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熬过待在社办的时间后,我把自己切换至工作模式,动身前往公民会馆。
我在大门口稍事等待,但迟迟不见一色出现。
考虑到她已经在里面的可能,我决定不继续等候,直接前往讲习室。
今天的公民会馆特别安静,平常那些练舞还是做什么的团体,通通不见踪影。
所以,我得以听见从楼上讲习室传来的说话声。
我拉开拉门,进入室内。说话声几乎都来自海滨综合高中,总武高中的人不怎么开口。
「嗨。」
我打过招呼,放好书包,才注意到一色也不在这里。
「一色呢?」
坐在附近的副会长闻言,讶异地问道:
「她还没有到……你们不是都一起来吗?」
我摇摇头,副会长转而询问其他干部:
「有没有谁知道她在哪里?」
「我已经传简讯通知她……」
回答者的语气特别有礼,大概是担任书记或会计等职的一年级学生。她配戴眼镜,绑着麻花辫,制服穿着之整齐,完完全全符合校规;文静的外表下,显得有些不安。
这个人跟一色就读相同年级,但两个人似乎不怎么熟识。我在这里没看过她们交谈,找人时也只用简讯联络。说到这个,什么时候用简讯找人,什么时候用电话找人,中间的分界真难捉摸……
她不时偷瞄我跟副会长,捕充:
「说不定还在社团那边。」
经她一提,我才想到这个可能。一色成为学生会长之前,便担任足球社的经理,直到现在也没辞去职务。
如果她跟我一样,固定先去社团露面才过来,现在可能不方便使用手机。那么,由我直接过去找她还比较快。
「我去叫她。」
「啊,嗯。麻烦了。」
我在副会长的目送下,离开讲习室,沿着不久前走过的路回去。
骑脚踏车的话,这段路花不了几分钟。我快速踩踏板,呼啸着赶回校园。
算不上大的校园如同往常,挤满正在练习的棒球社、足球社、橄榄球社、田径社等运动型社团。
尽管太阳已经西斜,但还不至于分不出人的面孔。我停妥脚踏车,赶往足球社所在的地方。
从远处看过去,足球社员们分成两队,似乎正在进行小型比赛。
一色不在那里,当班的是另一位女经理(好可爱)。她手持码表,「哔——」地吹响哨子。
这时,大家纷纷喘一口气,缓步往校舍走过来。现在大概进入休息时间,所以回来拿各自的水瓶补充水分。
我在其中一群人里发现户部,户部也注意到我,稍微举起手走过来。喂,那样做会让我误以为跟你是朋友,别闹了好吗?
「咦,这不是比企鹅吗?有什么事?」
户部极其自然地对我开口。为什么这个家伙有办法装出跟我很熟的模样,难道是傻瓜吗……不过,他应该没有什么恶意,所以我不在意。
而且这样也好,省的我再去问别人。
「一色在这里吗?」
「伊吕波?伊吕波啊,嗯……应该不在。隼人——你有没有看到伊吕波?」
户部扭头四处寻找,确定没看见一色后,对远处的叶山太声问道。
叶山从女经理(好可爱)的手中接过毛巾,擦着汗往这里走过来——太厉害了,想不到女经理真的会递上毛巾!要是换做我,一定会紧张得冒出更多汗水。
「一色说她有其他事,先离开了。」
叶山回答后,户部也看过来。
「他是这么说的喔。」
「这样啊。抱歉,谢啦,我先走了。」
搞不好我在路上跟一色错过,白跑了这一趟,还是赶快回去为妙。我握住脚踏车的龙头,向两人道谢。
「哪~里,没什么没什么~」
户部挥了挥手,露出灿烂的笑容,一旁的叶山却维持冰冷的表情。
「户部,你先去准备下一场比赛的分组。」
「嗯?喔~好,了解——」
户部接到突如其来的指示,二话不说,朝操场小跑步回去。我隐约觉得这是叶山刻意支开他。
在这里占用他们太多时间也不太好,于是我牵着脚踏车,准备赶回公民会馆。这时,背后传来叶山的声音:
「……方便谈一下吗?」
我转过头,看见他取下盖在头顶的毛巾,一边摺叠一边说:
「你好像很辛苦呢。」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把头偏向一边。叶山见到这个反应,泛起微笑。
「你不是接受学生会的委托,帮他们处理事情?伊吕波就麻烦你了。」
「什么嘛,原来你知道。」
本来还以为,一色从来没向他提过这件事。
叶山的微笑转为苦笑。
「是啊。虽然她没说在做什么,但我感觉得出她最近很忙。」
原来如此,是既不想造成困扰,又希望对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少女心使然。我了解我了解……才怪,我一点也不了解。
另外,我也无法理解叶山的态度。
「你喔,既然知道就去帮她啊。」
再怎么说,一色跟他的关系比跟我还深,即使一色有不愿意拜托叶山的理由,我所认识的叶山在察觉她很忙的时候,至少会问一声「要不要帮忙」才是。
然而,他眯细双眼,嘴角掠过一丝浅笑,说出意料之外的话——
「她又没有拜托我。她拜托的是你。」
「我不过是任她使唤罢了。」
「你啊,只要有人拜托,从来不会拒绝。」
叶山用佩服的语气轻声说道。不过,他的话越是动听,却越像在挖苦我。多亏那句话,我也跟着毒舌起来。
「谁教我们社团就是这样。而且我们跟你不同,总是闲得要命。」
「只是这样吗?」
「……你想说什么?」
叶山试探性的问句触动我的神经。
我反问回去,他依然笑而不答。两人之间安静下来,四周其他社团的声音变得嘹亮。但是从我们处的地方听来,那些喧嚣仿佛远在天边。
沉默螫得我耳膜发疼,我索性开口出声:
「……你自己也不会拒绝吧,即使不是社团活动范围。」
「这个嘛……」
他将脸别开,望向西边的天空。
拖曳的云朵开始染成红色。
叶山紧闭嘴唇,似乎在思考什么。他把头转回来时,受到夕阳照射的脸颊,意外地不带任何暖意。
「……我并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好。」
他用冰冷的眼神静静瞪过来,狠狠地说道。
我顿时发不出声。
叶山的声音很平淡,其中却藏着苛刻。我依稀记得暑假期间的某个夜晚,自己也听过这样的声音。难道在当时的一片漆黑中,他同样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想不出如何回应,叶山也不再说什么。
除了视线,此刻的我们再也没有任何交集,一切仿佛就此冻结,只有不绝于耳的社团活动嘈杂声,提醒我们时间仍在流动。
在嘈杂声中,有一个声音特别明显。
「隼人——要开始啰——」
「我马上过去。」
叶山听到户部的呼唤才回过神来,转头向他应声,然后对我举手道别,走回球场。
「先走了……」
「……嗯,抱歉占用你的时间。」
我头也不回地跨上脚踏车,踩踏板的腿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紧绷。
对于探寻真意的厌恶感,以及有如遗落什么的不自然感盘踞在腹部深处,使我的心情差到极点。
我对叶山的态度无法释怀。
难道我对这个人有什么误解?
我认为他是一个好人,同时也明白他并非表面上那么单纯。为了维持大家的友谊,他不时会露出无情的一面。这是我所认识的叶山隼人。
只不过,刚才的笑容有些不同。他温和而友善的微笑乍看之下无可挑剔,但也因此显得澡不可测,仿佛带有一丝寒意。
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笑容。
在一阵东想西想中,脚踏车已经抵达公民会馆。我停好车,准备进入室内时,正好看见一色从对面的便利商店走出。她低垂着头,脚步格外缓慢。
「一色。」
她听到声音抬起头,发现是我之后,双手抱起塑胶袋,轻叹一口气,接着对我展现笑容。
「啊,对不起,学长在这里等很久了吗?」
「何止等你,我还去找你。」
「这种时候,不是应该说『没有,我也才刚到』吗……」
一色面露不满,不过看到我默默伸出的手,又倏地微笑。她笑的时候,似乎偷偷叹了一口气。
「……不用了,今天的东西不重。」
「是吗?」
「对。」
她简短回答,我跟着看向袋子,里面的确没有多少东西,但她的手却显得很吃力。
「我们已经迟到了,赶快进去吧。」
我跟着一色进入公民会馆。
从后方观察一色,她的肩膀比平时下垂一些,背部也略为往前倾。
看来她的工作意愿正在下降……本来以为她是胆子很大的女孩,想不到内心意外地脆弱。
这也没办法,她正面临圣诞节活动跟学生会的内部问题,如同两头燃烧的蜡烛,所以心生厌倦。对一名高中一年级的女生而言,这个状况的确棘手了些。
她之所以被逼到这个地步,我自己也有责任。虽然我能做的事不多,还是得在可能的范围内尽量提供协助。
话虽如此,现在我能帮的,也只有提袋子。
× × ×
花的时间越多,得到的成果越好。对还是错?
对从事创造的人们来说,这或许是一道永远的命题。
人们总是认为「还可以」、「还没问题」、「还能继续」,结果,心血在不知不觉间毁于一旦。人们拥有的时间越多,只会越懈怠、越偷懒,以及轻忽大意。这不叫从容,这叫大意(注27 改写自《神剑闯江湖》志志雄真实的台词。)!
在大家认为「还有救、还有救」的过程中,情势早已演变得相当不乐观。
根据前些日子海滨综合高中的提议,我们今天要跟附近小学的学生见面。活动的具体内容完全没有着落,唯有规模像吹气球似的不断肜胀。
「我们一起设计活动吧!欢迎大家踊跃发言!」
玉绳拿出精神,跟到场的小学生打招呼。
小学生也齐声回答「请多多指教」。
要所有学生通通到场果然太过勉强,现场有种小学版学生会的感觉。今天来到这里的,大概是校方事先挑选过的人。
参加人数大约十名。
我忽然发现,其中一位少女颇为眼熟。
那位少女比周围的孩子成熟,所以我一眼便注意到。她有一头瀑布般的乌黑秀发,全身散发冰冷的气息。
鹤见留美——她跟参加暑假露营的时候一样,自个儿坐在那里。
我凝视她好一阵子,她也察觉到视线而看过来,随即睁大双眼。不过,她很快又别开视线,盯着脚下的地板。
她的反应跟其他小朋友落差太大,我不禁想起自己做过的事。
时间回到暑假,那是在千叶村举办的小学生露营活动。我破坏了鹤见留美周遭的人际关系,还让叶山扮黑脸。
那个做法产生的结果,如今正赤裸裸地出现在眼前。
那样做究竟正不正确,我无从得知。以结果来说,只有当事人能判断自己是否得到救赎。
「学长,怎么了吗?」
我转过头,看见一色露出疑惑的表情。
「……没什么。」
我简短回答,看回留美那群小学生。
露营活动期间,跟她同组的其他女生看似不在现场。也就是说,留美现在的人际关系如何,没有人知道答案,再多的思考都只能算是「臆测」。因此,我暂且把这个问题搁到一边。
当前还有很多问题等着烦恼,首先便是如何跟这些小学生互动。
大家已经聚集在这里,但是没有人分配工作。
要由我们引导吗?虽然还有老师在场,他们似乎打算让我们主导整个流程,稍早跟玉绳等人寒暄几句后,便把现场交给我们。
至于玉绳本人,他简单打完招呼,随即往这里走过来,露出爽朗的笑容说:
「那么,接下来可以麻烦你们吗?」
只把人找来,自己却丢着不管是吗……现在什么都还没决定,即使把接下来的事丢过来,我们也不知道要做什么,顶多跟那些小朋友聊聊天。而且,我们不能让他们留太晚,实际可使用的时间相当有限。所以容我坦白说,今天把小学生聚集过来,也做不了什么事。
「嗯……」
对于玉绳的请求,一色也显得很为难。
而且,人都已经来到这里,总不能用一句「不需要了」把他们赶回去。我不知道玉绳在交涉时说了什么,但是,把这件工作交给他也让我有点自责。没有在脑力激荡的阶段彻底否决他的意见,实在是一大失策。
在这里发生争执的话,不只是双方高中跟小学,还会带给支持这次活动的相关机构不好印象。船只都已经撞上暗礁,要是再起冲突,无疑是让这艘船加速沉没。
顾得了一边,却顾不了另外一边……这样也不是办法,那样也不是办法,这里那里,到处都是魔女!魔女!(注28 出自动画《魔女的使命》片尾曲歌词。)
连我们自己都没有头绪,那些小学生更是不在话下。他们被带到这个地方,却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知道要做什么。
那群小朋友当中,又有一个人格外显眼。
不用说,这个人当然是鹤见留美。
大家都在窸窸窣窣地小声说话,唯有她始终不融入团体。
接着,他们开始交头接耳,不时看向这里。
「要不要去问一下,我们要做什么?」
「谁去?」
「猜拳决定。」
「好啊,输几把?」
「等一下,口令怎么喊?」
他们忘记自己原本在说悄悄话,声音越来越大,连我们这里都听见。
世界上果然存在凡事都用猜拳决定的文化,这好比什么事情都用决斗解决的决斗脑。然后,当我这种独行侠猜赢的时候,大家会立刻说:「好,由猜赢的人去做!」既然这样,为什么不一开始便投票决定?那样我还心甘情愿一点……小学时代的我超可怜的。
暂且不提我的事。我继续观察小学生的猜拳会怎么发展,结果,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我去。」
始终在旁默默看着的留美瞥他们一眼,干脆地说道。其他小学生看留美一派自然的样子,或许有点受到震慑,仅发出微弱的话音,看着她离开座位。
「啊,嗯……」
「谢谢……」
留美不多做回应,直接走到我们面前,对一旁的副会长开口。她果然不想跟我说话。
「请问我们要做什么?」
尽管留美只是小学生,语气倒是相当沉着,结果反而是副会长慌了手脚。
「嗯,这个……」
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转而向我问道:
「怎么办?」
「这个不该问我吧……」
「对喔,抱歉。」
经我这么说,他又看向在玉绳身边的一色。这是一个分层组织,所以要下什么指令,当然得先询问学生会长。
「一色。」
一色听到副会长的声音,向玉绳简单示意后,马上小跑步回来。
「现在要这些小学生做什么?」
她双手抱胸,开始思考。
「嗯……不过,我们什么都还没决定……先跟他们确定一下可能比较好。」
「我看……」
看玉绳他们那个样子,现在去问八成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既然他把小学生交给我们处理,我们便只能自己想办法。
「不管怎么样,先想一点不会影响到我们,又非做不可的事情。制作装饰品或圣诞树之类的,应该可以吧。先去买需要的材料怎么样?」
「……好啊,就这么做。」
一色点头同意,随即去向留美在内的小朋友说明。
以现阶段来说,这样便很足够,但之后的事情也必须列入考虑。我们连现在要做什么都搞不清楚,要思考的问题还不断增加。若不尽快确立活动的架构,我们这群乌合之众只会继续虚耗时间。
我把小学生交给一色他们,自己去找玉绳商量。这本来应该是一色的工作,但人与人之间总有合与不合,一色顾虑到对方的前辈身分,不敢大声说出自己的意见。因此,这个部分必须由我补足。
玉绳正在跟同伴们谈笑,我走到他的身旁,轻咳一声。他注意到我的存在,转过头,露出爽朗的笑容问:
「什么事?」
我不擅长应付这种外表给人好感的家伙,脑海一直浮现某张熟悉的面孔。由于一开始便居于劣势,我说话也生硬起来。
「如果不先决定好内容,即使把人通通找来,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那么,大家一起思考吧。」
玉绳想都不想,立刻迸出这个回答。我差点没有晕倒。
「什么『大家』……那种漫无边际的讨论方法,永远也讨论不出结论。还是先过滤出我们要做的事,再逐一讨论比较——」
「可是这样一来,视野会变得狭隘。我认为还是要由大家一起思考解决方法。」
他不待我说完便直接打断。要是我就此作罢,只会让相同的事情再三重演。于是,我尝试从另一个方向反驳。
「但我们的时间已经……」
「嗯,的确。我们也得一起思考怎么分配时间。」
这岂不是公司为了解决加班问题,而加班开会的翻版?我搔搔头皮,想着该怎么表达,才能让玉绳正确理解自己的意思。玉绳将我的举动解读为焦躁,对我露出温柔的微笑。
「我知道你很着急,我们一起努力,互相cover吧。」
他用夸张的动作拍拍我的肩膀,为我打气。尽管他的力道不大,我的肩膀还是无力地垂下。
我没有办法跟这个家伙沟通。
容我重复一次,人与人总有合与不合,我跟玉绳肯定是最合不来的两个人。然而,这不代表一切是玉绳单方面有问题。
在许多情况下,汇整多方意见和观点产生集体智慧,的确能创造相当优秀的事物。只不过,这终究跟我的做法不同。
互相帮助、互相依赖,都必须付出时间成本。我缺乏这方面的经验,所以无法理解玉绳的做法。
我一路走来,早已不知搞错了多少事情。这一次,说不定也是我搞错什么。
「……好吧。那我们最好赶快开会。」
我硬是吞回心里的疑问,挤出这一句话。
「那么,现在马上开始吧。」
玉绳结束对话,招呼海滨综合高中的人开会。
× × ×
今天的会议总算讨论到比较具体的活动内容。
「透过先前的几次brainstorm,整个活动已经有了grand design所以今天要discuss的是有创造性的部分。」
玉绳坐在会议主席的座位,发表以上这段致词。
海滨综合高中的成员们纷纷点头。
总武高中除了一人留下来看顾小学生制作装饰品,其他人也全数列席。
会议总算前进一步,开始讨论具体的活动内容。
玉绳确定无人提出反对意见后,压低语调对大家说:
「这是一项zero base的议题,所以欢迎各位自由发言。」
接着,海滨高中一方开始举手提议。
「当然要想一些有圣诞节气氛的内容啰!」
「所以说,不能忽略tradition部分对吧。」
「可是,我们需要的应该是适合高中生的活动吧?」
大家又渐渐偏向抽象概念。不妙,这样下去的话,等于又倒退回先前的脑力激荡。
好在玉绳似乎也有所察觉,他点一下头,告诉大家:
「既有圣诞节气氛,又适合高中生的活动对吧。有没有什么例子?」
底下的人如同玩起联想游戏,一个接一个提出点子。
「走古典路线的圣诞音乐会,感觉很符合地方型活动的标准。」
「加一些年轻人的要素比较好,可以改成band表演。」
「不觉得爵士乐更应景吗?」
「干脆借一台管风琴,让圣歌队来演唱好了。」
海滨综合高中显得兴致勃勃,发言相当踊跃。每当一个人想到什么,便冒出另一个人提出新的想法,扩大原先意见的可能性。
于是,我们有了管弦乐演奏、乐团、爵士音乐会、圣歌队、舞蹈、戏剧、福音音乐、音乐剧、朗读剧……族繁不及备载。
我们还有制作议事录的工作,所以抄写的手从来没停过。
这个感觉还不错,先前停滞不前的会议仿佛不曾存在。
当我发现时,总武高中这边的人也开始发言,提供几个意见。之前的几次会议大概是气氛的关系,才让他们不敢积极表达意见。
我继续抄写笔记。
意见提供得差不多后,我重新审视所有列举的项目,心里产生「还有一丝希望」的念头。照这样看来,今天说不定能把内容决定好。
才刚这么想,玉绳立刻发出惊人之语。
「好。那么,现在开始逐一评估。」
开什么玩笑,这是什么千叶笑话吗?我看向玉绳,却发现他一脸认真,还露出乐在其中的爽朗笑容。
……你的意思是,要逐一评占,刚才提出的所有内容,确定可不可行?
我们根本没有这种美国时间。距离活动日期,只剩下一个星期又多一点,考虑到接下来的准备、练习、跟相关单位的协调等种种流程,不论最后决定什么节目,现在不立刻开始着手,很可能会来不及。
「直接从里面挑选不是更快?」
我终于忍不住开口。玉绳闭上双眼,缓缓摇头。
「与其立刻否定,我们要广纳所有意见,设计所有人都能接受的活动。」
「可是……」
「这些提议的性质都很接近,应该有办法一一兼顾。」
我接着反驳,但玉绳也不退让。
如同玉绳所言,思考折衷方案的确是一种做法。
但是,这样真的好吗?
某股不自然的感觉刨刮我的胃壁。
在我想到如何继续反驳前,会议再度进行下去。
接下来的会议内容,出现大幅度的转变。
「将音乐性质的表演汇集起来,办一个包含各种风格的演奏会如何?」
「以汇集的观点来看,音乐跟音乐剧感觉比较契合。」
「通通掺在一起,做成电影怎么样?」
海滨综合高中遵循玉绳所言,思考各种可能的折衷方案。会议重点已经变成「如何兼顾所有意见」。
提出意见本身是一件好事,踊跃发言也是我们所乐见。
如果能得到更多点子,我对脑力激荡并没有什么意见。
然而,连日下来的几次会议,正因为没人提出反驳,而迟迟得不出结论。
原本看似步上轨道的会议,再度开始偏移。
回过神时,原本忙着抄写的手早已垂到桌面下,我只能默默地观赏这出剧码。
对面的人讨论得相当热烈,展露出跟我截然不同的表情。
他们个个神气活现,脸上宛如发出光彩。
这一刻,我终于意识到——
那群人沉浸在此时此刻的气氛中。说得更正确些,是在享受「讨论」的过程。
他们压根儿没有想过办好圣诞节活动。他们的真正目的,不过是透过筹备的过程,满足自我认同欲。
他们只是催眠自己正在工作,藉以品尝工作带来的成就感,而非真的打算工作。
以为自己很有能力,最后却一事无成。
啊啊……简直像极了某个人。过去的失败历历在目,我顿时焦躁难耐。
自以为什么都做得到,事实上却什么都做不到。
明明是那么盲目。
× × ×
结果,我们拖到最后一刻仍没有进展,结论只得改天再议。
大家决定先评估各项意见的可行性,之后再一起讨论,会议就此宣告结束。
我们早已放小学生回去,各自也开始收拾物品,准备回家。
我向以一色为首的学生会道别,走出公民会馆,跨上脚踏车时才想到——
肚子好饿……刚才开会时脑袋完全放空,连桌上的点心都忘记吃。
虽然家里也会准备晚餐,一旦意识到空腹感,之后便相当难熬。不如直接在路上觅食吧……决定好之后,我停下脚踏车,用手机简单传几个字给小町,告诉她今天不回家吃晚餐。
接着,我从目前所在的位置与饥饿程度。评估最适合今晚的食物。有人说:「饥饿的时候,吃什么东西都好吃」,此话非也。对我来说,别人请客时才是吃什么东西都好吃。但我现在没有愿意请客的同伴,还得考虑荷包能承受的负担……
既然这样,就吃拉面吧。
做出决定后,我的行动立刻敏捷起来。
啦啦♪啦啦啦拉面♪我哼着类似娜乌西卡安魂曲的旋律,开开心心地踩着踏板,一路朝拉面店飞驰。
穿越天桥,进入稻毛车站的范围,经过站前的转运站后,便来到各式餐厅、游乐场、保龄球馆、KTV林立的闹区。我的目标就在前方十字路口左转的不远处。
我在马路口停下等红灯。
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影映入眼帘。
总武高中的运动杉,外面覆一件风衣,颈部盘着厚重的围巾——那个人是户冢。
户冢也注意到我,略显吃力地背好网球袋,朝这个方向挥手。
绿灯后,他马上确认左右方有没有来车,往这里跑过来。
「八幡!」
他喊出我的名字,口中冒出一阵白烟。
想不到会在这里巧遇户冢,我在惊讶之余,不忘举起手打招呼。
「嗨。」
「嗯,嗨。」
户冢大概觉得这种轻佻的招呼方式很难为情,他泛起害羞的笑容,稍微对我举起手。啊啊,太治愈了……
我很少在学校之外的地方遇到户冢——更正,我平时很少踏出家门,所以碰到这种事情时,我不禁好奇,奇迹与魔法是否真的都存在(注29 出自动画《魔法少女小圆》之台饲。)?
不过,这个世界当然没有奇迹,也没有魔法。那么,户冢为何会在这里?
「你来这个地方做什么?」
他拉起背后的网球袋给我看。
「网球课刚结束。」
我这才想起,户冢不只在学校的社团打网球,还在外面的网球教室练习。所以说,那间网球教室就在这一带吗……好,以后我都要在这个时间到附近闲晃!不过等一下,要是巧遇的次数太频繁,户冢也会觉得不舒服,改成一周一次好了。
在心中拟定未来的每周计画后,轮到户冢询问:
「那八幡又是来做什么?你的家不在这个方向吧?」
「嗯,不在这个方向。我打算来这里吃晚餐。」
「这样啊。」
户冢「嗯、嗯」地点头,接着陷入短暂的思考。经过几秒钟,他把头偏向一边,用不太有把握的视线看过来。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耶?」
面对作梦也想不到的问题,我顿时僵了一下,还发出古怪的声音。
户冢揪着领口的围巾,不安地扭动身体,等待我回答。
「啊,好啊,当然可以。」
他这才安心地舒一口气,绽放轻柔的笑容。
「太好了!那么,要吃什么?」
「我都可以。」
我这时才想起,「都可以」是相当糟糕的回答。对方是女生的话,千万不能回答「都可以」。顺带一提,即使男生说出拉面、乌龙面等等的具体答案,女生照样会摆出臭脸。总而言之,碰到女生问「要吃什么」时,只能回答她们可能想吃的食物。搞什么,这是在整人吗?还是男生专用的读心术训练方式?
好在户冢是男生,所以没关系。
他眨眨眼睛,继续问:
「你没有决定好要吃什么吗?」
这个啊,当然是你啰——这句如同大野狼会说的台词差点脱口而出,但我当然不会真的说出来。因为我只是人类(注30 出自漫画《金肉人》角色杰罗尼莫之台词。)……
「没有,我只是心血来潮到这个地方,所以吃什么都可以。」
我展现绅士风范,如此回答。
虽然本来打算吃拉面,那也不过是用消去法做出的选择。习惯一个人吃东西后,会自然而然地挑选有吧台的餐厅。用餐人数不多时,还没有什么关系,但一个人占用整张餐桌,总是不太好意思。
再说,就算吃不到拉面,只要能跟户冢在一起,任何食物都会成为山珍海味。
我收回刚才说过的「别人请客时,吃什么东西都好吃」,跟户冢在一起,才是吃什么东西都好吃。建议桃屋(注31 食品制造商,主打海苔罐头、腌渍品等产品。)或那间食品公司推出「户冢拌饭酱」,一定会大受欢迎,到时候别说是包下所有高品,要买下整个公司我都愿意。
回到今天的晚餐菜单,户冢拍一下手,提议:
「啊,吃烧肉怎么样?」
喂喂喂,虽然男生跟女生一起吃烧肉不太识相,男生跟男生一起吃烧肉,也没好到哪去吧……
户冢见我不语,把头偏到一边,似乎开始改变主意。
「嗯~~可是,好像有点贵。」
「是啊,烧肉要让别人请客才对。」
「啊哈哈,八幡果然是八幡!」
他苦笑着说道。
不过,烧肉啊……
想吃肉的话,应该还有其他选择。我环视四周,发现一间First Kitchen速食店。这间店紧邻车站,坐拥地利优势,经常吸引大批学生光顾。垂挂在店门口的布幕大大打着「肋骨烧肉卷」的宣传,让人不注意也难。
「不然,那个怎么样?」
我指向那块布幕,户冢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喔——好啊,好像很好吃!」
所以,今天的晚餐就决定是First Kitchen话说回来,First Kitchen的简称是怎么回事(注32 First Kitchen原文写作「ファㄧストキッチン」,简称「ファッキン」,音同「fucking」。)?有种不要问,很可怕的感觉……
店内相当温暖,跟寒风呼啸的室外形成强烈对比;用餐人潮也很可观,大部分看起来像补习班刚下课,以及刚下班的人。
我们在柜台前排队时,户冢轻轻呼一口气,脸颊有点泛红。
「里面好热喔。」
他一边说,一边用纤细的手指解开围巾,从围巾下露出的颈部颇为艳丽,我看着看着,脸颊也不自觉红了起来。
等一下,这绝对有问题……户冢是男生,我现在之所以脸红,绝对是暖气的关系,不然也很可能是感冒。冷静,冷静下来,先咏一首俳句再说!
你生病了吗 我才没有生病呢 你一定病了(有病)
……我一定是生病了。光是冒出咏俳句的念头,便代表自己病得不轻。
我的心脏怦怦乱跳,经过一会儿,总算轮到我们点餐。为了缩短后面客人的等待时间,两个人一起点比较好。
我站在户冢旁边,一起研究菜单。
户冢指向其中的肋骨烧肉卷。
「八幡,我们吃这个!」
「好啊。那么,来两份肋骨烧肉卷套餐。」
结帐后,我们端着餐盘走上楼梯。
二楼正好有一张餐桌空着,我们到那里放好东西,马上开始大快朵颐。首先当然是今天的重点——肋骨烧肉卷。
尽管不到大喊一声:「真——好——吃——啊——」眼睛跟嘴巴放出光芒,整个人飘浮到宇宙的程度(注33 此指《妙手小厨师》动画版演出效果。),在户冢推荐的加成下,还是颇为美味。
好吃归好吃,我不太理解户冢建议吃烧肉的理由。
「……对了,你为什么想吃烧肉?」
我跟户冢一起吃过几次饭,明白他的食量不大。而且真要说的话,他应该喜欢蔬菜胜于肉类。
户冢听了,不太好意思地开口:
「我是想说,觉得累的时候,应该吃一些烧肉……」
喔——原来如此。户冢的确刚运动完,说不定肚子正饿。之前听过重量训练后要摄取蛋白质的说法,大概也是类似的道理。
我自己理出一套解释,但户冢随即小声补充:
「总觉得八幡,最近好像很累……」
「会吗?」
我也明白自己最近很疲劳,但这是精神上的疲劳,所以我摆出什么事也没有的表情说道。然而,户冢不这么认为。
他摇摇头,放下拿着食物的手,担忧地抬头看过来。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眼神跟语气都很温和,但真切的态度明显不同于往常。看着他的样子,我不禁被震慑住。
在回答之前,我先喝一口乌龙茶。要是不这么做,声音可能会很嘶哑。
「……没有啊,没什么事。」
好在先前吞下不少东西,声音才得以顺畅地从喉咙发出。我表现得比平常开朗,说不定还露出笑容,以避免带给户冢不必要的担心。
可是,相较于我的笑容,户冢却显得有些落寞。
「……也对。因为八幡从来不说这些事嘛。」
他垂下肩膀,盯着桌面,使我无法窥见脸上的表情。我只知道,他下一句话的语调低沉许多。
「材木座同学的话,应该会知道吧……」
「怎么会,跟他有什么关系?」
户冢突然提到毫不相干的人物,使我一时会不过意。说不定在他的认识中,材木座跟我的关系很密切。他摇摇头,看过来说:
「可是,之前你去了找材木座同学。」
听到「之前」,我才明白户冢在说哪一件事。
学生会长选举期间,材木座是我在家人小町之外,唯一商量过的对象。后来在小町的策划下,帮忙的人逐渐增加,但严格说起来,我个人只有找材木座谈过。这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当时正好最先遇到材木座,他又好讲话,能在没有负担的情况下请求协助,如此而已。
然而,户冢似乎不这么认为。
「材木座同学能让八幡说出那些事,一想到这里,便觉得好羡慕他……」
户冢用朴拙的话语,缓缓道出自己的心情。听到他的说法,我产生一种「当时的行为值得称赞」的错觉。
但事实上,那肯定没有户冢想像得美好。在我的观念中,那是独善其身、只顾自己、利用他人的温柔、充满算计的行为。
户冢并不了解这一点。
所以,他才对我说出温暖的话语。
「虽然,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
他在餐桌下握住运动衫的衣摆,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我不想再造成他不必要的担心。
我搔搔头,寻思该如何安抚户冢。过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对他说:
「不是你想的那样,真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最近一色有点事情来拜托,我才比较忙……再怎么说,当初是我推了一把,她才愿意担任学生会长……只是这样而已啦。」
我只挑整起事情的大略,其余真相一概不提,所以说明的时候有点结巴。
说出事情的大略总比什么都不说好,户冢这时抬起脸,直视我的双眼,如同在检验这番话的真实性。
「真的吗?」
「真的,所以你不用担心。」
要是多给我几秒钟思考,我很可能会改变主意。因此,我选择立刻回答。
「原来……」
户冢这才「呼」地放松下来,拿起咖啡轻啜一口,然后握着杯子,用杯身的热度温暖掌心。
「八幡果然很帅气。」他低喃道。
「啊?」
我的惊讶完全表现在脸上,户冢这也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
「我、我没有什么奇怪的意思!」
他慌慌张张地挥手否认,脸颊涨得通红,接着拨弄起头发,想着要怎么解释。
「嗯……感觉,很不好形容……每次你遇到痛苦或难过的事,都是一个人努力克服,不会向人哭诉。我觉得,这个样子……很帅气……」
户冢解释后,我反而更不好意思,只好作势托脸颊,把视线移到其他地方。接下来开口时,我的语气也变得很生涩。
「……才没有那种事。我不但会找人哭诉,还会抱怨个没完。」
「啊哈哈,或许吧。」
户冢被这句话逗笑。他维持温和的笑容,委婉地轻声提醒:
「……不过,遇到困难时,记得告诉我喔。」
我默默颔首。既然他出于真心诚意,我便不能轻易用话语回答。更何况在户冢的心目中,「信赖」与「互相帮忙」都是美好的事物。
他也对我颔首。
接着,一阵沉默降临在两人之间,户冢不太好意思地看向下方。
现在的气氛不再那么紧绷,我若无其事地开口:
「要不要来一些甜点?」
「啊,好主意!」
他兴奋地抬起头,大表赞成。
「好,我去买点东西上来,你在这里稍等。」
我一说完,不待户冢回应,立即从座位上起身。
走下楼梯,柜台前仍然挤满排队的顾客,看来还得等上一阵子。
由于人潮不断进出,这里的暖气开得比较强。我的头脑开始昏沉,最好去户外透透气。
十二月的夜晚相当寒冷,发烫的脸颊接触到凛冽的室外空气,倒也很舒服。我没有穿大衣,也没有围围巾,干燥的寒风钻进颈部的空隙,我不禁瑟缩一下。
我独自在夜晚的街角发抖,一名路人投来奇怪的眼神,其他人丝毫没把我放在心上。
户冢的话闪过脑海。
帅气,是吗……
事实并非如此,这只是固执罢了。我纯粹是在耍帅。
我不过是在心中设定出自己该有的姿态,执着于这样的姿态,说什么也不肯违背。
倔强的理性怪物、惹人嫌恶的自我意识怪物,依旧盘踞在这个身体内。
如果只是停留在拥有自知之明的阶段,我说不定会正面解读户冢的话语。
然而,由比滨勉强挤出的笑容、一色不时露出的落寞神情、鹤见留美孤伶伶的身影,以及雪之下死了心似的平静笑容,再三对我提出质疑——
那样真的是对的吗?
我叹一口气,仰头望向被街灯照亮的夜空。天上云层笼罩,不见任何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