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起床了啦——已经早上了喔——」
我的身体被外力剧烈地摇晃着。我有气无力地回了个声,然后翻过身继续昏睡。不一会儿后,从我的身体上方传来一阵强烈的冲击,这次果然让我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啊,你终于醒了,早安!」
踩在我肚子上的少女面露微笑地对着我问早。
「呜……早啊,小奏,你起得还真早呢!」
此刻连太阳升起了没都还是个疑问。虽然在晨间训练暂停的这段期间,我渐渐地产生了赖床的坏习惯,但在这种天色未明的时间就把我叫起来,也实在太强人所难了吧?
「因为早一点起床的话,人家和哥哥独处的时间就可以增加了啊!」
「睡觉的时候不也都一直在一起吗……?」
「可是,睡觉的时候,人家的眼睛都是闭着的,所以没办法看见哥哥。」
奏带着无比认真的表情,说着听起来令人感到啼笑皆非的理由。
事件之后,我和奏之间的距离确实地缩短了不少。
——但也因此,无论是醒着或是睡着的时候,奏都会寸步不离地紧紧黏着我,感觉就像是她想把到目前为止的空白时光全数弥补起来的样子。不过因为龙太也回到宿舍里来了,因此我们迟早都得睡在一起就是了。
话说回来,我本身对这件事同样也是乐见其成。毕竟我们之间已经没有隔阂,随时都能够确认彼此真正的想法。我想,这样的关系应该比之前还要健全许多才对。
顺带一提,亚夜花和小诗有时候会偷偷躲在一旁,露出羡慕的视线看着和我玩在一起的奏,但我并不清楚理由为何。
而奏其实还有其他的改变。
首先,她不再像先前一样,用『小奏』来称呼自己,而改成『人家』做为自称时的代名词。我想,这应该代表着她已经舍弃了过去饰演好孩子的意识吧。
另外,原本她始终对母亲抱持着复杂情感,最近似乎也慢慢地将自己的心情重新整理了一番。虽然次数不多,但她确实偶尔会主动要求我告诉她一些关于母亲的事。
至于手机,她则是一直将它闲置在一旁。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我就不曾再看见她打电话给所谓的『朋友』,当然也不曾再接到来自『朋友』的电话了。
一二三后来则是再次躲到了人偶里沉睡。我打从心底希望他能获得充分的休息,最好能够睡到奏回去为止——只是,我似乎偶尔会怀念起他那奇怪的说话语调,我想这一定是我想太多了才对。
后来,我和千那交谈的次数也增加了不少。
事件之后,我为了造成一二三的负担一事而主动向千那道歉,而她则是要我不用放在心上,对我如此说道:
「因为天人和小奏给了哥哥再一次以神的身份使用力量的机会,而那也是哥哥一直以来的希望。」
顺带一提,她还告诉我,等到我决定要再次展开晨间训练时,记得一定要找她一起训练。听到这句话真是令我戒慎恐惧啊。
接下来,我还得去向另一个人传达我的想法才行。
* * *
「……你在做什么?」
将庭院的除草工作完成一个段落后,我回到房里,并且主动向亚夜花搭话。然而她正以有些微妙的表情望着隔开房间的窗帘另一端。
我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很快便理解了理由所在。
有两位年幼的少女正躺在我的床上呼呼大睡。想必应该是玩得正起劲时,不知不觉累到睡着了吧。
「我本来想叫乌尔莉卡帮我拿饮料来的呢……」
真拿她没办法——这么呢喃的亚夜花,无奈地耸了耸肩。
「啊,那我帮你去拿好了。反正我也正好想喝——柳橙汁可以吗?」
听见我这么一说,亚夜花双眼也跟着微微睁大。
「……真是难得,我还以为你会要我自己去拿呢。」
「啊——算了,偶尔帮你服务一下也好。」
而且我也正好有事要找亚夜花谈。
正当我起身准备走向厨房时,亚夜花忽然叫住了我。
「天人。」
「怎么了?还要我帮忙拿些什么吗?」
「不……只是我有一句话一直很想对你说……」
亚夜花垂下了头。
「对不起。」
「……什么事?」
我不解地眨了眨眼。
「如果我早点发现的话,天人就不会受伤,小奏也不会陷入危机之中……真的很对不起……」
我稍作思考后,总算明白了亚夜花的意思。她指的是『朋友』的事件。因为亚夜花没有察觉出『非人者』的气息,而我也因此做出了对方应该无害的判断。
「那件事不是你的错啦,毕竟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而且真的要说的话,我之所以会受伤,也是因为我的能力不足的关系。简单来说就是我自己的责任才对。」
「可是……」
「我反而觉得自己应该要向亚夜花道谢才行。」
道谢?亚夜花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眉头也跟着疑惑似地皱起。
「你不是给了我关于小奏的忠告吗?」
「我不记得我说过什么大不了的话。」
「不,如果没有你的那句话,我想我当时应该会撑不下去吧。这一次我虽然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但其中最感谢的就是你了。」
「不——我想自己应该没有资格受到这样的感谢吧。就算是你和小奏重新和好这件事,其实也是你们两人努力的结果。」
亚夜花还真是不知变通。
但是,这家伙也曾经说过,自己有某些部分和奏十分相似。两人都有着将自己的价值贬低到一文不值的倾向。
我稍微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伸出自己的双手,紧紧地握住亚夜花的手。
亚夜花虽然仍旧面无表情,但眼睛却反复地眨了两、三次。
「……这是什么意思?」
「表示感谢的亲密举动。」
「可以请你放开我的手吗?」
「我不放手。你不是说过,只有不害怕被拒绝的人才值得信任吗?」
「…………」
「真的很谢谢你。你帮了我好——大的忙。」
「…………」
然而亚夜花仍然沉默不语,只有眉间微微地蹙动着。
接着,不晓得经过了几次切换呼吸的时间。当我开始感觉到不安时,亚夜花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了解你的心意了,或许我应该对你说声『不客气』吧——因为我想要去拿果汁,所以可以请你放开我吗?」
亚夜花用毫无起伏的语调说道。
「啊,好的……」
但是,就在我说出「果汁我去拿就行了」之前,亚夜花却已经抢先一步转过身去,并且迳自走出了房间。
我则是一头雾水地伫在原地。
——难道我又做了什么错误的应对而惹她生气了吗?
★ ★ ★
离开房间的我,快步地走在走廊上,然后在转角的位置戛然停下了脚步。
我用力地按住自己的胸口:心脏跳得好快——其实已经不只是快,而是几乎像是来到了奔腾狂舞的失控状态。
(做、做做做做做做做做做做做做什么啊,那个人——为什么突然——)
我的心情产生了剧烈的动摇。
他握了我的手——如果只有那样倒是还好。
不,与其说是还好,他毫无预警的举动确实已经给了我相当大的冲击,但是应该不至于让我陷入如此混乱狼狈的状态才对。
问题在于他说了「我不放手」这句话。
此外,他还再三地对我表示了感谢之意。
毫无疑问而明确的表达,对于胆小怕生的人可说是最有用的麻药。光是一句话,就足以令人舍弃一切地为对方牺牲奉献。
因为——这句话其实就相当于「你不需要害怕」这样的保证。
其实我原本就已略知一二。但是,当内心所盼望的对象实际对自己说出这句话时,竟会令人感受到如此无上的幸福,确实是我至今所未曾想像过的。
没错,此时的我,对于他的每一句话,以及对于我的感谢,让我知道自己的确帮上忙的事实,都发自内心地感到欣喜,兴奋之情几乎就快要令我失控。
所谓「脑袋一片空白」指的应该就是这种时候吧,自己的身体或心灵简直就像是快要融化一样。
然而就在此时——
「欸,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令我吓得猛然转过头去。
「啊,对不起,我没有要吓你的意思……只是亚夜花看起来好像很开心的样子,所以我忍不住就……」
梨玖带着毫无矫饰的天真笑容站在我身后说道。
我的情感也因此被拉回了现实。
「……不,什么事都没发生。」
「嗯——可是你看起来不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耶——啊,难道又是和天人哥有关系的事吗?」
「…………」
「亚夜花每次只要心情一好,就会变成这副模样。这阵子你不是都很努力地和天人哥一起出门吗?我想你们的感情应该变得更好了吧?我也很为你感到高兴呢!」
名冢天人必须要被许多人发自内心地喜爱着才行,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人类,而且拥有值得被爱的价值。
——这是羽村梨玖所坚持的真理。
而处在与她相对立场的我,则是试图缩短自己和世界、和人类、以及和天人之间的距离。我也尝试着改变自己。因为,过去那个胆小如鼠的我,根本连反驳她的话都办不到。
「可是——我现在觉得,自己所看见的景色已经稍微有所改变了。」
我呢喃道。梨玖则是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如果能和天人之间的感情变得更好的话,应该是很棒的事吧。但是我想……我并不是想增进和他之间的感情,所以才待在他身边的。」
「是吗?」
梨玖有些疑惑地歪着头问道。
「那你是为了什么?」
「为了观察。」
观察?梨玖更是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我已经发现了。我希望能够更深入地了解天人,以及他所处的这个世界的一切。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拥有什么样的价值观,又有着什么样的优点和缺点,以及——自己究竟能够做些什么。」
过去的我曾经严守着『对价』这样的概念,无论接受任何事物,一定要给予相对等的回报。如果给了对方任何事物,也绝对会要求对方支付相对等的报酬。由于和他人的交流仅止于交易关系便宣告完结,因此自己也不会受伤。当时我始终保持着这样的想法。
然而如今的我,虽然每当从他身上获得任何事物时,都会想着该如何回报他。但不同的是,这样的做法不再是胆小鬼的借口。过去无论是交易或是契约,其实都只是出于对梨玖的敌对意识而已。如今,即使我没有从天人那里获得什么,也会想要主动地为他做些什么。
光是秉持着这样的想法,就足以让我获得幸福。
「天人哥的缺点吗……也就是说,你打算要否定天人哥吗?」
「不是的。我为了和他共享他的世界,所以才想要了解他。因为,有时候我可能必须得纠正或指责他犯下的错误也说不定。」
因为我比先前更了解天人和奏,因此这次我才能够更深入地触及他的世界。
这就是我所盼望的『共存』。
「嗯——我还是觉得很奇怪耶。」
梨玖蹙起眉头说道:
「毕竟天人哥的所作所为是否正确,应该由他自己来判断才对。你的想法只会让我觉得傲慢而已,所谓的神都是这个样子的吗?」
「我想至少我并不属于比较宽容的那一方。会让我感到不愉快,甚至让我无法原谅的事可是多到不可胜数。」
例如天人并没有真正理解奏的想法,在我的眼中看来就是必须加以矫正的事。
但是,想必她连这件事也会一并肯定吧。
『天人一定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只要是天人哥所做的决定,那就一定是正确的。』
——乍听之下似乎十分相似的两句话,其实当中的概念截然不同。
虽然我们的思考逻辑看似相同,但我和她却永远不会有所交集。
「凭你是不可能导正天人的所做所为的——」
我吐了口气,并且大大地向前跨出一步。
「——所以我必须要否定你。虽然我无法喜欢上你这个人,但是这样的情感又另当别论了。」
「可是,我倒是很喜欢亚夜花喔?」
梨玖微倾着头说道。
「因为你是天人哥喜欢并且认同的人嘛。可是,这样的情感同样另当别论的话——亚夜花其实算是我的敌人呢。」
梨玖的表情丝毫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张无害的笑容。
然而此刻的空气却似乎变得有些冰冷,
我被她的气势所慑服了。要说我不害怕绝对是骗人的。
——可是,如今的我已经能够笔直地回望她的眼睛。
我不会再做出任何退让,这是我的决定,
从神格来看,我原本就远比她来得更加崇高。即使我的力量衰减,但再怎么说也仍是司掌生死的神祇。想要撤销一个转世不久的吸血鬼所盯下的不死契约,根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如此一来她将化为尘土,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因为她正面忤逆我,光是这样的理由就足以让我夺走她的存在。
我想,对方应该也早已认清了这样的风险。
然而即使如此,她仍然大声宣示将成为我的敌人。
——这既是她的觉悟,亦是无可取代的尊严。
即使那是已然扭曲的价值观,她仍能为此赌上自己的一切。
我始终无法喜欢眼前的这个女孩。
但是,如果无法和她立于同样的高度平等地战斗,或是无法从正面直接否定她,对我而言就等同于败北。
因此,如今我将不再考虑神或不死身之间的差异。
我和她是一模一样的生物。这样就行了。
「说得也是——」
我徐徐地开口——宣告我们将成为对等的存在。
「——是的,从此刻开始……我就是你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