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渡航
俗话说,男人踏出家门就会多出七个敌人。
尤其是边经营公司边当县议员的。身兼二职,忙得焦头烂额,树立两倍的敌人。
同伴当然也很多,不过在阳奉阴违的人赌上尊严的伏魔殿中,不能寄望建立起能坦诚相待的关系。再说,从出社会后到现在,我就不记得自己有在不权衡利害关系和不在心中盘算的情况下,真心诚意跟人相处过。和有无头衔无关,世上一般的大人,应该有很多人都有这种感觉。
因此,我经常对「男人踏出家门就会多出七个敌人」这句话深有同感。
但我没笨到公然讲出这句话。以现在的风潮来看,不难想像光是性别限定男人就会被骂过时,此外,把身边的人都视为敌人这一点,也可能被当成一种偏见。
更重要的是,万一不小心在我家讲出这种话,她一定会用那端正得吓人的美丽面容带着浅笑说「哎呀,意思是家里就没有敌人啰」。
无法立刻否定这个问题,真的让人很不甘心。我完全没有把她们视为敌人,但令人烦恼的是,我也无法肯定她们是同伴。
平常的妻子及两位女儿,必须以圣人君子和贤妻良母来称之。但有时她们会露出远远凌驾于邪恶暴虐之王的恶鬼般的一面。
所以,嗯,相抵过后就用小恶魔来形容她们吧。
……不,这个词或许稍嫌不足。她们的存在规模有点太过庞大,不适合以小恶魔称呼。可怕的时候超级可怕。尤其是妻子,真的很可怕。长女最近也非常可怕。次女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很可怕。
然而,正因为可怕,展现出可爱一面时才会更有破坏力。轻易粉碎我的理性之墙,跟浅间山庄事件的铁球一样(注25)。
无法分类为敌我方,称之为小恶魔太过可爱,过于可怕的她们。
既然如此,叫她们女神应该是最适合的。
在数不清的神话及英雄传说中,女神未必是同伴。有时也会是恐惧及混沌的象征。
妻子和女儿也如同诸多神话中的女神,兼具慈爱及恐怖这两个极端的性质,随意夺走庶民的心。英气十足的美貌自不用说,偶尔展现出的少女般的可爱模样也颇有女神风范。
男人踏出家门就会多出七个敌人。
回到雪之下家就会看见三位女神。
因此,即使回到家中,我的心情也无法平静。因为今天我八成又会被阴晴不定的她们耍得团团转。
从后座的车窗看出去,夜樱在月光的照耀下,于流逝而去的景色中纷纷飘落。
红灯亮起,司机慢慢停车,由街灯照亮的樱花,树枝前端的嫩叶稍微探出了头。
四月已经快要过一半了。我一直待在事务所和办公室工作,所以没注意到时间的流逝。
迈入新年度的忙碌期也告一段落,我的心情似乎放松了一些。之前一直都在家里、办公室、事务所、出差地点轮流跑,现在终于能喘一口气。
我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的景色,车子再度静静驶向前方,大概是绿灯亮了。和缓的加速过程及平稳的煞车,都在在反映出专业人士的技术。我年轻时虽然也常开车载人,果然比不上以此维生的专家。跟着岳父开始工作的时候,我迟迟无法习惯由别人当司机,现在则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车子开到家门前,司机下车绕到后座帮我开门,也已经习以为常。
谢谢。辛苦了。晚安。明天见。
我连自己刚才说了什么都不知道,在完全无意识的情况下说出道别的招呼语,走下车。
司机默默行了一礼,目送我离去。我用眼神代替点头,向他致谢,穿过家门。
习惯这种东西真可怕。
司机的存在、异常辽阔的宅邸、县议员及公司的工作、新的姓氏,起初都令我深感困惑。
归根究柢,也是因为这种生活本来与我无缘。我并没有打算从政或经营公司,只是妻子家碰巧是这样的世家。
现在女性政治家虽然变多了,当时的政治家还是男性占绝大多数,妻子家希望我入赘继承家业。
我家也不是需要有人继承家业的显赫家族,对方说这是结婚的条件,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仅此而已。
要去更换驾照、银行帐户等各种文件固然麻烦,其实也只有这些东西要处理,于是我不知不觉成了雪之下家的人。
报上新的姓氏,继承岳父的职位及地盘,还生了两个女儿。
埋头工作的过程中,也习惯了议员和社长的头衔,如今产生了这就是我的日常生活的自觉。
不过,丈夫及父亲的身分,我至今仍然无法习惯。
从结婚时算到现在,应该有二十年以上的经验,但要我挺起胸膛说自己有把该做的事做好,还是有点没自信。两位女儿正值青春期就更不用说了。
阳乃和雪乃。
两位女儿很像妻子,成长得既美丽又聪明,正因如此,身为她们的父亲有时会担心。她们会不会因为才貌双全的关系招人嫉妒、雪之下家会不会成为沉重的负担、会不会因为太可爱的关系有奇怪的虫子靠近她们……
担忧的种子如同沙滩上的细沙,数都数不清,可是我不敢对她们说三道四,如果又被用不耐烦的眼神看待,我会难过,因此我到现在还没办法跟两位女儿聊太深入的话题。
父亲虽然不怎么可靠,母亲却严格又温柔地为她们灌注满满的爱。而她严格的处事态度,矛头第一个指向的是我,而不是女儿。至于有多严格,差不多和现在的股市一样。会不会太严格了?(注26)
继承了雪之下家的家业的那一刻起,比起早早就决定退休享福的岳父,妻子对我的工作批评得更加严厉。托她的福,我变得可以独当一面,代价是当时的我会不敢回家。不对,现在也有点害怕。
我在踏进家门前将神经绷得比工作时还要紧,打开门。
门后,妻子已经站在玄关的台阶上等待我。
「你回来了。」
身穿和服,将头发绑得整整齐齐的妻子,带着平静的笑容缓缓鞠躬。那抹柔和的微笑跟我初识她的时候一模一样,不,比当时更加美丽。
「嗯,我回来了。」
她伸手想帮我拿外套和公事包,我嘴上道着谢,却轻轻摇头拒绝。我原本就是极其平凡的中产家庭出身,对于这种特地来迎接我的行为和大和抚子般的举动没有免疫力。过了二十年以上还是一样。
不过,妻子并未放下伸向我的手,默默微笑。
我输给那「在你把东西交出来之前,我会一直维持这姿势喔」的坚定意志,只将怀里的公事包递给她,她才终于退让。
我其实不是讨厌给她拿公事包,她的贴心之举总是让我很高兴,但这是从新婚时期养成的习惯,没办法。尽管现在我的公事包不会装什么东西,也经常两手空空地出门,年轻时期可是因为背负着期待、责任、干劲的关系,公事包沉甸甸的。随着时间经过,我开始将各种东西托付给她,却因为觉得不能再让她背负多余的负担,至今依然自己拿公事包。
哎,简单地说就是,想帮我拿东西的妻子和想自己拿东西的我,都一样顽固。
我边想边看着妻子静静走在从玄关延伸出去的长廊上,下意识露出淡淡的苦笑。这时,妻子回头看了我一眼。
「今天阳乃也回来了喔。」
「这样啊,真稀奇。」
直到前阵子都还是一个人住的次女回来了,接着轮到长女搬出去住。我也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不在家,所以上一次全家人齐聚一堂,是新年的时候。久违的家族团聚的预感,使我加快脚步,妻子的步伐则跟我形成对比,变得有点沉重。
「也不能这么说,那孩子常常回来。」
妻子用纤细修长的手指按住太阳穴,彷佛在为此感到头痛,叹出一口分不清是无奈还是疲惫的气。
「不晓得她到底有没有打算搬出去……」
「……这也挺稀奇的。」
听见这句话,妻子疑惑地歪过头。这孩子气的动作及表情,从我认识她的时候就没变过。
妻子对阳乃抱持期待,因此经常对她严格以待。阳乃虽然有不耐烦的迹象,却甘于接受,或许是出于长女的责任感。
然而,从妻子的语气听来,两人的关系似乎产生了些许变化。
若是之前,妻子八成会反对阳乃出去住。现在仅仅是因为她是自己住在我们家的公寓才同意。但刚刚那句话,可以视为她允许阳乃未来可以搬出去。妻子这种态度果然很罕见。
看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她跟阳乃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边想边解开领带,正好经过客厅。
走进寝室前,我偷看了一下客厅的情况,雪乃和阳乃没在说话,只是坐在沙发上各自消磨时间。
阳乃单手拿着威士忌杯看电视,开心地咯咯大笑。雪乃则斜斜坐着,拿着茶杯看文库本。不过,她偶尔会像想到什么似的拿起手机,露出温和的笑容,雀跃地打起字来。
这也挺稀奇的。还以为雪乃只会在看《岩合光昭的猫步走世界》的时候,才会露出这种表情。是在社群网站上看到了猫咪影片吗?不对,这样的话那略显娇羞地摆动双腿,把脸埋进抱枕的行为太不自然。再说,雪乃在家把手机放在身边就已经称得上稀奇。除此之外,她做出那种诡异的举动,阳乃却没有调侃她,而是一副这样很正常的态度视而不见,同样极度不自然。
愈想愈疑惑。我一步步爬上寝室所在的二楼,想像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成形。
在抵达寝室的同时,不小心想到了答案。
……不会吧——我正准备开口,帮我把外套挂进衣橱的妻子却率先说道:
「对了,她们两个好像有话跟你说……」
我瞬间有股不祥的预感。
刚才雪乃的行为,再加上还要特地跟我说,内容自然有限。
「……我换好衣服就马上过去。」
我拼命控制住快要打颤的声音,努力故作镇定。可是,妻子似乎看穿了我自作聪明的拙劣演技,轻笑出声。
「嗯,那我先去泡茶。」
我看着妻子先行走出寝室,慢慢开始更衣。
理应已经穿习惯的西装,此刻变得异常沉重。
我慢吞吞地花了一堆时间换好居家服,彷佛要一层一层检查楼梯,慢吞吞地下楼。
非得花这么多时间,才有办法做好觉悟。
毕竟至今以来,我从来没跟女儿聊过恋爱话题。那两个孩子外表美丽个性又可爱,想必受到许多异性的关注。然而,聪明的她们知道自己外貌出众,巧妙地应付追求者。
更重要的是,她们有叶山家的隼人这个青梅竹马。隼人从小就深受男女老少的欢迎,周遭的大人也对他评价很高,只要亲眼看过他,一般的男生应该根本不会被放在眼里。我都有点同情被拿来跟他比较的诸位男性了。
不,等一下?也有可能就是要跟我讲隼人的事。
我们家从上一代就跟叶山先生家很熟,我和妻子对隼人的印象也很好。如果女儿要跟谁交往,最佳人选就是他。身为父亲感觉虽然很复杂,假如万一倘若他跟我女儿在一起,我大概也不是不能说我不排斥。嗯。
简单地说,我其实不太想听那方面的事。然而,女儿都说有话要跟我说了,我也不好意思拒绝。正因为我明白自己是个不够格的父亲,才想尽力实现女儿的要求。
情绪愈来愈低落,我的脚步声也变得愈来愈轻。连转开客厅门把的时候,都没发出半点声音。
我怀着忧郁的心情打开客厅的门,红茶的香气扑鼻而来。以晚茶来说虽然有点晚,妻子和两位女儿依然在一同品茶。
「都跟我们一起吃过饭了,接下来果然该轮到爸爸了吧?」
「绝对不要……不如说,他绝对不会愿意。」
阳乃整个人陷进皮革沙发里,把茶点扔进嘴巴,说了耐人寻味的话。疑似谈话对象的雪乃则用指尖拿起茶杯,眉头紧皱喝着红茶。
「刚开始都是这样。你爸爸也是,起初非常不甘愿。不过,要如何巧妙地引诱……」
话讲到一半,妻子发现我像亡灵一样站在门旁,便将后半句话吞回去,往空茶杯里倒红茶。
阳乃和雪乃也转头望向我,大概是因为妻子的动作而注意到了。
「啊,你回来了——」
「你回来了……」
阳乃语气轻快,雪乃则尴尬地跟我打招呼。很久没有全家聚在一起,我下意识吁出一口安心的气。
「……嗯,我回来了。」
我端起妻子为我泡的红茶,同样坐到沙发上。用了很久的皮沙发,变得一坐下去就会慢慢凹陷,将我温柔包覆住。或许家人也是这样。起初僵硬又紧绷,经过长久的时间仔细保养,最后就能完美融合。呵呵,幸好我每晚都把它擦得亮晶晶的……
我暗自窃喜,正在享用茶点的阳乃配红茶把它吞下去,继续刚才的对话。
「……哎,我能理解他不想,可是总不能拖太久吧。乾脆直接制造既成事实逼死他会不会比较快?反正那孩子又逃不了。」
突如其来的词汇害我差点从沙发上滑下去。呵呵,看来我每晚擦沙发擦过头了……呵呵,好滑喔。呵呵,拜其所赐,「那孩子」、「既成事实」这些词汇也顺利从我的耳朵滑出去。呵呵,幸好我每晚都把它擦得亮晶晶的……
我打起精神,重新坐好,妻子彷佛算准了这个时机,手指抵在嘴边做出沉思的动作。
「也要视既成事实的种类而定。再多深入瞭解他一下,对你们也比较好。得调查得更详细,确定他未来有一定的发展性再说……」
「这样小心他被其他人抢走喔。对不对?」
阳乃对旁边露出带有调侃意味的笑容,雪乃噘起嘴巴,不悦地回望她。然而,妻子的眼神却比她更加锐利。
「……不是不可能。尤其是那两个孩子。」
「啊——那两个人呀——」
「我觉得不会……」
雪乃慌张地开口打圆场。但雪乃自己好像也对这句话没自信,「唔唔」低头陷入沉思。
看到雪乃这样,妻子跟阳乃都扬起嘴角。像在表示自己看见了令人会心一笑的画面。
我也一样面带微笑,内心却焦虑不安。从刚刚到现在,我就从对话的各个地方感觉到危险的气息。
我小口喝着红茶,看准对话中断的瞬间,缓缓开口。
「你们在说什么?」
「不、不知道……」
雪乃别过头。哎呀,好久没看见这么孩子气的反应。我两个女儿都很可爱,今天却特别可爱。我老婆?我老婆无时无刻都很可爱。
不过,多亏雪乃做出这么可爱的反应,我不祥的预感几乎转为确信。
事已至此,我也不得不做好觉悟。
「……对了,妈妈说你们有话跟我说。」
我维持着父亲的威严,沉稳地询问,静静放下茶杯。客厅迎来瞬间的静寂。
……本来应该要是这样的,神奇的是,茶杯和杯碟却在我手边发出喀嚓声。
啊啊,不要……我不想听……
我不敢直视雪乃的脸,紧盯着泛起波纹的红茶。
这时,有人轻轻清了下嗓子。
我抬起头,开口的是阳乃。
「关于那件事……我会回家住一段时间。」
她轻描淡写地说,我忍不住露出笑容。
「怎么?厌倦独居生活了?」
什么嘛——有话跟我说的原来是阳乃。什么嘛——太好了,爸爸放心了。我的语气中带着笑意,阳乃却像在思考似的轻声沉吟。
「也没有,只是有点事想做。」
我瞄了妻子一眼,她优雅地帮我倒了杯新红茶。看她没有意见,妻子应该也知道阳乃要回来住了。
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话好说。不如说,考虑到阳乃以前过着违反门禁是家常便饭、未经许可就在外过夜的生活,反而该欢迎她回家住。不,不只欢迎。是热烈欢迎光临全家便利商店。
「虽然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嗯,我会的。我也想准备留学的事。」
我差点喷出嘴巴里的红茶。不如说已经喷出来了。
「留、留学⁉」
红茶像吐出来的血一样从嘴角流出,滴滴答答滴到矮桌上。雪乃递出卫生纸盒,阳乃抽了两、三张迅速将桌子擦乾净,接着把卫生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面向我歪过头。
「我没说吗?」
「没有呢……」
我一脸疑惑,顺便望向妻子。妻子却毫不惊讶,优雅地喝着茶。
「我是反对的喔。」
她看都不看我一眼,若无其事地小声说道。流露出一丝交给我判断的言外之意。
从她的语气推测,妻子和阳乃应该已经争论过。在这个基础上交给我下达最终判断……
嗯……以前的话,通常是妻子的意见是绝对的,阳乃虽然不愿接受,还是会以自己的方式找到妥协点乖乖听话。不过现在看来,妻子似乎也在尊重阳乃的意见。
好吧,阳乃也二十岁了。差不多该把她当成一位大人对待,而不是只会唠唠叨叨。八成是因为这样,妻子才没有劈头就反对,而是给我们一个谈话的机会。
可是,不管到了几岁,女儿就是女儿。父亲就是父亲。不会改变。此乃不变的真理。
好——爸爸要卢她一下啰。因为我是希望女儿待在家的类型。
我试着做出些微的抵抗。
「你之前不就到国外念过语言学校了?没必要现在去吧……」
两位女儿曾经去国外留学过。她们是归国子女,所以选了有教国际教养的高中。如果是为了学外文,没必要再去留学吧?待在家里啦……我正准备说下去,阳乃笑了笑,打断我说话。
「是没错,但我这次打算去久一点。我想学习更专业的知识,可以的话想去个一年。」
阳乃随口说道,彷佛这已经是决定事项。这种说法真的很像妻子。这样的话,我的反对不可能被听进去,只能愁眉苦脸地点头。
「……是、是吗?嗯……呃,不过,钱啊……」
若要为她准备能专注在课业上的稳定环境,得花上数百万日圆。实在不是随便就能拿出来的金额。
不,既然是为了女儿,也不是不能想办法,但比起金钱方面,我的心情更加难受。因为时间可是长达一年喔?还是到国外喔?爸爸会担心啦。而且又是阳乃。绝对会出问题。
阳乃是会直接把事情闹大的类型。雪乃则经常在不知不觉间陷入进退两难的状况。也就是说,她们俩都容易出问题。我妻子?我妻子别说出问题了,她更容易造成别人的心灵创伤(注27)。
我支支吾吾,面有难色,阳乃大概是失去耐性了,满不在乎地说:
「把公寓卖掉不就得了?」
「那是爸爸的房子……」
「不过是登记在我名下。」
妻子彷佛在问我「你该不会忘了吧?」迅速补了一刀。对喔,买房时我们一起商量后决定的。我笑着转头望向妻子,表示「我知道,我当然记得」,阳乃趁机顺口补充一句:
「可是,迟早会变成我的房子呀。」
「嗯、嗯,或许吧……」
她讲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态度过于坦荡,所以我也无法否认。的确有可能给你继承,但我们家的女儿不只有你一个啊……
我闷闷不乐地心想,这时,另一位继承人谨慎地举起手。
「姊姊要回来住的话,我想搬进去……」
雪乃像在观察气氛般,战战兢兢地说,阳乃一脸惊讶。
「咦,是吗?」
我的表情大概也跟她一样。咦,是吗?为什么?留在家里啦。拜托啦。好不容易回来了……
我努力将怨言吞回口中,维持父亲的威严咳了一声。
「雪乃想跟我说的是这件事吗?」
妻子刚才是说「她们两个有话跟你说」。既然如此,雪乃应该也有事想跟我商量。
「嗯、嗯……这件事也包含在内……不过不只这个……」
然而,雪乃的答覆有点含糊不清。
她平常是个有话直说的孩子,因此我对这个反应有点疑惑,紧盯着她,雪乃低下头,似乎难以启齿。
她的嘴巴动来动去,好像想说些什么,却没将其转化成明确的话语。我默默等待她整理好思绪,不久后,雪乃慢慢抬起视线,自言自语似的咕哝道:
「…………不行吗?」
当然可以!有什么问题!只要是雪乃的愿望,爸爸统统愿意为你实现!我故作镇定,将差点放声呐喊出来的话吞回去。
「嗯,目前也没计画要用到……」
我边说边斜眼偷瞄妻子,她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代表这也该由我下达判断吧。
「……随便你。」
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拿出父亲的威严,大方地点头。雪乃脸上瞬间绽放笑容。
「谢谢。」
能看到这抹笑容,一间公寓根本不算什么。虽然把它租给人的话,可以租到不错的价格,雪乃的笑容远比那种东西有价值。女儿的笑容,无价。
事实上,雪乃鲜少提出要求。有事拜托我和妻子的时候,她会井井有条地说明理由。因此要是她像现在这样无缘无故提出要求,我根本无法抵抗。
尽管方法不同,雪乃跟阳乃都很擅长拜托我。会害我不禁觉得为了可爱的女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妻子?我妻子当然也会让我觉得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她总是在把事情办好后特地告诉我「我买了一间公寓」、「我把名义转到我名下了」、「存定存也赚不了多少钱,所以我拿去买美债啰」,这部分挺可爱的,所以可以说非常可爱。愈可爱就愈可怕。
可是雪乃好不容易愿意回家住,这么快又要搬出去了吗?好寂寞……我垂下肩膀,阳乃在同时歪过头。
「雪乃,你没必要回那边住吧?」
我点头赞同。没必要回去住吧?没必要吧?住家里就行了吧?住家里嘛。爸爸希望你住家里……
「住那边上学比较方便。我本来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出去住……」
雪乃叹着气说道,事实却并非如此。
说起来,雪乃是在入学后才决定住进那间公寓的。不是因为一开始就追求便利性才独自搬出去。
上学变方便是结果才对,因和果是相反的。
雪乃之所以一个人住,最大的原因在于入学前的交通事故。值得庆幸的是雪乃没有受伤,不过应该还是对她的精神造成了一些冲击。由于必须跟受害者道歉及善后,我和妻子都有点忙不过来,便建议她自己搬出去住,也能远离那些纷纷扰扰。
当时的雪乃有点神经过敏,想让她和关系不佳的阳乃保持距离也是理由之一。
在我心中,雪乃是个纤细的孩子。
当然不代表阳乃就不纤细。阳乃也很纤细,但性质跟方向不同。阳乃是玻璃艺术品般的纤细,一旦碎裂,碎片就会刺伤碰到她的人。雪乃则带有一碰到就会消失的梦幻感。
我妻子?我妻子当然也很纤细。至于其性质及方向,打个比方,就是碰到她的人即死的危险物。对待她需要相当纤细(可以的话最好要有处理危险物品的证照),不得不说她是位非常纤细的女性。
问题是纤细的她们,有会随便互相伤害的倾向。
现在,阳乃也带着有如柴郡猫的笑容,靠在雪乃身上不停闹她。
「从我们家过去也没多远吧~真的只是因为这样——?」
「没其他理由了吧。不过学校明明离家那么近,却不怎么去上课的人,应该不会明白就是了。」
雪乃将往她身上靠的阳乃推回去,顺便回嘴。
这时,一直置身事外,优雅地喝着红茶的妻子,忽然停止动作。
「阳乃……你没去上课吗?」
她慢慢放下茶杯,以冰冷至极的声音低声说道。脸上依然挂着柔和的笑容,显得更加恐怖。本以为就算是阳乃大概也逃不过这一劫,她却像要打马虎眼似的,大口喝下红茶,很快地解释道:
「无所谓吧,我从来没被当过呀。」
雪乃或许是判断这是个好机会,笑着追击。
「哎呀?那么常来管我们的事,竟然还没被当过……不愧是伟大的姊姊。」
「反、反正又不会被留级!」
阳乃连忙跟我和妻子辩解。不会被留级,反过来说就是只有取得最低学分数吗……
算了,阳乃是聪明的孩子,学业方面我不怎么担心她。但那仅仅是我的意见,妻子似乎不这么认为。她温柔地呼唤阳乃的名字。
「阳乃……你给我算一次大学的课一堂要多少钱。」
妻子头痛地用手指抵着太阳穴,深深叹息。然后对阳乃投以冰冷的目光。
阳乃「唔!」瞬间语塞。雪乃在旁边愉快地挺起胸膛。
面对二对一的不利局面,阳乃噘起嘴巴望向我求助。
但不好意思,我也有同样的经验,因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很久以前,我被念过一模一样的话。
她跟现在一样,以尖酸刻薄的语气及冰冷的目光,训了大白天就窝在弥漫烟味的麻将馆的我一顿。
回想起当时的画面,我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戒掉的香烟的气味。当时香烟的价格只有现在的一半左右,我一天会抽掉一包,不过阳乃出生后就戒掉了。
「……哎,跷课要适可而止。」
我苦笑着说,妻子冷冷瞥了我一眼。可是跟学生时期那令人结冻的眼神比起来温暖了一些,不枉我跟她相处了二十年以上。
本以为我讲的话挺中立的,阳乃却不悦地嘟嘴,鼓起脸颊别过头。坐在旁边的雪乃则得意地拨了下头发,为胜利而骄傲。
好久没看见雪乃赢过阳乃了。
然而,敌人也并非简单人物。
阳乃好像想到什么,张开紧闭的嘴巴,然后扬起嘴角。饱满的双唇勾勒出弧线。
那遗传自母亲的残虐微笑,从客观角度来看还是很美。不过母亲随着年纪增长,变得会打开扇子来掩饰,应该是想努力维持扑克脸,阳乃却依然会故意展现给别人看,藉此威吓对方。
看见那压迫感十足的微笑,雪乃自然也戒备起来。或者有可能是给对方时间戒备的阳乃特有的温柔。
两个女儿都是本性温柔的孩子。我妻子?我妻子当然温柔啰。没有原因,我也完全举不出具体案例,但我不得不说她温柔。没啦,她很温柔喔?真的真的。
「啊,对喔……」
阳乃奸笑着喃喃说道,又往旁边靠过去,手指卷起一绺雪乃的黑色长发,然后用那根手指戳雪乃的脸颊。
「毕竟住家里就不能随便叫那孩子来了。」
「什——」
雪乃的背瞬间抖了一下,直接僵住。我也整个人僵住了。咦,等等。等等等等我撑不住好痛苦等等。
不行喔,不可以,爸爸不准喔。把那家伙的姓名住址跟身分证字号告诉我。顺便帮我准备一下稻草人和大钉子,我会用铁锤直接攻击他。
我很想严厉地这么说,然而因为打击过大,我只能像金鱼一样嘴巴一开一合。
冷静,冷静点。先喝口红茶,再去找铁锤。
我和雪乃几乎在同一时间端起杯子喝红茶。雪乃吐出一大口气后,滔滔不绝地说:
「嗯、嗯,是啊。住家里的话,由比滨同学确实就不能随便来过夜了。不过,那不是原因。事实上,有时候也会由我去她家过夜,我纯粹是因为上学比较方便才想住那间公寓。」
语毕,雪乃喘着气,缓缓将空空如也的茶杯放到杯碟上。妻子马上为她重新倒了一杯茶。
她性格太直率,太不会骗人了……
但故作无知也是父母的职责。
再说,逐一确认女儿的交友关系未免太过度干涉。从雪乃的语气判断,那位由比滨同学似乎是女性朋友,感情好到会去彼此家玩,平常就走得很近。交友圈不怎么广的雪乃交到能让她这么信赖的朋友,反而该高兴。
我设法安抚自己,坐在对面的阳乃却愉快地咯咯笑着。她一把搂过雪乃,脸凑到她耳边,故意用我们也听得见的音量呢喃。
「不是啦,我不是在说比滨妹妹。」
「姊姊不要说话。闭嘴。」
雪乃转过头,用双手按住阳乃的嘴角。阳乃的脸颊被揉成一团,像只做了坏事的狗。
好久没看见她们嬉戏了。
我沉浸在感慨中,一直无奈地旁观的妻子慢慢开口。
「你们都给我住手。」
她一用平静的声音说道,雪乃便不甘不愿放下双手,阳乃也松开搂着雪乃肩膀的手。
等两人终于准备好听她说话,妻子盯着雪乃。
「包含那种事情在内,最好都要谨慎处理。你该做个了断。」
妻子的语气不是过去那温柔宠溺、彷佛在劝导人的语气,而是转为说服人的语气。
「……那样,绝对会被讨厌。」
雪乃轻咬下唇,用比平常随便一些的措辞接着说道。那稚嫩的讲话方式,让我想到小时候的她。
「而且,万一他觉得我很难搞、给人很大的压力……我会很伤脑筋。」
她垂下头,眼中充满困惑、恐惧,或是思慕之情,感觉随时会倾泻而出。
竟敢让我女儿露出这种表情……虽然不知道你小子是谁,我要杀了你……
我用力握紧放在大腿上的双手,手被人用扇子敲了下。我反射性望向旁边,妻子微微摇头。
不行不行,差点露出本性。我反省过去后,发誓要当个沉默寡言的好父亲、好丈夫。
身为她的父亲,该对哀伤地垂着头的女儿说些什么?在我思考之时,我还没开口,阳乃就有动作了。
阳乃说着「对不起喔,一直逗你」,轻拍雪乃的头安抚她。
「不用担心吧。这点小事他也明白。不如说,你本来就给人超大的压力超难搞的。」
雪乃的头被乱揉一通,别过脸。接着害羞地咕哝道:
「姊姊没资格说我……你也很难搞……」
真是。自己去闹人家,事后又特地安慰她,这种爱情表现未免太扭曲了。到底是像谁呢。我苦笑着守望两位爱女,阳乃眯眼瞪着雪乃,伸手戳她脸颊。
「比那孩子好——他可是会在别人从城外包围他的时候,在城内挖地道逃走的类型。就算找他来,他也会用各种手段四处逃避吧?」
「……嗯,大概。」
雪乃叹出一口分不清是放心还是无奈的气。
这时,妻子「啪」一声敲了下扇子,满意地点头。
「那就只能把他逃跑的手段统统封住了。」
满面笑容,甚至可以说是心情愉悦的妻子明明语气轻快,我的背脊却爬上一股寒意。
不只是因为她的说法很可怕,也不只是因为她说着这么可怕的台词,两眼却闪闪发光。
应该是因为我对那个感觉有印象,才会不寒而栗。超过二十年前尝过的猎物被逼入绝境的感觉浮现脑海。
这种极度私人的感觉不可能有办法跟他人共享。事实上,雪乃正纳闷地歪过头,大概是还不明白妻子想表达的意思。
「……是吗?那得先堵住雪乃的后路才行。」
「什么?咦,等一下,姊姊。你想做什么?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不过绝对不会是好事所以拜托不要。」
阳乃忽然扔出这句话,导致雪乃更加困惑。她不安地抓住阳乃的手。然而,阳乃说着「乖啦乖啦」制住雪乃,露出灿烂的笑容转头望向我。
「欸,爸。雪乃说想让你见一个人。」
「……咦?」
雪乃张大嘴巴,当场愣住。接着大概是理解阳乃的意思了,脸颊逐渐泛起红潮。
刚才是因为我一直都被排除在外,才有办法在她们提到那方面的话题时,依然能充耳不闻。不过,她都直接点名我了,我实在无法装作没听见。我挺直背脊,凝视雪乃的双眼。
「雪乃……是吗?」
「咦,这,不,没有……」
她一下挥手,一下不停用那只手整理浏海、往脸上搧风、梳理头发,静不下来。
「雪乃。」
可是,妻子以沉稳的声音呼唤她,雪乃便放下手来。低着头掩饰红通通的脸颊,不久后似乎放弃挣扎了,做了个深呼吸,像在窃窃私语般以细微的声音说道:
「呃……那个,我和他都不太习惯那种场面。不擅长应对,也不喜欢,所以,大概得等很久……不是现在……」
她娇羞地别过脸,不时偷偷观察我的脸色,然后又立刻将视线移开,断断续续地说。
我只能默默倾听。如此认真、慎重,留意着绝对不能说错话,诚恳地向我诉说的女儿,又有谁忍心打断她说话呢。
「总有一天,我会,跟爸爸……介绍。」
更重要的是,看见她那么开心、腼腆的微笑,不可能有办法拒绝。
「嗯……噢,是吗……」
我感到一阵鼻酸。呼出来的气息带着感伤,异常沉重。
女儿出生时,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会来临的这一刻,来得比想像中还快,并且毫无征兆。
如果不讲点话,我八成会一直叹气。那样实在太难堪了,因此我决定先点头,讲些听起来像人话的话。
「这样啊,嗯,我知道了……不过这段时间我也有事要忙,等事情处理完……然后,嗯,到时再说……」
没错。到时我也能慢慢习惯吧。习惯女儿要离开身边。
所以,希望这段时间可以再持续一下……
我才刚这么想,妻子就「喀嚓」合上扇子,擅自做出决定。
「是啊。六月中旬的话就有空了,订在那时候吧。」
「为什么是由你决定……」
我用颤抖着的声音询问,微微泛泪的双眼看见妻子露出微笑。
「不这样的话你会逃走。得先下手为强。」
熠熠生辉、目光笔直的双眼,如同坠入爱河的少女、准备出门约会的少女,从我认识她的时候就没变过,至今依然美丽又惹人怜爱。
都过了二十几年,我还是不觉得自己敌得过那抹离纯洁无垢相去甚远,隐隐透出可爱心机的小恶魔般的诱人笑容。
我目瞪口呆,眼角余光瞥见阳乃在跟雪乃讲悄悄话。
「雪乃,就是要那样。」
「受教了……」
看见雪乃不停点头,我默默同情起尚未见过面的他。
总有一天,他也会跟我一样被逼入绝境,沦落到束手无策的状态吧。甚至连嘴巴都动不了。
现在,雪之下家的三女神把我晾在一旁,想像着不久后的邂逅,随心所欲地聊着天。
「但用正常的方式邀请他,那孩子八成不会来。」
「如果能制造一个契机就好了……」
阳乃边说边将酒倒进威士忌杯,雪乃把手抵在柔软的唇上,陷入沉思。从她眉间的皱纹看来,这个问题似乎挺困扰她的,妻子却轻轻打开扇子,立刻说出答案。
「契机呀……原来如此。若是舞会之类的活动,我和爸爸都有可能自然地跟他扯上关系。」
「嗯。只要拿工作当藉口,那个人大部分的事都会接受。」
雪乃无奈却略显骄傲地提到那个人,妻子把手放在脸颊上,高兴地笑了。
「哎呀,真是好消息。是个理想的劳动力。」
「是说,最好换个时期吧?通常都会因为要考试的关系,没空处理其他事。那家伙可是会拿考试当藉口,说出『为了我们好,最好先保持一段距离』这种噁心台词的类型喔。」
阳乃大笑着说,雪乃脸上却完全没有笑容。
「他真的有可能讲那种话,伤脑筋……」
「不然就是由雪乃说出口。」
阳乃毫不客气爆笑出声,雪乃明显不太高兴。妻子看着两人,露出柔和的笑容。
「说得也是……他的成绩如何?你有听说他要考哪所大学吗?」
「嗯、嗯……大概会跟我考同一间……」
在妻子的逼问下,雪乃不知所措地回答,阳乃拿这当下酒菜,晃着威士忌杯愉悦地扔出一句:
「不同的大学……新的邂逅……偶然的重逢……前途堪忧啊。」
「姊姊你闭嘴。」
我不顾又要吵起架来的两人,默默离开客厅。
再继续听这几个小女生聊天,对我的心脏不好。用不着我多说,我老婆当然也年轻得可以用小女生称之。
离开前,我望向壁钟,离深夜还有一段时间。现在店应该还开着。
很久没有想一个人喝酒了。
跟从寝室下来的时候不同,我踏着变轻一些的步伐走上二楼。赶快换好衣服,去我常去的那间酒吧吧。
我从衣柜里拿出妻子帮我挂好的外套,迅速穿上,蹑手蹑脚走到玄关。回家时我一定会喝到站不稳。
我静静关上门,慎重地走在石头地上,以免踩到铺在地上的小圆石。
穿过大门,樱花在皎洁的月光下纷纷飘落。
男人踏出家门就会多出七个敌人。
企图将爱女从父亲手中夺走的我的仇敌。
即将与我一同和女神们对峙的我的强敌。
——看来今天,我的敌人又多了一个。
完
25注 一九七二年发生于日本浅间山庄的绑架事件。警方使用起重机挂着铁球,击碎山庄的墙壁攻入其中。
26注 日文的「严格(厳しい)」另有严峻、严重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