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箱和计时器一个接着一个作响。每当某处的声音响起,烹饪室内便出现一阵欢呼和感叹,甘甜的香气也伴随而来。
我看向聚集在烤箱前的那群人,三浦的心血结晶似乎也顺利完成。
三浦小心翼翼地打开烤箱,拿出巧克力蛋糕,端到雪之下的面前。
雪之下正在确认成果。她花时间仔细评鉴时,三浦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在旁陪同的由比滨也担心地屏住呼吸。
最后,雪之下轻轻吐了口气,抬起头说:
「……很好,最后的成品很漂亮。」
听到雪之下这么说,三浦终于松了口气,肩膀也不再紧绷。
「优美子好棒!」
由比滨使劲抱住三浦,三浦也面露微笑。
「嗯,谢谢你,结衣……雪……雪之下也是……」
她把头撇到一边,只转动眼睛瞄向雪之下。虽然这种道谢方式相当奇怪,雪之下的回答也没好到哪去。
「在实际试吃前都说不准。不过,姑且可以算合格了吧?」
这家伙就不能老实说声「不客气」吗……不过,雪之下那番话也有道理。因为这个活动的目的,并不是学习做甜点而已。
「优美子。」
由比滨像是要帮忙打气,把手搭上三浦的肩膀。在她的催促下,三浦连隔热手套都忘记拿下,便谨慎地端起巧克力蛋糕,走到叶山面前,娇羞地不停扭捏身体。
「隼……隼人……可以帮我……尝味道吗?」
三浦不敢直视叶山,只敢偷偷看他。叶山露出温和的微笑,回答:
「你不嫌弃的话,当然可以。」
「嗯……嗯。」
三浦在脑中翻找一阵,但最后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红着脸点了点头。
你已经很努力了——当我暗自称赞她时,旁边突然传来呻吟声。
「呜呜呜……」
「你在呜什么啊?」
我斜眼看向一色,她紧紧抓着自己的成果——包装得漂漂亮亮,还精心附上小卡片的烤点心拼盘——用充满怨念的眼神望着三浦。
「三浦学姐真有一手……」
「是啊,那个巧克力蛋糕意外地不错。」
听到我这么说,一色投来可疑的眼神。拜托你不要摆出「啊?这家伙在说什么傻话」的表情……我才刚这么想,一色就清清喉咙,比手画脚地解释刚才那句话的意思。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的是反差啦。她平常明明那么凶,看起来个性又差,却在这种时候装起可爱,根本超卑鄙的嘛!」
「原来如此……」
真不愧是耍小聪明的高手。只不过,三浦应该压根儿没有这样的心机吧。她只是个拥有少女情怀的老妈子罢了。一色似乎也明白这一点,碎碎念着「再说,她的个性明明就不差」。是啊,个性差劲的人是你才对……
一色抱怨了半天,将不满发泄干净后,忽地换上微笑。
「算了,竞争对手就是要有这种程度的实力才有趣。有些人根本不够格做我的对手。」
她叹口气后,一副突然想起什么的样子,从围裙口袋掏出某样东西,丢了过来。
「学长,这个就请你吃吧。」
我接下那东西一看,是装在小型塑胶袋里的饼干。除了一条系住袋子的小小缎带,便没有其他像样的包装,跟她手上的豪华绚烂烤点心拼盘,有着天与地的差别。
「什么?这是给我的?我可以说谢谢吗?」
因为她给的太过随便,我不晓得该不该老实道谢。这么说来,她好像说过,有没有拿到人情巧克力跟男生的尊严息息相关。天啊,一色真是个好人!我刚才还觉得你的个性很差,真是抱歉啊!
我道谢后,一色浅浅一笑,轻轻地竖起食指,放到嘴唇前。
「……别告诉其他人喔。」
她露出小恶魔般的微笑,俏皮地闭上一只眼睛,说:「不然就麻烦了」,然后快步离开。她似乎打算直接去找叶山。
至于我,则是被一色的举动和表情吓傻,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她这次不耍小聪明,而是采用直球攻势,这样反而可怕…………要是换作以前的我,肯定早就被攻陷。
在被小恶魔学妹的破坏力吓到发抖之余,我也将视线移向叶山那边,准备欣赏她的奋斗。
一色使出百分之百的撒娇功力,楚楚可怜地抬起眼,把烤点心拼盘交给叶山。
「叶山学长,也尝尝看我的成品嘛~~」
「哈哈,不知道我吃不吃得下。」
叶山一边吃着三浦的蛋糕,一边以爽朗依旧的笑容,和成熟的谈吐招呼一色。他再次被两个女人夹在中间。
大口啃着格纹饼干的户部,对叶山竖起拇指。
「隼人,要是你吃不完,我随时都能过去帮忙。」
「可是,我没有准备户部学长的份……」
户部热情的话语被一色冰冷的声音冻结。户部受到残忍的对待,忍不住向叶山诉苦。
「伊吕波好过分!隼人也帮我说说话嘛——」
「你的好意我很高兴,不过你还是专心吃你那边的吧。」
叶山在户部耳边悄悄说道。户部听了,再次竖起拇指,咧嘴一笑。
喔——原来如此。看样子,那些格纹饼干八成是海老名做的。我略感意外,转头看向她本人。
「嗯……隼户配啊……萌不太起来耶……」
海老名一脸不满地啃着格纹饼干,频频歪头。看来那边也是前途多难啊……
好啦,差不多该看看其他人的情况了。我看向与三浦等人反方向的海滨综合高中那边,他们也已经大致完工,正跟巡学姐和总武高中新旧学生会成员大声聊天。
其中一人——折本佳织注意到我,挥了挥手。这家伙还是跟国中时一样,在这种时候都会挥手……没差,反正事到如今,我也不会因此误会了。
折本在调理台上摸了两下,快步跑向这里。
「比企谷,这个给你。」
她把装在纸盘上的巧克力布朗尼拿到我面前。这好像就是她刚才说要给我的巧克力。可是折本,上面完全没有包装耶……也罢,光是能拿到巧克力,就该谢天谢地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小声这么说后,把布朗尼放入口中。这时,折本的身后冒出一个人影。
「嗯,这种交流也不错呢。跨越学校框架的seamless关系,在未来想必会越来越重要吧。」
光是从说话方式,我便能马上猜到对方的身分——海滨综合高中的学生会长,玉绳。
折本发现玉绳后,也把纸盘拿到他面前。
「啊,会长也来啦。来,你也请用吧。」
「谢、谢谢……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在道谢的同时,玉绳也拿出某样东西。那是切得相当工整的戚风蛋糕,看来像是他们自己做的。
折本望着那块感风蛋糕,头上冒出问号。
「咦?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被她这么一问,玉绳干咳两声,双手再次像是转辘轳般转个不停,比手画脚地开始长篇大论。
「在国外,Valentine's Day这个节日通常是由男性送礼,我认为本次活动也该抱持这种globalize意识。这就是日本所谓的influenza吧。」
「是喔……」
然而,折本的反应有点冷淡,不像往常那样附和一句「没错」。玉绳注意到这一点,继续向她解释,同时加快转辘轳的速度。
「该说是意识上的差别吗?日本和国外有着不小的culture gap。比如说,skirt在法国是在重要的人面前穿的衣物,你懂我的意思吧。」
是喔……也就是说,户冢还没有换穿裙子,就是这个原因吗?看来我得再加把劲才行!那我懂你意思了!
我暗自下定决心,折本也抓起那块戚风蛋糕。
「很好吃嘛。谢啦。」
「啊……嗯,不客气……那边正在coffee break,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什么coffee break啊,超好笑的。」
折本咯咯笑了两声,轻轻挥手向我道别后,便走回海滨综合高中那里。然后,被留下来的玉绳瞪了我一眼。
「那么……下次就来场fare的对决吧。」
雨绳撂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英姿飒爽地离开了。
「谁理你……」
不如道他有没有听到我的低语?我想应该是没听到吧。不用一些英文,他好像就听不进去。
话说回来,看玉绳那种态度,难不成是他努力发动的攻势吗?只可惜对折本好像一点用都没有……算了,反正玉绳的事与我无关!
先把玉绳的事摆到一边,我也得好好加油才行。我要让户冢穿上裙子!
嗯……户冢户冢裙子户冢——我提起十足的干劲,轻易找到他的倩影。真不愧是户冢,不管他在世界上的哪个角落,我都有自信能立刻找到他!
我快步走过去一看,户冢正和材木座一起陪京华玩。川崎则是在旁边的调理台,动作俐落地收拾善后。他们两人应该是在这段期间帮忙看小孩吧。
他们好像还不太会应付小孩子,而陷入苦战,材木座已经完全进入地藏模式,剩下户冢孤军奋战,努力试着向京华搭话。
「初次见面,京华妹妹。我叫户冢彩加。请多指教。」
「喔~彩加……彩加……彩彩?沙沙……?」
由于名字听起来跟姐姐很像,京华似乎搞不懂该如何称呼户冢。嗯嗯,我能理解那种混乱的心情。我也因为户冢太过可爱而陷入混乱惹(混乱)。
没关系,我对照顾小女孩这方面颇有把握。就让我代替户冢陪她玩吧。
我偷偷走到京华背后,把手放在她头上。
「啊,八幡。」
「是八八耶~」
户冢松了口气,看向我的脸,京华也用天真无邪的表情看过来。我轻抚京华的头,把她转向户冢。
「他是彩彩。叫他彩彩就行了。」
「嗯。彩彩!」
京华的混乱状态终于解除,能够正常地叫户冢的名字。户冢听到她叫出自己的名字,也开心地笑了出来。
好啦,搞定。至于户冢身后的那尊地藏,又该怎么办才好呢……
「这个是材木座义辉。你可以叫他材材。」
我用下巴指着材木座这么说。京华点了点头,伸手指向材木座。
「材木座。」
「直……直呼姓名!就只有我直呼姓名!这在我们的业界中算是奖励吗?」
即便是材木座,也想不到自己会被小女孩直呼姓名。他脸上满是错愕,惊讶之情溢于言表……不对,难道他在暗爽?算了,怎样都好,反正就是个材木座罢了。
但是,心地善良的户冢还是不忘安慰他。
「别、别在意啦。小孩子听到奇怪的话,本来就会马上记住啊。」
「嗯……但我的名字可不是什么奇怪的话……」
材木座仍旧歪着头,一副尚未完全接受的样子。
如此这般,好一段时间过去,川崎迅速用围裙擦了擦手,快步跑向这里。京华也叫了声「沙沙」扑向川崎。
「抱歉,让你们照顾她。」
「一点都不麻烦,因为八幡也来帮忙了。川崎同学牧拾好了吗?」
「托你们的福。」
川崎向户冢道谢后,将视线移向我,有些难以启齿地小声说道:
「那个……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我还得准备晚餐。」
「喔,这样啊。」
我看向时钟,时间的确差不多了。难怪她要匆匆忙忙地收拾东西。其实,她大可直接把东西留给我们整理,想不到川崎这么有教养。她以后肯定会是一个好媳妇。
「好了,京京。回家吧。」
「嗯……沙沙。」
川崎温柔地抚摸京华的肩膀,京华也拉拉川崎的裙子,用撒娇般的声音回答。身为姐姐的川崎似乎明白她想说什么。
「……也对。等我一下。」
川崎从包包里拿出装着巧克力的袋子,交给京华。京华满足地看着手中的巧克力,然后递到我的面前。
「来,八八!」
「她好像想给你巧克力……收下吧。」
「喔喔,谢啦。做得不错嘛。很棒喔,京京。」
我摸一把京华的头,京华也用力抱住我的腰。哈哈哈,这个可爱的小家伙。我继续抚摸她的头。
「……我……我做的巧克力可能也混在里面。」
川崎穿上外套,别过头小声嘀咕。听到这句话,我看向手中的松露巧克力。
「是吗……看不出来。你妹妹真厉害。」
「我很厉害吧!不过,沙沙也很努力喔!」
京华得意地挺起胸膛称赞姐姐,像是个小老师。川崎听得又好气又好笑。
「既然东西已经给了,京京,我们走吧。」
尽管姐姐这么说,京华还是抱着我不放。川崎瞪了不乖的京华一眼,她的身体立刻抖了一下。呃……不需要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吧……
「走啰,京京。」
我让京华继续黏着,踏出脚步。
「嗯,走吧!」
京华也跟着我开始前进。川崎叹了口气,跟在我们身后。
「京京拜拜,再见啰——」
「唔嗯,后会有期!」
在户冢和材木座的目送下,京华挥手道别。我们离开烹饪室,沿着楼梯往下走。在此期间,川崎帮京华穿好外套,围上围巾,专心照顾妹妹。
我们就这么来到公民会馆门口。外面已经一片漆黑。
「要送你们到车站吗?」
「不用,我们已经很习惯了。你也还有事情要做吧?」
川崎重新背好包包和购物袋,吆喝一声蹲下身体,抱起京华。这一瞬间,川崎的裙底风光若隐若现,我拚尽全力别开视线。虽然好像有瞄到黑色蕾丝,但我绝对没有偷看。
「那……再见了。」
「八八拜拜——」
川崎轻轻低头道别,她怀里的京华也跟着照做。
「……路上小心。」
她们踏上归途后,我目送两人逐渐远去的背影。
无风无云的冬天夜空虽然晴朗,气温下降的幅度也相对剧烈。那对姐妹紧紧地互相依偎,看起来倒是没那么冷。
反而是我后悔起自己没穿外套就跑出来。
虽然可以马上回去取暖,双腿却不可思议地没有移动。
我摇摇晃晃地在通往入口的阶梯坐下,深深叹了口气。
尽管整场活动下来没有做什么事,身体还是有些疲惫。
不过,跟疲惫比起来,我得到更大的充实感。
我接下三浦、海老名和川崎姐妹的委托,和一色等人举办活动,折本、玉绳等海滨综合高中的学生、巡学姐和阳乃纷纷响应,叶山和户部以试吃员的身分参加,户冢和材木座也到场,平冢老师还特地带巧克力过来。
已经充实到不能再充实了。
真是愉快。
我如此喃喃自语。
某种搔痒感窜上脖子,使扬起的嘴角就此僵硬。也许是因为寒冷,脸颊才这么不听话吧。
我轻轻按摩,让脸颊恢复温暖,才重新站起身。
× × ×
回到烹饪室后,大家都已经做好甜点,各自吃吃喝喝,开心地聊天。
情人节前夕的甜点教室活动进入尾声。再来就是悠闲地打发时间,等待散会。
我走向摆着自己东西的位子,雪之下也在那里。她正以优雅的举止准备红茶。
调理台的瓦斯炉上有一只正在加热的茶壶,开水正好在这时煮开。雪之下从茶壶倒出热水,冲泡红茶。
今天使用的不是社办里的茶杯,而是纸杯。她毕竟不可能特地把专属茶杯带过来。
雪之下倒好三杯红茶后,重新就座。然后,她注意到我走过去,开口说道:
「辛苦了。」
「我可没做什么累人的事……」
我同样在椅子坐下后,雪之下便把纸杯递过来,眼中充满捉弄我的神情。
「是吗?可是我看你一直静不下来(注27 原文为「ちよこまか」,音同「巧克(チョコ)」+「玛卡(マカ)」。)。」
「巧克玛卡……」
因为今天做了巧克力,你才故意说这个冷笑话吗?巧克力加秘鲁人参,感觉很有恢复体力的效果。无论如何,我确实是到处飘来飘去,所以无法完全否定这句话。
「总算能好好休息了。」
雪之下一边说着,一边把茶杯端到嘴边。我也吹凉红茶,开始享用。
不同于平常使用的茶杯,纸杯总是让人不太放心,再加上热能直接传至掌心,喝茶的速度自然慢了下来。尽管如此,这还是足以温暖我刚才在外面受寒的身体。喝下一两口红茶后,我呼一口气。
这时,雪之下也吁了口气,她大概也累了。
「你也辛苦了。」
「嗯,是啊……真的很辛苦。」
雪之下这么说着,并且将视线移往烤箱所在的方向。
由比滨正站在那里。
她牢牢地戴着隔热手套,端着烤箱的烤盘跑过来。对喔,差点忘了。不光是三浦和川崎,雪之下还负责指导由比滨做甜点。难怪她会喊累。
「自闭男!来吃吃看吧!」
由比滨把盘子上的手工巧克力饼干现给我看。她大概一直在烤箱前耐心等着,这些饼干散发刚出炉的香味。
虽然表面上看来只是普通的饼干,形状也不太一致,但没有明显的烤焦痕迹,也没有混进什么异物。目前为止还没问题。
好啦,剩下的就是味道了。
我偷偷看向眼前的由比滨。她闪闪发亮的双眼中充满期待,肩膀因为不安而微微颤抖,嘴边挂着有点没信心的笑容。
看到这样的表情,我实在没办法说不吃……
我的喉咙发出声响。只不过,我咽下的不是口水,而是觉悟!
「……好,我吃。」
我深呼吸两口后,勇敢地卷起袖子,即将伸出手时,一旁的雪之下满不在乎地说:
「看来你已经做好壮烈成仁的觉悟。不过放心吧,我姑且也有帮忙。」
「……什么嘛,那我就放心了。」
「你们很过分耶!」
我放松紧绷的肩膀,带着轻松的心情把饼干放进嘴里,咬碎后吞进肚子。经过一段时间,身体并没有出现任何异状。
「……好强,真的能吃耶。」
「真的能吃是什么意思……当然能吃吧,那是食物耶。」
我稍不注意,毫无掩饰的感想便脱口而出。由比滨听了,气得鼓起脸颊。不过,对于知道你料理技术的人来说,这已经是相当大的称赞啰?
老实说,我真的吓到了,想不到由比滨会那么努力。虽然这也要感谢雪之下的指导……我看向雪之下,她拨开垂在肩膀上的头发,得意地挺起胸。
「那当然,因为我有好好监视每个重要的环节。」
「原来那是监视吗!我还以为那只是正常的教学……」
由比滨显得有些丧气。但雪之下口中的监视,和教育几乎是一样的意思,所以根本不需要在意。事实上,雪之下也不是很在意这两个辞汇的差别,现在正忙着把烤盘上的饼干移到纸盘,仔细检验。
然后,她轻抚下巴,轻轻点头。
「看起来是没有问题。试吃也平安结束了,那我也吃一片吧。」
「那叫做试毒吧……你怎么忍心叫我做那么危险的事?」
「才不是试毒,而且我也会吃。」
我们三人再次坐下,把手伸向饼干。
这次的饼干烤得酥脆,奶油香也不停地逗弄嗅觉感官,随后涌上的淡雅甜味和浓纯的巧克力香,更是让人欲罢不能。
「……好好吃。」
由比滨吃完一块饼干后发表感想,雪之下也轻轻点头表示同意。两人看向彼此,由比滨腼腆地笑了出来,雪之下也回以微笑。
然后,由比滨把身体转向我。
「好吃吧?」
「就不错吃啊。」
我刚才说过了吧?没说过吗?在由比滨的逼问下,我如此回答。结果,两人的表情都蒙上些许阴影。
「不错……」
「不错是吗……」
由比滨略显失望地垂下肩膀,雪之下则瞪过来一眼。呃……稍等一下,不然这种时候我还要怎么说?我从脑海中找出比企谷八幡的哥哥语录,把为了讨好小町而记住的辞汇全都拿出来。
「呃……那个……真是超好吃的……谢谢你。」
我深怕自己再次失言,把脑汁绞得一滴不剩才挤出这几个字,由比滨的双眼立刻亮了起来,雪之下的视线也变得柔和。
「嗯!」
由比滨精神十足地回答,雪之下默默替我盛满红茶。
太好了,小町。哥哥好像说中正确答案了……
虽然我在小町的加持下才度过难关,但老实说,饼干的确很好吃,我也是真心感谢她们。
不管是微甜的饼干,还是温暖的红茶,都带给我无比的充实……肯定是这样没错。所以,我再次低喃一声「真是愉快」。
然而,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当我察觉到这一点,踩着高跟鞋的脚步声同时响起。
对方不但毫不隐藏自己的脚步声,反而像是要彰显似的步步接近,最后终于显露真面目。
雪之下注意到脚步声,将视线移向我身后,然后轻轻皱眉。
光是看到那个反应,我就猜到出现在身后的人是谁——雪之下阳乃。
「姐姐,有事吗?」
阳乃没有回答雪之下的问题,而是默默地直盯着我。她用手指轻抚嘴角,缓缓打开艳丽的双唇。
「这就是你说的真物?」
被她这么一问,一股寒意便窜上背脊,我下意识地转头避开她的视线。但阳乃不放过我,往这里更接近一步。
「这种时间,就是你说的真物?」
「……你觉得呢?」
我只能说出这种毫无意义的回答。
阳乃的声音虽然冰冷,但也含有一份纯粹。
她仿佛在告诉我,她真的不明白、无法理解。
「姐姐,你到底想怎样?」
「就……就是说啊。那个……」
雪之下和由比滨忍不住插嘴,但我伸手制止她们。因为,阳乃询问的人是我。
只不过,就算我不制止,阳乃也不会对她们提起兴趣。她只是默默地盯着我的眼睛、我的一举手一投足,甚至是我的呼吸。
「这就是你要的东西?我不认为你是这样的人。」
阳乃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来到我的身后,探过来看向我的脸。
「你是这么无趣的人吗?」
尽管我们的距离近到足以感受对方的气息,稍微动一下就能碰到彼此的身体,但这句话听在我的耳里,却遥远得教人害怕。
「如果我有趣,早就是班上的红人了。」
「我就喜欢你这点。」
我把脸转到反方向。阳乃开心地轻笑两声,总算往后退了一步。
要是她就这样离开不知道该有多好。但这是不可能的。我十分清楚她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人。
阳乃在一步之外的地方睥睨我们。
「……不过,现在的你们有些无趣。我啊……比较喜欢以前的雪乃。」
听到这句话,我不禁倒抽一口气,表情也变得紧绷。
虽然雪之下和由比滨都低着头,她们此刻的表情,八成跟我没什么两样。
阳乃发觉没人肯答话,轻轻叹了口气。最后,高跟鞋的脚步声总算逐渐远去。
我彻彻底底地明白她想说的话。
雪之下阳乃的话中之意是——这种东西根本不可能是真物。
我也有同感。
这个状况和这种关系,确实让我感到不对劲。
因为还不习惯,因为不曾经验——所以,我才以为只是一点不对劲而已,以为久而久之自然会适应。
然而,阳乃并不轻易地善罢甘休。
那是长期盘踞在胸口的东西,令人浮躁不安的淡淡寒意,一直潜伏在心底的不快。
雪之下阳乃把我不愿面对的事情,摊在我的面前。
那才不是信赖,而是某种更残酷的事物。
× × ×
热闹过后,总是留下无尽的寂寥。
今天的烹饪教学活动也不例外,一色在最后简单地致词后,众人便各自收拾起东西,三三两两地解散。
随着人数逐渐减少,原本热闹的烹饪室也静了下来。最后只剩下现任学生会成员和侍奉社员。
在场的所有人一起清理垃圾,并且把场地复原。一色收完外面的海报回来后,宣布:
「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学生会就行啰。」
听到这句话,我再次环视室内。剩下的工作确实不多,直接交给他们即可。
不过,我们的回答并非如此。
「嗯……可是,我想帮到最后。」
「没错,你不需要顾虑我们。」
由比滨、雪之下还有我都选择留下来帮忙。
一色对我们的回答颇为意外,还偷偷看向我加以确认。我轻轻点头后,她立刻露出微笑。
「真的吗?那么,就接受学长姐的好意吧。」
实际上,应该是我们接受她的好意。一旦活动完全结束,脑袋就会自然想起刚才的事,所以我们才想尽量拖廷时间。
不过,这样的抵抗也持续不了多久。
大致收拾完毕后,最后只剩下我们所在的调理台周围还没清理。
我压扁完全失去温度的红茶纸杯,往垃圾袋里一丢,把袋口绑好,就再也没有其他能做的事。
把门窗全数关好,确认没有忘记东西后,众人来到公民会馆外。把垃圾袋放到指定地点后,终于没有继续待在这里的理由。
「各位辛苦了。」
在公民会馆门口附近,一色向我们低头道谢,其他学生会成员也同样低下头。由于这场活动是突然之间说办就办,大家此刻的脸上都显露出疲惫。
没人还有体力举办庆功宴,大家各自踏上回家的路。
我们三个也是一样。
雪之下重新背好包包和手上的大袋子。袋子里八成装着红茶和她的私人调理器具。
「……回家吧。」
「也好。」
继雪之下之后,我也推着脚踏车,往车站的方向前进。这时,由比滨一把抓住脚踏车的后座。
「干么……」
被我这么一问,她似笑非笑地说:
「那个……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提议,我和雪之下面面相觑。
「这个……时间有点晚了……」
「那我今天去住小雪乃家,在你家吃饭怎么样?」
「今天去住……你一个人说了算吗。」
由比滨确实经常去雪之下家过夜,我记得她们在这类活动的前后,大多会一起回家。
「有、有什么关系。不行吗?」
由比滨用撒娇的声音这么问,雪之下轻轻叹了口气。
「我是无所谓……」
「好耶!那我们走吧!自闭男……要来吗?」
不同于刚才对雪之下撒娇的语气,这句话中隐约有种急切。我一下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便点头答应。
「走吧,反正我也饿了。在车站集合行吗?」
「嗯!」
由比滨回答后,我也点了点头。
我把脚踏车转往反方向,跨上车骑了出去。
× × ×
我抵达车站时,由比滨跟雪之下也正好走出剪票口。
她们搭乘电车过来,而我则是骑脚踏车。电车的速度固然比较快,但若加上等车,实际花费的时间其实和骑脚踏车过来差不多,看来我时间抓得刚刚好。
我们会合后,先去雪之下家让她放东西。
从车站到雪之下的家并不远。一路上,我们时而漫无边际地聊天,时而一边感受沉默的时间。
走过大型公园旁边的小路,便看到眼熟的摩天大厦。
我们通过斑马线,来到大楼入口时,雪之下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
「啊,没……」
我出声问道,雪之下的反应慢了半拍,讶异地注视着某个地方。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高级车。
正当我觉得那辆车相当眼熟,车门便突然打开,一名女性走了出来。
她将艳丽的黑发整齐地盘在头上,穿着和服走路的姿势兼具优雅与威严。这个人是雪之下的母亲。
「妈妈……你怎么会来这里……?」
「因为阳乃把你的志愿告诉我了。我要来跟你谈这件事。雪乃,你这么晚才回来,是去了哪里……?」
母亲担心的眼神让雪之下低头不语。那个反应让她轻轻叹了口气。
「我一直认为,你不是会做这种事的孩子……」
她说出这句话时,雪之下有一瞬间抬起头,睁大眼睛注视着母亲。可是她没能回话,只是轻咬下唇别开视线。既温柔又冰冷的话语束缚住雪之下。只要说出这句话,就足以限制她的想法,否定她的一切。
雪之下母亲的眼神绝对不算锐利,声音中也没有怒气或不耐,反而更接近悲叹。
「因为相信你,我才让你自由……这是我的责任、我的失败。」
她不给任何人反驳的余地,迳自默默地摇头。
「我……」
雪之下小声地想说些什么,但是被下一句话轻易打断。
「难道我做错了吗……」
她无力地自言自语,声音听起来既愧歉又懊悔。那种自责的态度让旁人无法对她加以责难,连被这么说的雪之下本人也一样。
由比滨看准雪之下的母亲叹气的瞬间,怯生生地说:
「那个……今天有学生会的活动……我们是因为帮忙,才拖到这么晚……」
「是吗?你们专程送她回来啊。谢谢你。不过,现在已经很晚了,你的家人应该也会担心……对吧?」
虽然没有直接叫我们回家,雪之下的母亲还是用完全不带敌意的温柔声音和笑容如此暗示。
在此同时,她也用态度划出明确的界线——这是她们家的事,不容外人置喙。被她这么说,我们也只能乖乖退到一旁。我和由比滨都察觉到,现在没有说话的余地。
我们闭口不语时,她静静接近,将手搭上雪之下的肩膀。
「我希望你能自由地做自己……可是,我也担心你会走上错误的道路……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这句话里究竟有多少询问的意图,我完全无法判断。
「……我会好好说明的。你今天先回去吧。」
「是吗……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雪之下低着头说道,她的母亲露出困惑的表情,然后斜眼看向我和由比滨。
「……既然已经把你平安送到家,我也该走了。」
我向雪之下的母亲点头示意,转身就走。一个男生一直待在独居女儿身旁,她应该也不放心才对。继续留在这里,只会对雪之下不利。
「我、我也该走了……再见!」
在我身后的由比滨也这么说,快步跑了过来。在这种情况下,她也不可能再说要留下来过夜吧。
走了好几公尺后,我偷偷回头一看,雪之下好像在和她的母亲对话。对话结束后,雪之下的母亲回到车上,留在原处的雪之下也才进入大厦,再也不见身影。
我和由比滨站在斑马线前等待绿灯时,雪之下家的车子缓缓驶离。虽然后座的车窗上贴着黑膜,没办法看到里面的情况,对方仿佛正看着这里,使我怎么也静不下心。
过了一会儿,灯号转绿,由比滨率先踏出脚步,转身对我说:
「那我要回家了。」
「啊……我送你。」
听到我这么说,由比滨摇摇头。
「不用了,反正车站就在附近。而且……总觉得这样有点狡猾。」
为什么狡猾——这句话我问不出口。
「……是吗?」
我只能无力地回应,望着由比滨离去的背影。
就算多走一点路陪她到车站,我回家的距离也不会差多少。尽管如此,我也没能过去追她。
看着由比滨在街灯的照耀下离去后,我才终于骑上脚踏车。
虽然风不大,冰冷的空气还是让我露在外面的脸颊阵阵刺痛。
努力踩了好一段时间的踏板后,我的身体开始发热,但脑袋却彻底冷了下来。
真正的我、真正的她、真正的自己——
每个人肯定都有一个被别人界定的自己,而那个自己总是跟真正的自己不一样。我和她都是如此。真正的我们,总是跟别人眼中的有所不同。
不用跟任何人确认,我也能明白这一点。
因为过去的我是这么说的。因为以前的比企谷八幡一直在呐喊——
那样好吗?那就是你的愿望吗?那就是比企谷八幡这个人吗——
我捂捣住耳朵,闭上眼睛,不去听那些怒骂、吼叫和咆哮,用燥热的吐息代替话语。
如果连自己都说不出「那就是真正的我」这种话,那么「真物」又该怎么办……真正的我们,到底身在何处?为什么那些人能够为关系性下定义?
一旦把这种感情贴上「不自然」的标签,就不会再想到其他的可能。
这种感情和关系不该定义,不该命名,更不该从中找出意义。因为一旦产生意义,便会失去其他的功能。
要是能用框架加以定型,想必会轻松许多。我之所以从不这么做,就是因为明白,一旦用框架定型,之后将只能以破坏的方式改变框架。
过去的我为了寻求永不磨灭的事物,才总是避免赋予名义。
我一直在思考,自己和她是否总是一味地依赖无形的话语?
真希望现在立刻降下一些雪花。如此一来,至少能掩盖许多事物,让我不再继续胡思乱想。
无奈这座城市鲜少下雪,今晚的天空依然澄澈无比。
只有璀璨的星光,让现在的我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