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相乐总/插画:ももこ
接近末班车的山手线闷得要命。
年末时期就更不用说了。
嘴巴散发出的炸物味、廉价俗气的香水味、闷在厚衣服底下的汗水及疲劳的气味。有种这些讨厌的臭味跟弥漫于空中的酒精残渣混在一起,附着在老旧的皮制吊环及扶手上的感觉。
每当看见拿现在是忘年会的季节当藉口,边走边喝酒的人,我都会觉得他们真了不起。你们真的拿出了值得忘年的成绩吗?其实只做了会让人忘记的工作吧?
这只是从来没人邀他去参加尾牙的男人在胡说八道。不仅没忘记反而是被人忘记的那一方,请体谅一下我的心情。
「……都到这个年纪了,还是边缘人啊……」
我的身影映在深夜的车窗上,看起来憔悴不堪。
死鱼般的眼睛显得比平常凶狠许多,散发出一股腐臭味。
对于这混浊的空气最有贡献的,搞不好是映在玻璃窗上的这个三十岁的男人。
我缩着身子待在车厢最底部,尽量不接触到任何东西,听见稚嫩的欢呼声。
「欸欸,今年圣诞老人不知道会送我什么礼物!好期待喔!」
坐在座位上的小女孩牵着旁边的母亲的手,开心地笑着。身上穿的是以红色和绿色为主的可爱洋装。
对喔,圣诞节在这礼拜。
我都忘了。这是和边缘人无缘的节日。我甚至想告这个小孩骚扰边缘人,让她当众出糗。不过这么做的话当众出糗的会是我。
「圣诞节,圣诞节,好开心喔好开心!」
圣诞节,圣诞节,你好吵喔你好吵?
我把手伸进公事包,以隔绝无罪的笑声。
「啊……」
结果摸到不是耳机的东西。
是明信片。
通知我要办同学会的明信片。今天早上我在公寓的信箱发现的,不小心一直放在身上。
亏我把这个活动也忘得一乾二净,结果因为一场意外又想了起来。大人有太多想忘记的事情。一人忘年会在等待着我。说起来,「忘记」这个行为就是自己一个人做的,无须他人介入,所以独自召开忘年会反而比较正确。
「唉……」
我叹了口气,看了一遍明信片上的文字。
『离我们从总武高中毕业,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想大家应该也都找到不错的工作,建立幸福美满的家庭,迎接各种变化。要不要趁毕业十周年,久违地联络一下感情?』
多么正确无比的内容。
深信每个人都在向前迈进。
主办方大概是户部或他们那一挂的人。对于成群结党并不排斥,用十周年这个魔法词汇放大同伴意识。
没有他意。
因此虽然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
通讯软体和社群网站的同学会消息一直被我放置,对方甚至特地打电话到老家问我现在的住所,寄明信片过来。
也不想想看我为何要无视。
离高中毕业过了十年。仔细一想,我还真是走到了很远的地方。
我对那个场所没有不好的回忆,甚至会怀念。
侍奉社和侍奉社的成员。闭上眼睛,他们的面容至今依然会浮现脑海。
那里对于我的高中生涯来说,是最神圣的圣域。
在充满错误的世界中,有着认真生活的人们,上演了一出绝对没有搞错的青春恋爱喜剧。
我觉得那是一则美丽的故事。虽然这样讲像在自卖自夸。
不过,正因如此——
「……蠢死了。」
我用尽最大的力气,揉烂同学会的明信片。
当时的他们她们。
我死都不想见。
童话故事已经画上句点。
美丽的青春恋爱喜剧的时代结束了。
我们已经生活在十年后的沉闷空气当中。
山手线的内圈,在从大冢站开往池袋站的途中会有一个急转弯。
生活在大都市东京内,一刻都不容大意。
毫无防备地站着的话,会被突如其来的离心力甩出去,急忙站稳脚步,换来隔壁的人的臭脸。这种事很常见。
在东京这座水泥丛林中,给别人添麻烦乃罪大恶极之事。这里可是难以生存的自然环境。唯有适应这个环境的人,能在荒芜的文明社会上生存。
「再睡几觉圣诞老人就要来了!叮叮当!叮叮当!圣诞节快来吧!」
我稳稳站在地上,承受着习以为常的离心力,下一瞬间,小女孩尖锐的声音再度刺进耳中。
转头一看,她的母亲正在打瞌睡,似乎没力气安抚小孩。
好危险。
我指的不是在这种时间搭电车的小孩。
小孩子在深夜外出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例如因为父母要工作的关系,暂时找个地方把他寄放到晚上,或是不能在阳光底下走路的体质、他们过的不是日本时间而是格林威治标准时间等等。
这不重要。我对别人家的教育方针没兴趣。我们家是我们家,别人家是别人家。边缘人是胸襟跟甘地一样宽大的生物。坚守不杀生主义,一辈子被人无视的等级。可悲啊。
真正危险的不是小孩。
是周围的大人。
每当小女孩精力十足地唱起歌,都会传来不耐烦的咂舌声。
明显看得出,车厢里的人都在为打破东京丛林「不可以给别人添麻烦」这条不成文规定的小孩感到不耐。
这样下去,可能会发生什么突发状况。
比如说,可能会有某个危险人物跟小孩子抱怨他被不想看见的同学会通知搞得心情烦躁、圣诞节没安排所以不想听见这种歌。
……那个危险人物就是我,嗯。边缘人胸襟宽大是骗人的。有人就是因为无法跟其他人妥协,才会变成边缘人。
车内充满一触即发的气氛,宛如膨胀的气球。
那个小孩却完全没意识到,不停唱着歌——
「圣诞节,圣诞节,好开心喔好开心!」
「圣诞节,圣诞节,好开心喔好开心!」
——歌声突然被粗野的声音盖过。
幸好不是从我口中传出的。我还以为我太边缘,跟《化身博士》一样召唤了虚构的第二人格,超紧张的。(注15)
一名穿西装的男性硬是挤开其他人,走向那个小孩。
「唔、唔唔唔……」
他站在吓得瞪大眼睛的小女孩面前,长腿往两侧用力一踏。巨大身躯的体重全压在上面,导致老旧的皮革吊环发出如同老奶奶的呻吟声。
他接着转了半圈。
背对小孩,望向周围的大人。
「好了好了诸位,圣尼古拉的节日就快到了!愁眉苦脸地站在那边,对圣人未免太失礼。唱歌跳舞大声欢呼吧!跟我一起唱!圣诞节,好开心喔好开心!」
那人哈哈大笑,粗哑的声音响彻车厢。
看来他醉得很厉害。站都站不稳,讲话不合逻辑。大声喧哗的理由对他来说肯定一点都不重要。
不去触怒神明,神明就不会惩罚你。
在东京丛林中,除了不能给人添麻烦这条不成文规定外,还存在「千万不能跟看起来有问题的扯上关系」这条绝对的法则。
都市人都很虔诚。众人纷纷移开目光,不然就是移动到隔壁车厢,远离这个怪怪的神明。
而他则是——
「——嘿,小朋友。」
转头看着那个小孩,露出笑容。
「你声音这么好听,要好好珍惜啊。」
「好、好好珍惜?」
「随便唱给大家听,太浪费了吧。」
他没有说「你很吵」。是十分温柔的说法,跟其他人的威吓截然不同。
「……可是,圣诞节,很开心……」
紧张的小女孩肩膀慢慢放松,用稚气尚存的声音天真地笑着。
她的身姿被男人巨大的身躯遮住,大多数的人都看不见。
原来如此。
听见两人的对话,我自然而然想通了。
刚才的醉样是演出来的吧。他想让乘客对小孩的反感集中到自己身上,藉此改善车厢内紧张的气氛。
那聪明的做法——使我的内心躁动起来。
虽然他的外表、语气、行为举止都变了许多。
我知道这男人的名字。
「那你只唱给妈妈听如何?这样感觉起来就像只属于你们两个的特别的歌对吧。」
「好、好像有道理……!」
年幼的声音获得新的概念,语气整个轻快起来。
不久后,嘹亮的歌声音量渐渐转小。
坐在小女孩旁边的母亲终于醒来,频频低头道谢。
「不会不会。圣诞快乐。」
男人轻轻一笑,飒爽地点头致意。
电车正好抵达池袋站。
他若无其事地从打开的车门走到月台,我急忙追上去。
「那个,请等一下。」
我成功在下楼梯前叫住他。
「……有事吗?」
他对我投以怀疑的目光,害我有点却步。
光凭外表,他果然想不起来的样子。我也没什么自信就是了。
我们都老了。
「……你是材木座同学吧?」
他更加惊讶地眨眨眼睛,沉默降临。我受不了这尴尬的气氛,挥着手解释:
「那个,我不是可疑人士。我们高中时是朋友……」
「啊,不用了。」
他的大手立刻朝向我。不用了?什么东西不用?
我愣了一下,他用非常平静的声音接着说:
「就算你想玩朋友诈欺,我这人一个朋友都没有。请你去找别人。」
「……啊哈哈,我不会对朋友讲那种话啦……」
「不好意思,我没有钱。真的什么都拿不出来。放过我吧。」
他开始求饶。
对了,材木座同学好像本来就有这一面。他会在大声讲话的下一秒突然变正经,第一人称也会换。
看起来变了又没变,明明是很久以前的回忆,令人怀念的举动却重现于我心中。
也许正因为是他,我才会觉得在不想见面的当时的朋友中,他是唯一可以开口搭话的人。
我不知道。
说不定打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叫住他。
我克制住想扔下一句「我认错人了」转身就走的冲动,握紧拳头。
「你不记得啦。但我们真的是朋友。放学后我偶尔会和你一起玩,一起去KTV唱〈going going alone way!〉……那个,我还是网球社社长……」
不管几岁,自我介绍都好高难度。
我语无伦次地说出一个个可能可以让他想起我的关键字,他睁大眼睛。
发出怪声。
「难、难道你是——户冢彩加⁉」
「……太好了。嗯,对呀。」
我轻轻点头。
材木座同学说他要去转乘东武东上线。
他现在住在琦玉,常跑来这里玩,我就接受他的好意,让他带我去逛池袋西口的繁华街。
明天放假,晚回去也没关系。
聊着聊着,我们自然得知彼此都单身,也不用顾虑其他人。
「好久没见到你了。呣,上次见面莫非是成人式?」
「之后大家还一起去喝酒,庆祝大学毕业。」
「……没人约我耶?」
「咦⁉」
「原来大家一起去喝酒了,这样啊……」
「那、那个,呃,可能是我记错……啊!得点餐才行,点餐!」
我们踏进材木座同学常来的居酒屋,先点了生啤乾杯,材木座同学把手撑在桌子上,托着腮凝视我。
「无论如何,五年的时光竟已匆匆飞逝。虽说士别三日什么的……你变得还真多。」
「啊哈哈……先不说这个了,材木座同学,原来你是会做那种事的人啊?」
我在自己的脸前面甩了下手,转换话题。
「哪种事?」
「刚才在电车上发生的那件事。你帮那孩子解围了不是吗?」
从高中时期开始,材木座同学的外表及行为就与众不同。
某种意义上来说,非常引人注目。
不过「引人注目」和「想引人注目」意思完全不同。
面对八幡那样温柔的人,他会敞开心胸,讲话变大声,但我看过好几次他在不认识的人面前乖得跟什么一样。
他应该非常不擅长面对车厢内不特定多数人的恶意才对。
「噢,你指那件事吗……没什么,小事一桩罢了。」
材木座同学将啤酒一饮而尽,吁出一口气。
然后用夸张的动作大大张开右手。
「于冥暗之时在外徘徊的孩童,都有自己的苦衷吧。」
「苦衷……例如因为家人晚下班的关系,被寄放在其他地方?」
「诚然。或者,那名孩童说不定晚上就会展开双翼,去吸血鬼学校上课。说不定是在太阳底下走路,肌肤就会燃烧的体质。说不定他过的不是日本时间,而是吸血鬼时间。」
……他现在迷的是吸血鬼吗?还是老样子呢。
我对他投以温暖的目光,材木座却不为所动。
「尽管无法理解所有的原因,我们至少可以陪在他身边。」
他用力将空酒杯放到桌上,发出今天最中气十足的声音。
「因为我们不惜粉身碎骨工作到这么晚,全是为了守护孩童能健康生活的社会!呼哈哈哈哈!」
看见他刻意装成高中时期的模样,我终于发现。
他大概——是在害羞。
就算会害羞,他依然阐述着人生的原则。
在电车里面,我明明也有过同样的念头,我却觉得我们的思考模式有着惊人的差距。不是,我指的不是中二病。
我从正面重新观察他。
比以前瘦一点,长高许多,相貌变成熟了。
「……材木座同学——」
「呣?」
「你变了很多呢。竟然做得出那么聪明的选择……」
我叹了口气。
「跟叶山同学一样。」
我是想称赞他的,材木座同学却「噗!」了一声。
他发出铿隆铿隆的咳嗽声,用力挥手。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你才是。」
「我吗?」
「那个,就是……那个啦——感觉变得跟八幡很像?」
我也忍不住笑出来。
因为材木座同学压低了音量,彷佛在说很难听的坏话。
高中毕业后,我和八幡念的是不同所大学。
但我们并没有因此变疏远。理应会嫌这种事麻烦的他,有事没事就会联络我。
讯息内容大多是闲聊。比企谷家庭院的花开了、今天晚上月亮也很美、户冢真的很可爱……他是热恋期的男友吗?我是男生耶……
即使不在同一所学校,我们还是维持着一定程度的联系。
问题就出在这里。
女性原本是太阳——平冢雷鸟写过这句话。
我的话会这样写。
无论现在还是以前,比企谷八幡都是太阳。
本人八成会马上否认,搞不好会觉得恶心把我封锁,但在我眼中,他确实是太阳般的存在。
独自挂在天空中,能够凭一己之力绽放光芒的灼热恒星。
苛刻、孤独,却散发着令人安心的热度。
若能一直待在他身边,谁都会忍不住猜想自己是不是也能变成这样。
从高中的时候起,我就逐渐产生误会。
因为比企谷八幡对户冢彩加这个人太过亲切。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八幡特别的挚友——不小心以为自己也是特别的存在。
在辛苦考进的大学内,以及出社会后进入的公司,都试图用自己的方式真诚待人。
我曾经靠自我牺牲解决我加入的网球社的纠纷,也曾经看穿候选人的真意,解决校内选举发生的问题。牵扯到政治案件的重要活动,我也在被外人搞得一团乱的情况下让它顺利落幕。
我觉得,我下意识模仿了不停追求真物的八幡的人生态度。
可是——一切都是错的。
八幡是因为他是八幡,才有办法一直做八幡。
因为他拥有任何反感都能隔绝的强大、所有拒绝都能接受的弱小,以及将真正重要的人紧紧拥抱的温柔。
我没能成为八幡。
几乎在各个方面资质都不够。
就像夜晚冰冷的月亮,无法成为白天耀眼的太阳。
我仅仅是在八幡身边接受他的光而已。
在大学不停做白工,在公司被排挤,变成边缘人的数年后,我才意识到这件事。
「……户冢,你是不是太美化八幡了……?」
材木座同学用看待异形的眼神看着我。
我已经不记得我们点了几瓶啤酒。
我们都喝了不少,久违的重逢带来的些微紧张感及尴尬,都缓解得差不多了。
「那厮虽然是我剑豪将军义辉认同的男子汉,你竟会如此心醉于他,着实令我有些吃惊……我说,户冢。」
「嗯?」
「如果你有烦恼,我可以听你说。」
他是真心在为我担忧。
我苦笑着摇头。
「没有啦。只是被每天的生活搞得很累。」
「这完全是有心理疾病的人会说的话……咦,对了,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医药品批发。送药到各家药局。」
「呣喔?虽然不太能想像,是帮助人的职业啊。这样一想,挺符合你的个性。」
「啊哈哈,会吗……」
我耸耸肩膀。这工作很无聊。去我负责的调剂药局打招呼,讨好医生,一天就结束了。
不至于觉得自己在做没意义的事。可是,能取代我的人要多少有多少。
跟人生一样。
没有惨到令人绝望,却绝对无法成为唯一的那个人。
「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不想再聊自己的现况,便将话题转移到他身上,材木座同学得意地拍了下大腿。
「问得好。我在游戏公司上班!」
「哇,梦想成真了耶。」
我怀着今天最诚恳的心情鼓掌。
听说他一直想当创作人。长大后还能继续追寻高中时期的梦想的人,屈指可数。
「好厉害……你已经做出好几款游戏了吗?」
「呣?嗯,是有几款游戏工作人员表有我的名字……」
「好好喔,叫什么名字?」
说着,刚刚还在鼓掌的手自然垂了下来。
同为只是待在太阳身边的人,我实在忍不住不拿自己跟他比较。
以真物为目标,成功达成目标的他们。
连伪物都当不上,无所作为的我。
我们都变了很多。多到无法回头的地步。
「材木座同学真厉害……」
参杂叹息的声音轻轻落在地上。
在我寻找我的声音去往了何方前,眼前的他从椅子上起身。
要去洗手间吗?他喝醉了,一个人去很危险耶——我脑中冒出离正确答案差了十万八千里的推测,材木座同学一把抓住我的手。
「……户冢,走吧。」
「咦?」
「一起去吧!去我的公司!」
「咦咦咦咦咦⁉」
我被他强而有力的手从位子上拉起来。
「我现在在做悬疑推理风的文字游戏。」
我们坐上在池袋站的圆环等客人的计程车,材木座同学激动地说。
「随着剧情的进展,需要用到医疗关系的知识。你既然在批发医药品的公司上班,应该懂很多这一行的知识吧。我把你介绍给制作团队认识,能协助我们取材吗?」
「我的确常跟医疗人员打交道……可是跟专业人士起来,我根本没懂多少喔?」
「无妨。取材是次要目的,你本身才是最重要的。光是你愿意跟我一起做游戏就会有收获。」
「什么意思?」
「梦想到了几岁都能实现。我想跟疲于生活的你证明这一点!」
材木座深深坐进计程车的座位,意气轩昂地举起拳头。做游戏是你的梦想,不是我的梦想……
我说不出口。
因为老实说,我不小心被感动了。梦想无论何时都能实现。真是句名言。非常棒。喝醉有时会害人情绪不稳耶。
「……说得也是。我想看看你做的游戏。」
我轻轻点头,材木座同学愉悦地挺起胸膛。
「顺带一提,本作的卖点是精密的专业知识和新传奇作品的气氛兼具。女主角是吸血鬼,看得见直死之线,是贫乳又爱吃醋的妹妹铿隆铿隆!」
「噢,所以你才会这么执着于吸血鬼。专业意识真高。」
我想到他在电车大声呐喊的那一幕,低声说道,材木座同学默默流下泪水。喝醉有时会害人情绪不受控制耶。
「咦,你怎么了……?」
「我在感受没被说『所以你抄了哪部作品?』的喜悦。」
「我才不会对别人的作品讲这么难听的话。」
「……户冢,你是不是搞错崇拜对象了?」
材木座同学带着五味杂陈的表情摇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将视线移向窗外流逝而去的景色。不管他本身有没有那个意愿,太阳总是会持续吸引别人,大概。
材木座同学的公司位于新宿站附近的办公街。
我没什么在玩游戏,所以听见名字也没概念,不过那家公司在游戏业好像颇有名气。材木座同学说的。
下车后,我拿出手机一看,早就过凌晨十二点了。
「虽然都到门口了才问这个很奇怪,现在这时间进得了公司吗?」
「放心,不会有问题。做游戏的人要练到吃饭睡觉都在公司解决,才称得上独当一面。现在是制作阶段的关键时期,公司里想必灯火通明吧。」
我顺着他的手指抬头看过去,高楼大厦中段,有一层楼整排的灯都是亮着的。
「我今天晚上也是久违地离开公司一趟,准备回家。」
「这一行也很辛苦呢……」
面向大马路的正门已经关上。
我们绕到大楼后面,员工用出入口低调地设置在用来掩人耳目的整齐篱笆的缝隙间。
刚刷卡解除电子锁,材木座同学巨大的身躯就灵活地跳起来。
「呣,糟糕!」
「糟糕?」
「会被发现!」
我从材木座同学身后探头偷看刚打开的门。
一名身穿羊毛大衣加休闲帽T的员工,正在从通往大楼内部的狭窄道路的另一端走来。
「不能被发现吗——痛痛痛,好痛,材木座同学,就算你推我推得这么用力,我也没办法躲进更里面啦……!」
他拼命推我的背,把我往后门旁边的高篱笆推。我一头栽进草丛,开口抱怨。
材木座同学却已经不在旁边。
「喔,材木座先生。这么晚了你在做什么?是说你酒味好重!」
「有点杂事要办……相模先生也辛苦了,这么晚还留在公司。」
他光速跑回后门,跟那个人打招呼。
从公司出来的,大概是有点地位的人。
看见鞠躬陪笑的材木座同学,我心不在焉地想——他真的变成社会人了。
「抱歉。」
和大人物聊了一会儿,目送对方离开后。
材木座同学回到篱笆处,对我深深低下头。
「仔细想想,就算是在会客室,这个时间让外人进公司不太好……我只得采取强硬的手段,以免被人抓到。」
「没关系啦,我不介意。」
我轻轻摇头。
「但我还是别进去打扰比较好吧。」
「呣!为何!」
「说不定会有其他人看见,即使没被发现,也可能给你带来许多不便。」
「呣嗯……」
材木座同学烦恼地沉吟,抬起视线看着我。虽然这一点都不重要,他好擅长由下往上看人。真想让八幡看看。他感觉就喜欢这种。
「……莫非你听见我跟方才那名男子的对话了?」
「一句话都没听见。我没兴趣偷听人说话啦。」
我垂下眉毛,腼腆一笑。
高中毕业后,我就故意不这么笑了。我讨厌自己幼稚的这部分。但现在为了让他放心,我刻意露出这种笑容。
「是吗……?」
然而,材木座看起来根本不相信。
八成是因为我突然拒绝去他的公司,而他认为理由在他跟那男人的对话中。
「没办法。事已至此,只得跟你坦承真相。」
材木座吞了好几口口水,下定决心,瞪大眼睛。
「其、其、其实!我的真实身分是……!」
「……不是游戏开发员对吧?」
「你果然听见了!」
材木座同学摆动四肢。虽然这一点都不重要,他闹脾气的方式好可爱。真想让八幡看看,他感觉就对这种没抵抗力。
「没有啦。刚刚那个人对你说了什么吗?」
我是真的没听见。
那个叫相模的人跟材木座同学聊了很久,我想说可能是在聊公事,就捂住了耳朵。
不过。
「我来不及捂住耳朵,刚开始那几句话有不小心听见。」
对方看到材木座同学这时间还在公司,为此感到惊讶。
可是做游戏的人要练到吃饭睡觉都在公司解决,才称得上独当一面。现在是制作阶段的关键时期,所以公司的灯也亮着——这是材木座同学自己说的。
综合两者,得出的答案只有一个。
也就是说,材木座同学没有参与制作那款游戏。
「那、那无法证明我不是游戏开发员!搞不好我参加的是其他团队!」
材木座同学一遇到突发状况就会忽然变得很可爱,太犯规了。也可能是我眼睛出问题。
我低头向惊慌失措的他道歉。
「……材木座同学,对不起。其实在计程车上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太对劲。」
「你说什么⁉」
「因为车子是开往新宿的方向……」
我和材木座是在山手线内圈遇见的。
在从大冢开往池袋的车厢内,看见穿西装的他。
不过,若要从公司所在的新宿转乘东武东上线回池袋的话,要搭的是外圈。搭内圈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
也就是说,材木座同学不是从这家公司下班的。
「你要是没讲得一副游戏开发员都窝在公司的样子,我就不会发现了。」
「讨厌讨厌,以理服人的户冢才不是户冢!讲什么山手线的内圈外圈,你还算千叶人吗!」
材木座同学变成小婴儿了。真想让八幡……不,还是不要吧……
「……对不起。」
我再次道歉。
开始自己一个人住后,我就变得对大都市东京的地理环境非常熟悉。
搭乘通往千叶地区的总武线的频率则大幅下降。
我们就是像这样吸收高中时期不知道的知识——等到回过神时,已经无法回到那个时候。
「我是业务员……」
材木座同学抱着啤酒瓶呻吟。
我们回到不夜城新宿的东口附近,走进刚才那家居酒屋的连锁店,再次沉溺于酒精的海洋中。
「我今天本来打算直接从客户那边回家。看到小孩就觉得他们都是游戏玩家,有种亲切感,才会忍不住跟她搭话。」
「……我觉得那也是很了不起的专业意识。」
「但我想做游戏!想做游戏让世上的俗人捧我!」
「真是坚定不移……」
我轻轻一笑。
材木座同学说他提出了好几次企划书,通通遭到驳回。
刚才那男人是开发部的大人物,他每天都在拜托对方提拔他,结果只会得到模棱两可的回答。
「那款以吸血鬼为主题的文字游戏做完后,肯定会是名作。虽然制作团队目前只有我和工读生……」
材木座同学没有骗我。确实有几款游戏的工作人员表有他的名字。
只不过是以行销人员和推销人员的身分。
「这样你还不满足吗?」
我将空杯子拿在手中转。
「广义上来说确实跟游戏有关,表现得好一点的话,说不定也能被人捧。」
「那样不行!」
材木座大声怒吼,趴到桌上。
「……那样就等于是放弃了。」
他接下来这句话说得非常小声。用一双大手抱着头,断断续续地咕哝道:
「我以前就说过要当游戏开发员,也讲过许多大话,也让人帮我收拾过烂摊子。我想让你……看到它开花结果。」
我想,他真的想展现成果的对象,大概不是我。
我们都在注视同一个人——同样的虚像。
「只要相信自己,贯彻到最后就能实现。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材木座同学。」
「所以,我绝对要实现梦想……」
他的声音变得愈来愈微弱,消散在空中。
总觉得——像是被一成不变的生活搞到疲惫不堪的三十岁男人的声音。跟某人一样。
我们一定是离太阳太近了。
太过靠近他,所以至今依然将巨大的某物怀抱在自己的中心,绕着同样的地方打转。
就像环状线,就像山手线。
我们哪里都去不了。
我们就这样喝到意识不清为止。
高兴地聊着高中时代小小的回忆,尽是拿以前的蠢事出来分享。
「现在回想起来,侍奉社的女生还满可爱的……我真是太不懂得珍惜了……」
「你?不懂得?珍惜?」
「那里面的女生你喜欢哪一个?」
「好像毕业旅行睡前会聊的话题……」
「因为那个时候,你被捧成看起来就不会有性欲的王子嘛。可是男生通常多少会对女孩子有点意思。」
「秘密。」
我哈哈大笑。他眼中的世界和我眼中的世界不太一样,果然有点有趣。
「对了,之后好像要办同学会。」
「……我怎么不知道……?」
「咦,喔,嗯。啊,不过!搞不好明信片有寄到你老家?」
「是吗……没差,反正我不会去。」
「我想也是——」
「死都不想见到他们。」
「我懂。太懂了。」
「——真的吗?」
我们的表情瞬间转为严肃,在彼此眼中看见同样的颜色。
说谎,我和材木座同学都是。
为了立刻将其抹消,我们刻意把话题扯到往事上。
「所以是谁?」
「什么东西?」
「你喜欢的是谁?高难度的雪之下?还是安全点的由比滨?难道是爆冷门的一色?还是说该不会……」
「秘、密!」
「啊啊——我也好想上演青春恋爱喜剧!想要有人对我说想要我的人生!」
「呵呵,对呀——好想体验青春恋爱喜剧的滋味。」
材木座同学讲了好几遍同样的话,我也不厌其烦地附和。
或许我们这两个一丘之貉,就是在藉此互舔伤口。
踏出店门口时,朝阳已经升上天空好一段时间。
严冬的寒风从身上夺走酒精带来的热度。我们揉着睁不开的眼睛,拉紧大衣领口。
「……元帅想睡。」
「真的。」
「完全牺牲。」
「没错。」
假日的这个时间带,与车站相连的地下道还看不见几个人。我们进行着意义不明的对话,一起走在路上。
「——啊。」
材木座同学忽然停下脚步。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一对母女。
母亲我不认识,不过小孩子我记得。
「昨天那个……」
是电车上的那孩子。她住在这附近吗?还是说,母亲有可能是上夜班的?
「……早上她也能出门呢。」
我喃喃说道,材木座同学皱起眉头。吸血鬼论被明确否定了。
没有啦,我当然一开始就没相信过。
我们过着平凡的人生。在这个世界中,没有传奇人物,也没有奇妙的纠纷——青春喜剧也一样,什么都体验不到。
「没办法啊。」
「没办法吗?」
「没办法,不过也只能继续活下去。」
「没办法,所以也只能继续活下去。」
我们面面相觑,露出无奈的笑容。
就在这时,那孩子跟母亲讲了几句话,啪哒啪哒地跑过来。
「——多的,给你!」
她将一小包东西塞给材木座,啪哒啪哒地跑回去。
踏着轻盈、纯粹、洁白无垢的脚步。
然后跟母亲一起不停鞠躬,消失在转角处。
看着两人离开后,我们的视线落在材木座同学手中的袋子上。
「这是……」
是一小包用红色和绿色缎带包装的饼乾。不像现成品。可能是她努力做的。
有如精心准备的礼物。
「……圣诞节,好开心喔好开心!」
「你这人真单纯。」
材木座同学像在开玩笑似地唱起歌,我轻笑出声。
然而,事实上。
我有点羡慕他,所以我应该也很单纯吧。
我和材木座在刷票口道别。他要搭山手线去池袋,我则从新宿转乘小田急线。
「圣诞节,好开心喔好开心……吗?」
材木座同学和那孩子自创的圣诞歌,在耳边挥之不去。
我靠在月台的柱子上,闭上眼睛。
将自己关进暗黑的世界,却异常坐立不安。
「…………」
我将手伸进口袋里摸索,拿出手机。
凭藉滑手机的声音,按下一个个数字。是长久以来,我犹豫不决,最后还是没有播出去的号码。
完全是藉酒壮胆。虽然我搞不好只是在装醉。
电话响了几声后——
「……喂?」
传来了回应。
他好像还在睡。
冷淡又不耐烦——非常怀念的声音。
「嗨啰——是我。听得出来吗?」
「是户冢对吧?你声音都没变……根本是天使的清凉剂……」
「讨厌,八幡真是的。」
我忽然一阵鼻酸。
清了好几下喉咙,勉强掩饰过去。
「……嗯?怎么了?」
「没事,对不起喔,一大早就打给你。之后不是要办高中同学会吗?然后我就突然想到,不晓得你过得如何。」
「啥?我的户冢会不会太天使?」
「嘿嘿嘿嘿……」
久违的,稀松平常的,同学之间的对话。
仅此而已,为何发出轻快的声音这么费力?
既然注定得尝到这种滋味,早知道高中时期多跟他说话。更靠近八幡一点。
时间无法倒回。
苦闷的情绪盘踞在内心深处,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想挂电话。
「对喔,我们明明有传讯聊天,却不会聊太深入的话题,都不知道对方的近况。你现在在做什么?」
「嗯——我喝醉了。」
「听得出来。」
真拿他没辙——我笑了出来,一面让耳朵习惯八幡的呼吸声,一面发着呆心想。
八幡,跟你说喔。
我好喜欢你。
笨拙的部分、坚持会负起责任的部分、会掩饰这一点的部分。
我无可自拔地喜欢着你。
喜欢到欺骗自己死都不想见你。
「八幡不去参加同学会吗?」
「我怎么可能去。对了,下次一起出去玩吧。不带老婆。」
「啊哈哈……可以吗?」
「可以啊,预产期快到了。等小孩出生,过来看看吧。」
「……嗯,希望有那个机会。」
我会努力咽下苦涩的情绪,展露笑容。
在你面前,像以前那样。
所以——
「欸,八幡。」
「嗯?」
「圣诞快乐!给我礼物!」
「哦、哦?干么干么……你突然跟我撒娇害我措手不及差点死掉。送你我的遗产当圣诞礼物行吗?我现在去写遗书,等我一下。」
「呵呵呵,开玩笑的。我不会对有妇之夫提出这种任性的要求啦。」
「但我又没其他礼物。」
「我已经收到了。绝对不还给你。」
「啥……?喝醉的你可爱到无法无天耶?」
所以——在挂断电话前。
请让我抱紧你一如往昔的声音、太阳的热度。
拜托了,八幡。
完
15注 主角亨利・哲基尔博士喝了自己调制的药剂后,分裂出邪恶的第二人格海德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