,但我并没有说谎。叶山那群人总是很醒目,人们总会自然而然看向醒目的事物,故得证我看他们根本没什么好奇怪。

  只不过,我之所以看着他们,理由肯定没有这么单纯。

  面对已经产生的裂痕,应该如何粉饰?

  如果是叶山他们,说不定会告诉我答案。

  观察人类的真髓不是观看别人,而是透过这个行为,将自己投射到对方身上,达到反思的效果。

  我之所以看着他们,大概是明白那里充满虚伪、欺瞒的人际关系,而在他们之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户部可能察觉到团体内的不寻常气氛,下意识地采取行动,海老名则是主动填补彼此间的裂痕。

  三浦、叶山、户部、海老名都在磨合彼此的细微不合与不自然,调整自己的定位,找出大家都能接受的折衷点。

  原来还有这种方法。

  即使是他们,同样对自己的交流模式抱持疑问,在烦恼中持续摸索。

  ——那么,到底哪一边才是虚伪?

  「你有在听吗?」

  由比滨的声音把我从思绪拉回现实。我抬起头,看见她略显担心地盯着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我们的脸凑到一起,我得以清楚看见她湿润的眼眶,感受她温热的吐气。

  我迅速靠上椅背,跟她拉开距离。这种时候不能再露出让由比滨担心的表情,她想必也对侍奉社的现状感到疑问,造成侍奉社变成这样的又是我自己,所以现在至少该表现得正常一点。

  我暂时不再思考这件事,留待独处的时间再来烦恼。好在我时间多得要命,这种时候便觉得独行侠好处多多。

  先转换话题吧。

  「我说你啊,不希望别人看的话,就讲小声一点啊。聚集在你们那里的视线中,高达四成都是抱怨你们怎么那么吵。」

  「是、是吗……不过,有户部在的话恐怕很难。」

  你知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伤人的话……户部的确很聒噪,又烦得要命,但他还是有优点的,例如发质很强韧。

  话说回来,即使他们闭上嘴巴不说话,我的视线还是会到处游移。像我现在跟由比滨说话,两颗眼珠又开始不安分丁。

  没办法啊,你想想看,当视线范围出现动静时,难道你一点也不会在意?更何况出现在视线范围的,是一个可爱的小人儿。

  基于上述原因,在教室前门开启的瞬间,我的视线立刻飘了过去。

  穿着冬季运动装的户冢彩加走进教室。走廊上大概相当寒冷,所以他进来时吐了一口气。看到那一幕,我也忍不住用力吸一口气。啊啊……户冢吐出的气,进到我的身体里……嗯,病到这种程度,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

  户冢注意到我跟由比滨,叮叮咚咚地走过来。

  「早安。」

  他绽放像花一样灿烂的笑容,朝气蓬勃地跟我们打招呼。由此可知打招呼真的很重要,为了防患未然等等的理由打招呼,实在是一件悲哀的事。嗯。

  「早安,小彩。」

  「早安啊。」

  我跟由比滨跟着道早安后,户冢突然眨了眨眼睛,好可爱……啊,不对,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为什么户冢会有点可爱地露出惊讶表情?真要说的话,我才应该为他的可爱度感到惊讶。

  「怎么了吗?」

  我纳闷自己是否说了什么奇怪的话。户冢察觉我的疑惑,稍微在胸前挥手否认。

  「你们会在教室聚在一起,感觉满稀奇的。」

  「会、会吗?」

  由比滨有点意外,户冢见状,连忙补充:

  「啊,因为之前几乎没有看过。」

  经户冢一提,我也才发现在教室的时候,由比滨几乎不会主动找我说话。

  这样想想,由比滨刚才虽然绕去后方的置物柜,走过来时却两手空空,她可能觉得直接过来的话会落人口实,为了避免如此而预做缓冲。该说她会设想到这一点,很不简单吗……

  但即使她顾虑到这一点,看在别人眼里,还是觉得很不自然。

  「……发生了什么事吗?」

  户冢来回看着我跟由比滨,担心地询问。

  「没、没什么……嗯,其实,有点社团上的事要讨论……」

  「喔,原来是社团。」

  由比滨一时焦急,回答得闪烁其词,户冢倒是双手一拍表示理解。嗯,不会怀疑别人果然是一项美德。遇到像户冢这么纯洁无瑕的人,骗他的一方反而有可能受不了强烈的良心苛责而死。

  「你们能跟之前一样维持社团活动,真是太好了。」

  看着户冢的笑容,我相信他真的没有多想什么。学生会选举期间发生的事,户冢也有参与一份,所以他听到我跟由比滨在讨论社团活动时,想必会认为一切都顺利解决了。

  然而,由比滨的表情变得生硬。

  「是、是啊……啊,对了!小彩,你有什么困扰的话,也欢迎随时过来喔!」

  「……没错。」

  她支吾了一下,但还是很快地用笑容掩饰过去,我也在一旁帮腔。

  我不知道侍奉社算不算得上「跟之前一样」。我们的确跟雪之下保持对话,彼此的关系绝对称不上险恶,也不会刻意无视谁,或因为意见不合而冲突。

  什么事都没发生。

  正确说来,是什么都没有,如此而已。

  户冢对于我们慢一拍的反应偏了偏头,露出疑惑的眼神,似乎想问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不认为自己有办法交代清楚,还是改变话题比较快。

  「没有啦,就算没什么事也可以来。我们随时欢迎你!」

  「你怎么突然这么有干劲!?」

  由比滨听到我的话,错愕地睁大双眼。奇怪,难道我平常看起来那么没干劲……

  「啊哈哈!好啊,到时候我一定会去。」

  户冢愉快地笑起来,顺便看一眼时钟。班导师差不多要出现了。

  「导师时间要开始了。」

  「嗯,我们也该回去啰。」

  由比滨跟户冢说完后,准备回去各自的座位。

  「……啊,对了。」

  离去之际,由比滨忽然转回来,把头凑到我的耳边。

  一阵花香窜进鼻腔,轻柔的气息逗弄耳垂,她出其不意地靠这么近,使我想起过去某天放学后的傍晚,在那间某种东西刚画下句点的冰冷社办中,也散发着这样的暖意。

  我的心跳瞬间加速,由比滨悄声说道:

  「……今天,一起去社办吧。」

  她不待我回答,便跑回自己的座位。我愣愣地看着她离去,一只手在不知不觉间摆上自己的胸口。

  我的心跳不再剧烈。先前多跳的部分此刻逐渐往内收束,深深地掐住身体。

  由比滨会特地跟我说这种话,代表她没办法大方地踏进社办。

  这点我也一样,我实在不怎么想去侍奉社。

  可是,我们依然每天照常报到,这已经有点接近被虐倾向。虽然我敢说在我们三个人当中,没有任何人想再进那间教室。

  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固定在那里见面。因为没有人愿意面对,自己失去的事物是多么重大。

  另一种可能,是纯粹出自保存、维持这一切的义务与便命感,如同生物繁衍后代,确保自己的物种不会消失。

  我们所做的一切,只是防止自己逃脱。

  我们所做的一切,如同哀悼往逝之人。

  为了不让「失去」成为藉口,为了不在无理之前屈服低头,我们才更加打起精神,表现出比平常更像平常的样子。

  如果这不是欺瞒,还会是什么?

  然而,做出如此选择的,正是我自己。

  我不可能回到过去,重新做出选择。逝去的时间永远不会回头,无法挽回的事情也多到数不清。事后的悲叹只是对过去自己的背叛。

  人之所以会后悔,代表曾经拥有宝贵的事物。因此,我从来不会悲叹。我们得以在一段有限的时间中,拥有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应该感到满足。

  不论是幸运还是幸福,习惯之后便成为再平凡不过的日常;唯有它们消失时,我们才会感到不幸。

  既然如此,只要我们视未来不会再得到什么为理所当然,往后的人生自然会丰富许多。

  不管怎么样,至少不要否定过去的自己。

  接下来的日子,我也会用这样的心态度过吧。

  ×  ×  ×

  如同往常,放空心神度过一整天的课程后,我收拾好东西,第一个走出教室。我在开门前稍微看向由比滨的座位,她还在跟三浦那群人说话。

  今天早上,她跟我说放学后要一起去社办,我便应该留下来等她。不过,这也不代表我必须在引人注目的地方等待。

  于是,我离开教室走了几步,靠在走廊的墙壁上等待。

  过不到一分钟,由比滨匆匆忙忙地奔出教室,在走廊上左看看、右看看,很快发现我的存在。她气呼呼地对着我质问:

  「你怎么可以先走!」

  「我哪有先走,只是在这里等而已。」

  「是没有错!咦……那好吧。」

  由比滨说服自己后,稍微吐一口气,接着打起精神,背好背包。

  「……走吧。」

  「嗯。」

  我们互看一眼,一起往特别大楼出发。

  两个人这样对看,像极了不安好心的家伙。

  我提醒自己放慢步调,不要用平常的速度走路,否则由比滨会被抛在后头。

  走廊上冷冷清清,跟先前待的教室截然不同。

  前方不见任何人影,两人的脚步声是唯一的声响,我们不发一语地走着。由比滨以前在社办总是最多话的人,今天也变得安静,有如过去说太多话产生的反作用。

  但随着社办逐渐接近,由比滨终究耐不住沉默,开口:

  「那个……」

  「嗯?」

  我这么一问,她又无力地摇头作罢。

  「……没什么。」

  「喔。」

  两人又陷入沉默。再转过一个转角便到达社办,我上次来这里是一天前的事情,那么由比滨又是如何?她早已固定每天中午去社办,跟雪之下一起吃午餐,不知道最近是否维持这个习惯。于是,我开口询问:

  「对了,你们最近中午都怎么过?」

  「咦?嗯——跟之前一样。」

  由比滨思考一下,带着苦笑回答。

  「……是吗。」

  听到这样的回答,我便了然于心。由比滨想必是不着边际、天南地北地抛出话题,接着由雪之下应答,然后不断重复这个过程。

  仔细想想,只看表面的话,那跟过去没有什么不同,难怪由比滨第一时间回答不出来。

  虽然身处的时间、地点,和坐在旁边的人都一样,但她怎么样都不觉得那是往常的情景。

  自从那天之后,我们便不断寻找,究竟是哪里发生改变。但我们迟迟找不出答案,今天再度来到这间社办。

  大门的锁已经解开。

  尽管导师时间结束后,我们立刻过来这里,侍奉社的主人又比我们更早到。

  我打开门,踏进一步环视室内,突然觉得这间社办空荡得难以想像。过去我们所在的地方,真的像这样什么东西都没有?从桌椅到目前无人使用的茶具组,丝毫没有动过的痕迹。

  雪之下雪乃也如同往常地待在那里。

  「你们好。」

  「嗨啰!小雪乃!」

  由比滨提起精神打招呼,随即坐上她的座位,我也轻轻颔首示意,走向自己的位子。固定不动的椅子,宛如把我们钉在这里的木桩。

  雪之下入座后挺直背脊,以再熟悉不过的坐姿翻开看到一半的书,由比滨拿出她的手机,我也从书包拿出文库本。

  这一连串的行为如同某种固定仪式。我们或许认为,只要按照过去的方式依样画葫芦,即可重现相同的往日。然而,就算我们已经满足发动条件,也不可能回到那个时候。仅止于表面的模仿,终会使一切磨损殆尽。

  我并没有叹气。

  「听我说喔,今天小彩他——」

  由比滨突然开口,像站在母亲跟前的小孩,一个劲儿地报告今天发生的事。不过,她不是真的想跟大家分享,而是为了化解沉闷的气氛,才勉强自己不停说话。

  我仿佛再度看见,当初那个只会看别人脸色,不敢表达自己意见的由比滨。

  尽管心里这么想,我还是加入她的话题。

  这样没完没了的互动,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我们又能维持到什么时候?要是哪天再也持续不了,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看来今天也会跟昨天没什么两样。

  明天、后天恐怕也是如此。

  存在封闭世界里的不是平静,而是闭塞、停滞。我们可以走的路只会逐渐枯朽、腐败。

  由比滨用完准备好的话题,对话戛然而止,沉默立刻笼罩下来。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敲门,打破沉默与闭塞感。

  ×  ×  ×

  门外的人又敲了一次。

  由于许久没有人来谘询,我们不禁面面相觑。这种时候有人上门,不知道雪之下跟由比滨会怎么想。由比滨猛然看向门口,雪之下不动声色,至于我自己,则是在不知不觉中咬紧牙根。

  「请进。」

  雪之下瞥一眼门口应道,在外面等待的人这才开门。

  「学长……」

  一名晃着亚麻色头发,用过长的开襟毛衣袖口按着眼角的女生走进来。

  这个人是总武高中的学生会长,一色伊吕波。她并没有因为当上学生会长,便学着把制服穿整齐。

  由比滨见来者是一色,露出惊讶的表情,雪之下微微蹙眉,我自己则八成看傻了眼。这个家伙,刚当上学生会长没多久,就来这里做什么?虽然不像是来玩的……

  一色不顾我们的踌躇,娇声娇气——也可以说是不顾形象——地哀求,走到我的座位旁,开始「呜呜呜……」地故作抽泣。

  「学长~~不好了不好了啦……」

  她还是老样子,故意给我装可爱……这样会激起我的保护欲,拜托你不要再哭了好吗?不然我真的会想成为你的力量。要是换成一色以外的人,我搞不好会二话不说,当场答应帮忙。

  「伊吕波,你怎么了?先坐下来吧。」

  「啊,谢谢结衣学姐。」

  经由比滨这么说,一色有如忘记自己前一秒还在哭泣,瞬间换上若无其事的表情坐到座位。

  接着,雪之下开口:

  「总之,我们先听听你的问题。」

  她的声音跟往常一样,没什么让人在意的地方。我为此稍微放心,同时也为自己的反应感到不太自然。

  为什么我会觉得放心?

  我还没找出是哪里不太自然,一色便开始道来:

  「其实呢……上个星期,我们学生会开始了第一件工作——」

  「啊,已经交给你们了吗?好快!」

  由比滨点头说道,一色也点头回应「是啊」,继续她的话题。

  「然后,那件工作超级麻烦的……」

  一色大概是想到那件工作,整个人瞬间消沉下去。有那么严重吗……尽管心里很不爽,我还是先问问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工作内容。

  「怎么样的麻烦法?」

  这时,她迅速抬起头。

  「圣诞节不是快到了吗?」

  「是啊……咦,等一下,你的话题跳太远了吧?」

  话题竟然会玻色子跳跃(注12 一种会产生时间差的瞬间移动,曾于动画《机动战舰大和抚子》登场。),吓我一跳……好啦,圣诞节是快到了没错。一色不满意我的回应,故意鼓起脸颊外加嘟嘴唇。

  「哪有,请你好好听我说完!」

  「就是说嘛~」

  不知道为什么,由比滨也站在一色那边。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是我不对?你们女生的说话方式也太奇特了吧,那样讲谁会知道!

  我摆出死鱼眼,用眼神告诉一色「好啦我知道了,快点说下去」,她才继续刚才的内容。

  「然后,我们得跟附近的高中联合起来,以年长者跟小朋友为对象,为邻近地方举办圣诞节活动……」

  「喔?是哪间学校?」

  「海滨综合高中。」

  嗯,那间高中是吧……跟总武高中相距不远,又是水准不错的升学型学校。海滨综合高中是很久以前由三间学校整并后重新创立,历史较没那么悠久的高中。既然它的前身是由三间学校组成,当然占地更宽广、设备更豪华、校舍也更美观。听说建筑物里有电梯,让学生不必烦劳双腿,上课还直接用ID卡点名,简直是走在时代的尖端。不仅如此,他们采用一种叫做「学分制」或是什么五四三之类我搞不懂的修课方式,听起来就有很先进的感觉,所以也是大家抢着念的学校。

  不过,海滨综合高中跟总武高中似乎没什么交集,现在突然决定一起办活动,总觉得不太自然。

  「……这个计画是谁提的?」

  一色大概觉得我的问题很幽默,泛起「讨厌啦~学长」的浅笑,故作神秘地压低音量,像是只告诉我一个人似的回答:

  「当然是对方啰~我怎么可能提出这种计画?」

  「我想也是……」

  这个女的到底把学生会当成什么?你以后成为上班族,八成会是大家眼中的麻烦鬼。有句话说:「借鉴他人,改正白己」,为了不带给周遭的人困扰,我更加确信自己绝对不能出去工作。

  不过,真是败给她了。明明是其他学校提出的计画,她竟然就那样答应……我愣愣地看着一色,一色也想起当时的情景,甚至忘记要维持自己的可爱形象,气呼呼地说下去。

  「通常听到那种提议,不是都先拒绝再说吗?而且我圣诞节也有活动了~」

  「先拒绝再说啊……」

  「你的理由太自私……」

  一色说得大严不惭,我跟由比滨都快听不下去。该说她精神面坚强,还是不知天高地厚……搞不好她的性格也差劲得要命,程度仅在我之下。我顿时对一色涌起强烈的亲切感,说不定一个不小心还会喜欢上她,所以拜托赶快改一改好吗!

  但实际上,一色好像也不是不知天高地厚,她无力地垂下肩膀,幽幽地低喃:

  「可是,平冢老师要我们参加……」

  什么嘛,弄了半天,果然还是因为那个人指使。连拿平冢老师没辙这点都跟我一样,我对一色的亲切感更加提高,说不定一个不小心以下略。

  「所以,我们开始筹划这个活动啦。但是该怎么说呢~大家好像没办法团结起来……」

  一色这次是真的很丧气,她不再用先前打哈哈的方式说话。尽管她算不上特别认真的人,又有点把学生会的工作当儿戏,还是颇为这件事情烦恼。一色没有撒手不管,而选择来侍奉社谘询,光是如此,她的积极态度便值得肯定。毕竟,她当初并非自己想当学生会长,而是被我连哄带骗,才坐上那个位子。出于这份罪恶感,我的态度逐渐软化。

  「既然跟其他学校共事,这也是难免的。不用放在心上。」

  「……是啊~」

  一色不忘把头偏向一边,抬起双眼用「对吧」的眼神看过来。可惜那般举动太过故意,反而失去可爱成分……这一点跟我的妹妹小町大不相同。

  总之,先将一色不得要领的谘询内容整理出重点。

  如果我的理解正确,新任学生会接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办一场以公益为目的之地方性圣诞节活动,而且是跟邻近的海滨综合高中共同举办,不是总武高中单独进行。

  这件工作的难度比学生会的日常事物高出许多,两校之间的协调这点当然不在话下,学生会内部的人际关系与立场也尚未稳固,对一群刚上任的人来说,在这样的情况下筹划活动,实在是勉强了些。

  从时间点上思考,圣诞节活动应该是一色成为学生会长前,就拍板定案的项目。换句话说,这是上一任学生会没解决的问题。

  前人留下的烂摊子是吧~我了解我了解~之前打工时也遇过。

  本来自己的事情做得好好的,那玩意儿就像地雷一样忽然冒出,我还来不及搞懂便落到头上来。

  更夸张的是,即使去问上一个负责人,也只得到「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已经不记得了」之类的答覆,这样是要我怎么做啊!结果我到辞职之前,从来没动过那件工作,直接留给下一个人去伤脑筋。为了终结这种令人伤心的负面循环,以后我绝对不要出去工作。

  个人话题到此为止。

  现在的问题在于现任与上一任学生会长。

  「我说啊,你来这里之前,应该先去跟城回学姐谈吧。」

  城门城门额头高♪的巡学姐☆——城回巡是上一任学生会长,为人温温和和,相当可爱。这种说明未免也太随便。

  照理来说,目前仍处于前后任交接的阶段,一色应该先去找她的学姐商量。这么说来,为什么巡学姐没有出现,只有一色来这里?稻荷、狐啼……学姐出现吧!(注13 改写自漫画《狐仙的恋爱入门》台词。)好啦,其实她不用来。

  一色听到我的提问,偷偷地别开视线。

  「是没有错……可是,学姐正在准备升学考试,这种时候去打扰她不太好吧,」

  人家已经通过学校推荐申请上大学,我想应该不怎么忙才是……一色该不会不擅长应付学姐那种人吧?有可能。她只是刻意表现得轻飘飘又温和天真,真正遇到轻飘飘又温和天真的人时,可能会觉得太过耀眼。真材实料的东西总是很耀眼,难以伸手企及。我可以体会她不想面对学姐的心情。

  「现在我能依赖的,只剩下学长学姐了~」

  听完她的说明,我跟由比滨轻叹一口气,连话都说不出来。

  众人闭上嘴巴后,社办顿时陷入无声。

  之所以变得寂静,还有另一个原因。

  过去有人来侍奉社谘询时,雪之下总会主动询问细节,今天她却什么也没说。

  我察觉到这点,看向雪之下。

  雪之下轻轻垂下修长的睫毛,用静止湖面般的双瞳看着一色——不,其实是看着我们。

  这一瞬间,我忽然明白先前的不自然感是什么。

  一色走进社办,见到雪之下时,两个人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我为此感到放心,同时也为这种反应感到不自然。

  如果,当时雪之下是真的想参选学生会长——

  成为她的绊脚石的,无疑是一色,也就是在背后操盘的我。

  这样一想,一色拟出的委托其实有点残忍。

  一旦侍奉社接受委托,便几乎等于代替学生会筹备圣诞节活动。

  虽然我不了解雪之下真正的想法,在她的面前提到学生会的事情,未免残忍了些。大剌剌地展示别人想要也要不到的东西,无疑是最残酷的行为。

  我犹豫着该不该接受委托,一色见所有人都不说话,视线开始不安地游移。

  「我应该怎么做比较好?」

  一色似乎打定主意寻求我们的协助,但我很在意雪之下会怎么开口。只不过,我等待了半天,雪之下依然连半句话都不说。

  她察觉到我跟由比滨的视线,才将手轻轻抵住下颚,做出思考的样子。

  「嗯……我是明白你的情况……」

  雪之下沉吟好一会儿,才终于开口,但她不立刻做出结论,为自己的话保留模糊地带。

  她看一眼我跟由比滨。

  「你们觉得呢?」

  这说不定是她头一次询问我们要不要接受委托。过去的她总是独自做出决定。

  从好的方向解释,这可以说是雪之下的让步。然而,我不认为事实会是如此。

  相较之下,由比滨的答案很明确。

  「好啊,就答应她吧!」

  雪之下凝视着她,用眼神询问理由。

  「好久没有人来谘询了,总觉得这一阵子,过得很闲……」

  在雪之下平静的眼神注视下,由比滨的话音越来越微弱。

  「所以,我觉得,可以像之前那样,努力看看……」

  我听出其中的关键字——「像之前那样」。

  由比滨可能想把握这个机会,像之前那样接下委托,然后在达成委托的过程中,消除现在的诡异气氛。

  「是吗?那么,就接下委托吧。」

  但是,雪之下透彻的声音否定了那种可能。

  她脸上的淡淡微笑,以及征询我们的意见,根本不是为了化解僵局所做的让步。

  那是妥协,是在心死之后,把判断和决定权交给某人的让步罢了。

  「……不,我看最好不要。」

  我的嘴巴自己动了起来。

  以当前侍奉社的状态,我不认为这起得了多少作用。再说,我不忍心让雪之下眼睁睁地看着学生会长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尽管无从得知她的真正想法,我的猜想大概也八九不离十。

  不能再让目前的僵局恶化下去,我们不应该承担这份风险。

  既然是为了守护而行动,便要坚持这个理念到底。虽然我不知道「最后」会在哪一刻到来,「终点」又存在何方。

  雪之下听了我的意见,默默地看过来,由比滨也向我询问理由。

  「咦,为什么?」

  「这是学生会自己的问题,而且一色一开始就想找人帮忙,也不是什么好事。」

  「是、是没有错……」

  她听完我说的话,拨了拨头上的丸子开始思考。虽然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但也合情合理,足以让我们就此抽手。

  在场只有一个人无法接受。

  「咦~~那是什么意思~~」

  一色满不高兴地大声抱怨。没关系,这也在我的预料范围内。

  「你以为这里是万事通便利屋吗?我们做的顶多是从旁协助,可不接受你把整件麻烦事丢过来。当个转包商可是超辛苦的,难道你没听过承包法?没关系,我也没听过。总之,这件事你自己想办法。好,结案。」

  我连珠炮似的说完这么长一串,催促一色起身,自己也离开座位,准备关门放狗——更正,是开门送客。

  在我的区域紧逼防守下,一色不情不愿地听从,但还是不忘记抱怨几句。

  「我是听学长那么说,才当会长的耶,学长应该帮忙想办法吧!」

  我的态度开始松动。

  当初是因为我做了那些事,而让一色伊吕波当上学生会长,所以我当然得对她负责。既然如此,在一色之外,我还得对另一个人负起责任。

  因此,我该怎么做,答案已经很明显。

  我送一色离开社办,自己也跟出去。

  反手关门,走远几步后,我重新看向满脸不高兴的一色,轻轻叹一口气。

  「虽然刚刚说出那种话……由我来想办法行不行?」

  「咦?」

  一色面露疑惑,不太理解自己听到什么。这也是当然的,毕竟我几秒前才那么狠心地拒绝,现在又说出完全相反的话,她的脑袋难免转不过来。于是,我一字一句仔细地向她说明:

  「也就是我不经过社团,以个人的身分帮忙,所以雪之下跟由比滨不会参与。这样的话,或许还有办法解决。」

  她一边听我说明,一边眯细眼睛思考,接着很快点头答应。

  「……好吧,这样也可以。只有学长一个人的话,我也比较好使……比较安心,或者该说是好依靠呢?」

  其实你没有重讲一次的必要……

  「那么,这样没有问题吧?」

  「没问题!」

  我再确认一次,一色也很爽快地回应。

  不管怎么样,我先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做做看。能做到什么程度,固然是很大的问题,但至少能帮上她的忙才是。

  虽然一色乍看之下傻傻的,她的脑袋绝对不差。如果她有办法不依赖我们,好好完成自己的工作,想必很有学生会长的样子。

  说到依赖,我又想起,先前为了说服一色担任学生会长,自己曾经传授过一项秘技,看来她还没有拿出来用。在展开行动之前,最好先把这一点问清楚。

  「对了,叶山呢?这种时候去拜托他,一切问题不是都解决了?」

  一色听了,脸颊略为泛红,别开视线说道:

  「……这件事情真的很麻烦,拜托他的话,可能会带给他困扰。」

  你的意思是带给我困扰就没关系吗……算了,不跟你计较。

  不过,一色懂得不要造成叶山的麻烦,已经很不简单。果然是恋爱中的少女,我由衷感到佩服。

  才刚这么想,她立刻露出小恶魔般的笑容。

  「而且啊,如果只是做不到一点小事,还会让人觉得很可爱。看到别人犯一点小迷糊的时候,学长不会觉得很可爱吗~但如果是真的很麻烦的事,对方只会觉得很沉重喔~」

  「是、是喔……」

  喔——这个家伙的性格还真是不敢领教。把我的感动还来!这哪里是小恶魔,根本是真正的恶魔!魔鬼!编辑!

  真是彻底被她打败……小恶魔iroha不理会我,自顾自地开始说明接下来的计画。

  「那么,学长,今天在学校后门集合,放学后我会马上过去。」

  「咦,今天就要开始?」

  她露出抱歉的表情,低声下气地回答:

  「对不起,实在没有时间了……」

  没有时间的话,应该代表企划本身进行到一定的程度,由此可推知一色已经以自己的方式努力过。既然如此,就算她最后决定请侍奉社协助,我也没什么理由再苛责。

  「……没关系。但能不能换一个地方集合?要是被朋友看到,之后传出我跟你一起回家的谣言,感觉满丢脸的……」

  「啊?」

  一色的神情很认真。奇怪,难道她跟我已经属于不同世代,所以无法理解吗?她没有吐槽我「学长,你又没有朋友」,而是真的感到疑惑。最后,她愣愣地叹一口气。

  「唉,是可以啦……学长知不知道车站附近的公民会馆?我们固定在那边开会。直接在那里会合也可以。」

  「喔,那里啊。」

  要去车站一带时,我常常经过那个地方,附近好像还有日间开放的设施跟托儿所。原来如此,所谓的「地方性圣诞节活动」,就是以那一带的年长者跟幼儿为对象,当天八成也是在那里办活动。

  关于其他细节,可以留待他们开会时再了解,现在不如先离开学校。

  「我知道了,准备好就过去。」

  「好,麻烦了,待会儿见。」

  一色泛起笑容,轻轻举手对我敬礼。所以说这个家伙很会装可爱……

  ×  ×  ×

  目送一色走过转角后,我走回侍奉社办,打算在约定时间前做好出发的准备。

  一打开门,由比滨跟雪之下同时看过来。

  「伊吕波说了什么吗?」

  我用预先想好的说词回答。

  「跟我抱怨老半天,但最后还是接受了。」

  「这样啊……」

  由比滨略显失望地垂下肩膀,把眼珠转向雪之下的方向,小声嘟哝:

  「不觉得……偶尔有些事情做,不是很好吗……」

  「有什么关系,早晚会有下一个委托。」

  到了那个时候,我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在得出结论前,我先脱口说出浮现脑海的回答,藉此应付过去。

  接着,雪之下发出相当微弱的叹息,用快要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说不定,没有人来委托,就这样平静地度过,反而比较好。」

  她看向窗外朦胧的深红色天空。

  「……或许吧。」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几个字。为了避免大家在这里没完没了,我立刻接下一句话。

  「今天大概不会有别人来了。」

  「是啊……」

  雪之下接收到活动结束的暗示,阖起书本,我也拿起自己的书包。

  「那么,我先走啦。」

  「嗯,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由比滨跟雪之下也开始收拾书包,我转过身,先一步走出社办。

  其实我很久以前便明白,每一次都插手不见得是正确的做法。自己认为对别人好而采取的行动,有可能造成最坏的结果,甚至没有重来的机会,再也无法挽回。

  那么,我——

  我们至今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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