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习惯冷天气。
打从出生起便没离开这个地方、这座城市生活过,天气冷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所以我一直认为,千叶的冬天就是这样。
乾燥的空气、刺骨的寒风、从脚底窜上背脊的寒意虽然让人厌烦,但也不至于恨之入骨。
倒不如说,我觉得这已成为一种熟悉的感觉、理所当然的事实。
一言以蔽之,冷热只不过是程度上的差别,取决于是否经历过远超出当下标准的环境。也就是说,没体验过其他地方的冬天有多冷,自然无从比较。
因此真要说的话,我应该比较不习惯温暖,从未体验过其他温暖。
例如,吹在冻僵的指尖上,给予温暖的白色气息──
又或是用手套轻轻揪住的围巾,大衣摩擦的声音──
以及并肩坐在长椅上时,不经意相触的大腿──
身旁的存在带著的热度──
这样子的温度令我惶恐。我稍微扭动身体,跟坐在两旁的雪之下及由比滨保持一个拳头的距离。
夜里的临海公园除了我们三人,便没有其他人。望向天空,雪之下住的两栋式摩天大厦就矗立在那里。
海滨公园一带与站前商业区相隔一小段路。过了大马路,马上就是闲静的住宅区。虽然这里地处海边,多亏附近种了兼具挡沙与美观功能的树木,海风并没有冷到哪里去。
话虽如此,大概是因为附近没有其他人烟,再加上地面积雪,我依然强烈感受到冬天的气息。
日期仍停留在二月十四日。
这一天是情人节、小鱼乾日,也是妹妹小町参加我的高中──总武高中入学考的日子。
另外,还是我们一起去水族馆的日子。
从中午持续到傍晚的小雪虽然积得不深,草地、围篱上还是见得到雪的痕迹。
听说雪会吸收声音。
我不认为这么点雪会吸收声音。不过,我们三人确实都默不作声,纯粹听著彼此的呼吸,凝望宁静的夜晚。
薄薄一层银白色的雪景,反射月光和街灯的光芒。以现在的时间来说,四周算是颇为明亮。如果这里的街灯仍使用过去的银白日光灯,色调想必更加寒冷。
不过,白雪反射偏橘的灯光,看起来甚至有那么一点温暖。
尽管如此,一旦稍微触碰,积雪仍会融化消失。
缺乏真实感的暖光,让我了解在夕阳照耀下落入海中的雪并非幻影。
这道光诉说著下过雪的事实,以及这一天的存在证明。它还告诉我们,这些证明只要经过些微的温差及时间,就会失去踪迹。
基于好玩而碰触将会消融,基于恶作剧而拍掉也会消散。但就算是假装视而不见,置之不理,它也会逐渐消失。
倘若天气一直这么寒冷,是否就能维持原状?我忍不住思考起这种没意义的事,再假装打哆嗦,摇摇头甩开思绪。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小时候做的雪人就证明过了。
最后,我顺势站起身,正好看见公园角落有一台颜色以红色和蓝色为主的自动贩卖机。
准备走向贩卖机之前,我回头望向那两人。
「……要喝什么吗?」
她们互看一眼,随即轻轻摇头。我颔首表示理解。
我走到自动贩卖机前,从钱包里拿出硬币,喀啷喀啷地塞进投币孔。
平常喝的咖啡和两瓶红茶掉到洞口。我蹲下身,拿出饮料,放进外套口袋。
最后拿出的罐装咖啡明明很烫,握在手里却意外冰冷。一直拿在手上绝对会烫伤,所以我用扔沙包的方式轻轻拋接几次,同时思考它冰冷的缘故。
等到冰冷的手习惯铁罐的温度,我终于解开疑惑。
体感温度不过是一串数字,若不赋予这串数字意义,就只是单纯的数字。
我明白什么是有意义的温暖。我不是透过话语文字,而是亲身感受到,「温度」与「温暖」是不同的概念。不过,我也只是不久前才发现,所以没什么好骄傲。
比起以前用一百元硬币就能买到的温暖,隔著布料短暂相触的三十六度体温,还显得比较热。
我细细回味著当时从大腿传来,至今仍残留在胸口的余温,缓缓踱回原本的长椅。
我隐约察觉到,自己再也无法感受那股热度,所以想尽量拖延回去的时间。尽管如此,我也没有停下脚步。
因我离开而空出的位置,并没有人填补。先前不小心意识到那份热意后,更是如此。
插图005
到头来,我还是不明白,接近到什么地步,才是正确的距离。
所以,我一边想著「靠近到这个地方没问题」、「还可以再近一步」,一边慢步前进。
宛如这一年的时光。
走近对方,摸索著可以接近的范围,重新测量距离感。
一无所知的时候,总是毫不客气地大步前进;一旦有所察觉,立刻就得蹑手蹑脚。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明白的时候,双脚已经连一步都动不了。
还差一步。至少半步。
我在这个距离驻足。
街灯像聚光灯般,照亮长椅和两个人影,伸向四面八方的影子色泽薄弱,有点模糊不清。
我愣愣地注视这幅景象,一语不发,拿出口袋里的饮料。两人面带困惑,但还是向我道谢,伸手接过。我留意著不要碰到她们的手指递过饮料后,把手插回空出的口袋。
这时,口袋内发出包装袋的窸窣声。
光滑的触感让我有些在意。稍微看向袋口,原来是稍早收到的饼乾原封不动地摆在里面。
饼乾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拍拍口袋也不会变多【注1:出自儿歌〈神奇的口袋(ふしぎなポケット)〉歌词】。
幸福不会轻易增加。彼得跟猎豹还是Carrousel也都说过【注2:分别指日本艺人池畑慎之介、演歌歌手水前寺清子、艺人Carrousel麻纪】。
头痛的是,虽然它们不会增加,却会轻易减少、失去。
我拿出饼乾,确认是否有破损。多亏里面放了粉红色碎纸丝防撞,饼乾毫发无伤。
我松了口气,正准备将它放回口袋时,突然听见轻柔的呼气声。
雪之下的视线停留在那包饼乾上。
「……好漂亮。」
她轻声说道,陶醉的眼神有如坠入爱河的少女。由比滨似乎对雪之下突如其来的话语吓了一跳,但随后立刻兴奋得往前倾。
「啊,嗯!这个袋子跟maste我挑了很久呢!」
「Maste?什么东西?印度的招呼语吗?」
「那是namaste吧。maste指的是纸胶带(Masking tape)。」
雪之下按著太阳穴,一副无奈的样子。
「你明明连打招呼都做不好,却知道一些有的没的。」
「说什么傻话?打个招呼就能营造出对话的气氛,不是很好吗?打招呼的用语可是必备知识。」
听我这么说,雪之下露出被打败的表情。
「在你心中,打招呼也算是对话啊……」
「嗯。所以我也尽量不跟人打招呼。」
「你也太不擅长对话了吧!果然是自闭男。」
对啦对啦,我就是自闭男嘛。「人如其名」这句话说得真好。话说回来,我竟然也习惯由比滨取的这个绰号了……以前我还会故意装可爱,红著脸别开目光,小声否定「人家才不认识名字这么丢脸的家伙」的说【注】。不对,我不记得发生过这种事。因为我一开始就放弃抵抗,接受这个绰号了嘛!【注3:出自《情色漫画老师》,主角的妹妹纱雾被人提到笔名「情色漫画老师」时的固定台词。】
Maste……Masking tape的简称是吧,我记住了。虽然不晓得那胶带是用来贴什么的。不过雪之下小姐,您对年轻人的文化意外地熟稔呢……我如此心想,将视线转向她。
雪之下大概是猜到我在想什么,轻笑出声。
「Masking tape本来好像是涂油漆时用在保护交接面,不过最近也有许多图案精致的款式。」
「对对对。一堆可爱的图案,超流行的!可以用来包装,或是贴在手帐上……」
由比滨兴奋地开始讲解。我一边听,一边重新观察包装。原来如此,确实装饰得很精致。
缎带的大小适中,还用金线点缀,胶带上也印著狗脚印的图案。整体外观相当可爱讨喜。
由比滨发现我盯著包装看,似乎开始坐立不安,视线游移不定。
「味、味道……我没什么自信……不过,我很努力。」
最后,由比滨笔直地看过来,坚定地说出口。见到她如此认真,容不下打哈哈的空间,我轻轻抚摸手中的饼乾袋。
「……嗯,我都知道。」
我真的觉得饼乾做得很成功。虽然我还没吃,不知道味道如何,我依然感觉得到,不擅长下厨的她为了送礼对象,已经尽了全心全意。
因此,我也尽量用不会太夸张、又不欠缺诚意的真挚言语回应。这句话平凡无奇,不幽默也不有趣,就算这样,她似乎明白了我想表达的意思。
「对吧?因为你之前说过嘛。什么努力的模样怎么样的。」
由比滨得意地挺起胸膛,晃著手指说。
「……你还记得啊?」
想不到她的记忆力这么好……好啦,我自己当然也记得。
当时的那句话并非谎言,到现在我还是发自内心这么认为。可是,被对方当面说出来,实在有点难为情。一想起以前说过的话就恨不得撞豆腐自尽,我就是这样的人。
然而,难为情的好像不只有我。
「对、对呀。与其说记得,不如说忘不掉……因为,我听见那句话时,有点吓到。啊哈哈……」
由比滨露出羞赧的笑容,尴尬地扭动身躯。你这样讲让我也怪别扭的耶!结果,连我都跟著「啊哈哈……」地乾笑。这时,我们四目相交,由比滨瞬间移开视线。
「……不、不过,你之后一直是那种调调,我已经习惯啰!」
她开玩笑似的补了最后一句,雪之下跟著笑出声。
「是啊,十之八九都是低于预期。」
「对对对。」
由比滨点头同意。嗯──我对此有些意见喔……我瞄了雪之下一眼表示反对。
「……等等,应该不是只有我吧?您不也一样吗,预期之下同学?」
「那是什么诡异的称呼……」
预期之下同学挑起眉毛,斜眼瞪过来。一旁的由比滨则是困扰地垂下眉梢,张开嘴巴。
「啊……例如说动物疗法的那次……」
「没错没错,虽然我不知道那算预期之下还是预期之上。」
由比滨略显尴尬地轻搔脸颊,我也点头附和。当时我们还算不上熟识,所以无法强烈反驳,现在回想起来便忍不住想吐槽「这家伙在说啥啊……」。由比滨发出沉吟,不晓得是否跟我有同感。
「嗯……难说耶。我当时是觉得『这个人好聪明喔』,不过……」
哎呀,转折语出现了。既然说了「不过」,接下来的话只会是否定。由比滨也觉得她只是想跟猫玩吧……
没有明说也是一种温柔。要是把话说开,雪之下八成会像机关枪似的劈里啪啦反驳,于是我默默地将这个想法藏于胸怀。
然而由比滨似乎藏不住。也是啦,那对胸怀怎么可能藏得起来呢!
「不、不过!小雪乃有点天真嘛!」
她原本可能是想帮雪之下缓颊,但雪之下听了,却只回以冰冷的目光。
「那是在说你自己吧?」
「才、才没有!你看,之前玩大富豪的时候,我有用脑袋想呀……」
由比滨一时说不出话,但随后马上想到例子反驳回去。我也翻出有点模糊的记忆,回想那次跟游戏社玩的黑暗游戏。
「我倒觉得你只是运气好……」
「又、又没关系,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环!那一天,那个、是我生日,运气好是当然的,不如说发生了好事,我很开心……」
由比滨起初颇为激动,讲到后半段却轻轻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字句都在她嘴里糊成一团了,根本听不清楚,真想请她别这样。一想起当时送她的礼物,连我都跟著害羞得低下头了好不好?这时,雪之下咕哝道:
「生日跟运气好有关系吗……」
「有、有啦有啦!赢了不就好了吗!」
雪之下神情严肃,微微歪过头;由比滨鼓起脸颊,闷闷不乐地抱怨。看到她们这样,我忍不住笑出来。
由比滨说得没错,不管过程如何,结果就是赢了。所以,这样就好。
无论是我还是雪之下,我们一直从她正面积极的态度中得到救赎。
雪之下应该也明白这件事,她扬起嘴角,拨开垂到肩膀上的头发,满意地点头。
「……嗯,是呀。胜利是件好事。」
「又来了,不服输的个性……」
我不禁泛起苦笑,雪之下闻言,淡然地望向我。
「你倒是挺喜欢输的。」
「此言差矣。我每次可都是有打算赢的喔。」
对面的两个人根本没听进去,由比滨还表达赞同:
「像网球跟柔道的时候……」
「……该说是白辛苦一场吗。」
雪之下不知是出于无奈还是疲惫而叹气。这句话让我有点不开心,这里必须好好地纠正她:
「哪有?柔道那次才没有骨折,只是伤到腰。」
雪之下似乎不认可这个玩笑,这次换她面露不悦。
「这只是一种譬喻,你插嘴【注】做什么?再说,你有去医院检查吗?腰痛变成老毛病的话很难治,之后处理起来很麻烦喔。」【注4:「白辛苦一场」的日文为「骨折り损」,「插嘴」的日文为「话の腰を折る」,两者直译分别为「折断骨头」、「折断腰」。】
「原来你这么担心他?其、其实我也有点担心啦!」
雪之下表面上质问我,实则反将我的冷笑话一军,由比滨有点被吓到,但也马上跟著搭便车。嗯──真希望这些宝贵的建议和问候,能在那个时候就对我说……
算了,既然人家那么操心,就好好报告实情吧……
「有啦,去了一趟整骨院,还凭收据赢得体育课时在旁边休息的权利。」
「哇啊~~好奸诈!亏我那么担心!」
见我得意洋洋的样子,由比滨肯定很想收回先前的话。但是省省吧,你当时绝对没担心到哪去。由比滨大概察觉到我怨恨的眼神,赶紧拍一下手转移话题。
「其实,那种打打闹闹的活动很有趣呢。大家一起玩很开心。」
「……是吗?」
「打打闹闹」这个部分我同意,不过,大家一起玩有很开心吗……这点我持怀疑态度。由比滨挺起胸脯,肯定地回答:
「当然啰。优美子、姬菜、隼人同学、小彩、小町,大家不是玩得很开心吗?之前暑假的时候。」
她将视线移向远方,雪之下也点点头。
「露营的时候吧。先不论开不开心,确实很热闹……你有没有漏掉谁?」
雪之下纳闷地歪过头。经她这么一说,我也扳起手指,计算当时一起去千叶村的人,然后得出答案。
「平冢老师……但她是负责带头的,不太算有跟我们一起玩。」
「……就我看来,老师也玩得挺开心的。」
雪之下蹙起眉头。我不是不懂她的心情──嗯,对啦,那个人看起来总是自得其乐。还有户部其实也在,不过那个家伙就算了。我会永远记得你的,所以请好好安息吧。都是因为他问了叶山奇怪的问题,才害我心情郁卒,这件事只要有我记得就好。
那次暑假,发生了很多只留在我心中的事。
那抹苦涩宛如淤泥,一直盘踞在心底,留下疙瘩。
我之所以无法对鹤见留美这名少女置之不理,是因为我把她跟某人重叠在一起。我大概是无法原谅「大家」这种连存在都暧味不明、只会带来同侪压力的强迫观念,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或者说,始终把她压得喘不过气。
事件的结果绝对称不上好。
只不过,那副即使知道是伪物、还是想伸出手的姿态,使我产生些许的希望,和近似于祈愿的愿望。这也是只有我记得就好。
然而回忆并不受个人意志控制,一起度过那段时间的人也会拥有。
所以,她接下来也会提起这件事吧。
「烟火也好漂亮。」
由比滨看著夜空,喃喃说道。我也跟著抬起头。今晚没有明月,也没有撒在空中的金丝,夜色一片黑暗。
「……烟火啊。」
「你记得呀?」
「对啊。暑假里没做什么事,有什么活动的话自然会记得。」
由比滨的语气像是在调侃,所以我也耸耸肩,如此自嘲。
我们藉此将共同拥有的回忆,小心翼翼地收进心里。
彼此之间剩下淡淡的微笑、细微的呼吸声,以及幽然的沉默。
雪之下叹一口气,彷佛要填补这瞬间的寂静。
「将近四十天的假期,你只记得其中几天……」
「有什么奇怪的,暑假不知不觉就结束啦……而且,开学后大家不是忙到不行。」
「因为越接近年底,活动就越多。」
「是啊……虽然大部分都是那个主委的问题。」
一想起那个人,说话就开始不客气。由比滨也瘪起嘴巴。
「嗯……不予置评。」
天啊!由比滨是大好人!那种人明明连审都不用审,直接送十个死刑,往死里打就好的说!不过,雪之下好像也不认同我的看法,耸了耸肩。天啊!雪之下也要走温柔路线吗?才刚这么想──
「问题不全在相模同学身上。」
「啊──你把人家的名字说出来了……」
「……亏你有脸这么说。你根本没打算藏吧。」
雪之下按著太阳穴,一副头痛的样子,皱眉瞥了我一眼。我敷衍地回应「好啦好啦是我不对」,她才清清喉咙,咕哝道:
「那是诸多因素导致的结果……」
这句话非常抽象,相当不精确,但难道还有其他说法吗?虽然她讲得含糊,我们仍然理解到她想表达什么。
随便将自己的理想加诸于别人身上,或者是因为无法容许自己随便依靠别人、坚持不向其他人求助,又或是自以为替他人著想──各式各样的因素。
不过,我认为我们就是在如此反覆之下逐渐了解彼此,得出上得了台面的答案。
我们的答案不尽相同,但最后大概殊途同归。
所以,雪之下用八竿子打不著的结论收起话题。
「最重要的是,行程排得太过密集。」
我跟由比滨都表示同意。
「对呀。之后马上就是毕业旅行了。」
「没错。毕业旅行也是匆匆忙忙的。」
点到这里,我不打算再说下去。后来是由比滨和雪之下接续话题。
「感觉没有好好观光到。顶多是清水寺吧?还有一个超多鸟居的地方。当地名产也没吃到多少……不过,电影村很有趣!那里的鬼屋好玩!」
「……所以我们当时匆匆忙忙的。」
相较于兴奋的由比滨,雪之下看起来不太苟同。那时她们在不同班级,所以没有共同行动。就算有一起玩,雪之下大概也不会进鬼屋。因为她不太擅长那种东西嘛!好吧,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擅长。
「观光胜地应该参观了不少。龙安寺、伏见稻荷神社、东福寺、北野天满宫……我还去了其他地方。至于名产,在旅馆不是有吃到汤豆腐跟乌龙面锅吗?而且想去的咖啡厅也去了。」
雪之下的脸上添了几分喜悦。原来如此,那天早上去的咖啡厅果然是这家伙挑的。那家店的确很别致,餐点也很美味,所以没什么好抱怨的……
回想到这里,雪之下又低声补充:
「还有拉面……」
「拉面?」
由比滨的头上冒出问号,雪之下急忙闭上嘴巴。我开口填补这段空档:
「喔,京都有很多有名的拉面店,北白川、一乘寺那带是一级战区。时间够的话,我也好想去一趟……高安、天天有、梦语……」
「啊?咦,什么?」
「没什么。只是我想去的拉面店,别理我。」
「嗯、嗯……」
勉强说服始终满脸问号的由比滨后,轮到我接续话题。
「之后还是忙得要命。好不容易摆脱相模后,换一色搞出一堆问题……」
「啊哈哈……学生会选举也超累的。」
由比滨发出苦笑,一旁的雪之下似乎有点泄气,我瞥到这一幕,也叹了口不小的气。
「选举刚结束,紧接著又是圣诞节活动,整天听他们满口Logical Magical这样那样的,简直是地狱……」
「的确是听不懂那群人在说什么……不过你刚才讲的话同样很难理解。」
雪之下微笑著使出毒舌攻势,蜷起的背不知何时挺直了。由比滨也轻轻撞一下她。
「可是,能免费去得士尼乐园玩很不错耶!还买到一堆熊猫商品!」
「……嗯,是啊。并非只有坏事。」
由比滨嘿嘿笑著,雪之下别过头。看到她们这样,连我都觉得好温馨。
确实不是只有坏事。
我认为我们当时的行为是有意义的。我们无法确定是否对一色伊吕波尽到责任,不知道鹤见留美抵达的终点是否正确,更无从得知她那句话的真意。
可是,至少我觉得这并非徒劳无功。
正因为这么想,我才能度过平静的年末。除了我之外,她们心中也存在同样的温暖吧。
所以,沉浸在回忆中的由比滨,语气也相当平静。
「总觉得时间过得好快。去年真的发生了好多事……」
「过完年后也超忙的好吗……尤其是我们家,小町接著就考高中了。」
开学后,校内充斥著没来由的流言,让我有种一直在忙的感觉,好像只有年初的短短几天得以悠闲度过。拜其所赐,回忆也统统集中在年初。想到这里,我不禁担心起小町的考试。
「希望新年参拜时许的愿有效。」
「嗯?喔,是啊……」
我的担心似乎表现在脸上,雪之下才为我打气。
「算了,在这边担心也没用。」
我打算转换一下心情,如此说道。由比滨也点头附和。
「对啊……等到结果出来,帮她办个慰劳会吧!」
「嗯,麻烦了。好好地为她庆祝上榜。」
「……嗯。」
「当然!」
我讲得一副小町确定会考上的样子,她们却没有否定,而是笑著回答。多亏她们,我的表情才和缓下来。
然而,由比滨的表情突然蒙上一层阴霾。
「考试跟我们也不是完全无关呢。」
「是啊。明年的这个时候正好是考大学的时期,接著就是……」
雪之下再度垂下视线。那句话的下半段是什么,不用问也再清楚不过。
大学考试结束后,接著就是毕业。
「一年过得真快……」
这句话比我想像的还有真实感。事实上,这段时间只不过是我们刚刚随口就聊完的程度。与我一同回忆的这两人,想必也很明白。
「这大概是目前为止过最快的一年。」
雪之下深深叹了口气,由比滨敲一下掌心附和。
「我也这么觉得!为什么呀?对了,大人不是常说吗?年纪越大,时间过得越快,差不多就是那种感觉!」
「因为很忙吧……再加上一堆人来侍奉社委托或商量事情。都是平冢老师的错。」
「她可以说是元凶。」
雪之下苦笑著说道。我和由比滨也露出类似的表情。
真是对极了。这一切都始于那个人的一句话。
事情的开端其实很微不足道。我甚至怀疑是她的心血来潮。
然后,很快就要结束了。
到现在,我们仍然没有明确地分出胜负,结果总是暧昧不明,如在五里雾中。
就算是这样,我仍然要找出我的答案、我们的答案──即使是错误的,即使会失去什么。
一直回顾过去会没完没了。关于这一年的回忆,要聊多久就能聊多久。
而且都是愉快欢乐、可以笑著诉说的回忆。
只聊想聊的事,不想聊的就避而不谈。
真正想说的话,一句也没说出口。
一切都是恣意或刻意。然后马上就会发现,不提及的回忆,正是自己最在意的部分。
我们三人想必都有这种自觉。
就因为这样,对话才会中断。
三人共度的时间未满一年。其中有许多记得的事、忘记的事、假装忘记的事。
可以回忆的往事总有耗尽的一天。
聊完过去到现在,对话必然会中断。
既然如此,接下来该谈的就是未来。
大概是因为这样吧。我们三个都吁出一口类似叹息的气,陷入沉默。
不可视又不可知,不可解又不可逆。
看不见又摸不透的事物,纵使我们对它一无所知,一旦迈出步伐,就再也无法回头。
在这阵沉默中,我听见有人把围巾重新围好,发出的布料摩擦声。
「雪停了呢。」
由比滨看著罩上一层烟雾的朦胧夜空,喃喃自语。
雪之下没有回应,只是微微颔首,抬起视线。嘴角泛起的微笑,如同自薄薄云层中洒落的月光。
她们想必正看著相同的景色。
至今以来,肯定都是如此。
她们一直待在一起,看著类似的事物,共度同样的时间。
不过,她们恐怕不会得出同样的答案。我确信唯有那个答案不会改变。
为了不将答案说出口,我们转而聊起其他话题。
平凡无奇的天气、甜到发腻的咖啡,抑或是不值一提的回忆。
「听说我出生的那天下著雪,所以叫做雪乃……很随便对吧?」
时间静静流逝,雪之下忽然开口。由比滨用柔和的声音,回应她略带自嘲的笑容。
「……不过,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很漂亮。」
由比滨并没有寻求任何人的赞同,我还是自然而然地点了点头。
「……对啊,是个好名字。」
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令由比滨惊讶地连眨几下眼,雪之下也目瞪口呆。她们的反应害我害臊起来,赶紧移开视线。
为了掩饰这段尴尬的沉默,我将咖啡凑到嘴边,喝了一小口。
事实上,我的确认为这个名字很好,特地收回前言也很奇怪,所以除此之外,我也没有什么好做的。
「雪乃」这个名字很适合她。
美丽、梦幻,又带有几丝寂寥。不可思议的是,我并不会联想到冰冷或寒冷。
「……谢谢。」
雪之下的咕哝声使我将视线移回去,她放在裙子上的手紧紧握拳,头也垂得低低的。柔顺黑发如帘幕般,遮住她的表情。不过我还是从缝隙间窥见,她的脸颊染上淡淡的粉色。由比滨大概也看见了,扬起嘴角,轻轻呼出一口气。
雪之下听见她的轻笑,稍微咳了几声,然后抬起头,端正坐姿。
「好像是我母亲取的。虽然这也只是从姐姐那听来的……」
起初她的语气很冷静,最后声音却小到消失在空气中,原本抬起的视线也再次垂下。参杂苦笑的表情,蒙上一层阴霾。
我跟由比滨都瞬间说不出话。
是不是该随便找些话题,接续下去?一眼就能看穿只是在撑场面的笑料也好,例如我的「八幡」名字由来更随便,父母为小町的名字烦恼了那么久,我却是一秒就搞定。
或者可以交给由比滨,顺著她的话题继续聊。
可是,我和由比滨都选择沉默。
只用吐息回应,而非言语。
雪之下与她的母亲,以及阳乃。
关于她们的关系,我们知道的并不多──不,若要这样说,我对由比滨的家庭关系也不清楚,她们同样不了解我的家庭状况。
所以,我不了解的是更根本的事物。
我不了解她,不了解她们。因为不了解,所以不明白该如何回应。
这种说法好比如果什么都不知道,就拥有一大堆免罪符。
反正不了解对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也无可厚非;反正不了解对方,有所误会也在所难免;反正不了解对方,漠不关心也是理所当然。感觉事情会变麻烦的话,赶快装作不了解即可。更何况,我是真的不了解。
但我们对彼此的「了解」,已经到了无法忽视到底、无法故作无知的地步。事到如今还装傻,诚可谓厚颜无耻。
到最后,我还是不知道以目前彼此的关系,如何应对最为适当。表面上顺应对方的意见,适时地表达同感,再举个相近的自身事例,提出不至于太僭越的建议──到目前为止,我想我有做到这一步。这恐怕就是标准答案。每个人都懂的极其自然的交流。
然而,正因为想屏除这种伪物,我们才变成现在这样。
我下意识地紧握住咖啡罐,铁制罐子丝毫没有动静,只有我的指尖颤抖,罐子里传来些微的水声。
三个人之间安静得连这么细小的水声都听得见。
我将咖啡灌入喉咙,轻轻摇晃几下罐身确认剩余量。我下定决心,喝完咖啡后要好好地跟她们谈。
自己决定的事就得去做。我一直都是这样。即使是受影响,受牵连,受逼迫,最后还是必须由自己下判断。
这就是我的个性,完全不是决断力那种值得夸奖、值得骄傲的东西。独行侠基本上都是独来独往,任何事情都得自己处理。你可以称这种人为「工具人」,但我并非万能。基本上,我什么事都不擅长,要说专长的话,大概就是巧妙地安抚自己、说服自己,然后死心吧。
但此时此刻,这种玩笑话是骗不过自己的。
让我直说吧。
其实我觉得,我一直在逃避思考未来。
「逃避」这个字眼或许不太精确。最接近的说法应该是「避免」。
说是排斥也可以。
不管怎么样,绝对不是逃避。
因为事实上,我对此感到厌恶。
到头来,我追求的不是任何解答、解决或结论,而是「消灭」。我一直在等待眼前的课题、问题、难题在尚未明瞭之时烟消云散,迎接模棱两可的结局。
我自私地认为,我新在无意识间期望这一切就这样不了了之。忖度她们的心情固然太自以为是,但我的猜测大概八九不离十。
因为,我们一同度过了这段有如片刻的假寐──抑或是将人步步逼入绝境的凌迟──参杂幸与不幸的时光。
只不过,我明白这不可能实现。
由比滨结衣已经提出问题。
雪之下雪乃也有回答的意思。
那么,比企谷八幡又如何?
过去的我八成会嘲笑这种不上不下的状况;未来的我八成不会接受那种连答案都称不上的结论;现在的我对何谓正确一无所知,只感觉到自己仍走在错误的道路上。
既然这样,我该做的就是努力矫正这个错误。所以,现在我必须开启话题。
我喝下最后一口已经完全凉掉的咖啡,准备开口。
起初,我只发出一声叹息,然后是挑选措词发出的沉吟声。最后,终于说出像样的字句。
「……雪之下,可以听听你的事吗?」
我自己都觉得「这种问句谁听得懂?」
连想听什么都不太明白。
可是,对她们来说,这样似乎就够了。这句话岂止是树叶,连旁枝末节都不清不楚,甚至缺乏树干或树根。不过,或许还能成为一颗种子。因为,话中至少蕴含著我想跟她谈,以及要让这段停滞的关系前进的意思。
由比滨轻轻吸一口气,凝视著我。她的眼神彷佛在确认我的决心。
雪之下则绷紧身子,低头看著地面。
「……可以讲给你们听吗?」
她细微的声音透露出一丝犹豫,观察我跟由比滨脸色的视线怯弱不安。接续在这句话之后的,只有踌躇不定的气息。
雪之下的疑问──不,我不确定这是否为疑问。我不认为这句话是对我说的。
我用眼神及一个点头,回应她如同确认般的低语。雪之下困扰地垂下眉梢,沉默不语。
她可能跟我一样,在选择措词吧。
由比滨轻轻靠过去,坐到雪之下的身旁,抚摸她的手,像是要在背后给予助力。
「我呀……一直在想,是不是继续等比较好。虽然每次都只有一点点一点点,你还是跟我们分享了许多自己的事。」
由比滨将头靠到雪之下的肩上。我无从得知她闭上的双眼中,带著什么样的情绪。至少那般小狗撒娇似的动作,已经足够带给人温暖。雪之下放松下来,如同慢慢消融的冰块。原本紧握的双拳也逐渐松开,不太有把握地回握由比滨。
雪之下牵住由比滨的手,彷佛要确认彼此的体温,缓缓开口:
「由比滨同学。你之前不是问过我想怎么做吗?可是……我不太明白。」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恍惚,像是迷路的小孩。默默聆听的我们,想必也是同样的表情。因为我们就是不知道该往何处去的小孩。
由比滨悲伤地垂下目光。
雪之下大概是不想让她担心,或是想为她打气,才露出平静的笑容、努力表现出有精神的模样吧。
「可是,我以前的确有想做的事──曾经想做的事。」
「……曾经想做的事?」
由比滨面露疑惑,重复一次听到的话。雪之下略显得意地点头。
「我父亲的工作。」
「啊……不过那是──」
经她这么一说,我想到了。之前听说过,雪之下的父亲是县议员,还经营一间建筑公司。阳乃也跟我提过。在我翻出模糊的记忆时,雪之下打断我的话,接著说:
「嗯。不过,还有一个姐姐在……而且,做决定的人不是我。一直以来,都是母亲负责做决定。」
雪之下的语气冰冷下来,凝视远方的视线像在瞪人似的。所以,我们选择不插嘴。
人们诉说回忆时,好像都会望向远方。雪之下看著天空,我也跟著抬头仰望。
在风的吹送及月光照耀下,棉花糖般的云不断流动,变成各种形状。
降雪云已经远离,空中开始出现星光。今夜应该不需要再担心天气。
星星的光芒来自数十光年外的遥远过去。我们无从得知在这个当下,那道光是否确实存在。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看起来才格外美丽。得不到手的事物和已经失去的事物,总是特别美丽。
因为知道这点,所以无法伸手碰触。一经碰触便将开始褪色、腐朽。再说我也很清楚,那么珍贵的东西,不是自己这种程度的人就能触及的。
用过去式讲述愿望的雪之下,以及听她述说的由比滨,或许都明白这点。
「从以前开始,一切事情都是由母亲决定。她束缚住姐姐,却放任我自由行动。所以,我始终追逐著姐姐的背影。我不知道自己该表现出什么模样……」
她的轻声细语中,带有乡愁及悔恨,眼中也藏著寂寞及痛恨。
「……直到现在,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真的如姐姐所说。」
雪之下低声说道,凝望远方的视线落到脚边。她盯著整齐并拢的脚尖,像是在确认自己从未离开过半步。
听到这里,我们不禁语塞。
雪之下大概也感受到凝重的沉默。她迅速抬起头,用腼腆的笑容掩饰尴尬的气氛。
「我第一次跟别人说这些事。」
我被她的笑容影响,稍微放下心来,从乾燥的嘴唇呼出一口气后,开口回应:
「你都没跟人提过?」
「对父亲跟母亲,应该是有委婉地表达过……」
那大概是许久以前的事,雪之下陷入思考。最后,她还是轻轻摇头,不再回想。
「但我不记得他们有认真看待过。他们每次都要我不用烦恼这些事……大概是因为决定要让姐姐继承了吧。」
「那阳乃姐姐呢?」
「……大概没跟她说过。」
雪之下轻抚下巴,偏头思考后苦笑道。
「因为她的那种个性。」
「啊,我懂了……」
无论是身为妹妹的雪之下的评价,还是从青梅竹马叶山听来的片段印象,雪之下阳乃不是一个能商量将来、恋爱、梦想、希望这类话题的对象。
假如对方是无关的外人,她表面上可能会诚恳地接受谘询,在不会太勉强对方的情况下,给予适用于普世观念的中肯建议,或巧妙地附和,表示同感,让对方得到当下的满足感,恢复心情。对那个人来说,这点小事根本毫无难度。
然而,对象换成自家人的话,她的应对方式肯定截然不同。嘲笑调侃挖苦还算基本,就算烦恼顺利解决,之后她也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拿这件事当笑柄,当成一辈子的玩具。叶山隼人之前是这么说的。
他跟她都出于自身经验,很了解这一点吧。或许因为这样,雪之下才没跟阳乃谈过。
好啦,我也不会主动跟家人谈自己的志愿和将来。不晓得该说是幸还不幸,直到目前为止,我从未面临过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重大决断。
但也因为这样,我确实对家庭问题缺乏切身感受。若我们有自己的家业,说不定还能产生共鸣,可惜我们家只是传统的双薪家庭,跟这方面的事无缘。
由比滨大概也一样,才闷闷不乐地低下头。
雪之下没有被我们的反应影响,轻声叹息。
「不过,说不定跟她商量才是对的。就算愿望不会实现……我大概是害怕得到明确的答案,才没有去确认。」
她的语气带著对过去的缅怀,称为后悔或许比较正确。无论是何者,过去的事再也无法挽回。
尽管如此,她的双眼仍望向前方。
视线前方是由比滨,还有我。
「所以,我要从这里开始确认……这次我要自己下决定。不是照别人说的,而是自己思考过后,接受事实……然后放弃。」
小声的吐息,平静的微笑。
雪之下用沉稳的声音,明确地说出「放弃」。
她至今以来都是死心的吧。只是因为没确认过,才一直怀抱这份心情。
不打开看就不会知道箱子里装什么。在时间来临前,在有人打开箱子前,结果都无法确定。不过,当心中产生放弃的念头时,便注定会结束。
一切都将导向唯一的结果。
「……我的委托只有一件……希望你们见证到最后。这样就够了。」
雪之下轻轻抚上围巾,闭上眼。看起来像在整理仪容,而不是因为冷。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诉说,如同对神明起誓。
「那就是,小雪乃的答案吗……」
由比滨轻声开口。这句话听起来像问句,她低垂的视线却没有看著雪之下。
不过,雪之下笔直地看向由比滨。
「说不定,其实不是……」
雪之下露出苦涩的微笑,温柔地握住由比滨的手。由比滨抬起头。
「这样的话……」
跟雪之下四目相交的瞬间,她吞回即将说出口的话,闭上嘴巴。
我也说不出话来。搞不好连呼吸都忘了。
雪之下的微笑就是如此美丽。
柔顺的乌黑长发倾泻而下,露出白皙小巧的脸蛋。如水晶般清澈的双眸正看著我。
她笔直地看著我们,毫不闪躲。彷佛能把人吸进去的深邃蓝眸,看不出半分虚假。
「我想证明……自己一个人也做得到。这样,我才能真正站上起点。」
毫不犹豫的话语、紧握的手、坚定的目光、挺直的背脊,在在显示她没有任何迷惘。
「真正站上,起点……」
由比滨带著恍惚的表情咕哝道,雪之下点点头。
「嗯。我要回家一趟,跟他们好好说清楚。」
「……这就是你的答案吧。」
我想,这句话不是提问。没办法向对方说出口的话,跟自言自语没什么两样。
雪之下听到这句自言自语,将稍微握拳的手放到大腿上,镇定地说:
「无论过了多久,我都无法彻底死心……所以,这大概是我的真心话……应该不会有错。」
语毕,雪之下瞄了我一眼。
这句话有我认同、或者说是产生同感的部分。
如果经过再久都不会改变,再怎么舍弃都不会褪色,称其为「真物」并无不可。这跟随著时间流逝,放任不管就会损坏的伪物不同。
假如别过头,移开目光,装作视而不见,试图遗忘──最后依旧没有消失,称之为真正的愿望也无妨。
若这就是她所期望的结局,我也无话可说。
我执著的只有一点。
那就是──雪之下雪乃是自己做出选择,自己做出决定。
受到他人的意思、企图、同侪压力、气氛影响而下决定是不对的。就算有什么东西因此崩毁,也不构成可以夺走她的尊严与高傲的理由。
我所期望的,不是雪之下去回应他人的请求,而是她发自内心的话语。
「不错啊。去试试看吧。」
我略为颔首,对有点缺乏自信的雪之下说道,她才松了一口气。
「嗯,知道了……我想,这也算是一种答案。」
由比滨的视线从她侧脸移到自己脚边,像在确认似的,慢慢点了几次头。
「谢谢你们……」
雪之下轻声说道,低头道谢。我无法得知她现在带著什么样的表情,往后恐怕也永远不会知道。即使看到她的表情,一定也会立刻忘记。
雪之下抬起头后,脸上是一片神清气爽。
她迅速起身,不让我或由比滨再说什么。
「我们走吧。越来越冷了。」
雪之下往公园出口,亦即她的住处方向踏出脚步。
接著,回头望向仍然动也不动的我们。
柔顺的黑发、翻飞的裙子、随风晃动的围巾,以及她的站姿都无比动人。因此,我犹豫著该不该靠近。
但我已经答应要见证到最后。
所以,我也走向她的身边。
即使会后悔,也希望那里存在真实的话语。我不对任何人祈求,只是在心中许下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