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我留在教室大大地叹一口气。
今天也得去公民会馆,协助一色跟他校筹办圣诞节活动。
我并不排斥这件事本身。
虽然没什么参加的动力,现阶段大部分的工作都由海滨综合高中负责,所以我们只需负责他们交办的事项。那群人进行脑力激荡、热烈讨论,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不用说,在座的那群人都是「菁英」。
真正让我在意的,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会。根据昨天的在场观察,他们似乎还没办法好好合作。
主要的原因,在于一色与其他干部的距离感。
由一年级学生担任会长,是个意料之外的棘手问题。虽然我们只差一岁,这一岁在高中里,可是代表整整一学年的落差。不同年级间互相顾虑,会造成沟通上的阻碍。
这是他们学生会内部的问题,能解决的话当然再好不过,我个人对此没有置喙的余地。毕竟连一个只有三个人的社团,我都使不上任何力。
而且,他们目前没有什么大问题,只要撑过圣诞节即可。
这一批学生会刚上任不久,他们早晚会懂得死心——更正,是早晚会适应。
想到这里,我又叹一口气。
在会议开始前的短暂时间,我都是在社办打发。
既然瞒着雪之下和由比滨帮忙一色,便还是得去社办露一下脸,否则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消失,反而会让她们起疑。
那间社办早已空无一物,最好不要再带什么东西进去。
先去社办露个面,再去某个神秘的地方工作啊……侍奉社这里固然没有什么事,待命本身即为活动的一环。说不定这比我想的更加辛苦。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发动之前习得的固有结界「无限兼职——Unlimited DoubleWorks——」。总觉得自己即将展开奇妙的双重生活……
我叹最后一口气,打起精神从座位上起身。
由比滨已不在教室。我总不可能每天跟她一起去社办,我们说不定都认为彼此一定会过去。以前是如此,之后也是如此。
我离开教室,沿着走廊往特别大楼走去。
天气越来越寒冷,这点无庸置疑。但知果只是短短的一两天,绝对感受不到这么剧烈的变化。
例如我现在身处的走廊,严寒的程度便跟昨天差不多。
在平凡的日子里,我们难以察觉原本深秋的凉意,在什么时候变成冬天的酷寒。
因此,位在走廊另一端的那间社办,也会比昨天又冰冷一点。只不过,我们察觉不出那么细微的变化。
我打开门,进入室内。
「啊,自闭男。」
「嗯。」
我简单向由比滨和雪之下问候,坐上自己的座位,随意环视一下各处。
雪之下继续看自己的文库本,由比滨盯着手机荧幕,大家果然跟昨天没有什么不同。
一个人坐在靠窗户的一侧,一个人坐在相距不近也不远、若即若离的位子,另一个人坐在靠窗座位的对角线、朝着不同地方的座位。
其他椅子跟未使用的桌子堆在一起。
桌面积着薄薄的灰尘,看完的书本堆成小山,这些在在提醒我们时间的经过。
由比滨对雪之下说话,两人的互动如同以往。我听着她们漫无边际的话题,拿出自己的文库本。
这么多天下来,我们不断重复这样的日常。
我找不出哪里不自然,或是称得上改变的现象。
真要说的话,只有我看时钟的次数增加。
我固定整个上半身,仅转动眼睛偷偷往上看,以免让另外两人发现我一直注意时间。
在不知道是第几次窥看时钟后,异常缓慢的分针终于爬到我等待已久的位置。
由比滨跟雪之下进入新的话题,其中一人说得很高兴,另一人静静地微笑。我看着她们,缓缓吐一口气。
「……啊,对了,今天我想提早回去。」
我轻轻阖起文库本,雪之下跟由比滨中断话题,转头看过来。
「咦?」
由比滨望了望窗外的天色,现在离傍晚还有一些时间,照理来说,还不到解散的时候。
她似乎觉得事有蹊跷,用疑惑的表情问道:
「今天这么早回去,怎么了吗?」
「……是啊,家里要我去订炸鸡桶。」
我脑筋转得快,立刻想到理由。事实上也的确是如此,今天回家时,就顺路绕觑肯德基吧。
由比滨听了,点头表示理解。
「喔,这样啊。」
「嗯,今年圣诞节要吃的。听说那个炸鸡桶很受欢迎,最好早一点订。去年就是交给小町负责。」
「也是,小町快要考高中了呢。」
雪之下也接受这个说法。
「是啊,所以先走啰。」
「那么,明天见。」
我起身后,由比滨开口道别,雪之下也说「代我向小町问好」。我稍微挥手表示知道,随即走出社办。不一会儿,留在室内的由比滨便谈起小町的考试。
走廊上悄然无声,所以即使隔着一扇门,还是依稀听得见社办内的谈话。我怀着剪不断的心情,离开这个地方。
× × ×
一离开校舍,我立刻前往公民会馆。
在停放处停好脚踏车后,我走个几步,重新背好算不上沉重的书包。
准备走进大门口时,背后传来某人的跑步声。
「学——长——」
小小的冲击伴随声音从后面袭来,我根本不用想便明白是谁。全校会叫我学长的只有一个人,而且除了我妹妹小町,也只有一色伊吕波会像这样扑上来。
「嗯。」
回头一看,果然是一色伊吕波。她不悦地鼓起脸颊,稍微瞪我一眼。
「反应太平淡了吧……」
「谁教你那么喜欢装可爱……」
再说,我早已被小町训练到对这种状况见怪不怪……
「讨厌~人家明明很认真耶~」
一色单手按住脸颊害羞起来。够了够了,你不用特地装可爱给我看……我看向她手上的袋子,今天果然也买了不少点心跟饮料。
我默默伸出手,暗示她把袋子拿过来。
她看到我的手,先惊讶了一下,接着发出咯咯轻笑,将袋子交给我,然后开玩笑说:
「学长,我觉得你这样做也很故意喔……」
「讨厌~我明明很认真耶~」
我的好哥哥技能又在无意间自动发动,哀哉比企谷!如果我真的别有意图,一定会害羞得掌心冒汗。啊,这样一想,我的掌心真的开始冒汗了。
我们边走边聊,进入昨天的那间讲习室,两边学校的学生会都已到齐。
「嗨,伊吕波。」
「你辛苦了~」
海滨综合高中的学生会长——玉绳举手向一色招呼,一色回礼后,走到昨天的位子坐下,我也紧跟在后。
今天我们似乎最晚抵达。所有人陆续就座,一起看向玉绳。
「那么,我们开会吧。请多多指教。」
玉绳发号施令,会议正式开始。
他先用MacBook Air确认我们昨天整理的会议记录,在键盘上敲敲打打,然后大概是眼睛疲劳,捏了一下眉间。
「嗯……还有一小部分没确定下来,所以我们先继续昨天的brainstorm。」
等等,何止一小部分?昨天开会根本没讨论出什么内容吧?结果我们只好把议事录写得语焉不详,如同文字版的抽象派作品。
我在心中盼望今天能写出像样的议事录,专心聆听大家发言。
首先由海滨综合高中发言。
「这是难得的机会,不如把活动办得盛大一点?」
「没错没错!这种活动当然办得越盛大越好!」
这个声音很耳熟,我将视线移过去,看见折本整个人往前倾,大大地表示赞成。玉绳也露出沉思貌,瞅着眼前的MacBook Air。
「……的确,以目前归纳的结果来看,是小了一点。」
你说什么?已经归纳出结果了?我低头检查议事录,只看到「用战略性思考进行logical thinking」之类的内容。
他们该不会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达成什么结论吧?我不安地询问一色:
「喂,我根本不知道要做什么……」
「……是啊,因为还没讨论出任何具体内容。」
一色无奈地低声回答。
目前确定下来的,只有活动日期、地点与目的。
活动日期是圣诞节前夕,地点在这栋公民会馆的大礼堂,目的是以促进地方交流、为地方奉献心力为主旨的志愿服务。活动设定的对象是邻近托儿所的幼童,以及利用日间照护中心的年长者。
然而,最重要的细节仍旧一片空白。
今天大家讨论的,正是活动细节的概念与方向,虽然我完全听不出来。
玉绳大略整理好他们学生会的意见,对一色问道:
「如此这般,我们打算稍微扩大规模,你认为呢?」
「嗯——」
一色泛起灿烂的笑容,发出暧昧不明的声音,不置可否。玉绳视她的反应为赞成,同回会以笑容。
下一刻,旁边传来叹息声。我侧眼看过去,发现是副会长叹的气。
我也抱持同样的想法。
即使是再单调的工作,一个劲儿地追加内容,只会造成我们的困扰。必须在为时已晚前反驳回去。
「一色,再扩大规模的话,时间跟人力都会不够。」
我自己也只是一个单位人力,说这种话没什么说服效果,所以我在一色的耳边小声说道,请代表总武高中的她转达。
不过,玉绳也清楚听到我的话。
「NO~NO~你错了。」
他摆出夸张的肢体动作,仿佛除了我之外,还要说给全场的人听。
「进行brainstorm的时候,我们不会否定彼此的意见。要是受限于时间与人力因素,无法扩大活动规模,我们便要讨论如何突破这个困难,而不是立刻提出结论。因此,你的意见是不行的。」
这、这样啊……但你自己还不是一口否定我的意见……
玉绳露出好好先生的爽朗笑容,看着我说:
「大家一起来思考,如何让计画变得可行吧!」
已经决定要扩大规模了吗……
在场没有人对玉绳的想法提出反对意见。说得更正确些,由于他的那番大道理,现场再也容不得任何反对意见。
接下来的时间,众人着眼于如何扩大规模、增加可行性,提出各式各样的想法。
「号召地方上的社区一起加入。」
「那就要想办法填补不同世代的断层。」
我姑且把这一项写进议事录,但之后又出现实在不知道要不要记下来的内容。
「不然,邀请更多附近的高中参加?」
这是海滨综合高中提的新点子。喂喂喂,为什么自以为(笑)的家伙老是喜欢跟别人合作?他们该不会幻想,哪天自己的意识高到进入新次元,能成为资讯统合思念体(注20 出自《凉宫春日的忧郁》,由宇宙中各种资讯结合后产生的意识体。)之一吧?
回到正题,增加参与的学校数没有什么好处。目前才两间学校,便已经没办法达成共识,要是再加进更多人的意见,只会没完没了,并且导致工作量增加。这个情况说什么也得避免……
但是,单纯否定他们的意见,肯定会再被打回票。不想被打回票的话,我应该怎么做?
……没办法,我也只能乖乖依照他们的规则,用委婉的方式提出否定意见。这样的话,发言一下子冗长许多,恐怕没办法请一色代为发言。
「我有一个flash idea,跟你们刚才的提议正好counter。让两校之间的合作更密切,促使synergy效果达到最大,说不定更为理想。不知你们觉得如何?」
我模仿玉绳的说话方式,在字里行间穿插看似专业的英文。海滨综合高中一方见意想不到的人突然开口,陷入一阵骚动。坐在斜对面的折本也睁大双眼,愣愣地看着我。
不过,现在我的眼中只有一个人。
开口一定要溜英文的玉绳听了,果然上钩。
「……原来如此。那么,我们不要找高中生,改找大学生好了。」
可恶,失败了吗!再这样下去,将越来越难掌控局面,必须追加攻击才行。
「不,等一下。那样会丧失initiative。就算要找能取得consesus的stakeholder。也要挑选能提出明确的manifest,并且坚持到底的partnership……」
「学长,你在说什么东西……」
一色满脸错愕。老实说,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manifest绝对跟今天的主题扯不上边,但现在也只能用这一招。
尽管千百个不愿意,我硬是提高句子中的英文比例。多亏如此,玉绳总算点头表示理解。
「有道理。那么……」
很好很好,看来他这次真的听懂了。搞了半天,原来只要好好说,玉绳也是也有办法沟通的嘛~这家伙真是个好人!结果,这次又是我赢了吗?真想尝尝失败的滋味。
很遗憾地,胜利的喜悦维持不了多久,玉绳便竖起食指,提出另一个想法。
「这附近的小学怎么样?除了跟我们同年纪的高中生,说不定还可以反其道而行。」
「……啥?」
你知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由于太过唐突,我的脑筋一时转不过来,玉绳相当满意这个提议,继续发表高论:
「嗯——这正是所谓的game in education吧。如果能达到寓教于乐的效果,即可借助地方小学的力量。」
「win-win结果。」
对方学生会的某人赞成后,折本立刻双手一拍,指着他说道:
「没错!win-win!」
这到底哪里win-win了……
不只是折本,其他人也大多赞成。玉绳满意地点点头,把提案视为可决,开始下达今后的指示。
「跟小学的appointment和negotiation由我们负责,之后则希望交由你们总武高中处理。」
他笑着看向一色。
一色发出「嗯~~」的沉吟,维持暧昧态度,不讲明好或不好。她本来便不对这场活动很有兴趣,不断增加的工作只会造成负面印象,从而产生现在的踌躇。
「如何?」
玉绳再度向她确认。
「……是,我知道了。」
一色这才绽开灿烂的笑容答应。
对方的年龄比自己大,而且同样担任学生会长,难怪一色没办法轻易拒绝。我猜到今天之前,她也在这种情况下被迫接受一堆意见。
我可以预见我们的工作越来越多。
听到副会长又叹一口气,我自己也忍不住想叹气。不要老是叹气好不好!
说是这么说,对方一直交派工作,的确也很让人火大。
我决定赌上最后的翻盘机会,看能不能减轻一点工作量。为了不要工作,付出多少劳力我都在所不辞!
「等一下,这个能由我们自己决定?」
「由我们发挥initiative,不是更有意义吗?」
玉绳拨了拨浏海,一派轻松地回答我的提问。跟这个家伙说话,只会让自己越来越头痛……我按着额头,继续说:
「不是那个意思……假如请小学生来帮忙,活动当天总不可能叫他们别来。到时候,场地可能容不下那么多人。」
在会议初期阶段,大家便决定以这栋公民会馆为活动场地,这项结论已经不容变动,因此,可参加圣诞节活动的人数有其上限,我们不能毫无限制地放大家进场。
一色听了,也点点头。
「啊——有道理~而且,我们也不确定托儿所跟日间照护中心有多少人要参加。」
原来你们连这个都还没确认……在扩大活动规模之前,明明有一堆事情必须先做好。但玉绳仍然不罢休,将我们的意见列入考量,坚持自己的那套做法。
「嗯——那么,先确认看看,最好是能顺便讨论其他事项。然后,小学生也是先确认参加人数再开始联络。」
不管怎么样,行动方针就此确定下来。
总武高中跟海滨综合高中分头负责托儿所及日间照护中心,再加上与小学的交涉工作。
唉,没办法……至少参加人数已经有了上限,到时候不必应付一大群不知道有多少的人,姑且当做好事吧。
八幡,就是这样!不论何时何地,都不要忘了「寻找快乐的游戏(注21 出自动画《小安娜》之剧情。)」!
会议——更正,是脑力激荡告一段落,大家分头进行各自的工作。
「嗯——我们要怎么做呢?」
一色把学生会跟我聚集起来,第一句话便这么问。
「这里还有其他工作要做,所以我想分成去托儿所的一组,跟留在这里写议事录的一组……」
没有错,不过是去托儿所询问几件事情,不需要大家通通出动,最好是把人数压到最低。现在的问题,在于由谁出马……好吧,老实说,这也不是什么需要讨论的问题。
在我开口之前,副会长先一步难以启齿地出声:
「交涉工作应该还是由会长出面比较好……」
「啊,嗯……是、是啊,没错……」
一色听了,泄气地垂下肩膀。没办法,既然要对外交涉,我方当然得推派能代表团体的人物。所以事实上,一色现在要做的不是讨论由谁去跟托儿所交涉,而是为留在现场的学生会成员分配工作。
副会长似乎也这么想,委婉地补充:
「嗯……而且,不只这件事,其他还有很多……」
「是啊……没错。」
副会长见到她的态度,轻轻叹了一口气。
啊——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在会议上叹气。
副会长跟我不同,他不是对不断增加的工作感到不满。
他不满的对象,是一色伊吕波。
原来如此……从不好的角度看来,这种感觉像极了包商底下的转包商。
以副会长为首的学生会成员,希望一色伊吕波表现得像个学生会长。
然而,一色本人处处让着对方学校的学生会长,一味地接受他的意见。再加上一色是一年级学生,她还处处顾虑着比自己年长的学生会成员。
其他学生会成员想必希望她不要顾虑这些,努力尽到学生会长的职责。
话虽如此,一色不可能不顾虑彼此的长幼顺序,此乃人之常情。他们唯一能做的,是在这种暧昧的距离感中继续摸索,直到找出答案。
不过,既然是我说服一色担任学生会长,我当然也得负起部分责任。在筹备圣诞节活动的期间,我必须好好地提供协助。
「一色,我跟你一起去,剩下的工作交给其他干部。」
我转向副会长,用眼神询问他「这样子如何」,副会长点头同意。一色见了,稍微放下心来,表情也柔和了一些。
「好。那么,就照这样进行。我先打个电话。」
她说完后,随即拿出手机拨电话。尽管待会儿只是去托儿所简单打个招呼,也应该事先知会一声,而非不声不响地跑过去,让对方措手不及。
等待的期间,我无事可做,于是把脑袋放空。这时,视线一隅出现熟悉的身影。
折本走过来,轻轻举起手打招呼,说道:
「比企谷,你国中时参加过学生会吗?」
「没有。」
我跟折本明明念同一所国中,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种问题?但是,仔细想想,我自己也没有半点印象,当时的学生会是哪些人组成。没有印象的话,代表他们没在我的心中留下创伤,说不定是一群好人喔!既然是一群好人,却对他们没有半点印象,我不禁感到一阵愧疚。
折本也在自己的记忆中翻找一阵,不停「嗯、嗯」地点头。
「我想也是。不过,总觉得你很熟练。」
「哪有。」
尽管嘴巴上否认,在这将近一年的期间内,我经历过校庆、运动会之类大大小小的活动,因此累积了不少经验值。跟过去比较起来,现在我对这类工作的抗性的确提高许多。
「好啦,不说这个了。你为什么要来帮忙?」
「因为有人拜托。」
「嗯——」
折本闻言,盯着这里寻思一会儿,让我有点不知所措。我扭动身体,打算避开她的视线。下一秒,耳边传来意想不到的问题:
「跟女朋友分手吗?」
「啊?」
这个女的到底在讲什么,完全搞不懂她的目的……我反问回去,她瞄一眼正在稍远处讲电话的一色。
「只是在想,你该不会打算对一色下手。」
所以,这个女的到底在讲什么……一色的长相可爱归可爱,我这种人可是高攀不起。再说,她也不是让我起非分之想的类型。
「没有这种事……我也从来没交过女朋友,哪来分手的说法?」
为什么我得跟以前告白过的女生讲这些事?这是什么穿越时空的崭新霸凌手法不成……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能诚实回答,我真是太喜欢自己了。如果我活在日本民间故事中,肯定会成为人生胜利组——啊,不对,我没有养狗,脸上也没有肉瘤。等等,这两个好像是不同的故事(注22 分别出自日本民间故事「开花爷爷」及「摘瘤爷爷」。)?
折本惊讶地眨好几下眼。
「是喔……我一直以为,你在跟她们其中的哪个人交往。」
我用眼神问折本「她们」指的是谁,折本明白我的意思,转着竖起的食指补充:
「上次一起出去玩时,碰到的那几个。」
我跟折本一起出去玩,只有那么一次,而且不是我跟她单独出游,叶山跟折本的友人也在场。说得更正确些,我不过是个凑人数用的电灯泡。
当时在叶山的策划下,折本与她的朋友跟两个女生见到面。那两个人正是雪之下跟由比滨。
折本现在说的,想必是她们两人。
「我们……只是同一个社团。」
我一下想不出如何正确描述我们的关系,尽管我自认老实地回答了问题,这个答案正不正确,却又留下问号。对于「同一个社团」的意义,我究竟理解到多少程度?正当我打算继续思索,便被折本不知是讶异还是佩服的声音打断。
「咦~原来你有参加社团。什么社?」
「……侍奉社。」
虽然想不出该怎么解释,要是随便掰出一个答案,到时候她越问越多也很麻烦,于是我照实回答。折本听了,噗哧一笑。
「那是什么社团?从来没听过。感觉超好笑的!」
「不,没什么好笑……」
折本开始捧腹大笑。好吧,乍听之下,这个社团的确让人摸不着头绪。但是,一点也不好笑。
没错,我根本笑不出来。
× × ×
一色用电话联络完毕后,我跟她一起前往托儿所。这间托儿所几乎就在公民会馆的隔壁,不需走几步路即可抵达。再加上这里属于市立性质,对于我们透过校方提出的企划,也很快进入状况。
由于一色先行知会,我们很快便被引领入内。
看着许久未见的托儿所景象,闻到飘在空气中的奶粉香,我涌起一股怀念之情。
我们经过类似教室的地方,从玻璃窗看进去,里面的每一样东西都很小巧,有的小朋友在叠积木、有的在跑来跑去。
墙上贴着像蚯蚓一样歪歪扭扭的字,以及看不懂在画什么的蜡笔画,四周用色纸做成的花朵和星星点缀。
我自己也念过托儿所,但是对当时的印象非常模糊。那个时候曾有女孩交给我一个锁扣或一把钥匙,告诉过我「Zawsze in love」(注23 出自漫画《伪恋》剧情。)都不是不可能,可惜我的记忆早已一片空白。
出于某种新鲜感,我发出「喔——」的声音四处张望,然后隔着玻璃窗,跟教室内的保育员对上视线。
那位保育员马上跟隔壁的同事交头接耳,她们用明显带着戒心的眼神看着我。嗯,各位妈妈,这间托儿所的危机管理相当完善,值得推荐喔!
我快步离开现场,对前面的一色说道:
「我在这里好像不太受欢迎……」
「嗯……学长你的眼神大可疑了……」
一色看我一眼,这么回答。好过分!人家还以为你会帮忙说话的!
话说回来,即使她事先打电话知会过,托儿所里突然出现一个穿制服的高中男生,大家多少会产生戒心。继续跟在她的后面,一路吓到更多小朋友、让保育员起疑心也不是办法。
「……我还是去那边等好了。」
我指向走廊上一个小朋友看不到的靠墙位置,一色把手放到腰上,大大地叹一口气。
「好吧,这也是不得已。那么学长,接下来的事我来处理。」
「交给你啰。」
一色继续往前走,准备去办公室洽谈。
这样想想,我都跟到托儿所内了,却只在这个地方空等,未免也太派不上用场?
我观察一下四周,看看在一色洽谈完之前,可以怎么打发时间。直接坐在走廊上等待也是一个办法,但我选择单独留下,即是为了避免让小朋友跟保育员起戒心,这样做反而会让自己更可疑,变得本末倒置。
最后实在不得已,我只好站着发呆。
我曾经当过某建案样品屋的短期工读生,站在大太阳下持续举牌子八个小时,所以现在只是在这里站一下子,根本算不了什么。我放空脑袋,任凭时间慢慢流逝。举牌工读生真的非常辛苦,而且把派遣公司抽成、保险等等的费用七扣八扣之后,实际领到的钱让我不禁含泪哀号:「天啊,我的时薪太低了吧……(注24 改写自转职网站@type网路广告文案。原句为「天啊,我的年收入大低了吧」。)」
相较之下,现在站的地方有屋顶可遮阳,还有墙壁可以靠,时间又短上许多,工作环境真是太棒了……天啊,我的社畜度太高了吧……
就这样,我不时放空脑袋,不时玩味一些无聊的念头。忽然间,附近的一扇教室门缓缓开启。
我看过去,一个小女孩正蹑手蹑脚地走出教室,去到托儿所门口,开始左看看、右看看。
她一下子踮起脚尖,一下子跳上跳下,很努力地想看到外面,模样相当可爱。经过一阵努力,确定什么都没看见后,她才慢慢踱步回来。
这个小女孩的头发黑中带青,用发圈在左右两边绑成束。天真的表情加上端正的五官,不得不说非常讨人喜欢。
她一发现我,立刻发出「啊」的声音走过来。
接着,她握住我的外套衣摆,张开嘴巴抬头往上看。不妙,会不会有人报警?我如果开口问她怎么了,会不会被认为在诱拐小女孩?但这里毕竟是托儿所,没有其他人在,应该没问题吧……
「……嗯?怎么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总不能继续无视。我尽可能用平静的语调开口,小女孩开始拉扯衣摆,于是我蹲下身体,让自己的视线跟她保持水平。小女孩这才不知如何是好地说:
「我跟你说,『ㄕㄚㄕㄚ』还没有来。」
「喔,这样啊。」
……「莎莎」是谁?年纪小的孩子常常咬字不清,她会不会是在说「妈妈」……小町小时候也常把哥哥念成「呵呵」,害我老是纳闷她为什么一直在笑。
虽然家里有小町这个妹妹,让我对比自己小的人产生抗性,但我当时的年纪也没多大,从来没应付过眼前这么小的孩子,所以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不管怎么样,先带她回教室吧,放她一个人在外面晃也不太好。
「莎莎等一下就会来了。要不要先在那里玩一下?」
我轻轻按着她娇小的肩膀,带她到教室门口。这个小孩子倒也听话,乖乖地跟着走。我正要拉开玻璃拉门时,她又拉了拉我的衣摆。
「啊!你看你看,那个是沙沙喔!」
她指向教室墙上的蜡笔画,但我根本不知道是哪一张,只猜得出八成是哪个母亲的画像……而且,墙壁上的画那么多,怎么可能找得出来?
「你说哪一个是莎莎?」
「那个!」
小女孩又指一次贴满图画的墙壁,我当然还是找不到。嗯……到底是哪一张……
我再度弯下身体,看着小女孩的眼睛,对她说:
「……来,这是右边,这是左边。」
我依序举起右手和左手给小女孩看,她点头后,同样举起手学我说:
「右边,左边。」
「对,没有错。那么,把右边的手举起来。」
小女孩迅速举起右手。
「把左边的手举起来。」
她又很快地举起左手。很好很好,看来左边跟右边分得很清楚。于是,我指向贴在墙壁上的图画,问:
「好,现在考考你,莎莎是从右边数过来的第几个?」
「哇!」小女孩一听到猜谜,眼睛马上亮起来。她扳起手指,开始数数。
「嗯……第四个!」
「答对了,好厉害喔~」
我轻轻摸一下她的头。嗯,原来那个就是莎莎……我果然还是找不到在哪里。不过,陪她玩了一下,至少能让她稍微转移注意力吧。
我正要催促她进教室时,背后传来某人温柔的声音。
「京京——」
出现在后面的,是一个超级眼熟的人——我的同班同学,川崎沙希。
小女孩听到她的呼唤,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朝沙希直奔过去,扑进她的怀抱。
「沙沙!」
川崎满脸怜爱地抚摸京京的头发,接着用对待可疑人士的眼神看过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嗯……算是工作。」
我很好奇川崎为什么会在这里,但是她先一步开口,然后看着我的身后,似乎在寻找什么。
「喔……雪之下她们呢?」
川崎果然问了这个问题。大体而言,我所说的「工作」不外乎侍奉社的活动。她个人也参与过几次,所以发现今天只有我一个人时,感到疑惑也是很正常的。但川崎没问得那么细,所以我不用特别详细解释,而且她要是真的听到我们内部的事情,心里也不会太好受吧。因此,我简单地回答:
「……她们在忙别的,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喔。」
她盯着我好几秒,最后仅仅应了一声,便别开视线。
「那你呢?」
这次轮到我询问。川崎将手放上小女孩的肩膀,轻轻握住,略显难为情地回答:
「我是来……接妹妹的。」
「喔?」
原来她刚才叫的「京京」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妹妹。太好了,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是女儿呢……
经川崎一说,我才注意到,她们两人的确颇为神似,看来这个小女孩的日后很值得期待。我唯一希望的就是性格直率些、表现得像淑女些,不然像姐姐那样的话,实在太恐怖了。
我心怀小小的期盼,来回打量这对川崎姐妹。川崎不知是如何解读我的视线,有点慌张地开口:
「啊,嗯……这是我妹妹京华……来,京京,赶快跟大哥哥说你的名字。」
「川崎京华!」
在川崎的催促下,京华精神抖擞地举起手。
「我是八幡。」
京华充满精神的声音,化为流过我心中的一阵暖意。我同样报上名字后,京华眨了眨大大的双眼。
「……八……幡?好奇怪的名字喔!」
「啊,喂!京京!」
川崎赶紧出言提醒,但声音还是很柔和。此刻的川崎不同于往常,给人温柔大姐姐的印象,跟在弟弟面前出现的恋弟情结又是不同面貌。
「没关系,我自己也觉得这个名字很奇怪。话说回来,你真辛苦啊,还要来这里接妹妹。」
川崎冷淡地回应:
「没什么……平常都是父母来接,只有不用去补习班的日子才轮到我。」
「可是我记得,你们家离这里满近的。」
我家跟川崎家其实相隔不远,只不过被分在不同的国中学区。从我们住的地方到这里,顶多是一、两个车站的距离,老实说,我不太确定把小孩放在这个地方托管是否合适,但至少绝对算不上就在自己家旁边。以这个层面来说,川崎也真辛苦。她本人倒是摸着自己的长发,低声说道:
「是没错,但我们大多开车接送……现在托儿所又很难挤进去,再加上市立的比较便宜。」
「啊——我懂了。」
现在的川崎颇像为一堆事情烦心的家庭主妇。我略带佩服地看着她,正好注意到她手上的购物袋。川崎该不会先去买晚上吃的菜,再绕过来接妹妹吧?一把葱从袋子里伸出来,让她更有家庭主妇味。
「之前又一直忙着打工,没什么机会过来……」
「啊,我想起来了。」
「嗯……」
川崎用温柔的眼神凝视京华,看到一半又猛然把视线转过来。
她一副有所顾虑的样子,不时瞥我一眼,嘴巴也不停蠕动,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我看即使等到天黑,两个人只会继续这样僵持下去,而且看着她扭扭捏捏,我也不禁开始局促不安。赶快说点什么好不好,我都要害羞起来了……
「……到底是怎样啦?」
「没、没什么。」
经我一问,川崎摇头否认,背后的长马尾跟着晃个不停。京华像猫一样,眼睛紧紧追着那束马尾,我的视线也受到吸引。
这时,一色从走廊另一端的办公室出现。
「啊,找到了,找到了。学长——」
她结束与托儿所的洽谈,完成此地的任务,回来与我会合——虽然我什么也没做。
「嗯……请问,我们可以回去了吧?」
一色注意到川崎的存在,谨慎地向我问道。川崎朝一色看一眼,她立刻吓得僵直身体。没什么没什么,川崎平常便是这副德行,没有什么好怕的~她看起来或许像在瞪人,但也只是这点比较恐怖,基本上算是个好女生。
但要是我真的这样说出口,川崎肯定会不高兴。那么,该怎么说才好呢——这时,川崎拨一下头发,转身拉开玻璃拉门,对保育员致意。看来她们也准备要回家。
「……我们走了。」
她把上半身转过来说道,随即牵起京华的手。京华握住她的手,再举起另一只手,大大地对我们挥舞。
「拜拜——八八——」
「好,再见。」
我也轻轻举手道别。不过,那种叫法是怎么回事,记不住我的名字吗?好歹把别人的名字记起来好不好?千万不可以随随便便,只记得我是八什么的喔!
我目送川崎姐妹远去,一色的视线从川崎移到我身上。她犹豫良久,才怯生生地开口:
「学、学长认识的人都很特别呢……」
我不否认这一点。但可别忘记,你自己也是怪人之一。
× × ×
翌日,放学前的班会课结束后,我稍微伸个懒腰。
昨天的疲劳仍然挥别不去。
尽管体力上没有什么问题,空无意义的时间不断侵蚀我的精神。
昨天最后的成果,是估算出托儿所的参加人数,以及听取对方的些许要求。更新议事录固然也是成果之一,但那样的会议根本没内容可言。
一想到今天又要重复昨天的循环,我便忍不住打一个大呵欠,「呼啊」一声把郁闷排出体外。
我拭去渗出眼角的泪水时,与正要拉开教室拉门的户冢对上视线。他大概看到了我打呵欠的样子。
户冢走回我这里,用轻轻握住的手遮掩嘴角,露出滑稽的笑容。看到他那样笑,我觉得自己可能会做出更滑稽的事来……
「你好像很累呢。」
他果然看到了我在打呵欠。
虽然身体多少有些疲劳,我不可能在户冢面前表现出来。大声嚷嚷自己有多累的惹人厌程度,跟拚命强调自己喝太多不相上下。那种行为明明难看得要命,为什么还有一堆女生喜欢?我反而认为「强调自己不能喝酒」才是接下来的时代宠儿。
我们可以由此得知,现在要表现自己一点也不累的样子,才会对户冢有效果!
「我平常便是这副模样。」
「照你这么一说,好像没错。」
我开玩笑地说这,户冢也以笑容回应。先前叹的那一大口气仿佛从来不存在过,真要说的话,我觉得此刻的自己快发出桃色吐息。户冢的笑声是不是有1/f波动效果(注25 1/fluctuation,存在于自然界的波动,能让人感到舒适。)?这里的f当然是指fairy。
户冢微笑产生的负离子带给我安慰剂效果。他把背上的网球袋重新背好。
「等一下要去社团吗?」
「嗯!八幡也是吧?」
「……对啊。」
「?」
我迟了一、两秒才回答,户冢不禁偏头疑惑了一下。我勉强装出很有精神的样子,转移他的注意力。
「好好加油吧。」
「八幡你也加油喔。」
「我会的。」
户冢在胸前轻轻挥手,随后走出教室。我带着微笑目送他离去,但是直到他消失在走廊上,自己仍然没有站起身的动力。
我靠上椅背,望向天花板。
视线范围内出现由比滨的踪影。
即使相隔一段距离,我也明白她不安地往这里窥看,似乎一直等待我跟户冢的对话结束。
我坐直身体,暗示由比滨「现在可以过来」,她才站起身,略带生硬地走过来,停在我面前,不太有把握地开口:
「……今天,要去社团吗?」
这个问题让我一时语塞。
昨天提早离开社团,让由比滨担心了吗?看着她的表情,我便说不出否定的答案。好好好,我去就是,拜托别再露出小狗般的眼神……
「嗯。那么,差不多该出发了……」
「知道了!我去拿书包。」
由比滨回去自己的座位,我则先走出教室,在通往特别大楼的走廊等待。
走廊上空空荡荡,我趁这个时候思考待会儿的社团跟圣诞节活动。
目前的工作量还不大。
但是考虑到日后的行程,时间肯定会不够用。为了确保足够的准备时间,接下来可能得超前进度。
这样一来,我势必得在某个时间点,向侍奉社请假。
然而,我不希望做到这一步。可以的话,最好还是继续参加社团。那么只能像现在这样,在社办坐一下便提前离开。
想着想着,腰部忽然受到一阵柔软的撞击。搞什么,会痛耶……我转过头,看见满脸不高兴的由比滨。原来刚才是她用手上的书包撞过来。
「为什么要先走?」
「哪有,我明明在这里等。」
我们往侍奉社办前进,同时上演跟之前一模一样的对话。两个人如同往常地炒冷饭,有如事先说好似的。那段时间再度开始,我不禁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当然。
若要说有什么不显眼的变化,大概就是多出一色的委托。今天也先跟由比滨说一声自己会早退好了。
「……啊,对了。今天我可能也要提早回去,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都会这样。」
「嗯。」由比滨颔首,问道:
「去帮忙伊吕波吗?」
这句话让我大吃一惊。
「……你已经知道了?」
「看你那个样子,多少会知道吧。」
由比滨用一串笑声带过。
有道理。社团里只有我临时早退,白天在教室又显得疲惫,难免被人察觉是否有什么隐情。我不禁为自己的思虑不周感到厌恶。既然由比滨察觉到,另一个人知情也没什么好奇怪。
「雪之下也是吗?」
由比滨的视线飘向窗外。
「嗯,这个嘛……她没有提到你的事。」
我无法得知她的表情,但是,她微弱的声音仿佛不允许我追问下去。这个暧昧不清的回答,正如同我们当前的状况。我有一种感觉,大家现在唯一考虑的,都是避免说出决定性的话语。
接下来,我跟由比滨再也没有对谈。
仅有脚步声在寂寥的走廊上回荡。
由比滨仍旧看着窗外。
我也看向另一边的窗外。
随着冬至接近,太阳越来越早西沉,特别大楼不容易照到阳光,更是比以前阴暗。
进入阳光照不到的阴影处,由比滨兀自低语。
「……你还是打算,一个人做?」
在昏暗当中,我仍然清楚看见由比滨的脸庞。她低垂悲伤的眼神,无力地咬着嘴唇。当初之所以决定如此,明明是为了不让她露出那种表情……
我快步向前,急欲甩掉胸口被紧紧揪住的感觉。
「这只是因为我有非做不可的事,你用不着在意。」
「我当然会在意……」
她困惑地笑了笑。
看到那副笑容,当时的问题再度浮现脑海。
——我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在那之后,这个问题一直在脑海徘徊。而今,我已经得出答案。
我想我一定搞错了什么。
学生会选举后的每一天,都清楚地这么告诉我;由比滨悲伤的微笑这么提醒我;雪之下死了心似的眼神,也让我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
因此,我必须负起责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是再自然不过的道理。
为了导正自己犯下的错,我不能依靠其他人。要是再度造成别人的困扰,我可承担不起。随随便便依赖别人,犯下更多错误,让对方的努力化为乌有,是对信任关系的最大背叛。
若不想再酿成失败,便得基于原理与原则,思考自己该采取的行动。
现在的我不能让由比滨产生不必要的担心。
「跟我比起来,还有其他事更需要在意吧。」
我叹一小口气,稍微扬起嘴角。尽管这样做很奸诈,我还是转移了话题。
「嗯……」
由比滨微弱地应声,再度垂下视线。
我们踩着沉重的步伐继续前进,宛如在煤焦油里行走。
在远远不及以往的速度下,侍奉社的大门终于出现在眼前。
社办的锁应该已经打开。只有一个人拥有钥匙,我跟由比滨连摸都没有摸过。
由比滨倏地停下脚步,我也跟着停止。她看向那间社办,说:
「小雪乃,是不是想当学生会长……」
「……天晓得。」
事到如今,我们早已无从得知答案。依照雪之下的性格,她不可能老实回答这个问题。我不认为当时没说出口的话,现在还有可能说出口。对于不可能得到答案的问题,我根本懒得询问。
——不,我恐怕是不希望她回答。
至少在表面上,我跟雪之下绝对不会为错过的事物感叹。如果她能说一些怨恨的话,我可能还觉得轻松不少。
我们八成不会再触及这件事,唯有由比滨开了口。她一反先前微弱的声音,带着坚强的意志大声说:
「……我觉得,社团应该接下那份委托的。」
先前一色来谘询时,由比滨的确希望我们接受委托。当时我没有询问原因,但她现在重新提起,或许代表有一套自己的想法。我用眼神示意,由比滨开始一字一句地说出口。
「如果是之前的小雪乃,她一定会接受委托。」
「……为什么这么认为?」
「我认为小雪乃会想办法克服眼前的挫折。总觉得……该怎么说呢,正是因为没当上学生会长,她应该会接受更大的挑战……」
她用凄切的声音字斟句酌,如同确认自己的想法。
或许因为如此,我不自觉地凝视着她。说起话来显得笨拙,不过每句话都让人暖到心坎,这一点果然很像由比滨。
由比滨被我当着面猛瞧,一时说不出话,最后才不太有把握地挤出声音。
「所以,我觉得,那是很好的机会……」
「是吗……」
失去的事物再也无法挽回。
若想弥补犯下的过错,便得付出更高的代价。
我们不仅要弥补失去的事物,还要弥补失去事物造成的损害。这才是所谓的「赎罪」。
如果是我所认知的雪之下,她一定会主动弥补自己的所作所为。因此,由比滨的想法说不定没有错。
对雪之下而言,跟学生会有关的委托固然可能让自己难过,其中却存在着一些可能——由比滨连这一点都考虑到。
那我又是如何?
我只是为了避免那间社办继续崩毁,变成一个空虚的场所,才做出如此选择。这不过是保全自己与自我满足。意识到这一点,我忍不住从由比滨的脸上移开视线。
「……好吧,先前或许是那样……但现在又是如何?」
「嗯……」
由比滨的声音低沉下来。她大概也明白,那样的可能性绝对不高。
一色来到侍奉社办时,雪之下的态度不同于以往。
她仿佛失去了对委托与谘询的热忱。
今天在这扇门的另一端,她依旧对什么彻底死心似的、遗忘什么东西似的,静静地坐在那里吧。
我们多花了不少时间,总算抵达社办。
我拉开拉门入内,由比滨随后进入。
「嗨啰!」
她刻意开朗地打招呼,坐在窗边的雪之下看过来。
「你们好。」
「……嗨。」
我应声后,坐上许久没移动过的椅子,稍微窥看雪之下。
她的样子跟昨天没有差别,真要说有哪里不同,便是阅读完毕的书又增加一本。堆积起来的书像极了赛河原(注26 比父母早逝的子女为不孝受苦的场所。往生者必须在此以石块堆塔,做为对在世父母之供养。)的石塔。
甴比滨用拇指操作手机,大概是在查看简讯。我如同往常要从书包拿出文库本时,想到一件事而停下动作。
由比滨已经知道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会提早离开社团。我最好在时间冻结之前,也把这件事跟雪之下说明清楚。
「对了,我有一件事要说。」
雪之下闻言,肩膀微微一颤。我没有说得很大声,不过在安静的社办中,还是格外响亮。由比滨也端正坐姿,把视线转过来。
雪之下看着我,暂时停止动作,接着才忽然想起似的阖上书本,开口:
「……什么事?」
她的声音沉着冷静,投过来的眼神理性透彻。此刻的我想必也是如此。
「这一阵子,我想提早离开。」
她听到我这么说,连眨两、三次眼睛,然后抚着下颚,开始思考。
「嗯……虽然最近不是很忙碌……」
我静静地等待下一句话,但雪之下迟迟不发出声音。
「该怎么说呢……总之,有很多因素……最近小町又忙着准备考试。」
这个理由并非完全胡诌,只不过,我没有说出真正的理由。世界上总有一些事情,不要让对方知道比较好。
「……是吗。」
雪之下轻轻抚摸手上的文库本,似乎仍在考虑什么。看来她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得出结论。一直在旁默默聆听的由比滨,这时开口接话。
「……不过,这样可能也比较好。我们没有办法为小町做什么,所以这个部分就交给自闭男努力,你觉得怎么样?」
她整个人凑到桌上,看着雪之下说道。雪之下泛起淡淡的微笑。
「……嗯,有道理。」
「……抱歉啦。」
我下意识地搔了搔头,雪之下轻轻摇头,表示「不用在意」。接着,社办再度进入无声状态。
由比滨出声打破沉默。
「啊,对喔。我传个简讯给小町!」
她刚说完,立刻拿起手机,哔哔啵啵地开始输入文字。
我再次切身感受,一直以来都是她支撑起这个地方。三个人即将瓦解的关系,说不定也是由她独自维持着。
我们的交谈一如以往,没有任何异状。从其他人的眼中看来,我们甚至可能显得和乐融融。
这是由协商与管理导出结论的世界。每个人透过完善的沟通、承认与理解彼此,以及提出众人都能接受的答案,从而达成共识,这个世界才得以建立起来。
这样到底正不正确?
我把这个疑问吞进肚里,吐出一口燥热的气,喉咙顿时渴得要命。于是,我开始寻找早已不再使用的茶具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