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会按照预定时间结束,会场善后完毕时,天色已暗。
我离开曲终人散后显得寂寥的体育馆,走向主校舍的会议室。
舞会的相关人士都在那里集合。
虽说是相关人士,其实也没有那么多人,主要是学生会、以雪之下为中心的工作人员、我和由比滨、来帮忙的运动社团杂工,以及平冢老师和部分家长会成员。
活动结束后,我们办了一场只有相关人士参加的小型私人庆功宴,以慰劳大家。
众人围着摆满轻食及饮料的长桌,排成一圈。
一色站在前方左顾右盼,确定每个人都拿到饮料后,用手肘戳了戳身旁的雪之下。
「雪乃学姐,带大家干杯吧。」
「我,我吗?」
一色对困惑的雪之下点头,默默施加「动作快」的压力。她们两人大眼瞪小眼,经过一番攻防战后,雪之下轻叹一口气。
「那么,恕我僭越……」
她心不甘情不愿似的,苦着眉梢和嘴角,拿着纸杯向前一步。
然后,倏地抬头,露出清爽的微笑。
「多亏各位协助,舞会才能顺利举办。非常感谢各位。工作人员也真的辛苦了。希望这个舞会能成为本校的固定活动,明年也用这个方式为我们送别……干杯。」
她一扫先前的不甘愿,还颇有干劲地讲了一长串。众人跟着喊干杯后,我也稍微举起纸杯,旁边的由比滨轻轻把杯子靠过来。
「辛苦了~」
「嗯,辛苦了。」
我们干了杯,却没有继续交谈……
刚才一起跳舞的事,让我既尴尬又害臊,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由比滨似乎也一样,她只是小口小口地喝饮料,无所事事地滑手机。过没多久,由比滨大概想到什么,拍拍我的肩膀。
「对了,折本同学传讯息给我,问之后有什么安排。」
「啥?啊……」
我纳闷了一下,又很快想起来。为了增加假舞会计划的真实感,我把海滨综合高中扯了进来。尽管我们为了宣传及拿出实际成果,开过一次会,之后因为忙着办舞会,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惨了,我忘得一干二净……既然舞会已经平安落幕,假舞会那边也得处理一下才行。具体上来说,身为发起人的我必须下跪,或是在铁板上下跪,或是在油锅里下跪,炸得酥脆又多汁。
「我会去跟他们说。电子邮件或手机都行,可以帮我问一下她的联络方式吗?」
「嗯,了解。」
话刚说完,由比滨立刻联络折本。过没多久,对方便传来回应,由比滨的手机发出「叮咚」声响。
「嗯,传给你了。」
「谢谢……」
我向她道谢,拿出手机确认,的确看到由比滨的简讯。
好了,该如何道歉呢?在我思考之时,跟由比滨的对话再度中断。双方明明坐在一起,却只是各自滑手机,宛如现代日本的缩图。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不说一句话,反而表现得太在意刚才的事。话虽如此,我也想不到能化解尴尬的幽默话题。
「抱歉,打断一下——」
我低声沉吟到一半,一色走到会议室中央,把手举高,吸引众人的(注)意力。
「虽然很抱歉是剩下的外烩餐点,请大家不必客气,尽情享用这些轻食。要是再剩下来,就只能丢掉。所以尽量吃吧!」
她用力握拳,爽朗地说道。但那过于坦白的表达方式,让在场所有人略为退却。
「谁听了那种话还会有食欲……」
「啊哈哈……啊,不过我还是拿点东西好了。」
由比滨苦笑着说,哒哒哒地跑出去。我看着她离去,靠到墙边。
没话题的时候,有点食物或饮料动动嘴巴很忙就太好了。这样一来,就能用「我现在嘴巴没空,所以不能说话」当作借口。香烟也有同样的效果。根据调查,约八成的吸烟者是为了掩饰沉默跟没话聊才抽烟(我调查的)。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刚好想到这种事。
我闻到一股浓厚的焦油味。
「辛苦了。你挺努力的嘛。我在旁边也看得很开心。」
平冢老师大概刚去外面抽烟,她挥着手走过来。
「只是在旁边看吗?机会难得,怎么不加入?」
这场舞会是为即将离开学校的人策划。毕业生自不用说,平冢老师应该也有资格。听我这么说,平冢老师轻轻耸肩。
「我的舞台在离职典礼。到时候,我就是主角了。」
她有点夸张地开玩笑,我不禁苦笑。离职典礼预计在四月初举办,那的确是为平冢老师准备的舞台。
然而,既然是学校办的活动,气氛不会像今天轻松自在。她将以教师的身份,我则以学生的身份庄重道别。仅此而已。
我并不是完全不会寂寞。只不过,讲了也没意义。我像平常一样微微扬起嘴角,露出嘲讽的笑容。
「离职典礼上应该不可能跳舞吧。」
「是啊,真可惜。我也想跟你跳一次舞。」
听到平冢老师的轻笑,我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她「也」想,也就是说……
理解那个意思的瞬间,我手中的饮料泛起波纹。
「……您看见了?」
我压抑着内心的动摇,眯眼看着平冢老师,她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看到这里,她刚才说的「辛苦了」和「在旁边也看得很开心」显得别有深意。呜啊,好想死!
我抱着垂下的头,听见愉快的交谈声。抬起脸一看,雪之下和由比滨正往这里走过来,一色也小步跟在后面。
「辛苦了。」
雪之下对我说,我点头回应。她轻轻举起纸杯示意干杯,我也跟着拿起杯子。
「……辛苦了。一切都很顺利,太好了。」
「谢谢……」
我们没有碰杯,只是冷静地交谈。杯中的饮料甚至没有晃动。
由比滨跟一色微笑着对彼此道谢,互道辛苦,一片祥和。
现场聚集了核心人物,各处打招呼的人自然也往这边走。雪之下的母亲当然包含在内。
「很出色的活动呢。」
她带着阳乃过来,雪之下将纸杯放到桌上,挺直背脊,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十分感谢您的协助。多亏有您的指导,舞会才能圆满落幕。」
「不。我才要感谢你答应我们突如其来的要求。」
雪之下的母亲也郑重回应,深深一鞠躬。
接着,两人抬起头,相视而笑。
「这次担任负责人,辛苦你了。做得非常好。妈妈很欣慰喔。」
雪之下的母亲将扇子抵在嘴边,露出柔和的笑容。听见母亲带着调侃的话,雪之下略显害羞地扭动身子,频频(注)意周遭的视线,轻咳一声。嗯,在这么多人面前跟母亲说话,有点难为情呢……
温暖的视线落在雪之下母女身上。含笑的吐息声中,传出格外愉快的笑声。
「我也看得很开心。太好了太好了。」
这只是平凡无奇,单纯的谈笑。
可是,由雪之下阳乃说出口,便难免怀疑有另一层意思。表面上和乐融融,我却感觉到一丝紧绷,而皱起眉头。这时,阳乃笑得更开心了。她带着有如柴郡猫的微笑,站到母亲与妹妹之间。
「因为这就是雪乃想做的事。你不是也打算报考这类型的系所吗?」
「想做的事?」
雪之下的母亲微微歪头,凝视阳乃。阳乃以冷笑面对她的视线,立刻移开目光。
「不如去问她本人?」
阳乃轻描淡写地说,母亲的视线缓缓回到雪之下身上,雪之下的手指颤了一下。这个举动显示出她的紧张感。
「关于这件事……我对父亲的工作有兴趣,希望未来能参与其中。」
听见女儿缓缓说出的话,雪之下的母亲将手拿到嘴边。这个动作,看起来像惊讶得倒抽一口气。
雪之下大概忍受不了她的目光,而垂下视线。
「我明白这次的活动跟将来没有直接关联,也明白这无法保证什么。而且,这是很久以后的事,不是现在……」
雪之下一字一句从口中挤出话语之后,吸了一小口气。
「不过,至少想先让你知道,我有这个想法。」
她慢慢抬头,与母亲四目相交。
雪之下的母亲始终没有应声,默默听到最后,「喀嚓」一声收起扇子,眯细双眼。
「……你是认真的。对吧?」
连只是旁观的我,都为她的声音不寒而栗。刚才的柔和眼神荡然无存,释放出有如看到弒亲仇人的寒意。在场所有人都紧张得屏息以待,现场的空气仿佛快要凝结。不知不觉间,我也下意识地移开目光。视线前方,只见阳乃百无聊赖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母亲锐利的视线,令雪之下畏惧了一下。但过没多久,她便点头回应。母亲默默观察她紧张的面容,最后,忽然扬起嘴角。
「是吗……我明白你的心情了。如果你真的这么希望,我也会给予支持。之后慢慢思考吧,没必要着急。」
在母亲的微笑之下,雪之下点了点头。雪之下的母亲见了,挺直背脊。
「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她看了阳乃一眼。阳乃只用眼神回应,仿佛在说「你先请」。
「那么,容我先失陪。」
雪之下的母亲深深鞠躬,平冢老师立刻跟到她身旁。
「我送您。」
「不,没关系。」
「不不不,请让我送您到大门口。」
「不用,真的没关系。还有学生留在这边呢。」
「十分感谢您如此贴心,那么,至少让我送您到外面。」
「哎呀,不好意思,谢谢您。今天小女真的受您照顾了。」
她们展开一长串的推辞,一点一点地往门口移动。看到这幅景象,我莫名感慨起来,平冢老师也是个社会人呢……
「我们也该散会了。那么——学生会的各位,开始送客跟检查门窗。」
一色拍拍手,学生会成员立刻行动。他们嘴上跟前来帮忙的人道谢,实际上则是在赶人。
我们感到一阵虚脱,当场大叹一口气。
「刚才超恐怖的……」
「对吧……雪妈超恐怖的……」
「你怎么这样叫人家……」
我的语气透露太过强烈的实感,由比滨不禁苦笑,现场的气氛也缓和了一些。由比滨对旁边的雪之下微笑。
「不过,太好了,小雪乃。」
「嗯……是啊……谢谢。」
雪之下的笑容还有点僵硬,大概是刚才与母亲对峙的紧张感仍未缓解。但她慢慢把话说出来后,紧绷的肩膀跟着放松下来。
「姐姐,谢谢你帮那么多忙……」
雪之下咕哝道。阳乃表现出疑惑的模样。
「谢什么?」
「很多事……帮我说话,之类的。」
阳乃问道,雪之下红着脸颊,支支吾吾地回答。掺杂害羞的冷淡语气相当可爱,由比滨为此露出笑容。
我想起阳乃答应过,她会在母亲面前帮忙说话。这人也有姐姐的一面嘛,挺意外的。
阳乃本人则是愣住了。不仅如此,她还不耐烦地用手梳理头发,兴致缺缺地说:
「啊——那个啊。我其实没那个意思。」
阳乃的语气冰冷至极,仿佛完全不记得那个约定。温馨的气氛瞬间一变。她无视不知所措的我们,竖起食指抵住下巴,歪过头。
「嗯——好啦,妈妈应该是接受了吧?其他人我不知道就是了。对吧?」
她明明面带微笑,这种说法却只感觉得到恶意。
「……为什么要问我们?」
由比滨勇敢地瞪着她。雪之下握住由比滨的手,大概是反射性的动作。杀气腾腾的气氛,害我也下意识警戒起来。
面对他人的敌意,阳乃仍旧不为所动,用一如往常的轻快语调,直截了当地说:
「至少我还没接受。」
「……咦?」
我忍不住发出声音。我张大嘴巴的模样,八成滑稽到不行。阳乃像在嘲笑般吐出一口气。
「我不能认同。」
讲出这句话的,无疑是雪之下阳乃。
不过,那或许也是其他人抱持的想法。
原本打算永远沉积在心底,任它沉睡,腐朽的些许疑念,如今化为实际的言语。如同被说中心事的错觉,夺走我反驳的力气。
不晓得阳乃如何看待这段比任何言词更有说服力的沉默。她用明亮的声音补上一句:
「啊,别误会。老实说,我根本不关心家里的事喔?我又不是特别想继承家业。」
「那……」
雪之下的话只讲到一半。她的视线前方,是阳乃的冷笑。阳乃挂着笑容,接着说道:
「可是呀,我一直受到那种待遇,哪能一下就服气呢?自己死心之后,一直妥协,让步到现在,然后变成这个样子……不觉得要接受挺难的吗?」
雪之下带着困惑及悲恸的表情,咬紧牙关,垂下头,用比平常还要稚嫩的语气低喃。
「……为什么,事到如今才讲这些?」
「这是我要说的吧……雪乃,为什么你现在才说那种话?」
阳乃用安抚的口吻,说出告诫般的话。她的语气带有强烈的悲伤。我第一次看到雪之下阳乃扭曲的表情。
看到那样的表情,瞬间语塞。
在雪之下看待心痛之物的同情目光下,阳乃轻轻眯起眼睛。那双眼睛,正在诉说她的不悦。
「这样的结局竟然跟我二十年来的价值相同,我怎么可能承认。如果真的要我让给你,请展现相应的成果。」
这句话看似平淡,却藏不住语气中的激情。嘴角明明挂着笑容,眼神却相当有压迫性。
所有人都被震慑住,哑口无言。
阳乃的轻笑声,在静寂中扩散。
「好了……跟小静打声招呼就回去吧。再见。」
阳乃留下这句话,悠哉地迈步而出。关上门的前一刻,她对我挥了挥手。
门静静关上,直到她的轻微脚步声消失为止,我们都动弹不得,也不敢看彼此的脸。或者说,只有我一个人的视线落在脚边。
只剩下三个人的会议室,显得比刚才还要空旷,寒冷。
在鸦雀无声,开始变得寒冷的凝重气氛中,雪之下低声说道:
「那个,对不起。姐姐……说了很多奇怪的话。」
「她一直都是这样吧。已经习惯了。」
「好像是这样呢。」
由比滨绽放笑容,雪之下也跟着露出微笑。
「嗯,谢谢你们的谅解。」
气氛逐渐趋于和缓。
不过,雪之下的表情仍旧忧郁。
「……可是,我觉得她今天有点认真。二十年来的时间,就是如此沉重。」
雪之下跟阳乃共同生活那么长的时间,才会产生这种感觉。像我这样的外人完全无法想象,连一丝同情都没有。
这件事不宜随口蒙混过去。这点小事连我都明白。因此,我能做的只有沉默及点头。
但由比滨选了不同的做法。
她一步又一步,靠近雪之下的身边。
「小雪乃的这一年……我们这一年的重量,也不会输给她。这不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温柔的声音使雪之下抬起脸。我也为她真挚的表情看得出神。
由比滨吸了一小口气,活力十足地挺胸,双手用力握拳。
「而且,这段时间真的很奇怪耶!」
「奇怪……」
我感觉到紧绷的肩膀瞬间放松,还忍不住发出怪声。雪之下也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但随后笑了起来。托她的福,我也总算露出笑容。
「嗯,是很奇怪。这个社团一开始就莫名其妙。」
我瞄向雪之下。
「我认为大部分是你的缘故。」
「对对对,所以超开心的……不过也有难过的回忆、讨厌的回忆、辛苦的回忆,因为我们都在做奇怪的事。」
由比滨垂下视线。我和雪之下也被影响,一起望向下方。两眼(注)视的并非脚边,而是至今的轨迹。不必化为具体的言语,我们也能各自想象。
曾几何时,我们也回顾过这一年的时间。当时的我们天真地笑着,绝对不去触碰核心,只寻找令人怀念的回忆。
但现在,揪心的记忆、痛心的回忆、平淡的思绪,都浮现脑海。
我们的轻笑重合在一起。
由比滨抬起头,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我们。
「……不过,也有更多愉快、开心的事,是一段让人再喜欢不过的漫长时间。」
「是啊……我一定也有自信这么说。」
「嗯。」
听见她们俩说的话,我也轻轻颔首,用不着特地说出口。
这想必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年。
这一年终于要结束了。
雪之下慢慢环视只有我们三人的会议室。
「最后的工作,也告一段落了。」
她的呢喃,在空中游移的目光,都不是针对我们,而是长桌上的餐点、无人使用的纸杯、漆黑的窗外、中庭里的微弱灯光、沉入夜色的特别大楼、指针持续转动的壁钟。
不久后,雪之下的视线慢慢移回我们身上。
「……我觉得,若要做了断,就要趁现在。因为这个时机真的很适合,跟姐姐说的那些话无关。」
「……我倒觉得如果能继续下去,维持现状也没关系。不过如果小雪乃希望那样,我没意见。」
清澈的双眸不知何时泛起水光,两人的眼神落在我身上,像在等待我的答复。
不过,根本不必问。
我不可能反对。
这本来就是被平冢老师逼着开始的活动,而平冢老师即将在今年离职,比赛也在前一阵子以我的败北作结。
所以,我不会反对。
「我——」
这样就好,这样才对,让一切结束是正确的。我全都明白。如她们所说,这才是理想的型态,正确的模样,一个了断。
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唯有叹息纠缠不清,甚至让喉咙发疼。我咽下带有水气的叹息,试图止渴,将这口气连同话语吞回肺腑之中。为了挤出话语,我用力往后颈一按。即使如此,传出口中的依旧只有叹息。
这段期间,她们一直在等我。安静的室内,响起不晓得是第几次的沉重叹息,我咬紧牙关。
这时,急促的脚步声混入其中。会议室大门开启时,我们同时望向门口。
「辛苦了——咦,大家怎么了?」
带着学生会成员回来的一色,错愕地看着我们。她大概察觉到异常的气氛。
我轻轻摇头。
「什么事都没有。都搞定了吗?」
「是的,剩下这里而已。总之大家辛苦了。」
「是吗……辛苦了。那我走啦。」
「咦,啊,这里还没收拾好……」
我没有理一色,快步离开会议室。
不过,在走廊上走没几步,步伐就开始慢下来。
窗外已经一片黑暗,走廊上只有老旧萤光灯的微弱光芒。
眼前到处都没有光亮。我拖着沉重的双腿,缓步前行。
细微的脚步声从背后接近。
「比企谷同学,等一下。」
一阵着急的声音叫住我,袖口也被轻轻勾住。
我并不想回头。
但我不能无视,也不能甩掉它。
唯有勾住我的衣袖,避免我逃跑的指尖,像救生索将我系在这里。
我杵在原地。无处可归的声音化为叹息,我下意识地仰望天花板。
将肺里的空气统统吐出来后,我终于整理好思绪,慢慢侧身回头。
站在我面前的,是雪之下雪乃。比夜色更加漆黑的美丽长发有点凌乱,她用手整理好。雪之下似乎是赶着来追我的,呼吸有些急促。
她揪住胸口处的制服,一字一句慢慢说道:
「那个……我想跟你说清楚。」
雪之下仿佛在思考措辞,目光游移不定,最后落到走廊的玻璃窗上。我也无法直视她白皙娇小的脸庞,而望向昏暗的窗边。
走廊上的灯光照亮玻璃,映出我们的身影。我盯着玻璃中的她。
「今天谢谢你来帮忙……不只今天,你一直都在帮助我。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没什么好道歉的。要说添麻烦的话,我给你添了更多麻烦。当成互不相欠就行了吧。」
我扬起一边的嘴角,对映在玻璃中的人影微笑。我们隔着玻璃四目相交,雪之下忽然笑了。
「说得也是,真的很累人。那么,当成互不相欠吧。」
她的声音带有一丝调侃,轻快的语气听起来很愉悦,映在玻璃上的表情却有点虚幻。也有可能是光线造成的。
「真的很感谢你。我受了你许多帮助。不过,已经……没问题了。今后,我会努力靠自己做得更好。」
勾住袖子的力道略微增强,我反射性面向雪之下。
汽车驶过校舍前面的道路,车头灯照亮了走廊一瞬间。我被灯光刺得眯起眼睛的那一刻,看见她泫然欲泣的表情。
「所以……」
白光与引擎声一同远去,雪之下的声音也随之消散。虽然没听见之后的话,我大概能理解她想表达什么。
从短短数日前,我关上社办的门,手指放开冰冷手把的那一刻,就一直在心中告诫自己。
告诫自己已经够了,让它结束吧。
「……嗯,我明白。你放心。」
其实我什么都不明白。仅仅是为了结束对话才这么说。
「那我走啦。」
明明已经道别,纤细的指尖仍然勾着我的袖口,没有要放开的迹象。
这股力道并不大,只要轻轻一扯,即可立刻挣脱。但她纤细的手指看起来太脆弱,我不敢这么粗鲁。
因此,我用粗糙的手指尽可能小心地碰触它,像在对待易碎物品般,轻轻将它拉开。
或许是因为犹豫该不该触碰,我的指尖稍微抖了一下。也有可能是她被碰到,而颤抖了一下。
不过,在确认答案前,我们的手指就分开了。
「再见……」
回想起指尖的冰冷,我将手插进口袋,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可是,无论过了多久,走廊上都只听得见一个人的脚步声。
× × ×
主校舍二楼,用来接待来宾的入口处,灯光已经完全熄灭。
站在入口看过去,位于左手边的事务室还亮着灯,但光线相当微弱,门口依然一片昏暗。
靠着从接待处的小窗透出来的光,尽管四周一片黑漆漆,还是能看见一名靠着玻璃门的女性。用不着从体型推测,即可知道对方是谁。
是雪之下阳乃。
阳乃盯着手机,大概在打发时间。手机萤幕的光,照亮她美丽标致的脸庞。然而,她似乎相当无聊,而产生比平常更冷漠的印象。
她似乎听见我的脚步声,瞥了这里一眼。由于她低垂视线,又站在背着街灯的光线,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依稀觉得她好像笑了。
阳乃离开玻璃门一步,我才终于看清她的脸。她的视线冷澈如冰,带着阴沉的微笑,用嘲笑般的语气开口。
「……你果然逃过来了。」
我忍不住皱起眉头,还差点咂舌。看到我板起脸孔,阳乃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我真的很不擅长应付这个人。总觉得我的想法及底牌统统会被看穿。因此,我试着抱怨几句,至少抵抗一下。
「是你故意讲那种话,把我叫出来吧。」
听见我的回应,阳乃耸耸肩膀,没有否认,也没有愧疚的样子。
她离开会议室前,故意表明之后的去向,还意有所指地看了我一眼。再迟钝的人都会明白她的意图吧。
我大可假装没发现,直接回家。但就算这样,她之后还是会打电话过来,或是透过叶山和小町找上我。事实上,之前也有过类似情况,所以由我主动找她还比较省事。
到头来,我仍然无法无视这个人。
仿佛看透人心的话语,抵在喉头的慑人声音,使人冻结的锐利目光,与她相称的姣好面容,假装成熟活泼的面具,有时露出的天真神情,温柔到令人悲伤的微笑,都让我在意得不得了。
虽然她八成连我这个想法都看透。
明知被她玩弄于手掌心,还是不得不问。
「为什么要说那种话?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用不耐的声音,说出一直盘踞在心底的疑问。
雪之下阳乃的言行举止,总是令我——或者说是我们——心神不宁。在事情终于要平安落幕的这一刻,她还往里面丢石头,激起波纹。
不能再让她继续捣乱。
我所说的话比想象中更带刺,语气比想象中更不客气。
阳乃若无其事地承受我的瞪视。
「不是说了吗?我无所谓,是谁都好。我根本不在乎家里的事。不管是由我还是由雪乃来,都不重要。」
她说了跟刚才类似的话,我忍不住叹气。阳乃可能是听见了,默默地看向玻璃门外。
「……我只是希望,她能让我心服口服。怎样的结局都好。」
这句低语跟先前那番话的意思相近,没什么意义,语气却带有近似哀伤的寂寥。
又来了。我又搞不清楚这个人了。
用善意包装恶意,时而故意扮黑脸,不怕被憎恨或厌恶,时而用极其温柔的声音跟人说话,露出悲伤的表情。如果这些全是她的演技,我只能举手投降。怎么逃都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是叫人家拿出诚意给你看吗?价值观魔人吗……」
我大叹一口气,露出受不了她的笑容,表示自己完全无法理解。阳乃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轻笑出声。
「我不否认……不过,母亲大概也一样无法接受。」
「她的反应还满正面的。」
我回想起那抹柔和的笑容,阳乃则噗哧一声笑出来,投以我「你在说什么傻话」的鄙视眼神。
「她怎么可能那样就接受?所以才不置可否,实际上等于没回答吧。雪乃自己应该也察觉到了。」
不答应也不拒绝,只表明自己知道了,将事情延后处理。这简直是外交手腕。雪之下大概也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事到如今我才想通,那僵硬的笑容和紧绷的肩膀,正是因为这一点。
「……果然是一家人。」
正确掌握对方的细微感情,需要在日常生活长期累积。我跟小町就是个好例子。
认识不到一年,不可能理解得那么深。何况是她的母亲及姐姐,想从些微的表情变化、动作、言外之意推测真正的用意,根本不可能。
因此,我没发现也是无可奈何——才刚这么想,阳乃就看穿我的想法,一笑置之。
「就算不是家人,谁都看得出来……像你们这种普通朋友,也看得出来吧?」
「我没自信跟她称得上朋友,所以没办法说什么。」
「都这个时候了还这样回答,我喜欢……你真爱垂死挣扎耶。」
阳乃虽然在笑,眼神却依然冰冷。她仿佛被破坏兴致,无聊地叹一口气,打开玻璃门。
「……那样谁都不会服气吧。」
她留下这句话,走向室外。
我也跟在后面,走下台阶一步。
可是,我还穿着室内鞋。我怨恨地看着室内鞋,啧了一声。特地去换鞋子也很麻烦,我索性直接踏出去,急忙冲下楼。
「那个,为什么不行?」
我在阳乃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前,追上她询问。阳乃停下脚步,慢慢回头。
乌溜溜的大眼反射出街灯的光,微微泛着水光。凝视着我的眼神,似乎在哭泣。
「……因为,她的愿望不过是单纯的代偿行为。」
听见这个词,我不禁踉跄了一下,反射性站稳脚步。
代偿行为——
此乃遭遇阻碍,无法达成某个目标时,借由达成其他目标,来满足原本欲求的行为。也就是说,这仅仅是用伪物蒙蔽,欺骗自己。
假设雪之下阳乃说得没错,她的愿望不过是为了掩饰什么的权宜之计,我还有办法认同吗?
看我哑口无言,阳乃走上一层台阶,与我对上目光,温柔地轻声说道:
「雪乃、你、比滨妹妹,都在努力地说服自己,对吧。只纠结于言词跟表面形式,不去面对……」
住口,别再说了。我自己也很明白。
可是,我再怎么恳求,阳乃依然没有停下。她带着怜悯的眼神,用仿佛在安慰人的声音说:
「找个好借口,找个好理由……试着瞒过自己,欺骗自己。对吧?」
她自顾自地说道,完全没有听我回答的意思,字字句句仍然确实传入耳中。她的声音、呼吸、话语,如流水侵蚀般渗透到心底。
分不清是吸气还吐气的低吟,盘踞在喉咙深处,怎么样都发不出声音。
我心底明白,自以为是地说什么「男人的坚持」,所作所为却跟之前完全没有不同。
不,比之前更糟糕。我甚至强迫她们接受那个漫天大谎。
我用力咬紧牙关,到牙齿快粉碎的程度。阳乃温柔地抚摸我的脸颊,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滑动,仿佛在触摸易碎物。
「所以,不是说了吗?」
她露出浅笑,指尖下滑,顶住我的胸口。
「你醉不了。」
「……看来是这样没错。」
听见我挤出来的声音,阳乃露出与她极为相似的微笑,表情因悲伤而扭曲。
仿佛下一秒就会哭出来的脆弱笑容,震撼了我的心。
舞台灯光即将暗下的前一刻,我从小窗户看见她在侧台轻轻挥手,脆弱的微笑消失于黑暗中。
当时感觉到的疼痛,至今仍折磨着我。
「不确实做个了断,会一直闷在心里,永远不会结束。这二十年,我都是这样欺骗自己,所以相当清楚……我一直过着伪物般的人生。」
夹杂着悔恨之情的独白既脆弱又虚幻,凝视远方的双眼是湿润的。平常从容不迫的成熟风范,以及诱人的危险气息消失无踪,甚至显得比我更加年幼。
总觉得,我第一次看见雪之下阳乃的真实样貌。
阳乃无视困惑的我,退后一步,转过身去。
「比企谷同学。真物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带着一丝寂寥的话语,消散在夜风中。
阳乃用手整理凌乱的头发,迈步而出,仿佛要追寻消失的风。走向楼梯,到达校门口时,她侧身回头,带着柔弱的笑容轻轻挥手。
我只能茫然站在原地,目送抬头挺胸的美丽背影离去,连挥手回应的余力都没有。
阳乃的身影彻底消失后,双腿突然无力。
我直接坐到楼梯上。
我所期望的,应该只是雪之下雪乃诚心的选择、诚心的决断、诚心的话语。
可是,如果那不过是出于死心的代偿行为,那个答案终究是错误的。
她所说的话肯定没有半分虚假。只不过在那之前,用来得出答案的前提先已扭曲。
不对。是我,比企谷八幡害它扭曲的。
明知道答案只有唯一,我却一直逃避做出选择,不停辩解拖延时间,用充满诡辩的诈术,将扭曲的欺瞒强加在他人身上。
依赖对方的温柔、诚实,假装沉醉在一时的梦境中,坚持那是正确的答案。
连称之为错误都显得可笑。
可谓光是存在便不断贬损价值,彻头彻尾的伪物。
× × ×
校舍逐渐沉入夜色,我毫不在意迎面而来的冷风,坐在楼梯上发呆。
几辆汽车从前方的道路驶过,除此之外便无任何动静。放学时间已过,好一阵子没看到人了。
我没力气站起来,瘫坐在原地。过了一会儿,背后的玻璃门打开,高亢的脚步声传来,我反射性转过头。
接着,头上受到轻微的冲击。
「喂,别把室内鞋穿到外面。」
抬头一看,平冢老师举着手刀。原来刚才的冲击就是来自她。
好久没被她打了——我摸着头,脑中浮现不合时宜的想法。平冢老师无奈地叹了一小口气,轻轻将举起的手伸过来。
「要锁门了。快去换鞋子。」
一直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虽然没看时钟,应该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在平冢老师的催促下,我终于站起来,拍掉外套上的沙。
我两步并作一步跨上楼梯,平冢老师抱着胳膊叹气,似乎是要看我有没有乖乖回家。
上楼后,我对平冢老师点头致意,走进校舍。
事务室和教职员办公室还亮着灯,走廊的灯则几乎都已熄灭。
多亏外面的光线,以及紧急指示灯的光,走起路来是没问题,但脚步依然沉重。
再加上夜晚的气温大幅降低,我下意识地弓起背。
「比企谷。」
背后忽然传来声音。
我回过头,平冢老师半点脚步声都没发出,追了过来。仔细一看,她没穿室内鞋或拖鞋,只穿着袜子。她已经准备好回家,手上还拎着高跟鞋。
她穿着外套而非白袍,轻轻拍了拍我的背,要我挺直背脊,微笑着说: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不必啦,我有骑脚踏车。」
「有什么关系。脚踏车留在这里就好。」
这人是妖怪置行堀(注)吗?平冢老师毫不理会,推着我的背催促着,最后跟我一起走到大门口,半强制地将我带到停车场。
注: 本所七大不可思议之一,会叫渔夫把钓到的鱼留下的妖怪。
停车场空无一人,只剩两、三辆车。其中一辆不太适合出现在学校的高级外国车,闪了几下车灯。平冢老师用智慧型钥匙解锁后,走到爱车前,谨慎地四处张望,然后对我招手。
「上车,快点。」
「喔。」
我被催促着坐上副驾驶座,系好安全带。平冢老师也迅速坐上驾驶座,发动车子。低沉的引擎声开始震动腹部。
平冢老师踩下油门,车子缓缓前行,我靠到椅背上。
好久没搭她的车了。皮革座椅保养得很好,坐起来很舒服。排档杆周围的铝制部分也擦得闪闪发亮,看得出她很爱惜这辆车。
她的办公桌明明那么乱——我差点露出苦笑。可是,想到再也不会看见那堆满文件、模型、泡面等杂物的桌子,便忽然感到一抹寂寥。我转头望向窗外。
通往我家的路上,橙色街灯出现后又消失。平冢老师对路线很熟,哼着歌转动方向盘。
突然间,她的歌声停了下来。
「先跟你说声辛苦了。」
「嗯。虽然我没做什么。」
「不,你很努力。虽然想犒赏你,等事情办完后去喝一杯,但我还要开车。」
「真要说的话,我还不能喝酒……」
平冢老师没有看我,面向前方苦笑。
「也对。期待三年后啰。」
听见这句话,我瞬间语塞。
明明只要随便应个声就好,我却错愕地张大嘴巴。汽车音响的柔和旋律,填补这阵沉默。
「怎么了?别无视我,我也会受创的。」
像在闹别扭的语气使我回神。我瞄向驾驶座,平冢老师噘着嘴巴。
「啊……不好意思。怎么说呢,感觉不太能想象……」
我笑着打马虎眼,平冢老师微微歪头,斜眼望向这边。
「不太能想象什么?变成大人,还是三年后还跟我有联系?」
我明白只要好好地度过每一天,总有一天会自然而然转为大人。然而,我对「变成大人」一词还缺乏实感。
只要靠努力和缘分,总有办法成家立业,在社会上谋生。倘若妄想也行,我是可以想象出将来的自己。不过,我不清楚那样能否称为大人。世上也有虚度年岁的废物,以及虐待小孩的人渣,所以年龄、社会地位、成家与否并非判断基准。
不过呢,如果只是过着不犯法,不危害他人的生活,我应该办得到。再把视野拉长到十年、二十年后,说不定也会有修正路线的时机。
相较之下,三年后显得不长不短,现实感增加不少,导致我连近似妄想的想象都做不到。
「嗯,都有……硬要说的话是后者吧。」
考虑到自己的个性,我不认为今后会继续跟平冢老师联络。
我老实回答,平冢老师叹了口气,似乎无言以对。
前方亮起红灯,车子缓缓减速。
在短暂的停车时间,平冢老师将电动车窗打开些微缝隙,灵活地单手抽出香烟叼起。
打火石的摩擦声响起,火花在昏暗的车内闪现。这一瞬间,小小的火焰照亮平冢老师温柔的面容。
不久后,红灯转为绿灯。平冢老师吐出的烟雾从窗户飘散,接替它盈满车内的,是冰冷的夜风及温暖的话语。
「你不懂啦。所谓的人际关系,不会那么容易结束。就算不再天天见面,也会找个为谁庆生或约出来喝酒之类的理由,三个月聚会一次。」
「是这样吗?」
平冢老师看着挡风玻璃的另一侧点头,继续说道:
「接着变成半年一次,一年一次,间隔越来越长,最后变得只会在婚丧喜庆,或同学会上见面。总有一天,甚至根本不会想起那些人。」
「原来如此……咦,听起来还满容易的啊?」
由于她的语气既缓慢又柔和,我差点被说服。不管从哪个角度解释,都结束得一干二净。就我看来,要断绝人际关系还满简单的。
「什么都不做的话,是这样没错。」
她用烟灰缸捻熄香烟,愉快地笑了。
「要不要绕去其他地方晃晃?」
「悉听尊便。」
身为被载的一方,怎么可能有意见。
平冢老师打亮方向灯,转动方向盘,做为她的回答。
我疑惑着她要去哪里,望向窗外。不久后,车子开上国道,驶向与我家相反的方向。
平冢老师配合音乐哼着歌,心情很好。她用力踩下油门,引擎发出低鸣,街灯、对向的车灯、隔壁的车尾灯,统统往后方流逝。
经过一阵子,附近的大卡车和联结车越来越多,远方出现制铁厂的夜景时,平冢老师缓缓放慢车度,再次打开方向灯,开进左手边的设施。
车子在十分宽敞的停车场内悠悠前进,在疑似建筑物入口的地方附近慢慢停下。
平冢老师俐落地打P档,拉下手煞车熄火。看来抵达目的地了。
「到啰。」
平冢老师说道,下了车。
到哪里了啊……我边想边跟着下车。
我仔细盯着建筑物看,这里像是大型游乐中心。顶楼的部分区域挂着巨大的绿网,不时传出清脆的敲击声。看来这里还附设打击练习场。
我站在原地发呆,她招手示意我过去,并熟门熟路地向前走。我随即追上去。
室内充满游乐场特有的喧闹。这里不只游戏机,还有射飞镖、桌球、投篮机、室内高尔夫等五花八门的游乐设施。
平冢老师看都不看这些游乐设施,直接登上中央的楼梯,快步前往打击练习场。
「喔,赶上金属球棒的时间了。」
我望向告示牌,这里为了避免噪音,晚上会更换不同材质的球棒。
平冢老师连忙购买代币,脱掉外套扔给我。
「拿好。」
她卷起衣袖,穿过网子走向打击区。
投入代币,站到右打区,握住球棒,轻轻空挥练习。她的重心稳健,姿势相当优美。用球棒指向正前方,卷起袖子摆好架式,相当有模有样。
正前方的萤幕映出的投手高举双臂,投出第一球!
「初芝!」(注)
注:千叶罗德海洋队的球员。之后提到的人名也都是同队球员。
平冢老师边喊边挥棒,清脆的打击声响起。棒球划出大大的抛物线,飞向机器后方。我发出感叹声拍手,平冢老师咧嘴一笑,重新摆好姿势,准备挥第二棒。
「堀!三郎!里崎!福浦!」
她接连把飞过来的球敲出去,每挥一棒就喊一个往年的海洋队著名选手。接着是大冢、黑木、胡立欧·法兰柯。虽然棒次乱成一团,阵容还满有品味的。非常好的选择。
看来她是借由呐喊打起干劲,但姿势从头到尾都一样,我不太懂这个行为有何意义。再说,福浦是左打者,黑木是投手吧……更重要的是,没半个人是现任球员,平冢老师的年纪危险啦!
看她挥起棒来很轻松,似乎没什么难度。实际上,刚才的球速可是高达一三○。这个人有点恐怖,何不干脆往职业球员发展?罗德队应该会很欢迎她。
平冢老师打满足足二十球,出了一些汗。她拉开胸前的衬衫散热,钻过网子走回来。那个动作害我不知道该往哪看,请你别这样……
「你要不要也去挥几下?」
「我不用了……」
平冢老师不顾我的推辞,把代币弹过来,我只好接住。既然接住了,只得硬着头皮上场……不过,我没有打击经验,不可能打中时速一三○的球,于是我乖乖选择一○○那棚。我有样学样地空挥几下,平冢老师在后面抱着胳膊点头,一脸内行人的样子。感觉好不自在……
我站上打击区,第一球飞过来,速度比想象中还快,我完美挥空。根本打不中……在我思考该如何是好时,平冢老师从背后下达指示。
「仔细看好球路,球棒拿前面一点,腋下太开了。不要想着挥大棒,慢慢练习擦到球,掌握时机。」
这个人真啰嗦……
虽然这么想,我还是拿球棒敲敲本垒,重新摆好架式。听从平冢老师的建议挥棒,这次发出响亮的「轰隆砰叩锵」(注)。我感觉到手掌阵阵发麻,兴奋地回头,平冢老师也用力点头,微微竖起大拇指,还对我眨了眨眼。我既喜悦又害羞,忍不住跟着嘿嘿笑。
注:棒球漫画《大饭桶》中的角色岩鬼正美专属的独特击球状声词。
好,大概掌握诀窍了……我三度拿起球棒,专心瞄准飞过来的球,时而挥空,时而打得平庸,偶尔发出悦耳的声音。统统打完时,我吁出一大口气。
我走出打击区,平冢老师坐在后面的长椅上抽烟,手边是不知何时买来的饮料,还有炸弹烧。
「嗯。」
「啊,谢谢。」
她默默递给我罐装咖啡,我感激地收下,坐到旁边。
「心情好一点了没?」
「如果动动身体心情就会变好,运动选手还会嗑药吗?」
她对我投以温柔的目光,我因为太难为情,嘴巴忍不住变得不老实。平冢老师苦笑着一语带过。
「你真是不可爱。」
「……不过,我真的很感谢您的关心……不好意思,直到最后都给您添麻烦。」
平冢老师愣了一下,然后深深叹息,拨开长发,把手放到我的头上。
「你偶尔会露出可爱的一面,真的很糟糕。」
她把我的头摸到发疼,我觉得丢脸又觉得害羞,心情复杂,更重要的是会痛。我从她的掌心逃离,隔开一个拳头的距离,她总算把手放开。
老师带着浅笑,叼着香烟,把玩着打火机,吐出细烟,喃喃说道:
「你刚才在楼梯口做什么?」
「啊……有点事。」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我不禁支支吾吾起来。可是,平冢老师轻轻一笑,仿佛早已看穿一切。
「阳乃对你说了什么吗?」
「……嗯,说了很多。」
我逼不得已,只得承认。平冢老师紧盯着我,等待我说下去。我深深感受到事到如今已经骗不了她,于是一字一句地倾诉尚未整理好的思绪。
「我好像醉不了,跟那个人一样。」
「嗯,阳乃是那样没错……这指的不是酒吧?」
平冢老师略显不安地问,我苦笑着点头。
「……应该是指气氛或关系之类的。那个人说,我们的关系叫『共依存』。我不愿意承认,所以试着挣扎过……不过,满难的呢。」
若换成其他人,我大概不会说这些事。因为根本说不出口。我无法忍受自己的弱点被暴露出来。不是因为胆小的自尊心,而是傲慢的羞耻心。
因此,再怎么被逼问,我肯定都会打哈哈蒙混过去,用三寸不烂之舌欺骗对方。
只有在平冢老师一个人的面前,我不用装模作样或逞强。她是远远比我成熟的大人,总是帮我画出界线。
此时此刻,平冢老师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抽着烟,思考我所说的话有何意义。
「共依存啊。实在很像阳乃会挑的词。只是,她的用法比较像譬喻。明知如此还故意讲这种话……她真的很喜欢你。」
「哈哈,一点都不高兴……」
「若只是从本质上来看,未必不能这么解释阳乃的话……对喔,你和她都擅长看穿事物的本质。」
她最后开玩笑似说道,我再度干笑几声。平冢老师也扬起嘴角,用烟灰缸的边缘捻熄香烟,转身面向我。
「但我不这么认为。你跟雪之下,还有由比滨,都不是那种关系。」
一缕白烟即将消失在空中的前一刻,厚重的焦油味飘散过来。
这已经成了再熟悉不过的味道。我身边没人会抽这种烟,总有一天,它会成为怀念的气味吧。
「别用共依存这么简单的辞汇概括。」
平冢老师伸出手,轻轻搂住我的肩膀。她手上的香烟味,我肯定无法忘怀。
「也许你接受了她的说法。不过,别用借来的话扭曲其他人的心情,别用简单的记号解释那份心情。」
她盯着我的眼睛,温柔询问。
「你的心情,是能一语带过的吗?」
「……怎么可能。要是别人用一句话就想解释,我可受不了。再说,那不是能用话语传达的东西。」
即使是现在,我仍然无法彻底表达自己的思绪、思考,以及感情。说出口的话若没有意义,便与吠叫无异。我只是在吠叫着,别把单一的感情套在自己身上,龇牙咧嘴地大吼,这样怎么可能传达。同一时间,却又夹着尾巴表示,无法传达也无所谓。
在一片焦躁中,我不禁握紧手中的咖啡罐。
不过,老师放开我的肩膀后,满意地点头。
「你心中自有答案,只是不知道如何得出,才想用简单的话语说服自己,套用在自己身上了事。」
或许吧。我依赖着最能简单表现自己的感情,将好恶爱憎统统包含的「共依存」一词。一旦用它来解释,便不必思考其他事。这仅仅是停止思考,逃避现实。
「可是啊,做法不是只有一种。同样的一句话,也有无限种表达方式。」
平冢老师从胸前的口袋拿出笔,得意地挥了几下,有如魔术师的棒子。
接着,她开始在餐巾纸上写字。
「比方说,我对你也有很多看法。难搞,懦弱,乖僻,前途堪忧……」
她一边说,一边草草地写下这些字眼。
「喔喔,把我写得真差劲……」
「还不止呢。我对你有一堆看法,多到特地讲出来都嫌麻烦。」
平冢老师索性放弃写字,直接大笔一挥,乱画起来。
餐巾纸从四周慢慢染成黑色,只有中间维持一片白。但是过不了不久,中央也开始被黑色墨水侵蚀,空白渐渐化为一个词的形状。
「不过,这些部分统统包含在内……」
平冢老师趁我还没认出那块空白的形状,将纸塞给我。
「我喜欢你。」
「……咦?啊,喔。」
我望向手中的纸,一片漆黑中,留白的部分构成「喜欢」二字。
惊讶、困惑、喜悦、害羞、难为情,以及其他各种感情,导致我不知该作何反应。
「别害羞别害羞。你是我最棒的学生。在这个意义上,我真的很喜欢你。」
她笑得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坏小孩,又往我的头上乱摸一通。好险,什么嘛,原来是那个意思。
实在太危险了,我不但差点当真,还不小心浮现「我也超喜欢你」的念头。头皮冒了一堆汗出来。
我扭动身体,逃出平冢老师的手,悄悄松了口气。老师愉悦地看着我惊慌失措的模样,又点燃一根烟。
「无法一语概括,就讲到清楚为止。光凭一张嘴不可信,就配合行动。」
她吐出一口烟,看着烟丝飘散。我也隔着老师的侧脸看着。
「讲什么做什么都可以。把它们像一个个小点般收集起来,组织成你自己的答案就好。将画布填满,剩下的空白或许会化为言语。」
在空中徘徊不去的烟雾,不久后彻底消散。
视界开阔起来,眼前是凝视着我的平冢老师。
「所以,让我看看吧。在我还能当你的老师时,将你的想法、心意,全部展现给我看。不留任何一丝辩解的余地。」
「全部吗?」
平冢老师在胸前握紧拳头,用力点头。
「对。有什么料全部给我加好加满。」
「是在吃拉面喔……」
我无力地说,老师轻笑出声。那抹笑容使我不再紧张,露出浅浅的笑意。
「好吧,我试试看。虽然我不认为其他人会理解。」
「那么好理解就不必费心了。不过,你……你们一定办得到。」
平冢老师轻拍我的头,然后伸了个大懒腰,表示话题到此结束。
「好,吃碗拉面回家去。就去成田家吧。」
「喔,好啊。」
「对吧。」
她得意地笑了,捻熄香烟,迅速起身。我也跟着站起来。
我们边走边闲聊,平冢老师始终走在我前面。
我看着她的背影,不经意地停下脚步。
她抬头挺胸,我实在不觉得自己有办法触及她的帅气。
可是,我希望这位老师,我唯一能称为恩师的人,能好好看着。希望她见证到最后。
就算再狼狈,再恶心不堪,窝囊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依然得拿出比企谷八幡的答案给她看。
结束这一切本身肯定没有错。只不过,我们搞错了结束的方式。
依靠他人的话语,为表面上的妥协阿谀奉承,这段扭曲得无法挽回的关系,恐怕不是我们追求的,而是彻头彻尾的伪物。
因此,至少要为这个赝品刻下足以毁坏的伤痕,化作独一无二的真物。
结束我那故意搞错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