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阳光从窗户洒落。
肃穆的空气中,不时传出忍俊不住的啜泣声。
站在眼前的人们,穿着以黑色为基调的制服。
我稍微转头,周围尽是身穿正装的人们。如果不是因为在学校的体育馆,看起来可能更像葬礼。
只不过,高挂在台上的「毕业证书颁发典礼」八个字,以及前排的人别的胸花,为整幅场面增添些许色彩,告诉我们这是值得庆祝的场合。
跟身旁的朋友肩并肩,手牵手,轻轻吐气,免得哭出声来的女学生们,俨然是离别的具现化。由于舍不得与自己高中三年的青春分别,自然会散发出类似的氛围。
但是,那值得庆祝的气氛也只存在于当事人之间。对我这种外人来说,仅仅是被迫看其他人难过。我跟学长姐没有半点关系,只能被困在折叠椅上打瞌睡两、三个小时。
看着要在今天这个好日子踏上新的旅程的人,我不怎么感伤。对我来说,毕业典礼只是观赏那些人从长期束缚中解脱的活动。
然而,我也不是毫不感动,毫无情绪起伏。我多少有一点同感。
离开这间学校后,他们将被剥夺高中生的头衔,以及小孩子的身份。尽管热情被绑在椅子上,梦想被课业消磨,仍然得从这个支配下毕业。无论是从小被叫臭小鬼的人、十几岁开始被叫不良学生的人,还是跟刀子一样锐利,任何人碰到都会受伤的人都一样。毕业照中的他们,将随着人流逐渐改变。
在场的大部分学生应该会继续升学,所以可以多拖几年再进社会。即使如此,世人对待大学生的方式,还是跟高中生有差别。这不过是缓刑而已,将来一样会被逐出庇护及保护。
想到这一点,便觉得毫无差异,统一规格的学生排在一起的模样,简直像等待出货的物品。产生这个念头后,现场的静寂开始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去年似乎也有过类似的想法。在不能玩手机的状况下,消磨时间的方法很有限,顶多胡思乱想这类无聊的事。去年的我是自己跟自己猜拳,明年要怎么打发时间呢……
等等。仔细想想,明年就轮到我的毕业典礼。
原来如此。本来还在纳闷,为何我们学校要求低年级生参加毕业典礼,现在我终于明白。
这是为了让我们知道,剩余时间是有限的。
台上的不知名大人物正在致词。
我把那些话当成耳边风,偷偷转头。
一定,也许,恐怕。
映入眼帘的这些人毕业后,我十之八九再也见不到面。
男女左右分明,按姓氏列队的各班学生当中,有多少人毕业后会再见面呢?
只要保持联络,总会有办法见面。可是依照我的个性,八成不会主动这么做。越适应新环境,越不会回顾往昔。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适应新环境,至少身边的人大多是这样。
随便找个在视线范围内的人来说好了,例如户冢彩加。我大概会不时跟他聊个几句,维持一定的联系。像我现在也是最先看他!
然后,还顺便看到坐在他旁边的户部。户部的话,嗯,绝对不会保持联络。再说,我根本不知道他的联络方式。
户部的隔壁——也就是我左边的叶山隼人,单方面地知道我的联络方式。不过,他应该不会特地联络我。即使真的收到联络,我肯定会产生青春情男子的标准反应,犹豫「立刻回讯息的话,会不会被认为是很想聊天啊……」最后肯定不会回复,直接放着不管。
真要说的话,叶山知道我的联络方式,并非我的本意。只是因为我和折本佳织偶然重逢,为了解决由此衍生的麻烦事,才把手机号码告诉他。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他的联络方式。
结果,叶山做了一件蠢事,擅自把我的手机号码告诉阳乃。托他的福,害我惹上多余的麻烦。
一回想起来,便觉得不爽。我斜眼瞪向叶山。
叶山发现我在看他,用视线询问什么事。我好像不小心看过头了。
我摇头表示没事,顺便望向远方。
坐在前面的C班的队伍中,身材高大的材木座相当明显。那家伙喔……嗯,总觉得毕业后还会再见面。
那么,其他人呢?
想到这个问题,心情就莫名躁动,视线自然地开始到处乱飘。
黑中带蓝,晃来晃去的长马尾,闪着异样光芒的眼镜,以及不太安分的红褐色鲍伯头——海老名、川崎、相模南三人的座号似乎相连。若不是这种类型的活动,我根本不会发现这种事,感觉有点新奇。但即使现在知道了,大家一起待在这个班级的时间,剩下不到两个星期,所以也没有什么用处。尤其是相模,别说毕业了,从好久以前开始,我们便没有任何交流。知道这件事真的没有半点用处。
至于川崎,之后可能会在补习班碰面,但大概仅止于分不清是打招呼还是点头的交流。海老名也是,若不透过其他人,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
连接我和海老名的那条细线,说到底还是由比滨结衣。少了由比滨,我跟海老名恐怕再也不会见面。
当然,不仅限于海老名,我现在称得上认识的人,大概都是如此。
我作势舒缓僵硬的肩膀及腰部,稍微伸长脖子。
这一刻,我看见夹杂粉红的褐色丸子头在摇晃,她的隔壁是微卷的金发。
由比滨结衣和三浦优美子坐在一起。虽然从远处看不清楚,她们好像轻轻牵着手。
不晓得是受毕业典礼的气氛影响,还是想到不久之后升上三年级,大家又要分班,三浦吸着鼻子,用袖子擦拭眼角。
由比滨见状,苦笑着递卫生纸给她,并且讲一些悄悄话。讲着讲着,由比滨也抽出卫生纸,按住眼角。
看着她静静拭泪的模样,我忽然想到。
毕业后,我跟她还会见面吗?
明明只是一年后的事,我却无法想象。我们属于相同的班级和社团,所以目前还会见面,借以保持联系。如果之后分开了,还能维持同样的关系吗?
本想继续张望。
……最后决定作罢。
坐在我后面的班级,怎么样都看不见吧。更何况,按照姓氏排列,那个人想必会坐在角落,不可能看得见。
那个拥有柔顺黑发及雪白小脸的人,此刻带着什么样的表情,我大概是永远无从得知。
我轻声叹息,乖乖转回前方。
这时,左边的人凑过来,在我耳边低语。他的声音悦耳,语气爽朗,却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你静不下来耶……」
「……因为很闲啊。这种场合除非坐在旁边的是朋友,不然根本没事做。」
「讲得好像平常有朋友的样子。」
面对叶山的挖苦,我轻轻耸肩做为回应,并刻意调整坐姿,将视线对着前方,看都不看他一眼。我借由这个动作表达自己没回答的意愿。
不过,叶山隼人并没有闭上嘴巴。
「在找她吗?」
「……找谁?」
前一秒还想回头的我,有种被看穿内心的感觉。我发出不耐烦的声音,斜眼瞪向叶山。他抬起下巴,指向斜前方。
坐在那里的不是学生,而是身着正装的大人。亦即所谓的来宾席。
我在其中发现雪之下的母亲。
以黑色为底的和服,加上那副容貌,使我从远处也能一眼看见。
「……她怎么在这里?」
「地方议员参加这种活动并不稀奇。不过,很多学校都选在今天办,她应该是以代理人的身份参加。」
「喔……」
我敷衍地应声,但也能理解叶山的说明。
先前的确有一位不认识的议员在台上致词。再仔细回想一下,担任司仪的老师好像也代读了哪位议员的贺电,之后因为贺电的数量众多而省略。
「的确,国中好像也是。」
「公立学校特别多。只要碰到开学或毕业典礼,就会找机会来露面。」
叶山轻声叹息,回应我不经意的自言自语(特技)。看来他愿意陪我打发时间。我们都面向前方,没看对方的脸,继续仅限于当下,没什么意义的你一言我一语。
「是吗……学生跟家长都没在听吧。我看这只是懒得改掉的落伍习惯。」
叶山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那样讲太难听了……应该说是传统。而且这不是没有意义。教师跟家长可是票仓。」
「你讲得绝对更难听……」
我也不耐烦地叹气,身旁传来蕴含得意笑意的吐息。此刻的他,想必带着在其他人面前几乎不会显露,有点扭曲的爽朗笑容。用不着特地看过去,那副表情便鲜明浮现于脑海,害我更加烦躁。
除此之外,害我烦躁的还有另一件事。
我瞄向来宾席,雪之下母亲的身旁,是跟她的容貌相似的女性。
雪之下阳乃穿着体面的黑西装,双手放在大腿的皮包上,静静垂眸。
「……那么,为什么她的女儿也在?」
「谁知道。带出来打招呼吧。」
「喔……」
我回以无意义的叹息,内心却涌起不祥的预感。
阳乃会参加之后的舞会吗?尽管这件事已经与我无关,她留下的话语,仍像淤泥似地盘踞在我的心中。
在我将这个想法说出口之前,叶山苦笑出声。
「这个理由说服不了你吗?」
「不,还满合理的吧。虽然我不清楚啦。」
我匆匆回应,语气似乎在不自觉间动摇。从眼角的余光中,我瞥见叶山带着一抹浅笑。
「这种言不由衷的话就算了。」
「彼此彼此。」
我斜眼瞪着他,叶山不为所动,当作没听见,望向来宾席。
「……大概,是来见证的。」
「喔——原来如此。」
我收起下巴,给予用来结束话题的回应。
只要说一句「原来如此」,即可结束大部分的对话。这是对对方的话题毫无兴趣,希望早点结束的讯号。
但叶山并未因此作罢。他压低音量,继续说道:
「这次你没有问要见证什么呢。」
他的语气平静,挑衅的意味却很浓厚。叶山隼人——以及影响他最大的雪之下阳乃——用这种调侃语气说话时,沉默以对并无意义。他们会试图借视线及氛围,撬开你的嘴巴。
叶山和阳乃在我讨厌的部分极为相似。虽然我没看过他们单独交谈,那想必是非常愉悦的谈话时光。
然而,最近我终于习惯这种说话方式。以经验来说,现在该唬弄过去,中止这个话题。
「我也不是不懂。只要是妹妹做的事,她都会来看吧。那个人未免太闲了,我说真的……」
我无奈地说,叶山忍不住喷出笑声。
「是啊,甚至会为此特地抽出时间。她就是这么关心妹妹。」
「咦,好恐怖……执着于妹妹的程度跟我相同……」
她竟然跟我这种人一样闲。我也总是为了小町而保留时间——好吧,最近没做到这个地步。因为管太多的话,会被她嫌烦的。你有听见吗,雪之下家的姐姐!管太多的话,妹妹会嫌烦喔!还有,比企谷家的哥哥也要好好记住喔!
我不小心发出干笑。叶山大概也被影响,跟着笑出来。
本想就这样靠开玩笑带过去。
可是,叶山已收起笑容。
「不过,不只妹妹。她想必也是来看你的决定。」
「……」
面对这一句话,我根本无法随口应声。
叶山所言绝对是事实。
他看我没有反应,用手肘撞过来一下,确认我有没有在听。我因此啧了一声,脱口念了他几句。
「你静不下来耶。会被写在成绩单上喔。」
「因为我很闲嘛。这种场合除非坐在旁边的是朋友,不然根本没事做。」
他用我先前的话回敬,我无法反驳,只能瘪起嘴巴。可是,照你这个说法,户部跟你也不是朋友了喔?
这时,那位跟叶山不是朋友的户部从他后面探出头。
「什么?坐在旁边的人怎么样?」
「没事。户部你好吵。安静点。」
「哇咧……」
叶山的脸上挂着灿烂笑容,对他讲的话却毫不留情。户部碎碎念着,无精打采地把头缩回去。
耳根总算清静后,我再度望向台上。
大人物的致词已经结束,司仪宣布下一个环节。
「接下来,请在校生代表致欢送词。」
某着甜美可爱的声音答一声「是」。正当我觉得那做作又装可爱的回应很耳熟时,一色伊吕波走到台上。
对喔,她好像说过要负责致欢送词,还特地跟平冢老师商量,途中甚至放人家鸽子,四处逃窜……
那么,让我见识一下一色和平冢老师——主要是平冢老师——努力的成果吧。我挺直背脊,看着在麦克风前鞠躬的一色。
「严冬已过,在柔和的阳光下,我们迎来飘荡着淡淡芬芳的春天。」
她摊开折叠好几层的讲稿,像个好学生般,沉稳地开始朗读。平常大而化之的态度隐藏得很好,体现出教师及家长追求的学生会长形象。
一色流畅地朗读欢送词,提到对学长姐的回忆,以及社团、学生会上与学长姐的欢乐小插曲时,还稍微哽咽一下。
「回首往昔,学长姐总是在帮助我们……」
她还不时加入啜泣,擦拭根本不存在的眼泪等小细节。不愧是鬼灵精……
在此之前,我大多是在幕后,以制作人的角度旁观这类型的活动,今天则是在观众席。随着场所不同,观点自然也有差异。例如摇滚区的规矩,当然是像个木头人杵在原地,装出男朋友的样子。
不过,在这种时候站起来,只会让人觉得有病。今天姑且先想象成亲友团,怀着「你也找到自己渴望的容身之处了。如今的你,比当时更加耀眼」的心情,在脑中播放山崎将义的歌,以前男友的角度来看,才是正确答案吧。虽然这样也很有病。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含泪朗读欢送词的画面,总是能触动人心。明知是带动气氛用的假哭,那用心的程度还是值得称赞。
嗯,一色很努力呢。好可爱好可爱。即使挨平冢老师骂,照样放她鸽子,随便找理由偷懒,你还是很努力呢。这样真的算努力吗?
我怀着像父亲又像哥哥的心情看着她,突然一阵鼻酸。我用连叶山都察觉不到的小动作微微仰头,抬起下巴。
如果一色明年也担任学生会长,我毕业的时候,也会由她朗读欢送词吧。
我现在看在眼里的这个画面,明年大概也会看到。
对喔……毕业之后,也就见不到一色了……
当我沉浸在感慨时,欢送词进入最后的段落。
一色阖起手中的讲稿,停顿一会儿。
然后,她望向前方,以指腹拭去眼角的泪水,展露微笑。
「最后,我在此致上贺词。祝福各位学长学姐身体健康,鹏程万里……在校生代表,一色伊吕波。」
最后,她提高音量报上名字,一鞠躬结束致词。下台时,她抬头挺胸,不带一滴泪水,姿势相当优美。
身为一年级学生,一色伊吕波便完美达成这项重大任务。我和所有出席者,毫不吝惜地为那凛然的身姿献上如雷掌声。
掌声逐渐平息,我的情绪也过了最高潮。
接下来便是颁发毕业证书。想必会有人误以为自己被点到,大喊出「有,我很有精神!」(注)这种脑袋有病的回应,把气氛搞僵吧。
注:千叶的小学生点名时的回应是「有,我很有精神」。
参加一群陌生人的毕业典礼,果真无聊透顶。
× × ×
……之前的我的确这么想过。
「接着,请毕业生代表上台致答词。」
经司仪宣布,前任学生会长城回巡学姐精神百倍地应声,走上舞台。她在中央行了一礼,环视台下一圈,仿佛要看遍每一位学生。连我都觉得自己似乎跟她四目相交。
最后,她扬起嘴角。那是对我也展露过的温暖笑容。
巡学姐用柔和到足以融化严肃气氛的声音,开始朗读答词。
「在阳光和煦的这一天……」
然而,她只有刚开始面带笑容。念着念着,巡学姐便哽咽起来。她咬住嘴唇,发出啜泣声。颤抖着的喉咙仿佛在鼓励自己不要哭。
那坚强的模样,只有感动两字可以形容。我忍不住在心中感动起来。
伤脑筋的是,宅男是感动感动果实能力者,随便都会被感动。
看演唱会时被感动到哭;演唱会结束后,回程途中用推特发表文青风感想,又不小心感动到哭;发行蓝光光碟时,再被感动到哭一次。每每在不经意的瞬间,便莫名地感动起来。
我们就是如此喜欢感人的场景,是在声优在广播节目中来电,或在见面会上忍不住装酷的傲娇人种。
若不想一些这样的无聊事,我真的有点要哭出来。
「另外,学生会活动是我的高中生活中,无可取代的经验。我们和各个班级、社团、志愿帮忙的学生合力举办许多活动。印象最深刻的是校庆,还有体育祭……当时真的很辛苦呢!」
她停顿一下,露出花朵般的灿烂笑容。看见那抹笑容,我瞬间感到鼻酸,视界开始模糊。
回想起来,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呢——我为之感慨,各种回忆闪过脑海,跟走马灯一样。我是不是快死了?
站在台上的人,是我唯一肯称呼学姐的人。
我的学姐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声音哽咽。
我抽了一下鼻子。这时,旁边伸来一只手,拍拍我的肩膀。
干么啦烦死了。没看到我正沉浸在感伤中吗?小心宰了你喔——我摆出臭脸转头,叶山的表情比我更臭。他不发一语,用大拇指指向旁边,示意我看过去。
隔着两个座位的户冢,正急急忙忙地从口袋拿出卫生纸。
「八幡,你还好吗?」
户冢压低音量,担心地说道,并且把卫生纸传过来。坐在我们之间的户部也关心道:
「比企鹅,花粉症是呗?很讨人厌呗。我懂。」
才不是啦,闭嘴。我没有花粉症。虽然初春到初夏这段期间,眼睛和鼻子总是痒痒的。但那一定是错觉。承认就输了。我咕哝了一声代替否定,但不知户部是怎么理解的,他又多加了一包卫生纸。
「这也给你吧。唉唷,我也有花粉症喔。每次春天都超痛苦的。」
「户部,你太大声了……」
户部被叶山念了一句,用嘴型说「惨了……」。明明只用气音讲话,怎么还这么吵?这家伙真的很吵耶。他是个好人没错,但真的好吵。话说回来,不愧是花粉症患者。随身携带卫生纸的男生,我个人给予好评。至于不会随身携带卫生纸的我,个人给予差评。
卫生纸经过叶山后,数量又增加了。他也从胸前的口袋拿出一包塞过来。我接过它,用力擤鼻涕。
「泄些尼……」
我哽咽着说,将卫生纸还回去。叶山接下后,一脸惊恐地说:
「……你未免哭太惨了。」
「不是啦。是因为上了年纪,泪腺开始脆弱……最近光是看到光之美少女起身对抗敌人,我便忍不住哭出来……」
「那你每周日早上都会哭吗……」
「还有重播,所以平日也会哭。」
「这,这样啊……」
叶山更加惊恐。
我的泪腺经过光之美少女和偶像活动的训练,几乎可以在一瞬间流下眼泪。每到星期六、日,我大多都会哭。现在MX和千叶电视台还会重播,所以共哭四次。看到第四部「on Parade!」后,光是听到片头曲,我的眼泪便以加仑为单位涌出。
在我哭泣的期间,巡学姐继续致词。
「今后,我们会用自己的双脚,一步步在各自的道路上前行。即使未来碰到巨大的阻碍,我们仍会将从总武高中得到的回忆、知识、荣耀,当成人生的粮食,坚强迈进。真的非常感谢各位。」
尾声即将到来。用演唱会比喻的话,就是「接下来是最后一首歌」。台下也表现出「咦——才刚来的说」的态度。
不过,我们这些客人再怎么期望不要结束,演唱会终将会落幕。巡学姐的答词也进入终曲。
「在此向提携我们的所有人致上谢意……毕业生代表,城回巡。」
语毕,巡学姐深深一鞠躬,维持美丽的姿势良久不动。在这段沉默的其间,只听得见听众的呜咽及吐气声。
「真的很谢谢大家!我真的过得很开心!谢谢!」
经过好一阵子,巡学姐缓缓抬起头,换上她的招牌笑容。
「大家今天校庆了没——」
离开前,她握紧麦克风大喊。出席者交头接耳起来,家长们更是一脸困惑。台下的学生则立刻回想起来,大声回应。
「喔喔喔喔喔喔喔!」
得到回应后,巡学姐扬起嘴角,深吸一口气。
「千叶名胜——」
「祭典和舞蹈!」
「既然都是大傻瓜——」
「不跳舞就!」
「Sing a song——」
不论毕业生在校生,都像傻瓜似地一起呼口号。大家想起校庆上的那一幕,纷纷露出笑容。
方才催泪的气氛瞬间一变。
当然是往好的方向改变。
这正是巡学姐以学生会长的身份,营造出的气氛。我可以说是对三年级的学生完全不熟,也没有兴趣。但我还是认为,这是一场很棒的毕业典礼。
光是能看见巡学姐的那副笑容,这趟便已相当值得。
啊~真是太棒了。
回家后要赶快用推特发表文青风感想!
× × ×
毕业典礼结束后,大家开了简单的班会,很快就放学了。
今天不只是毕业生,对在校生来说,也是离别之日。有加入社团的人,或因为其他关系跟学长姐认识的人,匆匆离开教室,去跟他们道别。
平常总是留在教室的叶山等人早已不见踪影,担任网球社社长的户冢,也扛着大行李离开教室。
这么一来,跟学长姐没什么关系的我,只需直接回家。
教室显得稀稀落落,我俐落地收拾东西。这时,由比滨走来我的座位。
「要不要去学生会看看?听说巡学姐在那里。」
「嗯……我是想跟她打个招呼啦……」
今天想必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巡学姐。我受过她许多关照,应该去说声再见才不失礼。
但我刚刚才大哭过一场,有点不好意思见她。真的没问题吗?我的眼睛有没有肿起来?讨厌,人家不想用这张脸见巡学姐……得学那支给进社会第三年的OL看的化妆水广告,背靠着冰箱坐在地上,用冰汤匙按着眼睛,自言自语「我不能输」才行!
在我犹豫不决时,由比滨大概是不懂我为何沉默,疑惑地歪过头。
「怎么了吗?」
「不,没事。什么事都没有。走吧。」
要说明少女回路即将短路时的少女心,只能说是耻上加耻。我果断地结束这个话题,拿着外套跟书包起身,迈步而出。
由比滨一头雾水,但还是小跑步跟上。
但是当我们走出教室,她似乎想到我犹豫的理由,绕到我的面前,凝视我的眼睛。
「啊——我知道了。你刚才哭得好惨,好好笑。是在害羞吗?」
由比滨忍着笑,调侃我几句。在她那大姐姐般的眼神下,我感到不悦及害臊,瞬间说不出话。
「哪有,我才没害羞。」
我有点不耐烦地说,以掩饰难为情。这个态度又逗得由比滨轻笑出声。
「优美子也哭了,之后整个人害羞到不行。超可爱的……」
由比滨似乎在回想那个模样,心满意足地笑着。原来如此,难怪三浦小姐赶着回家。因为她也觉得难为情。那家伙真可爱……
我能理解她控制不住泪水的心情,因为我也差不多……想到这里,听起来像在辩解的话便脱口而出。
「只要是正常人都会哭吧。一色的欢送词也是,想到那么笨拙的她苦思许久,不觉得已经很努力了吗?重点是巡学姐,开头努力维持着笑容,但还是忍不住哭出来,再加上念完后的那张笑容。更重要的是最后跟大家一起呼口号的地方,那绝对是即兴演出吧。那边真的有够感人。」
「你太激动了吧!好恶,好可怕,走开……」
你会产生那样的反应,也是无可奈何。宅宅动不动便说即兴演出,在那边感动半天。即使只是照着剧本演,也说是即兴演出,看来宅宅满适合看摔角比赛的。由此可见,宅宅跟摔角很合得来,所以武士道真的很厉害(注)。那种「战到赢为止」的精神很厉害。这可以说是握有IP的公司最需要的资质之一。
注:以制作、贩卖卡牌游戏为主的日本企业,于二○一二年买下新日本职业摔角股份有限公司。
我大可拼命找借口反驳。不过,其实有一个更有效的论点。
「……你自己不是也哭了?」
我用死鱼眼看向由比滨,她立刻瘪起嘴。
「唔唔……因为优美子哭了嘛。再加上之后要分班,一想到真的快毕业了,就忍不住跟着哭出来。」
由比滨用腼腆的笑容敷衍过去。不过,她立刻别过红通通的脸,噘起嘴,咕哝道:
「……别在人家哭的时候盯着看啦。」
「你也是……」
我们一边斗嘴,一边走下楼梯。这里的人突然多了起来。
三年级的教室位在主校舍的一、二楼,所以走廊上满是在聊天和拍照的学生。
大家并肩拍完照后,并没有马上解散,而是找一件事开启话题,继续交谈。不晓得他们是真的离情依依,还是错失离开时机的社交障碍者,无论如何,那些人短时间内大概无法离开。
我们左右闪避毕业生,在走廊上前行。途中遇到一群别着胸花的人,珍惜地将毕业纪念册抱在怀中。他们大概是要找人签名,填满最后的空白页。
与他们擦身而过时,由比滨喃喃说道:
「明年我一定会哭得很惨。」
这大概是她的自言自语。我发出没什么意义,类似叹息的「喔」「嗯」做为回应。
明年的这个时候,由比滨大概也会哭成泪人儿。她肯定会跟三浦和海老名聚在一起,握着手,离情依依地轻声交谈。
她今天哭的原因,恐怕不只是被毕业典礼的气氛影响,或是把自己投射至眼前的情景,想象未来将踏上的道路。
而是为比那更真实,更加切身,近在眼前的离别流泪。
我们稍早离开二年F班的教室。从那扇门进进出出的机会,已经所剩无几。
枯燥的课堂、无所事事的午休、平凡的放学光景,都将在不久的未来消失。即使升上三年级,仍然会看到类似的景象,其中的面孔将不再相同。
三浦肯定对现在的班级很有感情。叶山隼人的存在自不用说,与友人建立的关系也弥足珍贵。更何况,她跟由比滨起过争执,感情会更加深刻吧。由比滨也一样。
那么,我又如何?
只不过是分班而已——我并非没有这种想法。在此之前,我从不为这种事情感慨。我不会特地与人保持联系,或尝试缩短及维持分开后的距离。国中毕业后,我见过的同学只有折本佳织,何况那还是偶然的产物。
彼此不再见面后,关系逐渐疏远,乃世间常理。产生新的邂逅后,原本拉开的距离会从这里弥补。每当环境有所变化,人类总能立刻适应。
认识,相熟,再度分离,珍重再见。
我们时时刻刻处在道别的途中。
分班和毕业典礼,或许是我们学习好好道别的场合。借由事先定好的期限,无视每个人的心情,设置不容拒绝的分别。如此亲切的设计,让再严重的社交障碍者,都能干脆地说再见,而且还附赠「因为毕业了」、「因为分班了」等等极其正当的理由,做为再也见不到面也无可奈何的借口。
我经历过几次小型离别,所以算是个道别专家。我道别的技术已经炉火纯青,根本用不着说一句话,便将人际关系清理得干干净净,过程自然到对方甚至没察觉。这就是专业。电光石火般的道别,恐怕只有我看得见。我已经习惯隐藏气息活着了。(注)
注:两句皆改自《猎人》中的台词。
所以,换句话说——
我从未跟人好好道别过。
我的离别总是让人印象深刻,例如打工时直接不告而别,之后再径行寄回制服,还不忘由收件人负担运费。之后要跟巡学姐说什么呢……还在伤脑筋时,我们已经来到学生会的门口。
我有点紧张,敲响学生会的大门。
「请,请进……」
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应声。虽然隔着门有点难辨认,我想是一色的声音。为什么她听起来很疲惫……我纳闷着打开门,这个疑惑瞬间得到解答。
在学生会办公室的中央,巡学姐抱着雪之下跟一色大哭。
「真的太谢谢你们了——我真的超喜欢学生会的!」
「好近……」
雪之下困惑不已,一色偷偷别过脸,不耐地叹气。嗯,贴心地没让巡学姐看到这一点,值得称赞。
看到好东西了……我站在原地旁观。这时,巡学姐发现了我们。
「啊,由比滨同学和比企谷同学!你们来啦——」
她接着扑向由比滨,相当习惯女生间身体接触的由比滨自然地抱回去。果然不简单……我可是担心了一下「哇哇哇!万一她连我也一起抱怎么办」喔。
「也谢谢你们两个!虽然很累,不过超开心的!」
「我也是!」
巡学姐和由比滨牵着手,聊起天来。雪之下因重获自由而松一口气。那怀念的动作让我忍不住笑出来。
在这瞬间,我们四目相交。
雪之下立刻移开视线,望向时钟,对旁边的一色说:
「厂商差不多要送东西来了,我先过去。」
「我觉得没那么快耶……」
一色疑惑地歪头,从口袋拿出时间表。
「嗯……说早也没有很早。好吧,总比迟到好。我也一起去吧?」
雪之下摇头。
「只是需要有人在场而已,我一个人就够。那么,城回学姐,稍后舞会见。」
「嗯!等等见!」
巡学姐笑咪咪地回应。雪之下行了一礼,离开办公室。巡学姐用力挥手,目送她离开后,同样瞄了时钟一眼。
「还要准备舞会呢。我也得去换衣服……」
巡学姐咕哝道,旁边的由比滨两眼发光。
「哇!你会穿什么样的礼服?」
「很赞喔——该怎么说呢,很性感。」
「性感……」
巡学姐讲得太直接,害由比滨愣了一下。不仅如此,巡学姐还得意地拿出手机。由比滨看着萤幕,两人开始窃窃私语。
「虽然露出度不高,你看这剪裁,整体都好性感。」
「啊……真的。」
在她们交头接耳时,一色从中探出头。
「大胆挑战舞会规则的尺度呢。基本上是可爱风,却带有性感的气息。」
「对吧?我看目录的时候,就决定要穿这套,还特地去试穿喔!」
「三年级的人一起去的吗?大家一起试穿,感觉很好玩耶!」
「对对对。毕竟我负责许多联络事项,就顺势组了试穿团。」
巡学姐一边说,一边滑手机。由比滨不断发出「喔」「哇」等各式各样的惊叹,双眼闪闪发光。相较之下,一色则相当冷静。
「喔——原来如此。啊,谢谢学姐帮忙宣导和整理舞会规则。」
「不客气!好久没有办活动,超开心的~」
三个女生看得不亦乐乎,我则是在一旁心神不宁,左顾右盼,想着能不能一起欣赏。
这种时候,男生真的不方便加入话题。我也很清楚,不加入这类话题才是正确答案。即使有勇气请对方让我看,我也说不出不踩红线的感想,顶多像是「喔,满性感的」之类的话吧。这样一来,还不如不要说。
于是,我在旁边听她们兴奋地聊天,进入地藏时间。
差不多真的有人要来放供品时,巡学姐收起手机,对我微笑。她大概是顾虑到我。
「平常没机会穿这种衣服,所以舞会能顺利办成,我真的很高兴!比企谷同学,谢谢你。」
「呃,跟我没什么关系……是雪之下他们负责的。」
「这样啊……」
面对突如其来的道谢,我一时不知所措,露出不自然的苦笑。巡学姐听了,有点沮丧下来。那表情勾起我的罪恶感,胸口隐隐作痛。我忍不住想了一句安慰的话。
「……但我有打算帮忙,所以会去露个脸。」
「这样呀,太好了~之前就一直希望能见到大家。毕竟都最后了。」
巡学姐露出柔和的笑容,仿佛真的放下心来。只不过,最后那句话蕴含一丝寂寥。她或许也有自觉。
「真没想到自己会毕业……」
她爱怜地环视学生会办公室,低声说道。
这句话想必不是对我们说的。
见我们一语不发,她像是要掩饰什么,搭配开心的手势激动地说:
「啊,我当然明白喔!我本来就打算正常毕业,继续念大学!可是,不是那样的。总觉得……」
一如往常的柔和微笑,与话语一同中断。巡学姐忽然泛起泪光。
「总觉得……该怎么说呢?」
她对我们笑了笑,仿佛要掩饰眼角的泪水。由比滨温柔地点头,回应那抹微笑。
「我觉得,我能理解。」
巡学姐害羞地小声道谢,重新面向我们。
「……你们要继续一起做开心的事喔……虽然我要毕业了。不过,你们还有时间!」
「是……」
「……我尽量。」
我跟着由比滨回答。
我不认为她的愿望会成真。但现在讲这个也是枉然。
我和由比滨大概都在压抑某种情绪,露出忍耐着什么的表情。我轻咬下唇,默默垂下视线。
巡学姐没有再说什么,温柔地看着我们,然后将视线转向一色。
「一色同学,总武高中学生会,就拜托你了。」
她弯腰行了漂亮的一礼。一色似乎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愣在那边,眨了两、三下眼睛。不过,她马上挺直背脊,直视巡学姐。
「是。我接下了……不如说,大部分的事都已经交给我处理了。」
「啊哈哈,说得也对。」
一色苦笑着说,巡学姐傻傻地笑了。笑了一会儿,巡学姐拍拍脸颊,为自己打气。
「嗯,好!告别完毕!」
她踏出脚步。
「那么,待会儿见!舞会上再好好聊吧!一言为定!」
她用力挥手,转身离去。
直到关上门之前,她都还从细小的门缝间探出头,对我们挥手,好像《鬼店》里的杰克·尼克逊。拜托不要。你都做到这个地步了,我会觉得自己也必须挥手回应……
门缓缓关上后,我终于得以放下手臂,疲惫地叹气。
一色似乎一直看着我们的互动。她喃喃说道:
「总觉得,学长挺喜欢巡学姐的。」
「啊,我也这么认为。」
「啥?有人会讨厌她吗?」
「嗯……应该没有。但你干么那么凶……」
由比滨发出无奈的笑声。不过,为何一色要在这种时候沉默?她抱着胳膊,一副「我倒认为未必没有」的表情。那怎么行?你这个人就是这样!
我用视线责备一色,她察觉到之后,清了清喉咙,然后摆出「先别说这个了」的态度转换话题,露出不怀好意的贼笑。
「那么,为了最喜欢的巡学姐,努力工作吧。」
嗯……这个说法好像怪怪的……
× × ×
一色带我们来到的地方,是做为舞会场地的体育馆。
西斜的夕阳将地板及墙壁染成淡橙色。设置于后方的暖炉熊熊燃烧,使广大的体育馆不怎么寒冷。
我扫了室内一眼,布置工作正顺利地进行,随处可见气球、花篮、迪斯可球等装饰。不久前还弥漫毕业典礼的庄严气氛,现在则显得热闹起来。
华丽的馆内,唯有雪之下所在的地方显得务实——或者说是冷淡。她似乎在跟穿工作服的厂商人员讨论事情。
我在远处看着,当他们的谈话告一段落,一色便丢下我们,自己跑过去。
「雪乃学姐,时间差不多了——」
听见一色的声音,雪之下对厂商人员行了端正的一礼,转身面向我们,快步走过来——
——接着停下脚步。
「……比企谷同学。」
她揪紧外套的领口,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下垂的眉梢和低垂的视线,正在询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或许我该解释一下。
不巧的是,我没有足以说服她的理由。而且我也明白,随便编的借口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是任凭事情发展,毫不抵抗,将责任推到别人身上,结果才出现在这里。
我无言以对,只是轻轻收起下巴,点头致意。
「小雪乃,辛苦了!我们来帮忙啰。」
由比滨站到沉默不语的我和雪之下之间。雪之下愧疚地低下头。
「是吗……不好意思。」
「怎么会,别在意!我一开始就打算来帮忙。」
「谢谢。」
由比滨开朗地说,雪之下才终于露出笑容。正当我心想自己也该说些什么,张开嘴巴时,一色拍拍我的肩膀,打断我说话。
「人手愈多愈好嘛。学长,拜托你啰。」
虽然一色说得轻松,我强烈地感受到她在暗示「要是你们再吵起来,我可受不了」。她立刻分活动流程表,也表现出这个意图。
「那么,大家来讨论吧。」
所有人拿到流程表后,一色从胸前的口袋抽出笔,开始主持会议。
「雪乃学姐是总监,我负责主持和音响。副会长是灯光,书记处理外烩,至于其他杂物,则以足球社的菜鸟为中心,从各个社团找人帮忙。」
我随意听着一色发言,同时环视体育馆,确实发现不少学生会以外的生面孔。多亏有社长会之首的叶山帮忙,现场作业的人手还算充足。这样一来,雪之下和学生会成员就能专(注)在主要工作上。
才刚这么想,一色又自然地补充一句:
「啊,还有,那个恐怖的人会来帮忙处理服装上的问题。」
恐怖的人是指川崎吗?怎么讲得好像不良分子。她人明明那么好……我在内心为川崎抱屈,一色则继续在流程表上做笔记,然后抬起头,用又大又圆的眼睛看向雪之下。
「这两位要怎么办?」
雪之下把手放到嘴边,陷入沉思。
「要帮忙的话,接待、音控、灯光还有缺。」
「那我帮忙接待。毕竟让他接待的话,有点……」
由比滨轻轻举手,立刻认领工作。她的后半句语意不清,一色还是理解了意思,点点头。
「说得也是。」
不愧是比滨同学和伊吕波,非常了解我。我也很了解自己,所以跟着点点头。
雪之下没有加入其中,转头面向由比滨。
「虽然宾客不多,还是有些家长参加,到时请帮忙记录。另外,要用学生手册检查学号。」
「我会叫户部学长那些打杂的待在接待处。万一起了争执,先丢给他们,再去叫我或雪乃学姐。」
「好——」
一色细心地补充,由比滨也轻松地回应。原来户部算打杂的吗……他得一直站在那里喔……
「至于学长……」
「嗯……」
一色来回看着我和雪之下,雪之下没有继续说下去。她轻咬下唇,似乎在想什么,但也没下达指示。
从刚才的对话判断,我剩下音控和灯光这两个选项。
「灯光必须配合各种演出,没掌握整个流程的话,大概做不来。」
我望向旁边的一色,她也点头。
「是啊。那么,麻烦学长协助音控。基本上都是由我负责,但我总有必须暂时离开的时候。如果有个人能一直看着就太好了。」
「了解。有什么要特别(注)意的地方?」
「流程表上有曲目编号,只要照着曲目表播放即可。要放音乐的时候,我们也会打信号。应该没问题吧。」
「这样啊,我懂了。」
既然有整理好的曲目表,音源也就绪,还有人会在要放音乐时打信号,之后只要(注)意技术方面的问题即可。
「可以先试试看吗?」
我用拇指指向左舞台夹层的控制室。虽说只是从旁辅助,没人知道开场后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我也该掌握简单的实际操作。
「啊,也对。那走吧。」
在一色的带领下,我们一同走向控制室。
一行人爬上从侧台延伸的灰暗阶梯,进入小小的房间。由比滨跟着雪之下进来后,好奇地东张西望。
这里不是我们平常会进入的地方。之前在校庆帮忙时,我有看过一遍音响设备,但是没实际操作过。
我一面担心自己能不能做好,一面望向放在墙上小窗附近的扩音系统,上面的红色小灯亮着微弱的光芒。
我照着一色的指示,坐到桌子前。桌上放着护贝过的说明书,以及写满笔记的曲目表。
扩音系统上有纸胶带明示上限刻度,好让学生也能操作。可能会用到的音量旋钮上,也缠着彩色胶带,让人一目了然。看来操作部分应该没问题。
「我练习放一下音乐。」
「请便。」
征得一色的允许后,我按下按钮。接着便传出户部那种人会跟着打拍子的电子舞曲。
我对照流程表跟曲目表,检查音源有无缺漏,并且实际播放一遍,熟悉整体操作流程。看起来是没什么问题。
接下来该检查的是……我看着流程表跟扩音系统,忽然想到。
照理来说,音控应该不只放音乐,还负责所有跟声音有关的部分。既然如此,管理麦克风也是我的职责。
「麦克风放在哪里?有几支?」
「咦?啊,等我一下……」
一色急忙翻阅流程表。
在她回答之前,雪之下开口说道:
「右舞台那里有一支我的有线麦,一色同学有一支无线麦,左舞台还有一支备用的无线麦克风。」
雪之下从外套口袋拿出白色素面纸胶带,撕成三段,分别贴在三支麦克风的音量控制器上。我拿起桌上的签字笔,在胶带上写下「雪之下」、「一色」、「备用」。
这样一来,麦克风也检查完毕。剩下是……我翻阅流程表确认,看见一行陌生的文字。
「这里写的投影片是什么……」
我敲着流程表问,一色探过头来看,发出「啊——」的声音。
「这个啊。我们跟许多人收集毕业生的照片,做成影片。虽然说不上很精致。」
「喔……」
看来在不知不觉中,舞会的企划更新了不少。现在这个时代,只要一支手机,即可轻松编辑影像。姑且不论品质如何,不用花费太多劳力就能让毕业生开心,又能炒热气氛,可说是相当划算。
原来如此,考虑得挺周全的。我在心中佩服,同时在流程表的那个部分用红笔打圈。
「这样的话,大概只有投影片比较麻烦。要用什么器材播放?」
我坐在椅子上转了圈,正面对上一色。不过,问题的答案立刻从她旁边传来。
「从电脑输出。之前技术彩排时,已经跟灯光一起确认过。影片由我们这边播放,你只要帮忙调整音量就好。」
雪之下已经准备启动电脑,似乎打算实际操作给我看。这样的话,我也趁现在把所有问题都问清楚。
「了解。开头会有黑幕吗?几秒?」
「十秒黑幕后会有十秒倒数。」
「能实际播放一次吗?」
「好。一色同学,能麻烦你吗?」
「……咦?啊,是!」
一色突然被雪之下点名,吓了一跳,立刻回过神。雪之下见她惊慌的模样,露出不解的神情。
「怎么了?」
「没有啦,只是觉得你们难得好多话……」
一色望向由比滨,寻求她的赞同。由比滨露出苦笑。
「他们一直都是这样……」
她笑着抚摸丸子头,不知该如何回答。我和雪之下听了,不约而同闭上嘴巴。室内的气氛变得尴尬,大家瞬间沉默下来。我受不了这个气氛,反射性地挖苦自己一番。
「真对不起喔。平常完全不说话的人只有这种时候特别多话,很恶心对不对?」
「噢?是,是没错……」
……没错吗?一色觉得我很恶心吗?我怨恨地看着她,她则是轻咳两声装傻,顺便确认喉咙的状态。接着,她单手假装拿起麦克风,摆出一副怎么看都只是在排练的态度,毫无干劲地开口。
「好的。那么,接下来是投影片时间。大家掌声鼓励鼓励——」
「……好,一色同学退场,灯光慢慢变暗。完全暗下来后,开始放投影片。」
雪之下俨然是舞台导演,一面说明之后的流程,一面操作电脑,最后按下ENTER键,表示大功告成。
舞台上的银幕显示出黑色画面。这段期间,我调低音乐和麦克风到静音,提高电脑音源的音量。
我从小窗户探头望向舞台,银幕切换至倒数计时的画面。数字随着胶卷卷动的咔哒声减少,倒数至0后,随即响起常在广告听见的催泪系旋律,开始播放投影片。
毕业生过去的回忆,伴随动人的音乐逐一映在银幕上。
喔,做得不错嘛——我抱持旁观者的心情欣赏时,忽然发现一件事。
投影片内的内容,我应该是第一次看见才对。
那么,这股涌上心头的情绪是什么……正当我疑惑着,由比滨喃喃回答:
「有种熟悉的感觉……」
「配上这首曲子,自然会这样……」
我无法用言语形容这股熟悉感。制作这部影片的一色哼了一声。
「有什么关系,简洁易懂最重要。能催泪不就好了吗?」
「我倒觉得,会被笑说是模仿什么作品……」
雪之下无奈地苦笑。
不过,我也并非不能理解一色所言。
影片本身没有什么稀奇的手法,或出神入化的特效,只是将毕业生的各式照片串接起来。但是在催泪的音乐下,从那些毕业生的角度来看,肯定会变成感人的影片。这种感动想必无法言喻。
投影片来到尾声,音乐慢慢淡出,漂亮的背景浮现「恭喜学长学姐毕业」字样,影片播放完毕。
「影片放完后,灯光慢慢变亮。再进入MC时间。」
我点头回应雪之下,在流程表上记下影片的长度。
「……大致明白了。这样我应该也能放影片。」
「你能帮忙就太好了。技术彩排时是由有空的人负责,但正式播放时,很难有多余的人手……」
「嗯。我基本上都会在这里,所以我来吧。我可以操作看看机器,确认一些东西吗?不过会弄出声音。」
「开场前都没问题。」
「了解。那差不多了吧?」
我翻着流程表,然后抬起头,询问有没有其他该确认的事项。结果,我跟雪之下四目相交。
水亮的双眼明明因微笑而眯了起来,我却觉得她在凝视远方,害我反射性地移开视线。
「……嗯,之后就麻烦你了。一色同学,去检查灯光吧。」
雪之下呼唤一色,转身离去。一色连忙跟上。
「啊,了解。那么学长,等等见。」
我微微抬手代替回应,转了圈重新面向扩音系统。
身后慌张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其间夹杂拉椅子的吱嘎声。
转头一看,由比滨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没问题吗?」
她担心地问,我耸一下肩膀。
「……嗯,应该没问题。」
我这么回答,由比滨仍然显露淡淡的不安。
「是吗……刚才的内容听起来好复杂,所以我有点担心。」
「只要习惯,总会有办法的。」
我对她微笑,将视线转回手边。
没错。只是还不习惯而已。
为了尽快习惯,我将冰冷的手指伸向扩音系统的播放键,慢慢将音量控制器往上推,播放不知名的乐曲。
这是一首我从未听过的电子舞曲。
感觉会在夜店听到的流行乐,使我下意识地皱眉。但只要多听一阵子,总会习惯这种类型的乐曲吧。
混音器的用法、陌生的舞曲、刺耳的汽笛音、从音响深处传出的重低音。
到最后都会变得理所当然,逐渐习惯。
× × ×
夕阳从猫道上的黑色帘幕缝隙间照进。一道聚光灯的光芒,以及迪斯可球反射的光芒掺杂其中。
从这个景象看来,他们大概在进行最后的灯光检查。
距离开场时间已所剩无几。
负责音控的我,也在忙着最终确认。
「测试测试……啊——测试……」
我在侧台确认有线麦克风。一开口,音响便传出自己的声音。
我望向位于另一端的调整室,同样负责音控的一色从小窗探出头。我对她比出大大的圈。
一色看了,也笑着微微歪过身体,跟我一样用双手比出大大的圈,有如白鹤圆满清酒的商标。装什么可爱……
「比企谷同学。」
我回头望向声音来源,发现是雪之下。她拿着由缆线、麦克风、耳机接在一起的黑色物体,亦即所谓的对讲机。
「等等用这个打信号给你。」
「喔,真怀念。」
我接过对讲机,仔细观察。每次遇到校庆等活动,都会用到这个东西。我不经意地发出内心的感想。
「……」
不过,雪之下没有多说什么,转过身去。
「……另一个帮我交给一色同学。」
「喔,好。」
仅此一句,无法延伸出称得上对话的对话。
刚才开会时明明没有想那么多,能够侃侃而谈。现在,昏暗的侧台却笼罩着沉默。如果手边有什么工作,我便不会在意这一点沉默,但我现在已无所事事,刚才的有线麦克风还拿在手中。
「啊——对了。麦克风需要支架吗?」
我忽然想到,开口问她,雪之下回过头。脸上带着困惑。
「嗯……我是这么打算的。」
我听了,一把抓住放在侧台深处的麦克风架,拿到雪之下面前,设置麦克风。
「高度呢?这样可以吗?」
我蹲下来调整高度,头上传来雪之下困扰的叹息声。
「……刚刚好。不过……这点小事我自己来就行。」
她垂下头,低声说道,我不禁停下手。虽然是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又不小心多管闲事了。在自我厌恶感之下,口中变得苦涩起来。
「……也对。抱歉。」
我放开麦克风架,站起来退后两步。
「不,用不着道歉……」
「啊……是喔。」
灯光照不到的幽暗侧台中,无言的叹息声仿佛凝结成形,使人甚至不敢动弹。
明明没过多久,我却觉得自己僵直了很长一段时间。雪之下似乎也感觉到同样的尴尬,不久后,她轻声叹息,一副难以启齿地开口说道:
「……如果我的态度很不自然,我跟你道歉。」
「咦?啊,不会啊。挺正常的……」
那出人意料之语,使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这家伙真厉害……还以为在沉重的气氛中要说什么,没想到是这个……
不过,的确很符合她的个性。
雪之下不是会看气氛的人,甚至可以说她不懂如何看气氛。或者该说是,她从未生活在需要看人脸色的环境。
在跟我和由比滨相处的近一年中,她似乎逐渐学会这一点。我不知道这是否为好事。因为像我这样太过于看气氛,时时留意着要表现出自然的态度,也会有白忙一场的时候。
事实上,连我也不太明白,究竟该采取什么样的应对。
对方露出分不清是困扰还是害羞,似乎随时会哭出来的表情,就更不用说了。她不停整理刘海,频频梳理肩上的黑发,视线游移不定,心神不宁。看到那副模样,我根本想不到该如何回应。
「是吗……平常心,就行了吧……」
经过漫长的犹豫,说出口的是断断续续,不得要领的回答。
「平常心……说得也是。」
雪之下点头,仿佛在好好理解这句话。我也像在应声般默默点头。从旁人看来,我们大概像是抢地盘的鸽子。
雪之下喃喃自语着「平常心,平常心」,大概是想让自己静下心。看到她这样,我倒是先冷静下来,自然而然地扬起嘴角,说话也流畅起来。
「现在这么忙,你也没太多时间想其他事吧。之后就会恢复平常心了。虽然我也没把握啦。」
「也,也对。等事情处理完,应该能表现得更自然……」
我们相信这样才正常。正因如此,才试图表现得正常。因为我们想相信,这样的关系不是异常。
或许是因为我的语气正常了些,雪之下似乎也逐渐恢复平静。她轻咳一声,改变话题。
「刚才那句话没有其他意思……人手不足是事实。就这一点来说,我很感谢你……」
「嗯,我大概明白。我也没有多想什么……之前聊着聊着,便过来帮忙了。我实在没办法完全不插手。」
我苦笑着说,雪之下摇头,要我不用在意。
「没办法。因为一色同学也很依赖你。」
然后,她终于露出笑容。隐含调侃之意的语气,感觉也很久没听见了。「很依赖你」还真是漂亮的换句话说。这是最近流行的政治正确吗?
「一色也成长了许多,到时候就没我的事了吧。这样一来,我也不用再做这类型的工作。」
「是吗?我不认为她会轻易放过你。」
「好可怕的说法。不要啦,吓死人……」
嘴巴动起来后,僵硬的身体也随之放松。我一边做事,一边随口回应。在我整理麦克风的线,以免它缠在一起时,旁边传来些微的震动声。
「不好意思。」
雪之下拿出手机,盯着萤幕,然后疲惫地叹息。舞台的背光灯照亮深锁的眉间。雪之下维持那个表情,抬头看向控制室的小窗户。我也跟着看过去,一色在窗边双手合十,朝这里低下头。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小事而已。」
语毕,雪之下有点急促地走出侧台。出问题了吗?我有点担心,跟在她后面从侧台探出头。
她和平冢老师在台下交谈。雪之下的母亲和阳乃也来了。
为什么老师会在这里……更重要的是,为什么雪之下的母亲和阳乃也在……在我感到疑惑时,平冢老师隔着雪之下,与我四目相交。
「喔,比企谷也在啊。不好意思,在你们准备的时候打扰。」
「啊,不会……」
平冢老师挥手跟我打招呼。雪之下的母亲也(注)意到我,扬起嘴角微笑,还模仿平冢老师轻轻挥手。
「比企谷同学,又见面了呢。」
「哈哈……您好……」
可以的话,真想打完招呼后,立刻离开现场。
不幸的是,对方很明显想继续对话,招手示意我过去,一旁的阳乃也紧盯着我。看样子是逃不掉了。我迫于无奈,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近几步,雪之下的母亲愉快地开口。
「你会参加舞会呀。期待你得意的舞步。」
「哈哈哈……」
我干笑着回答,阳乃投以怀疑的目光,似笑非笑地开口。
「喔?你擅长跳舞?」
「是啊,很擅长喔。连我都跟着起舞呢。」
雪之下的母亲开玩笑地说,露出意外可爱的表情,咯咯笑着。
「唷……」
阳乃发出佩服的声音,目光却寒冷如冰。在我被她别有深意的眼神束缚住时,雪之下介入其中,挡住她的视线。
「你们是来勘查的吧?后面还有很多事要做。可不可以快一点?」
「说得也是。」
面对焦躁地叹气的女儿,母亲收起笑意,慢慢环视体育馆内。
从她们的对话判断,她大概是来检查舞会是否保有高中生的健全性。先前刚才联络雪之下,便是请她负责应付吧。雪之下是统筹一切的负责人,自然是适当人选。
「在这么短的时间准备到如此程度,真不简单。特地拟定废案争取时间,也算值得了。」
雪之下的母亲从墙壁到天花板看了一圈,点点头之后,跟我对上视线,定睛停下。
「而且,看了规模那么大的企划书,实在没什么好抱怨的。那些有意见的人应该也会接受吧……很不错的计划。」
「呃,不是我做的。这些全是——」
全是你的女儿——正要说出口时,她身后的阳乃眯起眼睛。阳乃一句话都没说,视线却仿佛在试探我。
托她的福,我才没说溜嘴什么。
我不该在这个地方插嘴。刻意大声主张不是自己的功劳,不但没有任何意义,还会造成反效果。
我闭上嘴巴,雪之下的母亲则是歪过头,等待我把话说完。
我没有回答,而是望向雪之下。
即便只是三言两语,该出面的不是我,而是雪之下本人。毕竟对方可是会在鸡蛋里挑骨头,最后索性将鸡蛋敲碎的人。要是我随便帮雪之下说话,可能反而害了她。
这时,平冢老师大概理解了这阵沉默,抑或我的视线之意,轻笑出声。
「这一切全是多亏各位家长的体谅及协助。对吧,执行主委?」
她开玩笑似地轻拍雪之下的背,对她微笑。雪之下忽然被点名,一时不知所措。但她随即明白平冢老师故做郑重的口吻,以及最后那句话的意图,立刻回神。
「是,是的。身为本企划的负责人,我在此致上谢意。」
雪之下用跟先前完全不同的恭敬态度道谢,对母亲行了漂亮的一礼。
「虽然可能有不完备之处,今天是值得庆祝的日子,还请您多多包容。各位来宾若有疑问,我会负责解说。」
雪之下缓缓抬头,笔直凝视母亲。她的动作、表情,都包含明确的距离感与紧张感。
「嗯,尽管身为母女,态度还是要庄重。总算有负责人的样子了……那么,我也以家长会理事的身份仔细评断。」
「请尽管评断。」
看见爱女坚毅的态度,雪之下的母亲露出得意的笑容。她打开扇子,挡住那扭曲的嘴角,再次用银铃般的声音轻声说道:
「方便立刻请教几个问题吗?首先,关于预定结束时间跟散场后的处置……」
「是。关于会场周边的安全对吧。我们已在那边备妥资料,可否劳烦您移驾?」
雪之下带着母亲及平冢老师离去。
最后,阳乃慢了几步迈出步伐。在经过我旁边时,触碰我的肩膀,附在我耳边说:
「忍下来了嘛……那样就行了。」
温柔的声音甜美到我的背脊发凉,还伴随在此之上的寂寥。
阳乃留下这句话,不等我回应便离去。
独自留在原地的我忧郁地深深叹息,仰望天花板。
× × ×
若是以前,我肯定会耍小聪明,多管闲事。
不过,今后再也没有这个必要。更正确地说,是不能这么做。我终于理解这一点。
我有能力做,以及可以做的事非常有限。
以现状来说,我该做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工作。
吁出一口长气后,我也动身回去准备室。
叩叩叩地踩着狭窄的楼梯,打开门。
「辛苦了——」
一色靠在旋转椅上转圈,一副无聊的模样。我拉开旁边的椅子,坐到扩音系统前,顺便把一组对讲机交给她。
「辛苦了。这个给你。」
「好。谢谢——」
一色挪动椅子靠过来,接过对讲机后,把脸凑到我的耳边,说起悄悄话。
「没问题吧?那个老太婆说什么?」
「老……你喔……」
以年龄来说,对方还算年轻吧。虽然我不知道她几岁啦。只不过,不愧是那对姐妹的母亲,也是一个大美人,同样散发出恐怖的感觉,但偶尔会表现出可爱的一面喔。这样反而让人觉得更恐怖啦。
本来打算为她说话,仔细想想,讲了八成也没用。一色之前跟她起过冲突,想必不会有什么好印象。真巧,我也是我也是!
因此,我放弃帮她说话,只回答问题。
「放心,雪之下处理得很好。」
「喔~」
一色以手托腮,兴致缺缺地应声,然后咕哝道:
「看来不需要翻译了呢。」
「什么?」
「你不是能正常地跟雪乃学姐说话了吗?开会的时候,还有刚才也是。」
一色抬起下巴,指向那面小窗。看来刚才在舞台的那一幕,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呃,工作方面不需要翻译吧。我只是不擅长对话跟闲聊,谈公事反而很拿手。」
「谁会为这种事得意啦……」
她挥挥手,露出无言以对的样子。接着,她将手贴上脸颊,发出困扰的叹息。
「也是啦。的确有光是谈公事,就自以为在对话的男生。」
「别再说了。就是有些男生没借口便不敢跟女生说话。他们很可怜好吗?」
一色无视我的阻止。
「那种人大概讲个三次话便开始直接用名字称呼,第五次便想约出门。实际告白后,却又不再找我说话。」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拜托你别说了……咦,等等,你难道跟我同一间国中?」
「并不是……不过,学长你也会像这样找借口……」
一色对我投以鄙视的眼神,然后忽然想到什么,迅速跟我拉开距离。
「啊!难道学长是想借公事靠近我最近差不多要告白了吗跟你出去玩是可以不过更进一步的事请等统统告一段落再说对不起。」
她一口气说完后,恭敬地对我鞠躬。
「好好好,等统统告一段落再说。所以快动手工作,否则哪里做得完。」
「出现了……完全没在听人说话的态度……」
认真听你胡扯的人才有问题吧……
「话说回来,我并不讨厌工作喔。」
一色气呼呼地戴上对讲机,装模作样地翻开流程表,还拿出笔记型电脑,开始打字。我将她晾在一旁,着手确认扩音系统的操作方式。
忽然间,一色露出笑容。
「……我满喜欢这种时间的。」
「是啊,幕后人员特有的乐趣。」
实际上,操作扩音系统之类的机器,戴上对讲机当起助理,有种莫名的充实感。我也戴上对讲机,检查功能是否正常。这时,一色将椅子转过来面向我。
「学长明年还有兴趣吗?」
「明年轮到我被送走耶……」
尽管不排斥这类工作,若连自己毕业时都得帮忙,实在有点说不过去。我露出苦笑,但一色一脸正经。
「……不对。我说的是侍奉社。」
她将手放上大腿,挺直背脊,面色凝重,语气诚恳。这句话一定有许多种含意。但无论是哪一种,我的答案都不会变。
「这种事应该去问社长。我对此没有任何权限。」
尽管如此回答,紧盯着我的那双眼睛,不允许模糊的答案。我敌不过她给的压力,忍不住移开目光。
「……而且,这个社团会消失。」
我大概是第一次,实际说出这件一直深有所感的事。
至今以来,由比滨和雪之下,或者平冢老师也是,应该都隐约地(注)意到,只是一直没有明言。即使是包装成玩笑,在对话中随口说出过,也没人当成明确的宣言或加以确认。因此,才得以一直不去正视。
此时此刻,我将其化为言语,使其成为不可避免的明确事实。
「所以,我没有工作的理由。」
我如此断言后,终于敢正视一色。我们目光相交,一色的眼神转为温柔。她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
「我有感觉到。不过,有什么关系?」
「咦,什么叫有什么关系……」
「不是以社团的身份也没关系。形式不是问题。以学生会的身份也可以……其实,我们有一个空缺。」
她露出不服输的笑容,还开玩笑似地补充道。因此,我也笑着回应:
「去找雪之下啦。她应该满喜欢这种事的。」
「……是有那个打算。我还会找结衣学姐。只要能大家一起做事就好。」
「别胡思乱想。空缺不是只有一个?」
一色挺起胸膛,得意洋洋地笑着。
「到时候就炒掉副会长。」
「好过分……」
人家那么认真耶……我太过同情他,差点泪崩。呃,不过他跟书记妹妹的感情不错,好像没有同情的余地?别小看工作了,给我乖乖干活!
我明白一色是在开玩笑,也明白那是无法实现的梦想。所以,我不会刻意否定,而是让这个话题停留在闲聊的阶段。
否则,我可能真的会开始认为那样也不错。
本以为自己笑得很自然,看来我果然还是不擅长。
一色面带浅笑,温柔地看着我。她的表情和将头发拨到耳后的动作,看起来十分成熟。不,远比我成熟。
「我觉得这样才最实际耶~听从可爱的学妹可爱任性的请求,维持和乐融融的关系。不赖吧?」
这个建议非常吸引人。说不定是最接近理想的型态。
我明确地感觉到,内心产生瞬间的动摇。
一色仿佛看穿我的想法,露出诱人的笑容,从椅子上探出身子。
亚麻色发丝轻轻摇晃,抚过我的脸颊,留下洗发精的味道,甜蜜的香水也搔弄着鼻尖。她把手放在我的椅子扶手上,另一只手放到嘴边,在我耳边呢喃。
「……我可以提供借口给你喔?」
我反射性地退后,椅子的轮子发出喀啦声,跟她拉开距离。一色也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我心脏狂跳,汗如雨下,小鹿乱撞,一色却神情自若,甚至有种确信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感觉。
倘若一色真的认真拜托我加入学生会,无论是要担任副会长还是庶务,我八成都会答应。即使没有职位,我也不排斥以个人身份帮忙。
一色很清楚该如何使唤我,跟吾妹小町同样拿手。我想这点小事她不会不懂。我可是公认对妹妹跟学妹没辙的人。如果她认真拜托我,就算嘴巴上抱怨不停,我最后还是会帮忙。事实上,至今以来都是这样,一色理应也知道。
然而,现在她却耍了小伎俩。她的意图,连我都明白。
「你真是个好人……」
笑声与深深的叹息一同传出口中。
一色比了个横V,对我眨眼。
「对吧?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好使唤的女生。」
一色伊吕波笑着说道,她的表情及动作,只能用可爱小心机来形容。她借由这样的动作,尽全力以我的学妹,以对我们来说的一色伊吕波的身份,陪伴着我们。
好不好使唤我不知道,至少她肯定是个好女生。
既然如此,我也该说出符合我个性的回答。
「我会好好考虑你的建议,妥善处理。」
「那不是绝对不答应的意思吗……算了,很有学长的风格。」
一色无奈地叹了一小口气,立刻露出奸笑。
「不过,别看我这样。我也是个不死心的女生。」
「看得出来……」
我们相视而笑。
一色忽然望向时钟。
「……时间差不多了。」
戴在耳中的对讲机传出杂讯,接着是冷静的声音。
『这里是雪之下。舞会准时开场,请各位做好准备。现在开始让来宾进场。』
「一色收到!播放会场音乐——」
一色对我使了个眼色,我点头回应,按下播放键,慢慢将音量控制器往上推。目前没有问题。我的工作只有循环播放快节奏的曲子,炒热等待时间的气氛。
随着来宾进场,会场逐渐热闹起来。如果这里有萤幕,就能清楚看见会场的状况,不过现在也不能要求那么多。我从控制室的小窗户探出上半身,察看情况。
底下是华丽的景色。远远看过去,七彩礼服四处穿梭的模样,有如樱花的花瓣。
有句话说,盛开的花朵正因为会凋谢才美。此情此景,或许正是因为即将迎来结局,才显得美丽。
我们最后的活动,终于要开始了。
× × ×
虽然历经一番波折才走到这一步,舞会开始后,一切都按照计划顺利进行。
有个好起头,之后也没出问题。
本来担心的投影片也顺利结束。短暂的闲聊过后,终于进入舞会时间。
一色上台带动气氛,我则听从雪之下的指示,按照曲目表播放音乐。舞会用的音源已经统统设定好,根本用不着我动手。
我深深靠上椅背,尽情伸展因长时间坐在桌前而僵硬的背部。椅子吱嘎作响,腰骨也发出清脆的喀喀声。
「看起来很累呢。」
我望向声音的方向,刚才还在台上的一色已回到控制室。
「嗯?喔,辛苦啦。」
我简短回应后,一色一脸「拿你没办法」的模样,拉开旁边的椅子。
「要不要去休息一下?我留在这里。」
她大概听见我刚才活动筋骨发出的声响,贴心地说道。虽然不是很累,我正好想去洗手间,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嗯,那我出去走走。」
「慢走——」
在她毫无霸气的应声下,我离开调整室。
我扭动肩膀,取下耳机,踏着变轻快的步伐,轻盈地跑下楼。哒哒哒的脚步声,与撼动全身的舞曲重低音重叠。
来到舞池,中间聚集着许多人,馆内被热气所笼罩。
从旁看来,可谓盛况空前。
在盛装打扮的人群中,制服显得特别醒目。我在舞池的一角,摆放外烩及饮料的长桌角落发现由比滨。
她也看到我,对我挥手示意。我点头回应,走向那边。
「辛苦啰。」
为了避免说话声被从音响传出的巨响盖过,由比滨站到我身旁。
「你也辛苦啦。不用接待客人了?」
「嗯,都这个时间了,应该不会再有人来,所以我们轮流休息。」
「毕竟以时间来说,已经接近活动尾声了。」
「对呀。肚子好饿喔。」
由比滨一边说,一边搜刮桌上的点心。
「你也会吃吧?」
虽然还没有很饿,我还来不及回答,眼前便出现一座甜点帝国。伫立于国土中央的,是蜜糖吐司宫殿。
原来如此,很适合拍照分享……
这里的甜点跟园游会里由学生卖的不同,上面堆满水果及鲜奶油,十分美观。不过,说到底还是面包吧?怎么看都是面包。不管摆得多漂亮,面包终究是面包。为什么不多费点心思,减少一点面包感呢?
「嘿!」
由比滨发出不像分菜时会有的吆喝声,将面包分到纸盘上。你直接用手撕喔……好吧,我是无所谓。
在我困惑的期间,由比滨拿起面包大嚼特嚼。
「好吃!鲜奶油超好吃的!」
还是老样子,吃东西时一脸幸福……看她吃成那样,蜜糖吐司的确越看越美味。
之前吃的蜜糖吐司,是由外行人所做。这次则是由熊猫还是Uber Eats外送过来,由专业人士制作的蜜糖吐司,当然没有不好吃的道理。
我如此相信,决定也尝尝看。
嗯……不就是面包吗……
嘴巴好干喔。可能放太久了……应该尽早品尝才对。算了,鲜奶油和蜂蜜的确很美味,是没差……我动着嘴巴,由比滨咯咯笑着。
「你的表情跟之前一样。」
有什么办法,这就是面包啊……口中到现在还塞满分不清是海绵还是橡皮擦,又硬又会吸收水分的物体,因此我嚼了几口,用眼神对她诉说。
好不容易把最后一口吞下去,总算活过来了。正当我将手伸向桌子,准备拿咖啡喝的时候,舞池的音乐一变,灯光也换了颜色。
本来在慢慢旋转,反射七彩灯光的迪斯可球,配合浩室音乐的节奏,洒下如同闪光灯的白光。
在闪着光的视线中,由比滨的笑容仿佛忽然罩上阴影。
「……你想好愿望了吗?」
为了听见她压低的声音,我的脸自然而然朝她凑近。
「不……我还没有特别想实现的愿望。你呢?」
「我之前说过的事,几乎都实现了……帮忙舞会,开庆功宴,帮小町庆祝……啊,忘记要一起出去玩了。」
她扳着手指计算,想起还有事没做,又把一根手指扳回去。
「等期末考结束,看要去哪里吧。」
「期末考啊……嗯,不过想到考完就能出去玩,我比较有干劲了!」
听见考试一词,由比滨沮丧地垂下头。但是想到之后的计划,她又开心地笑出来。这么乖巧的孩子,会让人想多给一点奖励。
「如果还有其他愿望,尽管吩咐。」
「真的吗?那再拜托你一件事好了。」
由比滨踏着轻盈的步伐,远离我一步,然后揪住制服的裙摆,右脚往后踏,微微屈膝,弯下腰。
「……可以跟我跳支舞吗?」
她优雅地对我行礼,头上的丸子头晃了下,有如小小的皇冠。
这副模样令我当场愣住。
不,是看呆了。
不久后,由比滨慢慢抬起脸。
本来应该是庄重的表情,现在羞红到连在黑暗中都看得出。
「开、开玩笑的啦……啊哈哈……」
看到她快速地拨弄丸子头以掩饰害臊,我的身体终于不再僵硬,露出淡淡的苦笑。
「现在不是跳那种舞吧……」
「说,说得也是!啊……好丢脸……」
由比滨哀号着遮住脸,随后又仰望天花板,不停用手搧风。
你被气氛冲昏头啦。还没跳舞就这样怎么行?
我无言以对,发出深深的叹息。
真是连自己都看不下去。
对于我接下来的行为。
我再度吁出一口气。这次不是对自己叹气,而是为自己打气。
我离开放餐点的桌子几步,侧身回过头。由比滨看着我,一脸不解。
「……把手给我。」
我将手放在胸口,弯腰鞠躬,轻轻伸出右手。
由比滨愣了一下,立刻笑出来。她轻轻遮住扬起的嘴角,像在调侃我般,抬起视线问:
「现在不是跳那种舞耶?」
「不是你先起头的吗……」
还不是你在那里装模作样,我才跟着如法炮制,仅此而已。不过,真的很难为情。早知道就别做这种事……后悔及自责一口气涌上心头,伸向由比滨的手迅速垂下。
然而,在那只手放下前,由比滨用力抓住它。
「走吧!」
她牵着我的手,避开人潮走向舞池。
聚光灯和迪斯可球活力十足地在各处投射光芒,舞池里的群众也不甘示弱,兴奋地摆动身体。
目前播的是轻快的流行曲。这种音乐的分类相当精细,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姑且称为电子舞曲应该不会有错。至少不是男女贴着脸跳舞时播放的音乐。
她牵着我的手一甩,我的身体随之转了圈,还跟着踩着舞步,没有跌倒。在音乐、热气与眩光笼罩,以及人群的推挤下,离时髦相去甚远的拙劣舞步。
不过,再怎么拙劣都无所谓。
大家都是玩得开心就好,没人会管其他人是在跳舞还是呆站着。谁都没在看。
(注)视着我的,唯有由比滨一人。
灯光不是为特定一人照亮,而是配合节奏四处移动。我们甚至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只有她的笑容及牵在一起的手,看得一清二楚。
在盛装打扮的人群中,穿着制服的我们有点突兀。但在享受短暂时光的人们似乎不介意,我和由比滨都极其自然地融入其中。在人多到快要满出来的舞池中,为了避免撞到人,我时而环着她的肩膀,时而转圈闪躲,继续共舞。
两腿随着高处的音响洒下的音乐打着节拍,肩膀随韵律摆动,双手握拳举到空中!
不管是再随便的舞步,在旁边看跟实际下去跳截然不同,比想象中还要累许多。
主要是精神方面……
不经意碰触到的手、近在咫尺的脸庞、拂过耳朵的吐息。
累得要命的我跟由比滨对上目光。
她开心地笑了。
「你的表情好不甘愿!」
「这种愿望太难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会再说了啦!」
笑声掺杂在音乐中,一同消失。
由比滨的呢喃融进其中。
「……下次,是最后的愿望。」
在伸手可及的距离下,由比滨将额头靠上我的肩膀。
我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回应她的轻声细语,但同样被音乐盖过。
不久后,乐曲的音量逐渐降低,进入下一首曲子。舞会时间大概快结束,下一首的节奏偏慢。根据曲目表,再下一首是相当动感的标准舞曲,以迎接终场。也就是说,这是最后一首慢舞曲,我也不得不回到工作岗位。
「……我得回去了。」
「嗯,我也是。」
我们同时放手,各退一步。
不久之后,类似钟声的重低音,宣告魔法般的时光结束。
× × ×
我的脚步声在通往控制室的楼梯回荡。
没有玻璃舞鞋,没有美丽的双脚,有的只是又旧又脏的室内鞋。魔法般的时光结束后,便得像灰姑娘一样,回到那积满灰尘的房间。
等待魔法解除的灰姑娘回家的,是坏心的继母及义姐。等待我的又会是谁?我这么想着,打开控制室的门。
「欢迎回来!好慢喔。要先工作?还是要工作?……还是说~要·工·作?」
等待我的是露出灿烂笑容装可爱,当起新婚妻子,却明显在生气的母老虎学妹。
明明充满新婚妻子感,三个选项里却没半个有家庭味。
「是,对不起。我去工作……」
「我用对讲机叫了很久耶!虽然时间上来得及,是没关系啦。」
一色鼓起脸颊抱怨了一番,倏地起身。
「那我去准备最后的致词。剩下的交给学长了。」
「好。慢走。」
「我走了!」
一色精神饱满地回应。目送她离开后,控制室里剩下我一个人,在场只听得见音响深处传来的重低音。
我看了看时钟和流程表,尽管多少有点延迟,他们大概在各个环节做了调整,使活动得以准时结束。
之后,一色会为上台做最后致词,为舞会划下句点。我重新戴上在休息时间取下的对讲机。
一阵杂讯过后,传来冷静的声音。
『——一色同学,准备好了吗?』
是负责管控流程的雪之下。回应在数秒后传来。
『——一色到达左侧台了。准备完毕。我要拿掉对讲机啰。』
『——了解。在广播通知上台前,先在那里待命。』
『——收到。等等见。』
对讲机的对话到此结束。
椅背发出吱嘎声,我将手交叉于后脑勺,仰望天花板。过没多久,进入最后一首乐曲。这首曲子大概很有名,各处的舞厅都听得到,舞池传来兴奋的欢呼。
我轻轻握住胸前的麦克风,按下按钮,等待几秒再开始说话。我已经了解如何使用,才能让麦克风确实收到声音。
「——这里是音控,现在是最后一首。」
『——了解。我在右侧台打结束的信号给你,小心别看漏。』
听见雪之下的回应,我从小窗户探出头。
雪之下站在右侧台的帘幕后方。
我在窗边撑着脸颊(注)视她,她抬头瞄了这边一眼,将嘴巴凑近领口的麦克风。
『——看得见吗?』
「——嗯。清清楚楚。」
『——是吗?那你在哪里?观众席?』
雪之下从侧台探出头,作势四处张望。
「——上面啦。看上面。你刚才不是往这边看了吗?」
我用非常苦闷的语气回答,回到帘幕后面的雪之下微微驼背,肩膀在晃动。由于她没打开对讲机,麦克风收不到音,但我还是看得出她在笑。
不久后,雪之下带着未完全收起的笑意,看向控制室。
『——不小心的,因为我不习惯抬头看你。』
「——意思是低头鄙视我就很习惯啰?是没差啦,反正我也习惯被鄙视。」
『——你的奴性倒是挺值得瞻仰的。只是可能会看到脖子和肩膀酸痛。』
没有大到会肩膀酸痛吧……我可不会说是什么喔!
才如此心想,雪之下便投来凶狠的目光,握紧别在平坦的胸前的麦克风。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可以再说一次吗?』
「什么都没说啦……」
我反射性地瞬间回答。前几个字可能来不及被收音。
想起之前也像现在这样,两人隔着对讲机讲闲话,我不禁失笑。当时还有其他人听到,害我丢脸得要命。
不过,现在应该只有我和她两个人。
只要隔着足够的距离,透过机器,以及无关紧要的话题,我们就能像这样自然交谈。这段对话甚至可以永远持续下去。
唯有时间会为此划下句点。
扩音系统显示着音乐剩余的秒数。
离结束剩下短短数十秒。
我从萤幕上移开视线,再度将头探出窗户。
右侧台的帘幕后方,雪之下抬头看着这边,微微歪头,用视线询问怎么了。她似乎是纳闷我为何突然从窗边消失。
没事啦。
我几乎没动嘴唇,也没开对讲机,只是在口中呢喃。以距离来说,她不可能听见这句话。
雪之下依然歪着头,一脸纳闷。
我摇头表示什么事都没有,她才轻轻点头,大概是姑且明白了。
侧台处于黑暗中,迪斯可球的光不时照入,将她端正的面容、天真的动作、美丽的微笑照得一清二楚。从她那边看过来,控制室位于逆光处,应该看不清楚。
多亏如此,雪之下看不见我现在的表情。这么滑稽的表情,哪能让她看见。脑中的想象太过愚蠢,我自己都忍不住笑出来。
肯定是因为这个关系,才让我产生那愚蠢的想法。
左舞台跟右舞台,一方抬头仰望,另一方低头俯视。
如同以前看过的舞台剧。
阳台的高窗和控制室的小窗差了十万八千里,男女位置也正好相反,双方轻声说出的话语根本称不上甜言蜜语,而是透过机器讨论公事。因此,我们迎接的结局,肯定也不会相似吧。
脑中浮现这样的想法,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们大概无法迎接那种幸福快乐的结局。不过,属于我们的这段时间也将迎来尾声。
我从时钟显示的数字逆推结束时间,握住对讲机。
「——音乐差不多要播完啰。」
由于我隔着对讲机说话,无论如何都会产生延迟。雪之下按住耳机,垂下目光。
『——了解。』
简短的回答后,仍然传来沙沙声。她大概还按着对讲机的开关。
过了两、三秒。
雪之下连同领口捏紧麦克风,像呢喃般地说道:
『那个,比企谷同学……』
我怎么等都等不到后半句话,只听得见杂音及细微的呼吸声。
『……一定要实现她的愿望喔。』
声音到此中断。
雪之下微微低头,看不见她的表情。
在时差及距离隔阂下,掺杂杂讯的单行道。
单纯讨论公事,开无聊的玩笑,避免提到其他话题。
想必这才是正确的距离感。
我该说的答案已经很明显。
「——我知道。」
乐曲即将结束。
最后的高潮后,尾声的残响逐渐消失,灯光跟着逐渐转暗。来宾意识到舞会结束,离别之时就要到来,纷纷用掌声、指笛及喝采迎接这一刻,场面一片欢腾。
『——谢谢。到此结束吧。』
等会场的喧闹平息,雪之下举起手,对我打信号。
「收到啰。」
我没有用对讲机回应,而是喃喃自语。
登场音乐轻轻流泻而出,观众逐渐安静下来。我看准这个时机,慢慢提高音量。非常感性的演出。
我按下对讲机开关,静待数秒后开口。
「——好,音乐放了。」
『——了解。广播完后,一色就定位便降低音量。我会打信号给你。』
音乐播完一个段落,来宾已经安静下来,默默等待结束的那一刻。
雪之下看时间差不多了,开始朗读讲稿。
「感谢各位毕业生今日前来参加总武高中舞会。再次恭喜各位毕业。最后,由执行委员上台致词。」
一色伴随掌声登场,聚光灯跟着她的身影移动。最后,光线的轨迹到达舞台正中央。
雪之下抬头看过来。
在飞舞的闪亮光粒间,阴影深处,她静静地举起纤细的手臂。
手臂的高度不上不下,难以判断究竟是要举起还是放下。
她带着悲伤的笑容,对我发出结束的信号。
然后,轻轻挥手。
我配合她的指示,一点一点地降低音量,如同拉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