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似乎已经停了,山路传来阵阵润湿的土壤和杂草的气味。
夜深了,气温也随之下降。顺着山路向上爬的话,气温应该会愈来愈低吧。
然而此刻我的额头却渗着豆大的汗珠,湿冷的空气反而令我倍感舒畅。虽然半天使有着较普通人类更强的体力,但在深夜的山路上奔跑仍让我叫苦连天。如果和先出发的亚夜花一起坐在乌尔莉卡的背上,也许就会轻松一点。
「你遗好吗?」
身旁的千那主动地表示关心。她的呼吸丝毫不见紊乱。
「从这里开始我们用走的吧!已经差不多快要到山顶了,我们尽可能消除自己的气息。」
「瞭、了解……」
我反复进行着失序的呼吸,试图让体力获得恢复。
此时万那的声音忽然在脑中响起—
『啊——麦克风试音,天人、姊姊,听得见吗——?』
「听得见喔!」
「没问题。」
『山顶有海里的气息,要小心不要被发现啰——』
我们粗略的任务分配如下—
打头阵的是亚夜花和乌尔莉卡,跟在两人后方的则是我和千那,万那则是在最后压阵。等到一群人抵达山顶后,会先让亚夜花和阿海单独谈话,一旦谈判破裂,负责指挥的万那会视状况做出指示,千那会听从万那的指示和阿海战斗,我则必须趁千那缠住对方的空档趁隙救出小萤。
关于阿海那能将任何生物全都一口吞下肚的招式特性,我也在离开宿舍前请教了耕太。为了照顾翔马而劳心劳力的他,已是一副面露疲色的模样。
『那是种有点类似魔法的招式。如果用简——单到不行的说法来解释的话,就是在有别于这个世界的异空间里有个很大的袋子,而藉由这个袋子可以自由出入两个世界。我想那家伙的嘴巴八成是和异世界相连的。吞下肚的东西可以随他做任何处置,看是要暂时保管着,还是消化掉都行。对了,如果想要不通过原本的出入口来取出里面的东西——』
只要将袋子切开就行了,对吧!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心中闪过一道想法——我觉得自己应该办得到。前提是我得将我唯一的王牌,在关键时刻正确无误地施展出来。虽然伴随着莫大的危险——但也并非不可能。
我的双手传来些微的颤抖,但我不能退缩,因为我正是为此才来到这里的。
「你会紧张吗?」
千那用和缓平稳的语气关心我。
「不、不会啊,偶完全抹问题。」
……根本就紧张到大舌头了。
「你不需要担心,这不是在安慰你,但亚夜花已经在你身上施加了守护之术,短时间内不
会出现最糟糕的状况。」
亚夜花能够将生物的相位固定在「生」的状态之下。换成浅显易懂的说法,就是她能够让人「绝对不会陷入死亡的状态」。这就是司掌生死的冥界之神亚夜花所拥有的能力。
然而原本所谓的不死,说穿了其实等于一种特殊状态,使用上当然也有各种限制。首先,该状态只能持续二十四小时,并且无法自动进行受损肉体的修复。也就是说,如果我败在阿海的手上并且身受重伤,顶多也只能再多活二十四小时,之后仍然必须面对死亡。
「你不用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啦,又不是一定得轮到天人上阵才行!」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我的脸上露出些许僵硬的微笑。
「对了……我们擅自做出这种事,弓虎没有生气吗?」
「如果她会生气的话,现在早就勃然大怒了吧!不过既然她没说什么,我想就代表她默认这次的行动吧!」
原来弓虎早就对我们的行动了如指掌,但却选择保持中立。虽然看起来只是个懒散的女性,但再怎么说也是个了不起的神。
「总之就是这样。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这次的行动并不一定保护成功喔!」
千那用沉稳的声音指出现实严苛的一面。
责任应该会由弓虎一肩扛起,因此我们也得拿出相对能向她交代的结果才行。
「千那,妳像这样子出手帮助我们,不会受到什么处罚吗?」
「我是战神,所以没问题的。」
千那露出温柔的微笑。
「战斗就是我存在的意义之一,特别是能够和海里这种拥有强大力量的对手对峙,机会是很难得的,所以我也很期待这场战斗。另外——几天前我也曾经告诉过你,大哥所珍惜的『天秤会』也是我很在意的,所以只要有任何想要扰乱组织运作的外力,我都无法对对方抱持着正面的想法。」
「啊……妳很喜欢自己的大哥吧……」
「我真的很喜欢他。」
千那毫无迟疑,面露笑容地即刻回答了我。
「我爱着大哥所爱的一切事物,也憎恨着大哥所憎恨的一切事物。能够得到大哥的肯定,对我来说是至高的喜悦;被大哥否定时,我会难过到无法言语。如果大哥叫我去死,我会毫不犹豫按照他的指示去死;如果大哥要我杀了他,我也会不加迟疑地动手。只要是与大哥为敌的人,即使大哥要我放对方一马,我还是会杀光对方——只可惜已经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和大哥毫无距离地谈天了。」
干那说完,用双手慎重其事地握住了挂在手机上头的遗物。
啊——思……我记得万那曾经说过,她有着极重度的恋兄情结,而这种程度确实会让人有些害怕。不过回头想想,能够得到干那的协助,其实也多亏了这位兄长的存在,我还是得向这位兄长神表示我的谢意才行。
在我思考着这些事的时候,千那忽然自言自语似地开口说..
「还有另一个原因……因为我觉得,我也得负起一些责任,所以才会参与这次的战斗。」
「责任?」
「是的。在不久之前,我曾感到些微的……微小的程度甚至让我怀疑是自己的错觉,但我感觉到街上传来某种气息。我猜万那应该也感觉到了。」
千那语带歉意地继续说着:
「在我们眼前,能够隐藏自身气息到这种程度的人其实相当少见,即使真有这种人,对方也未必一定带有恶意,所以当时我判断先观察一下状况也无妨……但想不到却演变到这种情形。如果当时我能够把事情假设为最严重的情况,并且立即采取行动,或许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啊啊,原来千那和万那之所以会不断地插手我初次的工作,是担心我会发生什么万一。或许确实有些为时已晚,但也因为她们赶到废弃工厂,我才能幸运地从阿海的手中捡回一命,我对她们所做的一切实在不应该再有所抱怨。
「我反而担心天人你呢!跟着我们一起来,真的不要紧吗?」
「我认识那个被当作人质的女孩。如果她发生了什么事,我怕我晚上会睡不好。而且我对那个叫作海里的家伙怎么看就是看不顺眼,虽然我力量不足,但至少也要让他吓一跳才行。」
「可是这件事应该是亚夜花自己的问题,跟你没关系吧?」
「或许真的是那样没错——但是,如果我眼睁睁地看着有困难的人受苦,负面情绪会一直存在我的心里。虽然我曾经想过,从此不再多管闲事,但看来我还是办不到。」
『你是那种一辈子背负着许多无谓痛苦而活的男人嘛——』
万那突然在我脑中插嘴说道。这家伙真是有够吵的!
「所以我做出了一个结论。只要是自己想做的事,或者是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我就要毫不犹豫地去做。但是我不会再去拯救别人。」
「不会再去拯救别人——?」
「如果总是想着要『亲手拯救对方』,就很容易带入许多不必要的感情。例如想要做得漂亮,希望能得到对方赞美,受到对方的感谢——当那样的想法愈加膨胀时,我想我一定又会重蹈失败的覆辙。所以从现在起,我只会去思考该怎么做才是解决事情的最佳方法。」
过去的我确实满脑子都在思考如何才能成为无敌的英雄。因为我不愿意让任何一件不幸在我眼前发生,所以我希望能用自己的手,将所有人从苦难当中拯救出来。但是那样的我却重重地跌了一跤,并且在挫折中了解到自己的想法是不可行的。
从那之后,我的心情就一直摇摆不定。
究竟什么才是正确的做法,而什么又是不正确的做法呢?
自己究竟能够改变什么,又有哪些事情是自己无法改变的呢?
即使烦恼缠身,我仍会努力挣扎地向前迈进。
「为了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人如此拚命,你不会觉得累吗?」
「我会这么告诉自己——当我主动地想为某人做些什么时,从那一刻起,对方和我就不再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
更何况亚夜花还曾经在小萤的事件上推了我一把,我得还她这个人情才行。
虽然她是个身体纤弱、不爱干净、随时都需要人照顾的茧居族,但是她仍然愿意试着理解我的想法,这点让我觉得相当开心。虽然我不太想用「对等条件」这个字眼,但至少我得回报她所为我做的一切。
「——思,你的想法真的很有意思呢!」
千那噗哧地笑出声来。
「看到这样的你,不禁让我想起以前的事——」
『你们先等一下!』
万那尖锐的声音盖过了千那的话。
「怎么了?」
『那家伙的气息消失了!』
阿海应该正在山顶上等着我们才对.
难道是躲了起来,或是移动到某个我们无法察觉的地点了吗——
「我们被发现了吗?」
『我不知道,但是千万不要大意。我们暂时—』
就在此时,我突然遭到攻击,整个人朝千那的方向飞去。
「咦?」
在我浮于半空中的短暂时间内,我看见了千那遭到某种生物的攻击,并且被抓住的样子。
仔细一看,那竟是形状超脱现实的扭曲四肢。
我整个人被击飞到远处,并且重重地摔落在后方的地面上。
当我摔落在地的同时,立刻再次翻身站起。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说……我被保护了啊?
「你们漫办法察觉我的存在,其实也不需要太过懊恼。毕竟要看出潜伏在暗处的蛇是件很难得事啊。」
我的背脊一阵发凉。一个毫无特色的少年就伫立在我的面前。
阿海的视线完全没有停留在我身上,直接朝着千那望去。
「不过,我实在不懂你们为什么要来碍事。我的目的只不过是将妹妹带回去而已。而且我甚至遗看在天秤会的面子上,没有对你们痛下杀手耶。」
『天人,快走!现在就走!』
万那的声音少见地表现出发自内心的焦虑。
「可、可是……」
我陷入了踌躇。我担心干那的状况,更重要的是,如果在这里打退堂鼓,就不可能救出小萤了。因为没有人能保证还有第二次同样的机会。
(只有我一个人……还是要上吗?)
我还有一张预先准备好的最后王牌,已经到了该打出这张牌的时候吧?
『你在搞什么啊,天人!你呆站在那里干嘛!你还搞不清楚状况吗!那家伙很危险!你快逃!再不逃走的话——』
万那劈头怒斥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回荡。
『——你会被卷进去的!』
「……什么?」
被卷进去?难道不是会被阿海打飞或是被大卸八块吗?
她到底在说什么?正当我想要问个明白时——突然有股令我全身汗毛直竖的感觉袭击而来。
「………」
我的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嘀咕声。
有某种物体缓缓立起的戚觉。
沙沙!沙沙!脚步声踩踏在濡湿的杂草堆上,逐渐朝我靠近。
喀啷!是某种物体的声响。
喀啷!同样的声音又再次响起。
我知道了。是骨头的声音。
没错,听起来就像扭曲变形的骨头,强行折回原本的位置时所发出的刺耳声音。
但我不仅无法回头,甚至连移动手指都办不到。这是什么……简直是种压倒性的灾厄感。
那个人——有着千那外表的人,正缓缓地从我身旁通过。
她一边缓步前进,一边像是在确认身体反应似地摸着自己的脖子。接着,她伸出左手抓住像坏掉的人偶般垂晃在半空中的右盾,用力地塞回去。喀嚓!
千那的衣服沾满脏污,原本整齐垂下的长发也散了开来,和平常的模样完全不同。
但是,最大的差异莫过于那浮现在脸上的表情。此刻的千那已不再留有一丝稳重和温柔的残迹,只剩下嗜血而邪恶的微笑。
「…… …,连我的脸……还有…… 我的头发,大哥…………我的手都…………」
她踏在地面上的步伐渐次地加速。
「连大哥赞美过的手指,大哥赞美过的指甲,所有的一切、一切、一切、一切都变成这个样子了!啊啊、啊啊,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呢!我该怎么处置把我变成这个样子的你才好呢!」
干那的脚步愈来愈快。
「啊啊对了只要杀了你就行了毁了你就行了把你撕裂就行了把你踩扁就行了把你扯断就行了我要把你整个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撕成碎片——」
我的肉眼只能跟到这里为止。
『笨蛋!快离开那里!』
在万那发出警告的同时,阿海所在的附近地面忽然发生了大爆炸。
我立刻手忙脚乱地向后退。
下一刻的发展——我想已经不是魔法或奇迹领域中的超常现象,而只是纯粹的肉体互殴。然而即使如此,眼前的光景依旧远远地超越了我的认知能力。
大树被扳倒,地面也被踩出了巨大的洞穴。空气为之震动,地面也摇晃个不停。
阿海的身体被重重地撂倒在地,并且力道强劲地反弹回来的瞬间,我终于勉强确认了他的模样。此刻的他脸上已不再带着蔑视的浅笑,而换成了极度认真的表情。
(——但说不定……)
看来此刻的战斗已非我所能介入的等级了。
然而有个想法仍不经意地划过我的脑海。
(……说不定我可以出手?)
千那正专心地和阿海战斗着。除了受到突袭之外,目前的一切都还算照着事前的计划在进行。既然如此,或许此刻对我来说正是个绝佳的机会。
我再次确认手边的作战计划。对阿海面前,我的力量根本微不足道,也因此他丝毫不将我放在眼里,对我毫无戒备。
在亚夜花的加护效果仍然持续着的此刻,即使我身受重伤,也不至于会立刻丧命。
而且我遗有最后的一张王牌。
「我决定按照作战计划进行。虽然我觉得自己应该可以达成使命,但万一失败了,接下来就要拜托妳啰!」
『咦、等等……!』
我无视万那的声音,径自开始集中精神。我的体内拥有一股绝大的力量——不,与其说「拥有力量」,不如用「借得到力量」来形容比较正确——那是来自唯一之神——《共存者》的神之奇迹。藉此能够引出人类所无法展现的强大力量,并且发现隐藏于体内的潜力。
我的体内流着能够成为神祇左右手的代行者之血。先前在发生某个事件之时,我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了从属于神祇麾下的立场,这股力量也是在当时一并获得的。
身为半人类的我,能发挥的力道其实很弱,光是要控制如砂粒般微小的力量就已经相当吃力。加上一旦制御系统出问题,我可能就会因此四分五裂,连一根头发都不剩。因此这样的尝试,可谓成功和失败仅介于一线之间的巨大赌注。
『——你不要乱来啦!你想死吗?!』
一瞬间,我的手脚顿失力量。万那则用她的能力操纵着我的身体,试图强制阻止我的莽撞行动,但是为时已晚。远在万那出手之前,她和我缔结的「契约」便已殷动,足以阻绝一切外来的干涉。
我的身体如同和另一个巨大的能量体相互连接一样,透过联系两者之间的锁炼,传递而来的力量会在我体内转换并积存起来,在一段时间内,我的能力可以提高到接近神的领域。此时我总算可以看清楚千那和阿海的身影。
『哎哟,你多少再忍一下嘛——啊、我不管了啦!你这个笨蛋!大笨蛋!去死好了啦!我随便说的,你绝对不准死喔!』
……万那真是个出乎意料的好女孩。不过我是基于自己的意愿变成这样的身体,至于我要背负风险到什么地步——请让我自己决定。
目标是冰室海里的腹部。
我要——挖开他的胃袋!
我飞也似地向前冲刺。
攻击的时机就在两人身形交错之后,机会只有一次。
万一失败的话,连我也会——不,我没必要思考这件事。
只要照着万那教导我的——
『不要畏惧胜败,只要集中精神在眼前这一击——!』
我抓准两人剧烈互击后稍作喘息的瞬间,切入缝隙。
接着从斜下方将手伸入……
并将手直接插入阿海的肚子里……
我成功地抓住了里头的小萤,用力地将她拉出来。
—接着我立刻使劲向后一跃,拉开和对方的距离。
所有的一切都是在瞬间发生的事。在我着地的同时,膝盖宛如虚软似地失去了力量。
但阿海同样也痛苦地按着被撕裂的腹部——接着他第一次将视线移到了我身上。
「你终于愿意看我一眼了!」
我的嘴角微微地上扬。此刻我的心情多少带点愉悦。
「被半人类暗算的感想如何?该死的笨蛇!」
头部如同要迸裂般地发出剧痛,再加上严重的呕吐戚,手脚完全施不上力……这就是获得超出负担的力量所得付出的代价。
但是——我确实成功地达成了目的。
此时小萤慢慢地睁开双眼,嘴角也微微有了动作——发出像是在喊着「哥哥」般的微弱声音,一会儿后,她瞪大了双眼。
「……咦,名冢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我得说些什么让她安心才行——但就在此时,万那的斥喝声忽然劈头而至。
『笨蛋!我不是叫你不可以大意吗!』
同一时间,阿海的身体以如同爆炸般的速度瞬间膨胀。
急速的体积变化使周围刮起阵阵爆风,无论是我们或是准备冲上前的千那,甚至是周围的草木巨岩,全都无一幸免地被扫离现场。
「呜——」
我在地上翻滚两三圈之后,好不容易才稳住身体重新站起。小萤呢?我急忙环顾四周——但这一看却让我惊讶地顿失言语。
眼前有个巨大的——不,用巨大来形容或许不够精准。一条无法用任何词汇来比喻,如同山一般高耸的大蛇昂首占据了我整片视野。
「什么——这、这是……」
「何必这么惊讶呢,半人类?」
蛇仰首俯瞰着我。
「穿着像刚才那身碍事的衣服,我是很难认真起来的——你就好好体会一下,忤逆『弒神者』会有什么下场吧!」
此时千那将巨木踹开,并纵身一跃从阿海的头顶上展开攻击。
然而大蛇却以和笨重的巨体不相称的敏捷速度躲开了攻击,并且扭动身躯,用力地甩动尾巴,一口气将范围内的树木和千那全数捆绑住,然后再将所有的物体朝着另一端甩去。
接着,大蛇趁着干那尚未落地,直接从上空进行第二次攻击,这一击将千那的身体重重地击落在地。但大蛇仍没有善罢干休的意思,立刻甩动那如同巨槌般的尾巴再补上一击。只是一击,地面便随之震动,树木也跟着弹飞起来。光是这几个动作,就已经让地形失去了原有的模样。
大蛇的威力和方才完全无法相提并论。正面承受如此强大的攻击,即使是神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我得去帮助她才行——但当我向前跨出一步时,身后忽然传来微小的哀嚎声。
在飞扬的尘土间,我看见了倒卧在地的少女,以及被阿海的攻击所扫倒的群木即将压向少女的那一幕光景。
「小萤——!」
我立刻准备向前冲去,但身体却无法随心所欲地施力。
这一瞬间我发现——我办不到!来不及,该死!我的身体快动啊!这双没用的腿,快点动啊——
在我使尽全力试图向前奔跑的这段时间,实际上只不过经过了零点几秒。我和小萤之间的距离几乎没有缩短,地面连番巨响,巨木应声倒落。此时最糟糕的光景已经掠过我的脑海——
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粗壮的巨木树干应声碎裂,有位身形瘦小的男子正站在少女面前保护着她。
「哥、哥哥?」
小萤用有些不可置信的声音呢喃着。
但同时十川翔马也跪倒在地,他的腹部伤口裂开,鲜血大量地渗出。这家伙该不会是从宿舍偷跑出来的吧?
「该死,这身体真是没用……」
「你拖着那副重伤的身体到这里干嘛啊!你真的想死吗!」
「啰唆!这种状况你又帮得了小萤吗!」
翔马不服输地回呛。的确,如果他没有及时赶到,小萤可能早就小命不保了。
此时阿海那对爬虫类般的眼睛缓缓地望向这里。
「喔——这不是老大吗?」
「你、你的声音,你是阿海?你这家伙,竟然想杀了小萤?」
「真受不了,那边那个半天使也一样,自不量力的家伙一个接一个跑出来,看了就烦——
我看只有把你们全都杀光,我的心情才会比较好。」
唉,真糟,结果状况完全没有好转嘛!
「小萤,妳快跑!」
翔马面朝着前方,径自地大吼。
「可、可是……」
「快点!」
「你也快跑吧,十川翔马——」
我忍不住插话。
「——我会帮你们争取时间,你快带着小萤逃走吧!」
「啊?你想一个人跟那个怪物战斗吗?」
「我怎么可能有办法跟牠战斗!我不是说要争取时间了吗!我比现在的你强太多了,除了我之外还有人能争取时间吗!」
大蛇正步步逼近,不疾不徐的动作,宛如要让猎物深陷在恐惧中一般。
看来以平时的方式是跑不掉的。既然如此,最有机会和对方一搏的人当然得留下来。我想这应该是很合理的思考模式。
「我……我要留下来——」
翔马依旧坚持着。
「——我要留下来保护小萤!」
小荧屏住呼吸,全身僵硬地伫在原地。
「我曾经逃走过一次,所以我得藉此来赎罪。」
「哥哥——」
「啊——我听不下去了啦!」
我失控似地大叫。十川兄妹则是用充满惊讶的视线一齐朝我看了过来。
「你少陶醉在自己的世界了!你的做法只不过是自我满足而已!只要是人类,无论是谁都一定会犯错,会失败,会感到挫折跟后悔!我也一样,你当然也一样!但是如果每次都要以死谢罪,你有几条命也不够还!如果你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那就活着弥补你的错误!少自以为求死就能换得到同情!」
「你说什么——」
翔马虽然试着想要反驳些什么,但却突然紧皱起眉头。
「你这家伙……难道扮成牙龙院煌夜的就是你……?」
原来你到现在才发现啊——啊,对了,这么一说,我才想到我还是第1次以没有变装的模样和他面对面呢。
我深深地吐了口气。
「弱者尽管离去吧。要在此与对方一战,正是吾辈被赋予的使命。」
「…………」
「——别担心,《紫电堕天使》绝不会输,相信我。」
翔马的表情短暂地掠过一丝犹疑,接着便转身朝反方向冲了出去。向我鞠了个躬道过谢后,小萤也立刻跟在翔马身后离去。
—啊,我记得牙龙院煌夜好像就是为了帮助妹妹而战嘛!
此刻,我有种莫名的感觉,觉得自己好像可以感受得到,那本黑历史笔记其实是翔马刻下心中的思念所写成的。而将那本笔记本视为宝物般珍惜的小萤,她心中的想法如今也不再那么难以理解了。
我说的没错吧,十川翔马。
无论再如何渴望或焦急,人都不可能那么简单就成为所向无敌的英雄,我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
—但是,我或多或少与他有着共同的感受。
因此,即使只是如此短暂的片刻,我也愿意代替你完成你的理想,化身成你曾经憧憬过的英雄。
「你们一定要拚命逃走,然后活下去喔!」
我说完这句话,便带着无畏的眼神正面迎向大蛇。
◆ ◆ ◆
就在不久之前,一个叫作御子神的奇怪女性询问我:『你为什么那么想要力量?』
我的回答则是——我希望自己能够往上爬。
我一直想要变得更强。
——但是我并未如愿以偿。
我读过无数的空手道或柔道的教学书籍,也投入相当多的时间在跑步和健身上。
但是,当我面对老爸时,我就会立刻退缩不前。每当听见他的怒斥声时,我就会感到十分害怕。
我将自己的懊悔、无法发泄的郁闷,以及对自身无力的愤怒,藉由拙劣的文笔在笔记本上倾吐,进而创作出一位强韧、心灵崇高、且不分对象地守护所有人的英雄,并且让他在幻想的世界中尽情活跃。
我的理想便是成为这样一位完美无缺的英雄。
——然而现实中的我并没有达成理想。即使我再怎么努力,结果仍旧不尽人意。
最后,我无法超越老爸,更不用说将他打倒。
甚至对于妹妹而书,她也不再需要我。我最后选择了离开那个家。
我一直想要变得更强。
并不是为了追求更高的地位,当然更不是为了金钱。
——我想要的只是能够守护他人的力量,能够让自己足以成为一个守护者的力量。
我的脚步变得愈来愈慢。
穿过纱布和绷带渗出的血水濡湿了整件衬衫。对了,我还记得某人曾经说过,伤口再裂开的话,这条命恐怕保不住。
「快点!」
小萤转过身来,神经紧绷似地拉住了我的手。
后方震耳欲聋的地鸣和爆炸声响从未停止过。那个男的似乎真的帮我们绊住了对方,此时完全没看见大蛇追来的迹象。
但是,我的体力也即将消耗殆尽,就快要濒临极限了。
「……够了。」
当小萤连续几次回头望向我时,我终于抛下这句话并且停下了脚步。
「我再这样跟着妳一起逃走,只会碍手碍脚而已。妳先走吧,待会儿我再追上去。」
「…………」
小萤用十分激动的眼神瞪着我,并且绕到我的左手边,试着要把我的手搭在自己盾上继续向前走。
「喂,再这么拖拖拉拉的,连妳都会……」
「我、我绝对不可能、成为一个、见死不救的人:」
小萤谨慎地确认前方,一步一步地缓缓向前,嘴上仍断续地说:
「哥哥、你一定不知道、被丢下来这件事、是、是多么痛苦的事!」
「对不起……」
我坦率地道歉。小萤则是惊讶地抿起嘴呆望着我。
这或许是表达真实心情的最后机会。当时的我,确实做错了什么。
「……我真的是个很别扭的人。」
妹妹轻轻松松地录取名门中学时的感觉又再次浮现。当时的自己只是个既悲惨又渺小的存在,这样的思绪始终挥之不去。
「我想,或许我从以前就一直很瞧不起妳。妳的年纪比我小,个头也小,而且还是后来才进入十川家的人……当我看到比自己更弱小的妳,便自以为是地把妳当成是需要教导和保护的对象。」
我想要「为她做些什么」,而且是以强者的角度来帮助她。但其实自己丝毫没有成为强者的本钱。
「这一切都是我太过自负造成的结果。所以当我看见妳成功地响应了家里对妳的期待时,让我有一种被远远抛开的感受,最后我实在无法忍耐——当时的我,应该认同妳才对。」
「认、认同我?」
「认同妳是个再优秀不过的女孩,不需要别人的帮助。我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满足自己而已。其实我应该更老实地承认失败才对。」
如果我能早点拥有承认劣等戚的勇气,或许我就不会逃家,而会选择留下来。一个因性格洁癖而挫败的人没有资格再活下去。即使不将这一切全都推给小萤承受,事情应该也有转圜的余地才对。
这就是我所犯下的错。
从我离家那一刻起——不,或许应该说从十年前和小萤初次相遇时起,始终堆积在心中的淤泥,此刻终于一点不剩地全都吐了出来。
小萤陷入了沉默。最后,她的唇终于缓缓地动了起来—
「… .不对。」
她的眉头深锁,当我要问她怎么了的瞬间,她忽然用如同要贯穿我一般的强劲视线朝我射来。
「你说的话根本不对!为什么你就是不懂我的心情呢!」
她的声音激动无比。但当我看见那对泛着泪光的双眸时,我竟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突然被带到一个陌生的家里,你知道当时我的心情有多么不安吗?而且才刚进到这个家没多久,劈头而来的就是无止尽的痛骂和家暴,而且施暴的人还是我的新爸爸,你知道我有多么害怕吗?——而在这种情况之下,有个愿意保护我的哥哥在身边,你又知道我有多么开心吗?」
「: .」
「我……我真的很感动,哥哥愿意代替我被爸爸斥责,但我同时也对这件事感到很抱歉,所以我才会这么拚命努力!因为只要我能响应爸爸的期待,我们就不会再被他欺负了!这么一来,哥哥也不用再继续保护我,不需要再忍耐这么痛苦的生活!所以我努力再努力,就是希望能够得到你的赞美。我始终相信,总有一天我们能够尽释前嫌,并且回到正常兄妹的相处模式……但是你却擅自决定离家出走,就这样从我的身边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哑口无言。小萤的气势彻底压倒了我。
——很开心?
——很努力?就为了我这种人?
「我从来没有想过,愈是拚命努力,反而让哥哥受到愈深的伤。我真的从来没有发现到这件事。」
小萤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啜泣着,然后接着说下去:
「……原来是这样啊。看来我们似乎有些误会呢。」
「——或许吧。」
这时背后咚地传来一声巨响。
此时我再次回头——连本名都还不知道的牙龙院煌夜,正如同一条破旧的抹布般遭到对手的蹂躏痛击。
对不起……我不禁在心中道歉。
我这身软弱无力的废物躯体拖累了小萤,使得我们无法充分拉开与对方的距离。那条大蛇也许一瞬间就能追上我们。
我和阿海的视线相交。即使他的眼神毫无感情,我仍有种遭到对方嗤笑的感觉。
大蛇并未追上来,只是扭动身躯做了一个甩身的动作,那粗胖的巨大尾巴带着令人吃惊的离心力朝着我们袭击而来。
「哥哥——」
「快让开!」
我用力将小萤推开,并且站在她的前面迎向对方的攻击。
无论我再怎么拚命锻炼身体,无论累积多少修行,最后还是无法成为我心目中的黑衣天才拳士。
我的身上打从一开始就没有隐藏着任何封印之力,当然也无法将灵气缠绕在拳头之上。
我既没有办法召唤出龙或虎,更无法将自己的力量提升二百五十六倍。当然,我也使不出最终奥义,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进入暗黑帝王模式。
即使是自己略懂皮毛的魔法,此时八成也会像纸片般不堪一击。
既然如此——那就没办法了。
我要用自己的身体加上这条烂命,把所有力量贯注在这一击。即使只是让对方的攻击轨道偏离一厘米,或是将对方的攻击力道减少一毫克都行。只要有些许改变,就能提高得以保护我最重要的人的机率。
小萤不断地在我身后狂喊。
死亡正逐步逼近。
恐惧占据全身。
但是,我不再逃避。
这次我一定要守护小萤——
怪物的尾巴为捕捉目标猎物而发出的一阵轰隆声,彻底打断了我的思考。
* * *
偌大的音量响彻周遭。
被重重地击倒在地,几乎就要失去意识的我,因为突如其来的声响而勉强回到现实。
原已朦胧失焦的视野,此时也渐渐地重新聚焦。
眼前有支沾满尘泥的手机掉落在地,上头挂着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偶吊饰。是千那的手机吗?我在意识远离的状态下,挤出剩余的所有力气撑起身体,为了拾起吊饰而向前走。
我的力量已经耗尽了。额头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肩膀及肋骨等处的骨头几乎也已支离破碎。但神奇的是还不至于完全无法动弹。
方才的爆炸音似乎成了绝响,如今周围只剩下一片寂静。
那两人现在到底如何了呢?是成功逃走了还是——我将视线抬起,往翔马和小萤逃跑的方向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巨蛇的躯体。接着,我向下方窥视,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就在那里。
「啊——」
我的心一凉,原来我还是失败了。我所做的一切果然还是白费工夫吗?
但就在下一个瞬间,我看见了。
——不对,他们并未命丧巨蛇手下。
某个人以身体当作盾牌,守护着翔马和小萤。
那位伫立在两人面前,用单手轻松地挡住了大蛇扫尾攻击的竟是—
「勇敢挺身守护妹妹的哥哥,真是令我为之动容的一幕……思,我认为这是值得赞扬的做法。」
出手相助的女性面露微笑,点了个头。
「守护着妹妹的哥哥,思慕着哥哥的妹妹。兄妹间的羁绊就是要这么表现才行。」
「千那……?」
「啊,天人,你还好吧——我刚才好像稍微失去了自我。我有个不太好的习惯,就是在激动时容易失控……对不起,我应该没把你卷进来吧?」
平稳温柔的音调,平时的千那又回来了。
「思——神竟然也会保护人类,这些家伙真的有这种价值吗?」
阿海有些意外地问道。
「——如果妳不要管那些人,趁机朝我攻击的话,搞不好现在的状况会对你们比较有利。我真是搞不懂妳的想法呢!」
「——因为人类只是一群既脆弱又多如蝼蚁般的无谓生物。」
千那宛如在吟唱着诗歌般,缓缓道出心中的想法。
「我很清楚,我无法像大哥一样爱人类。但是,大哥曾经教导过我,在虚幻之中也会存在着既崇高且充满价值的事物。有时候,即使是这样的我,也会产生类似『啊啊,真的是如此的感觉。」
千那忽然回过头来,对着呆站在原地的兄妹露出笑容。
「我必须要向你们道谢才行。谢谢你们让我看见如此美好的事物。多亏了你们,我才能够清醒过来。请一定要珍惜彼此间的羁绊。」
此时脑中再次传来声音——
『……天人,你没事吧?还活着吗?』
「万那?妳从刚才到现在都在做什么?」
『我可是很拚命地在阻止被害范围扩大耶!那条蠢蛇还有你根本不管周围状况,四处搞破坏,住在山麓的人家几乎都要被你们给铲平了啦——』
唉唉,真是辛苦妳了….
『现在耕太正往另一边前进,他会带着那两个人撤退。至于这条臭蛇就由我们负责摆平吧!』
在万那说完话前,我附近的空间也跟着出现龟裂,从裂缝中可以窥见耕太的脸。这也是所谓的魔法吧,真是方便!
「我来接你们了——呃,对不起,我一时太过疏忽,让旁边那位小哥跑掉了,这是我的责任。」
这小鬼难得这么老实地低头认错。
「好,那你的处罚就是明天没点心吃——不过这件事先不谈,可以拜托你帮我带那两个人到安全的场所吗?」
「是、是可以啦……但是天人你呢?」
「我还有事情得做,晚点我会回去。」
耕太一时之间似乎有些迷惘是否该反驳我,但最后还是没有特殊表情地回了声「我知道了」。不一会儿,对面的空间也出现龟裂,耕太示意要翔马和小萤进入该空间后,三人便随之消失无踪。
阿海对于成功逃离的人类们似乎毫无兴趣,只是弯曲着如镰刀般的蛇首与千那互不相让地互瞪。
「……每次看到老大使用魔法战斗,就觉得他真是个很懂得拿捏技巧的人呢!如果换成是我,要我控制力道只折断对方一根骨头,绝对是办不到的——话说回来,妳还打算继续跟我战斗吗?就凭妳那副娇小的身躯还想跟我打,这次我可是会让妳彻底灰飞烟灭的喔?」
千那应该不可能毫发无伤。虽然我看不出她身上的伤势有多严重,但从她变得缓慢的动作还有沉重的脚步多少可推知二一。至少我知道,此刻的她应该已经无法像方才一样,采取用机动力和对方战斗的方式。
然而即使如此,战神仍未露出丝毫的畏惧。
「你不用担心,我才准备要来真的呢。」
说完的同时,千那手中忽然冒出一把巨大的木剑。
不,真要说的话,那尚未成形的巨型物体应该还称不上是把剑,反而像是把砍下的木头随意削尖后当成武器来用而已——看起来就是把极其原始的代用品。
「这东西称为『放逐者』,原本是大哥专用的武器。」
干那对着阿海露出自信的微笑。
「接下来我将会冷静地、确实地、有效率地、并且彻彻底底地——将你的头盖骨击碎,你就让我享受一下这段时光吧!」
下个瞬间,我忍不住为眼前的景象惊呼出声。
千那挥动『放逐者』使出利落的一击。但是,就只是这么一击,阿海的巨大身躯便夸张地被远远击飞,一路掀起地面尘土,还压倒了无数的树木。
「你不知道吗?我同样也是『弒神者』,而这正是『弒神者』使用的神器。」
千那的语气和表情看起来十分愉悦。
「请你不要太过放松了。如果这么快就结束,那就太无趣了。」
「哼……这玩意儿确实有着和雷神之槌差不多的威力,的确有点痛。」
阿海张开血盆大口,朝着千那直袭而来。虽然他有着巨大到近乎笨重的身体,但却丝毫不减那敏捷的移动速度。
千那没有尝试躲开,而是将木剑笔直地对准对方,准备接下对方的攻击。瞬间空气为之一震,体积与质量的压倒性差距,让她丝毫没有抵抗的余地,只能在强大的冲击之下任凭摆布……但实际的状况却和我预测的光景大相径庭。只见千那将木剑向下一插,虽然在地面上划出一条沟痕,但也仅不过向后退了约一公尺左右的距离。
此刻我几乎已经无法言语。
虽然方才那段以超高速进行的战斗已经足以令人目瞪口呆,但这次因为肉眼能够看见全程的关系,反而更加清楚地理解到这场超越人类认知的极限战斗的全貌。虽然我好像听过『只要神祇化身为人类的姿态,就会受到物理法则的影响』之类的说法……但现在打死我也不信,那一定是骗人的。
两股互不相让的强大力量互相较劲,几乎平分秋色。但就在干那闪开对方的一击,并且将力量集中于侧面攻击后,状况便发生了变化。她抓准对方失去平衡的短暂空隙施展攻击,接着再由斜上方朝着巨蛇的颈部补上一击。阿海被击倒在地,大地也为之晃动并发出阵阵地鸣。
千那此刻的作战方法和方才的暴走状态有着极为明显的不同。她不再任由本能摆布胡乱移动,而是采取以静制动的方式引诱对方出击,之后再适时地反击。虽然阿海持续地以锐利的动作从四面八方进行攻击,但却完全找不到空隙。
此时的我不禁联想到在巨大怪兽的周围来回盘旋,并且陆续遭到击坠的战斗机的模样。虽然大小的比例恰巧相反就是了。
双方的优势和劣势渐趋明朗。就连我也能看出,大蛇的动作明显地迟钝了不少。
「目标的体积够大的话,要命中就不是什么难事。」
干那呵呵地露出些许放松似的微笑。阿海则是一语不发,稍微拉开与千那之间的距离后,便停下了动作。
「……?结束了吗?」
「不……我只是在想,是不是也该稍微拿出点真本事了!为何蛇能令无数对手畏惧,为何我会被称为『弒神者』,就让妳亲身体验看看吧!毕竟这招没办法控制力道,所以我原本不太想用的。」
阿海将蛇口大大地张开,尖锐的利牙毫无遮掩地暴露出来。
我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原来他会令人畏惧的理由就和某种蛇类一样,具有置猎物于死方休的武器——毒液。然而千那却仍然毫无动摇地,只是冷静地将毒液弹开。
「……你知道吗?其实这武器是两把一组的。」
「什么?」
「除了这把原本为大哥所拥有的『放逐者』之外,还有一把名为『反叛者』的神器寄放在妹妹那里。另外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
千那笑逐颜开地说着:
「——那一把神器本来并不是近身战时所使用的打击武器,而是远距离战时所使用的投掷武器。」
阿海像是察觉什么似地,猛然将视线往天空移动,但为时已晚。
他的头上出现一道光箭——原来是位于对面山丘的万那已将神器投向阿海。附加了万那强大力道的武器,比方才干那的攻击来得更加快速且强劲,一股雷霆万钧的威力正朝着巨蛇的头部笔直落下。
此时千那跑过来抱住呆站在原地的我,远远地从现场跳开。下个瞬间,宛如飞弹直击般,一阵大爆炸随之而起。
伴随而来的爆炸声几乎要炸裂耳膜,而交杂着尘土与沙粒的爆风也毫不留情地打在我的脸上。
过了一会儿,尘土和烟雾总算散去——只见伤痕累累的垂死巨蛇倒卧在地,然而即使如此,阿海仍然能够维持住蛇的原形,真不晓得应不应该赞美他几句。
「太棒了,正中红心——!你这条蠢蛇自作自受,活该——!」
万那毫无预警地出现在我的身旁,而『反叛者』则像是拥有意识般自动回到了万那手中,武器的主人还得理不饶人地辱骂对方以彰显己方的胜利。
「……哎啊,这家伙真是耐打耶,竟然还能维持住形体!」
干那面带着笑容,缓缓走到已经半死不活的阿海身边。
「我不过是个诱饵,谢谢你陪我打了这么尽兴的一战。」
「……这一切……都是刻意营造出来的……对吧……妳、妳在战斗时的可笑模样……还有彼此杀戮的狂热……都是……」
「不,你过奖了。」
千那语带讽刺地说完,便毫不犹豫地挥下手中的木剑。然而就在即将命中对方天灵盖的那一刻,她的动作戛然而止。阿海仍然不发一语。
「无论是扮演哪一种角色,我都很喜欢。但是我的身分是《胜利之处女》,因此不只是战斗,为我方带来胜利也是我的工作之一。」
「简单来说,只要解决对方就没问题了啦——喂,天人!」
万那向我使了个眼色。
只剩下最后一件工作。我勉强拖着伤痕累累的残缺身体往前,然后走到几乎完全失去抵抗意识的阿海身边,伸出手臂勾住他的头部。
「我们走吧,你不是有事找亚夜花吗?」
我将重力反转,阿海的巨大身躯顿时浮在空中,然后直接掉在斜坡的另一端,落地时还压毁了许多树木,最后他在有小河穿过的水池着地,或许应该用摔落来形容比较恰当。
在飞溅的水花之中,松开手的我将双手伸展成大字形,并且急促地喘着气。
「——工作结束!喂,我把这家伙带到妳面前啰!」
亚夜花就在我的面前。在一旁待命的则是将她送到这里的乌尔莉卡。
这一切全都是为了此刻,为了将阿海带到眼前的谈判桌上。
最后只要由亚夜花亲口道出「NO」,胜利就将归于我方。
亚夜花的视线首先落在伤痕累累的我身上。此时她的眼神看起来像是莫可奈何,又像是透露着怒气般难以揣测。
「你这个人真的是……」
「我知道妳又想骂我笨蛋。但是我确实遵守约定了喔!」
「…………」
亚夜花闭上眼睛,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才重新望向自己的兄长。
「……嗨,我的妹妹。」
阿海的声音听来显得有气无力。
「海里哥哥,你真的了解自己所作所为代表的意义吗?」
「妳在说什么啊,我好伤心喔!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妳——」
然而阿海并没有把话说完。
虽然速度相当缓慢,但他的身体确实正在萎缩当中。
「我换个说法好了——你真的理解惹我生气所代表的意义吗?」
一旁的乌尔莉卡垂下耳朵向后退了几步。亚夜花的表情和声音与平时无异,仍然不带情感且毫无抑扬顿挫的音调,但我却能理解此刻亚夜花正陷在前所未有的愤怒之中。
「妳——」
「你应该知道我的能力对吧?我拥有司掌生死的权限。即使对方是神,也无法从我施加的影响中逃离。」
原本必须抬头仰望方能一窥全身的巨蛇身躯,此刻已经缩小到人类凭手臂就能轻松抱起的大小。而且缩小的情形仍在持续当中。
「看来你连维持形体都已经办不到了呢!逐渐接近死亡的感觉如何?」
虽然亚夜花的口气始终毫无起伏,但她的只字词组却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等…等等、等一下……妳、妳该不会……真……真的打算把我……」
阿海似乎还想用带着焦虑的声音说些什么,但他已经连发出声音都没有力气,愈来愈小的音量,几乎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关于你的所作所为,就让我来告诉你我的答案,海里哥哥——」
亚夜花蔑视着兄长的眼神,既冷淡又蕴含着愤怒。
「——你做得太过分了!请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到冥府去好好反省吧——」
「笨蛋!」
我用于掌朝着亚夜花的后脑勺砰地敲了一下。
亚夜花则是伸手按住被攻击的部位,睁大着双眼回头望向我。
「咦?天、天人先生?」
鸟尔莉卡有些惊讶地为主人发声。
「少装出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表情。我拚死拚活才把这家伙拖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让你们互相残杀的耶!」
「可、可是——」
「妳不是想要更加了解人类吗?既然如此,就不准用什么毁灭对方或是要对方消失之类的方法来解决事情。如果是人类的话,这么做可是不对的喔——快点,重新再来一次。首先先把妳应该说的话讲清楚。」
「… .」
亚夜花摆出一副既像是不满,又像是无法理解般的表情看向阿海。但对方此刻已缩小到和日本锦蛇差不多的体型,并且正畏缩地蜷起身体。
「……我还想要更加了解关于人类的一切,所以我不打算放弃在这座城市的生活,这就是我的答案。」
「很好,听见了吧,臭蛇!」
我瞪着阿海说道。
「对了,如果你还想用其他更极端的手段把亚夜花带走的话,我就会站出来保护她。虽然我的力量很小,但是我一定会拚尽全力和你战斗。不怕死而且决定豁出去的人类是很可怕的喔!我也一样会不择手段,想尽所有可能的办法,动员所有能够助我一臂之力的伙伴,一定要
逼到你打退堂鼓才罢休!」
「……听起来一点都不可靠,而且台词有够莫名其妙的。」
亚夜花小小声地吐槽着。
……妳闭嘴啦,也不想想我是为了谁才说这些话的!
亚夜花叹了口气,接着才重新开口对兄长说:
「结论就是这样。海里哥哥,你了解我的想法了吗?」
过了一会儿,小蛇才不甘不愿似地点了点头。
我发自内心地松了口气。这一切总算告一段落了。
「你们谈完了吗?」
千那也赶了过来,她的右手仍握着那把巨大的木剑。
「嗯,事情已经摆平了。这样总算完成一件工作了。」
「那真是太好了!」
千那微笑以对。
「——既然如此,我可以毫无顾虑地杀掉这条蛇了吧?请你们稍微退开一些。」
「………………咦?」
我不禁发出倍感意外的惊呼。
「咦?等等,所有的事情都已经结束了啊,为什么非得杀了这条蛇呢……」
「既然全部都结束了,不就代表杀了他也无妨吗?」
千那反而歪着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而且我差点被他杀掉,所以我应该拥有报复的权利。天人的目的只是要让海里和亚夜花有机会谈话,这个目的不也达成了吗?既然如此,就顺序上来说,不是应该轮到我来处置他了吗?」
千那的语气十分平静,但却让人感到无比的压力。
我无话可说,这下子该怎么办?
「……呃,这个嘛……」
「…………」
「就是——」
「…………」
我得做好觉悟才行。该死,千万不要出问题啊!
「——我觉得不该杀他。我没办法认同妳的做法,我要在这里放了他。」
「……喔?」
在千那的脸上,笑容始终没有消失。
但是,此刻的我却感受到比和阿海对峙时更深层的恐怖。
「我觉得不可以杀他。如、如果妳要问我理由的话——」
我拚命动着几乎快要失去机能的舌头。
「——因、因为人类的寿命最多只有七十到八十年,对你们而言,或许生死就像是瞬间发生的过程而已。但是,人类却会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大哭大笑,感受快乐与悲伤,并且努力地活下去。所以,无论是哪个国家的法律,都规定不可以夺走人类的时间,也就是将杀人定为最罪大恶极的罪刑。虽然人类一年到头都在相互争夺某些事物,但我始终不认为利用杀戮的手段就可以解决问题。」
这是由人类的立场出发所说的话,我并没有把握能够适用于干那的价值观。但是,此刻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对人类而书,所谓的死亡是一件相当沉重的事。亚夜花也说她想要更加了解人类,所以决定留下来。既然如此,我就更不能让妳在这里用消灭或杀戮来解决事情。因为那并不是人类会选择的方式。」
当时我之所以会对阿海感到反感,正是因为他轻视生命的态度。但也因为如此,我更不能接受他必须面对的下场。如果杀了对方就可以为事情划上句点,那就等于在无形中认同了阿海的价值观一样。
我也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在思绪清晰的状态下说出这些话,但是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于是我干脆一鼓作气地继续说下去:
「视情况不同,有时候确实必须采取非常手段。就像是,天秤会b有时候也得用实力来执行任务。例如前阵子成岛的事情,的确就得强行用力量将他加以消灭。但是这次不一样。单纯只是妹妹被一个脑袋不懂转园的笨蛋哥哥弄得晕头转向而已。就这么简单。所以我觉得,不如用人类那种委婉而温和的方式来解决。」
「…………」
「希望这家伙能够更加了解人类的是我,所以我必须要阻止妳现在要做的事,这是我的责任——希望妳可以理解。」
我的话到此为止。
千那不发一语,只是缓缓地举起右手,将『放逐者』的前端抵在我的胸口上。我比谁都清楚它的威力。如果她有那个念头,只要轻轻一挥,就能立刻把哦变成一堆碎肉。
「也就是说……你在命令神『理解人类』?」
「…………」
我的心脏狂跳不已。
「你要做任何主张都是你的自由,但是生长在人类世界,手无缚鸡之力的你,要如何说服我接受你的想法?」
「……凭我的意志和话语。我除了这两样东西外别无所有。」
「你真的不让步?」
「绝不让步。」
「我明白了。」
千那神情除院地回答。同时她手中的『放逐者』也跟着高高举起。
——我会死吗?难道我真的要死在这里?
宿舍的屋顶还没修理完成,大门脱落的油漆也还没重新涂刷,后院茂密的杂草差不多到了该整理的时期,而且我还很期待下星期超市的百圆特卖的说——
然而就在此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等、等一下,千那!」
「——什么事?到了现在才想求饶吗?」
「不、不是啦……我只是想先把这个交给妳。刚才一阵混乱,大概已经坏掉了吧。」我将干那的哥哥所留下的遗物,也就是挂在手机上的吊饰和手机交还给她。这是刚才我碰
巧捡到的。
「虽然屏幕裂开了,不过我想应该还可以通话。」
千那的表情一瞬间愣住了——接着忽然呵呵笑了起来。
「我本来以为被埋在土堆里了,想不到天人帮我捡起来了啊——谢谢你。」
弒神者专用的种器忽然从千那的手上消失,她用空出的双手接过了手机,并且直接从我身旁通过,朝着前方走去。
「呃,请问——?」
「我就接受天人的主张吧,反正我的心情也好了不少!现在我想要回去冲个澡,所以先走一步啰!」
千那挥挥手径自离去。
直到看不见她的背影,我才终于有种得救了的切身感受,但同时膝盖也跟着没力,我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吓吓吓吓吓死我了啦!刚才超恐怖的耶!我、我还以为一定会被杀死呢……」
「刚才还在那边大放厥词,怎么这么没种啊,牙龙院煌夜!」
万那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的旁边。
「原、原来妳在这里啊。拜托,不要再叫我那个名字了好吗——等一下,既然妳都看见了,不会帮我阻止妳姊姊吗?我真的以为我会死耶!」
「你现在还是活得好好的啊——好啦好啦,亚夜花也不要再一副臭脸了啦,结果All right不就好了吗!」
亚夜花虽然皱着眉头,但过了一会儿还是放下心中大石般地吐了口气,接着立刻用冷峻的视线射向我。
「……你明明就一直强调不可以让人类轻易丧命,不可以随便杀人,但是却一点都不重视自己的生命。」
「我、我有吗?」
亚夜花再次叹了口气。看来我似乎完全被她当成傻瓜了?
「喂,你们打算怎么处置这家伙?」
万那指着自己用前脚踩住,却仍然不安分地挣扎的小蛇。牠原本想要趁乱逃走,却被耳聪目明的忠犬给抓了起来。乌尔莉卡低头看着蛇,嘴上还一边念着:「我好想大口把牠晈下去,可是这个好像不能晈吧?」
「妳就尽情地晈吧!」
「喂!」
「我开玩笑的。乌尔莉卡,已经够了,现在立刻放开海里哥哥。」
总算回复自由之身的小蛇仍有些畏缩地望着我们。
「你的力量应该再过几个月就会恢复。但是请你记住,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不要忘了,你的命是人类救回来的,《世界之蛇》。」
小蛇用力地点了个头,最后再朝我看了一眼,便消失在树丛之间。这次应该真的结束了才对。
「很好很好,辛苦你啰——那我们回家去吧?」
「……啊,先等一下!」
我停下脚步,并且叫住了万那。
「怎么了,天人?」
「我有一事相求——有哪个人可以背我回宿舍吗?」
「你受伤了吗?」
亚夜花一听到我这么说,立刻担心似地快步折返。
「不是啦,其实……」
虽然气氛尴尬至极,但我还是决定从实招来。
「我吓到站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