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家里六个人,眼睛一只半

  “老爷,足利※没有像样的按摩师吧?我去足利当按摩师可以吗?求求您,带我去足利吧。住在足利那边的师傅的店铺里也可以。在东京实在混不下去了。”(※现在的日本栃木县足利市,东京北90公里。室町幕府第三任将军足利义满(1356-1406)即发迹于此。)

  在商人旅馆石田屋的一个房间里,盲人按摩师弁内一边给一个叫仁助的足利纺织品商人按摩肩膀,一边低声下气地央求着。

  仁助的肩部发僵,僵硬得厉害,一般的按摩师满足不了他。这个叫弁内的盲人按摩师力气特别大,接受他的按摩特别舒服。弁内就像一匹不知疲倦的野马,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口气按摩一个小时,力度也不会减弱,是个非常出色的按摩师。但是,也许是由于视力残疾产生的嫉妒心吧,顽固而任性,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来,叫人觉得可怕。

  “怎么啦?怎么到了混不下去的程度了?”仁助问。

  “欠了一笔债。碰上一个有俩小钱儿的寡妇。哈哈!”

  “嗯,在足利那边当按摩师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乡下可没有那么多人光临按摩店。”

  “我们这个按摩店的师傅,跟那个寡妇一起买下了按摩店的股份,我们这些当徒弟的过得太苦了。足利虽说是乡下,但离东京并不太远,靠按摩吃饭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跟我一起学徒的师兄就被客人介绍到高崎的一个按摩店去了,听说干得不错。高崎那个客人,也是我们这个按摩店的常客。”弁内自顾自地说个没完没了。

  以前有句话,叫“按摩抓钱”。现在的人们不理解这句话的特殊含义。按摩嘛,就是抓住别人的肩膀揉几下,钱就到手了,可不是按摩抓钱嘛!“按摩抓钱”,既不幽默也不谐音,简直就是傻瓜说傻话。

  这样说的人是因为不理解“抓”的含义。以前,全身按摩三百文※,现在贵了一些,全身按摩要一百五十日元到两百日元。都不能说“抓”的钱太多。从来没有见过哪个豪门大宅的门口挂著“按摩治疗”的牌子。按摩是挣钱很少的买卖,抓钱的“抓”这个字的力量,现在的人们是理解不了的。(※江户时代,日本的货币单位是两、分、朱、文,1两=4分,1分=4朱,1朱=250文。明治四年(1871年),明治政府改革币制,货币单位定为日元(円)。)

  江户时代可不是这样。收费按照现在的比例计算也不能算多,但是那个时候讲究占地盘,一十区域之内只能有一家按摩店,不能开第二家,这就是所谓的占地盘。占地盘,是一条不成文的法律。

  所以,那时候按摩店的师傅可是不得L带着一大群徒弟,钱是大把大把地“抓”呀。盖豪宅,养小妾,往往成为那个区域里首屈一指的大款。要想请师傅给按摩一次,非得说好话送厚礼不可。

  现在按摩已经不分什么流派了。以前,有以盲人按摩师为主的杉山流,也有以非盲人按摩师为主的吉田流。吉田流只收崎玉出身的弟子,杉山流则什么地方的弟子都收。

  明治时代以来,所谓占地盘这条不成文的法律不被人们遵守了,谁想在哪儿开按摩店就在哪儿开按摩店,按摩这一行就不是那么容易地就能“抓”到钱的行当了。但是,如果带的徒弟比较多,让徒弟们去“抓”钱,对于师傅来说还是一种很不错的职业。

  舟内的师傅开的按摩店在人形町,叫“相模按摩店”。正如弁内所说,弁内的师傅银一,跟一个叫麻香音的有俩小钱儿的寡妇好上了。师傅银一让寡妇麻香音买了按摩店的股份才开业的。刚开业的时候还有点儿底子,徒弟也不少,买卖很兴隆。后来竞争对手越来越多,买卖就开始走下坡路了。现在只有三个徒弟,一个是弁内,一个是弁内的师兄角平,还有一个见习生稻吉,都是盲人。

  师傅银一让寡妇麻香音入股并且跟她结了婚,但是除了盲人以外谁也不会羡慕他。因为麻香音的脸比石头还难看,看得见的男人跟她在一起的时间不敢超过三十秒。

  银一是个一文钱都要算计的人,麻香音算计得更厉害,算计到一文钱的百分之一。

  麻香音一只眼睛看不见,另一只眼睛稍微能看见一点,不是地地道道的盲人。银一跟麻香音没生孩子,八年前银一领养了自己的侄女志乃,当时志乃十一岁,现在已经十九岁了。

  志乃虽然是银一的侄女,但是选中她做养女的是麻香音。

  志乃也是只有一只眼睛看得见,但是她的这只眼睛跟麻香音的那只眼睛不一样,这是一只可以看得非常清楚的好眼睛。

  麻香音选中志乃的理由,第一是因为她瞎了一只眼。瞎了一只眼,就是瞎子的同类,可以培养她当按摩女。如果不能用来赚钱,要地这个养女做什么?但是,如果两只眼睛都看不见,也不能要,因为麻香音要把养女当佣人用,眼睛看不见,怎么当佣人?所以必须有一只眼睛看得见。这样,看不见的那只眼睛用来当按摩女,看得见的那只眼睛用来当女佣人。

  志乃虽然不能算是美女,但长得也不算难看,这也是麻香音选中她的理由。按摩女可以赚两份钱,一份按摩的钱,一份卖身的钱。这样,养女就成了摇钱树。

  麻香音的目的达到了。她把志乃培养成一个妖冶动人的女孩。志乃按照麻香音的旨意行动,终于有一天,志乃向麻香音报告说,客人握住了她的手。麻香音指示志乃,可以从对她感兴趣的客人里边选择有钱的,给予特殊服务。目前,志乃给三个有钱的老爷提供特殊服务。

  银一也经常带着志乃,雇车出门去赚钱。但是他没有雇佣专职车夫,因为那样得支付月工资。银一带着志乃出门的时候,总是临时雇用附近一个叫太七的样夫。用完车,给太七做一次按摩,用按摩费抵消车费。

  银一去他包养的小妾那里的时候,也雇太七的马车。车费也总是想办法转嫁到来相模按摩店按摩的客人身上。

  弁内像一匹野马,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以边给仁助按摩,一边自顾自地说下去。

  “不是说师傅的坏话,像师傅两口子那么吝啬的人啊,世上少有。人世间的按摩女跟妓女一样,我们相模按摩店的志乃也是。表面上是老板的养女,实际上只不过是一个赚钱的工具。但是我们这个按摩店的志乃是作为继承遗产的女儿认领的养女,跟一般的养女不一样啊。让这样一个养女卖身给三个男人,甚至在跟她商量,要让她卖身给七个乃至十五个男人。麻香音简直就是个魔鬼,两只手就跟耙子似的,就知道往自己口袋里搂钱。还不止两手,连两脚都用上了,四只耙子!”

  听了这些话,仁助的眼睛里闶出欲念之光。弁内是盲人,当然看不见,只知道一个劲地野马似的喘着粗气继续往下说。他的鼻子和嘴巴有明确的分工,鼻子喘气,嘴巴说话,两不耽误,就好像在哪里经过特别训练一般。

  “师傅有钱养小妾,跟小妾在一起吃香的喝辣的,当然也跟麻香音一起吃好的。可是我们这些徒弟呢,连普通的盖饭都吃不饱。按摩是力气活儿,吃不饱干不了,只好自己跑到外边去买吃的。可是,麻香音那个魔鬼婆娘,连一分钱都不肯借给我。”

  “她要攒私房钱吧?”仁助问。

  “何止私房钱!我们相模按摩店开张以后,赚的钱麻香音跟我师傅银一平分。麻香音入股的时候虽然拿出来一些钱,但赚到手的钱早就是本钱的好几百倍了。尽管如此,麻香音张口闭口地说,我们应该报答她的恩情,动不动就摆架子。”

  这时候,附近忽然响起火灾警钟的声音,是紧急火警时才敲打的警钟。

  “听起来很近啊。”仁助说。

  在按摩店里都听得见邻居开窗户和喊叫的声音,可弁内还是不着急不着慌地继续给仁助按摩。

  “听起来很近。你们按摩店离这儿很远吗?”仁助问。

  “不远。”弁内回答说。

  “你倒是挺沉得住气的。”

  “我是个瞎子,沉不住气又能怎么样?”

  “这倒也是。不过,附近着火了,你心里也不着急吗?”

  “反正我也没什么值钱东西,烧了就烧了吧。我倒是想成为一个一听见着火就担惊受怕的人,可惜成不了啊。”

  这时候,这家商人旅馆的女佣人跑进来对弁内说:“弁内!着火的地方离你们相模按摩店撮近!”

  “是吗?那样的话我得先在这儿喝杯茶再回去,不然撞在看热闹的人身上就麻烦了。”

  “我替你看看去。”仁助站起来,向商人旅馆石田屋的女佣人打听了一下相模按摩店的具体位置,就出去看热闹去了。

  ※  ※  ※

  那天晚上幸亏没有风,大火烧了三四家就被扑灭了。相模按摩店跟失火的地方隔着一条街,没受损失。

  弁内等看热闹的人散去,救火队也撤回之后,又在商人旅馆闲聊了半天,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回去。刚进门,就听见麻香音正在数落银一和志乃。

  “这个家里虽然有六个脑袋,眼睛可只有一只半哪!这一只半里头有一个就在志乃的脑袋上长着呢。往外搬家具也好,给瞎子引路也好,全靠她那只眼睛呢!难道要等火扑灭了,看热闹的都走光了,才恬不知耻地回来吗?真是的,还有脸回来吗?银一这个浑蛋,木头人啊?这里才是你的家!自己的家离失火的地方这么近,却跑到小老婆那里去,傻子似的等着烧过去好保护她的家,还叫过去十个救火队员!为小老婆想得好周到啊,这个蠢货!”

  弁内心想,原来如此,难怪魔鬼婆娘要生气。

  见习生稻吉冷笑道:“这个魔鬼婆娘,真讨厌!等师傅和志乃回来你跟他们说去呀,在我们面前唠叨什么呀!”

  “瞎子跑到着火的地方去,那不是给人家添乱吗?”弁内说。

  “什么?跑出去有跑出去的好处嘛。我和师兄没活儿,正歇着呢,火一着起来,魔鬼婆娘马上就慌了神,非让我们在院子里挖坑。火星子都飘过来了,挖什么坑啊。我们不挖,她就一直唠唠叨叨,一直唠叨到现在。”

  “你们一点儿都没挖吗?”

  “一点儿都没挖。院子中间是厕所,厕所周围,猫脸大的地方,而且臭烘烘的,怎么挖呀?您说是不是啊?角平师兄!”

  角平已经盖上被子睡了:“行啦,睡吧!深更半夜的,嚷嚷什么呀!”

  “咦?隔壁房间里怎么有人打呼噜啊?”弁内问。

  “那是魔鬼婆娘的外甥松之助!说是在河对岸看见这边着火了,过来看看。火灭了才过来,假仁假义的,真叫人讨厌!”稻吉用非常老成的口气说。

  松之助是麻香音妹妹的儿子。妹妹跟姐姐麻香音说过好多次了,打算让松之助跟志乃结婚,让松之助做麻香音的上门女婿。

  但是麻香音这魔鬼婆娘一直没有同意,只要妹妹一提这件婚珥,麻香音就冷笑:“松之助有什么手艺呀?”

  麻香音的妹妹说:“我这个儿子啊,都是我给他惯的,什么手艺都没学,怪可怜的。所以我叫他做您的上门女婿,叫他替您管理大批的按摩师,不是挺好吗?这孩子虽然投有什么手艺,但是发号施令还是没有问题的。眼睛也看得见,又能写会算的。”

  “什么都不会干,还不叫我们那口子抽死他?光会发号施令有什么用?我们家志乃,有一只眼睛是好眼睛,也能写会算。我们那口子,最讨厌的就是什么都不会干的人。就算我同意了,我们那口子也不会同意的。让我跟我们那口子低声下气,求他招个笨蛋上门女婿?”

  “谁笨蛋啦?松之助可不是笨蛋,我儿子聪明着呢!”

  “算了吧,我可没听说过他什么地方聪明,也没听说过他干过一件聪明事。”

  “那么,等我儿子学会了一门手艺,你就招他做上门女婿,好不好?”

  “这事我做不了主,你跟我们那口子商量去。他要是同意,我也不反对。”麻香音说。

  麻香音知道,银一肯定不同意。银一一贯主张,盲人的买卖应该由盲人来继承。他经常跟周围的人阐述自己的主张,连他的徒弟都深受他的影响。角平二十六岁,弁内二十四岁,都是好岁数,离开师傅,找个媳妇成家,在别处开一家按摩店,肯定过得比这儿好。但是,一想到自己有可能成为这里的上门女婿,尽管一天到晚挨师傅银一和魔鬼婆娘麻香音的骂,也一直忍耐下来。就连十八岁的稻吉都做着当上门女婿的美梦。在他看来,两个师兄都是笨蛋,上门女婿这个美差说不定会轮到自己头上。

  “你小子说话的时候不能不冲着我呀?你那臭嘴,熏死我了!”角平每天都要被师傅银一或师母麻香音骂一两回,就这样他也不刷牙。

  弁内呢,是个大饭桶,而且吃锝特别快。往嘴里扒拉饭的速度之快,要是看得见,还不得看得眼花缭乱。

  “你小子,多少钱也填不满你那个没良心的肚子。还这么年轻,挣得那俩钱儿吃得一干二净!你个蠢蛋!”麻香音一年到头都在这样骂弁内,但是弁内吃饭的速度一点儿没减慢。弁内这小子喜欢稀奇的女人,经常去找暗娼,所以他总是囊空如洗。

  稻吉虽然只有十八岁,但是特别的精明,记忆力也相当好。十五岁的时候就可以接活儿了。作为一个见习生,他经常接了五个客人却报告说接了三个,贪污两个客人付的按摩费去买好吃的。

  本来,哪家按摩店的见习生都干这个,但是由于不得要领,总是被发现。师傅试探徒弟的手段非常高明,五六十年没有眼睛的生话,其他感官特别的敏感,赛过侦探。由于残疾产生的嫉妒,不知道要超过常人多少倍。试探徒弟的手法是独特而熟练的。

  银一也是试探徒弟的名人。他灵活利用麻香音的半只眼,可以很容易地让徒弟坦白交代干过的坏事。

  “哎哟!你这袖口上怎么有荞麦面条啊?”

  动不动先诈你一句,瞎子什么都看不见,被银一左攻右击,不一会儿就得坦白交代,角平和弁内这个岁数了,也被银一和麻香音诈得焦头烂额,落花流水。但是稻吉从来不怕任何人试探。

  不仅如此,稻吉做生意的感觉很好,要领也掌握得很好。他能凭感觉知道谁是有钱的客人,对这样的客人,他服务特别周到,讨尽欢心,可以得到比别人多得多的赏钱。拿到钱以后,他不露声色,藏起来一半也不会被师傅发现。

  所以,稻吉根本不把他的两个师兄放在眼里。心想:我十八岁,志乃十九岁,不能说年龄不般配。角平也好弁内也好,能击败我把志乃弄到手吗?肯定不能!

  可是最近,风向突然变了。

  有人找上门来,对麻香音和银一说:“我认识一个年轻的盲人按摩师,不但手艺好,而且待人和气,聪明伶俐,这么大一个东京,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盲人按摩师了,给你们做上门女婿怎么样啊?”麻香音和银一过去跟那个年轻的盲人按摩师见了一面,果然是气质也好,手艺也好,而且是个盲人。

  “你说论手艺,论气质,论长相,论人品,跟咱们店里那几个蠢货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麻香音说。

  未来的上门女婿被麻香音相中了,剩下的就是具体落实了。

  眼看着都要到嘴边的肉突然被人抢走了,师兄弟三人气得够戗。不过更着急的是志乃和松之助,因为这两个年轻人已经悄悄地好上了。

  松之助的母亲给儿子支招,并且偷愉安排儿子跟志乃幽会,让两个情窦初开的年轻人偷尝禁果以后,难舍难分,志乃已经离不开松之助了。这些情况,那么精明的麻香音和银一居然一直蒙在鼓里。

  志乃对松之助说:“让我嫁给一个瞎子,想想心里都发毛。小松,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总会有办法的。”松之助说。

  “有什么好办法,你快说嘛!”

  三只眼睛对视着,两人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

  这天晚上志乃早早结束了登门服务的工作,又去跟松之助幽会。两人正热乎的时候,紧急火警的警钟敲响了。大火被扑灭以后,两人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先后进了相模按摩店。

  “看见这边着火了,过来看看。”松之助厚若脸皮说。然后就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今天太晚了,回不了家了,给我安排个住处!然后躺下就睡着了。跟志乃幽会的时候太卖力气,累得够戗,睡着以后就打起呼噜来。

  “大火烧到这边来才好呢,把这个家烧光了我才解气呢!在这儿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这地方的寡妇也不懂人话,野鸡也不懂人话。”弁内一边嘟嚷着,一边铺上被褥准备睡觉。

  “你小子说话,母人怎么能听得懂呢?你得去北海道跟母熊说,顺便给母熊按摩按摩腰!”角平翻了个身,愤愤骂道。

  ※  ※  ※

  一个很暖和的夜晚。

  冬天即将过去,春天就要来了。天气很干燥。

  “今天晚上搞不好又得着火,可不能点着被炉睡觉了。”银一自言自语地唠了一句,就要出去干活儿。

  “胡说什么哪?那次还不是你把被炉踢翻了,差点儿着火?你个蠢货!木瓜!”麻香音大骂。银一也不理他,从家里出来,坐上了邻居老车夫太七的车。只要是出去干活儿,银一回来的时候肯定要到他包养的小妾那里去。所以,只要他一出去干活儿,肯定要挨麻香音一顿臭骂,这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了。

  太七把银一送到需要按摩的一个患者家里以后,空着车回来,接正在家门口等着的志乃。志乃要到滨町的伊势屋去伺候一个闲居在家的老爷,那是志乃卖身的三个男人之中的一个。

  麻香音冲着志乃的背影骂道:“一天二十四小时,白天晚上都是按摩女干活儿的时间!你觉得去一个老爷那里就够啦?把他那根棒棒伺候好了就行了,赶紧回来,别干起来没完没了!你个骚货!”

  骂完了,麻香音拿出酒壶往酒杯里倒了满满一杯洒,一边喝一边发脾气。这是麻香音唯一的奢侈。下酒菜永远是一碟咸菜。

  正喝着,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晚上好!哎哟,怎么这么黑呀,都睡啦?”来人是个女人。

  “你见过哪个瞎子家点灯啊?你见过瞎子打着灯笼走夜路吗?”麻香音没好气地说。

  “我是石田屋旅馆的。弁内在吗?”来人是石田屋旅馆的女佣人。

  “弁内!在里边吗?找你的!”麻香音大吼大叫。

  睡在二楼的弁内答应一声下楼来了:“是石田屋旅馆的吗?”

  “是。赶快到我们石田屋来一趟。有人要找你按摩!”女佣人说。“谁呀?”

  “就是老叫你按摩的那个足利的商人。好像还有别的客人,也要找你按摩呢。”女佣人说完就走了。

  弁内回到二楼,一边换衣服一边发牢骚:“又叫我来了,都这个时候了还得出去卖命,说什么我是师傅的招牌,有个屁用!太不合理了!像我这么有名的按摩师也得自己走着去,有这样的吗?这东京我看是没法儿待了。”

  “能有人指名叫你就不错了,知足吧!”

  “我才不希望他指名呢!”弁内说着把按摩用具包好,提起来走下楼梯。

  出门之前得上趟厕所,就在弁内上厕所的时候,贿人敲门。

  “怎么也不点个灯啊?太黑了。”来人埋怨道。

  “你眼睛看得见就觉着自己了不起了是吧?黑怎么啦?进来看看麻香音的脸吧!”

  “这个魔鬼婆娘,又在那儿喝醉了酒瞎嚷嚷呢。我是妙庵诊所的仙友,派一个按摩师过去给我们妙庵先生按摩按摩!”

  “自己不会给自己诊脉呀?真他妈的庸医!”

  稻吉已经出去给人按摩去了,家里只剩下角平一个。角平只好赶紧收拾东西下棱。下楼以后,撞上了刚从厕所出来的弁内。

  妙庵诊所的仙友还在门外等着。角平和弁内出来以后,三人一起离开了相模按摩店。十点半左右,走到第四个路口的时候,角平和仙友跟舟内分手,各奔各的目的地。

  路上,仙友一边走一边对角平说:“今天晚上还跟往常一样,拜托你了。妙庵先生一开始打呼噜我就溜出来。要是有急诊病人上门,你就说妙庵先生不在家。别让妙庵先生知道。”仙友说着把一个包着钱的纸包塞到角平怀里。

  妙庵先生有神经疼的毛病,不疼的时候就喝酒,喝醉以后请按摩师按摩,那样就可以睡个好觉。由于平时缺觉,每当这时候就睡得特别香。睡觉姿势自不必说,呼噜也是打得震天响,震得房顶都要颤抖起来。妙庵先生除了助手仙友以外,连个佣人都没有,平时给妙庵先生当牛作马的仙友,总是利用这个机会出去轻松一下。妙庵先生那震天动地的呼噜一打起来,仙友就把妙庵交给按摩师,自己跑出去喝酒。

  角平来到妙庵诊所以后,妙庵马上放下洒杯,换上睡表,躺下来等着角平给他按摩。

  “也许是因为天气好吧,今天这酒喝得特别舒服。按摩的时候不要太用力,要轻轻按摩,把身上发硬的肌肉揉开就行了。要慢慢的,轻轻的,静静的,要轻轻摩挲,要轻轻揉搓,不要给我翻身,不要惊动我。你要把我身上所有的地方都按摩到,要和蔼,要亲切……”

  妙庵特别啰嗦,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好,这儿轻了,那儿重了,说着说着就打起呼噜来,震天动地。

  仙友把妙庵吃夜宵用的餐具和酒瓶酒杯收拾好,冲着打呼噜的妙庵笑了笑,又冲着看不见的角平点了点头,悄悄离去。

  仙友去的是一个煮杂烩的小酒馆,在那个小酒馆里,人家也不把他当回事。

  妙庵是个医术不高的医生,他的助手,实际上就是个佣人,工资也不高。每当妙庵请按摩师按摩想睡个好觉的时候,仙友总要溜出来去那个小酒馆,因为他看上了在那个小酒馆里的女招待多喜。

  可是,这天晚上多喜根本就不理仙友,一直跟一个色迷迷的年轻的男人在一起卿卿我我的。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是不是多喜的情夫。

  仙友连着喝了四五杯闷酒,每喝完一杯都要大叫一声:

  “喂!再来一杯!”

  虽然仙友叫的声音不小,但多喜就跟没听见似的。

  “他妈的!再来……”仙友想说再来一杯,可是他的口袋里的钱已经不够了。

  “你给我记住了,世界上只你一个女人!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女人有的是!拜拜吧您哪!”

  仙友醉醺醺的走出小酒馆,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干什么,跌跌撞撞地在街上闲逛了很久。

  回到妙庵诊所,仙友稍微清醒了一点。不管怎么说,妙庵先生还是很可怕的。不过毕竟是喝醉了,进家以后动静很大。

  “嘘——”角平提醒他动作轻点儿。

  “啊,角平,对不起,对不起,耽误你这么长时间。”仙友喝醉了,道歉与他的身份并不相符。这时候的他也顾不上什么身份相符不相符,躺下就睡了。仙友每次出去喝酒都是按摩师替他值班,几乎是不成文的规定。

  仙友回来以后,角平收拾东西,站起来离开了妙庵诊所。出门以后没有朝来的那个方向走,而是去相反的方向,来到了仙友刚才喝酒的那家小酒馆。

  “来一杯!”角平说。

  “哟,真少见啊!时不时也到我们这小店露露面嘛!”店老板说。“咳,最近买卖不景气,没钱喝酒啊。今天晚上才两个客人,而且一个人就耽误了我三个小时。仙发那小子,一直在这里喝酒来着吗?”

  “仙友?哦,你是说妙庵诊所的仙友啊?”

  “除了他还有谁!他在这里喝酒,我就得一直在妙庵诊所给妙庵先生按摩!”

  “那小子早走了,两个小时以前就走了。他走的时候,也就是十二点吧,多喜陪着客人出去之前仙友就走了。多喜这个浪娘们,怎么还不回来?这都两个小时了。”

  “啊?都两点啦?”

  “两点十分了。”

  “我说怎么这么饿呢,今天我得吃三份!饿死我了。”角平说完在小洒馆喝了三杯酒,吃了三盘杂烩,还吃了两大碗茶泡饭。酒足饭饱以后,已经三点了。

  回到家里,角平在门厅里脱鞋,由于家里基本上都是盲人,每个人放鞋的地方都是固定的。自己的鞋放好以后,摸摸别人的鞋,要是没有哪个人的鞋呢,就要把门虚掩,给哪个人留门。角平没有摸到志乃的鞋,知道志乃还没回来,把门虚掩上就上二楼了。

  弁内和稻吉早就睡得跟死猪似的了.角平也困了,打开被褥刚要睡,就听见比他晚一步到家的志乃进门,并且把门插上了,也就是说她是最后一个回家的。她提着灯笼,一跟就能看到大家的鞋,就知道是不是都回来了,不用去摸别人的鞋。她的一只眼睛跟常人一样,所以是需要灯笼的。

  角平听见插门的声音以后,紧接着听见的是志乃瘆人的尖叫声。

  “啊——不……不……不得了啦!教人哪!”

  志乃喘息着,手脚并用爬上二楼。

  “我妈……她……她被人杀死了!”

  警察接到报警以后赶到现场的时候,麻香音的尸体已经变得冰凉,是被人勒死的。

  ※  ※  ※

  麻香音的寝室里的被褥和方形纸罩灯都被挪到角落里.寝室中央的榻榻米被掀开,榻榻米下面的木板也一条一条地全部被掀开,露出一个大坑。一个满是泥土的大坛子,放在旁边一块没有被掀开的榻榻米上,大概是从那个大坑里拽上来的吧。坛子盖被打开,坛子里边什么都没有了。

  除了麻香音的寝室,别的房间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昨天晚上,角平和弁内出去的时候是十点半。那时候麻香音还在喝酒,已经醉得不轻了。最早回家的是弁内,他是一点回来的。他在石田屋给仁助按摩以后,又给另外一个客人按摩,在账房吃了寿司才回家的。弁内有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

  稻吉比舟内晚到家一步。弁内是三点多回来的,紧接着回来的是志乃。

  所以,麻香啻被杀害的时间应该是十点半到一点这段时间里。

  虽说一点到三点这段时间里也没有插门,但在这段时间里作案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四点钟警察过来的时候,尸体已经冰凉。再者说,掀开榻榻米和榻榻米下面的木板,还要把坛子拽上来,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不被二楼的弁内和稻吉听见。盲人的眼睛看不见,耳朵却是非常灵敏的。弁内和稻吉都说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

  警察破不了这个案子,就派巡警古田去找新十郎。

  古田向新十郎报告说:“家里六个人,眼睛只有一只半。一只是志乃的,半只是麻香音的。麻香音的一只眼睛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一点,所以只能算是半只。现在,麻香音被人勒死了,剩下的眼睛就只有一只了。剩下的都是眼睛看不见的人,问了半天也问不出个头绪。”

  “家里人都知道麻香音在榻榻米下面埋着一个坛子吗?”新十郎问道。

  “谁都不知道,就连她丈夫银一都不知道。”

  “连她丈夫银一都不知道?”

  “是的。”

  “这倒是挺有意思的。”新十郎小声嘀咕着。

  新十郎准备了一下,带上花乃屋和虎之介,跟着巡警古田来到人形町相模按摩店麻香音的被害现场。那已经是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了,警察该调查的都调查了。榻榻米和下面的木板也都回复了原来的样子,家里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

  这天是葬礼,银一、志乃和亲戚们都去火葬场了,三个徒弟则都在家。

  新十郎一行把三位盲人按摩师集合起来,让他们一边吃寿司,一边回答问题。

  “都说眼睛看不见的人感觉特别灵敏,旁边的房间里要是有人,你们能感觉出来吧?”新十郎问。

  “要说感觉灵敏啊,角平感觉最灵敏了。他能感觉出来,我们俩不行。”弁内说。

  角平撅着嘴,不满地说:“我怎么能知道旁边的房间里有没有人呢?胡说八道!”

  “哈哈!我说师兄,你虽然看不见,但是,你能感觉到。魔鬼婆娘,还有志乃,都这么说。她们骂你石头脑袋,说你又倔又硬,可是感觉灵敏得叫人害怕。”

  “放屁!少把我当猴儿耍!”角平真的生气了。

  新十郎见他们要吵起来了,赶紧把话题岔开:“你们的工资是多少?”

  “哪有什么工资啊,按摩一个挣的钱,跟师傅四六分,师傅六,我们四。稻吉是见习生,挣的钱全都归师傅。现在到处都是按摩店,钱不好挣,东京没法待了!”弁内又自顾自地说起来,也不管别人爱听不爱听。

  “麻香音每天晚上都喝酒吗?”新十郎问。

  “差不多吧。等我们吃完晚饭,她就开始自斟自饮,她好像是只有自斟自饮才能喝出味道来。师傅就是在家,她也不跟师傅一起喝。本来师傅也喝不了多少。”答话的还是弁内。

  “麻香音很能喝吗?”

  “一晚上能喝五六合※吧。她的酒是一天一买,志乃负责给她买酒。当天买来的就当天喝光,谁也别想偷着喝她的酒。喝完了再扒拉一碗茶泡饭,然后就像一条大蟒蛇似的,打着呼噜睡着了。”(※日本的容量单位,1合=180毫升。)

  “她每天晚上几点睡觉?”

  “我们都是看不见钟表的人,具体几点我们也说不好。反正是喝醉了以后就开始骂人,一开始骂人就是酒喝完了。那天晚上我们要出去干活儿的时候,大概就是她吃茶泡饭的时间。我在厕所里蹲着的时候,听见她往嘴里扒拉茶泡饭的声音了。”

  “这就是说,你们出去不久她就睡着了。”

  “大概是吧。一般都是吃完茶泡饭,就跟大蟒蛇似的打着呼噜睡着了。我们看不见,听说她睡觉的时候睁着一只眼,怪吓人的。睡着了看上去也不是两只眼……”弁内一个人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没了。

  那时候的火葬设备比较落后,银一和志乃不到晚上是回不来的。于是新十郎一行决定先在附近展开调查,以确认不在犯罪现场证明。

  走出相模按摩店,新十郎发现马路对面有被大火烧过的痕迹,就问巡警古田:“这场火灾是最近发生的吧?”

  “十几天以前发生的。虽然是在夜里发生的,但正好那天夜里没有风,所以很快就被扑灭了。否则这一带就烧光了。”古田回答说。相模按摩店离妙庵诊所很近。在那里,确认了角平的不在犯罪现场证明。

  仙友完全是一个道貌岸然的医生助手的样子,他一本正经地说:“平是我去接的,接过来以后一直在这里给妙庵先生按摩。”

  “晚上十点半到第二天凌晨三点,一直给一个人按摩?”

  “慢慢的,轻轻的,静静的,这是妙庵师傅要求的按摩疗法。他有神经疼的毛病,需要长时间的特殊按摩。”

  新十郎一行人又来到商人旅馆石田屋。那个去叫弁内的女佣人说:“足利的商人仁助先生经常住我们石田屋,也经常指名叫弁内来给他按摩。那天晚上,弁内给仁助先生按摩完了以后,又有一个第一次住我们石田屋的大阪药铺的老板请他按摩。两个人肩部肌肉都非常僵硬,按摩结束以后,舟内说把他给累坏了。正好我们账房里剩下一些寿司,弁内是吃了一些寿司才回去的。”

  弁内也有不在犯罪现场证明。

  出去干活儿的稻吉也有不在犯罪现场证明。他十点左右去一个叫“清月”的专供招妓游乐的洒馆,十点到十一点给一个客人按摩,十一点到凌晨一点给“请月”的老板娘按摩,回来之前老板娘请他吃了一碗面条。

  “那个小瞎子,人不大,手艺可不错,特别见效。我经常叫他过来,按摩得可好啦。按摩完了我不是请他吃寿司就是请他吃面条,奖励奖励嘛!挺可爱的一个小瞎子!”老板娘对稻吉的评价特别高。

  志乃也有不在犯罪现场证明。她在伊势屋一直待到凌晨三点。伊势屋那个闲居在家的老爷非常肯定地说:“这个志乃呀,经常找各种借口迟到早退,不过嘛,那天她倒是一直陪了我五个小时,从晚上十点到第二天凌晨三点。”

  银一的不在犯罪现场证明更是不可动摇。他被警察署长叫到署长官舍去,先给署长的母亲按摩,署长回家以后又给署长按摩,凌晨一点才离开署长家。离开署长家以后没回家,直接到他包养的小妾那里去了。

  “这肯定是偶然犯罪。”虎之介小声嘟哝了一句。

  新十郎笑了,也小声嘟哝起来:“凶手把麻香音勒死以后,把被子和灯都拽到墙角去了。寝室中央部位的榻榻米被掀开,榻榻米下面的木板也一条一条地全部被掀开了,然后把坛子拽上来,把里边的钱拿走了,其他房间没有任何被盗的痕迹……是这样吧?”

  ※  ※  ※

  到了晚上,新十郎一行估计银一和志乃该回来了,就再次来到相模按摩店,设想到这两个人还没回来。

  弁内正准备外出干活儿。

  “嗬,干劲不小啊!”新十郎跟弁内打招呼。

  “嘿嘿,手艺就是广告。手艺好,不用出去找客人,客人自然找上门来指名。”

  “又是去石田屋?”

  “哎哟!新十郎老爷的感觉很灵敏嘛!本来就经常指名叫我去,这回家里发生了杀人事件,就更想听听是怎么回事啦,好奇心嘛。昨天和今天,我们按摩店门口,那是人山人海呀!足利过来的那位老爷,也是个爱看热闹的人。着火那天晚上,我正在给他揉肩,我家附近响起了火警的警钟,着火了。我的眼睛看不见,他说他替我看看去,真爱看热闹!”

  “是来帮忙吗?”

  “怎么会呢,看热闹而已。”

  这时,稻吉突然大叫起来:“对了!想起来了!那个人,确实来过。角平,是不是啊?他推开咱家的门,说他是在石田屋住店的,还说听说这里都是盲人,问咱们需不需要帮忙。这时候街上有人喊,火小了,火小了!我说,火不是小了吗?不用帮忙了。那个人在门口坐下,跟我们聊了一会儿才走。”

  弁内说,“我可没跟他说咱家都是盲人。他真的来过吗?”

  新十郎说:“那天晚上,在家的人都看不见,是不是挺着急的?”

  稻吉说:“我们着什么急呀,着急的是魔鬼婆娘。那天在家的有三个人,我,角平,还有魔鬼婆娘。她急得上蹿下跳,把她房间里的榻榻米也掀开了,还让我们在院子里挖坑。那时候街上的大火恐怕都是一片红了。我们盲人也知道火的颜色是红的,再加上火星子都落到我们的院子里来了,知道火势不小。火星子掉在身上,烫得生疼,谁还有心思给她挖坑。反正我们也没有什么怕烧的,一点儿都不着急。我们都在门口附近待着,万一烧过来,立刻溜之大吉。”

  新十郎问:“麻香音掀开榻榻米的时候,在石田屋住店的那个足利商人在场吗?”

  稻吉说:“这我可说不好。街上嚷嚷火小了,魔鬼婆娘好像又不太着急了。”

  新十郎问;“那个足利商人进里边来了吗?”

  稻吉说:“没进里边来。我们在门口坐着呢,他也就坐在了门口,没进里边来。”

  新十郎问:“那么,麻香音准备逃跑,你们没帮她的忙吗?”

  稻吉说:“没有。我们看不见,想帮也帮不了啊。”

  新十郎问:“有别人来帮忙吗?”

  稻吉说:“这么刻薄的人家,傻瓜才帮他呢。不过,大火完全被扑灭以后,魔鬼婆娘的外甥松之助倒是假惺惺地过来了,说是来帮忙的,结果倒头就睡了。紧接着志乃和师傅也先后回来了。”

  在新十郎跟稻吉这样一问一答的时候,弁内抽身走了,客人在等着他呢。见弁内不在了,新十郎停止了跟稻吉的对话,走到外边来对巡警古田说:“了解到不少情况。现在,潜入那个叫仁助的足利商人隔壁,听听弁内跟他说些什么,一定很有意思。”

  巡警古田说:“我去跟石田屋的老板说,让他给安排一下,我去听。”

  “拜托!我们在仙友和角平喝酒的那个煮杂烩的小酒馆等你的消息。”

  新十郎一行三人跟古田分手以后,来到那个小酒馆。虽然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但是这一带的餐馆讲究互不侵犯地盘,吃饭是吃饭,喝酒是喝酒,这种小酒馆夜深人静了人才会多起来,所以新十郎他们进去的时候几乎没有其他客人。

  在这种场合,能巧妙地把话题引向与事件有关的方向的,要数万事花乃屋。两三杯下肚,脸色泛红的时候,花乃屋开始行动了。“两天以前,我在那边的清月招妓酒馆请相模的按摩师按摩的时候,那个按摩师家的老板娘被人勒死了。”花乃屋对小酒馆的老板说。

  老板转过头来:“是吗?相模的按摩师经常在我们这里喝酒呢。给老爷您按摩的是哪个按摩师啊?”

  “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瞎子,别看岁数小,手艺可不赖。”

  “那个小瞎子精明极了。老板娘被勒死的时间,大概是几点?”

  “听说是十一点到凌晨一点之间。那个时间,正好是小瞎子给我按摩的时候。”

  “哦,那天凌晨两点多,相模的角平在我们这儿喝酒来着。我听说角平是相模按摩店的大师兄。”小酒馆的老板挺爱说的。

  “对对对,那个大师兄昨天夜里来清月给我按摩来着。昨天夜里本来应该灵前守夜的,可是他高高兴兴地就过来给我按摩了。我想问问他老板娘到底是怎么被人勒死的,可不管怎么说他是个瞎子,问了半天也没向出个名堂,就知道说老板娘被勒死的那个时间段里,他正在给妙庵先生按摩。”

  “就是那么回事嘛。他回家之前还在我们这儿吃了顿夜宵呢。一边吃一边抱怨说,给妙庵先生按摩,一按就是三个多钟头。那天晚上,妙庵先生的助手仙友也来过。仙友这小子,总是趁按摩师给妙庵先生按摩的时候溜出来。妙庵先生一接受他所喜欢的按摩疗法,就睡得特别香,仙友呢,就趁机溜到我们这里来喝酒。诊所呢,就交给按摩师了。溜出来之前总是嘱咐按摩师:要是有人来找妙庵先生看病,就说先生不在家。仙友溜出来喝酒,按摩师就得一直在妙庵诊所给妙庵先生按摩,仙友喜欢我们这里的女招待多喜,不过那天晚上被多喜给甩了,气得要命,十二点就走了。多喜跟男人私奔了……”小酒馆的老板像个碎嘴垫子,说起来没完没了。

  花乃屋没太听懂;“多喜跟仙友私奔了?”

  “不是。那时候她的相好来我们这里了,仙友被她甩了,她跟她的相好私奔了。”

  “到底是谁被谁甩了?谁跟谁私奔了?”花乃屋刨根问底。

  这时候新十郎站起来说:“我不想喝了,出去醒醒洒。”

  过了一个多小时,新十郎回来了。又过了一会儿,巡警古田来了,一行四人一起出了小酒馆。

  “古田先生,事情办得怎么样?”

  “我跟石田屋的老板一说,他马上说没问题,仁助旁边的房间正好是空的。我躲在那个房间里偷听仁助跟弁内说些什么。仁助是个爱看热闹也爱听热闹的人,一边叫弁内给他按摩,一边刨根问底地问这问那。可是弁内是个瞎子,仁助想知道的事情,弁内都不知道。”

  “您举个例子,比如说仁助想知道什么,弁内不知道。”

  “比如说,麻香音有点着灯睡觉的习惯吗?平时都点灯吗?死的那天晚上点灯了吗?”

  “明白了!”新十郎连连点头,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吃惊的样子,“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太可怕了,晚一步就……”

  新十郎用力摇着头,好像在否定什么事情,话说了一半就咬住嘴唇不往下说了。

  过了一阵,新十郎总算平静下来:“我刚才去妙庵先生那里,核对了一下小酒馆的老板说的情况是否属实。仙友确实想出了一种非常巧妙的脱身之计。他只有在按摩师给妙庵先生按摩的时候才能离开诊所轻松一下,因为只有在那时候妙庵先生才能睡得死死的。平时,妙庵先生失眠睡不着,眼睛睁得大大的,仙友根本无法离开。仙友趁按摩师给妙庵先生按摩的时候溜出来的事,妙庵先生根本就不知道。”

  “仙友被多喜甩了,十二点左右离开小洒馆以后到哪儿去了?”花乃屋问。

  “这个嘛,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说到处溜达,记不清都去了哪些地方。”

  一行四人再次来到相模按摩店,志乃和银一还没回来,角平也不在。家里只有稻吉孤零零一个人在看家。

  稻吉说:“天黑以后,来请按摩师的有十几个,都因为好奇心,想一边按摩一边打听打听发生在我们家里的杀人事件。平时一天晚上有三四个客人就算不错了。我可不愿意在这个刚死了人的家里看家,可我没办法,总不能没人看家吧。你们来得正好,替我看会儿家,我干活儿去。”

  “你再忍会儿吧!”新十郎说完,毫不客气地走进去,“我得看看这房子的结构!这是两套长条形房屋,典型的二层长条形房屋。”

  新十郎说完就开始上上下一间挨一间地查看起房子的结构来。厨房,厕所,厕所前十平方米大小的院子,全都一一看过,看得非常仔细。特别是麻香音的寝室,不但仔细看过,还把中央那块榻榻米掀起来,把榻榻米下面的木板一块一块地拿起来。木板上没有钉过钉子的痕迹。

  这天的调查就算结束了一行人离开了相模按摩店。

  新十郎说:“明天再跟银一和志乃见面吧。其实也没有必要急着跟他们见面。家里六个人,眼睛只有一只半。古田先生是这样说的吧?比起看得见的一只半来,看不见的那十只半也许更值得注意。但是,我还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这个问题还得靠我自己动脑子想,否则就是知道凶手是谁也没有什么意义。”

  新十郎一边思考一边这样自言自语地念叨着。花乃屋、虎之介和巡警古田听了新十郎的话,呆若木鸡。

  虎之舟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怎么可能……”

  “什么怎么可能?”新十郎问。

  “难道你知道凶手是谁了?”虎之介觉得不可思议。

  “是啊,知道凶手是谁啦!”新十郎爽快地说。

  “一到春天就流行疯癫病,说胡话呢吧?”

  新十郎咯咯地笑起来:“诸位,明天中午,在我的书斋碰头,然后去人形町,在那里逮捕凶手。虎之介离人形町比较近,你就直接过去吧。诸位,明天见!”

  (亲爱的读者,您认为凶手是谁?)

  ※  ※  ※

  虎之介毕恭毕敬地坐在海舟面前,向他详细讲述了事件的经过。讲完以后,紧绷着的脸依然没有放松。

  海舟反手用小刀在脑后割了一个小口,然后开始往外挤脏血。挤完脑后的脏血,又在左手小指上割了一下,接着挤脏血。挤出以后用纸擦,擦完以后再挤,擦在纸上的脏血连看都不看一眼。看上去他在拼命思考。

  突然,海舟拈起头来,看着虎之介那紧绷着的脸说:“阿虎怎么老是绷着一张脸哪?”

  “您看得真准。”虎之介半开玩笑地恭维道。

  “谁都看得出来。要我说说你绷着脸的理由是什么吗?”

  “我还不至于傻到那种程度吧?”

  “凶手可不是谁都能看得出来的。看不出谁是凶手的时候,除了绷着脸也没有别的办法。看来你得一辈子绷着脸了。”

  好不容易等到海舟快把脏血挤完了。虎之介还以为海舟马上就能指出凶手是谁呢,没想到海舟却这样说。虎之介开始怀疑海舟的能力了,搞不好海舟也说不出凶手是谁。不过,海舟还是那么从容不迫,悠然自得,表情没有一点变化。这可能就是伟人与一般人的差别吧,虎之介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值得仰视的差别。看来海舟先生今天碰到难题了。

  海舟挤完小手指头上的脏血,平静地开始了他的推理。

  “凶手嘛,就是那个足利的商人仁助。家里六个人,眼睛一只半,只要把着眼点放在这里,事件之谜就可以自然而然地破解。新十郎说,凶手别的房间的东西都没动,只把榻榻米和底下的木板掀开,把装钱的坛子拽了上来,返更说明凶手有机会知道坛子埋在那里……”

  虎之介的脸绷得更紧了,忍不住插话说:“对不起,我插一句。也许是麻香音趁人们都不在,把坛子挖出来正在往里边装钱的时候,正好被悄悄进去的贼人看见了。”

  “阿虎,说得对,很有分析能力嘛!不过,若说是麻香音刚把坛子挖出来的,榻榻米下面的木板没有必要全都掀开呀,那不是白费劲吗?坛子是她自己埋的,她应该知道坛子的具体位置,有什么必要把木板全掀开呢?还有,如果是她正在往坛子里装钱的时候贼人进去了,应该有搏斗的痕迹才对。麻香音一定是在睡着时被贼人袭击的。尽管她没有多大力气,但她爱钱如命,有人抢她的钱,她拼老命也得护着,不可能像母鹅似的叫几声就算了。”

  海舟对虎之介的反驳简洁明快。不愧是海舟,跟虎之介就是不一样,他是先把所有的现象归纳整理以后再下结论。虎之介还是紧绷着脸,低下头不说话了。

  “着火以后,仁助去看热闹,不料正看见麻香音从榻榻米下边挖出了一坛子私房钱。从此他就惦记上了。那天夜里,他把弁内引出来,一边接受按摩,一边向弁内打探消息,当他了解到麻香音喝醉以后睡着了,家里也没有别人的时候,觉得机会来了。他知道弁内给他按摩完后还要给别的客人按摩,就溜出旅馆,潜入相模按摩店,勒死麻香音,挖出坛子,拿走了坛子里边的钱。后来见到弁内,刨根问底地问这问那,这是凶手惯用的伎俩。给人一个好奇心强、爱看热闹的印象,还有就是想确认一下是否有什么不利的证据被人知道了。作案后内心不安是很自然的,俗话说,做贼心虚嘛。”

  ※  ※  ※

  虎之介没有去新十郎的书斋跟大家碰头,而是直接去人形町。接下来的行动会是虎之介成为新十郎挖苦的对象,也可能触怒方方面面,但虎之介顾不上那么多了,没有时间了。

  海舟简洁明快的反驳之后进行的推理,简直太棒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虎之介越发感到海舟的推理畅快淋漓,虎之介快马加鞭,紧绷着的脸松弛下来,感到胸怀宽广,心情舒畅。

  “到底是天下第一的胜海舟先生,我的推理虽然遭到海舟先生的反驳,但是先生也夸奖我了呀。阿虎,说得对,报有分析能力嘛!哈哈!海舟先生深居简出,对事件却了如指章。比起海舟先生来,那个乳臭未干的疯癫病,简直……”

  新十郎一行已经在相接按摩店前边下马等着虎之介了。虎之舟勒住马嚼子,没有下马,冲新十郎等人喊道:

  “别在这儿傻站着啦!赶紧去石田屋吧,不然就来不及啦!”

  新十郎笑进:“仁助一太早就回足利了。”

  “糟糕!晚了一步。那咱们赶快去足利!跟在我后边,追!”

  花乃屋戏弄虎之介:“我看你比你胯下那匹马还着急,趁早让马骑着你追到足利吧!”

  说笑了几句之后,新十郎、花乃屋、虎之介以及巡警古田带来的一群警察,一起走进相模按摩店。

  在场的有:师傅银一,养女志乃,弟子三人,麻香音的妹妹和她的儿子松之助。

  众人在狭窄的房间里落座之后,新十郎挨个看了看按摩店的父女、师徒和亲戚。一个个面无表情,没有生气,就像一大堆人偶被摆放在那里。

  “我本来想马上就把整个犯罪过程做一番推理的,但是至今还有一件事情没弄明白,那就是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应该把偷来的东西放在哪儿呢?据我分析,肯定不会让那东西离开自己的身体。但是,如果有一个明眼人不注意的地方的话,则另当别论……”新十郎笑着说,“如果那个人不因为我们登门造访感到害怕而把那东西扔掉的话,那东西一定还在他的身上!古田先生,请您搜查一下角平身上!”

  角平立刻吓得脸色煞白。古田和花乃屋把角平摁住,就地搜身。角平拼命反抗,其激烈程度超过明眼人十倍。

  在角平的内裤里,搜出一个布包,布包里是一大捆钞票。角平被警察押了起来。

  新十郎说:“凶手没有动其他房间里的任何东西,而是直奔榻榻米下面埋着的坛子,这是因为他有机会知道那里埋着一个坛子。还有,麻香音的被褥和这个房间里的方形纸罩灯都被拽到墙角去了,这是因为他是个瞎子,找东西的时候不需要灯。而且,榻榻米下面的木板一块不留地全部被掀开,也说明凶手是个瞎子。眼睛看得见的人是没有必要把所有木板都掀开的。还有,把坛子从下边拽上来,再打开坛子盖拿出里边的钱,也是只有瞎子才会做的事情。虽然这些现象都像我们显示这是一个瞎子的所作所为,但是犯罪现场一切都那么整然有序,没有碰倒碰翻一件物品。如果不是一个习惯了这个家里的生活的盲人,如果是潜入别人家去杀人,杀人后再把榻榻米和下面的木板掀开,是不可能干这么利索的,更别说他是在不知道谁什么时候会突然回来的情况之下干的。”

  新十郎看了一眼虎之介,只见虎之介瞪大了眼睛,然后羞愧地低下了头。

  新十衄继续说:“麻香音结婚以后,单独管理自己的财产,她的是她的,丈夫的是丈夫的。那么一个爱钱如命的人不可能让别人知道自己把钱藏在什么地方。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不管她有多么小心谨慎,总有露馅的时候。暴露得最彻底的一次是那次火灾。眼看着大火就要烧过来的时候,麻香音确实是慌了手脚。她慌慌张张地掀开了榻榻米和下面的木板。那时候在家的是角平和稻吉。角平虽然是个顽固的石头脑袋,但他的感觉特别灵敏,听觉发达到我们无法想象的程度。那次火灾给了他一个机会,使他偶然知道了麻香音藏钱的地方。角平下决心作案,还有许多原因。比如说,人形町的按摩店越来越多,生意越来越少,收入自然也在减少。再比如说,他本来做着当上门女婿的美梦,没想到银一和麻香音却为志乃物色了别人。这时候角平觉得自己该离开相模按摩店了,在这种情况下,无论什么时候离开,师傅也没有理由阻拦他。但是他不想就这么空着手走,得来一个顺手牵羊。于是他就开始寻找机会了。那天晚上,机会终于来了。银一去了小妾那里,志乃去了她的老爷那里,回来肯定早不了。稻吉回来怎么也得一点以后,跟自己一起出去的弁内那天晚上至少有两个客人,没有两个小时也回不来。叫他过去给按摩的妙庵,是一个一旦睡着了就不会醒过来的人,而妙庵的助手仙友总是把诊所托付给角平,自己去喝酒。角平和弁内一起离开家的时候,听见麻香音正在吃茶泡饭了,就是说麻香音肯定要比妙庵睡熟得早。于是,等妙庵睡着,仙友溜走以后,角平立刻抽身离开妙庵,回到家里勒死麻香音,挖出巨款贴身藏好,再返回妙庵身旁。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妙庵突然醒来也没关系。首先他不会醒来很长时间,就算偶然醒来发现角平不在,也不会产生怀疑。角平回来,就说刚才上厕所了,打个马虎眼就过去了。妙庵也喝醉了,肯定记不清角平到底离开了多长时间。其实只有少数接受按摩治疗的人比较敏感,醒着的时候可以说出什么地方按摩过了,什么地方还没按摩,睡着了就很难说了。角平作案之后回到妙庵身边,又给他轻轻揉搓了两个小时,妙庵就更不会感觉到角平曾经离开过了。角平非常巧妙地利用了自己是个瞎子这一点,大胆作案。但是,他巧妙得过头了,反而留下了许多只有瞎子才会这样做的证据。做事太巧妙了,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新十郎说完,微笑着看着众人。

  ※  ※  ※

  海舟听完虎之介的汇报之后,一心一意地挤脏血,挤了好一阵才说话。

  “原来如此。瞎子按摩师抽身溜回家作的案哪。石头脑袋的瞎子,读不懂明眼人的心。不过,他按摩的人睡着了以后,他只通过自己的手就能知道那人是不是睡踏实了,也是非常了不起的事嘛。可不能小看了这些石头脑袋的瞎子,否则要吃大亏的。犬守夜鸡司晨,什么事都得靠行家。这回我可学到了不少东西。”

  虎之介见海舟老先生如此坦率,觉得老先生捏可怜。

  虎之介说:“后来,新十郎悄悄对我说,足利商人仁助刨根问底地问弁内,麻香音的房间里点灯不点灯,是因为他认准了凶手是瞎子。新十郎还说,这个事实说明,仁助也瞄上了麻香音珍藏的那些钱。”

  “说这些就多余啦。”海舟好像觉得虎之介的话很无聊,小声嘟哝了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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