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时钟馆的秘密

  有人天生命苦,青年梶原正二郎就是如此。那年他二十二岁,送亡父遗体至火葬场的那天晚上,有人来敲门:“晚安,有人生家吗?”

  敲门声达两分钟之久,之后七八个人蜂拥而入,还来不及招呼,只见一伙人迫不及待地往屋内冲:“我们是来上香的,遗体在哪儿?”

  四处搜寻,仿佛在玩捉迷藏一样。只见一群人一屁股坐在佛坛前。

  “原来就是这支白木牌位啊!看来老爷已登西方极乐,回归尘土,真是可喜可贺!拿酒来!”

  真是伤脑筋。这些家伙看来都是年纪和正二郎相仿的毛头小子,简言之,就是一群狐朋狗党。带头的是位叫望月彦太的粗暴男子,他是正二郎父亲的手下之一,不过黑道大哥的威严气势似乎在这家伙身上完全感受不到,怎么看都是故意找碴儿的瘪三。对这些毛头小予而言,身为老丈的正二郎父亲,是个只要瞧人一眼就会让对方怕得发抖的狠角色。之所以不在亲友聚集的守灵夜来上香,而在葬礼后带着党羽蜂拥而来,其目的根本就是假借祭拜死者之名,行饮酒作乐之实。留下来的少数亲戚看到这幕,纷纷飞也似的逃离,只留下正二郎和妻子久美。

  正二郎虽有这样的父亲,却从小遭同侪欺负,是个无反击之力的可怜虫。如被蛇缠身般,因为自卑根本不敢反抗。于是他开始终日酗酒、赌博,借以逃避一切。连续四天四夜,白天蒙头大睡,晚上醒来便喝酒、赌博。直到第五天早上,几个平常混在一起的伙伴慌慌张张飞奔至他家。

  “你知道大家找你找得多辛苦吗?现在可不是在这里鬼混的时候!战事马上就要爆发,大家决定固守在上野宽永寺,让他们见识一下我们的威力!”

  “很有趣哦!我想你也厌倦了这种混吃混喝的日子吧!正二郎,你逍遥得够久了,教你一些好玩的,走吧!”

  江户城进入戒严时期,到处贴着警戒告示,虽然正二郎内心十分反战,但这些家伙一旁怂恿,一时也不好回绝。恰巧久美怀胎八月,又刚办完父亲丧礼,怀着身孕的妇道人家根本无法一个人面对这么多事。只见正二郎畏怯地说:

  “可是我老婆怀胎八月……”话都还没说完。

  “混蛋!你听过哪个武士等老婆生完才打仗?你这个没用的胆小鬼!”

  惨遭怒斥一顿。于是正二郎根本来不及向妻子交代,便茫茫然跟着大伙儿驻守在上野宽永寺。

  虽然不幸战败,但加上正二郎共十三名的部队,无人负伤,因为全是些头脑灵活、身手矫健的家伙。他们倒也不是将战争视为儿戏,只是觉得就此来趟旅行也不错,于是一伙人逃离江户,经由中山道前往奥州※去。一路上吹嘘他们的英勇事迹,到处白吃白喝、游山玩水,从二本松经仙台,最后进至盐釜一带,这一路上他们也认清到幕府根本无法掌握各诸侯动向。对外夸称豪杰,实为败兵的他们,也许哪天会遭逮捕。没脸回江户的众人决定逃至松前落脚,问题是没有船家肯替他们掌舵,因为大家都害怕和他们有瓜葛,根本不敢出航。这一个月他们只好特在盐釜的妓女户四处流连,等待前往松前的便船。等着等着,渐渐失去耐性,管他被逮捕、被杀,任人宰割,变得自暴自弃,甚至想挥刀自尽,就这样过着随时准备赴死的委靡生活。即使被妓女户视为瘟神,他们依然故我,愈来愈放纵堕落。常被大伙儿派去讨酒的倒霉鬼就是正二郎。每次去酒店讨酒碰钉子时,往往同行伙伴抽刀要挟,结果无往不利。(※古地名,今日本东北地方一带。)

  于是他们成了盐釜一带人见人厌的恶棍。鼬鼠组一出现,街上店家纷纷关门,路上也霎时净空。鼬鼠组是他们的称号,在老家江户时,他们自称为河童队,但来到奥州,这称呼就变得有些微妙,因为河童的神力在北边吃不开:愈往南方,河童的神力愈大,九州一带甚至传说如孙悟空般厉害,但中国※、近畿和中部等地以北,河童的神力甚至不如猪八戒,关东一带评价更低,到了奥州,河童完全失去神力。在奥州,人们认为河童只是水中桩象或龙虱,是一种在水里嗡嗡浮游的昆虫,河童就是如此可悲的生物。当他们得知河童的神力在北边居然吃不开,也让他们体会到人世无常,若要再往北边逃,这名字非改不可,于是改名为鼬鼠组。反正不管怎么改,充其量只是一群夹着尾巴逃窜的无赖之徒。(※指日本西北部的一块区域,包括安艺、出云、石见等小国。)

  正二郎每次被派去讨酒,最喜欢去的就是一间专门生产清酒的酒店“松岚”,因为只有这间店的老板同情正二郎的处境,不会将正二郎和那些人视为一类,常常安慰、鼓励他;老板的独生女阿米对正二郎颇有好感,店家夫妇似乎也赞成他们来往,这至少能消解正二郎的满腹旅愁。

  受不了鼬鼠组恶行恶状的镇民,聚会商谈对策。镇上船家中最有胆识的一力丸号船主兵头一力,自愿担此大任,出船将鼬鼠组一伙人送往松前,而且唯恐在海上引起麻烦,他决定亲自掌船。确定出发日后,正二郎前往“松岚”辞行,感谢店家长久以来的照顾,只见阿米拼命使眼色催促店家夫妇,滴作老板才态度骤变地说:“就算一直逃,逃到最北边,逃得了一时,也逃不了一世。不如离开那些家伙,在这里定下来如何?若有此意,我想招你为婿。”

  于是正二郎认真思考。事到如今也没脸回江户,但继续和鼬鼠组那些人厮混,还不是到处白吃白喝,巧取豪夺,过着终日喝闷酒、违背良心的生活。到头来肯定饿死异乡、横尸街头,他不想落得如此悲惨。虽然把久美一个人留在江户很过意不去,无奈现况就是如此。况且敌军压境,也不知久美现在如何。算了,没想到竟有如此天大好运降临,得好好想个脱离鼬鼠组的借口。

  可是生性懦弱的正二郎,连想个借口的气力都没有。眼看船就要开了,他努力思索:“呜呜呜呜呜……”他抱着侧腹,一脸痛苦。像他这样胆小懦弱的男人,老天居然也赐给他一项特长,那就是假装腹痛还真的一副痛得要死的样子。

  一力了解正二郎的人品和鼬鼠组那些人不同,也许这副模样是刻意装出来的,因为这男人一心想离开这群狐朋狗党。

  “放着不管也许会死哦!趁现在离陆地还很近,赶快让他下船比较好。岸边有户人家,我去拜托他们照顾一下好了。”

  鼬鼠组的成员也觉得像他这么没用的家伙,只会成为大家的绊脚石,还是早点踢掉的好。

  “好吧!就照你说的,靠岸放他下去吧!”

  于是船在瑞严寺附近靠岸,一力拜托松岛当地渔夫后,一行人便留下正二郎离去。就这样,正二郎顺利脱离鼬鼠组,立即赶回盐釜,成了酒屋的赘婿。

  ※  ※  ※

  没想到入赘一事和正二郎当初所想象的差了十万八千里。这家人待他的态度完全变了样。若是待他像个武士倒还好,简直是拿他当下人使唤,而且是不支薪的,连真正的下人都不如,毫无怜恤之情。

  正二郎渐渐了解当初他们殷勤要他入赘的理由。因为阿米是个出名的浪荡女,已经堕过三次胎,这一带当然没人敢娶。

  此外,清作对女儿阿米的态度也根冷淡,清作一直怀疑阿米不是自己亲生的,因为母亲阿源和女儿一样,也是个淫妇。谣传她与清作结婚后不久,便和一位叫专信的英俊僧侣暗通款曲,生下阿米,所以她长得一点也不像丑男清作,五官轮廓神似专信。从此夫妻两人感情冷淡,清作开始流连声色场所,阿源的一举一动也成了邻里茶余饭后的话题。在如此家庭长大的阿米会如此淫乱,也是理所当然吧!不过清作居然能忍受,真是不可思议,有人就是能像恶鬼忍着几十年的怒意,要是发怒就不是鬼了。

  正二郎一成为赘婿,清作便露出恶鬼的本性。之前勉强算个家,阿源和阿米也算是家人,但自从正二郎来了之后就变了。因为正二郎夫妇对清作而言一根本形同外人,加上阿源也不守妇道,搞得家不像家,充其量只是间工厂。正二郎是家中长工,为清作卖命却拿不到一毛钱,所得全进了清作口袋。清作不但在外金屋藏娇,而且年轻的小老婆还怀了他的种,甚至谣传他写了封遗嘱,宜布死后财产全归小老婆。

  这种不正常的家庭早该瓦解,但事实总不如人意,因为有正二郎在的关系,阿源母女对他的态度愈发恶劣,不,简直拿他当下人看。当老婆和岳母享受寿司、天妇罗等各种美食时,正二郎只能吃些炖煮沙丁鱼或晒干的鱼片充饥;正二郎一早起来,阿米、阿源母女便指使他做这做那,自己却蒙头大睡。

  这时有位叫松川花亭的年轻旅行画家落脚在这恶魔之家,以前似事也有过类似的事情,阿米简直像是迎接归来丈夫一般殷勤招待。从那天起,花亭俨然当家男主人,与阿米母女同桌用餐,可怜的正二郎从此被赶到厨房和仆役们用餐。阿米甚至没向花亭提起正二郎的身份,摆明了比起正二郎,花亭在家里的地位更重要。至于阿源,也常和一位叫宫吉的船头厮混,清作虽然偶尔白天会回来,晚上却几乎都睡在小老婆那儿。

  后来清作又在外面养了第二个小老婆,而且街头巷尾谣传,这个小老婆也怀了清作的骨肉。

  那天清作在一号小老婆家睡到很晚。每餐必喝酒的清作,那天早上也和小老婆喝了点酒,餐后觉得有些痛苦,后来连医生也没法子救,就这样暴毙。因为死因离奇,警方鉴识过酒和食物后,并未发现异状。可是喂给狗吃,三只狗一样都身子摇摇晃晃,痛苦不堪,不久便暴毙。虽然不知是哪种食物,不过确定某道菜里肯定遭人下毒。毕竟死状不太寻常,最后都是全身麻痹,鼻水、口水横流,突然断气。

  奥州当地没有吃河豚的习惯,不过要是认为当地不产河豚,可就大错特错。比起下关和福冈一带海域,三陆海域的河豚数量更丰厚,本来外海的鱼量就比较多,堪称日本第一渔场。虽然当地没有食用河豚料理的习惯,但对渔夫而言,大海无国境,土佐海场、五岛海场等都属于三陆海域。坊间谣传与其听医生判断,倒不如信渔夫所言,清作肯定是中了河豚剧毒。虽然当天菜肴没有河豚料理,但警方从垃圾堆中搜出真河豚,确实是令人百口莫辩的证据,于是一号小老婆遭到警方逮捕,虽然依照遗嘱她可以获得所有遗产,不过清作后来又改了遗嘱内容,可见犯罪动机充足。就算一号小老婆拼命喊冤,却一点用也没有,还是被判了死刑。直到行刑前她还发狂似的哭泣喊冤,声称凶手是阿源、阿米这对狠毒母女。

  街坊邻居都认为是一号小老垫下的毒手,自然毫不同情她的遭遇。当地人都知道河豚吃了会丧命,根本不会拿它当食物,就连渔夫捕获,半开玩笑地丢在岸边,也不会有人捡拾。就连小孩也知道河豚的毒性,连看都不看一眼。

  不过正二郎却知道一件更恐怖的事。那就是案发前夜,船头宫吉拎了尾大河豚回来,被正二郎撞见他蹲在井边宰杀。当时江户出身的正二郎不了解河豚毒性,之后听到谣言,心头布满乌云,怀疑自己那天所见情景。

  “也许哪天我也会惨遭灭口。”

  愈想愈害怕,浑身颤抖不已。从此他更小心自己的言行举止,生怕有个万一。总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他征求阿米、阿源同意,前去拜访一力丸船老大。

  “每天浑浑噩噩过日子也不是办法,能否让我为您跑船?”

  曾助正二郎一臂之力的船老大,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十分了解他的处境,感叹地说:“我了解,男子汉大丈夫的确不能再屈身那种人家,好吧!我决定助你一臂之力。堂堂武士之后,落难至奥州,受泼妇虐待,也真够凄惨。但以你的条件,实在不太适合当渔夫。这样好了,我借你一艘船,让你运货营生好了。”

  正二郎万万没想到,对方只凭一次交清就爽快答应帮忙,令他感动莫名。于是他用钱偷偷买了点米,用船载至东京。碰巧那年全国大欠收,米价飙涨,唯独北上平野一带丰收,米价还算便宜。原本奥州一带就常受水患、霜害之苦,只有北上平一带自古以来就是不太闹水患的谷仓地带。伊达政宗※早就着眼此点,保留这块地不分封家臣,作为直辖属地,因此年年都能丰收运往江户卖钱。维新后时局混沌,一力早就着眼于此,也不时运送些米粮赚钱,颇为同情正二郎遭遇的他,慷慨地让出一部分利益。(※日本战国末期的著名武将,具有深沉的心机和卓越的政治眼光。丰臣秀吉去世之后,他辅佐德川家康灭绝丰臣遗孤,建立了绵延三百年的德川幕府,领有日本东北地放的仙台地区,人称“仙台藩”,是德川幕府初期最大的藩。)

  那年十分幸运,只有一艘米船的正二郎净赚不少,于是他用积蓄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接连买下了第二艘、第三艘、第四艘船,财力足以媲美纪国屋文左卫门※,才半年就累积一大笔财富。一力亦如自己成功一般,十分欣喜地说:(※江户中期经营木材生意的富商。)

  “我说平井先生,你一个人这样拼命赚钱,肯定会被那两个泼妇抢去,况且继续待下去对你只有坏处,没有好处。现在东京很流行开公司,我们要不要合作开间公司?我当总经理,你当副总经理,我留在这里调度物资运往东京,你则前往东京担任分店店长。你要是继续待在这里,就注定翻不了身啦!”

  正二郎入赘后,改姓平井,对于一力的相助,正二郎感动莫名,狂喜不已。虽然靠运送物资迅速累积了不少财富,但是清作的悲惨下场始终深烙在正二郎的脑海里。在昏暗井边宰鱼的宫吉带着毒鱼偷偷潜入一号小老婆家的邪恶模样,可说是阿米的化身,也是阿源、花亭的真面目。他无法停止幻想哪天有人潜进枕边企图杀害他,因此只要待在盐釜一天,他就连觉也睡不安稳。一离开盐釜,内心的喜悦与勇气促使他将生意经营得更有声有色。

  于是两人以发迹地命名,设立“松岛物产公司”,由正二郎担任副总经理,兼任东京分公司社长。虽然思虑缜密的正二郎不适合当武士,却是个经商人才。他就像一力的贤内助,仔细观察各地情势、人脉动向与市场行情波动等,是一力最得力的军师与伙伴,因此生意昌隆,累积了不少财富。随着时势更迭,正二郎居然也成了追求时髦的时尚家,聘请一流西方建筑师盖了栋东京数一数二的西式馆邸,因为屋檐上有座钟楼,于是人们称其为时钟馆,加上他出入皆由马车代步,宛如不可一世的高官大王。

  ※  ※  ※

  虽然他曾试图打听久美下落,却没有结果。正二郎之所以不再续弦,也是怕与女人有所牵扯,对女人有些畏惧。熟悉生财之道,也慢慢习惯社交生活的他,始终无法克服自己畏惧女人这点,也许正因如此,才让他在经营生意方面格外出色。

  迁入新宅邸时,他开始迷恋女人,衣食住行样样不缺的他,只欠女人。只有那未知的世界,令他既期待又怕受伤害。

  某天,参与宴会的妈妈桑偷偷拦住正二郎:“老爷,您是不是很中意我们家的驹千代?她才刚踏入这行,没有什么固定客人,是个性情好却无依无靠的女孩,应该不会给老爷您惹麻烦。”

  不知是否正二郎的心情全写在脸上,妈妈桑这番话还真是一语破的。自从正二郎在宴会上看到驹千代那温柔华美的身影,便深深着迷。人生就是这般妙不可喻,如此顺水推舟之下,妈妈桑向驹千代确定心意。“老爷是个沉稳之人,一定会好好待我。”她毫不犹豫地立即答应,促成了这件美事。妈妈桑还特地给驹千代找了个伴,就是以前当过艺妓、现在在小酒馆当女侍、同样也孤苦无依的阿龙婆婆。

  “你的工作不是服侍阿驹,你的主子是老爷,所以你们都要忠于主子,好好侍奉老爷。”

  妈妈桑当着正二郎的面前如此恳切叮咛,希望她们能为主子家带来生气。另外还派了个小女佣,就这样,正二郎终于有个能抚慰心灵的避风港。

  妾宅的女主人驹子是个温柔、亲切又可爱的女子,和正二郎两人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幸福日子,一切如梦一般令他欢喜。不了解女人心的中年男人,也不会终日沉溺女色,喝酒还记得酒味,加上阿龙这个老艺妓也能陪着喝上几杯,用餐时间总是十分愉快。正二郎根本舍不得离开,于是他卖掉妾宅,将她们悄悄移居至时钟馆。

  那是发生在某天晚上的事。正二郎突然听到枕边人驹子说;

  “其实我母亲还在世……”

  倒也没什么理由,只是兴致一来,随口冒出这句话,或许是命运弄人,也或许是正二郎的诚意渐渐打破筑在他与驹子之间的心墙。

  “当初听说你无依无靠,原来你母亲还在世啊!为何不早点说呢?”

  “因为我出身贫寒。”

  “既然会把女儿进去当艺妓,当然是因为生活困苦。这种事我能了解,你就放心给我听吧!能帮的我会帮。”

  “是,虽然她现在双目失明,不过我母亲可是武士之后。”

  “哦?我也是身份较低的武士之后,那你母亲应该有个姓氏吧!”

  “她随夫姓,姓梶原。”

  要不是四周昏暗,驹子肯定看到正二郎那受到冲击后极为悲惨的脸色。现在他眼前真的是一片黑暗。啊,难道这是老天爷的恶作剧?深爱的驹子居然是自己的女儿?对于正二郎的沉默,驹子有些纳闷。

  “您听过梶原这家族吗?怎么全身颤抖?”

  “没什么。只是有认识的人也姓梶原,该不会和你母亲有亲戚关系吧!”

  “不过我不是梶原武士之后,我姊姊才是。听说母亲的前夫死于宽永寺一役,我的父亲叫做望月彦太。”

  “望月彦太!”

  “您认识吗?”

  “只是听过而已。”

  “这样啊!他是家人眼中的讨厌鬼,我听到的都是他恶名昭彰之事,也投看过他。都是因为他,母亲才会如此不幸。每次看到她哭泣,做女儿的就好心酸。出生后不久,父亲便抛家弃子,母亲辛苦抚养我们长大,才会累得双目失明。”

  “你母亲现在在哪儿?”

  “四谷鲛河桥的贫民窟,和一个同样双目失明的男人在一起,还有五个年幼小孩嗷嗷待哺,日子勉强过得去。”

  “你说你有个姊姊,那她现在如何?”

  “一起住在鲛河桥帮忙母亲,而且和继父与前妻所生的小孩成婚。姊夫靠拉车维生,是个酗酒、赌博样样都来的坏家伙,姊姊真的好可怜!我之所以做这一行,也是被姊夫卖掉的。虽然姊姊为了我想尽办法,但继续待在家里也不是办法,倒不如当艺妓。姊姊还告诉我,就用卖身钱了断这一切,从此忘了母亲与姊姊,别再想关于这个悲惨家庭的任何事。”

  驹子想起姊姊的深情厚意便心痛不已,肩膀不住颤抖。

  看来驹子的母亲应该就是久美吧!而她姊姊就是当年正二郎离家时,久美肚里的小孩。这么说来驹子的父亲就是鼬鼠组的老大望月彦太啰!什么自己死于宽永寺一役,八成也是彦太胡诌的。

  幸好驹子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但命运之神还是不放过他。没想到居然从深爱的女人口中得知久美下落,而且深爱的女人还是久美的女儿!双目失明的久美住在鲛河桥,和同样是盲人的男子在一起,还有五个年幼小孩要抚养,自己的亲生女儿又嫁给爱酗酒、赌博的车夫,陪在双目失明的母亲身旁,是久美唯一的依靠。

  东京有不少贫民窟,最具代表的有三个,分别是下谷万年町、芝新网和人口最多的四谷鲛河桥。鲛河桥比万年町、新网一带更落后,房租也最便宜,平均一个月只要三十八钱。因为是贫民窟,房租是以日计,一天只要付个一钱三厘,可是大部分居民却连这点钱也付不出来。对许多贫民窟小孩而言,贫民窟是个让他们早日体会人生残酷、现实面的地方。穷到谷底的生活,到处都是乞丐和吃闲饭混日子的家伙,如此悲惨的现实,就这样每天赤裸裸地上演。不管彼此有无关系,这些又穷又懒惰的人就像金鱼粪便一般,纠结成一团混日子。

  明治二十年左右的平均每日工资,为木匠、泥水匠、石匠的二十二三钱,造船工、染物师傅等十七钱、榻榻米师傅和裱背师傅等约二十一钱,工资最高的为洋裁师傅,一天四十钱(裁制和服师傅则为十九钱)。夫妇加一名小孩的平均生活费为米一升十钱、薪炭费一钱、饭钱两钱五厘、房租一钱五厘、油费五厘、布料一钱五厘,最低也得花费十七钱。再加上酒钱和烟钱,一共为二十钱。虽说这是小康之家的最低生活费,但若遇上下雨天没工作,实在闲得发慌。所谓“大雨下十天,饿死一家子”,堪称当时贫民最真实的生活写照。好一点的剩饭一百二十泉※一钱,烧焦的一百七十泉一钱,剩菜一人一度分一厘、剩汤同上二厘,平均一人吃剩要花费六钱,但若遇上雨天,可能连剩饭都吃不起。(※重量单位,约375克。)

  杂耍艺人、人力车夫、化缘和尚和临时工等人,生话更是清苦,偏偏贫民窟里多住着这种家伙,自然成为犯罪与传染病的温床,

  记得在我中学时代,这些贫民窟还在,直到大地震发生才完全消失。战时,小餐馆前常可见被炸得只剩一只手的男人排队要饭,我以前曾在深川贫民窟卖蛤仔,十分了解这些最底层的日本人是怎么度日的。早上煮豆子配点腌菜和味噌汤,午餐则是晒干的鱼片之类,晚上再配点腌青鱼子。一问之下,很多人几乎连这些最起码的菜肴和白饭都没有,原来战时半数日本人的饮食生活比贫民窟还差,不过贫民窟人家的最低菜钱还不到一般人的一半。

  正二郎心中有些感慨,面对有个盲人丈夫,还有五个年幼小孩要养的久美,正二郎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相认,搞不好只会让久美更痛苦罢了,看来还是当做自己已经不存在这世上比较好。于是他对驹子说:

  “原来如此,你母亲和姊姊真是辛苦啊!可是有个嗜赌如命的恶姊夫在,只怕我出手相助反而会给双方带来困扰。姊姊之所以要你忘了他们,就是这个缘故吧!让我好好想一下,你还是暂时先别挂念家里的事。”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之所以向您提起,倒不是想着母亲和姊姊过得怎么样,只是想起姊姊也曾恳切叮嘱照顾我的妈妈桑,千万别让我和姊夫碰面,免得横生枝节。我想妈妈桑之所以要龙婆婆陪着我,也是顾虑此事,避免因为我的关系给老爷添麻烦,要她看紧一切,跟着我过来。”

  看来驹子已有相当觉悟,正二郎不需担心。不过世事难料,不可能尽如己意。

  ※  ※  ※

  阿源和阿米从尾羽前来投靠正二郎。因为听信船头宫吉的花言巧语,偷偷将家里财产全拿去投资宫吉的造船事业,结果被骗个精光。宫吉最后抛下一句:“你不是有个在东京的有钱女婿吗?花这么一点钱根本算不了什么。你们只要去趟东京,保证荣华富贵享不尽。”

  母女俩虽然拿宫吉没辙,但对正二郎而言,可是厉害角色。正二郎想安排她们住在别处小一点的地方,却被拒绝。

  “这里可是我们的家耶!再说我们才是你的原配和岳母!”

  母女态度十分强硬,虽然先安排她们在附近旅馆住个两三天,伤神不已的正二郎还是不愿让步。

  宅部内隔着庭院的另一头,还有幢相同气派的洋房,那是正二郎为了一力上京时,特地精心准备的歇息处。两个恶女人却看上那幢别馆。

  “这样好了,为了不打扰到你,我们去住那里好了。”

  正二郎一听到这种要求,如轰项雷劈般震怒:“你们这两个不要脸的女人!能住那幢房子的人,只有我的大恩人兵头一力,那是为了报答他再造之恩而特地准备的。要是你们敢踏入一步,休怪我把你们碎尸万段!”

  母女俩脸色微愠。正二郎只有借兵头一力之名,才能病猫变老虎,振振有词,毕竟兵头确实是他的再造恩人。他到现在连阿驹之名都不敢提起,更别说其他事。看来只有兵头一力这四字才能让他如虎添翼,发出百倍气势。

  “是吗?我们不知道那房子对你竟如此重要,总之,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们就不客气住下来啰!”

  这就作为刚才正二郎怒斥她们的惩罚,因为两个坏女人早就将正二郎的本性摸得一清二楚,只见她们斜睨着不知该如何回嘴的正二郎,一边好笑,擅自决定起自己的房间。

  过了三天,到了五月十日,看来事先就计划好的,松川花亭借口来拜访她们母女,顺理成章住下。阿源、阿米对刚从公司回来的正二郎说:

  “有客人来找我们,所以就留他住下。反正是和你没关系的客人。”

  一副不容许反驳的嚣张口气,原来客人就是松川花亭。事到如今,光是发怒不是办法,得设法将这一伙人给撵出去。焦虑的正二郎不停地思索。

  其实最令他不安的,就是宰杀河豚的宫吉,带着河豚肉偷偷潜入别人家里的鬼祟身影。那副鬼祟德性肯定是这三人其中一人的投影,不,应该说这三人根本是一伙的。她现在是个万金富豪,比起惨死的清作,更受人觊觎。一想到此,更觉必须先下手为强,但还是苦思无方。就算写封死后财产全归驹子所有的遗嘱,也难以抹去他心中不安。

  这时来到东京的一力,由正二郎口中得知此事:“有这回事?交给我处理,你别担心。”

  于是一力和母女二人会面,怒斥她们立刻滚出去。

  “搞清楚!我们才是名正言顺的妻子和岳母。恕我不客气,我们可和那艺妓出身的小老婆不同。为了她居然将原配赶出门,天下还有公理可言吗?有种我们就法庭见,争个是非黑白。”

  虽然一力是个胆大刚强的堂堂男子汉,难免还是会顾虑面子。法庭一途终究是下下之策,他心想:“法庭见就法庭见。混蛋!你是没尝过男人发飙的厉害吗?”被恶女这么一说,一时也无法趾高气扬地顶回去,堂堂男子汉一力也无言以对。

  这就是一力对抗恶女人惨遭击败的经过。正二郎更加沮丧、烦恼。

  此时,龙婆婆悄悄向正二郎进言:“老爷别怪我多事,光是烦恼也不是办法,我已经请教过律师,有个方法能将那些恶人撵走。老爷和恶婆娘结婚前,不是还有位叫久美的原配吗?同为武士之后的你们才是法定夫妻。这样一来,不就可以将阿米、阿源那些人给撵出去吗?虽然老爷和久美夫人都犯了重婚罪,可是那时正值维新纷乱之际,夫妻离别、生死不明也是情非得已,相信法官大人应该能体谅。虽然娶了久美夫人的女儿为妾的确不妥,但终究母女情深,只要私下好好商谈,此事一定能圆满解决,不会影响您的名声。只要想到阿米、阿源这对令人憎恶的母女,凡事都要忍下来。”

  真是恳切至极的忠告,说得一点也没错。真正的原配并非阿米,而是久美。虽然事到如今才向驹子告白一切,确实残忍,但阿米和阿源的出现更让驹子悲伤痛苦,就算知道母亲居然是正二郎的妻子,但此时只有母亲才能成为助力。于是正二郎毫不隐瞒地向驹子坦白一切。

  “我已经有你,也知道久美跟了别人。打算佯装不知,和你一起生活下去,偏偏那对母女出现,虽然这么做我们都不好过,但比起让她们继续住下去,找个解决办法总是比较好,所以我决定先将久美与阿园两人接过来住。”

  正二郎不知道该以什么心情面对未曾谋面的阿园,更觉愧对久美,心里痛苦万分。总之,懦弱的自己得承担这一切。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让驹子错愕万分,没有人希望如此。命运之神在不知不觉间让前夫和女儿相遇相恋,但这算是乱伦吗?只能说是命运的作弄,正二郎也不觉得自己对驹子的爱是邪恶、污秽的。

  “她们过来的话,那我怎么办?”

  虽然亟欲知道答案,却没有勇气提问。即使不觉得愧对天地,却畏惧世俗的服光。母亲会再次成为正二郎的妻子吗?那自己又该如何是好?世人一定无法谅解如此复杂的乱伦关系,我该如何自处?正二郎、母亲和阿园也许能尽释前嫌,阖家团圆,但自己呢?难道天地之大竟没有我容身之处吗?

  尽管心中像被撕碎般痛楚,却只能勉强吐出一句话:

  “母亲和姊姊能搬过来住,真是太好了!她们含辛茹苦地养育我,只要大家能住在一起,再怎么辛苦我部可以般。”

  驹子一脸欣喜,露出如花般灿烂的笑容说。

  ※  ※  ※

  阿龙婆婆有位艺妓朋友在新宿大本户附近一户凡家帮佣,于是正二郎和阿龙先去她那儿歇息。

  “其实是这样的,我们受邀参加位于大久保友人家的化装舞会,对方请我们乔装成乞丐夫妇出席,总不能叫我们穿成那样出门吧!所以想借你这里换装,给你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

  巧妙地瞒过朋友,于是两人乔装成乞丐。虽然无法证明住在鲛河桥的盲女就是久美,不过对方名叫梶原久美,应该错不了。只不过阿园那拉车的丈夫是一个坏家伙,两人的丈夫都一样难摆平,总之先约久美和阿园出来见面,听听她们的难处,再看看要如何帮忙。于是两人乔装成乞丐夫妇,先躲在看得到车夫上工的地方,斟酌情形后才潜入鲛河桥的贫民窟。

  这里是由谷町一丁目、二丁目,元鲛河桥和鲛河桥南町等四个町所组成,位于稍高的丘崖下,飘着山谷特有的潮湿阴气。贫民窟里小孩子特别多,四周传来各种噪音、吵闹声。空气中不但飘散一股臭水沟味,还混有甜味、烧焦味、霉味与难闻的小便味,是个充斥复杂气味的地方。在这里,陌生人被视为闯入者,每个人都盯着你看,却又刻意不理踩。家家户户的外观都一模一样,连室内陈设也是千篇一律,摆着折叠饭桌、水果箱,每家晒的衣物都一样破烂,根本分辨不出究竟是尿布还是村杉。走在每一条巷道都得避免被晒洗衣物滴下的水滴给淋湿,巷道一角清一色种植着牵牛花、向日葵,而且每户人家都没有门牌。会造访这里的人,只有巡警和讨债鬼,都是些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物,所以挂上门牌只会给自己添麻烦。

  虽然向驹子问了大致位置,但面对这片陌生地还是搞不清方向。

  “久美女士住哪儿啊?”

  不论是问小孩或大人,都说:“不知道。”

  “有对盲眼老夫妇和年轻车夫夫妇是住在哪儿啊?”机灵的阿龙婆婆改口这么问,立刻得到答案。

  她先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去窥看,幸好贫民窟里的人家习惯大门敞开,因此屋内情形看得一清二楚。要是隔着纸门,就搞不清楚谁住在里面了。从门前经过一两趟后,确定盲男和车夫女婿都不在家,屋内只传来年幼小孩哇哇的哭泣声。

  阿龙敲门探问,才发现屋内还有看不见的死角。“来啰!谁啊?”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从后面厨房前来应门。仔细一看还蛮年轻的,却和驹子长得一点也不像,虽然面容慧黠,但或许是终日为生计操劳,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八九岁。他们还是担心麻烦人物出现。

  “请问失明的爷爷和他女婿是住在这里吗?”

  “是啊!不过他们都出去了。”

  阿龙听到后稍稍放心,拉低嗓音说:“别看我扮成这样,其实是受人之托,他叫梶原正二郎,是武士的后代,能否请你和令堂跟我出去一下,别让人知道。”

  女人脸庞蒙上一层与其说是感动,不如说是讶异的阴郁神色,默默往屋内阴暗处走去,她那双目失明的母亲就坐在那儿。两人悄声交谈一阵,交代邻居婆婆后,便跟随两人离去。带着母女俩到了大木户后,正二郎和阿龙婆婆便褪去涂在身上的泥炭,换上干净衣服,告诉她们他从宽永寺一役后历经的所有事。

  “以前的事我全忘了。”

  听完正二郎的告白,久美无动于衷,毫无怀念之情,只是不停蠕动着那缺了牙的嘴,像在喃喃自语一般。

  “我会和那两个男的清楚说明这一切,待法院裁定后就会收养那五个孩子,好好抚养他们长大,但在那之前得请你们保密,别让那两个男人知道。可以麻烦你们现在跟我回去一趟吗?”

  “你以为你是谁?以前的事我全忘了。”

  “我是阿园的父亲,梶原正二郎啊!”

  久美噤声不语。毕竟阿园还年轻,相较于执拗的母亲,较能冷静思考,倒也并非思念父亲,反正父亲的存在对自己而言并不重要,这种心态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不过倒是对于有血缘关系的驹子,居然和自己生父扯上关系一事,显得有些讶异及不谅解。

  “总之,先让我们和驹子见个面吧!你说是吧?妈。”

  面无表情的久美不予回应。于是正二郎叫了辆人力车,准备回府,没想到这车夫居然是阿园丈夫八十吉的好友兼赌友。虽然阿园没见过他,但这男人曾在街上看到阿园和替人按摩的久美身影。

  在家里等待的驹子欣喜地迎接母亲和姊姊到来,带领她们到自己房间,天南地北大聊起来。正二郎费了番工夫才将母女俩带来,看样子还是先交给驹子处理比较好,自己则和一力庆贺第一阶段计划顺利成功,也唤了阿龙过来,一起小酌几杯慰劳一番,一力听完经过后,感慨万千地说。

  “唉,也难怪她会说过去的事全忘了,看来心里的伤痛一时难以平复吧!或许憧憬穷人摇身一变为有钱人的生活,偏偏自己陷入谷底时,二十年前不告而别的丈夫却成了富豪回来,叫她情何以堪。比起早已缘尽的有钱丈夫,不如珍惜眼前的一切,看来她真的很想忘了过去种种。”

  “也许是贫穷人家的偏见罢了。”

  “此言差矣!阿龙。当一心憧憬的东西突然出现眼前,反而会让人更珍惜原来所有。”

  听了一力这番话,正二郎无言地垂着头。

  从驹子口中证实正二郎所言为真,让阿园深感一切如戏,只能感叹造化弄人。驹子不晓得母亲和姊姊其实并不想踏进这个家,因为现在的她根本没多余心力倾听母亲和姊姊的心意。满腔悲伤无处宣泄的驹子,就像自动演奏的琴一般,向亲人一吐心中阴霾。

  “姊姊,我该如何是好呢?”驹子不假思索地说。

  阿园瞧着妹妹一脸哀怨,滔滔不绝诉苦,听到这句话时,胸口犹如被利刃剌穿般痛楚。其实自己和母亲根本不稀罕这突如其来的好运,但驹子不知道。一旦母亲成了正室,自己名正言顺成为女儿,又该如何看待自己和正二郎的这段情呢!驹子小小的心中早被这一连串烦恼给占满,所以才哀怨地说个不停。

  真是个可怜的女孩!你别担心,能够沉醉眼前幸福的人只有你而已,我们会默默守护你,不会破坏这一切。

  此时阿园心中蒙上一层阴影。这算什么幸福,我为何要自欺欺人?能够继承这个家所有财富的人只有我,为何要满足这个无耻的妹妹而说谎呢?她的心情顿时有些茫然,不禁叹了口气。

  “总之得先将阿米、阿源这些人赶出去,否则你休想得到幸福。要赶走他们,母亲得成为这个家的女主人,我也必须认祖归宗。天啊!到底该怎么做对我们三人才是最好的呢?”

  “对我而言,已经没有过去了。”久美突然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

  不科,八十吉满身酒气地冲进来:“喂!把我老婆和我妈交出来!”

  一力听到佣人通报:“什么?这事我来处理。”迅速起身,毕竟他最擅长这种事。于是他将八十吉请到另一间房间,设法安抚。

  “这家男主人是武士之后,和久美女士有远亲关系,从以前就一直搜寻她的下落,所以不会做出对你失扎的事,这点大可放心。过几天会让她们回去,也会正式登门造访,今晚就请先回吧!”

  不愧是长年征战海上的老勇士,简单几句话就让粗暴男人服服帖帖。

  八十吉行了个札:“原来如此。我了解您所说的,不过还是请让我和内人见个面。”

  “好吧,这也是应该的。”

  于是一力向阿园叮嘱,只需告知是远亲关系,别透露太多事。便让他们见面。

  但阿园却坦白一切:“要是母亲不点头答应,我也继承不了这个家。阿驹真是可怜,要是母亲不答应,我不仅得不到继承权,阿驹也得被赶出去,这宅子就会落入阿米、阿源手中。反正你要的只是钱,其他你都无所谓吧?”

  “好吧!我明白了。如果是为了钱,我什么都可以忍耐。总之能拿多少就尽量拿,好好想想吧!我会再来的。”

  八十吉是个干脆的家伙,说完就回去了。

  那是发生在某天夜里的事。阿米、阿源和花亭三人突然莫名其妙失踪。

  当然府内严格保密此事,但外头的人都以为是因为原配久美和阿园这个正牌千金出现,所以没脸再待下去,赶紧连夜走人,总之大家都当笑柄四处谣传。

  唯独八十吉十分怀疑。因为阿米、阿源一不在,正二郎也没有强迫久美继续待下去,让母女俩拿了笔丰厚的钱回到鲛河桥。总之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鲛河桥出了前所未闻的有钱人,此事自然引起警方注意。

  ※  ※  ※

  警方介入时,距三人失踪当日已过了三个多月。因此案发房间原貌以及经过都已不可考。唯一的线索就是和这个家格格不入的久美、阿园和八十吉这三个住在鲛河桥的穷人,与其说他们是客人,倒不如说像敲门乞食的流浪汉。毕竟案发现场已经无法还原,导致搜查陷入瓶颈,只好请求新十郎出马。碍于缺乏现场勘验,新十郎也无法施展功力,只好姑且先勘查现场,了解一下案发当夜状况,结果还是一无所获。虎之介看到新十郎愁眉深锁,一副快放弃的样子。于是前往冰川海舟家,详细报告事情经过,恳求解密。

  “阿米、阿源和花亭三人应该回盐釜了吧?”

  “可是据报三人,没有回去,虽然松川花亭来历不明,不过身为旅行画家的花亭应该会赖着那对母女。”

  “也就是说三人惨遭杀害。凶手应该就是梶原正二郎吧!因为久美并不打算破镜重圆,为了和驹子白头偕老,只好杀害三人,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实。我想挖掘一下附近的土地,应该能找到尸体。”

  答得还真是简洁明快。虎之介称谢告辞后,火速赶往新十郎住处。

  “你果然还是愁眉不展。也许你会认为我这建议了无新意,既然久美无意成为正室,为了和驹子长相厮守,只有杀害那三人一途,所以凶手就是梶原正二郎。哈哈哈!事实再明白不过啦!挖掘一下附近土地应该能发现尸体。”

  新十郎浅浅一笑:“虽然人多少会有想杀人的念头,尤其是和自己不太亲近的人,可是生性胆小的梶原先生,体力不足,根本杀不了人。就算心一横勒死一个女人,但要连续去不同房间除掉另外两个,我想他应该没这胆吧!对他来说,若得如此辛苦杀人,还不如自我了断;就算杀了一人,到第二人时,没气力杀第二个,也只能仓皇逃走吧!”

  新十郎对此案始终耿耿于怀。某天,他突然造访松岛物产事务所,请求查阅账本,花了好几天时间仔细勘账。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兵头一力来到东京时,新十郎约一力在时钟馆的别馆单独碰面。待佣人退下,两人静静对坐。

  “我并非警官,也无意举发凶手,纯粹基于个人理由,非得解开真相不可。”新十郎向一力微笑道,“那三人失踪后的第二天,有新货以海运送至盐釜是吧?”一力笑道:“是的,那是点油灯用的石油罐。您就是来问这事吗?”

  “应该是二十罐没错吧?”

  “是的。”

  新十郎笑了笑:“进货时的确是二十罐,可是隔天却成了十七罐石油和三罐其他货物,我说得没错吧?”

  “没这回事,里面装的都是石油。应该是说除了石油外,还有其他东西一起上船。”

  一力吐了口烟,平静地凝视着新十郎。

  “三人的尸体一直到装进石油罐为止,都藏在那壁柜里,还上了锁。”一力指着起居室的壁柜,面无表情地说;“那个人太优柔寡断,无法干脆处理自己的事。对那半生颠沛流离的男人而言,这是他加次尝到的幸福。我这个垂垂老矣的老头,只能用这种粗鲁方式给他幸福,这样我就满足了,反正这世上也没什么好留恋的。听说你去公司查过账本,果然是天下第一名探,识破一切,真令我佩服。对于您今日的造访,其实我早有预感。”

  新十郎微微一笑:“如何处置那三罐石油罐呢?”

  “绑上重物沉到海底,就在铫子滩三十海里处,不可能浮上来了。不过这次老夫彻底输了,甘拜下风。”

  就在一力说完准备起身前,新十郎豪爽地抓起帽子先站了起来。

  “想让别人误以为三人沉到海底失踪是吧!听说他们的尸体在铫子滩三十海里一处叫安住的地方被发现。”

  新十郎抛下这句话,留下错愕不已的一力,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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