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了,从现在起终于可以好好地让在下彻底实现所有的心愿了吗?哎呀呀,真是令人心痒难耐呢!』
「……你可别太得意忘形喔,是因为你实在是太吵了。」
结束游泳池行程的隔天,我搭上了摇晃不已的电车。
今天,我为了让满寿顺利升天成佛,所以决定陪他实现所有的愿望,也因此我才会刻意地空出一整天的时间。只是,若要彻底地应付这个男人的兴趣,我想自己也必须做好相对程度的觉悟才行。
满寿的愿望是购买御宅周边商品,于是我才会朝贩售着这类商品的商店移动中。
然而,即使我的内心已经做好了相当的觉悟,但这个世界上仍有一种无法光凭觉悟就能彻底消弭的情感,那就是所谓的忧郁。
『真是令人期待呢。游戏可是这几年进步最为显著的领域喔,图像还有内容是不是都全面升级了呢?当然也得好好注意一下情色场景的变化才行呢,呼呼!』
「…………」
首先,他的目标之一正是十八禁游戏,也就是所谓的成人游戏。
当然,实际将游戏拿在手上,并且仔细确认其内容的是我的身体。身为男人的我不能否定对情色方面的资讯也有兴趣,但是若要积极地接触这类事物,我一定会选在四下无人的环境里,独自一人好好地享受品味。要我在商店里冠冕堂皇地物色色情游戏,我不认为自己的精神能够禁得起这种场面所带来的压力。
而且除此之外,我还有另一个考验得面对。
「天人,你不要露出那么阴沉的表情嘛,我也会在一旁帮忙你的。」
站在我身旁的千那面带笑容地说着。
『……只是,为什么千那小姐也要一起跟来呢?』
「你觉得我阻止得了她吗?」
我将照顾奏的任务交给亚夜花,并且一个人顺利地来到玄关,但是却在出门前被千那逮住。当我将今天的预定行程告诉她之后,她便主动表明要一同前往。
「我一定会帮得上忙的。嗯——你要为了满寿先生去买成人游戏对吧?万一天人在收银台被拦查的话,我也可以用已满十八岁的人类身份来代替你结账。」
这类游戏必须要年满十八岁才能购买,这是众所皆知的事实。
虽然实际要购买的人是身为大学生的满寿,因此身份伦理上并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毕竟结账的是我的身体,当然也可能会被店员拦阻。因此一旦碰上什么出乎预期的状况,到时候千那就会出手相助。
——只是,无论是自己去买,或是由身旁的女性代买,对我来说应该都是种羞耻难耐的行为吧。至于我到底能忍受到何种程度,再过不久就即将要用自己的身体去确认答案,虽然我不是很想确认就是了。
「呃……千那对于这种类型的游戏不会排斥吗?」
「如果是创作的话,只要别太过沉迷,基本上我都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千那用毫无动摇的语气回答了我的问题。
此时电车也即将抵达目的地。
千那主动地说了声「那我们走吧」,接着便面带微笑地率先走了出去。
『这下子感觉很难放开来享受了呢。』
满寿低声地嘟哝道。
由于我个人希望由门槛较高的要求开始解决,因此便决定先从成人游戏开始下手,其他周边商品则留待之后再行处理。
我们走进电脑量贩店,然后直朝着目标楼层前进。
只是——带着一个清纯系的美女走向成人游戏专区,到底会是什么感觉呢?或许会被当成同样对成人游戏有所偏爱的同好,甚至被视为会模仿游戏里的情节做出一些情色行为的情侣也说不定。
就在游戏楼层的边陲一角,有个以肉色为主的极乐天堂。
里面的男性顾客全都以尖锐无比的视线瞪向我,也有人刻意地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还有人立刻面露尴尬地低头离开——虽然反应各自不同,但至少可以确定当然没有任何人对我们抱持着善意。看来我们似乎造成其他人的困扰了。
『如果阁下觉得丢脸的话,不如和在下交换吧?毕竟在下经过无数磨练,这点压力可是无法让我动摇的喔?』
——该怎么办,如果满寿不断发出兴奋的怪叫,或失控地做出什么异常行为的话,到时倒霉的还是我。
最后,我决定由满寿来下指示,再由我用自己的意志来挑选他想要购买的软体。
『嗯——总之只要先大概绕过一圈就行了是也。这些游戏都是依照开发厂商来陈列的,因此只要大概看过之后,在下就能选出要购买的候补清单了。』
「是这样吗?」
『讲到所谓的成人游戏,其实每间开发厂商都有他们各自擅长的领域——或者应该说,按照游戏内容不同来选择适当的游戏厂商才是聪明的做法。例如巨乳系的话就选这一家,SM系的话选这一家,感动系的则是这一家。透过这样的方式就能够达到一定程度的区分了。』
也就是说,首先应该先挑选出符合个人嗜好的游戏厂商,接着再从中选出自己所爱的游戏,这似乎就是选择成人游戏的步骤。
『除此之外,平时应该多阅读杂志报导,并且参考网路评价及销售排行榜是也。啊,只是如果碰上知名剧本家或插画家所参与开发的新作品,我也可能会不考虑厂商直接买下来。只是这次几乎是在毫无情报的情况下进行挑选,因此我才打算依序以游戏开发厂商、外包装上的剧情介绍和C G插图来挑选游戏。各位可以好好见识一下在下的地雷回避能力,啾呼呼呼!』
满寿难掩兴奋地高谈阔论道。
可是——为什么我非得帮别人挑选成人游戏不可呢……
此外,始终站在我身后沉默不语的千那,不断地朝我投射温暖的视线,反而更令我尴尬到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这区是目前蔚为主流的校园恋爱喜剧,还有女仆系列,喔,这里还有妹系游戏呢——』
然而下一刻,满寿忽然陷入片刻的沉默,然后才缓缓地再次开口:
『说到妹妹……阁下的妹妹不要紧吗?今天早上,奏小姐好像有什么话想讲的样子呢……』
「啊啊,昨天她好像也有什么事想讲的样子呢。」
我对昨天的事仍然记忆犹新。等到这件事告一段落后,再主动去问个清楚吧。
『——嗯,天人兄对奏小姐还颇冷淡的嘛!』
「什么?」
满寿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令我不自觉地发出偌大的讶声。察觉失态的我急忙调整自己的音量。
「才没有那回事呢,我觉得自己算是很疼她的哥哥了,而且我根本没有任何要对她冷淡的理由啊!」
『嗯,虽然阁下所言的确是事实没错……』
你根本没想清楚自己想讲什么嘛!
「而且是小奏她自己说不急的,所以我才想说今天就优先处理满寿的事。回去之后我会去找她问清楚的。」
『既然你也有这种想法,那就不需要急着让我成佛啊——』
「怎么可以那么做呢——等等,难道你根本就没有成佛的打算吗?」
『等到我的眷恋消失,没有任何遗憾之后,自然就会离开这个世间了——话说回来,为什么你那么急着要让我升天成佛呢,天人兄?』
被满寿这么一问,顿时令我陷入了语塞。此时的我看起来就像是被对方反将一军,使自己陷入仿佛背负着沉重理由般的窘境。
『无法存在世上的事物自然消失,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理。老实说,残留在现世之中,有时也只会剩下痛苦而已。成佛、升天、净化,虽然说法各异——但是自己将要回归于无这件事,就本质上而言,对在下来说只有满满的恐惧而已。』
「…………」
『——不过……』
满寿义正诃严的口气忽然一变,成了嘻笑交杂的轻松声音。
『……想不到天人兄竟会为了我的事想得这么多,让在下更觉得你是个充满善意的人了呢。』
「……喂!」
原来你只是在耍我嘛。
『这是在下信赖你的表现方式啦!算了,不管怎样,现在你所能为我做的就是挑选成人游戏。来,快带在下去看下一个游戏柜吧!』
★ ★ ★
「呜呜呜……」
我无法动弹地瘫倒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全身的肌肉也不断地发出哀嚎。
想不到在水中行动这件事竟然会如此地耗费体力。虽然我原先就拥有相关的知识,但实际亲身体验倒还是头一遭。
我对于自己欠缺运动能力一事有着一定程度的自觉。也因此我才会打算只让自己漂浮在水面上。想不到却被那个战神妹拖进水里大闹了一场,结果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此时,有张带着金发的小巧脸庞采出头来。
「你还好吗,亚夜花小姐——」
主人断续地发出痛苦的呻吟,但随从却显得莫名精神饱满。
「……你都不会感到肌肉酸痛之类的吗?」
自己光是挤出声音,腹肌和胸肌就会刺痛不已。
「肌肉酸痛?」
乌尔莉卡像是听见了未知领域中的概念似地,一头雾水地歪着头。
「虽然我听不太懂,但是乌尔莉卡今天的身体变得很轻很轻呢——一定是因为昨天有充分运动的关系——」
她一说完,立刻轻松写意地在我面前转了好几个圈圈。
原来如此,她的身体是那种消耗越多体力,反而越能使她的既有体力值向上提升的构造,简直就是用了金手指嘛!
「……你找我有什么事?」
「啊,对了,乌尔莉卡接下来要去帮忙梨玖小姐打扫走廊,请问在这之前还有没有什么事要我去办的呢?还是需要我帮你拿些什么来呢?亚夜花小姐——」
「……你先去打扫吧,结束之后再帮我拿水来就行了。」
遵命——乌尔莉卡神采奕奕地答复后,便蹦蹦跳跳地离开了房间。我则是将脸埋进枕头之中,「呼」地吐了一口气。
自己这身弱不禁风的身体,可说是想要从茧居族毕业,迈向外面世界的最大致命伤。到目前为止数度外出远行时,每一次都让我有着十分深刻的体会。就算是跟着天人一起行动,往往也只会变成他的拖油瓶而已。和白天无法外出的梨玖相比,随时都能自由行动的我明明应该处于优势才对,但如此一来就只能看着优势白白浪费掉了。
既然如此,到底该怎么做,才能确实地提升自己的体力呢?
坐在电脑前查询的话反而会耗掉更多的时间,于是我决定用手机上网搜寻方法。
慢跑——对我来说根本行不通。如果真的要藉由运动增强体力,起初先从健走开始或许会比较适合也说不定。只是,走路这件事对我来说实在是份很累人的差事……啊,不如拜托天人来当我的监视员,搞不好是个一石二鸟的好点子呢!
我将视线移向房间的另一侧,奏正坐在天人的床上看着书。
虽然天人要我帮忙照顾她,但就像先前一样,我并不需要特别做些什么,奏就会老实地待在我身边。她真的是个既懂事又听话的小孩——即使说有些乖巧过头也不为过。
在一旁观察两人的我,看得出这对兄妹的感情并不差,也因此我才更觉得不可思议。
为什么这孩子不会觉得寂寞呢?为什么她可以压抑自己,不要求天人和自己同住呢?
我不禁反省起自己。我同样有着两位哥哥,只是两人对我而言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与其被要求和他们同住,倒不如放我一个人自生自灭要来得轻松。
可是,奏的哥哥可是天人。如果被天人弃置在一旁的话,我一定会寂寞到无可复加。而对于如今的我而言——算了,这件事并不重要,总之就先搁到一旁去吧。
从客观的角度来看,天人绝不是一个失格的哥哥。
一般而言,年幼的妹妹如果被强行带离和自己十分要好的哥哥身边,正常来说应该都会很寂寞才对。
可是,奏却鲜少提出要求。
『我不要紧的喔——只要乖乖等着,哥哥迟早会回到小奏身边的。我很清楚这一点。』
我记得先前她好像说过这样的话。那究竟是出自内心的信赖,还是表示两人之间的关系其实是可以轻易切割开来的呢?
(——我好像有点太过在意她了。)
眼前的少女宛如拥有某种足以勾起我兴趣的力量,并且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心一样。
那并非单纯只是因为她是天人的妹妹,而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正不断地触弄着我焦虑的心,同时令我感到心痒难耐。
就在此时,奏的视线也正好从书本上移开,转而拿起了自己的手机。她和对方透过手机讲了两、三句话后,便忽然站起身来。
「对不起,亚夜花小姐,我要去和朋友讲一下电话。」
说完,奏便离开了房间。
我经常看见她像这样透过手机和朋友说话,想必她一定有很多朋友才对。毕竟她是个如此活泼开朗的孩子,有许多朋友自是理所当然,丝毫没有一丁点不自然的事——
——可是……
我疑惑地歪头思索。
为何我始终感觉到一股微弱的不协调感呢?
难道真的有哪个环节不太对劲吗?
* * *
『唔——真是遗憾,想不到竟然会有这种意想不到的陷阱存在。』
满寿懊恼地嘟哝着。
「算了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之后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吧。」
我则是用无奈的语气应付着他,然后加快脚步向前走。
时间已接近傍晚时分。
我们简单迅速地完成了购物的目的,并且将采购的商品放到满寿做为仓库的公寓里。而此刻我们正在返回宿舍的路上。
我们将满寿想要的周边商品毫无遗漏地全数购入(顺带一提,成人游戏是由满寿的意志前去结账的,而且在收银台并未遭到特别的质疑,但千那却不知为何露出一副有些惋惜的表情)。但当我们将买到的游戏拿到满寿的房里,并且试着用电脑来启动游戏时,画面却显示错误而毫无反应。
『看来应该是在下的电脑作业环境太老旧了,毕竟那是很久以前的电脑啊……原本以为至少满足了游戏所需的最低系统要求,按理说应该是可以启动才对啊。』
由于电脑技术日新月异地进步着,稍微老旧的机械很快就会遭到时代的淘汰。当然,有时因为硬体无法相容,或是内建软体的版本太过老旧而无法启动等情形更是司空见惯。至于因应对策的话,则是得透过灌入最新的驱动程式,或是到游戏厂商的网站下载修正档等方式来加以解决。总之,原本对于电脑不甚熟悉的我,也因为此次事件而做了许多未曾接触过的尝试。
『看来在下的网路已经解约了,难怪会连不上线呢!天人兄,能不能请你想想办法?比如说那位名叫亚夜花的小姐所拥有的PC,应该是最新型的才对……』
「你是要我向她借电脑来玩你的成人游戏吗?我才不做这种事。不过如果满寿觉得把你的事情讲出来也行的话,那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唔——听起来似乎不是太好的方法呢。』
「就算你想趁她不在时偷偷借用也是不太可能的,因为那家伙几乎一整天都在房间里。」
「如果只是要用电脑的话,到网咖之类的地方用不就行了?」
此时千那忽然开口说道。
「喔喔,说得也是喔——听起来好像是个可行的方法耶?」
『唔——可是在外面的店里玩成人游戏,就各种意义而言其实还挺难实行的。不过如果只是要下载更新程式的话倒是不成问题。天人兄,可以拜托你帮忙吗?』
「……果然又是要我上场啊。」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算了,再怎么说也是我主动说要帮忙你的。只是,网咖还有其他费用你打算怎么办?今天一整天下来已经花了不少钱了耶。」
『呜,阁下竟然想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灵体请款,如此残酷的行为简直就和地狱的恶鬼没有两样嘛。』
「谁理你啊,总之你要付钱才行!就算我不向你收网咖使用费和交通费,今天买的游戏和周边商品可是很贵的耶!」
小型人偶(据说这玩意儿好像叫做人型公仔)一只就要好几千日圆,游戏一款更是要价一万日圆以上。光是看到标价时就差点让我晕倒。即使平时我从『天秤会』那里会拿到一些打工费用,但是以区区一介高中生的经济能力来说,这些花费根本早就远超过了我所能负担的范围。
「啊,『天秤会』其实还有一些经费可用,我想只要之后向弓虎申请应该就没问题了。如果天人现在手边的钱不够的话,我也可以先帮你出喔?」
「啊,不用了啦,我怎么好意思让千那帮忙出钱呢……」
我急忙拒绝了她的好意。
「……而且这本来就是我自己接下的案件。」
「所以我才会想要帮忙你啊。对于别人的事能够一头热地投入的人,总会让我觉得他是个拥有高洁情操又帅气的人。就像是哥哥一样。」
千那笑着说道。
对别人的事情一头热是吗……
「我之所以会想要帮助别人……该怎么说才好呢,可能是因为我拥有身为人类的经验,并且很了解那段记忆有多沉重的缘故吧。毕竟我也是以人类的身份被抚养长大的。」
由于人的生命短暂,因此每个瞬间都极其重要。即使是发生意外状况之时,当下所失去的事物也远比神的视点所看见的还要来得沉重。
「说得也是,哥哥也说过同样的话。人类的文化是由转瞬间即会燃烧殆尽的人类代代相传所累积起来的事物,所以我们应该要对其抱持着敬意才行。」
「千那自己又是怎么看待这一切的呢?你是和人类活在不同时间之中的神祇,我想,你能够和人类拥有共同感觉的部分应该很稀薄才对……」
我之所以会坚持提出这样的质问,或许是因为方才满寿所说的话始终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的缘故。
『对于自己将要回归于无这件事,只有满满的恐惧而已。』——先不论他是否只是在开玩笑,但当下的我确实因此顿失言语。如果想要强调自己以人类身份而生,对于这样的问题自然必须有所体悟,然而我自始至终却从未想过这件事。
终究必须消失殆尽的存在,以及将消灭一事视为理所当然的存在。
即使满寿只是在无意识间说出这样的话,但切中核心的话语却令我不自觉地厌恶起自己。
「这个嘛……」
千那微弯着脖子,看起来似乎正在思考些什么。
「……以前我也曾经说过,我的确无法像哥哥还有万那他们那样去爱人类。但是——对了,天人,你知道区分神和其他存在最大的差异是什么吗?」
「呃……」
我想答案应该有很多种吧……
在我还来不及回答之前,千那已经继续开口向下说道:
「如果要举出一个浅显易懂的答案的话,我想应该就是神话当中的神并不会像人类一样死亡吧。虽然对于神而言,也会出现『已死』这样的状况,但是大部分的情形仍然能藉由复苏,或是堕落到一般称之为冥界的异界中等方式改变形体后继续存在。也就是说,几乎没有任何绅祇曾经历过存在性完全被消灭的『死亡』。虽然我曾说过哥哥已死,或是我本身也曾杀死过其他的神,但这一切其实都是以再生为前提所发生的情况。」
「也就是说,神拥有不死之身——」
而这也是区分人和神最大的差异。
「是的。」
千那肯定地点了个顽,然而表情却显得有些阴郁。
「或者应该说,过去曾经是如此才对。但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众神们失去了力量,甚至连维持存在一事都出现了危机。也就是说,神已经失去了不死之身。今后对于我们而言,伴随『消灭』而来的恐惧随时都会袭击而来——而我第一次实际对这样的恐惧心有所感,就是因为遇上了哥哥的事。」
千那的视线像是要深入我的双眼般直射而来,并且严肃地继续说着:
「大约在两、三年前,实寻市曾经遭遇相当大的一场危机。加上我们种族并非如外界想像般那么团结,因此那时候我也和『天秤会』之间——」
就在此时,千那忽然停下话语,并且默默地拿出手机。她和手机那端的人说了几句话后,才用一句「我明白了」做为结尾并挂上了电话。
「对不起,因为哥哥打电话来,指示我不要把详情说出来比较好,所以接下来的部分就让我省略掉吧。」
「请等一下。难道那是非得瞒着我不可的事吗?可是,我也自认是『天秤会』的一员,为什么不能……」
「我们并不是不相信你——」
千那露出有些困扰的表情。
「——其中也包括了不要让你知道比较好的理由。这是为了天人你好,同时也是为了其他人好。」
「……我知道了。」
虽然心中仍有难以释怀的部分,但这时候还是先别深究下去比较好。
「总之,你想问的重点就是我对消灭这件事的看法对吧……那我就继续往下说了——两、三年前,『天秤会』和反对势力起了一场冲突。后来在演变成两败俱伤的致命性毁灭之前,『天秤会』成功地终结了这场冲突,然而一二三哥哥却为了保护被卷入其中的人类,因而失去了大半的力量。」
因此,如今他必须依靠寄宿体,才能勉为其难地保有自己的存在。到这里为止是我先前曾听闻过的部分。
「哥哥他总有一天会完全消失——对我而言,那正是令我理解恐惧为何物的根源。而且那样的恐惧更在我的心中产生了连锁反应。无论是哥哥、我或是万那,总有一天都必须面对完全的消灭。如此真实的感受已经在我的心中萌生。我宛如受到世界崩坏般的冲击一样——没错,所有存在终究都会消灭殆尽的。」
说到这里,千那竟浮现出浅浅的微笑。然而就我的认知来看,那或许是自嘲的表情也说不定。
「请你不要笑我,天人。因为我自认为自己是神,也因为我从未对人类以及其假虚无的存在抱持过关心,因此我才会连这种事情都一无所知。」
我从未想过要嘲笑千那。
而千那则似乎还有尚未道尽的话。
「后来,我认清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人类即使随时都得面对恐惧,仍然能够拼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
「原本的我并不了解所谓的『消灭』代表着什么——就这一点而言,神其实要远比人类还迟钝许多。因此,如今的我对于生命的重要性、活在世上的尊贵、以及赌上性命帮助他人这件事背后的价值,都已能有所体悟。我已经不会再蔑视人类了。」
听到这里,我总算理解了千那在游泳池时所说的话。如今的她已经体认到『存在的终结』,因此才能用不同的视点来理解人类。
「说了这么多真是不好意思,我们都已经快回到宿舍了呢。」
千那用温和而稳重的笑容说道。
「……啊,欢迎你们回来——」
手上拿着手机的奏正站在中立国宿舍的玄关前面。
「我们回来了。你有乖乖地待在宿舍里吗?」
我摸了摸奏的头,妹妹则是用笑容回应了我的问题。
接着,我们留下似乎还要再讲一会儿电话的奏,然后先行进入了宿舍里。
我再次向千那道了声谢谢后,便迳自沿着走廊走向自己的房间。结果正好在房门外和面露苦涩表情的亚夜花不期而遇。
「谢谢你帮我照顾小奏……不过又还没到吃饭时间,能在房间外面碰到你还真是难得呢,发生了什么事吗?」
亚夜花一看见我,一瞬间闪过有些迷惘般的表情,然后才缓缓地开口回应:
「我正好有事要找你谈,你现在有空吗?」
「是有空啦……」
这比在用餐外的时间碰到她还要难得。
我们一起回到共用的房间里,亚夜花先是发出了轻微的呻吟,然后才动作僵硬地坐在自己的床上。
「你的肌肉酸痛已经恢复了吗?」
「如果那么容易恢复,我的脸色就不会这么难看了……」
「既然如此,你还不乖乖躺在床上休养。你刚才到底在做什么?」
「我想去找小奏……对了,我要找你谈的就是关于她的事。」
「不会吧。那家伙做了什么事吗?」
我不禁蹙起眉头。
虽然我并不觉得奏是那种会造成别人困扰的女孩……
「不,我想说的并不是关于小奏本身的事。说得直接一些,其实是和天人你有关系的事。」
「我?」
亚夜花点点头,接着继续开口说道:
「你有看见小奏在玄关讲电话吗?」
「有啊,我们回来的时候就在外面碰到了她……怎么了吗?」
那一幕看起来不过是平时见惯的场景而已。毕竟她平时就经常和朋友在讲电话。
「天人,你……你不觉得自己对小奏有点冷淡吗?」
「咦?」
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话题?
应该说,为什么又是这个话题?
想不到亚夜花竟然说出了和满寿一样的话,真是令我始料未及。
「你、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难道说小奏向你抱怨了什么吗?」
如果她真的对我有什么不满的话,大可直接告诉我不就行了。
但是,亚夜花却摇摇头否定了我的质疑。
「不,小奏并没有向我抱怨任何事,我只是看到……」
说到这里,亚夜花忽然停下了话语,然后才又像是喃喃自语似地再次开口说道:
「……啊啊,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我明白自己为何会对她如此在意的理由了。因为那孩子和我一模一样。」
「喂,你不要一个人在那边释怀,拜托你也说明一下让我了解好吗?」
我可是听得一头雾水耶。
「你知道小奏经常在讲电话这件事吧?」
「知道是知道……那是因为她朋友很多的关系不是吗?」
亚夜花虽然也有自己的手机,但是我几乎没看过她拿来当做通话的工具使用,顶多偶尔会寄给我一些内容十分奇妙的邮件而已——不过先不管这件事,我实在搞不懂这两个人之间的共通点在哪里?
「天人知道小奏通电话的对象是谁吗?」
「这个嘛——我不知道。」
她的意思是……我必须要确实地掌握住每一个和小奏通电话的人身份为何吗?
「那么,你有发现小奏和别人通电话的时间,大多是天人你没办法陪在她身边的时候吗?」
「这个嘛……或许多少也有关系吧。只是,我本来就不可能一整天都陪在她身边,总不能要求她即使我不在身边时也不能讲电话吧。」
亚夜花持续地提出令我捉摸不着核心的问题。
我一边回答着她的提问,同时也感受到一阵无法充分表达自我想法的不安逐渐在胸口扩散开来。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
就在这时候,满寿忽然插入我们两人的对话。
『唔……方才我已经告诉过阁下,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所谓的「妹系」领域。如字面上所示,其所指的就是将妹妹视为攻略对象的成人游戏。』
你突然讲这个做什么啊,喂!
『这类游戏的剧本中经常会将「太接近身边而无法察觉」这样的要素做为主轴,往往只要错失一个小小的提示,可能就会让你的旗子被彻底折断。阁下是否想知道该如何深入攻略这种游戏呢?』
「呃,我为什么非得攻略这种游戏不可啊……」
「攻略?」
亚夜花疑惑地重复了我的话。
「没事没事,我在自言自语而已。」
……我得小心避免把自己和满寿的对话说出口才行。
『那么,在下就以辅助角色的身份给阁下一个提示吧。方才你看见了奏小姐在玄关口讲电话的模样,请问当时手机的状态是?』
我不禁循着他的话开始回想。手机的状态?应该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才对啊……
「…………」
「天人?」
「欸,亚夜花,你看过几次小奏在讲电话的样子吧?你可以回想一下当时手机的状态吗?有没有什么……」
「你终于发现了——」
亚夜花轻轻地叹了口气。
「——没错,就我所看见的状况,小奏在通话时拿在手上的手机,其实从未闪着通话时应该闪灭的灯号。」
大多数的机种在接通电话时,手机外壳的灯号都会以一定的间隔闪灭,或是会在手机荧幕上显示讯号。奏所持有的手机就是属于这种机型。
但是,亚夜花实际所见到的情形却非如此。刚才在玄关时也是一样。
也就是说,奏的手机是处在尚未接通的状态,电话的另一头并没有任何人存在。
「竟然会有这种事……啊,难道说又是『非人者』——」
如同满寿刚开始附身在我身上时所发生的状况一样,电子机器其实是相当容易受到灵动干扰的。或许奏也是因为身边有非人者带着恶意进行操弄也说不定——这样的想法不禁流过我的脑海中。
但是,亚夜花却以摇头否定了我的臆测。
「我已经确认过她周遭的气息了,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的存在。」
「呃,可是,你先等一下……那小奏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失序地陷入剧烈的混乱之中。简而言之,小奏到目前为止讲电话的模样,全都只是在演着毫无意义的独脚戏而已吗?我完全无法想到任何驱使她这么做的目的或理由。我只能感觉到描绘于自己心中的奏正逐渐地分崩离析。
我将视线移到亚夜花身上。或许此刻的我正露出一副哀求对方伸出援手的无助表情也说不定。
「欸,刚才你说过『小奏和我一模一样』对吧?你了解小奏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吗?」
被我这么一问,亚夜花也跟着露出苦涩的表情。
「……要我告诉你真相,就等于把毫无遮蔽的自己在你面前曝光一样。我实在不太想这么做,你一定非要我说不可吗?」
「算我求你。」
即使要我像这样低头也无妨。或者要我做任何事都行,我只希望求得一点微渺的提示就好。
亚夜花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终于接着开口。
「天人,你曾经发现过小奏其实不太善于和人沟通这件事吗?」
「不,我反而觉得她是个和谁都能打成一片的女孩……」
「那应该是她所刻意装出的形象而已——你仔细想想,其实小奏很少自己采取一些行动。她看起来虽然是个情感丰富、活泼外问的女孩,但事实上却不是那么地引人注目。」
「行动……你是说像是主动找人说话之类的吗?」
「是的。你想想看,记忆中应该很少有这种场景吧?」
这么说来,我的确没有什么印象。每次只要碰上初次见面的对象,大多是由我催促着奏向对方问好,或是由对方先行开口提问。
「可、可是,就算是这样,那也应该只是因为来到不习惯的地方,所以才变得有些畏缩而已不是吗?像宿舍里原本全都是她不认识的人,而且大家又都比她年长……」
奏是个年幼却熟知礼仪进退,并且懂得有时需要表现出客气谦让的孩子。这难道不是因为她的个性较为积极的关系吗?
亚夜花像是稍有犹豫似地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再继续开口说话。
「小奏即使在面对你的时候也是一样,天人。或许应该说,她和你相处的时候,这种情况反而是最为明显的。」
「咦……」
我瞬间哑口无言。
「可、可是,我是她的哥哥耶?而且我从她出生之后,就一直都陪在她的身边啊?」
「我不认为天人是个失败的哥哥。即使是我这种没用的人,至少也能确定这一点。我反而觉得你是一个很会照顾别人的人——」
但是,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忽略掉最重要的事物……亚夜花压低音量地呢喃道,然后缓缓抬起头来。
「——请你仔细地回想看看。小奏曾经积极主动地来找你说话吗?她曾经主动地牵住你的手,或是主动地上前抱住你吗?」
「这……」
我好想回答「当然有」,但是却怎么样都无法将这三个字挤出喉头。
我主动地抚摸她的头,牵住她的手,或是将她拥入怀中,这样的记忆几乎多到难以胜数。但是——那家伙曾经主动对我做过这些事吗?她曾经二话不说地往我身上扑来,或是毫无预警地紧抱住我吗?
当我发现自己竟无法说出肯定的答案时,顿时感到震惊不已。
「因为你实在太正直了。天人绝对不会对亲密的对象说谎或伪装自己,也因此你无法理解别人会这么做的理由。你对于眼前所见的事物太过深信不疑了。」
「……等一下,先不管你个人对我有什么评价,对彼此说谎或是伪装的关系,难道真的称得上是『亲密』吗?那也太奇怪了点吧。」
的确,我对于和自己关系亲密的对象必定坦诚以对,因为我认为唯有这么做,才是最正确的往来方式。难道我错了吗?
「那既是你的优点,同时也是你的缺点。但是,也是因为如此,我才会对你——」
亚夜花话说到一半,却突如其来地闭上了嘴。感觉就像是自己不小心说出了多余的话一样。
「你对我有什么想法吗?」
「没事——我换个说法好了。天人,你从未想过世上其实存在着『太过亲密反而无法吐露真心』的人。」
「所以,亚夜花……你能够了解?」
她的话听起来就像是自己对于那样的心境早已了然于胸一样。
「我了解,因为我和小奏是『一模一样』的人。」
亚夜花毫无迟疑,用极其自然的语气肯定了我的提问。
「我想,她其实正因为自卑而感到害怕也说不定。」
「害怕……害怕什么?」
「——最害怕的事应该是被天人讨厌吧。还有被你排斥,被你拒绝之类的。」
「我?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又是一些让我无法理解的话。
「我可以在这里向你发誓,我这辈子从未对小奏有过任何一次厌恶的感觉。而且那家伙每次和我在一起时,总是显得很开心——」
「天人,你希望小奏能够成长成一个开朗懂事的孩子吗?」
「那是当然的啊。」
「你不觉得小奏就是因为理解你对她有这样的期许,所以才会拼命地在你看得见的地方努力吗?如果不是因为她将自己的情绪藏起来,那么她在和天人相处时,应该就不至于会感到害怕畏缩才对。」
「……」
「你想问『为什么』对吧?理由其实连我也不清楚。我想,真正的理由也许只有小奏能告诉你——只是,我想我可以理解她的心情。因为伸出手可能会被对方拨开,于是索性将手缩回。即使许愿也未必能够实现,所以干脆放弃每一个小小的心愿。只要不对别人心有所求,自然就不会尝到被拒绝的滋味。只要避免心怀期待,就能永远和失望划清界限。过去的我也曾经实践过这样的想法,直到今天也尚未从这种想法的束缚中解脱。」
「……所以你才会说你们其实是『一模一样』的对吧?」
因为害怕受伤,所以不去要求别人。如果被拒绝会感到痛楚,倒不如不要强求满足。
无论是亚夜花或是满寿,都异口同声地认定我「对奏的态度太过冷淡」。因为我误以为奏对于这样的关系心满意足,始终不给她任何一丝表现自己的机会。就像是对饥肠辘辘的雏鸟置之不理的母鸟一样。
我真想痛殴自己一顿。
老爸为了筹措当时体弱多病的母亲所需的医药费,以及自从母亲过世后支付我们的学费及生活费,必须终日劳碌奔波,因此想在家里和我们共度天伦理论上是不可能实现的。也因此我不只是以哥哥的角色,同时也兄代父职地照顾着奏。只有一半人类血统的我直到后来因失去方向而进入这间宿舍为止,一直都是这么活过来的。
——但是,如今却落得这副难堪的德行。
「……嗯嗯,你说得对。」
我似乎能够了解奏独自一人讲着电话的目的是什么了。她所追求的正是绝对不会背叛自己,也绝不会让自己受伤的『完美朋友』。
她渴求着那仅在幻想之中才能相遇的虚无存在。
『啊——阁下听过「imaginary companion」这个词汇吗?它指的是年幼的小孩幻想中的朋友。』
满寿如此说道。
也就是所谓的「看不见的朋友」对吧?
『许多小孩也会为了驱离寂寞而经常一个人玩耍,其实并没有必要把它当成太过严重的问题看待。』
就算我转换想法,对于奏来说也得不到任何的安慰。
「但是,最后我还是让小奏感到寂寞,事实就是如此。」
「她是个相当伶俐的孩子。因此她懂得将真正的自己隐藏起来,表现出不会让你担心的言行举止。和我相比,小奏算是做得相当好的了……那么,天人,你打算怎么做?」
「我——」
就在此时,奏也正好回到了房里。她仿佛像是察觉到弥漫室内的沉重氛围似地,交互地望着我和亚夜花的脸。
「呃……请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
我费了一番功夫,才得以用笑容面对她。
「啊——小奏,可以借我看一下你的手机吗?」
「……?嗯,好啊。」
我打开从奏手上接过的手机,确认接听及拨号记录。从奏方才讲电话的时间来试着找出通话记录——果然找不到。为了避免误会,我也仔细地确认过合计通话笔数,但看起来并没有删掉通话记录的迹象。
「欸,小奏,你刚才是和谁在讲电话?」
「我的朋友啊。」
「哪里的朋友?」
「是哥哥不认识的人喔——」
她天真无邪地答道,怎么看都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
我的心情也变得更加复杂,怒气、烦躁和混乱在脑中纠结成一团。
「小奏……」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开口叫了她的名字。而奏也像是为此而感到害怕似地抖了一下。
「呃,哥哥……小奏做了什么不对的事吗?」
看见她迟疑的表情时,我顿时理解了一切。应该说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察觉到这一切。
没错——真的是如此。
这个孩子对我的一举一动都十分地敏感——因为她极度害怕自己被我讨厌。
「不……没什么,你不要放在心上。」
此刻我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地用温柔的语气安抚她惶恐的心灵。
——都是我不好。
* * *
隔天,我一整天都在观察着奏得举动。而她也和平时无异地讲着电话。
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请亚夜花再次探查奏周遭的气息,确认是否有非人者的存在。但最后得到的答案仍和昨天一样。
既然如此,这就单纯只是兄妹之间的问题而已了。
我算准奏讲完电话的时间,然后将她叫到我向龙太借用的房间里来。
「什么事呢,哥哥?」
奏天真无邪地仰头望着我。
好了,我该怎么开口才好呢?
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你觉得很寂寞却没有人陪伴吗?
你到底希望我怎么做?
「……和你讲电话的那个朋友是个怎么样的人?」
结果,我脱口而出的却是如此无关紧要的台词。
「嗯,他是个男孩子。」
虽然不知道实际年龄,但据说大概比奏大一点。说话方式有点粗鲁,但却是个善于倾听的好听众。某一天,对方忽然打了电话过来,从那之后就和奏成了固定的电话好友。将奏的话大致地整理过后所能得知的就是这些内容。
「今天对方也会打电话过来吗?」
「嗯。虽然小奏把电话设定成没有来电铃声也不会发光,但是如果他打来的话,我还是可以知道。另外小奏有时候也会主动打给他。虽然我不知道号码,但是只要想打的时候,就一定能够打得通。」
原来如此,这就是奏心目中理想的朋友形象吗?
或许我应该告诫她「不准再和那家伙通电话了」才对。可是,既然这是为了填补寂寞所出现的代偿行为,强制禁止对事情也未必一定能有正面帮助。
既然如此,不如告诉她「有什么不满就直接对我说」如何?
但是当奏回答「我对哥哥没有什么不满」时,我又该如何应对?难道要认定她在说谎,然后逼迫她说出真心话吗?
不——原本她就是为了不要让自己对旁人产生不满,避免带给他人负担,才会这么努力地编织『谎言』。而我怎么能将它当做定罪的证据呢?
各种不同的思绪在我的脑中交错盘旋。
我抓了抓头发,然后大大地吐了口气。
——这样下去不行。我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好。越是深入思考,反而越像是将自己逼入遍寻不着答案的五里雾中。
比起和众神或是怪物对峙,眼前的状况更令我不知所措。说实在的,我已经打从心底感到无计可施了。
「哥哥?」
奏露出一副狐疑的表情注视着我。
不能再这样一直沉默下去。于是我先是低声沉吟,然后努力地从口中挤出更多话语。
「啊……对了,小奏,如果我现在告诉你,可以帮你实现一个心愿,你会想要什么?」
「咦,什么都可以吗?」
「什么都可以喔!」
「嗯——……如果晚餐哥哥可以做汉堡排的话,我会很高兴的喔?」
「那样就好了吗?——对了,你昨天在游泳池的时候,不是说有件事想拜托我吗?是什么事?」
「啊,嗯,关于那件事,其实已经取消了啦。」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讲出来的话可能有点太任性了。」
奏用明亮的笑容说着。
此刻的我越来越能体会并理解亚夜花先前所说的话了。
奏的表情乍看之下虽然毫无矫作,但其实她必定会无意识地在自己和对方之间拉起一条警戒线。一旦可能使对方生气,或是令对方感到不愉快,甚至是即将遭到拒绝时,就绝对不会勉强自己去承担该风险。
「你要不要先说说看?说不定其实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喔?」
「不——要!那是秘密——」
而且,奏也绝不会让出这条保护自己的警戒线。
「老爸和我平时都没什么时间陪你,你不会很寂寞吗?」
「不会啊。那是因为爸爸有自己的工作,哥哥也很忙的关系啊。」
奏还是不愿承认。
「如果我说,明天起我临时有事得处理,接下来的日子都没办法陪你了呢?当然,我只是假设而已啦。」
「嗯——那小奏应该会对哥哥说声『加油』吧。」
她仍旧不肯说出内心真正的感受。
我词穷了。
该怎么做才能引出她深藏在心底的想法?我想,奏之所以会如此,应该是出自本能性的自我防卫,而非经过思考或计算后所采取的行动才对。然而正因如此,才令人更加难以突破。
「呃……哥哥,怎么了吗?」
奏窥探着忽然陷入沉默的我,有些担心似地问道。她的眼神之中似乎闪烁着不安的神色。
「小奏,我是你的哥哥对吧?」
「嗯,是啊。」
「既然如此,你能不能多相信我一些?我想,当时妈妈的意思就是要我好好地照顾你。将你拉拔长大是我相当重要的工作。再这样下去,我实在没有脸向已经过世的妈妈交代。」
「…………」
就在这一瞬间,奏脸上的表情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妹妹表现出如此的动摇。而这样的变化也招来了最恶劣的结果。
「……哥哥,你生气了对吧?」
即使奏拼命地试图再次展露笑容,但她的双眼早已溢满了伤心的眼泪。
「对不起,小奏是个坏孩子,对不——」
奏还没有把话讲完,便不再理会我空虚的叫唤声,迳自冲出了房间,只剩我一人呆若木鸡地伫在原地。
「……满寿。」
『什么事?』
「我做错了什么吗?」
『请阁下自己想想看吧。我只能告诉你,与幼女为敌者就是在下的敌人。』
「怎么了?」
当我回过神时,梨玖已经站在我的面前。
「怎么了……你在问我吗?」
「对啊,因为天人哥一直在叹气嘛。」
原来我连自己都没发现,看来真的病得不轻。
此时的我,正在宿舍厨房里准备晚餐。
即使处于心不在焉的状态,我还是能够按部就班地将料理完成,这可归功于自己早已驾轻就熟的专业技巧所赐——只是此刻的我实在也没什么心情为此自满就是了。
原来我从未真正理解过奏的心情,最后还彻底地伤了她的心。这就是为何此刻我会如此消沉的主要原因。
或许我真的对自己,同时也对奏抱持了过度的信任也说不定。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偏的呢?
「味噌汤已经可以了喔——你在烦恼什么吗?」
「……嗯,有一点事啦。」
「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和我谈一谈?虽然我不一定能帮你解决,但是讲出来应该会比较轻松喔?」
「说得也是。」
我带着苦笑回应。
从那之后,奏便躲进了我的床铺,并且拒绝和我进行任何的对话。
而在一旁看着我们两人的亚夜花,先是叹了口气,之后还用像是责备般的视线瞪了我好一会儿。但是直到最后,她都没有开口说出任何一句话。
无所适从的我只得用准备晚餐的名义逃到了厨房。我准备了奏最喜欢吃的汉堡排,但光是这么做根本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那么,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处理?」
我的身后忽然传来另一个声音。
「哎呀,是亚夜花啊,难得你会出现在厨房呢!」
梨玖有些讶异地说着。
「……不管怎样,我还是得再和她谈谈。如果她愿意收起脾气,乖乖地出来吃晚餐就好了。」
虽然我不确定这算不算是兄妹吵架,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如此险恶倒还真的是头一遭,因此我也不知道到底用什么方法才能有效地化解这场尴尬。
「咦,什么?你们在说什么事?」
尚未听说事情始末的梨玖一头雾水地睁大眼睛问道。正当我准备向她说明前因后果时,千那也正好走进了厨房。
「晚饭已经快要做好了吗?」
「啊,千那,你肚子饿了吗?」
梨玖用轻松的语气问道。
「不是啦,啊,嗯,我确实是有点饿了,而且也很期待今天的晚餐……只是,我刚看见小奏跑到外面去了耶。」
「小奏跑出去了?」
「是啊。我想说都快要吃饭了,不晓得她还要到哪里去?」
「跑出去……是指跑到宿舍外面吗?」
千那点了个头。
「而且她手上还拿着手机,看起来好像有急事似地跑了出去,所以我有点担心……」
「……梨玖,拜托你帮我看一下这些料理好吗?」
「咦?啊,好。」
我跟着跑出了厨房,并且直朝着玄关而去。接着,我迅速地打开大门四下环望,但却不见奏的身影。
我赶忙从口袋中掏出手机,并且拨了小奏的电话号码。
『您所拨的号码现在无法接听。对方可能身在无法收讯的位置,或是手机尚未开机——』
我口中一边念着「那个笨蛋」,一边切断了通话。我记得她的手机应该附有显示所在位置的功能才对,但是如果没有开机的话,这项功能就无法派上用场了。
她该不会打算离家出走吧?由于现在是盛夏季节,天色变暗的时间相对较晚,但距离天黑顶多也只剩下几十分钟而已了。对于奏来说,这片土地还算是十分陌生,如果她一旦跑得太远,能不能自己一个人回家还是个未知数。
「啊——可恶!」
我无处发泄地吐出这句话,然后准备朝外面奔去。
就在此时,忽然有人拉住了我的衣服。
「你打算摸黑找人吗?」
对方的声音毫无起伏。我回头一望,只见一个身穿睡衣,面无表情的少女就站在面前注视着我。
「就算一直待在这边等,也不保证她就能回得来啊!放开我啦!」
亚夜花露出一副莫可奈何般的表情。
「请你先冷静下来。你该不会忘了这间宿舍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还有居民们又是什么身份了吧?」
「在这一带。」
小诗指着摊开的地图上头的某一点。
「和宿舍的直线距离大约三oo公尺左右。目前还感觉不到她在移动的气息,如果她开始移动的话,我会用手机通知你们的。」
「抱歉,谢谢你的帮忙。」
「……不用向我道谢了啦,我也很担心小奏啊!」
我拜托小诗使用魔法锁定了奏所在的位置。
「姊姊,你记得这一区的状况吗?」
「这是山头的方向对吧?我想这一区大概都是些空地和停车场才对。」
「等小奏小姐回来后,大家再一起吃饭吧——」
「这件事就全权交给你处理了,一定要带她回来喔!」
「……对不起,给各位添麻烦了。」
我向众人低头致歉。晚餐前发生了这场意外事件,使得所有的宿舍居民总动员地加入协寻行列。
我急忙奔向玄关——但就在这时候,我却猛然止住了脚步。
如今因为得知奏所在的位置而稍微冷静下来后,我才想到此刻的自己仍然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才好。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之后又该如何弥补她,至今我依然尚未找到答案。
如果就这样直接过去……见到奏之后我又该怎么办?
「别担心,因为天人哥的做法是正确的。」
我循着声音回过头去,梨玖和亚夜花就在我的身后。
而梨玖则是继续接着说下去:
「虽然我还是不太了解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但是我仍然相信天人哥你所做的一切,只要是天人哥经过一番思考和烦恼后所下的决定,我相信那就是最正确的。即使道理上无法说服对方,但只要对你有这样的信赖,我想一定就能转化成勇气和力量。」
「……谢谢你。」
这次我的表情应该已经从苦涩稍微转成了淡淡的笑容才对。紧绷的情绪的确稍微获得了舒缓。
亚夜花则是露出一副有口难言般的表情,迅速地用视线扫过梨玖全身后,才转向我开口说:
「啊……我只说一句话。『胆小者只会相信不畏拒绝依然前进的人。』这句话请你记在脑海里。」
「……?啊、我、我知道了。可是,那是什么意思?」
「当有必要的时候,我想你应该就会了解了。就像是一句咒语一样。」
虽然不太懂亚夜花的用意,但总之还是先记下来吧。
『……天人兄还真是个不可思议之人呢!』
在断续地下着小雨的天气里,我照着小诗的指示朝着目的地奔驰时,满寿忽然冒出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
「嗯?什么意思?」
『不,没什么。我们赶紧去迎接在下最爱的幼女吧——』
没过多久,眼前就出现了一片颇为宽阔的空地……就在这里!
闲散雅致的风景中依稀可见一个小小的人影,并且正在用细微的声音说着话,于是我蹑手蹑脚地慢慢朝对方接近。
「…………嗯………………是这样吗?」
果然是奏。虽然她正将手机贴在耳边,但机身上头的灯仍旧未见闪动。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先前我早就已经确认过她的手机目前是关机状态。
「真的是这样吗…………我……果然还是……」
「小奏。」
我一喊她的名字,奏立刻像是从梦中惊醒似地转过头来。
「哥、哥哥?」
「我来接你了。我们回去吧!」
然而,奏却依旧单手紧握手机,并且一步、二步地渐次后退。我从未见过她此刻这副——写满恐惧的表情。
「果然、果然是这样没错——哥哥,你果然已经讨厌小奏了对吧!」
「喂,你在说什——」
「不要过来!」
她的声音显得无比激动,令我不禁停住了脚步。
「这是我的朋友告诉我的。他说,哥哥其实很讨厌我,而且还很恨我,所以打算跑来重重地处罚我一顿。」
「我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
「骗人!你不就是追到这里来抓我的吗!我的朋友早就警告过我了!」
为什么事情会演变到这种地步呢?
我做了个深呼吸,试图先让自己的情绪镇静下来。
接着,我用温和而平稳的语气缓缓开口:
「小奏,你听好,你是我的妹妹,我怎么可能有讨厌你,甚至是恨你的理由呢?」
「可是……」
奏垂下泪水不停打转的眼眶,用颤抖的声音开口说道:
「可是……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生下我的关系,妈妈才会死掉的!」
「…………」
「我、我等于从哥哥还有爸爸那里抢走了妈妈一样!」
霎时间,我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奏的话。
冲击、理解、后悔和混乱相互交错纠结,并且如同电流般窜过我的背脊。
——我顿时恍然大悟。
这就是一切的根源。
「我、我对妈妈的模样一点记忆都没有。但是,我从爸爸和哥哥所说的话里听得出来,你们两个人都很喜欢妈妈。」
确实,我深爱着自己的母亲,同时我也希望奏能够多了解母亲的事,因此才会经常对她说些关于我对母亲的回忆。包括母亲对我而言有多么重要,她过世的时候我又有多么痛苦悲伤,我已经记不得究竟对奏提过多少次了。
或许每当我提及一次母亲的事,就等同于伤害了奏一次,使得她心中的罪恶感越加膨大。
虽然我从来不曾想过要将这件事归咎在奏的身上。
但是——我应该要顾及到她的心情才对。没有察觉到她的感受是不行的。
因为那是我应负的义务,同时也是我该尽的责任。
此时,奏的话就像是溃堤的洪水似地,接连不断地倾流而出。
「抢走妈妈的我,会被讨厌是理所当然的!虽然我也不希望变成这个样子,但是我也没办法啊!所以我才会想,至少我也要当个乖孩子才行!就算觉得寂寞,我也从来不曾把寂寞两个字说出口!」
这就是为何奏从未主动接触我的理由吧。
一旦被我拒绝,就会自动地证实「自己果然被讨厌了」这样的结论——奏对此深信不疑,也对此恐惧不已。
一切就如同亚夜花所说的一样。
相对于此——我竟然会迟钝到如此无以复加的地步。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骗人!」
我的声音霎时间就被掩盖而消逝。
「哥哥都在骗人!我的朋友说,你一定会说这种话来欺骗我的!他还告诉我,这就是哥哥你讨厌我的证据!」
「不是的!奏,你先听我说。总之我们先一起回去好吗?现在也开始下起雨来了,再继续待在这里会淋湿的喔?」
「我、我不要回去!我现在要去我的朋友那里!」
「你的朋友……?」
「我会来这里,也是因为他要我来的。因为他说只要来到这里,他就可以陪着我……」
「…………」
我紧咬住自己的嘴唇。
看来要让奏重新信任我,远比想像中还要困难许多的样子。
我的话语已经变得毫无力量,但是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我们之间累积了好几年的误解和扭曲,绝不是在这里用三言两语就能够冰释的。
既然如此——
我深沉地吐了口气,专注地直视着自己的妹妹。
看来只能出此下策了。
「小奏,你乖乖站在那边别动。」
接着,我缓缓地跨出脚步。
「不要!你不要过来!」
奏转过身作势逃走,同时我也拔腿向前狂奔。
因为她拥有远远超过一般人类,甚至和我相比也毫不逊色的运动能力。但是就目前认真的程度而言,我想我应该稍微高过奏一些才对。
(追上了——!)
我成功地抓住了她的衣领,并且一把将那娇小的身体抱了过来。然而同时失去平衡的我们也直接摔倒在地。
「放开我!我要去找我的朋友!让我去找他啦!」
「不可以去!」
我紧紧地抱住奏,并且怒声斥道。
此时,我忽然想起了亚夜花的话。『胆小者只会相信不畏拒绝依然前进的人』——
「你不准去,你是我的妹妹!你必须留在我身边!」
即使无法传达给对方,亦或是被拒于千里之外,都要不断地反复尝试,坚持到底,直到对方愿意相信并接纳自己为止。而这正是我目前的首要之急。
奏拼命地挣扎,试图从我的手臂中脱逃。她一边失控地大叫,一边疯狂地挥动手脚。而我则是抱着绝不松手的决心,使尽全力地压制住她的反抗。
我们两人就这样彼此交缠了好一段时间——终于,奏的抵抗渐趋微弱,取而代之的则是断续的啜泣声。
「我从来都没有讨厌过小奏。」
这次换成我语气平静地对她喊话。
「……骗人……」
「我没有骗人。要我说几次都行,小奏是我最重要的人。」
「…………」
「所以你不需要到其他地方去。我希望小奏永远都留在我的身边。」
「…………」
「你愿意一直待在我的身边吗?」
「…………」
奏稍微沉默了一会儿后,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同时她的身体也不再继续像方才那般使力。
看来—她终于了解了。
「对不起,直到今天为止我都没有察觉你的心情。」
我再次紧紧地将奏拥入怀中。
这只不过是个开始而已。我还有许多必须为奏做的事情。但是,像这样坦诚相见后,至少我相信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稍微缩短了一些。
奏的啜泣声此时开始逐渐地趋缓平复,于是我也跟着放松手臂的力道,但奏似乎并没有将脸从我的胸口移开的意思。
「怎么了?」
「……哥哥,我……」
「嗯。」
「我现在的表情一定很丑对吧……」
我不自觉地苦笑以对。看来她对刚才自己的反应相当不好意思的样子。这也难怪,毕竟奏几乎没有在我面前哭过。
「那,我背着你走好了。这样我就不会看到你的脸了。到我背上来吧。」
「……哥哥要背我?」
「对啊——来,我们回去啰!」
我对着奏说道,而她则是「嗯」地轻声允诺。
接着,我蹲下来并且背向奏,身后立刻传来小巧身体按压而至的触感。就在此时,我发现奏的手上仍然紧握着尚未折起的手机,于是我轻轻地从她手上拿过手机,并且将开放的手机阖上。然后——
「——呜!」
就在这个瞬间,忽然一阵异常的气息朝我袭来。
当下我率先感觉到的,是一股极度呛鼻的臭气。
『天人兄!』
在满寿发出警告的同时,我也作势向后闪躲,然而还是迟了一步。
一阵猛烈的冲击应声撞上我,将我重重地弹飞开来。
我在地上翻了好几圈后,好不容易才稳住态势站起身来,并且急忙确认敌人的模样。
「什——」
眼前竟出现了一只难以形容的诡异生物。
看起来不像是地球上的任何一种动物,若真要形容的话……眼前的四脚兽或许比较接近狗的模样。细瘦的肢体、不相称的巨大下颚、加上长如针般的尖锐舌头。另外,它的身体还覆盖着淡蓝色般的黏液,并且不断释放出恶心的恶臭。
然而,最令我不得其解的,是这怪物看起来竟是从方才我试图关上的手机转轴部分突然冒出,而且还不只有一只,而是约有七、八只成群结队地出现。
「哥、哥哥……」
更令人倍感绝望的,是小奏已经被这群怪物团团地围住。其中一只用前脚压住了奏的身体,并且用尖牙抵住了她的喉咙,看起来就像是把奏当成了人质一样。
怪物陆续地注意到从地上爬起的我之后,立刻压低身子准备发动攻击。
「放开小奏,怪物,不然我就杀了你!」
我毫不畏惧地与对方互瞪,并且发出低沉的威吓声。但如果冷静想想,对方其实也未必听得懂自己的话。只是此时的我早已怒火攻心而无暇多虑了。
就在此时,怪物突然像是要做出回应似地,先发出一阵嘶吼声后,接着立刻像是弹簧似地用整个身体朝我飞扑而来。
突如其来的攻击让我丝毫没有惊讶或犹豫的时间,我要以自身所拥有的最大力量——以身为绝对神代行者的能力,让自己的身体能力一口气攀至颠峰。接着,我挥出远超乎自己原有力量的重拳,将袭击而来的怪物彻底粉碎。
对方的确是拥有实体的生物。
「小奏,再撑一下,我马上救你——」
然而,话还没说完的我,再次为眼前的景象而惊愕不已。
方才被我击碎的怪物,此时竟又像是毫发无伤似地徐徐起身,而且在我看来,对方的动作并不是再生,而像是我的攻击对其本体毫无效果一样。
……喂,这不是开玩笑的吧!
就在我的注意力被眼前的状况吸引的瞬间,又有三只怪物同时朝我袭击而来。
可恶,这下子真的躲不掉了——正当我已经做出必须负伤的觉悟之时……
「天人!你这大笨蛋,你是在发什么呆啦!」
突如其来的声音杀到之时,怪物也同时被一蹴而散。原来是及时赶到的万那出手将怪物一只不剩地通通打飞。看来她似乎是察觉到怪物的气息,因此才火速地赶来救援的样子。
此时万那用力地踹了一下掉落在自己脚边的怪物,并且露出一副凝重的表情。
「唔哇,这东西也太恶心了吧——」
「普通的攻击对那些家伙没有效果!小心一点!」
「咦……咦咦!?」
万那迅速地向后跳开,而怪物也在同一时间用巨大的下颚朝她原本所在的位置猛力咬下,那毫无惧色的反击令战神也不禁惊讶地张大了眼。
「你是说攻击对它起不了作用?难道是珍奇种吗……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怪物呢!看来这家伙应该是使魔的一种吧?」
万那一边呢喃自语,一边从空中取出一把巨大的武器。看起来既非长剑亦非棍棒,只像是一块随意削切成形的木块而已。那是神器『反弹之剑』。本来应该是两把一组,并且是为了其兄长所特意打造的武器,此刻如果让万那在这种状态下挥动,其破坏力绝对难以估算。
「这些家伙应该是把冲击力转移到其他次元才能不受伤害吧?既然如此,光凭纯粹的力量战斗效率应该不会太好。真是有够麻烦的。天人——」
「是。」
「——我和姊姊会引开这些家伙的注意力,你就趁着空档救出小奏。办得到吗?」
千那正站在稍远的一处民宅屋顶上,手拿着原为一组的另一把神器『追放之剑』,并且已经做好投掷的准备。只要有这两位神祇坐镇,要对付这些怪物应该是游刃有余才对。
但是——
「……目前还不确定对方究竟是想把小奏当做人质,或是想把她带走。但我想看起来至少有两只会持续地守在小奏身边。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的话,就算采取突袭也未必能够突破那两只的防守。」
我让头脑冷静下来,用更客观的视点来把握目前的状况。
从刚才那群怪物的行动来看,它们应该已做好某种程度的协调分配,甚至可能拥有不会被单纯的欺敌作战引开来的智慧也说不定。
「嗯——……那你有其他的腹案吗?」
万那眉头深锁地向我问道。
腹案——吗……
作战的重点在于将怪物引开奏的身边,但是由于我和万那都已和对方面对面接触过,如今要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采取突袭便相对地难了许多。
而面对不惧物理攻击的对手时,正面突破的战法绝对是最愚蠢的选项。
既然如此,不如就由我担任诱饵,让万那和千那趁隙救出奏如何?不,只有我一个人当诱饵的话,还是不足以应付那些怪物。毕竟对方也可能将大部分的战力留在奏的身旁,如此一来根本就和自寻死路没两样。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难道没有办法能够将它们杀个措手不及吗?
如果要有效地运用我方目前的战力,应该要怎么做才好?就目前的环境条件来看,没有其他可以运用的东西了吗?
快想快想快想快想快想快想快想啊——
「——啊!」
就在这时候,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脑中的思绪顿时连成一线,并且引导出一个最终的解答。
这真的值得赌上一把——吗?我想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我想到一个办法了。」
「要怎么做?」
「我和万那一起担任诱饵的角色,尽可能将除了看守小奏之外的怪物全都引开。」
此时负责攻击的怪物群正逐渐地聚集靠拢在一起。
「……看来也没时间听你做详细的说明了。好,那就开始吧。」
万那握住『反弹之剑』,蓄势待发似地挥了一下。
幸好无须我多做说明,万那也能理解。
——如果我想得没错的话,千那应该也能理解我的战术。这个办法绝对能远远超乎这些卖弄小聪明的怪物的预测。
就在此时——怪物再次朝我们袭击而来。
第一波攻势是由三只怪物所发动。其中一只向着我,另外两只则朝着万那而去。
当我们好不容易闪开攻击时,后方像是在待命的其他三只怪物也趁机冲了上来。看起来似乎是想利用时间差来发动连续攻击的样子。
「——可恶!」
我的手臂被怪物的利牙擦过,虽然伤口不深,但一开始的三只怪物似乎看准了我受伤的样子,一股脑儿地全都朝我冲了过来。正当我大感不妙时,忽然有把木剑出现在我面前,并且将迎面扑来的怪物全数扫飞开来。
「只是些四只脚的怪物,这种单纯的动作你应该看得出来吧!快想起你练习过的招式!」
万那高举起『反弹之剑』,上劈、下砍、横切,每一招一式都以肉眼难以辨识的速度出招,接连不断地发动凌厉的攻击。
但是,眼前的怪物似乎像是了解了其攻击的危险程度一样,逐渐地对万那的攻击有所掌握。最后,双方互攻的战斗成了单方面的防守战,万那也像是节节败退似地渐次退后。
(——演得真好!)
我感佩地呢喃道。
当然,这一切都是万那的演技。目的是为了减轻我的负担,同时也能顺利地扮演好诱饵的角色。
敌方的攻击阵队像是抱着『再一下就能打倒强敌。般的想法,疯狂地对万那发动攻击,也因此逐渐地和看守奏的两只怪物拉开了距离。
「还不够吗?」
「再等一下——就是现在!」
就在怪物群扑向前的瞬间,我高举起手向身在远处的千那示意。
接到信号的千那在下个瞬间——仅在极短暂的瞬间露出了些许犹豫,之后便用全力将『追放之剑』掷出。
——武器朝着奏直飞而去。
「咦,怎么回事?」
万那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地呢喃道。
然而我却紧握拳头,对一切皆在预料之中一事表达兴奋之情。千那果然理解了我的想法,同时也证明了我的预测是正确的。
没错,这就是正确答案。
由于攻击阵队专注地对我和万那发动攻击,因此剩下来负责看守的两只就必须全方位地顾及四周的动静。当然,它们必然会注意到朝己方射来的『追放之剑』,并且试图闪避。
但是——就在神器即将坠地之前,有只小手一把接住了神器,并且直接举起神器朝怪物的身体砍了下去,一阵凄厉刺耳的哀嚎立刻跟着划破空气。
正在和我们作战的其他六只怪物察觉异常并回过头时,原本负责看守的两只怪物早已成了巨大木剑下的牺牲品。看来对于我和万那的攻击始终无动于衷的怪物们,千那的武器确实相当有效。
「难道那是……」
一旁的万那讶异地蹙起眉头。
将神器拿在手上的奏也抬起头望向我们。此刻的她和平时那个可爱的妹妹判若两人,并且露出宛如猎人一般的残酷眼神。
迅速地判断出已无胜算的怪物立刻群聚在一起,并且退到和奏以及我们都有段距离的位置,看起来似乎打算就此撤退的样子。
然而,猎人却没有放过猎物的打算。
只见少女「啪」地弹了一下手指——顿时间,空中的细雨化为一颗巨大的球,并且将所有的怪物包覆了起来。接着,被困在球体的怪物就宛如被吞噬到异次元似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时,奏也像是耗尽力量似地双膝跪地,从她的手中滑落的『追放之剑』也铿锵一声掉落在地。
胜负已定——不。
「小奏!」
在思考战局之前,我的身体已经迳自冲了出去,并且慌忙地抱起了瘫跪在地的奏。
同一时间,我的肩膀也感受到宛如烫伤般的痛楚。
「哥……哥哥?」
奏虚弱地睁开了眼睛。当她看见怪物用尖牙咬住我肩膀时,不禁倒抽了一口气。原来有一只怪物没有被彻底消灭掉。
「我没问题的,你别担心。」
我依旧语气温柔且镇定地安慰她。
此时,我的肩膀忽然变得轻松了许多。背后传来一道「啪沙」般的液体声响,接着又是一阵「轰」的巨响。
「真是只爱恶作剧的坏狗狗呢!」
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千那正将咬住我的怪物踩在脚底下。不晓得她究竟是发动了什么样的攻击,除了地面严重凹陷之外,陷在其中的怪物也几乎呈现大半被掩埋的状态,并且奄奄一息地挣扎着。
「我曾经听说过有能够跨越时空追捕猎物,并且能确实地进行狩猎的猎犬。它们在进行空间转移时需要由锐角所构成的物体,能粉碎至分子等级的攻击也无法令其无效化。也就是说,只要将它关入像这样半球形的区块内,在无处可逃的情况下解决它就是最有效的办法了。」
千那一边面露微笑地说着,一边低头看着深陷在脚下半球状窟窿底部的怪物,然后继续接着说道:
「好了,我该怎么处置你才好呢?你不但打扰哥哥,还敢攻击哥哥的寄宿体,甚至还对我们宿舍的人出手,感觉每一项都是不能原谅的罪过呢!啊,我真的觉得饶不了你了,该怎么处理比较好呢?真伤脑筋,我完全想不到宽恕你的理由呢!」
怪物像是极度恐惧似地发出哀叫声,但是千那仍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
「对了,不如就让你变成微小的形体之后好好反省吧。我来让你变成像分子或原子一样,小到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
接着,一阵像是生物遭到破坏般,难以言喻的声音开始在空气中响起,我则是不忍卒睹地将视线移了开来。
「先别管姊姊了。小奏的状况如何?还有你的伤还好吗?」
「我们两个都没什么问题。」
我向万那回报了自己和奏的状况。
奏的意识虽然依旧朦胧不清,但并没有受到什么太严重的伤。至于我身上的伤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势。
「对了,难道说这孩子的身体里——」
我用点头回应了万那的推测。接着,我轻声地对着某个不在场的人说话。
「谢谢你,满寿——不,一二三。」
下个瞬间,奏忽然像是浮现出他人的意识般露出笑容,并且小声地张口说:
「天人兄还有万那,辛苦你们了是也。」
* * *
回到宿舍后,我让奏躺在我的床上,而她竟然就这样整整况睡了两天。据小诗表示,这应该是因为疲劳所引发的衰弱之故。
等到奏清醒过来,并且看见陪在她身旁的我时,立刻露出一副像是安心和罪恶感交织的复杂表情。
我在开口对她说话前,先带着笑容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反射性地想要将我推开的奏,不一会儿便开始在我的怀中出声啜泣起来,并且反复不断地说着「对不起」。看来她对于自己未经深思便跑出宿舍,并且还引发意想不到的状况一事深感自责的样子。
「没关系啦,这不是你的错。」
「可是、可是……」
「没有人会怪你的喔!」
等到哭了好一会儿,情绪稍微冷静下来后,奏才再次抬头望向我。
「哥、哥哥的伤还好吗?」
「不要紧的。」
这的确是事实。原本我的治愈能力就较常人更高,加上宿舍里又有个擅长治疗魔法的魔法师在。
「你的状况应该比较严重才对,好好休息吧。有什么话,等到身体好起来了之后再说吧。」
「嗯……」
奏听话地躺平在床上。
「……欸,哥哥。」
「什么事?」
「等到我的身体好了之后,你可以答应我一件请求吗?」
「什么请求都可以喔。」
「其实我原本是打算在游泳池的时候告诉你的……呃,就是……就是……」
奏吞吞吐吐地说着。
她的脸变得红通通的,断续地发出顾左右而言他似的声音,始终无法将话串成有意义的句子。直到我不断地催促她,并且再三保证自己绝对不会生气或惊讶之后,奏才终于用像是下定决心似的表情正面朝向着我。
「呃……就是,只有一次也没关系……」
「嗯?」
「……哥、哥哥可以和我一起单独出门吗?就我们两个人。」
顿时间,我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应。
这家伙就只是为了讲这样的一句话,竟然犹豫迟疑了那么久?
我的沉默似乎也令奏慌了手脚,她急忙继续接着开口说:
「啊、这、这算是我的任性要求啦!哥哥你有很多朋友,而且大家也都很喜欢你。来到这里之后,我明白你并不只是我的哥哥,而是所有人共同的哥哥。当然,我也知道自己不可以一个人独占着你。还、还有,我也觉得这里的每个人都很温柔,我并不是不喜欢和大家一起出门。只是——」
奏的声音像是要消失般变得十分微弱。
「——只是,因为我们真的很久没见面了……所以我希望能够有一次……」
「当然可以,我们就一起出门吧!」
我干脆地答应了她的要求,而奏则是讶异地直眨着眼。
「如果说我是大家的哥哥,那么奏当然也包括在里面。而且,因为你是我的妹妹,所以你当然可以是最任性的一个喔!」
「……真的可以吗?」
「你之前觉得自己已经被我讨厌了对吧?可是我不但没有讨厌你,而且还是打从心里爱着你的。在所有人当中,我最喜欢的就是小奏了,所以你可以尽管向我撒娇没关系喔!」
「咦……啊……」
奏连耳根都变得赤红,嘴巴也像是在说些什么似地一开一合。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紧抱住我的脖子。
——哎,仔细想想,奏主动提出要求,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呢。
这一幕虽然令我有些害臊,但同时却也有种奇妙的心情涌上心头。
此时,我忽然感觉到有人的气息,于是急忙转过头去,结果发现窗帘的缝隙间有好几张人脸挤在那里。
「……你们在做什么?」
我蹙眉问道。
「…………」
「哎呀,亚夜花,你的表情好复杂喔——我们是来探病的啦,天人哥。」
「是来探病的——」
「呃……因为我是负责治疗的人,所以才会过来看看情况。只是刚才的情形我很难出声就是了。」
「不过,你们兄妹的爱还真是浓烈呢——」
「我们应该要给予感情融洽的兄妹祝福才对喔!」
「嗯,不管怎么说,天人和小奏都很有精神的样子,真是太好了呢——」
奏有些不好意思地从我身上离开,然后用毛毯盖住了自己的头。
「你比自己所想的还要受疼爱喔——好啦,你好好休息吧!」
「……嗯。」
奏从毛毯里探出眼睛,轻声地做了回应。
「不要聊得太晚,时间差不多了就要哄她睡觉啰!」我向宿舍的众人如此叮咛后,便迳自离开了房间。
当我最后再回头望去时,只见奏的视线停留在枕边的手机上,并且像是在对谁说话似地,双唇微动地道了声「再见」。
「天人,你这样到处走动真的不要紧吗?」
当我正打开冰箱确认里头的存粮时,身后忽然有个声音传来—原来是千那。
「我也只有肩膀受了点伤而已——不过说到这个,我总觉得自己最近伤口痊愈的速度好像快了不少,是不是身体已经习惯受伤了呢?」
我关上冰箱,里面的食材要撑过今天应该是没问题,只是明天可能又得出门采购一番了。
我一边考量着伙食的事,一边转过头去,没想到那清纯端正的脸庞竟然就近在咫尺。
「……呃,天人。」
千那有口凿吾似地吞吐着说道。
「什、什么事?」
「呃,你是不是在生气呢?因为我做了像是欺骗你的事情。」
「……我没有在生气啦。」
我双手环胸地看着千那。
「不过我倒是有很多疑问就是了。想不到山根满寿的真实身份竟然就是柚原一二三。千那,你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吗?」
「与其说是一开始,正确来说应该是从半夜在走廊碰见你那时候开始才对。当时哥哥要我配合他,不要将真相告诉你……对不起。」
啊啊,原来那时候的电话讲的是这件事啊。
满寿——也就是一二三附身在我身上之初,厨房的家电用品曾自己发出声音。也就是说,即使千那的手机吊饰上的人偶不在附近,也能在一定的距离内进行远距操纵的意思吧。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是因为……啊,不好意思,请你等一下。」
千那拿出手机开始讲起了电话。但没过多久,她就将手机交到了我面前。
「啊,哥哥说有话想要和你说。就你们两个人。」
「——呃,那么,我就暂时借用一下你的手机啰。」
我接过千那的手机。
接着,我稍作思考应该在哪里比较好讲话,最后决定到后院去。
「……喂?」
『唷,用这种方式和你说话还是第一次呢,天人兄。』
是那个熟悉的悠哉语气。但是,和我记忆中的声音相比,此刻听起来似乎显得有几分无力,此外还交错着断续的杂音。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才好呢?应该叫你山根满寿吗?还是柚原一二三呢?」
『叫我一二三吧。山根满寿毕竟只是我的伪名是也。』
「那么,总之我还是得先向你道谢。这次的事情受你照顾了,一二三。」
『小事情小事情,只要是为了幼女,这点小事不足挂齿的。』
看来这已经是他根深蒂固的个性了呢。
「对了,『一二三这个名字如果倒过来念的话,就成了『满寿』,但山根这个姓氏又是从哪里来的灵感?」(译注:日文中『三二一』的发音和『满寿』相同。)
『那是从柚原这个姓联想得来的。柚子的品种中有一种叫做山根柚,详情就请你自己去Google一下吧。』
我忍不住吐了口气。
「那么,一二三,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尽管问吧。』
「首先,你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地筹划这一切?」
『这纯粹是我个人的兴趣是也。当然,在下对于二次元的世界仍有眷恋也是事实。』
哎呀呀,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呢——一二三笑着说道。
『啊,买成人游戏还有周边商品那时候真的给阁下添了许多麻烦呢。在下会从自己的账户支付这些费用的,所以之后再请你来向我请款吧。』
「呃,钱倒是没什么关系啦……不对,其实还是有关系,只是现在先不讨论那个了。你刚才说个人的兴趣是什么意思?」
我从不觉得如此微不足道的自己能引起神的兴趣。
『嗯——先不提万那,其实千那是个相当难搞的女孩呢。她的情感又深又重,但是情感所及的范围又极度地狭隘,该怎么形容才好呢。举例来说,她愿意敞开心胸将这支手机交给他人代为保管,其实就已经是相当罕见的事了。而说到这一切的开端嘛——』
「开端?」
『——我会附身在你身上,真的只是个纯粹的偶然而已。毕竟在下原本就连作梦都没想过,自己竟然可以离开这做为寄宿体的人偶并寄宿在其他人的身体里。我想,或许是因为半天使和灵体的适应性较高的关系吧。』
「所以你是因为碰上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所以才想要好好地和我玩个痛快吗?」
『应该说好好地测试你,或许比较接近在下想要表现的意思吧。我想确定名冢天人这号人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当然,我打从一开始就打算瞒着所有人进行这项计划,所以被千那发现的时候,我真的吓出了一身冷汗呢。如果那个女孩知道我离开人偶到处乱跑的话,心情一定会因此恶劣到极点的。另外,我一直到最后才把真相告诉万那,后来也被她狠狠地骂了一顿呢——啊,对了,在下也可以提出一个问题吗?』
「请说。」
『阁下为何会知道在下其实就是柚原一二三?』
「……这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首先,包括小奏、亚夜花和万那在内,没有半个人察觉到你的存在,虽然你自己也说,我只要将自己的气息抑制到最小限度,就能够维持在不被他们察觉的等级』,但是当亚夜花为了小奏的事而专注地搜寻『非人者』的气息时,也一样没有察觉你的存在。所以我想,即使对方是神,你还是有办法完美隐藏住自己的气息,想必一定是拥有相当高神格的神才办得到这件事。」
『原来如此。』
「还有,半夜我们在走廊上碰到千那的时候,我明明什么都还没告诉你,你却叫得出千那的名字。另外,千那从一开始就很主动地想帮忙这件事也给了我提示。能符合这些条件的存在实在太少了——不过我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更早发现就是了。」
『阁下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就是小奏被那些奇形怪状的怪物抓住,我拼命在思考对策的时候——不过正确来说,应该是我理解到一二三已从我的身体转移到小奏的身体这个事实的时候。」
正如我现在所说,当时的我确实很拼命。我想尽所有可能的办法,希望能将一二三——也就是当时的满寿——的存在和我的战术产生连结,并且借用他的力量将情势扭转过来。而在我思索这样的可能性时,意外地察觉了事情的真相。
「原本我并未深入思考过你到底是在什么时间点附身在我身上的。但是,如果以你的真实身份为柚原一二三做为前提的话,在小奏来到宿舍的第一天,她帮忙捡起千那不慎掉落的手机时,你应该就已经转移到了小奏的身上,之后在我牵起小奏的手时,你又趁机转移到了我的身上——如果这么推测的话,一切就能说得通了。也就是说,即使你不离开寄宿体,也能藉由寄宿体之间的接触进行移动。」
而且如果这么解释的话,就同时能解释危急之时,一二三为何会选择转移到奏的身上这件事。因为他曾一度寄宿在奏的身体里,因此早已了解奏的身体能够当成寄宿体这件事。
而接下来所发生的事当然就不须赘言。一二三借用了奏的身体,并且将所有的怪物一扫而空。
『正如阁下的推论。只是,一开始会触碰到奏小姐的手确实纯属意外。当时能够直接移动这件事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你们兄妹真不愧是弓虎的眷属呢——只是,在下也做了一件很对不起奏小姐的事。』
「……你是说害她变得这么虚弱的事吗?」
『在下其实是司掌暴风雨的神。当时面对那些异界的怪物时,我认为将它们封入球体应该是最有效率的解决手段……但是对于有着一半人类血统的身体来说,负担似乎稍微大了一些。』
我们兄妹身上虽然流着神之代行者——也就是一般所称的天使之血,但另一半所流的却是人类之血。就拿我来说,我自己光是借用一部分弓虎的力量做为己用,就必须觉悟到之后会有好一段时间无法动弹这样的后遗症。而年幼的奏此时会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而且你算是小奏的救命恩人。只是——我的第二个问题是,当我们被那奇异的怪物袭击的时候,难道你不能直接以寄宿在我身上的状态发挥力量吗?就体力而言我应该比小奏来得更高,而且我也觉得自己应该更能承受这些后遗症才对。」
『唔,这真不像天人兄会问的愚蠢问题呢。』
「咦?」
我不禁心头一怔。
『如果只有一个臭男人和幼女两个选项的话,选择后者当然是不辩自明的道理是也。』
「……拜托你不要用一副理直气壮的口气说这种话好吗……」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其实我大概也猜得到理由,因此方才的提问也是带着一半确认的含意在内。
首先,这么做能够避免奏继续被当做人质。
其次,我猜想——一二三是为了防止奏牺牲自己生命来换取众人的安全。
因为当时的她认定自己毫无价值,同时也被众人所厌恶——当一个人脑中堆满这样的想法,并且自觉到自我的存在只会造成他人的负担时,往往会采取一些出人意料的行动。万一事情演变成最糟糕的状况时,我必定也无法原谅将奏逼入绝境的自己。
不只是奏,或许连我都因为这个人的关系而得救了也说不定。
「再来是第三个问题。为什么小奏会成为被袭击的目标?」
事到如今,我实在无法再继续认定和奏讲电话的对象只不过是幻想构筑出的人而已了。
『这个嘛,或许是一些对「天秤会」抱有私怨的家伙策划的吧。但是不管怎样,至少我们还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次的袭击是也。如果你还是会觉得不安的话,不妨去找弓虎谈一谈吧。』
听起来像是在模糊焦点一样——难道是我多虑了吗?
结果,这一次直到最后我还是不清楚,究竟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而放出那些怪物。但或许更可能是某人刻意地把我蒙在鼓里也说不定。
奏的『朋友』确实存在,但是对方同时也是连亚夜花都无法察觉其存在的高神格者。
假设真的有意图袭击『天秤会』的敌人存在——但是,举例来说,就像我并不会主动告诉奏「其实有个很可怕的坏人想要杀害你」这样的事,因为我并不想让她承担恐惧和背负战斗的义务。而如果弓虎和一二三不愿告诉我敌人的真正身份,或许也是基于相同的理由也说不定。
一二三说,他寄宿在我身上只不过是基于个人的兴趣——但此时转念一想,他可能是为了保护我和奏,所以才出此下策的吧。
『只是,我现在这个状态就连探个病都办不到耶。你还愿意将身体借给我吗,天人兄?』
「用电话不就行了。何必非得用我的身体不可呢?」
『当然是因为在下想假扮成哥哥接近奏小姐,然后帮她换穿衣服、或是为她擦拭汗水——啾呼呼呼!』
「你的发言也太邪恶了吧,萝莉控神。」
之后我一定要把你的这种怪癖告诉千那还有万那。
『哎,在下就先不开玩笑了……』
「你真的只是在开玩笑吗?」
『如果我说此份心意真挚无比,天人兄一定会对我有所警戒吧?』
「那是当然的啊!」
有时我不禁会想,自己或许只是太过高估了电话另一头名为一三二的神祇也说不定。
『在下差不多也开始累了,我们的谈话就到这里结束吧。说实在的,这次在下实在是闹得太过分了,所以接下来应该会有好一段时间都会躲在人偶里休养生息。不过如果阁下愿意让我和奏小姐玩,在下随时都能再次现身喔!』
话的最后虽然同样夹带着「啾呼呼呼」的笑声,但听起来却明显地少了些许力道。此时我不经意地想起千那曾经说过的话。
柚原一二三之所以寄宿在人偶之中——是因为他是个消耗了过度的力量,因而连肉体都保不住的神祇。
「……最后一个问题。」
『你想问什么呢?』
一二三仍旧用轻松诙谐的声音回应着。
我试着回想起和那些恶心怪物战斗时的画面。
当千那掷出『追放之剑』的时候,我看出她闪过一瞬间的犹豫。而她所掷出的神器原本即为一二三所有。我想,当时千那已经察觉到一二三进入了奏的身体之中,但她同时也很清楚,即使用全力将神器掷出,哥哥还是能轻松地接过手来使用才对。既然如此,当时的犹豫所代表的意义究竟是——
难道是担心一三二力量使用过度,甚至就此消灭无踪的关系吗?
「你——」
此时,我又想起一二三曾经提过,自己十分害怕终有一天会消灭一事,以及千那曾经说过的,她对于不死之身的终结及生命的尊重所拥有的体认等话。不,其实无须回想,这些话都早已深深地刻印在我的心中。我深信听到这些话的那一刻,其实正是我接触到神祇真情流露的瞬间。
「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冒着自己可能消灭的危险,逼迫自己承受难以忍受的恐惧,也要——
「——为什么你愿意冒险去救小奏?」
我看不出一二三是否有察觉到我澎湃的内心起伏,但他确实显得相当平静。他一如往常地用那不辩自明,又像是不假思索、极其理所当然般的语气——缓缓地开口道出了理由。
『因为在下看到了一个陷入危机的幼女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