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经过便利商店前时,我瞄了一下店内的时钟,原来时间早已过了午夜。
这种时间跑到女孩子的房里实在有些不合常理。我是指以一般的标准而言。
走到公寓前的我停下了脚步。我想要造访的房间已经拉上了窗帘,灯也是熄着的。我试着按了门钤,但没人回应。
—事件过后已经过了好几天。
几乎全毁的校舍好像被当成偷工减料所导致的事故来处理。高中部的所有学生都已经接到通知,在组合教室完成前学校持续停课,届时将由缩短暑假的方式来补足上课天数。成岛则是接到了退学处分。由于他原本就是个品行不良的学生,因此即使不出现在学校也不会引起怀疑,想必再过不久,就不会有人想起他了吧。
我将手伸向房间的门把,门是锁着的。我稍微犹豫了一下后,还是决定使劲将便宜的门锁及门把一并拔除。
「……你还真是粗鲁呢。」
有个人用调侃的语气如此说着。
在黑暗之中,有位少女抱着单边膝盖坐在地上。眼珠的红色光辉正强调着她身为非人者的身分。自从那天的事件以来,我们第一次有机会交谈。
「我会付修理费用的,你就让我打扰一下吧。」
我的视觉逐渐习惯了黑暗。屋内除了一张桌子外空无一物——没有电视,没有书架,没有月历,甚至连张海报都没有,真是个空虚的房间。
「你有什么事?名冢天人。你该不会是特地跑来嘲笑我的吧?」
「不,我单纯是来做事后报告的。呃——弓虎她说——啊,弓虎就是『天秤会』的负责人——她说事情的后续都处理好了。而且不会对羽村梨玖施以额外的处罚,只是要求你今后得避免引发过于严重的事件。另外在认知修正的结界效果下,包括国府田珠子在内的目击者的记忆都已经被消除了。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继续当个学生——大概就是这样。」
「随便怎样都行,反正我没兴趣。」
少女没好气地回答。接着她像是自嘲似地扬起了嘴角。
「那你自己特地跑这一趟的目的是什么?要我向你道歉和反省吗?」
「不,真的要说的话,应该是我要向你道歉。」
我低头表示歉意。
「对不起,我慢了一步。如果我早一点发觉的话,应该就可以防止许多事情发生。」
对方瞬间陷入沉默,一会儿之后,才困惑地开口说话。
「……什么嘛,你是什么意思?」
「我再按照顺序说明一次吧——首先,我觉得奇怪的是你会被阳光烧伤这件事。」
在我的知识中,确实大多数不死者的弱点都是阳光,而这家伙也可能因为日光直射而受到致命性的伤害。可是——
「发生车祸时,你所附身的身体体质早已『不是人类』,照理说你应该不可能靠着这样的身体当了两年的人类。」
「………」
「第二点,你经常因为跌倒而擦破膝盖和手脚,但伤口每次却总是能愈合到看不出曾受过伤。如果是由人类转生变质而来的种族,例如像是成岛那样的吸血鬼,我还能理解,毕竟他们遗留有当人类时的治愈能力,我曾听说有些种族还会因转生而使该能力大幅提高。可是,按照先前你所说的,你只是附身在梨玖的尸体上——尸体怎么可能会有治愈能力?」
少女不做任何响应。
「由此可以得知两个事实。你并非寄宿在尸体上,而是从人类转生而来的种族,也就是『非人者』。而且你是最近才变成那样的,我猜应该是你请假没有到校的那几天吧。」鸟尔莉卡闻到死人的气味也正好是那一阵子。
我不疾不徐地说出自己的推测。
「——你是梨玖吧?」
「…………」
「叫做索拉的人格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那只不过是你演出来的而已。」
对方仍然不愿响应,我也不再继续追问下去。
沉默就这样支配着房间好一阵子——之后,少女才终于缓缓开口:
「……哈哈,我认输了,还是被拆穿了。」
那声音并非索拉惯有的傲慢,而是我所熟知的梨玖才会有的开朗语调。
「梨玖……」
「嗯,基本上你都猜对了。我是羽村梨玖,而不是附身在尸体上的灵体,我原本的真实身分是个吸血鬼。」
她的脸上浮现我无比熟悉的笑容。
「既然事情都发展到这里了,那我就全部老实招供好了——呃,天人哥已经知道成岛的真实身分了吧。而我对那个人,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对于像那个人一样的存在会有概念,则要追溯到两年前的车祸。」
当时梨玖全家正在从外县市的游乐园回家的路上。车祸不能归咎于任何人,只是意外打滑所造成的。梨玖的父亲所驾驶的自用车越过了双黄线,和对向的机车擦撞,导致车体失控而猛烈地撞上了电线杆。
而奇迹似地未受重伤的梨玖弹出了车外,此时她看见了头部受到重创的成岛。但令人讶异的是,怎么看都像是受到了致命伤的成岛,竟然还能对着梨玖嘻笑,并且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将自己的伤完全治好。
「我是从那时才知道,原来有个人类所无法触及的世界——不过很快我就不再感到那么意外了。当然也是因为家人过世这件事,对我来说是个更该面对的严重问题。」
梨玖用一副无所谓的语气说着。
「啊,顺便告诉你,我之所以会留着身为人类时的记忆,是因为当时车祸是发生在实寻市外,也就是结界范围以外的缘故——后来我暂时在亲戚家住了一阵子。但是人际关系方面却一直很不顺利,也常常挨骂,后来我干脆搬出去一个人住。啊——那时候真是超辛苦的耶。当时我老是想着干脆死掉算了。」
梨玖的表情简直像在享受回忆的过程一样。
「成岛是曙光山学园的学长其实只是个偶然。因为我们的生活范围有限,所以后来就会偶尔碰面。对方虽然经常主动地跑来找我,但我从不把他当成对象。到这里为止就和天人哥所推测的一样。成岛他既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更糟的是,他是和我最悲惨的回忆有着直接关系的人——但是,就在前一阵子,就是新学期开始没多久的时候,成岛跑来向我提出一个计划,而这个计划正巧和我的愿望一致。」
「什么计划?」
「啊,并不是变成吸血鬼这件事喔。成为吸血鬼其实只是一种手段,也可以算是代价,为了实现愿望所必要的牺牲。顺便提一下,普通的人类要转生为吸血鬼的成功机率并不高,大部分的情况尸体都会直接腐烂。可能是我的运气不错,契合度刚好比较高吧。」
梨玖说,这座城市的特殊之处,还有关于『天秤会』的事,以及我可能并非纯种人类等,都是从成岛那里听说的。
「成岛过去好像做了很多不能搬上台面的坏事,所以他表面上不能太过张扬,于是我得装出一副握有主导权的样子。所以才会掰出『羽村梨玖在车祸中丧生,尸体被某物所附身』这样的故事。我转生成吸血鬼这件事如果曝光,一定会被问到『谁是你的父母?』,这样一来问题不就更大了吗?——不过最后我失败了。因为天人哥的介入,我和成岛才会彻底闹翻。」
应该是指在屋顶上掩护了我那件事吧。梨玖苦笑地说:
「都是天人哥不好,谁叫你要说『我应该有不同的生存方式』这么帅气的话,才会害我陷入犹豫,原本的决心也都跟着动摇了。」
我叹了口气。
「所以你的愿望到底是什么?」
梨玖惊讶地眨着眼睛。
「咦——你真的要我说吗?难道你都没发现?还是你只是想要逗我而已?」
真没办法。梨玖嘴上这样嘟哝着。接着她缓缓地开口,声音沉稳而认真。
「我的愿望就是把好不容易重逢的青梅竹马,变成专属于我的人——也就是说,我一直都渴望着你,天人哥。」
真是出乎意料的答案。但更重要的是,我找不到能在此时响应她的话语。
「只要成为吸血鬼,就能够制造『附属者』。对方对自己的思念愈强,转生为吸血鬼后的从属关系就会愈加坚固,即使不再身为人类,也能继续维持彼此间的羁绊。所以我转生之后,利用成岛的那群手下演了一出戏,由我饰演公主,天人哥则是我的骑士。天人哥愈是为我担心,对我来说就愈有利——本来我还预定最高潮的一幕是我让成岛抓走,然后由天人哥把我救出魔掌,但却因为小珠的出现,使得整个计划都乱掉了。」
「……有必要做到这样吗?」
好不容易才脱口而出的问题竟是如此地无关痛痒,但我实在无法忍住不问。
「如果平凡一点地相遇,用一般人的方式交往,或许我都还能做得到。但你真的对我执着到这种地步,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身体吗?」
「那是当然的啰。天人哥。」
梨玖的表情既像是带点困惑,又像是听不懂我的问题一般。
「因为我很清楚失去重要的人的伤痛。所以我很了解,如果不能让对方永远在自己身边,就等于没有任何意义。因此我才想到要让天人哥变成我永远的伴侣,无论要付出多少代价或牺牲,只要能实现我的愿望,即使必须利用他人,会有人因此受伤,甚至连自己都不再是人类……只要能得到天人哥,我都在所不惜。」
梨玖微笑地说:
「只要有个永远的家人在身边,我的世界一定会就此改变。我已经受不了孤独一人了。」
「…………」
孤独……是吗?
此时我似乎稍微了解到,为什么活了几百年的成岛会对梨玖产生兴趣的理由。我想是因为他们两人都在追寻着类似的事物吧。
当时梨玖反抗成岛并且帮助了我,这样的举动等于是选择了放弃能够相伴一生的伙伴。我想从那个时间点起,就已注定梨玖和成岛终将形同陌路。
我在人类社会中成长,人生经验就如外表般稚嫩,所以我从不认为自己有能力推断非人者的内心世界——但此刻再回头一想,或许成岛对梨玖的举动也有着『这样啊,好啊,那就算了吧。』之类的想法。
成岛说过他原本是人类。在他还以人类身分活在世上时,他的伙伴和家人应该都已不在人世了。共同拥有某段时间的人们,总是毫无例外地会有人先行离去。
在无数的战斗后生存下来,在终点究竟能看到什么呢?和自己同样与孤独战斗至今,并从自己身上获得力量的少女,如今却拒绝和自己携手相伴。既然如此——那么不如就让一切就此结束吧。如果成岛是抱持着这样的想法……那么他在消失那一刻时,脸上的表情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理解了。
「啊,对了对了。说到这个,天人哥,你有一件事弄错了。」
「咦——?」
梨玖的表情在瞬间彻底改变。
「你说我在演戏?笑死我了!你凭什么随便把自己的臆测加在别人头上?」
此刻的她完全变成了索拉那张傲慢的脸。看着目瞪口呆的我,梨玖咯咯地笑了起来。
「其实我完全没有自己在演戏的感觉喔。嗯——应该比较像是性格切换的情形。毫无疑问,这是另一个我。」
「另一个你……?」
「自从我的家人过世,我在亲戚家借住的那时候开始,我就经常想着一件事——如果我的心能比现在更加坚强,能够旁若无人、无所顾忌地把自己的负面情感表现出来的话,说不定我能够活得更轻松一些。于是我开始对着镜子练习,不断地不断地反复练习,结果不知不觉间就出现了另一个我——你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经常一起看的那部动画,里面有个天人哥很欣赏的女干部。另一个我,就是以她为模特儿。」
啊,是我在亚夜花房里偶然看见的那片DVD吧。
「我很少在其他人面前展露出另一面,但知道还有另一个自己陪在身边,心里真的会踏实许多。多亏了她,我原本的个性也安定了不少。」我无话可说,只是像个笨蛋似地呆站在原地。 在这种情况下,究竟该说些什么才好呢。梨玖侧着头望向我。
「咦?为什么天人哥的表情看起来那么困扰?刚才讲的都是和我有关的事耶?」
「——咦?我——」
梨玖忽然用手指抵住了我的唇。
「我开玩笑的啦。我比谁都清楚,天人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只要别人疼痛,你也会感同身受——就让我稍微利用一下你的那份温柔吧。」
梨玖小声地嘀咕着,像是在说自己很狡猾之类的话,接着她将身体轻轻地靠在我的怀中。
「我的转生过程已经彻底完成,再也没有办法变回人类了。我在接受治疗的时候有问过万那。」
她那红润的唇,尖锐的犬齿,悄悄地朝着我的颈部接近。
「所以,我想拜托你,天人哥。请你保护既弱小又悲惨的我。就这样一直、一直保护我,直到永远——永远都和我在一起。」
「…………」
此刻似乎只要稍微发出一点声响,就会有什么东西破灭掉一般,无可比拟的寂静。
梨玖的话不仅是发自内心,甚至可说是来自灵魂的声音。她确实制造了许多虚伪的假象,并且利用了许多人,但我知道她对我的思念当中不带半点虚假。
究竟经过了多久呢?既像是短短几秒钟,却又有数小时般漫长的感觉。——此时我终于吐了口气,开口说话:
「对不起,我没办法陪着你。」
这么做是错误的。没有人——就连梨玖自身也无法因此得到救赎。
梨玖沉默了半晌,然后离开我的怀中,缓缓地抬起头。
「嗯,其实我知道你会这么说。」
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爽朗笑容,但此刻看起来却是如此寂寞。
「我真的……做错了很多事呢。」
* * *
在狭隘的房间中央,我独自一人呈大字形地睡在地板上。
「……啊——还是失败了吗?」
我被甩得真是彻底呢,虽然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有这种结果。再怎么说,这也是为了让自己和过去切割所做的告白。只要是我爱上的男人,从来不会接纳这样的我。虽然我不聪明,但我自认看人的眼光应该还不错。
「嗯,这样就行了吧。」
我轻声对自己说着。虽然我的思念无法实现,但那个人想到我,并且为了见我而来,这样就已经十分足够了,再奢求更多只会招来天谴而已。
就让一切在今天划上句点吧,如此一来——我也终于可以终结我自己。
如今的我,和当人类时相比,再生能力已有了飞跃性的提升。加上我也不再需要呼吸,想要用一般方法寻死想必很难吧。
我想过许多方法,但最后仍然只剩下让阳光烧死自己这个方式。虽然我不喜欢痛苦,但也没有其他选项可挑。另外就是我会被烧成灰烬,不会留下任何形体,如此一来也就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
我预定要在学校已经崩塌的屋顶上进行。早上那里不会有工人,对我而言,那也是许多事物终结的场所。今天的天气晴朗无云,夜晚时分也能清楚看见星辰。只要在破晓前抵达并睡在那里,等到时间一到,我就能得到解放。
听说成岛好像也是在那里毁灭的,我和他应该算是同类吧。我熟知此点,所以利用了他的孤独,只为了让天人哥成为自己专属的人。如果真的有那个世界的话,到时再向他道歉吧,虽然我不认为自己能够得到原谅。
还有另外一人,就是我的『好朋友』。希望她能原谅连一句话也没留下就擅自消失的我。
我诚心地希望她的人生能够幸福。
我起身穿好鞋子,再一次环顾室内,接着我离开房间,打开通往外界的门。
但是,就在此时——
「啊……」
有个细微的声音。想不到破晓之前的公寓走廊上竟会看见人影。
「…………」
「…………」
「…………你、你在做什么?小珠。」
我们相互对看了几秒后,我率先开口。
「啊,我是来找你的。」
珠子畏畏缩缩地回答。这点不难理解,毕竟这里是我家门口。
「这么晚还来找我?」
「我、我家是日式点心屋,很早就开始营业了。那个……像是得烤蛋糕之类的……所以……我总是……很早就……起床……」
事件当天,她幸运地没有受到太严重的伤。后来同样被送到中立国宿舍接受检查,并且被送回家,一觉醒来后……她所目击的一切都已忘得一乾二净。
其实事件发生后,珠子曾几度来找过我,但我每次都假装不在家藉以避开和她碰面。我之所以这么做,和她的记忆无关,我只是单纯觉得不应该再和她见面而已。
老旧公寓的走廊响起脚步声。总之我先把珠子叫进了玄关。
「那个……学校变得乱七八糟的耶。真的好可怕喔,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找我有事吗?我现在正要出门耶。」
我关上门,刻意用冷淡的语气应对。珠子显得十分畏惧。
这样才对,她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只是那一天刚好变得比较不一样而已。
「……我、我有一点事想找你谈。」
「什么事?」
「你还记得名冢学长到我家里找我谈话的事吗?」
当然记得。我们彼此坦诚『来不曾把你当成是朋友』的那时候吧。不过为什么她还记得呢——仔细想想才发现,之后的事情或许会被消除,但当时我站在一旁偷听,还有化成索拉而性格整个改变的事,其实都算不上什么超自然现象。所以会残留在记忆当中也是理所当然的。
「你、你在生气对吧。我、我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身体不舒服,一直向学校请假在家休息,所以都没机会告诉小梨。就是——」
原来是因为过意不去所以来道歉的啊。我们算是互相打平,没必要再做这种事了。更何况我马上就要消失了,即使你还想试着修补友谊,到头来也只是白忙一场,小珠。
「我、我……」
珠子的表情显得有些畏缩,但她还是毅然地抬起头。
「我不打算向你道歉。」
「…………」
「虽然当时我不是刻意要说给你听的,但我确实说了相当过分的话。可是,那些都是我真正的心情,我觉得应该要更早告诉你才对。」
我突然不知该如何反应,真是意外。想不到对于在学校所发生的事件早已失去记忆的珠子,竟会说出如此出人意表的话。
「因为我将心里的话一吐为快,才能继续往前走。我讨厌小梨,从来不觉得你是我的朋友。这并不是谎言——但是,这也不代表我对你的一切想法。我……我、我、其实我——」
啊……嗯,我已经听过了。虽然珠子对此已毫无记忆,但我却十分清楚她接下去的台词是什么。
原来如此。为什么我一直都没有搞清楚呢,即使失去了记忆,珠子还是珠子。同样是那个我所看不起,被我百般利用、嫉妒、疏远的女孩——她知道我对她的想法,却仍然出手帮助了我,真是个勇敢的女孩。即使一切已经无法改变。
这时候,我突然察觉了她在这个时间点造访的真正用意——
「听我说,珠子。」
「什么事?」珠子的表情像是突然从紧张中得到解放一样,急忙回问。
「天人哥该不会和你联络过了吧?」
「咦?啊,嗯,对啊。他说现在应该可以见得到你,我是刚刚才接到他的电话——啊,对了,他要我传话给你。」
「传话?」
「对啊,他说『如果觉得自己做错了,那就重新开始吧』——小梨?」
我的表情想必愣住了吧,从珠子瞪得圆滚滚的双眼就能窥知二一。
『重新开始』——这句话完全在我所能想到的范围之外。
我的视线全都集中在自己所失去的事物上,我的思绪只围绕在如何终结这一切,所以我根本无暇想到这样的一句话。
当然,天人哥一定也察觉到了。虽然他无法响应我对他的感情,我也因此承受了宛如世界末日般的冲击——但是此刻,天人哥仍然用他的方法守护着我。
「……这样啊,原来他说了这样的话。」
此刻我确实存在,并没有任何事物已然终结。
「啊,那个,我的话其实还没讲完——!」
再次鼓起勇气的珠子努力地试着开口,但我却举起单手示意她保持安静。
「——可以先请你听完我的话吗?」
我轻轻闭上眼,开始反刍脑中的记忆。
「两年前,发生车祸之后的春假期间,包括举行葬礼在内的许多事情总算告一段落,进入新学期后,我开始上学。学校的同学们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安慰我,老师也很关心我的情绪,那真的是个很好的班级——但是我实在受不了过于繁琐的同情,我甚至希望所有人都从我身边消失无踪。」
直到我露出笑容,响应他们『谢谢你。我很好,我已经打起精神了』为止,这群『施与同情者』丝毫没有要罢休的意思,他们的所作所为根本无法让我得到解放。我好累,累到逐渐开始对他们产生近似怨恨的情感。
我当然知道每个人都是抱着善意接近我,我也很清楚自己接纳或解读对方意思的方法有些扭曲,但是我仍然难掩心中不断涌现的负面情绪。
「所以我才会利用你。」
日式点心屋的千金,从国外回来的内向转学生。
我借着装出和她有形影不离的友好关系,成功地拉开了和其他朋友间的距离。对我来说,真正需要的是『对我一知半解,因而不会抱持着过剩的同情心』的人。而她正巧符合我的需求,人格方面完全不是我所考虑的重点。害羞怕生的个性不仅让我容易卸下她的心防,对于乖僻成性的我来说,她的存在还能让我感到莫名的优越感。
「但是,当我和你相处久了,某种丑陋的情感也逐渐变得难以抑制——你知道世界上有『拥有一切的人』和『孑然一身的人』这两种人吗?小珠属于『拥有一切的人』,而我则是
『孑然一身的人』。」
珠子倍感意外地眨着眼睛。
「咦?可是,明明就是小梨比较会读书,而且个性又开朗……」
「但是小珠——你不是有家人吗?」
——阿。珠子张着口,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却被我制止了。
「你不要误会,小珠你并没有错,是我自作主张地羡慕你、嫉妒你的——你和天人哥谈话时不是说了吗?『同时面对同情和优越感的自己其实很悲惨』。当时的我希望你愈悲惨愈好,所以我才会那么做。我认为只要能伤害你就行了,所以才会毫无顾忌地在你身上施加那些情感。」
胸口好痛,有种反胃的感觉,但是我仍然必须在此处把话一吐为快。
「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但却无法克制情感的冲动。我的妒意始终无法消去。我们确实不曾当过朋友,小珠你为此而生气是很正常的,讨厌我当然也是正确的。」
「小梨,我——」
「让我说完!」
我拉高音量。
「让我说到最后吧。如今我知道自己是最差劲的人,自己曾做过的事虽然无法消除,但至少让我向你道歉。真的,对不起。还有,我也了解到你是个值得尊重的女孩。所以我想拜托你,虽然这么讲很厚脸皮,虽然我没有资格讲这种话——」
或许你已经不记得了,你在那天曾说过的话。
这次由我来说。不,应该说非得由我亲口告诉你才行。
「——我想和你当真正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