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四章 人的形体

  在早已过了熄灯时间的深夜之中。

  位于住宿设施一楼走廊上的医护室传来叩叩的敲门声。

  「请进。」室内的濑名老师应声。然而开门的人却令她有些意外。

  「细屋——同学?」

  「嗨,我有点担心老师的伤势,睡不着所以过来看看。你还好吗?」

  细屋带着笑容走进了室内。

  「啊,谢谢你。伤口已经没那么痛了,我想之后不去医院应该也没问题。」

  「喔喔,那真是太好了。」

  细屋肯定地点了个头。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效劳的吗?请不要客气,尽管交给我来办吧——」

  「…………」

  濑名老师沉默了片刻,最后才微微地张口说:

  「……我累了。」

  「咦?」

  「虽然先前我曾经历过一段充满希望的时期——你知道我原本是班上的副班导师吗?」

  「呃,算是知道吧,之前我好像听名冢说过。」

  「当时的班导师是一位大约五十岁左右的女性……她是个温柔和严厉兼具的人。那时候刚从大学毕业而且一无所知的我,真的受了她许多照顾。无论是作为一位教师或是人生的前辈,我都对她相当尊敬。」

  说到这里,濑名老师忽然不再说话。停顿了一会儿后,她才像是忍着痛苦似地继续接着向下说:

  「那位老师大约是在三个月前过世的,也就是今年的四月中旬左右。据说是因为急性的心脏病而在家中昏倒,后来送到医院时就已经回天乏术了。」

  细屋没有插嘴,只是静静地聆听着。

  「我的老家是间寺庙,而那位过世的老师正好是我们家寺庙的香客,于是后来就在那里举办葬礼,而我也从守夜的准备开始加入帮忙……并且向那位老师做了最后的道别……我也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继承老师的遗志,将她的班整合成一个更棒、更优秀的班级——但我却搞砸了。」

  「啊……你该不会已经知道那件事了吧?」

  「嗯,帆村他们擅做主张地偷跑出去,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吧?我也因为不小心被烧伤,还有平时对孩子们的督导不周之类的事而被狠狠地训了一顿呢!」

  濑名老师面露苦笑地说着。

  「然而这是我不断努力、反复努力、持续努力后所得到的结果,我想,我的极限应该也就到此为止了。无论明天还是后天,甚至是之后的每一个日子,都会像今天一样失败。再继续做这份工作,对我来说真的有意义吗?」

  她的模样与其说是在和细屋交谈,不如说更像是在扪心自问。

  此时濑名老师似乎也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于是立刻调整说话的语气。

  「啊啊,对不起,我好像一直在抱怨。」

  「没关系啦,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也很乐意当个听众。」

  细屋笑着说道。濑名老师也同样微笑以对。

  「……谢谢你,我觉得好像轻松一点了。」

  房间里原本沉重的气氛似乎稍微缓和了些。

  该死!我在心里暗忖着。胃部周遭不断发出断续的刺痛感。

  接下来我所要做的,是件令我打从内心厌恶的事。

  可是——我无从选择。

  我做了个深呼吸,从入口大门处跨步朝着医护室走去。

  「细屋,到此为止了吧!」

  两人的视线一齐朝我望来。

  「名冢同学?」

  濑名老师疑惑地眨了眨眼。

  「干么啊,名冢?不要突然跑来打扰我们嘛——我好不容易和老师气氛融洽地聊起来了呢。」

  细屋口气轻佻地应着声。我则是维持僵硬的表情,缓缓地开口回应:

  「我当然知道你不想被打扰——毕竟你可是耍了这么多小手段,好不容易才得到这样的机会呢。」

  「啥?」细屋发出讶异声,眉头也跟着一皱。

  「你说话怎么句句带刺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一直都在观察你的一举一动。大部分的时间你都待在濑名老师身边,每当要发生什么事之前,你也都会频繁地找她说话。今天实在发生太多状况了,光是来到这里就比预定时间多花了一个小时以上,你能够找濑名老师说话的机会和时间也因此增加了不少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后来我才想到,或许我把顺序搞反了也说不定。也就是说——你并不是发生状况时才会去找她说话,而是为了制造能够和她说话的机会,才刻意引发各种状况。我是这么推测的。」

  我的双眼直视着眼前的『非人者』,然而细屋脸上的笑容仍然纹风不动。

  躺在床上的濑名老师将上半身撑起,表情呆滞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名冢,你说得太夸张了啦!」

  「如果我说有人看见你教唆帆村动手呢?要求那家伙脱队行动的也是你吧?」

  「…………」

  细屋没有回答,但是笑容却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我目不转睛地直视立于眼前的男人,并且缓缓开口:

  「……想不到你竟然会做这种事。」

  「…………」

  「即使如此,我还是试着信任你。我始终认为,你不可能会是犯人。只是事到如今,你应该没有任何辩解余地了吧?」

  「…………」

  细屋不发一语。同学的脸上少了平日活泼开朗的笑容,取而代之的则是不带任何感情,如同面具般的扑克脸。

  「喂,细屋——」

  我提高音调,语气强硬地发问:

  「——你所做的事,等于否定并且蹂躏了我对你的信赖,你了解吗?」

  「请、请等一下!」

  濑名老师此时终于出声打断我们的争执。

  「你、你的意思是什么?细屋同学做了什么事吗?」

  我将视线移向老师,接着开口回答:

  「简单来说,这家伙为了制造接近濑名老师的机会,故意引发了许多大小不一的状况。今天不是发生了很多不自然的事故吗?每当发生事情时,老师一定会首当其冲成为扛起责任的人,然后就会因此沮丧消沉。如此一来他就能够趁隙上前关心——这应该就是你打的如意算盘,没错吧?」

  「咦、咦……?」

  我缓缓道出自己的看法,濑名老师则是因我的话而渐显动摇。

  「怎么可能……细屋同学,这不是真的吧?」

  「……」

  她并未获得原先所期待的回应。

  「是……是真的吗?你、你为什么……要、要这么做?」

  向细屋倾吐自己的心情,并且真心地相信他的濑名老师,此刻想必正因遭到背叛而倍感错愕。此时我仿佛能看见她内心被撕裂般的痛苦。

  相对地,细屋再度露出若无其事的神情。

  「——啊——啊,你怎么可以把这一切都戳破呢!」

  咕哈哈哈!细屋扯开嗓子放声大笑。

  「对啦对啦——这全部都是我做的。我想只要把老师逼到精神上的绝境,我应该就有机会趁隙而入。我的目的就是要让你变得沮丧消沉。不过真是可惜,差一点就能达到我期望的状态了呢!」

  「你为什么——要、要做这么过分的事——」

  「过分的事?你能够把内心的郁闷说出来而变得比较轻松,身旁还有人听你大吐苦水,这不都是我的功劳吗?如果名冢没有出来搅局的话,这一切应该都会很顺利的。喂,名冢,你总得补偿我些什么吧!」

  整个房间发出细微的震动,窗户也跟着响起颤动的声音。

  ……只差一小步了。

  「还不是因为你老是露出一副希望被人欺骗的表情。还有濑名老师你也一样,谁教你们不懂得慎选该相信的对象,至少这点也该自己负责吧——呜喔!」

  就在细屋露出戏谵讪笑的瞬间,他的身体竟突然弹飞到了墙边。

  「为什么?」

  濑名老师缓缓地从床上起身。

  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只剩下一对漆黑的双眸,那直逼而来的眼神,宛如要将我们拖进无底深渊似的。

  我的背脊不自觉地发冷。

  「为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这样整我?为什么要欺负我?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我已经这么拼命地付出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周围的压力瞬时倍增,最后,濑名老师的身体里开始窜出不祥的气息,并且徐徐地冒出如同烟雾般的气体,逐渐凝聚成某个形状。那是个有点老的女性——即使是毫无感知能力的我也能大致看得出来,眼前的灵体是和濑名老师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存在。

  人格、自我——一般用这一类的词汇来加以称呼的,其实都是极度不安定且原始的存在。

  它们可以是强烈的思念、遗憾、怨念,也就是失去了依归而无法滞留于现世的死者所残留的部分思念。

  「——小诗,对方出现了!」

  我大叫一声,小诗也随即冲进房里。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小诗迅速地念完咒语,同时用手指在空中划出方格。

  灵体发出「唧咿——」般刺耳的叫声,并且瞬时被击飞出去。

  「成功了吗?」

  ——不,还不算完全成功。小诗的一击虽然确实地造成了伤害,但还不足以将对方彻底消灭。

  几乎呈现后仰状态般地退到了后方的灵体,此时重整态势并以更加慑人的气势直袭而来。而它的攻击目标则锁定在距离最近的人——也就是我的身上。

  有种直接窜入身体内侧的感觉,伴随强烈的恶寒,令我不支地跌坐在地。

  「天人!」

  小诗慌张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中。

  我的身体和灵体之间其实有着颇高的契合性。因为我的祖先原本就是神祗的代行者,身体的结构更是被设计成适合容纳神祗之力的存在。

  因此这弱小的灵体将我当成目标也是理所当然的。

  总算得到了一具优质的寄宿体——倘若入侵我体内的灵体会说人话,想必它应该会如此形容吧。

  然而,此刻我的身体已经和某位绝对神订定了契约。

  当灵体完全地进入了我体内的瞬间——我也开放了和契约主之间的连接通路。

  「……人生突然无预警地划上句点,我想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不带着遗憾离去。我很同情你——」

  我想,我的声音应该没有传达给对方才对。但是眼前的灵体过去曾是人类的身份,使得我忍不住试图与对方进行沟通。

  「——可是,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你也不要再勉强地逗留下来,这样只会继续造成晚辈的负担而已。请你乖乖地从这世上消失吧!」

  压倒性的力量瞬间在我的体内窜流。下个瞬间,灵体便毫无反应地消失无踪了。

  虽然只能暂时或是在极度受限的状况下使用,但我能够借用绝对神《共存者》的力量。这也算是我的最后王牌。有做过任何练习就直接上场,但结果似乎还算顺利。

  「做得好,辛苦你啰!」

  不知何时走进了医护室的梨玖,正轻轻地抱着双脚瘫软的濑名老师。隐约还看得出她的胸前有着些微的起伏,看起来应该只是昏迷过去而已。

  结束了吗?

  呼~我吐了口气,然后站起身来。而就在这个瞬间,有个小小的身躯直朝我跑来,并且揪住了我的胸口。

  「你、你还好吗?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没有办法彻底除灵的关系……因、因为驱除恶灵之类的不是我专攻的领域……还有,人类的灵会受到生前信仰的影响,我虽然使用了日本式的九字真言来驱除它,但是如果对方是佛教徒的话,比起九字真言,用手结印或许会更有效才对。早知道我应该更——」

  「……看见你这个样子,我反而觉得,这才是你的年龄该有的可爱模样耶!」

  「什——」

  小诗顿时间像是挤不出话似的,反复地张阖着嘴巴。

  「因为你成功地削弱了对方,才能诱使它飞进我的身体里。如果不是你帮忙,它很可能已经逃走了。真的辛苦你了。」

  打从一开始,将灵驱赶到我的体内然后再进行除灵的方式其实就是选项之一。虽然事前没有做过任何练习就直接上场,但结果似乎还算顺利。

  「……有没有人可以过来关心或是慰劳一下我呢?」

  从方才起就一直躺在墙边的细屋,此时拖着沉重的身体爬了起来。

  「唉,真是有够倒霉的!」

  他伸手摸着自己的后脑勺,脸上也写满不悦,但看起来似乎没受到什么太严重的伤。

  「辛苦了!」

  「太无情了吧!名冢,你真的有够无情的!就这样而已吗!!」

  「他开玩笑的啦,我们真的很谢谢你喔!」

  梨玖面露笑容地说着。

  「真的非常感谢你的帮忙,细屋学长。如果没有学长的话,这次的作战就无法成功了。你真的帮了很大的忙呢!」

  「也还好啦!」

  细屋态度一转,原本严肃的表情顿时放松下来。真是有够现实的家伙。

  回顾起来,在锁定元凶上作出最大贡献的当然就是梨玖。

  原因不明的地震事件暂告一段落后,我领着包括小诗在内的孩子们回到住宿设施休息。之后再次询问梨玖对于揪出真正犯人的事究竟有何打算。

  ()

  「你说半夜还要再集合一次,到底要做什么?你不能现在就透露真相让我知道吗?」

  被我这么一问,梨玖也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

  「嗯——不能让我先保密吗?其实我也还没有确切的证据,所以不是很想做一些太过无谓的揣测……」

  「可是如果在这段时间又发生事情的话,该怎么办!」

  此刻大部分的孩子应该都已经进入梦乡了吧。如果不即刻采取因应措施,一旦再发生状况,真的就难保所有人都能全身而退了。

  梨玖稍微思考了片刻,接着吐了口气说道:

  「……OK——总之天人哥是以不要再有人受伤为最优先的考量嘛。原本我是觉得我们还需要时间讨论以及做一些准备,此外还要尽量避免受到干扰,所以我才会选在深夜集合——不过我就先告诉你现阶段为止的推测吧。这样可以吗?」

  「嗯。」

  我点点头。即使是不够确实的内容,至少也能让我作为判断危险程度的依据,并且作些心理准备。

  「与其说是不协调感,倒不如说我一直有种状况前后兜不拢的感觉。像是濑名老师被火烧伤的时候也是,虽然我有察觉到帆村对着火炎使用力量这件事……该怎么说才好呢,总之就是很随兴,丝毫没有想要隐藏力量的样子。」

  当『非人者』行使所拥有的异能力时,同为『非人者』或是魔法师之类拥有特殊技能的人类就会察觉到力量的波动。

  事实上,使用异能力时,可以将力量隐藏至一定程度。越是微弱的力量越容易隐藏。此外,拥有高神格的神祗若要隐藏其所行使的强大力量时,似乎也是易如反掌。

  顺带一提,若只是干涉火焰这类微不足道的能力,若使用者有意的话,照理说应该能够轻易地将力量隐藏起来。

  「从对方刻意地让我们察觉到其能力这点来看,我想那孩子应该是个性格幼稚,而且有着强烈自我表现欲的类型。那么我们就来假设『到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一切,全都是这孩子所为』。这么一想的话,你不觉得漏洞百出吗?」

  「……在登山途中所发生的事件,完全看不出和他有关的迹象。」

  「没错。如果他是个毫不隐藏自己的力量,甚至急于彰显自我存在的家伙,应该早就露出马脚了才对。但是事实上却又不是那样。」

  在抵达这里之前的一路上所发生的状况,就连小诗也无法断定其原因。然而在调理咖哩饭时所发生的事,梨玖和小诗却都能确实地锁定犯人的身份。

  「造成老师被火烧伤的犯人绝对就是帆村。但是,就算这件事是确定的事实,我们也没有认定其他事件同样是他一手造成的证据——是这样,对吧?」

  「如果单就濑名老师的事件来看,并没有人受到太严重的伤势,不是吗?如此一来,这件事和先前的几起状况本质上有所不同的说法就说得通了。接下来我们来思考看看,犯人或许有好几个人的可能性。」

  意思是只有濑名老师被烧伤一事是帆村所为,而其他事件则可能有其他犯人存在吧。

  「先前我们不是也讨论过了吗?因为受害者是随机出现的,因此看不出犯人有加害于特定人物的意图。」

  「但是可以确定对方是以C班为中心发动攻击,所以其中必定有什么理由才对——嗯——如果把这件事解释成『对方对C班带有恨意,因此才会将其当成攻击目标』的话也不行吗?」

  「若硬要这么解释,我会觉得对方的攻击范围还是有点失焦。遭到攻击的只能算是以C班为中心的范围,并不是只有C班而已。就像是牛虻事件如果没有及时阻止,受害者也可能扩及到C班以外的范围,不是吗?」

  「嗯,你说得对。」

  「所以,我在想我们应该换个角度来思考。或许造成这一切的理由并不在犯人的动机之中,而是和他所采取的手段有关?」

  我稍作思考,理出头绪后开口回答:

  「——因为容易攻击的关系吗?」

  「嗯,我也这么认为。犯人原本的目标应该更大,甚至可能是曙光山学园小学部的所有六年级学生。而之所以只有C班遭到集中攻击,我想应该是因为犯人就在C班附近的关系——虽然这也只是一种假设,但我想要朝着这个方向来思考看看。」

  梨玖继续依循着新的假设分析犯人的动机。

  「如果认定犯人是『为了复仇』,我觉得有些太过宽松了。回头想想,每个状况其实都十分严重,即使有人因此身受重伤也绝不奇怪,但实际上却只有几个孩子受到轻伤而已——对吧,天人哥。你不觉得如果对方真的想要造成人员受伤,应该会采取更恶劣的手段吗?」

  梨玖带着和平时无异的开朗笑容,持续地深究着危险的话题。

  「就拿陆续跌倒受伤的孩子为例好了,如果这也是犯人的目的之一,那么为何要刻意让孩子们在道路中央跌倒?如果在孩子们可能跌落水塘的路边动手,或是在住宿设施的楼梯最上层动手,效果都会远比在平坦的道路上跌倒来得更大,不是吗?」

  「……会不会对方的动机并不是要让孩子们受伤?」

  「很有可能——好,那我们就来把到目前为止所理出的头绪整理一下,然后更进一步来推测吧。对方的目标是『因野外教学而来到山里的曙光山学园小学部六年级学生』。动机方面则是『试图引发各种状况,但目的并非是伤害学生』。」

  「……还真是个做事没头没尾的犯人呢!」

  我抓了抓头。这样子到底算是更接近真相,还是离真相越来越远了呢?我越来越搞不懂了。

  然而梨玖却肯定地点了个头。

  「嗯,你说到关键了。」

  「关键?」

  「犯人之所以会没头没尾,我认为是因为他的心中存有矛盾。虽然想要攻击,但却有着不想攻击的想法限制了他。虽然对我们充满憎恨,但又有某些条件令他无法真正地怨恨。」

  「……喂,你先等一下……」

  此刻我终于了解了梨玖想说的事。同时我也急速地对于整起事件的元凶有了更加具体而清晰的认知。

  他的目的是想要彻底破坏这次的行程,但并不希望藉由让小孩子受伤的方式达到目的。他憎恨着整间学校,整个学年的一切,但同时却又认为自己不应该如此无差别地憎恨。

  他有着崇高的理想,可是却因孩子们无理取闹而倍感困扰,并且因此导致自己的评价始终在低档徘徊。

  再加上必须是处在C班附近,能够就近发动攻击的人物……

  「……濑名老师!」

  「没错。」

  答得漂亮。梨玖的笑容就像是在对我这么说。

  「可是……我怎么看都不觉得她是会作出这种事的人。」

  至少我如此深信着。虽然她看似有些懦弱,但却是个十分努力的人。

  「我想她应该是在没有自觉的状态下作出这些事的。既然她有着『想要当个完美的好老师』这样的理想,又有能够凭着自我意识行使的异能力,那么只要把能力用在『让自己成为众人敬佩的好老师』上就行了。然而她却选择了『破坏野外教学的坏老师』的身份,怎么看都是毫无道理又缺少效率的作法。」

  的确,从结果来看,濑名老师只是不断地招来督导不周的批评和责骂而已。她的评价也因此下降了不少。

  「所以我认为这次的事件,应该是濑名老师体内某个无意识的部分针对压力来源发动攻击,藉以减轻对身体所造成的负担——天人哥有听过『骚灵现象』这个名词吗?」

  「……我记得没错的话,应该是物体像是有意志般地乱动,或是莫名其妙地发出声音之类的现象吧?」

  说实在的,我并不是那么清楚。

  「嗯。像是灵异现象,或是无意识中使出念力等等都是。只是原因方面到目前为止都还是众说纷纭。不过每当发生这种现象时,大多都会有一个核心人物存在。」

  也就是说,只有濑名老师出现在现场时才会引发『骚灵现象』——事实上也的确是如此。

  「另外,『骚灵现象』大多是由于当事者背负着极大的压力所引发的,但本人完全不会察觉到自己造成了『骚灵现象』……这么解释的话就说得通了。」

  我点点头。

  「加上我和小诗都确认过,刚才那阵地震般的现象确实是『非人者』的力量所造成的。综合以上的所有线索,就能够理出最后的推测。」

  梨玖像是要将每一句话有条不紊地分开来似地,用坚定无比的语气说着。

  「因过大的压力而变得虚弱不已的濑名老师,应该已经被非人者附身了。」

  而附身在濑名老师身上的非人者,就是整起事件的元凶。

  万那先前所说过的话,此时又闪过我的脑海。

  『自我意识薄弱,甚至连个体的存在都无法维持的非人者就属于下级精灵之类的等级。另外像是死者的怨念、思念等也可以分在这一类当中。这些虽然也都算是非人者的一种,但是如果不依附在宿主身上,就无法对现实世界造成任何影响。』

  或许从共生关系来思考这一切会比较好理解。

  附身在濑名老师身上的依附体从老师的身体里吸收生命力,另一方面却又为了减轻老师的精神负担而对压力来源发动攻击。当然,这一切并非出自于濑名老师本身的期望,顶多只能解释成依附体基于本能所造成的结果。

  假设依附体真的会为了消除宿主的压力而发动攻击的话,那么帆村等人让濑名老师受伤,并且擅自脱队一事就更可能成为强化攻击力道的导火线了。

  「所以你才会主张不要加入搜索帆村的搜查队,而留在这里以备不时之需啊……」

  「嗯,不过当时我也还没有找到确切的证据。只能说结果还算顺利啰!」

  梨玖说完,脸上再次露出一抹微笑。

  我们让失去意识的濑名老师暂时躺在床上休息,小诗则是预防万一而自愿暂时留下来照顾她。原本有些担心身处在修正认知结界之外,发生的状况可能会留在记忆之中,但小诗也同样自告奋勇地为我们进行调整。

  「伤害别人或是被别人所伤的记忆,应该都不是什么值得留下的记忆吧。我想,消除它们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小诗如此表示。如果濑名老师真的是个能毫不在意地伤害别人的人,应该就不会累积这么多压力了吧。

  经过小诗的调整后,包括细屋来访为止的记忆应该会全数被消除,只剩下自己睡在床上的记忆而已。

  此外,她也不会记得自己曾向细屋吐过苦水。这么做对她究竟会产生什么影响,此刻的我也无法下任何定论。原本几近崩解的心灵会就这样平静地崩坏,还是能够走出阴霾并且再次朝着理想追寻而去呢?

  鹫住似乎对濑名老师的事相当关心,而我也希望自己能够为她做些什么。

  至少我希望她能够不再为孤独所苦,而始终将自己囚禁在沉重的牢笼之中。虽然这一切或许都不是他人的力量所能改变,但我还是希望能帮上忙——

  我先是深深地吐了口气,然后用力地摇摇头。我想,剩下的只能交给濑名老师自己找出答案了。

  「……仔细想想,我从头到尾根本就只演了反派角色嘛!角色分配也太不公平了吧!」

  漫步在走廊上的细屋不断地嘟哝着。

  「对不起嘛!」

  「啊,没、没关系啦!只要是梨玖的请求,要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喔!」

  原本臭着脸的细屋,此时又彻底变成了令人不敢领教的笑脸。

  「反正老师会把这一切都忘掉,我们就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吧——我知道还是添了你不少麻烦啦,下次我再请你吃点什么吧!」

  我向细屋如此约定。

  为了锁定该对付的目标,我们必须先将附身在濑名老师身体里的非人者引出来才行。

  而对方的行动原理在于减轻濑名老师的压力。既然如此,只要设法施以强烈的负担,对方必定会为了消除新增的重压而现身采取行动。我们则可以把握这个机会将其消灭。

  会因此受到创伤的濑名老师确实令人同情,但为了避免事态更加不可收拾,我仍断定这是最为确实的方法。

  而之所以会拜托细屋帮忙,则是希望他藉由对濑名老师的好感,将跟踪狂般的追求意图发挥至极限,对于濑名老师而言,这也是最可能令她卸下心防,同时还能令她感受到恐惧和不悦的方法。而身份并非人类,且了解『天秤会』所肩负任务的细屋正是最适任的人。当然,细屋实际上并没有做出任何跟踪之类的不轨行为,教唆帆村伤害老师的事也并非事实。这一切都是事先套好的一场戏而已。

  顺带一提,规划所有剧本并且将这个角色委托给细屋的也是梨玖。

  「……嗯?」

  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天人哥,怎么了吗?」

  「呃,你们有听到什么声音吗?好像是个很重的行李落地般的声音……」

  「嗯——我好像也有听到耶!」

  细屋同意地附和。

  我们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最后来到了住宿设施的后门。

  接着,我悄悄地推开门,准备察看外头的状况。

  「……咦?怎么回事?」

  我不自觉地发出带着惊讶的疑问。

  我们的脚边竟然有人躺在地上。全部共有七人,而且正是帆村和他的同伴们——也就是成群脱队的孩子们。

  当我从瞬间的茫然回过神后,我急忙将他们逐一抱起,并且检查他们的状况。

  ——外表看起来并没有伤势,也都还有呼吸。

  「这家伙好像也没事,只不过是昏倒而已。我去叫人过来。」

  细屋说完,便迳自朝其他方向跑掉了。

  「嗯,他们都睡得好熟喔,会不会是玩得太累了呢——?」

  梨玖并未出现特别讶异的反应,仍然轻松地面露微笑。

  「……欸,梨玖。」

  「怎么了吗,天人哥?」

  「你该不会……也顺便对这些孩子做了什么吧?」

  「我什么都没做啊!而且我不是一直都和天人哥在一起,商量如何帮助濑名老师吗?哪有时间去做其他的事呢!」

  眼前的青梅竹马,有时候会露出连我都无法判读真意的笑容。

  不过话说回来,她说得确实也没错。自从帆村等人脱队至今,她几乎所有时间都和我在一起。即使是刚才听见后门传来骚动声时,梨玖也仍然紧靠在我的身边。

  可是——

  我试图寻找能延续这个话题的对白……但最后我还是叹了口气并放弃了。

  算了,应该没必要刻意地穷追猛打吧。反正既没有人受伤,事件也算是划上句点了。即使或多或少还是留下了些许谜团,但并不会因此对已成定局的事实产生任何影响。

  「这样一来事件就算是告一段落了呢,能平安无事地解决这件事,真是太好了!」

  梨玖开朗地笑着说道。

  此时,细屋也带着保健室的老师和学年主任,从走廊的另一头赶了过来。

  应该不会再发生任何事了吧,明天就抱着轻松的心情好好享受山林时光吧。

  就在此时——我突然感受到一股来路不明的不协调感。

  难道我忽略了什么?

  事件毫无疑问地已经结束了。但是,此刻的我却像是忽略了不该忽略的问题一样,有股不安袭上心头。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 * *

  到了隔天——

  一切回归到几乎令人感到无趣般的平淡,我们随着队伍顺利地下山,并且坐上了停在停车场的回程巴士。

  濑名老师和梨玖则是提前一步,一起坐上先行出发的车子回去了。据小诗表示,她已经对濑名老师的记忆做过适当的调整,应该不会有任何问题。只是由于烧伤的缘故,回去后她可能会暂时停职休养吧。之后希望还能找时间去探望她的情况。

  帆村等人在被我们发现后不久就清醒了过来。

  每个人都异口同声地表示,他们是因为脱队时间太长,才会还来不及走回住宿地点就累倒沉睡在地上。虽然老师们不断逼问他们事实真相,但学生们却是说什么都不愿意再开口谈及此事。

  「我们费了好大的工夫到处找人,结果却只是白忙一场啊!」

  鹫住无奈的反应令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顺带一提,在回程的路上,每个学生都像是换了个人似地变得安分了许多。

  虽然我对于他们的转变有些兴趣,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应该也没机会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

  包括学年主任在内的其他老师,似乎都因为整个过程没有闹上新闻版面而松了口气。然而包括帆村等人的失踪、袭击视听室的谜样地震、以及其他诸多无法解释的状况等,真相都将就此石沉大海,可以想见他们的心中应该也留下了不少的疑问吧。

  巴士抵达了小学部的校舍。

  所有学生必须和出发时一样地在校庭整队,然后听完学年主任冗长的训话后再行解散。

  野外教学至此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我大大地吐了口气。明明拥有过于常人的体力,但此刻的身体却像是在告诉自己不想再继续走路似地变得沉重不已。只不过经历了短短两天的学校户外行程,却碰上了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状况。

  而且——对我来说,这一切还不能算是结束。

  我向珠子以及因为这趟旅程而建立起感情的六年C班同学们逐一道别,并且用还有其他事为理由,要求小诗先自行返回宿舍。

  「喔——名冢,辛苦你啦!」

  当我独自一人站在校门前面时,细屋主动地跑来找我说话。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疲倦,仍然挂着一副无忧无虑的笑容。

  「呼——真是一次高潮不断的野外教学呢!只是濑名老师因为这次事件暂时离职,我一开始的目标也因此无法达成了,真是遗憾啊!」

  说完,他立刻哇哈哈哈地发出大笑。

  「你的感想如何——?对你来说这次算是一趟收获丰硕的野外教学吗?」

  「……喂,细屋,你可以陪我一下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迳自地提出要求。

  「嗯?我是没什么其他的事啦,你要找我去吃东西吗?」

  「不会走太远的。」

  我希望可以找个能避开人烟的场所。于是我领着细屋朝着小学部的校舍后方走去。

  细屋也露出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表情跟了上来。

  「……不知道会不会下雨呢?」

  我仰头望着天空,喃喃自语地说着。

  昨天虽然一整天都是晴空无云的好天气,但今天从一早起天空就覆盖着厚厚的云层。而越是接近傍晚时分,黑色的云所占据的势力范围就越加扩大。

  「啊——应该会下喔——我想十分钟之内就会下了。因为我感觉到一阵颇浓的水气。」

  细屋用一副无所谓的语气说着。

  来到没有人影的角落后,我们便停下了脚步。

  「我记得国中的时候曾经在理化课学过,雨云好像都会盘据在离地表好几百公尺的上空,对吧?但是你却可以感觉到远在好几公里外的水气,真了不起呢。」

  「还好啦——毕竟我本来就是这一族的人,这种事对我来说也算是理所当然的啰。」

  「你也有办法呼云唤雨吗?」

  「如果只是操纵水气的话倒是办得到。但现在已经不是能随便使用这种力量的时代,所以我也不会刻意去做这种事。」

  细屋说完,脸上露出有些怪诞的表情。

  「你问我这个做什么?该不会是要我帮忙求雨之类的吧?不过就算我不出手,应该再过不久就会下雨了。」

  你马上就会知道我想做什么了。

  我在心中暗忖着,接着继续开口说下去:

  「……昨天我们在爬山的时候,不是发生了很多状况吗?」

  听见我忽然转换话题,细屋有些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但立刻又以精神饱满的声音回应我:

  「对啊,那时候还真是手忙脚乱呢!而且竟然把我也卷进去,实在是有够麻烦的。说到这个,你不是说过要请我吃东西吗?可别说话不算话喔!」

  他笑着拍了拍我的背,但是我却毫无陪笑的心情,只是迳自地继续往下说:

  「在我们抵达『自然科学村』之前,曾经碰上河川莫名其妙水量暴涨的状况,你还记得吗?」

  「啊?啊啊,我当然记得啰——」

  细屋点了点头。

  「——国府田还差点被水冲走了呢!」

  「当我看见上游的水像是洪水一样冲刷下来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大跳。无论怎么想,我都不认为那是自然发生的现象。」

  「那是当然的啰——可是那不是濑名老师,呃,应该说是附身在濑名老师身上的家伙做的好事吗?」

  细屋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带着微弱的不安。

  ——这或许是我自己的错觉,不过我希望错觉能够成真。

  「我并没有证据能够证明那件事到底是谁做的。」

  虽然我们两人之间只是在进行着不带感情的冷淡对话,但周遭的气氛却越来越紧绷。

  原本在细屋脸上的笑容,此时已经消失无踪。他应该也察觉到了,并且也知道我发现了他的变化。

  「不过……那之后我一直有个疑问。你不是可以察觉到数公里之外的水气变化吗?既然加此,你怎么会和我同时发现水量发生异常暴涨呢?这不是很不合理吗?」

  「…………」

  「原本濑名老师所引发的都是些规模相对较小的事故,但是唯独水量暴涨这件事很可能会导致许多人丧生,所以我始终觉得有些异常。要不是我争取到避难的时间,还有你出手救了珠子的话,根本就不可能让所有人都逃过这一劫。」

  我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出我隐藏已久的疑问。

  「这件事是你做的吧,细屋?」

  「…………」

  他没有回答。

  「当时正好轮到帆村他们走在桥上。我还记得之前在停车场的时候,你因为被帆村故意绊倒那件事,几乎差点就要抓狂了。」

  我真不想提起这件事,但是此刻的我必须问个清楚才行。

  「你当时该不会——真的想要杀了他吧?」

  我真希望他能够否定这一切。

  如果他能语带轻松地骂一句「你少开玩笑了!」来回应我的质疑就好了。

  可是,无论我等待多久,细屋的嘴唇始终毫无动静。

  非人者所拥有的价值观往往和人类有着极为显著的差异。即使外表看起来和人类相差无几,或是几乎已经完全适应了人类社会的生活,但价值观的差异仍旧存在。

  有时候『非人者』甚至会把人命视为草芥般践踏。我对于这一切当然早已了然于胸。

  但是,在我和细屋往来的这段时间,我从未感觉到他的价值观和我有丝毫的不同。

  没错,就结果而言,所有人都平安无事地活下来了。

  但是,只要细屋的行动中带着任何一丝侥幸的杀意,只要他有着任何一点夺走他人性命也无妨的想法,我就绝对不能够原谅他。

  我绝不容许这件事。

  绝对不能。

  「你没办法回答我吗?」

  我带着逼问的心情再次追问,然而咄咄逼人的台词听起来却带着几分恳求对方的语气。

  算我求你——求你告诉我,我说的一切全都是错的吧!

  此时,有滴水滴啵嗒一声落在脸颊上。

  不出片刻,耳畔便响起大雨淅沥淅沥地打在地面上的声音。

  我目不转睛地直视立于眼前的男人,并且缓缓开口:

  「……想不到你竟然会做这种事。」

  这次不再是演戏,而是我发自内心的话语。

  「即使如此,我还是试着信任你。我始终认为,你不可能会是犯人。只是事到如今,你应该没有任何辩解余地了吧?」

  「……」

  细屋不发一语。同学的脸上少了平日活泼开朗的笑容,取而代之的则是不带任何感情,如同面具般的扑克脸。

  用咄咄逼人的态度面对曾经是朋友的对象绝非一件愉快的事,然而即使如此,我仍不打算做出任何让步。

  因为眼前这个人错误的所作所为,已是再明确不过的事实。

  「喂,细屋——」

  我提高音调,语气强硬地发问:

  「——你所做的事,等于否定并且蹂躏了人类的一切,你了解吗?」

  冗长的沉默。

  此时,细屋的肩膀终于微微地颤动起来。他在笑。

  这次轮到我无法接话了。

  「……你真的是个很天真的家伙耶——」

  他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嘲讽。

  「——你只要相信过对方一次,就会从此毫不设防。就连我自己也曾经想过迟早会被拆穿,但没想到你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怀疑过我。害我自从河川那件事之后一直躲着你,现在想起来我自己好像也挺笨的。」

  「…………」

  「没错,当时操纵水攻击他们的就是我,我一点都不介意他们的生死。至于我设下陷阱的时间点,则是在我和国府田一起引导孩子们走过崩塌洞穴之后。当时我告诉她要去厕所,接着便一个人走进森林深处,将河川的水流堵住。接着当六年C班的学生过桥时,我再使用能一口气让水解放暴冲的法术——怎么样,你还满意我的说明吗?」

  此刻的我究竟带着什么样的表情呢?我的脑中一边思考着无关紧要的问题,一边听着细屋的自白。

  每个事件的犯人可能都不一样——先前梨玖曾经指出犯人或许有好几个人的可能性。而事实上,引发一连串事件的濑名老师,以及操纵火焰伤害她的帆村也都是犯人之一。

  原本以为只有一人的犯人实际上却有两人。既然如此,当然也可能有第三个犯人存在。从未对这点起疑的我确实有所疏忽。

  「……理由是什么?」

  「啊?」

  「我在问你作出这种事的理由!」

  我不由自主地放声大吼。然而细屋却恰巧与我相反,脸上浮现出一副游刃有余的表情。

  「啊啊,就和你说的一样。我看不惯那些家伙的态度,所以才想要教训他们一下。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我就因为这样而认真起来杀了他们,可能会让人觉得我有些肤浅,所以我才稍微收手,让运气来决定他们是生是死。后来他们学到死亡这件事可能随时发生,负责教导他们这点的我也算是善解人意吧——话说回来,知道事实的你到底想怎样?」

  「……我会去请示弓虎的意见。我不能对因为一点小事就企图杀人的家伙置之不理。」

  「又是『天秤会』啊,真是有够烦人的!」

  细屋一脸嫌恶地叹了口气,但在下一刻,他却忽然对我摆出了笑容。

  「喂,名冢,这次你就放我一马吧?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

  我明明有着堆积如山的话想说,但此刻却怎么样也挤不出话。我的情绪逐渐变得难以掌控。愤怒、憎恨,还有其他难以言喻的情绪交错着——

  当我回过神时,我已经狠狠地朝着细屋的脸颊挥出了拳头。而他则是狼狈地摔倒在地。

  「——你这家伙!」

  他擦了擦嘴唇的血,然后缓缓地站起身来。

  我的腕力比一般人稍强,但是眼前的这家伙同样也不是人类。

  「不过是个半吊子的家伙,拳头倒是挺有力的嘛——接招吧!」

  这次换成我被他的重拳打飞了出去。

  「别看我这个样子,我们这一族也是有着悠久历史的存在。如果我认真起来的话,可不只有这点力气而已喔!」

  ()

  「……闭嘴!」

  我勉强撑起上半身,脑袋仍然处于晕眩状态。

  然而我凭着意志力克制痛苦,并且咬紧牙关站起身来。

  「啊啊?」

  「我叫你闭嘴,别再说话了!如果你再继续开口的话——我会想要杀了你!」

  我的自制力已经逐渐失控了。

  我拿出自己所能使用的最后王牌,也就是开启借用神之力的通路。此刻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已经爆发性地攀升。

  细屋脸色一变,并且在瞬间倒抽了口气——接着露出了笑容。

  「……啊啊,这样子啊,原来你对这件事这么火大——那好吧,你就放马过来试试看。来啊!看你能拿我怎样,名冢!」

  他的压迫感变得更强了。我能理解细屋的力量绝对不弱,此刻的他已经成了接近神祗等级的存在。

  我不知道该如何收拾眼前的局面,紧握的拳头也已经无法放开。我想细屋或许也有着同样的想法吧。

  接下来——将是一场货真价实的相互残杀。

  我双脚一蹬,不加犹豫地冲上前去,而细屋也同时迎上前来。下个瞬间,想必有某方的肉体会随之灰飞烟灭。

  明知如此,我们还是使出了全力——

  「——哈哈,互殴加深友情的场面,不都是连续剧的固定戏码吗?」

  有个熟悉而温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和细屋的拳头在几乎就要击中对方之际停了下来。这是因为声音的主人将我们两人的手腕双双揪住之故。

  对方只不过是轻轻地揪住我们的手腕而已,但是此刻我们竟然连一厘米都无法动弹。

  「你们两个玩得有些过火了喔!」

  鹫住带着和平时一样的疲惫表情出现在我们面前。

  「你少管闲事!」

  细屋抢在我之前作出了回应。他怒气冲冲地朝着鹫住大吼,并且顺势举起另一只手朝对方攻击。

  鹫住叹了口气。然后就在下个瞬间——

  「呜啊!」

  一阵闪光和爆裂声传来,接着则是一声痛苦的哀嚎。声音消失后,只见细屋的身体重重地摔落在地,并且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地倒在地上。

  这是——

  「……雷霆?」

  「喔,你满清楚的嘛!」

  刚才他所使出的是一道近似于雷,但却是以破坏为目的的能源弹。过去我和某个男人战斗时也曾经中过同样的招式。

  「这招已经被使用魔法的人拿去用了,不过刚才的招式才是正牌的开山始祖。」

  「想不到你竟然也是神——啊、喂、细屋!」

  「那点攻击死不了人的啦!」

  不知何时也来到此处的透夏用单手轻松地制住了我的动作。我的身体竟然因此变得无法动弹。

  「没错,我会看对手决定要使出几成力道,而且那家伙确实也满强的——喂,你还起得来吧?」

  细屋应该已经了解到无谓的反抗只会招来反效果,于是只得垮着一张臭脸摸摸鼻子站起身来。虽然他的衣服已经变得破烂不堪,但确实没有受到太严重的伤害。

  我总算放下了忐忑的心情。

  「喂,为什么反而是你先抓狂动手?」

  鹫住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问道。

  「就我看来,你就像在自暴自弃一样。原本看不惯这一切而怒气冲冲的不是名冢吗?」

  「…………」

  细屋沉默不答。

  「不说话吗?还真像个小鬼呢——名冢呢?你还打算继续吗?」

  「……算了,到此为止吧。」

  一时之间怒涌而上的激情沉淀后,我的心境竟有种格外清醒的感觉。只是,内心深处仍滞留着一股空虚难耐的氛围。

  「好,既然如此,争执就到此结束——现在你们都冷静下来了,我就稍微自我介绍一下吧。我的第二个名字是《天行者》,同样是神族之一。至于我的立场嘛,大概可以算是『天秤会』的外围合作伙伴吧。」

  ——啊啊,原来如此。

  不过有这样的神存在也不难理解。毕竟在小学部里的『非人者』全是些「精神层面幼稚不堪」的家伙,在难以防备他们不知何时会作出什么事的情况下,当然不能光靠像我这种无论经验或力量都还是个半吊子的半天使。我想,弓虎也是知道鹫住和透夏在场的缘故,才会什么都不说地让我和小学部同行的吧。

  原来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在拼命?

  「……嗯,或许你会觉得我们好像在打什么卑鄙的主意,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别误会。我们之所以到现在才报上真实身份,其实是因为你在野外教学时能够顺利因应并且解决每个突发状况的关系。」

  「嗯,就是这么回事。我们原本打算等情况无法控制时再出手帮忙的,不过结果似乎轮不到我们出场。」

  鹫住点头同意。

  「啊啊,唯一处理得不太完美的,大概就是在河川事件中让重力倒转吧?不过反正也没人知道当时是谁用了什么方法才让河水逆流,一般人大概只会认定那是洪流乱窜,才会出现那样的场景。」

  「……你们都很清楚发生了哪些事嘛!」

  「算是啦——我想你可能听说了一部分的事。这整起事件的开端其实就是因为不久前刚过世的那位六年C班的前导师。死因是生病。虽然是件不幸的事,但她的死因却没有任何疑点。」

  我记得她好像是因为急性的心脏病而过世。濑名老师确实是如此告诉细屋的。

  「但是,由于她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可以想像她必定是报憾而亡。想念、执着,这些情感当中的一部分并未随着肉体而消失,反而残留在现世之中。」

  「那些情感转移到了濑名老师身上吗?」

  「没错,应该说是附身比较恰当。毕竟她们曾经待在同一个职场,而且濑名还曾为她守夜并且负责整个葬礼,也使得她更容易将情感移入濑名身上。只是,这种情况本来就很少见,而且如果是身体和精神状态都相当健康的人类,只要经过一阵子后死者的思念就会自然消灭——但是濑名因为空有理想和热情,实际上却无法顺利地做好导师的工作,结果压力越来越大,使得已故的同事附在她身上的思念也变得越加强烈。」

  「是残留的思念在作祟吗……」

  这么说来,我和细屋等于是代替别人完成了驱灵的任务。我记得当初鹫住好像说过,原本要来的那两个人是因为急病和受伤才不得不请假。

  「没办法在事情发生前做些什么吗?例如在附身到人类身上前就先驱灵之类的。」

  「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只要是健康的人类,附在身上的灵体随着时间一久就会自然消灭。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属于生者的。」

  抢先在鹫住之前回答的是透夏。

  「实际上,这股思念无论什么时候消失都不足为奇,因为那原本就是死人所残留下来的力量。而濑名老师之所以会被这股思念所困,其实也是因为她自己工作不顺利的缘故。如果要我们一个一个去帮忙因为工作不顺利而深陷烦恼的人,根本就没完没了啊!」

  「可是,害得整个班级鸡飞狗跳的不就是帆村吗?那家伙本来就不是人类,如果可以设法让他安分点,应该就能减轻濑名老师的负担才对——」

  「我一直在班上进行监视,看那家伙是否滥用了『非人者』的力量。他似乎也些微地察觉到我并非人类一事而对我保持着警戒。至少当发生超越人类范畴所能因应的事态时,我都会加以干涉并且维持住该有的秩序。」

  透夏双手环胸,正气凛然地说着。

  「正因为如此,人类也该做好自己就能够做到的事。先前那位老师还在世时,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失控的状况。只要濑名老师狠下心来痛骂帆村一顿,我想状况应该会截然不同才对。你不这么认为吗?」

  「不过这也是因为透夏的要求很严格的关系。」

  鹫住面露苦笑地说着。

  「那是你太随便了啦!特别是对女人!」

  「总而言之,我们也有我们的立场。」

  鹫住毫不理会咬牙切齿地对着自己破口大骂的透夏,迳自地继续说着想说的话。看来他已经很习惯这种场面了。

  「你应该知道『天秤会』基本上必须保持中立吧?你觉得为什么非得这么做不可呢?」

  「这个嘛——我想应该是因为这里是座非人者和人类共同生活的城市,所以不能站在任何一边吧……」

  「那么,我们为什么会选择住在这座城市里呢?」

  「因为自从失去了力量后,为了在这个世界中寻找一处能够安身立命的地方,所以必须尝试着融入人类社会之中。应该是这样没错吧。」

  「对。虽然目前还算是行有余力,不过那一天必定会到来的。我所谓的那一天,指的就是神将会失去力量并且消失,或是变得和人类没有两样的日子。所以我们才必须维持中立。」

  「怎么说?」

  「嗯,因为我们得将『由具有力量者来保护、引导进而支配人类』的形式彻底排除掉,而这座城市就是以跳脱这样的形式为目标。」

  鹫住露出一抹笑容,同时将自己的头发往后拨。

  此时我已没有任何反驳的话语了。

  「总而言之,我们并不打算从头到尾袖手旁观。原本是要在这次的野外教学中观察状况,一旦状况恶化我们就会立刻介入处理。但就像我刚才所说的,由于你应对得宜的缘故,使得我们变得没必要出手了。」

  「……对了,说到这个,我才想到好像经常看见你找濑名老师说话呢。」

  看来他确实有在关注着状况的变化。

  「嗯,不过那大部分都只是我个人的兴趣而已啦。」

  鹫住脸上浮现出爽朗的笑容。喂,神可以有这种兴趣吗?

  「如果撇开工作不谈,她挺符合我喜欢的类型呢。不仅是个美人,还会让我燃起一股保护欲——痛痛痛死啦!」

  透夏不留情面地踩住了鹫住的脚,并且不断地扭转着脚底。

  「不、准、放、私、人、感、情,我不是已经叮咛过你好几次了吗!」

  「可、可是你虽然把话说得那么硬,自己还不是主动帮了濑名好几次,而且还不管我们事先讲好的计划,自己偷偷跑去教训帆村。」

  「那、那是因为那家伙实在太过分,无理取闹的程度已经不只是老师无法忍受,全班都被他弄得鸡飞狗跳了耶!这两件事怎么可以混为一谈啊!而且我最后根本就没动手!」

  「咦,你们先等一下——」

  我突然发现了什么似地打断两人的争执。

  「——后来对帆村下手的难道不是你们?不然会是谁做的?」

  在我们返回住宿设施之后,原本调皮捣蛋的孩子们忽然变得莫名安分,怎么看都像是被某人狠狠教训过一番之后洗心革面的样子。

  鹫住和透夏彼此互看了几眼。

  「……名冢,你没听说吗?」

  「既然如此——那就用不着在意吧?」

  两人言辞闪烁地回避着我的问题。

  从他们的反应看来,想必对方应该是我认识的人才对。

  当昏倒的帆村等人被送进住宿设施时,梨玖和细屋正和我在一起,而小诗则和濑名老师待在医护室里。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会做出这种事——

  「啊——对了,还有一件事和你有关……」

  鹫住的声音将我从思考拉回现实之中。

  他的视线则是望向从刚才就噤口不语地盘坐在地上的男人。

  「……细屋,你打算怎么办?要自己说吗?还是由我来说明也行,毕竟我们有错在先。」

  「……我自己说就行了。」

  细屋仍旧垂着头,并且叹了口气。

  接着,他慢慢地开始道出这一切——

  「河川事件那时,我确实知道小鬼们可能因此丧命,但我还是动手了。只是我原本的目的并非是要杀害他们。当时我必须这么做,是因为我得牺牲一小部分的人,才有可能救更多人。」

  细屋抬起头,视线总算移到了我的身上。然而他的脸上仍然面无表情。

  「……我一直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毕竟我不是人类,对这种感觉总是比较敏感。当我一边保持警戒一边和你们一起爬山时,突然在某个瞬间感受到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而且这股力量还是来自C班之中。」

  「无比强大的力量?」

  「对。如果拥有这股力量的家伙认真地对我们出手,少说也会死个几十人,严重的话甚至还可能让我方全军覆没,对方就是如此凶恶的角色,所以当时我觉得必须尽快确定对方的身份。然后我就开始思考,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所以你才尝试用会将全班卷入其中的方法来试探对方。」

  「就是那样。如此一来对方为了全身而退,必定会采取某些行动。因为人类不可能有办法躲开我的攻击,所以我想应该能藉此把对方逼出来。」

  细屋的行动顺序就如同方才我所听到的一样。

  后来他行使操纵水的能力堵住河水去路,接着再算准时机让水流倾泄而下。

  「我这么做虽然可能会造成几个人丧命,但比起所有人一起共赴黄泉要来得合理而且有效率多了。但是后来我觉得自己这么做有待商榷,决定性的理由就是因为看见了你和国府田。当我看着你拼命想阻止这一切时,我才了解到我所做的事从『人类』的立场来看,其实是相当糟糕的选择。所以我才会去救国府田。」

  只要能够挽救多数人,即使牺牲少数人也没关系。这样的想法正是决定我和细屋必须分道扬镳的关键所在。以人类身份活着的我,以及伪装成人类身份活着的细屋——两者之间确实有着难以弥补的鸿沟存在。

  眼前这家伙并非是个恶劣残忍且嗜血的怪物,这点我比任何人都来得清楚。

  但即使如此——我们仍然不一样。我们的心有着根本性的差异。

  可是,细屋,我一直以为你是以人类的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你喜欢漫画,喜欢女生,虽然歌唱得不好,却也喜欢到卡拉OK高歌几曲。你的数学很差,还是个贪吃鬼——你虽然不是真正的人类,却懂得享受人类生活中的一切。你的个性开朗,有时候也不太懂得察言观色,但我始终认为你是个很不错的家伙。

  我虽然是个半天使,但从小就被当成人类抚养长大,我比任何人都爱这个世界。我想就这一点而言,我和细屋的感觉应该是共通的。我擅作主张并且天真地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一直以来都真心地把你当成朋友的我,是否错了呢?

  突然之间——我理解了自己的情感。

  ——啊啊,我懂了,我就像是遭到背叛般懊恼痛苦。

  「细屋……我一直以为你是喜欢人类的。」

  「我确实很喜欢人类——」

  细屋的嘴角有些扭曲。

  「——不过我不认为你能够理解我的想法。」

  「…………」

  「…………」

  我们两人的视线仅在瞬间交错,接着立刻望向不同的方向。我们从彼此的眼神中确认到了再也没有任何话要说的心情。

  ——既然如此,我想已经没有任何留在此地的理由。

  我带着像是头发被向后拉扯般的沉重感受,作势转身准备离开。

  然而就在此时——

  「喂,名冢,我问你,『人类』究竟是什么?」

  鹫住唐突地对我提出问题。我不禁停下脚步,摸不着头绪地眨了眨眼。

  「选项A!当你俯瞰地球时,你的眼睛会看见的是一群大约七十亿的集合体!或是选项B!你会看见的是在老旧公寓的某间房里孤独地啜食着拉面的青年!如果要你选出一个正确答案的话……你会怎么选择?」

  宛如演戏般有着抑扬顿挫的语调和肢体语言丰富的台词,他该不会是被什么奇怪的电波打到了吧。

  鹫住看着我不知所措的表情,反而呵呵地笑了起来。

  「这算是国语的补充教学吧,正确答案是哪一个?」

  「哪一个……哪一个不都是正确答案吗?无论个人还是团体,在我的眼中看起来都是人类啊。」

  无论是一个人或是一百个人,人类就是人类,不会有任何不同。所以对我来说,牺牲少数换取多数人性命的细屋和我当然无法共存——

  啊啊,这就表示「细屋曾尝试着保护人类」,这样的说法也说得通。

  只是,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人生和要走的路。一旦不幸死亡,家人和朋友就必须承担悲伤。细屋为了「效率」两字便草菅人命的想法,实在无法令我苟同。

  ——但是,此刻我内心的某个角落,却有种无法释怀的感受。

  我……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我还不是一样,也是凭自己的想法在判断事情?

  细屋至今为止的言行举动,难道没有任何一丝可以让我理解他的线索?

  ——我持续地想着这个问题,最后找到了解答。

  「细屋,你……」

  我缓缓地开口:

  「……你该不会对人类个体的差异——」

  等等……我的问法并不正确。

  从平日的生活所见,他应该能够区分人类外表的差异才对。可是从他对女性的应对,以及对小孩子的态度来看的话——

  「你无法判别个体的差异——我说得对吧?」

  「…………」

  我察觉到细屋的表情似乎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原来如此。

  从这家伙的视点所看到的人类,只不过是个块状的集合体罢了。

  因此,对于区别个体差异,并且认清每一个个体都是无可取代的,这样的概念在他的认知当中是极为稀薄的。

  换言之,他的视觉功能只能将所有的人类视为一个群体看待,每个人在他眼中都像是一个个由复数细胞所组成的生命体。

  如果从外科手术的角度来思考或许会更容易了解。当要切除癌细胞之时,为了降低复发的风险,往往会连周遭的健康细胞一并进行大范围的切除。比起这些少数的细胞,守护整个个体的生命才是最优先的选项。

  而细屋的思考模式或许正是如此。

  或许细屋当时只是认真地想要保护孩子们,所以绞尽脑汁地思考各种方法,但最后结果却不尽人意而已。

  他并未轻忽人命。只是,他并不知道,在他眼中不过只是构成个体最小单位的人类,每一个其实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而这样的疏忽,在我眼中却成了令我十分愤慨的价值观。

  接下来好长的一段时间,细屋始终沉默不语。

  终于,他的肩膀微颤,先是笑了几声,接着才开口对我说话:

  「告诉你,其实我原本是司掌洪水或管理河川泛滥的喔——我的真面目是一只多头蛇,在这个国家里还算是小有名气。你知道吗?虽然洪水从古至今被视为令人畏惧的灾害,但其实每当洪水泛滥时总是带来肥沃的土壤,对务农者而言可是求之不得呢。」

  细屋突然变回了原本的他。

  一瞬间为此反应不及的我,错失了回应细屋的机会,于是只能继续静静地听下去。

  「不过我原本确实打算和人类共存共荣,创造双赢的局面——如此一来,我可以获得人类的祭祀和贡品,观察人类的生活也确实相当有意思。我从不曾因为自己是灾厄的化身而被人类疏远厌恶,始终都开开心心地享用着美味的贡品。这一切都相当美好,直到某次我突然遭到袭击的那时为止。后来我想,或许自己从来都不曾真正了解过人类,或许自己早就成了人类的眼中钉。原来自己对人类其实连一分一毫的了解都没有。」

  他始终用爽朗而随兴的口气说着。

  「后来啊,随着时代变迁,实寻市这个地方展开了和人类共存的实验。我化身成人类的模样开始上学,假日也上街观察人类,这一切都是为了学习人类的各种行为。我努力地记住人类的笑脸和哭脸,并且从中了解到在对方做出何种举动时应该笑,什么时候应该生气以对,什么时候应该哭泣。我将这一切都记在自己的脑海中。」

  他指的正是所谓的情感表现模式学习。

  对人类而言,无论是谁,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就能轻易地有各种情感表现,然而对这家伙来说,只能土法炼钢地努力学习每一种情感表现。

  只是——我不禁反向思考:他之所以这么想要记住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在我观察着人类的同时,我也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女孩子的表情真的相当丰富呢——特别是年轻女孩总是神采飞扬,表情也会不断地改变。所以我自然而然就开始把观察重点放在女孩子的身上。即使到现在我还是持续做着同样的事,你应该看得出来吧?我可是相当努力的,不过这好像不应该由我自己来讲。」

  细屋像是在自嘲似地发出呵呵的笑声。

  「为了理解人类在碰上各种刺激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我可是下足了苦功。现在我觉得自己至少有九成以上的反应是和人类一样自然——如何,我做得很不赖吧?不管是外表给人的感觉,思考模式或是说话方式都和人类没什么两样了吧?」

  细屋表情生动而得意地说着,并且将双手朝两侧一摊。

  「可是,我所能做到的也就到此为止了。人类在开心的时候总会大笑,但是我却只能揣测人类应该会在这种时候觉得开心,然后再摆出笑容。人类在悲伤的时候会哭泣,但是我也只能设想人类应该会在这种时候感到悲伤,然后再跟着落泪。无论我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弥补和人类的这段差距。也是因为我无法补足这段差距,才会犯下像这次一样的错误。」

  「…………」

  「没错。人类原来是这么重视个别差异的生物,而且这竟然是身为人类理所当然的价值观,直到国府田落水的瞬间为止,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会是这样。」

  细屋苦笑地说着。那是带着些许寂寞又有着淡淡哀伤的苦笑。

  如果这家伙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那么他此刻的表情——同样也是伪装的假象。

  「……你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这些?」

  「就算我说了又能怎样?」

  「至少我可以帮上一点忙,或是可以教你一些东西……」

  听见我支支吾吾的说法,细屋不知为何笑了出来。这次他的表情看起来则是十分愉快。

  「喔喔,那是因为你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站在人类那边吧。你很清楚人类的感觉和情感,也能够感受到各种情感的波动。可是在我看来,你现在的话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头脑聪明的家伙,对着像我这种考不及格的人说『如果早点叫我教你,你就不会考成这个样子了』一样。」

  「我并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不,就算我的话真的带给你这种感觉,我还是……!」

  「唔——看来你还是搞不懂。不过我也不想让你这种人了解我。」

  细屋用无所谓的语气抛下这句话,并且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接着——就在下个瞬间,他脸上原有的表情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和人类之间的差距,其实就等同于我和你之间的差距。而刻意让我知道这一点,对我来说不过只是让我感受到屈辱和绝望罢了。我真的很想变得和你一样,真的非常非常想——但是我始终跨不过这道障碍,真是没用。现在你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我无话可说。

  而细屋也同样不再开口,迳自地跨步离去。

  「嗯……不过光是能够将心中的话一吐为快,对他来说也算是种收获吧?」

  目送着细屋离开的鹫住说道。

  「真的是这样吗……」

  他是个想要成为人类的怪物。

  然而如今我已能理解,他所说的「我很喜欢人类」这句话并非虚假。

  我好希望能有再多一点的机会和时间。我知道自己一意孤行地将罪归咎在他身上是不对的,但我想要补偿的并不只是这件事。此刻我对细屋的感觉已不太像同情,应该比较像是——自责。我希望细屋能够活得更自在快乐一些,为了帮助他达到这个目标,我不愿再用污辱或怜悯的态度面对他,而期盼自己能够传达给他某些更正面的事物。

  「想要适应人类世界可是相当辛苦的一件事,不过你却打从一开始就无条件地站在人类那边,结果也因此让你能够快速地适应这一切——我能帮的就到这里了。接下来随便你要和细屋继续吵架或是促膝长谈都行。沟通有时候出乎意料地有用,但是顺其自然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你还真是亲切。」

  鹫住自己确实也不是人类。

  「『非人者』一样也有形形色色的类型,『天秤会』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吗?还有,我也有工作上的责任在啊。」

  「工作上?」

  「我可是导师耶,而你们是我的学生。你忘记了吗?」

  我真的忘得一干二净了。

  此时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说到这个,老师,你刚刚对细屋说『我们有错在先』,那是什么意思?」

  「啊——关于这个嘛……」

  鹫住露出不怀好意般的窃笑,透夏则是瞥了我们一眼。接着不知为何,她却有些尴尬似地把视线撇到了一旁。

  仔细想想,她从刚才起就一直一语不发地站着,难道说发生了什么事吗?

  「名冢,你还记得野外教学那天,我们在抵达河川之前所发生的事吗?」

  「在那之前发生的事——」

  我记得有许多小孩接连跌倒受伤,还有道路忽然崩塌而出现了一个大洞。后来还被成群的牛虻袭击。

  「细屋说他在瞬间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你觉得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应该是在道路崩塌的时候吧。」

  发生跌倒事件时所感受到的,应该只是微不足道的力量。毕竟只是要让小孩跌倒,并不需要用上太大的力量就能办到。而牛虻成群来袭时也没有看到细屋的身影。

  「啊啊,我受够了啦!」

  透夏忽然大叫一声。

  「我知道了啦,我当时确实做了不经大脑的行动!——那件事就是我做的!结果也造成了大家的困扰!我真的很对不起大家!」

  透夏气势惊人地垂下头道歉,然而我却是一头雾水。

  「呃……到底是什么事?啊,我已经听懂你做了什么事了,但是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因为我不爽啦!」

  透夏「唔」地一声呢喃着,噙着泪水的双眼直瞪着鹫住不放。

  「还不都是莲太郎的错!谁教你要跟濑名老师走得那么近!而且你根本把我丢到一边了嘛!哼,我就是喜欢吃醋耍任性,不行吗!」

  呃,也就是说——

  透夏对濑名老师和鹫住聊天一事感到嫉妒,因此决定略施处罚,让鹫住掉进突然出现的大洞里。但是对于身为强力神祗的透夏而言,即使她认定自己是在气息完全消除的状态下行使力量,还是被敏感的细屋察觉到强大力量的波动。于是细屋才会误以为某个拥有强大力量的存在正企图对登山队伍发动攻击——

  啊……

  我怎么有种整件事情变得像是一场闹剧的感觉?

  「竟然是恋父情结造成的意外……」

  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说出这个词汇。透夏则是一如预期地朝我直瞪而来。

  「恋父情结?你刚才是不是说了这四个字?」

  「啊、呃、这个嘛……」

  「你开什么玩笑!把那种词套在我身上,不就表示我真的是个无可救药的任性女孩!」

  本来就是。呃,这种吐槽还是留在心里就好了,真的说出口的话恐怕会发生难以想像的后果。

  「欸——名冢同学,你给我听好了。我们两人其实并不是父女。」

  「啊,等、等等,透夏——」

  鹫住不知为何焦急地试图制止她,但透夏仍迳自地继续说下去。

  「我的第二个名字为《羁绊的贵妇》,是个专司结婚和母性的女神。此外——我也是莲太郎的唯一伴侣和正室!」

  「……咦?」

  我不禁惊讶地张大了嘴。伴侣?正室?也就是说……

  「你们是夫妻?」

  透夏对自己说出口的话得意洋洋地点了个头,鹫住则是仰天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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