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次,无数次地回过头。
可是,我不会停下脚步。
任凭心脏剧烈跳动,放著紊乱的呼吸不管,流下来的汗水也不擦。
不这么做的话,总觉得我会拿微不足道的小事当藉口停下。只有视线因为放不下而转向后方,更显得我这个人有多差劲。
离开前看见的一滴泪珠,在脑海萦绕不去。
马路上残留著今天早上下雨的痕迹,状似滑过脸颊的泪痕。奔跑的双脚为了避开积水,踩著不自然的笨拙步伐,每走一步都差点踏上回头路。
但是就算回去,我又能做什么?该说什么才好?
不对,我知道标准答案存在我心中。只不过,我不能选择那个选项,不能这么做。
即使那是世人眼中的标准答案,我也不觉得那是我的──我们的答案。
太阳缓缓落下,晚霞逐渐转为深红色。
路上的家家户户、公寓、集合住宅、购物中心的影子拉长。他们迟早会和盘踞在西方的夕阳合而为一。我不停奔跑,以免被吞噬掉。
脑袋持续空转,与向前方跑去的脚成对比。
我思考著那滴眼泪的意义,思考得太认真,绞尽脑汁想出好几个理由,最后却无法选出答案,只是将其搁置在脑中。
我一直都是这么做。
直直延伸的道路通往海边。
迎面吹来的风很冷,从外套与围巾的缝隙间钻进来。冷空气刺在发热的脸颊上,让人切实感受到脸颊正逐渐僵硬。
空气中还带著寒意,额头却冒出汗水。就算拿掉脖子上的围巾,身体某处依然一直被紧紧勒住。
我将卡在胸口的情绪,连同紊乱的气息吐出。
明明喘成这样,心急如焚,在跑过两个公车站时,速度却开始减慢,彷佛心中还有牵挂。
我趁等红灯的空档,把手撑在膝盖上,深深吐气。
明明逃了那么久,在停下脚步的瞬间又立刻被追上。
泪水的意义、话语的价值统统在质问我,统统在责备我。
我相信,我一定又做错了。
我瞪著正前方,那里有个八成是忘记换掉的老旧行人用红绿灯。
如同不健康的血液的暗红色,突然消失。
又得继续奔跑了。
我用力吐出不是「唉」也不是「哎」,近似恸哭的一口气,起身踏出一步。
告知行人可以前进的灯号,是暗沉的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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嘹亮的社团活动吆喝声、金属球棒的敲击声、只听得见低音的上低音号、脚踏车尖锐的煞车声、随风发出震动声的铁皮屋顶。
周围充斥放学后的声音。
然而,最接近的是我自己的喘气声。我硬将它吞回去,静静吐出细碎的气息。
走进校舍,外面的声音瞬间变小,有如进入另一个世界。冰冷的空气默默摇荡,理应在呼吸的学校的声音,彷佛在碰到那层薄膜的同时,就被吸了进去。
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走廊上的萤光灯只会两边交错著各开一盏,因此越接近晚上,校内自然就越暗。在昏暗的灯光下,我每走一步,心情便更加沉重。或者说,开始冷静下来。
冷却的大脑里,浮现以悲伤的声音说出的温柔话语。
接到那通电话后,一路狂奔到这里,在这段期间,思绪也依然在脑海打转。
说出口的事,以及没说出口的事。
应该要给予一个明确形体的事物,仍旧模糊不清。直接盖上盖子,问不出口的那件事却再清楚不过,根本用不著确认。
就是因为这样,才无法判断我说出口的话有多少价值。即使如此,平冢老师还是刻意逼我讲明白,肯定是因为这是最后了。
我感受著迟早会到来的离别正逐渐接近,抬头望向窗外染上暮色的天空。
通往教职员办公室的走廊上空无一人,鸦雀无声。
我也已经调整好呼吸,只听得见脚步与心跳声。两者都按照同样的节奏响起,随著与门口的距离拉近,其中一方却开始变慢,另一方则突然加快。
我脱下外套,跟抱在怀里的围巾一起揉成团。站在门前,伸出来准备敲门的手瞬间退缩。
看来我在害怕。我有所自觉,叹出参杂自嘲的一口气。
可是,我不能一直杵在这里。
那个人。
平冢老师总有一天会从我的面前离开。
我完全没察觉到,所以到头来,什么都没办法让她看见。
只不过,不能让她看见我的狼狈样。唯有这一点我很清楚。
最后,我又深深吐出一口气,不再犹豫。重新伸出手,敲响房门,立刻握住门把。
数名教师在教职员办公室里快步走动,大概是因为年末比较忙。我的视线自然而然落到某一点上。
每次进到教职员办公室,我总是最先往那个位置看去。
平冢老师坐在那里。
美丽的身影背对门口,对著桌面工作,可能是在整理文件。
挺直的背脊、不时摇晃的黑色长发、为了避免肌肉僵硬,偶尔会转动几下的纤细肩膀。
或许是因为不常看见吧,她认真工作的模样怎么看都看不腻。再加上我不好意思打扰她,不敢开口。不对,这句话里参杂了一些谎言。不如说,大部分是谎言。
单纯是因为我舍不得让这段时间──至今从未改变过的时间结束,才没有出声。
事到如今,我才意识到,失去一个人,代表眼中的光景,连极其理所当然的景色,都会跟著逐渐消失。
因此,为了看久一点,我没有发出脚步声,蹑手蹑脚地慢慢接近。同时间,我也想著自己平常都是怎么开口的。
然而,在我开口前,对方先说话了。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等我一下?」
她用不著确认,就知道来的人是我。平冢老师头也不回,直接指向办公室的后方。那里是会客室,我们总是在那边谈事情。
平冢老师冷静的语气跟平常差异不大。教师与学生的距离、大人与小孩的境界确实存在于此。
所以,我的回应也只有短短一个字。
「好。」
「嗯。」
她回答的时候依然看著手边,相当简洁地结束这段无意义的对话。
除此之外没什么好说的,我走向残留些许烟味,用隔板隔出的区域。
我轻轻将怀里的外套及围巾放到一旁,跟平常一样,坐在皮沙发上。我刚好坐在正中央,使用多年的弹簧发出吱嘎声。
那个味道与声音,抚过我的记忆。
决定办舞会前,我碰巧来拿从未碰过的社办钥匙的那一天。那个时候,我也是在会客室跟平冢老师谈话。如今我在想,离开前,平冢老师叫住我时露出的表情,是否该称为寂寥?
温柔却忧伤,我第一次看见平冢老师露出那种眼神。
平冢老师当时想跟我说的,八成是离职的事。搞不好从更久之前开始,就想告诉我了。我并非全无头绪。
可是,那时我想都没想过她要离职。
再说,不知道她的任职年数,也没特别把公立高中的离职机制放在心上的我,根本不可能猜到。所以,事到如今才后悔也没意义。
毕竟,从小学到国中这段将近十年的时间,我都过著跟老师不熟的学校生活。哎,要说怨言当然有一两句……不,仔细想想有五、六句。但我也长大了,事到如今,过去发生的事并不重要,只有「死都不会原谅」如此简单的感想。我的怨言是不是挺多的啊?
所以,称为恩师也不为过的人要从眼前离开,对我来说恐怕是第一次。
我到现在都还没有对此产生实感,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不如说,是在尽量维持客观的立场。我知道自己在藉此保持平静。这么说来,「平静」这个词有种异常的平冢静感。我在内心讲无聊的冷笑话,只在口中笑出声来。
坐在沙发上动都不动,默默等待。
由于隔板的关系,我看不见平冢老师在做什么。隔绝的空间里充满沉闷的静谧,我有点焦虑。
不过,多亏教职员不时发出的声音,以及吵死人的电话声,让我知道时间确实在流逝,虽然速度很慢。窗外的天空也变得比刚才还暗。
正当我呆呆看著窗外时,突然传来「叩」的一声。
转头一看,是平冢老师在敲薄薄的隔板。
「抱歉,让你久等了。」
「啊,不会……」
不晓得是不是错觉,她的微笑看似有点寂寞,害我开不了口抱怨「对啊,我等了好久」,也说不出玩笑话。如果能讲点好听的场面话就好了,可惜气氛并不适合。
办公室内到处都是声响,平冢老师散发出的氛围却像固体一样凝结,彷佛能遮蔽杂音。连坐到我对面的时候,都只有发出沙发凹陷的声音。
「好了,要从何说起呢……」
她嘴上这么说,却就此陷入沉默。取而代之的是将手中的甜腻罐装咖啡放到矮桌上,往我这边推。
但我不怎么渴,便轻轻摇头婉拒。接著,平冢老师又把另一只手中的黑咖啡推过来。
她都做到这个地步了,总不能不收下。我勉为其难地拿起熟悉的罐装咖啡,点头致谢。
咖啡罐冰冰凉凉,似乎是从冰箱拿出来的。一拿起来,水珠就沿著肌肤滴落。我握紧罐子以帮它加温,等待平冢老师开口。
不过,传入耳中的并非言语,而是规律的叩叩声。
平冢老师用手指夹住香菸,像要整理思绪,抑或是要等待时机开口般,滤嘴朝下,轻轻敲著桌子。我知道那个动作是为了让菸草集中。但在这个瞬间,总觉得那根菸里好像填进了其他东西。
不久后,平冢老师点燃香菸。
烟雾缭绕,散发强烈的焦油味。
我的身边几乎没有抽菸的人,所以总有一天,我将再也闻不到这个味道。然后,每当闻到这股味道,我都会想起这个人吧。直到忘记的那天到来。
为了掩饰这个瞬间掠过脑海的想法,我先一步开口。
「首先是舞会的问题……吗?」
我本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才回学校,但却讲得一副还有其他问题的样子。
平冢老师应该也有发现,却没有指出来,只点了一下头。
「这个嘛……」
她稍微停顿,吐出一口短烟,用菸灰缸捻熄还剩很长一段的香菸。等火熄灭后,白色菸灰与褐色菸草一同染成黑色。我盯著菸灰缸里面的东西,平冢老师打破沉默,轻声叹息。
「从结论来说,校方在考虑停办舞会。」
「考虑……吗?」
「嗯,虽然还没下最后的决定,校方的态度恐怕不会改变太多。因此,主办方必须自律。」
平冢老师语气平淡,或许是为了避免夹杂多余的情绪。她的说法彷佛在叙述无法改变的事实,使我忍不住插嘴。
「自律……实际上就是要停办吧,只不过换个说法罢了。」
平冢老师困扰地搔搔脸颊,移开视线。
「校方……还有家长的立场也很尴尬。毕竟先前已经答应过了,不能不容分说就宣布停办……所以,才委婉地要求学生自律。」
她的目光移回我身上。
「可是之前……」
「嗯。」
平冢老师皱著眉头。看见她的表情,我发现这句话讲出来也没什么意义。这个问题应该已经和雪之下她们讨论过。所以,我该问的是其他事。
「老师个人的意见和校方的意见有出入。对吧?」
「没错。我认为应该继续协商,以得到反对方的谅解。校方在考虑时,我也跟他们建议过。但是……」
虽然平冢老师只讲一半,我也大概猜到她之后要说的话。
几天前,部分家长在社群网站上看见彩排场的照片,为此感到担忧。雪之下的母亲代表──或者说代替这些人,以家长会理事的身分来到学校,建议校方停办舞会。
她举出在舞会发源地的国外都发生过饮酒、不纯异性交往等问题当佐证,传达反对的意见。
恐怕在那个时候,校方就已经决定要停办。
「……哎,人家亲自杀过来抗议,当然会叫学生自律啰。」
「是啊。一旦超出我的管辖范围,下面的人说的话只会被当成参考。这就是社会人士的悲哀。」
老师自嘲地笑道。我耸耸肩膀,点了两三下头回应。
说得没错。不只老师,包括我在内的毕业生、在校生等下面的人也一样,意见不会被采纳。
然后,经过诸多考量,上头逼弱者收起武器,在不引起任何风波的情况下,让这件事落幕。
「自律」一词用得真是太好了。我打从心底这么觉得。
「工作果然烂透了。」
「没这回事。只要爬得到上面,可是很愉快的喔。能为所欲为。」
我们像在说笑般,露出参杂讽刺的戏谑笑容。不如说,现在也只能笑了。这句在讽刺社会的玩笑话,某种意义上来说很中肯。因为事实上,身为下位者的我们就在接受上位者的为所欲为。
雪之下的母亲在这件事中,以某种权力者、权威者的身分立于高位。
这么了不起的人亲自来学校,还要跟高层对谈。
她的行为,只要有明显的动作,无论讨论什么内容,都势必让问题浮上台面。
先不管她的真意为何,其他人看得见的,就只有「她采取了行动」这件事。
就算雪之下的母亲只是单纯找校方高层「商量」、「问候」,劳烦有这等地位、能力的人特地前来,也会造成一种压力,足以让人揣测其用意。
例如,大人物即使只是喝茶聊天,在外人看不见的密室里交谈,自然就会让人东猜西想,揣测对方的意图。
实际上,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也一直是这么做的。「拜托你看一下气氛好不好」这句话就是最好的例子。藉由不确实的情报猜想没有讲明的用意,甚至将其视为美德。
察言观色,揣测对方的想法,是和平又封闭的调整方法。尤其在学校、邻里、职场等某种意义上的封闭交流圈,这个高语境的交涉技巧甚至是必备的。
我说,这个社会为何一直逼人察言观色啊?要由男生主动问女生的联络方式,要由男生主动约女生出去玩,在第三次约会时酝酿出对方可以跟自己告白的气氛……这是哪来的蹲墙角凯尔【注1:游戏《快打旋风》中的角色凯尔的战术。蹲在原地集气,可视对手采取的行动发动不同招式迎击,为犯规战术之一。下文之桑吉同样为《快打旋风》中的角色】?对手是桑吉的话,根本无计可施耶?不对,就算不是桑吉也很难对付。连朋友圈里都有这种自己的规则。一旦有人开始说「那家伙是不是跟我们不太合拍」或「他人是不坏啦」,就会为羽生善治【注2:日本将棋史上第一个达成七冠王的将棋棋士】等级的猜测大赛揭开序幕,不知不觉营造出要排挤某人的气氛。若不能在这场猜测大赛中胡牌,不是桑吉【注3:北海道称呼炸鸡为ZANGI,音同桑吉】不是炸鸡而是会被做成烤鸡【注4:日本麻将规则。在半庄中一局都没胡牌的人会被扣除点数】付出代价。
不同的小圈子都有不同的规则。我们必须仔细观察这些细微的暗号,配合大家,巧妙地融入群体。像我自己正因为无法融入群体,从幼稚园、小学、国中、高中、社团活动,到补习班、打工的地方都遭到排挤,赢得被排挤七冠王的殊荣。未来进入大学也还有机会,所以八冠王并不是梦想!跟将棋一样呢。
我这个人察言观色的技巧可是受到肯定的。先不论我有没有在看气氛,我很清楚察言观色的重要性。
因此,我对校方的做法没有意见。要给这种解决方式贴上「不知变通」的标签是很简单,不过,自己变成当事人的话,我也会做出同样的判断。因为,特地违背其他人的意见很麻烦嘛!
「……原来如此。」
我仰头看著天花板,发出参杂理解与失落的声音。大概是我的疲惫表现在脸上,平冢老师将碰都没碰过的咖啡推给我。我低头道谢,感激地收下。
我拉开拉环,同时整理思绪。
照目前的状况,要推翻校方的决策,恐怕是不可能的。
一个问题只要不被视为问题,就构不成问题。然而,在成为问题的瞬间,最简单的做法就是乖乖听上头的话,把麻烦事处理掉。
被人骂轻率或不适当的话,装个样子道歉「啧,啰嗦死了,我在反省了啦」,营造出在自律的气氛,保持低调到他们忘记这件事,才是正确答案。没办法嘛,现在这个时代很难生存的。「政治正确棒」这个宝具太强了。之后连「文字狩猎」【注5:指一直在使用的词汇被部分人士视为不适当的用法,遭到禁止】一词是不是都会被人骂在歧视狩猎民族而被文字狩猎掉?我猜的啦。
不管怎样,目前的问题不在别人觉得我们有问题,或要求我们改善。有意见的人提出改善点的情况并不罕见。社会很可能因此转变成更适合生存的模样。为他人著想的行为,本身一点错都没有。
问题在于那些不直接出面抗议,自称圣人君子和善良市民的人。
他们的思考模式很固定。事情闹大是不好的,造成问题是不好的,有人唱反调是不好的。不探讨问题的背景与本质,对其敬而远之,最后还派出一堆人说「这样不太好,所以不该做」,高唱正义的凯歌,不负责任地批评一通,逼著对方道歉,最后还不原谅。
本人我也是个空前绝后前所未闻开天辟地以来的圣人君子,所以当然不会随便接近他们,也不会做容易遭到怀疑的事。
政治正确、轻率、不适当这些词,会就这样化为旗帜,建立不想惹事的多数派,声量大的少数派和沉默的大多数也混在其中。
少数敌不过多数乃常有的事。战争就是要看数量,数量即力量,力量就是Power。Power很了不起的。只要有Power,便能达成大部分的事情,打倒一海票人。也就是说,能提升Power的肌肉才是最棒的。锻炼肌肉是最强的解法。大家明白吗?不明白吧。
我明白的是,现在舞会的处境非常严峻。
目前还只有学生会、家长会的部分成员,和校方知道。万一对舞会的否定意见和校方的自律要求在学生、家长间传开,否定派的势力想必会更加壮大。
若继续袖手旁观,局势将越来越难挽回。话虽如此,我们也没有什么好方法。
「这已经死棋了嘛……」
疲惫的笑声自嘴角泄出。
这时,我突然与平冢老师四目相交。她的眼神带了点热度,似乎在等我做出什么反应。平冢老师把手肘撑在膝盖上,松开交握的十指,缓缓开口。
「你果然想让舞会成功。」
她再度提及在电话里问过的问题,我顿时语塞。
平冢老师的语气始终柔和,完全没有责备我的意思。即使如此,我仍然无法确定介入这件事是否正确,所以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顺便说一下,在电话里的那番胡言乱语,害我有点难为情。不过,都已经说出口了,事到如今也无法否定。
因此,我像抵抗不了重力似地点了一下头。看起来搞不好像低垂下头。
「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就是了……」
我撇嘴挤出模棱两可的话语。都是因为闪过脑海的那个词,害我现在说话有气无力。
共依存。
不得不承认,再也没有比雪之下阳乃用的字眼,更加贴切表现我跟她的关系。即使想否定,手边也没有反驳用的证据。
声音没了力道,视线也跟著垂下。
沙发下的地板,有好几个模糊的黑色圆形印子。八成是经年累月磨出来的。也没有修补过的迹象。歪七扭八的痕迹,有种在看水泥地的感觉。
我呆呆看著地面,眼角余光瞥见平冢老师翘起另一条腿。
「是啊。雪之下不希望你插手。」
我抬起头,对上平冢老师严肃的目光。
雪之下雪乃确实拒绝我的干涉。她的独白,在场的平冢老师也听见了。就是因为听见了,平冢老师才会这么说吧。或者,从当初要避免让我知道舞会停办这件事来看,除了那一次外,她可能早已在其他场合得知雪之下的意向。那些瞒著我的事,平冢老师搞不好知道。
想到这里,我开始犹豫该不该轻率地介入,只能回以要笑不笑的表情。
平常不太会用到的脸部肌肉抽动了一下,我意识到「啊啊,这就是所谓的苦笑吗」。
说实话,我知道事情绝对会变得很难处理,想到之后要跟她进行的无意义的对话,心情便荡到谷底。更何况,这绝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尽管如此,我仍然自己认定不得不去做。所以我才只能回以笑容吧。
看见我暧昧不明的苦笑,平冢老师的视线变得柔和,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就算这样,你还是要去做。对吧?」
「我习惯不被人需要了。」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总是多管闲事。事到如今,我也不可能改掉这个坏习惯。
平冢老师愣在那边,眨了两、三下眼睛。然后,忍不住别过脸笑出来。
由于她笑得实在太开心,我稍微用视线表示抗议。平冢老师清清喉咙,控制住笑意。
「噢,抱歉。哎呀──我有点高兴。」
她还没讲完便垂下眉梢,一副伤脑筋的样子。
「只不过,雪之下也在挣扎,试图去改变什么。我也想支持她。所以,我不知道随便伸出援手是否正确,搞不好会妨碍到她。尤其是像现在这样,有点钻牛角尖的时候。」
平冢老师望向下方的视线往我这边瞥过来。从那似乎想说些什么的表情,看得出她在为雪之下著想。
「如果是指依存关系什么的,与其说钻牛角尖……我倒觉得这是误会。」
「嗯……我也不认为『依存』这个说法是正确的,但这种事最重要的还是本人的看法。如果对方的观点偏向特定一边,通常讲再多也没用。」
「嗯……是没错……」
我对这种顽固的类型有印象。正确地说,是我被人这么说过。
再怎么劝告自己,过著有如棉花糖般暧昧不明的日子,终究无法坐视不管,费尽千言万语也唬弄不过去,往往忍不住去追根究柢的那严重到自我意识过剩的洁癖。结果直到现在,那只自我意识的怪物仍然栖息在心中,总是在一步之外的暗处盯著自己。
正因如此,我才明白,对自己抱持的见解无法轻易抹去。雪之下想必也一样。先不论「依存」的说法是否为真,至少雪之下的心中是这么认为。再怎么否定,大概都说服不了她。
「而且,阳乃说的不完全错喔。对雪之下而言,这件事很重要。大概类似她给自己的试炼。」
「试炼吗?」
我重复了一次日常生活中很少听见的词汇,平冢老师轻轻点头。
「嗯,也可以说是一种通过的仪式。」
她拿起矮桌上的香菸点燃。吸了比刚才更深的一口,慢慢吐出细烟。
「你认为我讲得太夸张?」
「……不会。」
我摇头。
「我觉得,嗯,的确有这种事。」
「没错。常有。什么都行。音乐、投稿漫画、运动也可以,能拿参加选拔当成画下休止符的时机,例如某某大赛之类的。考试、就职,或者给自己立下『我在三十岁之前要……』的目标,都一样。人总会迎接要面对自己的时期。」
平冢老师的语气,彷佛在回忆往昔。
「老师也有吗?」
「嗯,当然。」
她回以微笑,又吸了一口菸,吐出一小口烟雾,眯起眼睛,不晓得是不是被烟熏到。
「有许多想做的事,想成为的模样。不想做的事和不想成为的模样也很多。每次我都会认真选择,挑战,失败,放弃,再度做出选择,如此重复……直到现在,都还是这样。」
缓缓吐出的话语寂寥地摇荡,如同空气中的烟雾。
我对这番话所指的「过去」一无所知。不过,连感觉已经成长完全的平冢老师,至今都尝试过好几种选项。
所以,肯定有这种事。
我们经常在追求能独自活下去的根据、自信、实绩。没人愿意为我们担保。就算有好了,自己不相信的话也没意义。所以,才想靠自身的力量证明自我吧。
轻易介入雪之下雪乃的决心、决断、人生,是否正确?那个时候,雪之下阳乃这么问我。
选择、挑战、失败、领悟,本来全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其他人有资格插手吗?我没有给出答案。要以什么身分干涉到什么程度,才会被允许碰触那部分?
平冢老师弹掉烟灰,隔著袅袅白烟凝视我。
「我在这个前提下问你,你之后打算怎么干涉她?」
她直接问出我犹豫不决的关键。
这一定是最后的确认。
所以,我审慎思考。因为我的回答不能有半句谎言。
「……至少,没有坐视不管这个选项。」
那时在电话里给出的答案,至今仍未改变。
但我不会说第二次。决心跟言语,都没有那么廉价、随便。
这本来是想都不用想的问题。我已经做好决定,只有结论存在于此。
雪之下的意思与我的行动无关。理由只要有那句话就足够。
以前我也是这么做的。我知道的做法少到屈指可数,能用的手段永远只有一个。除此之外从未成功过。越是想避免犯错就越扭曲、越恶化、越复杂,到头来,错得一塌糊涂。
因此,至少只有这次,要用我办得到的方式。
平冢老师紧盯著我,眼神严肃到可怕的地步。我回望著她。我的眼睛不怎么大,又是混浊的死鱼眼,但绝对不会移开视线。
过没多久,平冢老师慢慢扬起微笑。
「是吗?」
眯起来的眼睛透出温柔的光。她满意地点头,我有点意外,目瞪口呆。刚才散发出的压力瞬间转为柔和的气息,害我有点松懈下来,不小心讲出不用讲的话。
「『是吗』……咦,就这样?」
「这样就够了。我相信你。」
平冢老师不看我一眼,立刻回答,彷佛在讲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谢谢喔。」
她说得那么直接,导致我不知道要如何害羞。我假装点头,别开脸,咕哝著道谢,感觉到脸颊一口气变热。
大概是我红通通的脸被看见了,平冢老师轻笑出声。
「比企谷,你听好。仅仅是帮忙舞会的话,并不能帮助她。重要的是手段。你明白的吧?」
我点头回应。
的确,单纯说要帮忙筹办舞会,她八成不会答应。既然如此,确实需要考虑手段。而且,舞会成功也不代表雪之下的自立性、独立性能得到保证。
与其给他鱼吃,不如教他钓鱼──这句话我听过无数次。就结果而言,只要雪之下得到自救的办法即可。可是,我目前想不到满足条件的手段。如果只是要举办舞会,也不是办不到,但我并不觉得那是最佳解答。
我忍不住搔起头。
「难度挺高的……」
「哎……是不简单啦。尤其是你们的情况。」
平冢老师吐出烟雾,露出淡淡的苦笑。
「是啊。我觉得那是对方也在寻求帮助时,才会成立的关系……这次我们的意见彻底相冲。」
我边说边用手指比出一个叉。
平冢老师略显无奈地耸肩。
「喂喂喂,你在说什么啊。你们之前都在做什么?」
「都在做什么呢……」
完全没印象……有种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的感觉。
我面露疑惑,平冢老师双手握拳,举到我面前。然后咻咻咻挥起空拳。讨厌好可怕我要被揍了之后她会对我超级温柔让我为这个反差心动营造出完美的家暴关系对不对……我吓得要命,平冢老师露出好强的笑容。
「自古以来,彼此的正义产生摩擦时就要一决雌雄。」
曾经听过的这句话,令我忍不住说道:
「喔、喔喔……好怀念……」
「对吧?」
平冢老师淘气地笑了。
然而,她的微笑也只有一瞬间。
嘴角明明还维持在上扬状态,眼中却闪著忧伤的光,视线在空中游移。
「真的,好怀念……」
她补上的这句话没有对著我说,大概是无意识脱口而出。肯定是对她的内心说的。
我晃了两、三下脑袋,微微收起下巴。这个动作看起来像赞同,内心的想法却并非如此。所以我没有出声回应。
平冢老师像要填补这短暂的沉默般,接著说:
「你们已经有过好几次意见上的冲突吧。不过,你们都跨过那道墙了,大可更相信一点自己累积至今的成果。」
「说得,也是……」
平冢老师温柔地微笑,我认真倾听这番话。
她不希望别人帮她。可是,很难完全不去干涉。所以,必须摸索其他方法。我以之前的经验为基础试著思考,开始隐约有了头绪。
我默默点头。平冢老师看了,浮现满意的微笑。
「定好方针后就简单了。雪之下应该还在学生会办公室。去吧。」
「好的。啊,最后再问个问题。」
我正准备起身时,又想到一件在意的事,坐回沙发上。
「嗯?」
平冢老师歪过头。这个可爱的举动明显与年龄不符。我的表情则正好相反,一脸心怀不轨,嘴角下意识扬起。
「关于舞会,只是要我们自律吧?」
「……你刚才也问过类似的问题。」
平冢老师碎碎念道。言下之意,雪之下她们果然没有放弃舞会。跟我一样──不对,比我更快想到那个结论。
她刻意闭上眼睛,放弃挣扎似地叹一口气,然后将吸到一半的香菸塞回口中,看著其他方向吞云吐雾。
我明白这是默认,在感激的同时也有点担心。
「这样没问题吗?假如我们搞砸,您不会受到连累吗……会不会害您在学校待不下去?」
万一发生什么问题,身为顾问的平冢老师也会被追究责任。虽然不晓得会不会受到实质惩罚,但八成会被训诫一顿。以社会制裁为名执行精神上的私刑,在任何团体内都会发生。
平冢老师叼著菸甩甩手,俏皮地眨了下眼。
「到时我已经不在了,离开后的事我才不管。」
「喔喔,这句台词好有现代年轻人的味道。」
「什么叫『的味道』?我是现代人也是年轻人好吗?」
平冢老师狂拍桌子,用故作年轻的语气抗议。她的玩笑话害我忍不住笑出来。平冢老师继续耍宝,用手刀敲自己的脖子。
「就算有什么事,大不了我被砍头。你不必担心。所以放手去做吧。」
「咦……超难放手去做的……」
麻烦不要随便用砍头代称解雇。反而害我压力超大,一口气折损好几年的阳寿。
「开玩笑的,别在意。我这边总有办法。被炒鱿鱼的话,乾脆就结婚吧。虽然没有对象。啊哈哈哈──」
她搔著长发,自虐地笑著,我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却刻意笑著说:
「别担心。」
「咦?你愿意娶我吗?」
平冢老师几乎马上回问,睁大眼睛。为什么啦不会娶你啦,配我太可惜了吧。所以快点!谁快来领走她!趁我还没改变心意!
在我如此心想的期间,平冢老师似乎也感到一阵空虚,有如被拋弃的黑色拉不拉多的眼睛泪光闪闪。讨厌好像大型犬我被治愈了……不过我家有猫,所以对不起喔──我用这种感觉摇摇头。
「因为我打算让这件事平安落幕。基本上。」
嘴巴上这么说,心里却没什么把握,导致我不小心在语尾加了句保险。
毕竟状况压倒性地不利,连能否和雪之下合作都不确定。
老实说,我有种「不可能成功吧……」的感觉,但这种时候就是要勉强自己这么说。否则哆拉A梦也不能放心回到未来……
虽然超过一半是虚张声势、逞强、爱面子,我硬是拉起嘴角,挤出笑容。平冢老师看著我的眼睛。
「……真可靠。」
彷佛在目送汽车于夜色中逐渐驶远,眯起眼睛,用温柔的声音轻声说道,对我露出柔和笑容。直接对我说这种话害我难为情到不行,忍不住假装摸后颈的头发,微微别过头。
我一反常态地夸下海口。
得在不连累平冢老师的情况下解决事情,使难度又提升了一些。
即使如此,依然有一线光明。
之后只要我这边进行顺利,平冢老师应该就不会成为众矢之的,这样也不会影响她的去留。大概,一定,没问题。我也不确定啦。哎,稍微做好觉悟吧。听见我娶了比自己年长将近十岁的老婆,父母会怎么说呢……原来是那方面的觉悟吗?
无论如何,该做的事已决定下来,没什么要说的了。我们自然而然闭上嘴巴。
经过数秒的沉默,我将剩下一半的甜咖啡连著苦涩的滋味一同饮尽,立刻起身。抓起放在旁边的书包、外套、围巾,将其他东西留在那里。
「走了。」
「嗯。」
我简短地道别,平冢老师也只是点头回应。
我们的对话就到此结束。可以结束了。
平冢老师却叫住准备转身离去的我。
「比企谷。」
我没有回头,可是也没办法无视她,停下脚步。
「……抱歉。我开不了口。」
我看不见平冢老师的表情。不过,不用想都知道她肯定哀伤地低著头。因为我八成也是类似的表情。
正想开口,刚才喝下去的咖啡的苦味又在口中重现,甜腻的牛奶纠缠住喉咙。
我将它和差点脱口而出的叹息一同吞回去,假装咳嗽。
「……呃,不用跟我道歉啊。」
我转头瞄了一眼,扯出笑容,滔滔不绝地说。
「有什么办法。工作就是这样嘛。我知道原则上有很多事不能说。而且,您还没确定真的要离职吧。」
我尽量用轻快的语气,用一如往常的态度说道。明知道不可能,却说了违心之论。可是,比企谷八幡并不是开朗的人,所以我的语气还是有点假,伴随著空虚。
平冢老师垂下目光。
「是啊,还没收到正式通知。」
工作上,未正式确定的事项不能告诉别人。规矩就是如此。
平冢老师的这句话,对我跟她来说都是某种藉口。但那是确实、明确、不可动摇的规矩。
因此,我们得以「除了接受外别无他法」当理由妥协。她不告诉我不是基于恶意或善意,只是因为明确的规矩。我们都很清楚,所以才能接受,才能笑著说这没什么,这是理所当然的。
「没离职的话就糗了。」
老师用手背拨开长发,哈哈笑著。
「真的。」
我也笑了。这么一笑,心情稍微轻松了一瞬间。
可是,好空虚。
我自己也明白。
再怎么开玩笑也无法对此一笑置之,连玩笑话都显得很肤浅。我知道这只是在用肤浅的话语掩盖事实。
但是,这样就告一段落了。
我跟老师的对话到此结束。
「那我走了。」
「嗯,加油。」
我向她点头致意,重新迈步而出。背后响起打火机的声音,打火石发出「喀」的摩擦声,接著是短促的叹息。
平冢老师大概要回去工作吧。
我没有回头,走出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