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宛如双胞胎的两座高塔。
雪之下住的地方,就位在其中一座的高楼层。
上次来的时候,是雪之下为校庆忙坏身体,跟学校请假的那一天。
当时她一个人待在家,我和由比滨前来探望。
之后,我就再也没踏进这里一步。
不过,由比滨应该早已来过无数次。大概是因为习惯了吧,穿过入口的自动门后,由比滨始终冷静地站在雪之下旁边。
相较之下,我则心神不宁地四处张望。到女孩子家里真的会紧张耶……虽然才刚过入口而已!女孩子家真可怕,还没进家门就有压力。这里根本是地下城最终头目战前的空间,在这种地方寻求邂逅显然搞错了什么。
入口大厅鸦雀无声,除了我们便无他人。若芭蕉在现场,八成会浸透进岩石里。这哪是芭蕉,根本是安杰洛吧?【注5:出自松尾芭蕉的徘句「山林幽静 连蝉鸣都能浸透入石」。安杰洛为《JOJO的奇妙冒险》中的角色,最后被封印进岩石中,成为「安杰洛岩」。】
传入耳中的,只有呼吸声与困惑的吐息声。通往电梯厅的自动门也静静地紧闭著。
透明度低的毛玻璃配合建筑装潢,用橘色三夹板增添色彩,无法看见玻璃的另一侧。
我往门口看去,雪之下从皮包拿出钥匙。
不过,她没有把钥匙插进对讲机的锁孔,而是留在手上叮当作响。
雪之下独自住在这里,所以照理来说,根本没有必要犹豫。可是,现在她的领域里还有其他人在。
我不晓得雪之下为何一个人搬来这里住。到目前为止,尽管有问清楚的机会,我从来没有深究过。
即使是今后,我应该也不会勉强她说出原因。
并非因为缺乏兴趣。我缺少的是其他事物。简单地说,问题在于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抓不准适当的时机。
由于不晓得哪里埋著地雷,从过去到现在,我一直对接触他人隐私感到恐惧。
我亲身体会过,一句无心之言可能会深深伤到别人。例如在打工面试时被问「你有女朋友吗?」或许对方没有恶意,一旦表达方式或时机不对,还是会受到重创。我又不小心聊起自身经验了……好啦,这不重要。重点在于,接触尚未公开的情报往往伴随风险。
不过,现在有个问题能询问雪之下。如果是彼此都知道的事,就能藉此开启话题。
「……那个人还在吗?」
「……大概。」
不用特地讲出名字也知道在指谁。那个人──雪之下阳乃确实说过,她要在这里等雪之下。
雪之下露出有点无力的微笑回答,手中的钥匙跟著晃了一下。看来她终于做好觉悟,把钥匙插进对讲机。
不过,在她转动钥匙前,自动门就无声开启。
「哎呀,是雪乃。」
与现场气氛格格不入的话音,轻快的脚步声。
门后的人是雪之下阳乃。从电梯厅照进来的灯光,像聚光灯一样照亮她。
「……姐姐。」
讶异与呆愣的两人互相注视。我再次意识到,这对姐妹真的很像。不,长相本身相似这点我早就明白。即使撇除主观意见和个人品味,以一般人的眼光来看,她们也是极其相似的美人姐妹,只是因为她们平常给我的印象截然不同,才让我擅自将两人归为不同种类。
但这个瞬间,我把之前对她们的感想拋到脑后,纯粹地觉得这两个人很像。因讶异而微张的双唇、连连眨眼的模样,宛如一面镜子。
然而,那面镜子马上就破碎。
「你回来啦~」
或许是因为样子不同于以往,猛拍雪之下肩膀的阳乃,表情比平常更加柔和。
仔细一看,身上的衣服也毛茸茸、轻飘飘,并非平常的俐落风。那大概是居家服吧。外面还随便披著一件外套,脚上穿著凉鞋,打扮休闲得像「我去对面的便利商店一趟」。
除此之外,阳乃的头发饱含水分,脸泛红潮。大大的眼睛总是给人锐利的感觉,现在却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雪之下也发现姐姐跟平常不太一样,讶异地皱起眉头。
「……你在喝酒?」
「嗯,喝了一点。」
阳乃捏起食指跟大拇指,表示自己喝得不多。但是看她笑的模样,我觉得应该喝了不少。我、雪之下跟由比滨都忍不住冷冷看著她。
阳乃大概也觉得尴尬,清了一下喉咙。
「那么,你回来的意思是──」
「……嗯。我有话跟你说。」
雪之下直截地说出口,表情并不紧张僵硬。阳乃见状,稍微吐出一口气。
「这样呀。」
她只是兴致缺缺地回了一句,望向先行上楼的电梯。
「……总之,要进来坐坐吗?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呃,不用,我们马上就回去。我们只是送她回来。」
「是、是的……而且,你不是要出门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邀请,我和由比滨都有点困惑。这么私人的问题,实在不能贸然介入。只不过,阳乃毫不在意我们的反应,推著由比滨的背。
「没关系没关系。我只是想去便利商店。」
「那、那个……」
由比滨困扰地说,但阳乃一直在后面推,她也只能乖乖向前走。雪之下同样不知所措,叹著气跟在阳乃及由比滨身后,走进电梯厅。
在等待期间,阳乃哼著歌,不停地按电梯按钮。不不不,这样按电梯也不会比较快来……根据机型不同,有些还会变成取消。
这个行为使她显得比平时还要稚气。先前一直以为阳乃的酒量很好,看到她这副模样还满意外的。
电梯好不容易回来,但狭小的空间又令人局促不安。除了一脸开心的阳乃,我们只是盯著不断增加的楼层数字。随著电梯上升,重力跟沉默一起沉甸甸地压到肩上。
或许是在意这尴尬的气氛,由比滨向阳乃搭话:
「你刚刚在家喝酒吗?」
「嗯~~不是不是,在外面喝的,然后回来冲澡清醒一下……喝完酒不是会想吃甜食吗?」
阳乃用视线询问我「你说对不对?」
「呃,我怎么知道……」
就算她讲得一副理所当然,我们还没成年,怎么会知道……阳乃似乎也想到这点,歪过头说:
「对喔。算了,等你们到那个年纪就会懂。」
「一副烦人大学生的样子……」
「喔,很会顶嘴嘛。」
阳乃揪住我的耳朵。不久前在室外冻到发痛的耳朵受到新的刺激,不、不要啊!人家的耳朵很敏感!而且你呼出来的气有股淡淡的酒味,洗发精也香得要命,我真的快受不了了!电梯里为什么会残留这么香的味道?
「不只想喝酒,还想找点东西吃。」
这句话的音量大概是别人是否听见都无所谓。我还在烦恼该不该回答她,电梯便抵达雪之下住的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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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之下转动门把后,一行人陆续踏入玄关。
雪之下家的格局大概是3LDK。之前来的时候只待在客厅,但这栋屋子其实颇为宽敞,我还记得从走廊上能看见主卧室的房门。
不过我总觉得,这里跟上次来的时候有点不一样。
从玄关到走廊、到客厅,举目所及皆整理得乾净整齐,装潢也没改变。
只有雪之下发现这股异样感的来源。
她看向沙发旁的边桌,我跟著看过去。那里摆著一个像炸义大利面的物品。由比滨的房间也有类似的东西。印象中,那好像是室内芳香剂。
仔细一看,像百力滋饼乾的木棒插在瓶子里,底下装著大量类似药水的液体。
炸义大利面把液体吸上来,散发出的香味,大概是刚才闻到的气味来源吧。
淡淡的花香。甘甜华丽,又有种优雅的感觉。
但本来应该会让人冷静下来的香味,却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当时没有闻到的异物感窜入鼻间,房内的气氛彰显这里还有其他人存在。雪之下阳乃的出现,留下些微的影响。
原来,这就是异样感的真相吗。
这股香气实在不符合雪之下的形象,所以我才会在意。这瓶芳香剂大概是阳乃带来的。我个人对雪之下的印象,比较偏带有清洁感和清凉感的薄荷或肥皂香。
雪之下本人好像也不太喜欢这股香味,微微皱起眉头。她像是私人领域被侵犯的猫,看了芳香剂好几眼,但还是转往厨房开始烧开水。看来是要帮我们准备红茶。
雪之下闷闷不乐,阳乃则正好相反,心情极佳。她哼著歌打开冰箱,拿出酒瓶和高脚杯,踩著小碎步跳上沙发,然后滚了一圈。
阳乃将酒瓶与酒杯放到旁边的小柜子上,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修长的双腿从宽松的短裤里直直伸长。
我努力让眼睛不要飘向她邋遢的模样,视线游移不定。这时,阳乃向我们招招手。
「你们随便坐。」
「为什么是姐姐在做主?」
雪之下无奈地叹气,回到客厅,将红茶放到矮桌上。
她泡了四杯红茶。藉由杯子的位置,我们也大致找到自己的座位。
阳乃也将手伸向面前的杯子,一口气喝光,「呼~」地发出满足的叹息,接著又帮自己倒一杯香槟。由比滨一直在旁好奇地看著。
「那是酒吗?阳乃姐姐常常喝酒?」
「啤酒、洋酒、日本酒、绍兴酒、威士忌,我什么都喝。」
「哇~对酒很了解感觉超帅气的!」
阳乃轻笑出声。
「其实一点都不了解啦。只要去等级够高的店,基本上每种酒都不错。我都是告诉店员当时的心情跟喜好,让他们帮我选。」
什么?这样反而更像内行人。酷毙了……
一旦聊到自己喜欢的话题,就会开始得意忘形对吧。刚学会森伊藏、魔王、獭祭这几种酒,就在装内行的那种菜鸟大学生实在很让人火大。
以某种意义而言,阳乃的选酒方式高明许多。
一边喝酒一边卖弄知识,帮其他客人上课的家伙超烦的。例如拚命吹捧比利时啤酒,否定日本乾啤酒的人。这种症状容易在出社会第二年发生,所以叫做「社二病」!为什么人家明明没问,男生却老是喜欢卖弄知识……没办法,这就是男人奠定地位的方式。
然而,完全没有相关知识也满哀伤的。比如说……
「侍酒师,是侍酒师对不对!」
「不要懂点皮毛就乱讲……」
看看眼前的比滨同学,双眼正闪闪发光。这种字汇量不足的人也有问题。最近年轻人的字汇量实在很糟糕,只能用糟糕来形容,真是太糟糕了。语言这门学问真的是博大精深呢──
不过,酒的效果的确不容小觑。世上也有提倡喝酒交流的人,所以酒精应该是有一定的效用。举例来说,不管把对方臭骂得再难听,只要把错推给酒就没问题。才怪。被骂的人死都不会忘记。
无论如何,多亏现在的阳乃喝醉,跟她互动的难度确实比平常低。
由比滨可能也觉得阳乃变得比较好亲近,跟她的距离拉近了不少。
阳乃晃著高脚杯,享受芳醇的酒香,仰头一饮而尽。那一连串的动作有模有样,由比滨也赞叹出声。
「哇──好帅喔……」
「……会吗?」
好啦,阳乃本人是很帅气没错,但大肆赞扬这种行为好像怪怪的……若说喝酒的人很帅,那些聚集在中山竞马场附近,不知为何没有门牙的大叔们也很帅,大白天就在小岩或葛西喝酒的大叔都变成帅哥啰?
不过,由比滨似乎不会从酒精联想到喝醉的邋遢大人,她双眼发光,用尊敬的眼神看著阳乃。
「不知道为什么,会喝酒的女生感觉好帅气!」
「劝你赶快舍弃那种观念……」
讨厌!这样葛格很担心比滨妹妹耶!就算以后上大学,也要选正派的社团加入!跟葛格约好啰!
话虽如此,我多少能够理解由比滨说的话。在我们心中,多少都存在对大人世界的憧憬。
说不定是因为社会规定只有大人能碰菸酒,我们才会心生憧憬。获得那样的道具,即可轻易、迅速、方便地尝到成为大人的滋味。
但如果身边有酒品不好的人,就不太会对酒有这种印象……像我家老爹,有时候喝得醉醺醺地回来,听说跟客户喝酒时还常把衣服脱掉,我都有种「真是不堪……」的感觉。
想到这里,我不禁叹一口气。
同一时间,我听到另一阵叹息。往旁边一看,原本又钻去厨房的雪之下带著矿泉水回来,递给阳乃,要跟她的高脚杯交换。
「帅的不是喝酒这个行为。懂得适度、理性地品酒才帅。」
「对对对,像我这样。」
阳乃哼哼笑著,抱紧酒瓶,拒绝将酒交出去。雪之下无奈地扠腰。
「你还要喝?」
「人总有特别想喝酒的日子。而且,酒是人生的润滑油唷。」
「……我倒觉得大多数的情况下,会是问题的源头。」
没错没错,自称润滑油的东西没有一个像样。面试的时候也是,把自己譬喻成润滑油的人绝对不会被录用。因为公司要的永远是齿轮!
不过,偶尔也会有像润滑油一样滑溜,让许多事情不会沾上身的人。
事实上,阳乃就把雪之下的碎碎念当耳边风,又喝了一口香槟。
「别担心,我会好好听你说。」
她的语气一点醉意都没有,相当冷静。雪之下似乎也明白,于是收回阳乃没接过的矿泉水,浅浅一笑。
「……也是,毕竟你不喝酒也一样不会乖乖听人说话。」
「没错~」
她轻浮地回应,转了下杯子,隔著玻璃望向雪之下。尽管隔著淡金色的液体,她锐利的眼神也没有柔和半分。
「所以,你要跟我说什么~」
阳乃吊儿郎当地问,用纤细的手指轻弹杯缘。原本应该清脆悦耳的声响,不知为何带著如履薄冰的寒意。最后,剩下在杯中滋滋作响的气泡声。
直到声音尽数消散的短暂时间,彷佛不容旁人介入。我跟由比滨都只能屏息以待。
雪之下已经对我们说,希望我们见证到最后。因此,我们什么都不做,连一句话都不说,带著飘忽的视线,静静地等待她开口。当四目忽然相交,我们只是不自然地别过目光,最后将视线落到雪之下的嘴边。
这段期间,雪之下没有说话,承受著阳乃的注视。她像在斟酌遣词用句般,慎重地张开嘴巴,然后闭上。
这个动作小到看不出是在吸气还是吐气。
不过,那份踌躇仅出现那么一瞬间。
雪之下泛起一抹浅笑,缓缓开口。
「关于我们……关于今后的我们。」
她的声音高雅清澈,尽管音量不算大,还是响遍整个房间。抑或是她的眼神让人产生这样的错觉。那绝不逃避的直率目光,说不定打动了听者的心。
阳乃也不例外,感叹地说:
「你也愿意讲给我听呀。」
「嗯……因为这跟我和你,还有母亲有关。」
听见这句话,阳乃眯起眼睛,微微歪头。她先思考了一瞬间,然后大概是想到雪之下要讲什么,失落地耸耸肩。
「……喔,是那件事吗。看来我不会想听。」
她叹了口气,移动视线。
「对不对?」
阳乃转向由比滨徵询意见。她的眼神令由比滨全身紧绷。
不过,雪之下探出身子打断她的话。
「我还是希望你听我说。」
雪之下的语气坚定,音调与平常无异,音量绝对不大,语速也不快。
正因如此,才看得出决心。
这句话不带迷惘与困惑,更遑论错误,确实打动了阳乃。
阳乃从靠著的沙发缓缓坐起,将手中的高脚杯放到边桌上。她用这个动作,示意雪之下继续说。
「所以,我要回家一趟。我想和母亲谈我对未来的希望……就算不会实现,也不想后悔。」
讲到这里,雪之下暂时打住。
她垂下长长的睫毛,颤抖地吁一口气。她的纤细肩膀晃动,瀑布般的黑色长发遮住脸颊。
我无法窥探雪之下的表情,只听见她继续说:
「至少……唯有这件事我想说清楚,想让自己能够接受。」
语毕,她拨开头发。
雪白的脸庞露出,其上挂著平静的微笑。
看到她的表情,我忍不住倒抽一口气。由比滨大概也一样。
雪之下的姿态就是美到这个地步。蕴含坚定决心的清澈蓝眸,带著微笑的脸庞染上淡红色。
或许是因为这样吧,没人开得了口回她。
只有阳乃呼出一口近似叹息的气。
我不由得看过去,再度为之屏息。阳乃此刻的表情,与雪之下的微笑极为相似。
美丽、和蔼、温柔的微笑。可是,却有点冰冷。
「是吗。这就是你的答案。」
阳乃柔和地说道。
雪之下默默地点头。阳乃依旧用不带温度的眼神,像打分数似的看著她好一段时间。即使如此,雪之下仍然不为所动。最后,阳乃轻轻叹了口气。
「好吧。总算像样了点。」
这句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接著,阳乃又拿起酒杯,一口气喝完剩下的香槟,将酒杯举到眼前。
我无从得知阳乃眼前的弧形玻璃,映照出什么景物,只看见杯口滑落一滴水滴。
她满意地看著,微微点了下头。
「我明白你想表达的意思了。既然你是认真的,我也会帮忙。」
「……帮忙?」
雪之下讶异地看著她,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阳乃笑咪咪地回应。
「对。」
她用短短一个字肯定,雪之下却仍然面色凝重。我也一样。只要稍微了解雪之下阳乃的为人,便不可能对她的话照单全收。
所以,尽管知道这样太多事,我还是忍不住插嘴。
「……请问,具体上要怎么帮?」
「母亲八成不会轻易改变方针,花时间跟她好好谈还是少不了的吧?所以,我会找时机帮你说几句话。」
阳乃回答时,还调皮地眨了眨眼。确实如她所言,雪之下的母亲不太可能轻易改变意见。尽管没深入聊过她的母亲,也跟对方不熟,凭之前在旁边听她跟雪之下交谈,便想像得到这一点。根据我个人极为主观的印象,雪之下的母亲是不需要他人意见的类型。
那个人在对自己的女儿说话时,有种其实是在说给自己听的感觉。若她们平常对话就是那样,雪之下自己跟她谈,大概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这种顽固的感觉,很接近我刚认识时的雪之下;乍看之下在听人说话,实则没听进去的模样,则跟阳乃重叠。该说不愧是母女吗?
既然如此,身为姐姐的阳乃,应该比较擅长跟母亲打交道。她的协助或许确实有其意义。
才想到这里,阳乃忽然笑出来。
「虽然这么说,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用啦。」
阳乃对自己上一秒说的话一笑置之,接著拿起酒瓶,把剩余的酒统统倒进杯子。完全搞不懂这个人到底可不可靠……
她收起笑容,饮尽杯中酒后,换上严肃的眼神看向雪之下。
「不过,最好做好暂时不会回到这里的心理准备。」
「……我想也是。」
「咦?」
由比滨发出错愕的声音,阳乃苦笑著说:
「母亲就是因为担心雪乃,才会叫我来这里。既然雪乃回去了,她怎么会轻易放人呢?」
讲白了就是监视。
不,也许该用「管理」形容。好吧,雪之下还没成年,要说这么做理所当然也没错。有确实监护子女才叫监护人。
「先把行李整理好。还有,记得跟母亲说一声。你突然回去,家里也需要做点准备。」
啊──老爸心血来潮回去探亲时,奶奶也经常这么念,然后做出一大堆饭菜把我们撑死。奶奶,就算我还年轻,胃的容量也是有极限的……
现在可不是回顾比企谷家庭生活的时候,问题在雪之下家。雪之下沉默片刻,乖乖点头。
「你说得对,就这么办。」
「那你要回家……我就暂时住这好了。可以吧?」
「这里本来就没有我的私人物品,你大可自由使用。」
雪之下毫不犹豫回答。阳乃故作正经地道谢。
「谢谢。因为要再准备东西太麻烦了。你慢慢收拾吧。」
照她的说法,雪之下这次回去恐怕会待上好一阵子。这样的话,不但要改变通学路线,生活圈也得完全转移。就我这个男生看来,难免觉得「有必要那么麻烦吗?」但女生就是不一样,得准备衣服吹风机保养品等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小町去旅行的时候,行李也总是很可观。
尽管我不懂这方面的辛苦,同为女性的由比滨好像很理解。她举起手来:
「啊!我也来帮忙。」
「没关系,怎么能这么麻烦你……」
「我完全不介意!让我帮忙嘛!我超喜欢整理东西的!」
「可是……」
由比滨坚持要帮忙,雪之下不断地客气推辞,没完没了。双方僵持好一阵子后,由比滨突然噘起嘴唇,低下头。
「我也只帮得上这点小忙……」
这句话听起来特别消沉。她自己大概也察觉到,赶紧抬起头,无力地笑了几声。雪之下瞬间说不出话,似乎也感到内疚。
看到这一幕,我也觉得有点辛酸。对雪之下自己做出的决定指指点点,等同违背她的愿望。
即使如此,由比滨想为雪之下做些什么的心意,同样相当可贵。那么,我该做的又是什么?
用不著多想,话就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有什么好客气?这年头无偿劳力可是很珍贵的。最近不少黑心企业一踩线就会马上被劳动局盯上。」
这种话完完全全就是比企谷的风格。这的确是先射箭再画靶,先决定结论再编理由,但连我自己都觉得好像很有道理,说服力高达八成七。年轻人别计较薪水,上班打卡制下班责任制,表定周休二日(但并没有说一周休得到两天),啊啊……多么棒的干话。
然而,只有我一个人乐在其中。不意外!雪之下跟由比滨都板著脸,无言地看著我。
唯有阳乃笑了出来。
「喔,好像不错。要不要乾脆在这边过夜?雪乃回家后,应该就不能想过来就过来了。」
这句话实在很有姐姐风范,比平常的她更加温柔。除此之外,话中还透出些许的忧伤。的确,雪之下回家的话,由比滨来这边过夜的机会将跟著减少。
光是这个理由,便使局面一点一点地改变。先前一直拒绝的雪之下,态度逐渐软化。
雪之下稍微弯下身体,抬起视线看著由比滨。
「……可以麻烦你吗?」
她大概是不好意思请求对方,所以脸颊有点泛红,话音也像蚊子声微弱。由比滨脸上绽放出笑容,拍拍雪之下的大腿。
「嗯!那当然!」
「谢谢……」
不晓得是不喜欢被拍大腿,还是由比滨的笑容太直率灿烂,雪之下迅速道谢,移开视线,看向阳乃。
「……可是,由比滨同学要留宿的话,客人用的棉被会不够。」
阳乃听了,拍拍自己坐的沙发。
「只不过是一个晚上,我睡这里就够。而且,我大概会一个人一直喝下去。」
她晃著空空如也的酒瓶回答,雪之下叹了一小口气。
「……是吗。那就这样。」
「嗯。」
阳乃站起来,暗示话题到此结束。
「我去一趟便利商店,你们需要什么吗?」
两人摇摇头。阳乃点头表示了解,拎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走向门口。我盯著她看的时候,时钟进入视线范围。差不多是告辞的时候了。
「那我也回去了。」
继续待下去的话,连我都得帮雪之下收拾行李。这样会像安达充作品里的主角一样,拿著女孩子的那种东西,发出「唔呼!」的声音,搞不好还会顺势住下来。
万万不可!否则我会变得跟达也和比吕【注】一样!而且,真要说的话,女生的房间让人超级坐立不安,恨不得赶快出去……【注6:皆为安达充作品里的男主角。】
我接在阳乃之后起身,雪之下跟由比滨也站起来,跟在我后面。看来是要送我离开。
我在玄关蹲下来穿鞋,阳乃则是直接套上凉鞋,先一步出门。这种时候也不会去配合别人,真是太棒了……
不过,我也不想跟她一起出门,在电梯里度过尴尬的时光。所以,我故意放慢速度,拖延时间。
这时,背后伸过来一根鞋拔。
「喔,谢啦。」
我接过鞋拔,转头道谢时,看见雪之下带著愧疚的表情,放开鞋拔的手不知道要摆哪里,最后抱住自己的胳膊。
「对不起,让你们听这些不著边际的事情……」
她垂著头低声说道,我轻轻点头。确实不著边际,实际上也没发生什么重大变化。刚才只是确认了「雪之下要用自己的力量,将自己的决定付诸实行」这种理所当然的事而已。
「没关系啊。这是必要的。」
不只是雪之下,对我而言大概也是如此。
我站起来用鞋尖在地上点几下,确认鞋子是否穿好,再将用完的鞋拔还给雪之下。
「……谢谢。」
「我什么都没做。要谢就谢由比滨。好好收拾行李吧。」
她带著浅笑向我道谢,害我有点不好意思,忍不住看向她身后的由比滨。由比滨把手举到胸前,用力握拳。
「放心!如果是整理东西,交给我也没问题!」
反过来说,其他家事就会有问题吗……嗯,好吧,由比滨也不像擅长整理的人。不过,既然连不擅长的料理都逐渐克服了,其他事情也会慢慢学会吧。
尽管这些变化相当缓慢,一不注意就会忽略,我们正一点一滴地改变。
「我走了。再见。」
我握著门把,转过头道别。由比滨在胸前挥手,雪之下则把手举过腰部,在不高不低的位置轻轻挥手。
「嗯。再见。」
「路上小心。」
「嗯。」
受人目送有点难为情。我最后再应了一声,微微点头,快步走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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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只有我一个人的电梯,电梯厅依然一片寂静。
都这个时间了,不太会有人出入吧。
这一带是安静的高级大楼住宅区,随著时间越晚,行人自然越少。我体会著这种感觉,步出电梯厅。
然后,看到一名穿著与高级住宅区不太相称的女性。
是比我早离开的雪之下阳乃。
看起来软绵绵的淡粉色条纹绒毛帽了明明是长袖,胸口却微微敞开,修长的美腿从厚实的短裤伸出来。
外面随便披了件外套的模样,跟装潢高级的大厅有点冲突,这种不协调感中却蕴含危险的美感。
她本来就够引人注目了,如此缺乏戒心的打扮会不会有点卑鄙……
虽然她不是我想积极接触的人,对方已经站在大楼入口,我也不可能无视。重点是她笑著向我招手,除了乖乖过去外,我没有其他选择。
「……你不是先走了吗?」
听见我的疑问,阳乃轻笑出声,神秘兮兮地小声告诉我:
「不觉得这样有种约好见面的感觉,还不错吗?」
「……这叫埋伏吧。」
同样是在等人,差别可是跟Aming和Yuming一样大【注】。不,仔细想想,「等人」和「埋伏」也只是心态不同,结论是一样的。结果两者都很恐怖……【注7:指冈村孝子、加藤晴子的二重唱组合和日本歌手松任谷由实。】
但最恐怖的是这位雪之下阳乃。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似乎相信我绝对会跟上去。这一带最近的便利商店大概在车站前,我回家也得往那边走,所以是没关系啦……
我跟著阳乃走过高级大楼住宅区,来到开阔的大马路,冬天的夜风迎面吹来。
吹面的寒风令阳乃缩起脖子,把脸埋在外套里。
接著,她好像注意到什么,动动鼻子嗅了几下,看著外套的肩膀皱起眉头。怎么了吗……在我纳闷之时,阳乃将手臂伸过来。
「嗯。」
她不太高兴地嗯了一声,站到我旁边。近在身旁的手臂晃来晃去,不晓得在暗示什么。
咦咦……是怎样啦……
等等,冷静点……要我牵她手吗?咦?为什么?想采集我的指纹?一定是这样!高明的推理!难道我的iPhone要被拿去乱买石头了吗?不要啊!拜托你别抽到五星才罢休啊!
我心中波澜四起,不知所措地别过头时,突然闻到一股菸味。
「……啊──味道吗。」
「嗯。」
阳乃虽然有回应,心思却没放在我身上,抽回手又闻了闻。
这股菸味大概是她在店里喝酒时沾上外套的。我在居酒屋打工的时候也遇过。
说不定她刚才洗澡,就是为了把头发上的菸味冲掉。
吸菸的人自己早就习惯菸味,所以可能不在意,但是对不吸菸的人来说,菸味相当刺鼻。尤其是沾在阳乃外套上的这种菸,焦油含量相当高,很像以前昭和时代的重口味菸草。
如果是薄荷香或香草、水果香等女性接受度较高的细菸,倒还好一点。
……意思是,跟她一起喝酒的是男性吗?
是男生吗?应该是男生。会不会是男朋友?咦?真的假的?她有男朋友?不对,以她的年龄来说,有男友一点都不奇怪喔?但听到这类消息时,不知为何总是有股莫名的辛酸,跟听到声优宣布结婚一样。总之,拜托不要用【报告】当网志标题,会有一堆人为此大受打击,想躺到床上休息一下【注8:「我去稍微躺一下」为日本网路流行语。最早来自配音员日高里菜传出绯闻时,粉丝于讨论板的留言】。
现在可不是受到打击的时候。不对,我才没有受到打击!只是因为太出乎意料,吓了一跳而已!我、我一点都不喜欢你好吗!
好险……万一是跟我更亲近的人结婚,真的会大受打击。例如小町、小町,或小町,还有小町。
暂时逃离现实后,我恢复冷静。不愧是小町,连突然的体温升高心跳加速呼吸急促都能治,难道她是救心丹还是什么灵药?
回到正题。阳乃外套上的菸味这么重,表示她在店里待得颇久。我想她应该喷了除臭剂,但味道还是散不掉。
「……看来你在店里坐满久的。」
「嗯。对方一直不放我走,差点得陪他到天亮。」
阳乃不耐烦地叹气。
「这、这样啊。」
「陪到天亮」这词超猥亵的。还以为《直播到天亮》【注】绝对是情色节目咧。所以《天亮了!直播啰,一起去旅行》【注】我也觉得色色的。【注9:《朝まで生テレビ》,日本深夜直播节目。/注10:《朝だ!生です旅サラダ》,日本旅游节目,中译为《轻松自在逍遥游》。】
话说回来,又不小心知道了不想知道的事情……周刊八幡的八幡炮又炸裂了吗【注】?没有啦,这次是打算放礼炮喔?咱们偶尔也会爆一些喜庆的八卦啦!现在可没时间给我搬这种不晓得要讲给谁听的烂藉口出来。想到阳乃就是因为喝了那么多,今晚才会出现这种态度,我反而要心怀感谢,没道理受到打击。【注11:出自日本八卦杂志《周刊文春》重大爆料时的譬喻「文春炮」。】
若是平常的阳乃,绝对会追究到底,现在她的表情却神清气爽。
我不时观察她的脸色,所以落在阳乃身后。走在前面的阳乃「嗯──」地伸了个大懒腰。
「不过,幸好有早点回来,才能听到雪乃的话。」
「……」
她放心地呼出一口气,我不禁陷入沉默。
「嗯?」
阳乃转头望向我,大概是好奇我为何沉默吧。
我轻轻摇头,表示没什么。
「……没有,只是有点意外。」
这次,她整个人转过来,轻快地问:
「意外什么?」
「就是……你有好好听雪之下说话。」
「这不是当然的嘛?我可是她姐耶。」
阳乃露出无奈的笑容。本来以为她会就这样倒退著走路,结果她又转回前方。
「如果小町有要求,你也会听吧?」
「……是啦。你这样说,我就能理解了。」
换成我和小町的话,确实说得通。只要是小町的要求,而且是发自内心的,我肯定会无条件一秒答应。
看到小町的例子让我无法反驳,阳乃笑了出来。
「对吧?既然雪乃做了这个选择,无论正确或错误,我都会支持她。」
「如果她做错选择,不是该阻止吗?」
「那孩子又不会听。重点是,怎么样我都无所谓。不管进展顺利还是被迫放弃,都没有差别……」
阳乃呢喃道,我看不见她的脸。我有点在意她现在的表情,于是稍微加快脚步。
然而,我跟她的距离并没有缩短太多,顶多瞥见她的侧脸。不久后,我们步下横跨马路的天桥,进入公园小径。
橘色的街灯在枯黄的草地上排成一列。
每走一步,街灯就在阳乃的白皙脸颊留下温暖的光芒,以及冰冷的影子。我仍然看不清她的表情,如同方才有点矛盾,意义模糊不明的话语。
穿过茂盛的草地,踏上公园中央的步道,眼前立刻变得开阔。
来到沿著喷水池铺设的林荫道后,阳乃略为放慢脚步,仰望夜空。我跟著抬头,看到天空挂著一弯弦月,其下是像双胞胎一般并立的高楼,正发出淡淡的灯光。
阳乃轻盈地跳上阶梯,回头看著我。
「人类就是像这样经历许多放弃,慢慢长大的。」
「是吗……」
世界逐渐缩小,肯定象徵著自己逐渐长大。不断地删除选项,削去各种可能性,才能刻划出更明确的未来。
这点我也能理解,雪之下的抉择可能也属于这一类。
只不过,阳乃说这些话时,眼神似乎显得落寞忧伤,令我有些在意。说不定是因为,她的语气像是在讲述其他人的事。
「……请问,你也经历过吗?」
「呵呵,你说呢?」
她笑了一下。
「跟我没关系吧。现在在讲的是雪乃……那孩子大概是第一次把心里的话说出口。你也在一旁好好看著她吧。」
这句话好比在暗示我不要出手。语调跟之前在电话里说我温柔的时候很像。
我对于「尊重雪之下的意见」本身没有任何异议,这件事也不需要我插嘴提出意见。所以,我能够点头答应阳乃。
这大概就是我们期望的──被期望的心态。既然雪之下阳乃予以肯定,就不必鸡蛋里挑骨头了。
「……嗯。」
阳乃也许是满意我的回答,轻轻将手背到身后,挺起胸脯,一副开心的样子。
「呵呵,又当了一次姐姐……」
「不考虑一直当个姐姐吗?」
「才不要。」
我开玩笑地说,阳乃却立刻回答。她转过头来,对我微笑。
「我跟你不一样。你总是在当『哥哥』。」
「……这个嘛,因为我就是哥哥。」
说什么废话。我可是从小町出生的那一刻起,便一直在当哥哥的哥哥界老手。不用特别留意,此身就能随时处于哥哥模式。我对此深感自豪。
阳乃紧盯著我的眼睛,突然笑出来。
「这样啊,有哥哥真不错。我也好想要这种哥哥~」
不晓得阳乃是否在开玩笑,她咯咯笑著,趁著醉意搭上我的肩膀。由于她整个身体靠过来,柔软的触感和香气让我在意不已。
「我说……发酒疯不会受人喜欢喔……」
「我没醉我没醉。」
我试图轻轻把阳乃推开,但她的脚步踉跄,若即若离,就是不肯放开我。
走著走著,林荫道来到尽头,前面是通往车站的街道。
过两条马路就是购物中心。营业时间虽然已经结束,通往站前广场的路还亮著温暖的光。阳乃还搭著我的肩膀,我实在不想引人注目。
到达右手边是车站,左手边是便利商店的分岔点时,我好不容易摆脱阳乃,跟她拉开一步。
「那个……你一个人回去,没问题吗?」
「喔,很温柔嘛~不错喔~真有绅士风度。」
她猛拍我肩膀,像是在说「是擅长温柔对待女性的绅士朋友呢!【注】」……哇~好烦人。我勉强控制反射性开始抽搐的脸部肌肉,露出不耐的表情。【注12:出自动画《动物朋友》之台词。】
「我并不绅士。我要直接回家。」
阳乃又高兴地笑了。
「放心啦。」
下一秒,她收起笑容,语气变得极为冷静。原本迷茫的双眸,闪过刺骨的寒光。
「那点酒怎么可能喝得醉。」
就算她这样说,我也不知道她究竟喝了多少。然而,她的声音已经跟刚才不同,既不会颤抖,也不会突然上扬。我明白此人是一如往常的雪之下阳乃。
美丽、蛊惑,彷佛要令听者陶醉再将其咒杀的声音,她平常的模样。
为了避免受到吸引,我也恢复平常的态度,叹一口气别过头,用不在意对方是否听见的音量,开玩笑地发出调侃。
「……听说醉鬼都会说自己没醉。」
「真的没醉啦……说不定,其实是醉不了。」
这句轻声呢喃让我忍不住看回阳乃身上。她望向远方。
阳乃的脸颊微微泛红,眼神却寒冷如冰;嘴角扬起,实际上却根本没在笑。
「不管喝多少酒,背后的自己总是相当冷静。连自己是什么表情都看得清楚。就算我又吵又笑,总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
就连此时此刻也一样。她的话中带著好像在讲其他人的距离感。明明是在讲自己,说法却非常客观,主观的部分模糊不清。所以,这段自顾自地、百无聊赖的话语,彷佛参杂著谎言与真实。
她发现我默默盯著自己,吐一下舌头掩饰过去,藉由这个动作告诉我以上全是玩笑。
「……所以,我只会喝到吐,然后醉倒。」
「这是最烂的醉法吧……」
「没错。」
我跟著开玩笑般地回应,阳乃掩住嘴角呵呵轻笑,然后重新踏出脚步,逐渐走远。我目送阳乃走向便利商店到半途,她又突然回头。
她向我展露的笑容,透出一丝慈爱与同情。那恐怕是我至今看过最温柔的笑容。
「不过,你大概也一样……帮你做个预言。你醉不了。」
「拜托不要。我以后打算成为心不甘情不愿被抓去喝酒的高级社畜,或大白天就拿老婆赚的钱吃吃喝喝的超级家庭主夫耶。」
我用让人不快的得意笑容,还有以道别来说太过耸动的言词回敬后,同样踏出一步。
转头一看,阳乃还站在那里,用比平时稚嫩的表情目送我。彼此之间相隔三步的距离感恰到好处,所以我忍不住多嘴了两句。
「……还有,我还是觉得你醉了。」
她竟然说了那种话,竟然对我露出宛如发自内心的笑容。这彷佛真正的雪之下阳乃出现在眼前,无论怎么想,都是她喝醉了。
阳乃愣了一下。
「是吗……这样啊。好吧,就当我喝醉吧。」
她把手抬到嘴边,遮住微微扬起的嘴角,率真地点头。
阳乃挥手道别,我点头回应后,转过身去。
那个人一边说「酒是敞开心扉的润滑油」这种大谎,一边拿酒精当藉口,又戴上一层面具。
到头来,她明明从不显露真正的自己,却故意露出破绽。我始终不明白真正的她是什么模样。
若要说那矛盾的模样,或是她处世之狡猾,这个人确实算大人吧。至少比我更加成熟。因为,她有办法假装忘记最后没能吞进口中的东西。
夜色渐深,街道在寂静的黑暗中沉睡。只有模糊的大樱灯光,以及等待载客的计程车灯尚称显眼。离开车站,喧嚣也会跟著远离。
在这样的静谧中,唯有一句话一直在耳边回荡。
醉不了。
我觉得,这个预言应该很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