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2 无论如何,一色伊吕波都有想确认的事。

  夕阳照在临海的玻璃窗上。

  另一侧的天空是薄墨般的蓝色,橘色街灯一一亮起,照亮踏上归途的学生。

  尽管白天的时间比之前长了一些,天色还是暗得很快。离校时间将至,运动型社团在操场上练习的声音也已经消失。

  我在教职员办公室待得不算久,但也足够让学校周边的景色改变。在用隔板隔开的狭小空间内,连时间的流逝都察觉不到。

  只不过稍微移开目光,一切都产生了变化。

  就连现在,从办公室走到学生会的一小段路程中,说不定都错过了某些事物变化的瞬间。

  因此,我加快脚步。

  夕阳照亮只有我一个人的走廊。

  窗户比特别大楼和新大楼多的主要校舍充满亮光,不过多亏乾净的玻璃,给人的清凉感较为强烈。冬天甚至可以用寒冷来形容。

  急促的脚步声,在冰冷沉闷的空气中响起。

  不是轻快的哒哒声,不是帅气的喀喀声,也不是咚咚咚的粗鲁脚步声,而是有点像水声的啪哒声。

  由于我赶时间,脚后跟有一半露在破烂的室内鞋外,走起路来发出有点好笑的声音。

  但我绝对不会停下脚步。

  光是这点,就是很大的进步。

  跟平冢老师谈过之后,似乎让我的双腿轻快了些。

  该做的事,该思考的事再明显不过。

  现在无需思考其他事。闷在胸口的那些事,我已经想通,拋下了。盘踞在心里某处的事,我已经放弃了。

  要像一台机器,做好剩下唯一的那件事。

  只要能完成这个目标,其他事统统往后挪。既然设定好目的,就该摸索各种手段去达成。这就是我现在该做的。

  走著走著,走廊上的阳光突然中断。

  以为会永远延续下去的玻璃窗,换成学生会办公室的墙壁。

  办公室的大门紧闭,听不见里面的呼吸声。这里只有我的呼吸声。我轻轻吐气,让心情平静下来。

  这几天,我没有跟雪之下或一色见面。上次见面是在雪之下母女来学校,要我们停办舞会的那一天。之后,我和雪之下讲过的话只有模糊的拒绝,连对话都称不上。

  因此,我才特别注意要保持冷静。一旦激动起来,将无法导正彼此是非观念相悖的部分。

  嗯,这点不成问题。放心啦,我的感情几乎全死了,甚至只剩负面情绪。这样是不是更糟糕?

  好紧张喔,我能做好吗……没问题没问题我做得到我做得到我做得到加油♥加油♥

  我将智商降低大概五亿,为自己打气,迅速切换心情,敲响学生会的门。

  门后传来一点动静。

  「来了──」

  一色的声音隔著门传来,接著是啪哒啪哒的脚步声。

  门立刻打开,从门缝间露出的亚麻色发丝晃来晃去。一双腿轻快地踏出来,裙襬随之晃动,过长的粉红色毛衣融进夕阳。

  一色伊吕波可爱地歪过头,露出脸,一看到我表情就瞬间变了。一言以蔽之,就是「惨了……」的表情。

  「……啊──」

  一色轻声叹息,瞄了后面一眼,走出学生会办公室,反手关上门,维持尴尬的表情抬起视线看我。

  「果然来了吗……」

  「嗯。雪之下呢?」

  一色微微转头,望向身后那扇门。看来雪之下在办公室里面。我呼出参杂安心与紧张的一口气。

  我用力握住长裤口袋附近,顺便擦掉手汗,朝门把伸出手。

  一色瞬间往旁边移动,挡住我。你在模仿螃蟹吗?既然如此──我往另一边移动,一色也跟著妨碍我。现在是紧迫盯人吗?你绝对该去当现在的日本代表后卫……

  「呃……超挡路的……那个,借过好吗?」

  我试著叫她让开,一色却抱住胳膊,抬头挺胸挡在门前。

  「我得问你有什么事。外人禁止进入。」

  一色一本正经地摇摇手指。由于会长的性格相当随便,之前我在这进进出出都没被管过。经她这么一说,学生会确实禁止外人进入。到我这个等级,在大部分的地方都会被当成外人,所以她这么认真地采取应对措施,害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家伙明明那么随便,怎么今天特别啰嗦……扠著腰晃手指鼓起脸颊的模样也有点可爱……

  不过,我从她身上感觉到绝对不会从门前让开的坚定意志,与她装可爱的动作形成强烈冲突。不据实以报,她就不会放我进去。

  「……我来帮忙的。」

  我烦恼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简单明瞭,又绝对没错的说法。

  「……」

  一色有点惊讶,愣在原地。嗯嗯嗯看来你同意啰。我趁她愣住时,快速向门踏出一步。

  「那我进去啰。」

  「不行♥」

  「咦……」

  一色再度横向移动,笑咪咪地阻止我。这家伙是艾吉贝亚城的门卫【注6:游戏《勇者斗恶龙》中的最强士兵,会阻挡主角进城】吗?

  本来以为我们会僵持不下,一色可能是察觉到我也没有退让的意思,突然变得很老实。

  「那个……学长是来问舞会的情况,对吧?」

  「嗯,是啊。」

  一色握拳抵著额头歪向一边,露出复杂的表情。过没多久,她瞥了后面一眼,然后从门边走远几步,对我招手。她大概有什么要对我说,但不想让雪之下听见的话吧。

  无视她直接进门好了……脑中刚浮现这个念头,一色似乎也有所察觉,揪住我的外套袖口,毫不犹豫拉著我走。

  我不能甩掉她的小手,只得乖乖跟在后面,在走廊上走了一段时间。弯过转角后,我们来到连接主要校舍和特别大楼的露天走廊。

  走廊的墙边设有长椅,下课时间常有学生聚集;现在快要到离校时间,半个学生都没有,取而代之的是冰冷静谧的空气,以及西边的夕阳。

  一色在墙边的长椅附近停下脚步,转身,终于放开我的袖子。我把袖子的皱褶抹平,感觉到上面似乎残留著些许热度,有点难为情。不要突然拉我袖子好吗?羞死人了……

  「感谢学长有这份心意,我个人也满高兴的……」

  一色背对玻璃窗,讲话支支吾吾。她略显尴尬地低下头,细长的睫毛跟著垂下。

  「可是,现在不太方便让你进去,不如说不太方便让你们见面。」

  「为什么?」

  我坐到长椅上问,一色把手背在身后,靠在玻璃窗上。

  「老实说,我觉得你现在过来的话,事情会变得更复杂。过一段时间再来比较好吧。」

  「啊……嗯,是啦。」

  我知道一色在指哪件事。之前我们起冲突的时候,一色也在场。看过那场无谓的争执,自然会担心。我自己也对于要跟雪之下见面有点不安。但我不能因此退让。

  「……不必担心。我会好好跟她谈。」

  「咦~此话当真?」

  她的眼神超级怀疑……嘴唇扭曲成「唔恶」的形状,眉头皱成一团。这个发自内心不相信我的态度到底是怎样……一色的眼神害我坐立不安,偷偷移开视线,清了一下喉咙。

  「真的啦……我已经想好要怎么说了。」

  万一扯到依存之类的话题,事情显然会变得更难处理。所以只能避开这部分,从其他论点切入。就算我们想法不同,既然有让舞会成功的共同目标,应该可以进行建设性的对话。

  我是这么想的,为何一色的表情丝毫没变……

  「想好要怎么说……哇~超不可信──」

  她露出鄙视的表情,讲出超残酷的感想。

  「唉,你会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我的人生一向没有得到他人的信任。我自己也很清楚,所以只是耸耸肩膀。

  一色沉默片刻,紧盯著我看,轻声叹息,垂下肩膀,彷佛死心了,抑或是对我感到无言。

  「真是过度保护耶。」

  她喃喃说道,按著裙襬坐到我旁边,把手撑在大腿上托著腮,微微抬起下巴。肩膀附近的头发摇晃,在夕阳下闪耀光芒。一色的视线,看似落在比对面的窗户更远的地方。

  「雪乃学姐正在努力的说。我也不是不懂她的心情……」

  「……是啊。」

  我把手撑在身后,靠上墙壁,抬头看著天花板。

  照理说,一色的做法恐怕才正确。对于想靠一己之力达成目标的人,其他人该做的是默默在旁守望。

  「就算这样……学长还是要帮忙?」

  我将视线移回她身上,一色撑著脸颊,转头凝视我。这个行为实在很装可爱,她的眼底却潜藏著令人不寒而栗的严肃。

  「……我是这么打算。」

  虽然我这双死鱼般的眼睛跟严肃永远沾不上边,至少在语气上稍微正经了些。一色想了一下,挤出微弱的声音问我:

  「是吗……就算这样,并不是为雪乃学姐好?」

  「我从来没有为了谁好而行动过……所以,这次也一样。」

  「是一样的吗……」

  我点头回应她参杂疑惑的呢喃,一色低下头。我没办法低头,只得望向窗外。

  结果,总是这样。

  所说的话和所做的事,经常与正确答案相去甚远,无论何时都在犯下充满误解的错误。连为自己犯下的过错道歉都是错误,扣子始终是扣错的。

  将近一年的时间,这种事一直在重复,岁月就这样流逝。不知不觉,冬天都快结束了,初春的强风把窗户吹得喀喀响。短暂的静寂被打破后,一色突然抬头。

  「不过说实话,我不认为这样有办法说服雪乃学姐。」

  「我想也是……」

  我忍不住叹气,一色探出身子。

  「你会被拒绝得很彻底喔。」

  「我想也是……」

  我又叹了口气,一色抬头看我。

  「就算这样,还是要做?」

  「是啊……」

  我唉声叹气地说,一色目瞪口呆,歪过头。

  「咦?为什么?」

  「问我也没用……」

  有这么意外吗?伊吕波妹妹对学长用的敬语不见啰。虽然我不介意啦……不过,这个人,是不是忘记自己说过什么……

  我怀著诸多不满,眯眼看著一色。

  「说起来,最先要我们帮忙的不就是你吗……」

  听见我的回答,一色瞪大眼睛,大眼眨啊眨的。然后迅速往后面缩,拚命挥手,扔出一连串的话。

  「啊!是为了我吗!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追我吗受到特别待遇我是不觉得讨厌也不排斥遇到困难时有人来帮忙但这跟那是两回事麻烦等事情处理好后再来对不起。」

  最后恭敬地一鞠躬。我满足地点点头。

  「嗯,对啊。完全不是你说的那样,不过大致是那样没错。」

  「那是什么反应……这样呀,原来不是我说的那样吗?」

  她不悦地鼓起脸颊,冷冷瞪了我一眼。哎呀,因为这才是正确的反应嘛……一色无视疲惫的我,食指抵在脸颊上,满不在乎地说:

  「好吧,就算理由是为了我,我也无所谓啦。」

  「当然有所谓。我又没说是为了你,并不是好吗……」

  我嘀咕著想纠正她,一色却没在听。手指依然抵著脸颊,歪过头,面色凝重。

  「不过说实话,我不认为这样有办法说服雪乃学姐。」

  「我想也是……这是无限回圈吗?可是,你就不能帮我说几句话吗?」

  我怀著些微的期待这么说,一色严肃地摆摆手。

  「咦,死都不要……不如说办不到。」

  「你竟然说办不到……而且还秒答……」

  这家伙刚才是不是说「死都不要」?是我听错吗……我盯著她看,一色清了几下喉咙,不知为何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地说:

  「不可能啦。女孩子不会改变自己做的决定……别人为自己做的决定倒是会轻易改变,一不爽还会假装忘记。」

  「真差劲……」

  她稍微别过头,偷偷补充。只有你是这样吧?不是所有女生都这样,要看人的吧──连不只是女性,甚至不擅长应付所有人类的我这么认为。

  一色把头转回来,眉毛垂成八字形。

  「……而且,对象是雪乃学姐嘛。我觉得有难度。」

  「是吗?是啦……」

  不是因为是女生,而是因为是雪之下。这么一说,我也不得不同意。回顾我跟雪之下认识的这段称不上长的时间,她无时无刻不展现出清廉、一丝不苟的个性。这次也一样,不可能轻易改变主意。

  我闭上眼睛,双臂环胸,「嗯──」地沉吟著。一色小声说道:

  「我这次受到很多帮助……也想为她打气。」

  我往旁边瞄过去,一色脸上浮现淡淡的苦笑。

  「所以,我不方便说什么。对不起。」

  「啊──没关系。是我随便就提出这种强人所难的要求,抱歉。」

  我也苦笑著叫她不用在意,一色点头回应。我顺著话题随口说出的话,一色似乎有认真考虑过。虽然现在才讲这种话有点太晚,一色伊吕波真的是非常十分相当超级好的人。所以带著这种随便的心态叫她帮我说话,还害她卷入麻烦,我还挺愧疚的。

  果然该由我自己思考。

  ……这样的话,该从何说起呢?我实在没头绪。因为那家伙真的很难搞……唉,好吧,我自己也很难搞。不如说我更难搞。

  思绪乱成一团的时候,就要促进大脑的血液循环。我边想边按摩头皮,这段期间,一色只是默默看著我。

  「…………」

  「干么?」

  我在意她的视线,开口询问,一色摇摇头。

  「没事,我只是在想,你都没有放弃耶。」

  「咦。喔、喔,嗯。」

  经她这么一说,又被盯著猛瞧,害我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我用几乎没有意义的回应打马虎眼,一色和我拉近一个拳头的距离。跟刚才一样,笔直地看著我。

  「为什么?她本人都拒绝了,阳乃姐姐不是也对你说了什么吗?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正常人绝对会嫌麻烦吧。」

  这一串话语直捣我的心房。明明是问句,却不给我回答的时间。即使有那个时间,我八成也讲不出明确的答案。

  一色每问一个问题就凑近一些,我也挪动身体,跟她拉开距离。然而,过没多久就被逼到边缘,无处可逃。

  「有很多原因啦……」

  烦恼过后,我好不容易别过头,一色却抓住我的领带一扯。

  「请你认真回答。」

  一色硬把我的头转回来。她的力道不小,将领带握出皱痕,小手也微微颤抖。

  我无法转头,也无法移开视线。因此,目光落在抿成一线的娇嫩双唇,以及在夕阳下摇晃的眼眸上。面对她严肃的表情,我能做的只有勉强张开沉重的嘴巴。

  「真的有很多原因……我不觉得我解释得清楚。」

  「没关系。」

  但一色不允许我耍嘴皮子,立刻反驳回来。看样子,我不回答些什么,她就不会接受。

  可是,无论我讲什么,她都无法认同吧。

  我怀抱的感情与感伤,说起来根本不能言喻,正因如此,才是怎么形容都可以的极为麻烦的东西,不管我如何描述,他人肯定无法理解。不知变通地用既有词汇描述这不透明、不定形、不鲜明的东西,只会害它从头开始劣化,最后酿成严重的错误。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只用一句话概括。

  之前我一直搬出「因为是工作」、「为了我妹」这种藉口。这次也只要如法炮制,把理由推到其他人身上即可。「因为一色拜托我帮忙」是最简单的理由。

  然而,一色伊吕波想要的八成不是这种课本上的标准答案。她诚挚的目光告诉我,得不到理由、谅解也无所谓。

  讲不清楚,解释得不明白也无所谓,说出你的答案──她是这个意思。

  因此,我很清楚这并非她想听见的答案,老实、真挚地将话语跟沉重的叹息一同慢慢吐出。

  「……我该负责。」

  「负责吗?」

  一色轻声呢喃,微微倒抽一口气。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我说的话不得要领,她面露疑惑,就这样低下头。然后抬起视线看了我一眼,催促我继续说。

  我点头回应,挤出断断续续的句子。呼吸困难,胸口非常烫,或许是因为本来只有松松地挂在脖子上的领带被一色拉住。

  「虽然要追溯回源头,事情之所以变得这么复杂,还扯到依存什么的,都是我的责任。所以,我想解决这个问题。我一直是这么做的,事到如今不能说变就变。就这样。」

  我好不容易讲完类似结论的东西。一色的手放开我的领带,无力垂下。

  「啊,不好意思,因为学长的答案跟我想像的不一样,我有点恍神。领带皱掉了呢,对不起。」

  「没关系啊,本来就皱巴巴的……」

  我都这么说了,一色却碎碎念著「这怎么行」、「哇──」、「糟糕──」急忙试图把皱纹抹平。她抹得太用力,我的脖子也跟著动来动去。

  不过,她的手突然停下。

  「刚才那些话,你会对雪乃学姐说吗?」

  一色的视线落在垂下的领带上,看不见她的表情。我无言以对,一色又开始扯我领带,彷佛在叫我快点回答。每扯一下,亚麻色发丝就调皮地跳来跳去。这如同小猫的淘气动作,使我感到一阵放心,忍不住笑出来。

  「……说是会说啦,能不能传达给她则另当别论。」

  「你们真难搞耶。」

  一色抬起脸露出无奈笑容,拍了一下我的胸口──我的领带。

  「对我来说,侍奉社愿意帮忙最省事。所以,要好好干喔。」

  她「嘿咻」一声,站起来指向我,露出从容不迫的笑容,然后晃著裙襬,转身离开。走了两、三步后,招手叫我过去。意思是要放我进办公室吗……

  我也驱使沉重的身体站起来,跟在她后面。

  ╳  ╳  ╳

  我跟在一色之后进入学生会,随即闻到一阵芳香。推测是室内香氛之类的。跟侍奉社的社办不同,是清爽甘甜的水果香,并未参杂红茶的香气。

  不怎么大的办公室里东西非常多,或许是长年经营累积下来的,感觉有点乱。其中只有一块区域特别整齐。

  存在感强烈到不行的会长办公桌旁,放著一张简朴的桌子。雪之下雪乃站在桌子后面的白板前。

  在场没有其他学生会成员,代表暂时由雪之下和一色两人确立行事方针吧。

  讨论的痕迹清清楚楚留在白板上。红、黑、蓝的文字跃于白底上,雪之下盯著那些字,听见背后的声音而回过头。

  「哎呀,比企谷同学。」

  「嗨。」

  看到我出现在这里,雪之下没什么反应,甚至露出浅笑。她应该已经接获校方的自律要求,看起来却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休息吧,一色同学。」

  雪之下拿掉白板的固定器,翻到另一面,将白板推到旁边,开始准备泡茶。

  她打开电热水壶,在等待水滚的期间俐落地放好纸杯,取出茶包。

  那熟练的动作让我有点怀念,雪之下发现我在看她,默默用视线叫我坐下。她的桌子对面,正好有张折叠椅。

  过没多久,热水开始冒泡,沸腾声与我拉过折叠椅的声音混在一起。一色也小步走向会长的座位,喀啦喀啦地拖来附椅背、略显高级的椅子,浅坐在其上。

  接著,一杯用跟侍奉社不同的茶具泡的红茶,无声地出现在我面前。我感激地接过,客人用的纸杯里,散发出熟悉的香味。

  「你听说了?」

  这个问题不具体又简短,但我和她会在这个地方谈的话题,不用想都知道。

  「嗯,对啊。跟由比滨一起。」

  雪之下略微露出惊讶的表情,不过下一刻,她立刻恢复镇定。

  「……是吗?」

  「关于详情,我听平冢老师说了。没问题吗?如果有什么我做得到的,我可以帮忙……」

  「不必担心。我们也在拟定对策。」

  她优雅地将纸杯拿到嘴边,轻啜一口,流畅地回答。

  这段对话的温度,与手中红茶的热度相反。一色扭扭捏捏的,大概是坐立不安。她不停对我使眼色,叫我「讲清楚啦」。

  请等一下。所谓的对话需要流程、脉络、顺序、时机、气氛,以及勇气等诸多要素。对话未免太难了吧?我才在观察气氛准备开口,结果一开始就遭到拒绝。总之,想扩展话题,得先找到开端。我真的很不擅长这个。

  我一边吹凉红茶,一边思考如何开口。红茶的温度逐渐下降,连怕烫的我都终于能喝,我开始小口喝茶,同时咕哝道:

  「你打算怎么办?」

  雪之下盯著我的脸,眼神像在试探我。

  「……还在思考阶段,没什么好说的。」

  思考阶段吗……都已经写满整面白板,亏你讲得出这种话。一色大概也有同样的想法,瞄了雪之下一眼。

  我想像了一下白板上的内容,八成是大致的方向已经决定,她不想让我知道,才会选择打马虎眼。

  她可是特地将白板移到我看不见的地方。不能逼问。

  这样的话,最佳手段是从疏于守备的地方开始进攻。继续跟雪之下讲下去,显然也不会有交集。我转向询问一色。

  「有什么要做的吗?」

  「……目前,没有想到。」

  一色视线飘向左上方,回答时没有看雪之下。我无法判断这是不是在唬我。

  不过,其他学生会成员都不在,气氛甚至有点散漫,应该可以确定没有什么要事。

  「反过来说,就是还不能采取行动啰……」

  「那当然。我们今天才被要求自律。」

  雪之下冷静回应我的自言自语。刚刚才接获通知,她却显得不怎么著急。恐怕是因为她知道「自律」一词的意义,稍微放松了些。

  校方的自律要求。我和雪之下对此的见解,照理说是相同的。共通的话题正是炒热对话的调味料。以此为开端扩展话题吧。

  我将视线移回雪之下身上。

  「不过你刚才说在拟定对策,也是啦,对方只是要我们自律,真要说的话,也不是不能直接无视。」

  使用「自律」一词的是校方。更进一步地说,是平冢老师的让步方式。用了这个说法,主体就是自己,蕴含「靠自己的判断下决定」的意思。也就是在暗指,停办舞会这个决定没有强制性。

  雪之下她们应该是想反过来利用校方没有讲明这点,故意误解校方的用意,积极地让情况变得更复杂。她打算以「你们只是要我们自律,最终的决定权仍然在我们手中」的态度处理这件事。

  雪之下当然明白我的意思,苦笑著开口。

  「我想尽量避免这么做就是。」

  「反过来利用自律一词是可以。可是,光暗示自己可能会采取强硬的手段,没办法让对方同意吧。」

  「我知道。我会以此为前提跟大家商量。」

  雪之下回答,眉毛动都没动。

  舞会当然不会强行举办。这种强硬的行为不过是仅限一次的自爆技。如果明年以后也想继续办舞会,就不能轻举妄动。

  她们的目标是透露出强行举办舞会的意图,营造一触即发的局面,逼对方让步。

  我们要在没有校方管理的情况下办舞会喔!要在你们管不到的地方办舞会喔!会变得比想像中更严重喔!这样也没问题吗──以此当威胁。

  虽然不可能真的这么做,大概就是计画像这样跟校方交涉吧。

  非常乱来,但还留有交涉的余地。

  问题是要拿什么当筹码。

  我站起来,走向墙边的白板。雪之下轻轻叹了口气,却没有阻止我。

  我拉过白板,翻面。

  刚才我只瞄到一眼,上面果然写著今后的对策、新舞会的路线,八成是雪之下她们想的。

  看来讨论得挺激烈的,整面白板全是她们用文字进行的辩论。不同的笔迹混在一起,大概是雪之下和一色各自的意见。句尾问号较多,却整齐地写成一排的,大概是雪之下;到处乱写、使用大量惊叹号的草书,推测是一色。

  从文字的书写顺序来看,似乎是两人分别提出意见,再由对方反驳,试图想出更好的方案。

  「你们一起想的吗?」

  「不如说是我反驳雪乃学姐提出的方案,我的方案则由雪乃学姐指出哪里不可行……」

  「嗯,挺有建设性的。」

  胶著状态的应对方式,就是不管怎么样,先提出两种方案。至少要选择其中一种,不然就是提出折衷方案。毫无对策,只会一味反对,事情也不会有进展。

  建立对立结构,才能让议题有所进展。因为光在那边讨论可不可行,到头来只会得出「不是不可以,但好像不行」之类的笼统结论。

  那么,她们开的会议得出什么样的结论呢?我望向白板……嗯──结论是啥?上头密密麻麻,却发生跟别人借笔记时常有的、只有本人看得懂的现象。

  「……所以,结论是?」

  「呃……用红笔圈起来的。」

  我照一色所说看过去,疑似结论的部分确实画了好几个红圈,我依序看过去。

  华美、健全、服装要求、订下基准、官方、禁止上传,OK!

  完毕。

  「嗯……大概懂……不,我不懂……」

  咦──这啥?猜谜?好像能理解又好像不能理解……所以是什么意思啦【注7:漫画《火影忍者》中漩涡鸣人的台词】?我转头要求说明。

  雪之下用手指抚过纸杯杯口,视线落到泛起涟漪的水面上,轻声叹息。

  「我们还没整理完你就来了。」

  「这样啊……那真是……抱歉。」

  没有责备我,只是单纯陈述事实的雪之下,令我讲话有点支支吾吾。的确,我走进学生会办公室的时候,雪之下站在白板前。应该是真的在做最后的统整。我为自己不小心打扰她而道歉,雪之下轻轻摇头,叫我别介意。

  「所以,具体上是什么意思?我完全看不懂。」

  我清了一次喉咙,化解有点尴尬的气氛,这次明确地询问。

  接著换成雪之下回答不出来,看似有点难为情。

  「……我不是说还在思考阶段吗?」

  她讲完这句话就移开目光,陷入沉默。好吧,想避免我介入的雪之下,自然不会为我仔细说明。

  既然这样,来,一、二、三──伊吕波妹妹?我偷瞄一色,一色露出超级嫌麻烦的表情。

  「咦……超简单地说,就是对服装要求订下一个基准的感觉?是吧?」

  一色望向雪之下,雪之下大概是看不下去,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

  「我打算限制太华丽和太暴露的服装。事先跟我们找的租衣业者商量,制作服装型录。」

  「哦……」

  原来如此。她想先针对服装订下一定的基准,以保证学生不会有不健全的打扮。因为多数学生八成会直接租衣服,这样自然会遵循学生会订的标准。可是,未必所有人都会听话。

  「那自己带衣服的人呢?」

  我开口询问,一色竖起食指画著圈,流畅地回答。

  「其他人都选比较低调的礼服,那些人应该也会控制一下,避免不合群。」

  「喔,同侪压力。」

  「这说法真差劲……」

  一色露出无力的表情,对我投以鄙视的眼神。唉呀,实际上就是这个意思嘛……

  话虽如此,不一定大家都会看气氛吧。照理说,哪个时代都会有「与众不同的真正的我出道啰!我要靠超受欢迎的色色打扮跟其他人拉开差距☆这礼拜走舞会穿搭风!」这种脑袋充满红文字的Popteen Pichi Lemon女孩【注8:《Popteen》与《Pichi Lemon》皆为女性杂志,红文字系杂志主打甜美的淑女风格】。想天天办舞会的家伙,大脑真的跟柠檬一样小。

  「也有那种为了引人注目,故意穿得很夸张的家伙吧,毕竟舞会这么重要。」

  「是啊。关于这点我也有对策。」

  雪之下简洁回答我的问题,却不肯继续说。不过,只要拿剩下的线索去思考,自然会想到答案。

  「……禁止上传到社群网站,有人会遵守吗?」

  我拍拍白板下面的文字。这几个字不晓得是因为空间不够还是没有把握,比其他字小一点。

  雪之下忧郁地叹气。

  「我想很难,不过应该可以起到叮咛的作用。」

  「不遵守规矩,就算发生什么事也该自己负责吧。大家也都是大人了。」

  另一方面,一色喜孜孜地顺口说道。未来「成年」的年龄要下调,十八岁是可以当成大人没错……不过啊,绝对会有人抱怨啦。雪之下在我沉吟的时候补充:

  「我知道单纯禁止得不到他们的谅解。因此做为补偿方案,我会聘请职业的官方摄影师,然后贩卖照片及档案。」

  「让专家帮忙拍照的机会不常有喔。我觉得这当成额外服务满可以的。」

  「哦──是这样吗……」

  不知为何,一色得意地挺起胸膛,看来对女生而言,能让摄影师把自己拍得漂亮可爱是有需求性的。

  请摄影师和卖照片的计画都不难执行。现在运动会之类的学校活动上,似乎也有禁止家长拍照,照片要去跟学校买的案例,简单地说就是类似的东西吧。

  昭和时代出生的人,好像有过每次校外教学时都有摄影师同行,由校方贩卖照片的经验。说不定家长也能接受。听说有人为了喜欢的女生的照片,在购买单上填写对方的编号后,被其他同学看见,而被抓包「那张照片又没拍到你」,接著在班上传开,被嘲笑,隔天在根本还没告白的情况下突然被甩。有过这种经验的人,不用针对贩卖照片多做说明,应该也能体谅我们吧。才不需要被甩掉的经验咧。

  不管怎样,拟定表面上的规则,最后祭出责任自负论。有人抱怨的话,就秀出好处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这个由能干的天然呆与狡猾的人渣想出的计画,说不定挺管用的。

  先不论学生接不接受,大概能用来当作给家长的藉口吧。

  这两个对策都很合理。至少以针对家长不满部分的对症疗法来说,感觉是有意义的。

  「原来如此……还不错。」

  「谢谢。」

  我仔细盯著白板,赞叹出声。雪之下简短回答。

  我是说真的,尽管只有概要,亏她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到。

  然而,并不是没有吐槽点。

  「有多少胜算?」

  我敲敲白板,一色「唔」的一声瞬间语塞,面露不悦。不过,雪之下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冷静地说:

  「还可以。对方的要求考虑到了,也有用来执行计画的路径图。我认为可能性绝对不低。」

  「是吗?全盘接受对方的要求,确实能够过关……正常情况下的话。」

  可惜,我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这次并非正常情况。

  对方在拚命挑毛病,好让舞会告吹。他们提出要求的目的不在于办舞会,不在于让舞会变得更好。再怎么让步,都有可能连企划本身都无法通过。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无论如何都还差一步。

  这一步是雪之下她们的弱点。

  反过来说,我介入的余地就在于此。

  到此为止,我都在观察雪之下的态度,寻找开口的时机。要讲的话就是现在吧。我对一色使了个眼色,她察觉到了,轻轻点头。

  「雪之下,可以借点时间吗?」

  雪之下纳闷地看著我。

  「……啊,我离开一下。」

  一色假装懂得看气氛,起身准备离席。雪之下却制止了她。

  「等等。是要讲舞会的事吧?那么一色同学最好也在场。」

  「啊……是这样、吗。」

  她讲著意义不明确的话语,斜眼看我。我点头表示无所谓。一色神情不安,垂头丧气坐回椅子上。

  我知道雪之下不希望我插手。在这边面对面交谈,应该也是她本来想避免的。因此我能理解她想将一色做为阻隔的心情。同时也是考虑到有其他人在,我会比较难启齿吧。

  既然如此,我也只需要做好觉悟。

  「……舞会,我可以帮忙吗?」

  我直截了当地说,雪之下大概吓到了,睁大眼睛。然后垂下视线,开口想说些什么。

  我立刻打断她说话。假如只是等待她的答覆,她一定会说出跟之前一样的话。为了防止她这么做,我如连珠炮似地说出浮现脑海的理由。

  「你的主意确实不错,但并不可靠。所以也该准备其他计画。既然我否定你的做法,我也会思考其他方案。」

  说著,我自己也明白这不是我本来想传达的意思。可是,若不说点什么,我会无法呼吸。

  「都演变成这个状况了。我不会特别去做什么,只是听你的指挥行动,把我想成给意见用的墙壁就好。跟指挥一色和其他人没什么差吧。以前也比较常这样。没有差别。」

  雪之下轻咬下唇,默默听我说话。朝向下方的视线落在她手边,看不出是生气或悲伤,感觉像在努力控制情绪。

  「……是啊,一定会跟以前一样。」

  「那──」

  她打断我说话,低著头说:

  「结果又会全靠你一个人……」

  她的语气平静又平稳,却蕴含让听者胸口紧紧揪起的达观。

  雪之下抬起脸,露出无力的微笑。彷佛在劝导无知的幼童,温柔地慢慢吐出话语。

  「所以,我想改变它。姐姐想表达的意思,你明白吧?」

  「……嗯。」

  我点头,垂下目光。

  不只是我,她也理解「共依存」的意义。

  理解,并且不希望如此,试图矫正错误的关系,靠自己的双脚站立。

  我则是连询问对错都办不到,只是说著模糊不清、听起来很好听的空话,拘泥于纠缠不清的扭曲关系上。

  「可是……我觉得我也该负责。错又不全在特定一个人身上。」

  好不容易把话讲完,我抬起头,与雪之下四目相交。她表情扭曲,默默看向下方,令人不忍卒睹。看到她这样,我实在不敢再多说。

  但现在不说的话,未来肯定不会再说出口。我很清楚自己多难搞,多没用,多窝囊。

  因此,就算不便说不敢说不好说不想说,也只能开口。

  「的确,我什么都不做或许也不会有问题。但这样无法解决根本上的问题。如果我们之前的做法有错,就去寻找不同的做法、不同的想法、不同的干涉法……」

  我思考著有没有更好的表达方式,然而理性与自我意识,就是会在这种时候露出獠牙。意义不明的话语在说出口的瞬间得到形体,每说一句,就离真实越来越远。不晓得是不是因为焦急,我发现自己的手在桌子底下握拳。我松开拳头,把手汗抹在裤子上。

  这种话不知道能不能将想法传达给她。

  「然后……不管结果怎么样,我都想负起责任。」

  这种话,不用传达给她也无所谓。

  「所以……我想……帮助你。」

  只是我自己想说,我自己想倾诉的自我满足。只是将自己的愿望硬加诸在她身上。我自己明白,因此我死都不敢看雪之下,两眼始终看著其他地方。

  「……谢谢你。不过,可以了……这样就足够了。」

  她的轻声呢喃如深夜的细雪般平静,美丽到感觉会立刻消失,拥有一股让人忍不住转头看她的力量。她神情柔和,看见那抹美丽的微笑,我下意识将呼吸与想说的话都吞回口中。

  在彷佛会降下白霜的寂静中,雪之下用纤细的声音接著说:

  「最主要的原因在我身上。我总是依赖你和由比滨同学……才会变成这种不上不下的状态。不彻底清算的话,谁都无法前进。该负责的人,是我。」

  「……不对。我也有责任。」

  我挤出一句话,雪之下垂下视线,轻轻摇头。我咬紧牙关,思考该如何回应她的否定,这时一色插嘴了。

  「我说,重点是这个吗?」

  她不耐烦地说,瞪著我和雪之下。

  我们都无法回答,望向下方。再继续讲下去,恐怕也无法得出结论,我们的主张永远不会有交集。正因为知道,我跟雪之下才会选择沉默,没有出声。

  结果,没能顺利传达给她。

  不讲出来就无法传达,讲出来了依然无法传达。这一年,我们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以为讲出来就能使对方明白,互相理解是傲慢,以为不用讲也能使对方明白是幻想。

  所以,我们总是犹豫要怎么说,烦恼该如何表达,随口就能讲出一串无关紧要的话,真正重要的事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不过,想传达的并非言语。我没有聪明到能用言语将意图传达出去。

  既然如此,答案很简单。

  我的──我们的做法早就决定好了。

  「好。那我不会再多说什么。我不会帮你。」

  以我来说,这句话讲得真是简洁明瞭。眼角余光瞥见一色有点惊讶,轻声叹息。

  雪之下露出像松了口气的浅笑,静静点头。

  我知道她的答案。尽管如此,还是忍不住不说,是为了确认。不确定我跟雪之下的立场,就没办法继续。

  我扬起嘴角。

  「可是,我没说不会跟你作对。」

  「什么?」

  在旁边听的一色歪过头。

  雪之下也不知所措,讲不出话。不过,她突然眯起眼睛,看来是发现我想表达的意思了。

  我回以嘲讽的笑,将轻轻握住的拳头举到胸前。

  「我跟你意见分歧的时候该怎么办,还用问吗?」

  我在跟平冢老师交谈时隐约想到的,只有这种方法。

  不擅长用讲的,就用行动表示。

  「我也有扯上一点关系,舞会办不成会过意不去。但我很难赞成你的做法……既然这样,只能自己去做。」

  「你认真的?」

  雪之下半眯著眼睛问,我点头回应。

  虽然这个理由很自私,拿来当作我干涉舞会的藉口确实说得过去。

  要是在这里放弃插手,可能会否定我们过去的关系,否定侍奉社的存在方式。

  因此,我该去尝试。尝试证明那段时间并非共依存。

  我认为,证明完毕后才能将我们引导至正确的关系。

  「比赛还没结束。侍奉社没有要求大家都用同样的做法。所以,我跟你采用不同手段也无所谓。不是吗?」

  以前她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她自己也记得吧。雪之下垂下视线,微微咬住嘴唇。既然比赛的架构、基本要点不变,过去她在跟我对立时搬出来的论点,现在应该就还有效。

  我等待雪之下回答,她却没有给予明确的答覆,只听见像在烦恼的轻声叹息。

  「就这样吧。」

  一色瞥了沉默不语的雪之下一眼,叹著气说。

  「我都可以。只要办得成舞会,过程怎样都好。雪乃学姐刚才说的那些也是,如果照学长的方式做就没问题了吧?」

  她的说法有点冷淡,令雪之下无言以对。

  一段漫长的沉默。或者该说,这段沉默就是她的回答。想到这里,我叹了口气。

  果然,就算提到比赛,她也不答应吗……再怎么不服输,雪之下也没单纯到那个地步吧。

  不过无论雪之下的答覆是什么,我的态度都不会改变。

  「……哎,我没有徵求许可的意思。反正我就是自己做自己的。你只要明白这点就好。」

  说起来,这并不是交涉。更正确地说,连交涉的形式都算不上,只是单纯的通知、宣言。

  聪明的她不可能无法理解。雪之下轻轻叹了口气,微微咬住嘴唇,痛苦地闭上眼睛,把手放到嘴边,陷入思考。

  静寂的空间内,混入她平静的呼吸声。不过,跟刚才的沉默种类不同。我感觉出这不是代表拒绝的沉默,而是用来走向下一步的空白。

  雪之下的指尖抚上嘴唇,紧闭的双唇张开。分不清是叹息还是呢喃的细微声音,瞬间自口中流泻而出。

  「这样……」

  讲出来的话有如混在静谧中的晚霞,消失不见,或许是她本来连开口的意思都没有吧。

  我倾身打算回问时,雪之下缓慢睁开眼睛。严肃的表情放松下来,目光恢复平静。

  美丽得宛如结冻的白色火焰,却又虚无缥缈。那坚毅高洁的模样,令我下意识屏住气息。我忘记问她接下来要说什么,连目光都没办法移开。

  「在比赛中获胜的赢家,可以对输家提出一个要求……这样就行,对不对?」

  淡蓝色瞳眸闪烁著伶俐的光。毫无迷惘的笔直眼神看著我,与之前有点像在苦思的表情截然不同。

  我也笔直回望雪之下,点头回答她的疑问。

  「嗯,这样就行。」

  我为久违的感觉起了身鸡皮疙瘩,过去也有过这样的对话。以往的气氛恢复,使我松了口气。

  空气松弛下来。

  这时,坐在旁边听的一色碎碎念道:

  「咦,什么啊?好恶心。」

  「喂……」

  我用眼神斥责她,一色露出尴尬的模样,只动动脖子低下头。

  「呃,因为真的有点恶心嘛而且莫名其妙……还有学长你干么一脸得意……」

  她抱怨了一连串,讲得超难听。这家伙真的是……我皱起眉头,听见一声轻笑。

  「是啊,确实有点恶心。」

  转头一看,雪之下笑了。总觉得很久没看见她如花般绽放的开朗笑容。一色看了,也点著头说「对吧──」。拜她们所赐,紧绷的神经断开,害我瞬间脱力。

  「我说……」

  「开玩笑的。不过,那就是开端嘛。」

  雪之下稍微清了下喉咙,收起笑容,眼角却还带著笑意。她凝视著我,眼神有点愉快,蕴含挑衅意味。

  「我确认一下。我用我的做法,你用你的做法让舞会成功举办。赢家可以命令输家做一件事,没问题吧?」

  「嗯、嗯……」

  我愣愣回应,雪之下满足地点头。我半张著嘴,茫然看著她好强的笑容。

  雪之下大概是觉得我一直不说话很奇怪,看了我一眼。

  「怎么了吗?」

  「喔,没有。怎么说呢,我有点意外你会答应……对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下意识望向一色,询问她的意见。一色却闷闷不乐地叹气,一副「关我什么事」的态度耸耸肩膀,可能是因为她不知道那场比赛的详情。

  「有什么好奇怪的。」

  雪之下拨开垂在肩膀上的头发,若无其事地说。

  可是对我而言,这道谜题挺难的。我纳闷地歪过头,雪之下脸上浮现得意的笑容。

  「你不知道吗?我很不服输的。」

  然后露出淘气的微笑,像在调侃我似的,说出谜题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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