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北之馆的罪人

  1

  六纲家的宅邸就坐落在千人原地区北面高岗上靠近天际的地方。沿着尖端锐利得像矛一样的铁栅栏来到正门,按下门铃,说出来意之后,就会被迎进去。铺着鹅卵石的道路划出一条微弯的弧线,继续向上延伸,透过树林间的空隙就能够看到朴素的米色宅邸。

  现任当家光次先生非常自豪能拥有这么一栋宅邸,他似乎不打算改建任何一处地方。他特别中意镶嵌在玄关拱门上的彩画玻璃,一旦有客人将目光停留在那上头,平时很稳重的光次先生就会笑逐颜开,扬扬得意地介绍它的来历。

  这栋宅邸的客厅里挂着一幅风格独特的画。

  画框和六纲家很相称,非常漂亮,但是,许多造访这间屋子的客人都会发出“哎呀”一声觉得奇怪。画里描绘的是蓝色的天空、蓝色的大海,还有蓝色的人影。一切都由蓝色构成的画面,估计会给人留下一种异样的印象吧。尤其是天空的颜色,特别奇怪。如果执著于蓝色的话,天空的颜色应该要选最美的,但实际上那却不能完全说是蓝色,而是一种泛紫的颜色。

  大部分的客人都敷衍地称赞了几句,但其中也有人这么问道——这片天空为什么是紫色的呢?然而光次先生却只是笑,从不回答。

  实际上,这幅画还有一幅称得上是后续的作品,就静悄悄地挂在美轮美奂的主馆后面那栋连佣人都不知道的别馆里。

  与朝南且阳光充足的主馆相反,跟山坡距离极近的别馆总有一种昏暗、阴森的感觉。它的外观之所以是红黑色的,据说是因为建筑材料用的是切割后的熔岩。虽然尖尖的三角形屋顶也有几分可爱,但都被涂得乌黑的窗框的沉重感以及安在窗口上的铁栅栏的怪异感给抹煞了。

  六纲家的别馆。

  另一幅画就在那里,而且,那栋别馆才是我的栖身之处。

  那些喜欢说长道短的老资格佣人似乎为帮这栋被铁栅栏封锁起来的楼起了无聊的别名而高兴不已。然而,我只是把这里称作“别馆”或“北之馆”而已。

  2

  我是因为下述这件事才进入北之馆的。

  母亲一辈子都在养育我,在她的生命一点一滴地流逝,即将走到尽头的那一瞬间,她头一回用带着懊悔的口气说道:

  “去六纲家,去见六纲家的老爷。我本该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东西,那些就由你去领取。”

  六纲之名,连我也有所耳闻。原本在纺织业发财致富的六纲家,后来转型为制药公司,获得了成功。为千人原带来莫大财富的六纲家,现在甚至可以说是此地的霸主。

  我从没想过那样的六纲家居然会和自己扯上关系。居无定所、送过牛奶、当过女招待、灭过老鼠,不分昼夜地工作却仍然凑不齐学费的我,和六纲。但是,我并没有觉得“怎么可能”,而只是想着“是这样啊”。

  母亲去世之后,除了遗言中的六纲家,我没有其他可去的地方。因为我没有父亲,所以很快就察觉到了事情的大致状况。我迈步走上通往六纲家的长长的坡道,心里犹豫不决——不知自己是该摆出谦恭温顺的表情,还是干脆厚着脸皮。荻花开得正艳,雨后的天空分外晴朗,一派夏末的气象。

  然后,我来到六纲家的宅邸,得知“六纲家的老爷”在很久以前就出了事,已经无法动弹了。

  那位“老爷”就是现任当家光次先生的父亲虎一郎先生。他那躺在被褥上、频繁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的干瘪身影和我想象中的形象相去甚远。身体受伤的话,精神也会变得脆弱,我到现在才相信这是真的。我没想过要跟他抱怨,就提了几个有关母亲和我的重要请求。

  由于没法跟虎一郎先生正经地谈话,所以我的安身之计是在和光次先生的对话中决定下来的。我和光次先生还是第一次见面,即便我是突然来访,他还是摆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惬意地坐在椅子上。他的年纪在三十岁左右,大概是我的哥哥,然而,无论是总觉得有些刻薄的细长双眼,还是仔细修理过却仍浓得引人注目的眉毛,都跟我完全不像。光次先生并没有对偷偷注意着他的表情和动作的我说什么废话。

  “你叫内名余,是吧?父亲让你们受苦了。”

  “没这回事,我很幸福。”

  “是吗?你忘记六纲,继续过日子就好。这个给你。”

  光次先生把支票放在桌子上。我拿起它,连有几位数都没有数,就摇了摇头。

  “我没有去处,请让我留在这里。”

  光次先生似乎也预料到了我会提出这种请求,看不出有任何犹豫。

  “那倒不要紧,但你若出现在大庭广众面前的话,会让我们很为难。宅邸的后面有一栋别馆,想请你住在哪里,可以吗?”

  当时,我只觉得这真是宽大的处理——别馆、北之馆的由来,我是到后来才知晓的。

  “嗯,当然可以。”

  “别馆里有一位先来的客人,我想请你照顾这位客人,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稍微有些困惑,因为很难推断所谓照顾是指什么意思。于是,光次先生微微一笑,说道:

  “这个照顾主要是指打扫和伺候吃饭。另外,归拢洗涤物品也是你的工作。”

  “那没问题。”我接受了。光次先生点点头说“决定了”,然后就叫来佣人把后面的事托付给她。佣人把我带到主馆北面的尽头,看样子,我似乎不得不一个人去别馆了。

  主馆和别馆被一扇巨大的黑色铁门隔离了开来。钥匙孔很大,佣人拿出来的钥匙也很大。推开生锈且嘎吱作响的铁门后,短短的走廊前方就是别馆。于是,我在第一次造访六纲家的当天,就孤身一人走进了北之馆。

  在那里等待我的“先来的客人”是一名男性。

  他个子很高,脸色却很差,手脚与其说是修长,不如说是细长,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总觉得哪里有些病态。他待在贴着淡绿色墙纸的高雅客厅里迎接我的到来,虽然脸上浮现出有些勉强、做作的微笑,但声音却很温柔。

  “呀,刚才光次打来电话跟我说了这件事。你也要住在这里啊。”

  我鞠了一躬,说:

  “是的,我叫内名余。我接到吩咐要照顾您,请多关照。”

  男人搔了搔头发。

  “好一本正经啊。总之,你是父亲的那个吧。那么,你就是我的妹妹了。我是六纲早太郎。请多关照,阿余。”

  “是、是的。”

  我非常吃惊,原因之一当然是因为不管是光次先生还是早太郎先生都极其干脆地接纳了我这个私生女。但比起这个来,更让我惊讶的却是早太郎先生似乎是光次先生的哥哥这件事。早太郎先生是出生于六纲家的名门之子,恐怕还是长男吧?他看到我张口结舌的模样,便苦笑着说:

  “你是奇怪我为什么会待在这种地方吗?啊,将来会慢慢告诉你的。住在这里还挺舒适的,既有电又有水。”

  我应了一声,点点头。我是一个有些迟钝的人,还没有明白过来自己身处于什么地方。

  直到结束了寻常的寒暄,想离开北之馆的时候,我才对此地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虽说是临时住所,但我也算有个家,多少有些家产。既然今后要住在六纲家的宅邸里了,那么就必须把自己的东西处理好。听到我的这番话,早太郎先生的表情变得很奇怪。

  “咦?还没有人告诉过你吗?”

  “……告诉我什么?”

  “这栋建筑物的意义,进入这里的意义啊。嗯,不要紧,我现在就告诉你吧。”

  早太郎先生拿起饰有黄金和象牙的电话,连号码都没拨就开始说起话来。

  “阿余想回去,可以吗?……啊,什么,是这样啊。知道了,那我就这么转告她。”

  “叮”的一声尖锐的铃响。

  “主馆准备了晚餐。后面的事,光次会告诉你。”

  “不,我想回一趟家。”

  “没有这个必要。”

  不知为何,早太郎先生明显变得不高兴了。温和的态度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只管说话不等回答的做派。

  “光次已经处理好你原来的住所了。从今天开始,你就要在这里生活。这也是你的希望吧。”

  没想到是从今天开始,但那样也好,反正无所谓。因为我既没有地方可去,也没有地方可回。

  “玄关开着,快点去!”

  早太郎先生刚从椅子上起身,就毫不掩饰烦躁地离开了客厅。

  我并没有觉得不愉快,只是想他真是个怪人。

  那天晚餐过后,我再次来到光次先生的房间,他拿了一把钥匙给我看。

  “内名君,这把钥匙交给你保管。”

  “这是这个家的……”

  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急促,那是因为我以为他给我钥匙是代表承认我是六纲家的一员。但光次先生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这是连到别馆的走廊的钥匙。”

  如果我要住在别馆里的话,这把钥匙是必不可少的。但是,钥匙的意义不仅如此。

  “你见到哥哥了吧。”

  “是的。”

  “我想请你照顾的人就是他。他虽然有点怪,但并不是坏人。”

  我一边听他讲话,一边想可能是这样,也可能并非如此。光次先生淡然地继续说道:

  “你有两个任务。一个已经跟你说过了,照顾哥哥。而另一个就是不要让哥哥离开别馆。”

  “咦?”

  “当然,我还没有信任你。小心行事,好好看着哥哥,如果太过粗心大意的话,可就来不及后悔了。”

  光次先生这么说道,把沉甸甸的钥匙塞进我的手心。

  这个时候,我终于明白过来了。

  自己做好情妇的孩子会被别人讨厌的准备,来到了六纲家。然而在六纲家,在北之馆,却早已有了一个讨厌的“先来的客人”。

  我成了北之馆的女仆兼狱卒。

  乌黑而有光泽的钥匙告诉了我这一点。

  3

  北之馆的平静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别馆玄关的锁是由主馆的开关控制的。有事情需要打开玄关的时候,就要向主馆打电话申请开门,然后进入走廊,用我的钥匙打开位于主馆和走廊之间的门。所有的窗口都装了铁栅栏。

  虽说早太郎先生就算想离开北之馆也出不去,但他似乎并不想走。他大部分时间都窝在自己的房间里,也不怎么吩咐我做事。偶尔会看到他在客厅里抽烟,有时开心,有时烦躁,但一次也没有发过疯。

  我也被软禁在了北之馆。主要是做一些家务事,到吃饭时间,我就会前往主馆,为早太郎先生端来食物。他有时会在自己房间里用餐,有时也会在萧索的宽敞饭厅里吃饭。

  虽然我喜欢在饭厅里用餐,但在早太郎先生去饭厅的那天,我就会在自己房间里吃。这样一来也就没有挑选服装的麻烦,女仆的黑色衣服和白色围裙、头巾就成了我每天的装束。就这样,日子一晃眼就过去了。

  我以前只住过潮湿且寒冷的房间,所以不管北之馆是禁闭室还是监狱,它都是我梦想中的地方。

  光次先生大概是从别人那儿听说了我每天都过得很安分。有一天,主馆的佣人之首千代转告我:

  “这是光次先生的口信。从今天开始,你只要告知去向,就可以出门。”

  进入北之馆后,已经过了三个月。连自己都很吃惊,我几乎快忘了本身是被禁止外出的。北之馆竟然舒适到了这种程度。

  就算能够外出,我要去的地方也并不多。在得到许可的第二天,我跟千代留了个口信,先去给母亲扫墓。我是在夏末的时候进入六纲家的,现在连冬天的气息也已经很浓厚了。我拢起借来的外套前襟,只盯着脚下看,径直向母亲沉眠的寺庙走去。

  当初我把微薄的积蓄全部花光,埋葬了母亲,现在我向她报告自已的近况。回去的路上,我突然升起一个念头,想去自己原来的住处看一下,但还是算了,因为看了也没用。虽然家里也曾有几样充满回忆的东西,但估计都在三个月前,被光次先生处理掉了吧。

  我来到了大街的中心,时隔许久,再次置身于喧闹之中。除了好吵之外,我并没有其他的想法。

  就这样又过了好几天,当我正在擦客厅里的大钟时,早太郎先生突然跟我搭话:

  “阿余,你可以外出吗?”

  因为在那之前,我们并没有单独聊过天,所以我有一些不知所措。我手里拿着油蜡抹布(注:擦拭器具并使之有光泽的抹布),回答道:

  “嗯,我从光次先生那里得到了许可。”

  早太郎先生听完摆出一张阴沉的脸。

  “说什么光次先生,难道他不是你的哥哥吗?”

  我沉默了下来,早太郎先生看到我这样就挥着手,脸上浮现出硬挤出来的笑容。

  “啊,如果你要客气的话也就算了。不说那些了,如果你能出去的话,拜托你帮我买一下东西。”

  “买东西吗?”

  “啊,钱让千代去准备。”

  我透过镶嵌着铁栅栏的窗口望向外面。天空布满了薄云,风很大,光看着就觉得寒气逼人。我想,除了钱之外,一定还要请千代准备外套。

  “好的,要买什么呢?”

  于是早太郎先生高兴地坏笑起来。他以前从未露出过这种富有人情味的笑容,因此我也受到他的影响,心情变得稍微好了一点。

  “一瓶西洋醋。”

  “西洋醋吗?”

  “嗯。”

  “总之,你说的是醋吧。”

  早太郎先生像个孩子似的用力点头。

  醋的话,主馆的厨房里多的是吧。但我并没有说出口。早太郎先生对此十分清楚,尽管如此,他还是吩咐我去买醋。而且,我已经很久没有花过钱了,也有点想去购物,以前,我经常会和母亲一起去买东西。

  “要选什么醋呢?”

  “随便你,帮我选瓶好的。”

  尽管我不懂好的醋是什么样的,但我还是应了一声“是”就出去跑腿了。

  我觉得早太郎先生不说醋而说西洋醋,自有他的原因,并不只是装腔作势,所以我逛了几家店,买回了一瓶感觉挺高级的葡萄酒醋。早太郎先生开心得要命,甚至抱着瓶子就在客厅里转了一圈。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早太郎先生又多次吩咐我去帮他买东西。

  “阿余,可以去帮我买图钉吗?”

  “阿余,可以去帮我买钢丝锯吗?”

  “阿余,可以去帮我买研钵吗?”

  虽然都是些琐碎的东西,但买回来之后,早太郎先生总是高兴得雀跃不已。

  看到早太郎先生的那副模样,我一开始觉得他简直就像是一个小孩。这当然没错,但我渐渐地发觉到事情并不只是这么简单。

  早太郎先生好像已经在这个北之馆住了很久。

  北之馆里虽然有饭厅,却没有厨房。估计在我来到这里之前,食物就是从主馆送过来的吧。这样一来,早太郎先生就应该和女仆有过接触。

  然而,早太郎先生却似乎并没有拜托她们帮他买东西。我不知道这是因为早太郎先生认生呢,还是有什么禁令。我只知道自己买回来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早太郎先生渴望已久的。早太郎先生虽然喜怒无常,但从未在人前表现出痛苦的样子,然而——他果然是被软禁了。

  ……结果,直到母亲临终,我也没能让她高兴起来。这样看来,我到底有没有让人开心过?我甚至思考起这个问题。只是跑个腿而已,早太郎先生竟然开心成这样,那对我来说真的是小菜一碟。

  但是,有一次要去购物的时候——

  我像往常一样跟千代报告了去向,正要出门,却被她叫住了。回过头来就看到千代一脸讶异地说:

  “请等一下。”

  “有什么事吗?”

  我很不擅于和千代讲话。我在北之馆里只是一个女仆,但在主馆里,却是六纲家的人——虽说不过是情妇生的孩子。我和千代分不清楚谁的地位更高,就只好互相客气地对话。大概千代也感觉到了这样挺别扭,说的话都很短。

  “光次先生请您过去。”

  我一边想着是什么事情,一边敲了敲光次先生的书房门——自从第一天来过以后,我就再也没进去过了。这样想来,我已经很久没跟光次先生交谈过了。

  他是在工作当中把我叫来的吧。光次先生面对着书桌,好像在签什么名。他瞥了我一眼,说道:

  “请稍等。”

  光次先生又浏览了几张文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同时把文件整理好,在书桌上交叠起手指,用低沉的嗓音问道:

  “听说你在为哥哥跑腿?”

  “是的。”

  莫非这是不可以的?我一边不安地想着,一边回答。

  “我应该吩咐过你,不要让哥哥离开别馆。”

  “是的,早太郎先生好像根本就不想出去。”

  “是这样吗?”

  光次先生拿起了手边的笔记。

  “他让你买了很多五花八门的东西啊,只把醋和钢丝锯例举出来的话,你反应过来了吗?”

  我忽然懂了。我明白了光次先生的言下之意。

  北之馆被两重门锁了起来,但是,窗户却只用铁栅栏挡着。用醋加速铁栅栏腐蚀,再拿钢丝锯切割,也是有可能逃出来的。

  “那么,早太郎先生是想离开别馆。”

  但是很难得的,光次先生稍微有些吞吞吐吐。

  “……只是这样的话还不要紧,叫人巡逻就是了。你就跟至今为止一样,把要买的东西逐一告诉千代就行。我之所以叫你来,是因为有些在意今天要买的东西。哥哥叫你去买什么?”

  这个我已经告诉过千代了,光次先生当然也很清楚,但是他想让我说出来。

  “是铅。”

  光次先生“嗯”了一声。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的手指上,沉默了片刻。不久,他好像下定了决心,说道:

  “内名君,我所担心的是,铅是有毒物质。哥哥离开别馆,会让我很为难;但放任他服毒,我也会很为难。虽然我觉得他不太可能会这么做,而且就算吞下了铅,也不会马上死亡,但是,今后他若叫你买奇怪的东西,请在出门前先跟千代商量一下。”

  因为光次先生说事情就这些,所以我就向他告辞,离开了书房。

  我心里想着,这担心真滑稽。虽然早太郎先生情绪起伏很大,但我根本就想象不出他会心情低落到考虑自杀。而且,我奉命去买的铅真的只有一点点。

  但是……

  我第一次产生了疑问——他为什么要买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呢?

  4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发生过让光次先生担心的事。我只是按照吩咐把木材、清漆和风筝线等东西买回来而已。

  随着东西越买越多,渐渐地,早太郎先生也似乎对我越发信赖起来。有一天,我按照吩咐买回麻布后,早太郎先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兴高采烈,说了这么一番话:

  “谢谢。我想,其他曾被关在这个别馆里的人都没有我幸运。”

  最近,我已经觉得早太郎少爷很好说话了,于是就问道:

  “以前曾有人被关在这里吗?”

  “有啊。这栋建筑物就是为此而建的。”早太郎先生思考了一会儿,瞟了一眼桌子,“阿余,把茶端过来。我要奶茶,你也让人泡一杯什么饮料吧。我兴致来了,就跟你讲讲这个别馆的故事。”

  我去厨房让人冲了两杯奶茶,然后和早太郎先生面对面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像这样和他当面对话的情况也是不常有的。

  于是,早太郎先生就告诉了我这栋建筑物的由来。

  “那么,阿余对六纲家的事情知道多少呢?啊,简单地说吧。六纲家的第一代家主叫龙之介。他看准了时代潮流,开纺织工厂大获成功。当时,工人虽然不像《女工哀史》(注:细井和喜藏(1897~1925)的长篇报告文学《女工哀史》深刻地反映了被侮辱与被迫害的纺织厂女工的劳动与生活状况)里那样,但也被压榨得很厉害。

  “然而,不可能万事顺遂。龙之介的长男名叫正一,经常会做出奇特的行为。总之,那段时期六纲家正飞黄腾达,龙之介怕正一丢人现眼,所以就在建造宅邸的时候,盖了一栋别馆以关押正一一辈子——就是这幢楼。也就是说,这里从一开始就是一座豪华的禁闭室。”

  不知为何,早太郎先生好像十分开心。

  “然后,纺织业不久陷入了僵局,原因在历史教科书上也有记载。六纲家随机应变,放弃了纺织业,转而去做制药。这回又一次大获成功,一直持续到今天。当时耍了一点诡计,简而言之,就是向官员行贿。虽然新进这一行的六纲家这么做并不道德,但生产的鼻药却十分管用。管用得过了头,甚至还引起了警察的注意。这个时候,有一个关键的证人。而这栋别馆就成为了藏匿证人的秘密场所。别馆发挥了作用,于是六纲家逃过一劫。”

  “那个时候,正一先生怎么样了?”

  “啊,早就自尽了。”早太郎先生简单地做出回答,接着心情更好地继续说道,“然后是上上一代,恭一郎的时代。这个人逸闻多得要命,我也不是全都相信。把范围缩小到跟这里相关的传闻就是,恭一郎这个人似乎相当好色,而且还属于变态的那一类。他是六纲家的耻辱,但因为阿余是家人,所以告诉你也无妨。他好像是一个重度的性虐待狂呢。”

  由于早太郎先生说得太过平静了,我反而觉得难为情起来。

  “他找了好几个情妇,又是鞭子、又是绳子的,尽其所能地乱交。后来,他看中了一个喜欢的人。因为来来回回也很麻烦,所以就叫她过来住在别馆里。阿余,既然你有在打扫,那应该知道这栋别馆有个地下室吧?”

  我点点头。那只是一间潮湿且空无一物的房间。

  “那是恭一郎为了享乐而特地叫人建造的。很愚蠢吧,明明这栋别馆本身就是禁闭室,却还要建造地下室。啊,大概是情调的问题吧。幸好因为这里的墙壁很厚实,每晚发出的有失体统的惨叫才没有引起什么事。”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在听他讲。同样是六纲家情妇的母亲在我的脑海里一晃而过。

  “所以啊,这里是六纲家掩盖错误的地方。我的房间里还有第一代家主的儿子用猎枪自杀时留下的弹痕。因为是霰弹,所以炸开了好几个小洞。”

  早太郎先生一边喝着奶茶,一边这么总结道。

  我边听边觉得原来如此。这个地方果然适合让不请自来的情妇的女儿居住。

  然而,这样一来……

  至今为止一直深感疑惑的事情就变得更加不可思议了。

  早太郎先生虽然有些古怪,但我不认为他是个疯子。难道早太郎先生和我一样是私生子吗?可我也并不觉得是那样。光次先生的名字里有“次”这个字。早太郎先生则是“太郎”,我觉得那很像是嫡系长男的名字。跟剩余下来留给我的名字“阿余”相差悬殊。

  早太郎先生,您的名字是六纲早太郎吗?

  早太郎先生,您为什么会被关在这栋北之馆里呢?

  我很想问这些话,却开不了口。因为觉得还不到时候,而且早太郎先生已经不太高兴了。

  我在一种意想不到的情形下得知了这件事的原由。

  在十二月过半的时候,我打算大扫除,于是就花费数日用抹布擦拭北之馆的各个地方。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后,连没有新意的日常工作也变得有干劲了。然后,我在用抹布擦亮走廊的地板时,意外听到了从客厅里传出来的声音。

  我本来并没有打算偷听,但不知不觉就微微推开了橡木门。

  是光次先生的声音,至今为止,他一次也没有在北之馆露过面。

  “已经到岁暮了,我想见一下哥哥。”

  不同于跟我说话的时候,光次先生的声音无所拘泥,很随便。那果然是同家人说话的声音。

  “是这样啊。你很忙吧,真不好意思。”

  然而早太郎先生却比跟我说话时还要客气,言语之间也总觉得有些阴沉。这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弟弟是六纲家的支柱,君临主馆;哥哥却被关在有历史问题的别馆里。早太郎先生有些低声下气,反倒让人觉得正常。

  从被推开的门的细缝之中,我看到了身体陷在沙发里的早太郎先生以及环视着我每日打扫的客厅的光次先生。

  “房间不错,但不太自由吧。”

  早太郎先生笑了,就像在说“明知故问”似的。

  “啊,当然不自由。不过托妹妹的福,我得到了不少方便。”

  “妹妹?”

  光次先生看起来很惊讶。好像猜不出帮助早太郎先生的“妹妹”是谁。

  “咏子做了什么事情吗?我应该告诉过她不要靠近这里的。”

  “我连咏子的身影都没见过呢。”

  六纲家似乎还有一位名叫咏子的女儿,我都不知道。但那也无可厚非,因为我只是路经主馆。

  “那是谁?”

  “你真的不知道吗?是阿余啊,内名余。她不是你派来的吗?”

  “……啊,是她啊。她好像干得挺好。”

  光次先生低声敷衍了一句,接着果断地说:

  “对了,哥哥,你还没有改变心意吗?只要哥哥说一句愿意继承不就完事了吗?”

  早太郎先生看上去明显不太耐烦。

  “你还真是固执啊。有些事情办得到,有些事情是办不到的。”

  “你无论如何都办不到吗?”

  “是啊。嗯,我还有一些想做的事。”

  于是,光次先生有些烦躁地嘲笑道:

  “在这栋牢房似的别馆里吗?”

  早太郎先生缓缓地摇了摇头。

  “只要狱卒负责,牢房其实很安全。光次,新年的年糕汤里帮我加上鸭肉。今年没吃到,有些缺憾。”

  光次先生并未作答,而是愤然地从另一扇门离开了客厅,没有经过我偷窥的这扇门。

  总觉得好复杂啊,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准备离开这个地方。然而刹那间,我的目光却透过窄窄的缝隙,意外地跟早太郎先生的目光交汇了。

  早太郎先生喜怒无常,在得知我偷听了他们的对话之后,不知道会有多不高兴。我很怕他生气,于是连忙转身。但不出所料,早太郎先生叫道:

  “阿余,过来。”

  既然事已败露,那也就没办法了。我死了这条心,缩起肩膀,表现出温顺的样子进入了客厅——手里还拿着打扫卫生用的抹布。

  不过,早太郎先生并没有生气,嘴边反而还带着笑容——虽然我总觉得这笑容有些落寞。

  他挥手示意我落座,于是我就坐在了沙发上。然后,早太郎先生说:

  “你听到了吧?”

  “是的,对不起。”

  “不,反倒……”早太郎先生仰望着天花板说,“……反倒是直到现在都没有告诉你比较奇怪。我跟你说了这个别馆的由来,也托你办了许多事情。尽管如此,我却没有告诉你关于我自己的事情,是我不对。”

  早太郎先生一旦下定决心说出来,就完全不管我的打扫计划了。他弯腰靠在桌子上,吞吞吐吐地跟我说:

  “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这栋别馆是一座监狱。如果我离开这里的话,不管是对光次还是六纲家来说,都会很麻烦,不,六纲家的所有企业都会陷入麻烦之中——因为,我才是六纲家的正统家主。

  “父亲出事倒下已有六年。六纲家的族人认为父亲来日无多,打算让我在父亲在世时先继承六纲家的企业。六纲家的私有财产等日后处理也无所谓,但生意和随之而来的权力却没法等待。我二十几岁的时候,就注定要支撑起六纲家。

  “因为父亲病危,所以不能大操大办,但还是举行了相应的庆祝仪式兼下任会长的发表会。这些实际工作是由光次全权负责的。有些亲戚以六纲本家遭遇事故为由,意图侵吞企业,当时才二十岁左右的光次妥善地处理了这件事。他真的很精明强干,让我大吃一惊,我从不知道自己的弟弟竟有如此才智。

  “然而,我在继承企业后不久也遇到了事故——在实际着手工作之前,我想先出海轻松一下,没想到游艇却翻了。”

  这时,早太郎先生住口不言,思考了一会儿。他好像在犹豫该不该说,但似乎不久就下定了决心。

  “不,阿余也是六纲家的人,全都说出来吧。父亲和我所遇到的大概都不是偶然的事故。因为六纲家虽然表面上标榜着‘制药世家’,但实际上还是会做一些不法工作。我不知道是哪个人想要杀害我们。这些事似乎也是光次帮忙处理干净的。”

  我想起在自己来到六纲家的那一天,光次先生处理了我的旧居。

  “一起搭乘游艇的朋友们都死了,但我因为擅长游泳,所以死里逃生了。

  “我被冲到了岩石地带,在付出了身上到处都被划伤和撞伤的代价后,爬上了岸。然后我开始思考:我本来就不想继承六纲家,不想继承六纲家的企业。我有许多想做的事情……所以我决定就这样消失。”

  “身无分文吗?”

  不知不觉间,我插话道。早太郎先生苦笑着说:

  “比这还惨。连身上穿的泳衣也被海浪冲走了,我是名副其实的‘赤身裸体’。”

  我沉默不语。

  “然后,我做了很久以前就想做的事情。因为被别人知道我还活着会很不妙,所以我不能依靠任何人。但是,我觉得那样很好。我到处背包旅行,做喜欢的事情,觉得自己掌握了立身处世的技能。然而,我搞错了。”

  早太郎先生可能是想起了当时的事情,他盯着自己的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就这样过了一年半。然后,我觉得已经够了,于是我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千人原。因为不能就这样进入家门,所以我把光次叫了出来。本以为他知道我还活着会很高兴,但光次一看到我,脸就白了。

  “既然我已经被认定死亡了,就必须有人去继承六纲家的企业。尽管这样,光次还是等了一年。一年过后,他就成了会长。你明白吧,回到千人原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六纲的会长是光次。”

  我注意到他的嘴边泛起了讽刺的笑容。

  “一问才知道六纲家已经在六纲光次新会长的领导下巩固了体制,光次确实很有能力。我曾经抛弃过六纲家一次,即便悠哉游哉地回来了,也只会带来麻烦,所以我想离开千人原。但是,光次不允许我走。”

  早太郎先生耸了耸肩膀——这真不像是他会做的动作。

  “那是理所当然的。站在光次的立场上来看,如果我若无其事地在外面走动的话,他会很为难。就算我本身没有那个想法,但只要我还活着,就是麻烦的根源。如果传出我还活着的消息的话,想拥戴六纲家正统继承人的家伙们就会不断地冒出来。总之,光次实在是太精明能干了。而我就算被当成傀儡,可能也会一脸满不在乎吧。

  “所以光次就把我关了起来。他只把信赖的佣人或什么事情都不知道的新佣人派遣过来,我已经被关在这里很多年了……可恶的是,他还给我吃没有放鸭肉的年糕汤。”

  这样一来,光次先生明明是次男为什么会以家主的身份行事,长男早太郎先生为什么会住在北之馆里,这些原因我大概都知道了。但是,我还有一件事情不明白。

  “不过,光次先生刚才说希望您继承家业。”

  我最终还是问了出来,于是早太郎先生露出了奇怪的笑容。那个笑容亲切得出奇、温暖得出奇。

  “阿余是个纯真的女孩呢。”

  “……”

  “我为什么能够待在这里?为什么有伙食和女仆?为什么会被允许活下去?阿余,那是因为我一直都说自己对继承人之位和家业不感兴趣啊。”

  我的心脏受到了冲击,说不出话来。

  早太郎先生平静地继续说:

  “目前,我对光次来说,是个活不活着都无所谓的人,但肯定碍到了他的眼。光次不过是觉得我挺安分,没必要灭了我而已。

  “如果我刚才说‘好,继承吧’……估计明天早上,不只是我,就连阿余你也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吧。说老实话,就算这样,我也无所谓。我现在过的都是余生。但这样的话,你就为难了吧?”

  我设法转动那根麻木、不灵活的舌头。

  “……怎么会、那样,光次先生、竟会做出那种……”

  “会啊。”早太郎先生一笑了之,“会啊,而且面不改色。”

  “但是……”

  “光次是个严厉的男人,但他看起来不像坏人,对吧?”

  我闻言仿佛点头娃娃似的再三颔首。于是早太郎先生便像吟诗一般说道:

  “杀人犯有一双红色的手,但他们却戴着手套。这是光次曾经说过的话……这几年来,照顾我的女仆不知为何突然消失的事,不止发生过一次。”

  我注意到自己紧紧地攥着手里的抹布。早太郎先生看到我表现出这副样子,似乎挺愉快。

  “啊,对了。抱歉上次跟你说谎了。为了赔罪,我告诉你真正的情况吧。”早太郎先生使劲地探出上身,以手掩口,压低声音对我耳语道,“第一个住进这栋别馆的人,也就是第一代的长男不是自杀的,贪污事件的证人也不是被藏匿起来的,上上代的情妇也没有活着走出这里。喂,阿余,你明白了吧?”

  然后,早太郎先生就“哧哧”地窃笑着从沙发上起身。他边摇晃着病态的瘦弱身躯,边打开门,正要走出客厅的时候,他回过头说:

  “托你帮我买样东西,明天去就行。我想要鸡蛋,要新鲜的,一个就好。”

  5

  过了年,天气持续寒冷。

  那天,早太郎先生告诉我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呢?说不定只不过是怪谈,早太郎先生仅仅是想戏弄我吧。我想起第一天来到这里的时候,光次先生曾经说过——小心行事,好好看着哥哥,如果太过粗心大意的话,可就来不及后悔了。

  也就是说,“来不及后悔”指的是那个意思吗?

  不管怎样,我知道了六纲家不是平安无事的地方。本以为自己一开始就已经认清了,但还是考虑得不周。我必须更加谨慎地应付才行。

  因为我光顾着考虑这些,所以当该来的来了的时候,我几乎是心不在焉的。

  某一个下雪天,早太郎先生吩咐我去买目前为止最古怪的东西。为了买这样东西,我跑遍了千人原。好不容易买到后,天就快黑了,等我回到宅邸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从便门进入主馆,走廊里也设有暖气,我边觉得自己因温暖而复活了,边向北之馆走去。然后,我第一次碰上了咏子小姐。

  从她大方的举止和身上做工精良的连衣裙来看,我马上就得出了这个人是咏子小姐的结论。咏子小姐比起早太郎先生和光次先生来要年轻得多,可能是二十岁,也说不定是十几岁。她那明亮到有些严厉的眼神像光次先生,总觉得有些神经质的地方则像早太郎先生。

  咏子小姐一开始只是瞥了我这个面生的女仆一眼。但是,擦肩而过的时候,她用好像突然注意到的口气叫住了我。

  “等一下。”

  “……是。”

  我穿着外套,胸前抱着一升瓶。为了不引人注目,我在瓶子外面盖了一块布。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副模样很奇怪,但咏子小姐却似乎对我的装束没什么兴趣。

  “在黑窗馆工作的人就是你吧?”

  我知道黑窗馆这个称呼。那是指北之馆。

  我心里觉得这种夸张的命名很吓人。但是,从咏子小姐的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没有那种夸张的冰冷感,真是不可思议。我回答道:

  “是的。”

  “那么,你就是内名余喽?”

  “是的。”

  于是,咏子小姐的脸上流露出了轻蔑的情绪——至今为止,我还是头一次在这个六纲家的宅邸里碰上。

  “情妇的孩子成了禁闭室的看守,真是太了不起了。光次哥哥偶尔也会把事情办得很漂亮嘛。”

  我呆呆地想,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

  我对自己的立场不抱有丝毫幻想。就算光次先生就事论事地对待我,即便早太郎先生亲切地跟我说话,也不能改变我是进入主宅的情妇的孩子这一事实。我知道自己见不得光的身世迟早会遭到责难。

  反倒是咏子小姐的轻蔑,让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因为自从我来到六纲家以来,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寻常的反应。

  咏子小姐说:

  “你跟父亲说了些什么?他跟我说,你是家人,要我好好照顾你呢。”然后她夸张地抱住自己的身体,摇晃着说,“啊,讨厌,别开玩笑了。如果不请自来的情妇的孩子是家人的话,那还是把卖长筒袜的当成家人要好得多。总之,你把你的母亲怎么样了?既然你威胁父亲当上了狱卒,那么至少也要去孝敬一下母亲吧!”

  我心里“哎?”了一下。

  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慨,只是解开了咏子小姐的误会。

  “家母已经过世了。”

  “咦?”

  “她临终时留下遗言要我去六纲家。说来确实很遗憾,我连为她办一个体面的葬礼都做不到。”

  于是,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咏子小姐闭口不言,想要往后逃走,却又站稳了。她的面具似乎剥落了下来,嘲笑声戛然而止。

  “是那样啊,我不知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啊,不,没关系的。”

  “有关系。”咏子小姐大声叫道,“这是有关系的。我老是这样。啊,为什么会这样?对不起,我没有侮辱你母亲的意思。你拿着什么呢?看上去好像很重。我帮你拿吧。”

  “啊,这是……”

  我还没来得及制止,咏子小姐就想从我的手里拿过一升瓶。我死死地抱着瓶子,不交给她,这时,覆盖在瓶子上的布掉了下来。咏子小姐立刻发出惨叫声,飞快地后退。

  “那、那是什么?”

  既然咏子小姐都已经看到问出了口,那就没办法了。我俯视着手中装满一升红黑色液体的瓶子,回答道:

  “那是血。”

  咏子小姐“啊”地叫了一声,这次终于逃走了。

  我捡起黑布,再次将一升瓶遮住,然后轻轻地在独自一人的走廊上叹了一口气。六纲家果然没有正常人吗?

  我跟往常一样将钥匙插进去,打开沉重的铁门。从有暖气的主馆走廊向极为寒冷的过道走廊走去。一回到北之馆,早太郎先生已经在客厅里等着我了。

  “回来啦。这么冷还让你出门,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抱歉我回来晚了。”

  我把装满了一升血液的瓶子放在桌子上。

  “我带回您想要的血了。”

  我清楚得记得早太郎先生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用颤抖的指尖抓住了一升瓶。

  “就是这个。我想要的就是这个。这不是平常在卖的东西,你费了不少劲吧?”

  “对,费了一点劲。”

  除此之外,早太郎先生没有再说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升瓶,摇摇晃晃地返回自己的房间。既然他满意,我也就放心了。

  血是牛血。因为早太郎先生对我说凡是动物的血都可以,所以我一开始想去买输血用的人血,但失败了。我还想过寻找肯把血卖给我的人,去了几个估计有门路的地方后,就很幸运地得到了牛血。

  我已经习惯早太郎先生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愿望了。估计血也没有什么意义吧。

  ……但是,我有一件在意的事情。

  过了年之后,早太郎先生急剧地瘦了下来。本来看上去就已经瘦得令人担心了,现在身上的肉更加少了。

  早太郎先生不仅看上去瘦了,身体状况也似乎不太好。他在我面前并没有表现出痛苦的模样,但我好几次看到他把手撑在侧桌和墙壁上。而且他好像没什么食欲,我多次劝他再多吃一点。

  这个季节身体容易出问题。我走向锅炉房,把暖气的温度调得再高一点。

  6

  随着季节的推移,早太郎先生身体不适的症状越来越明显了。他有时会头晕眼花,某些时候甚至还会跪在走廊上。

  除了我以外,谁都不知道早太郎先生身体不适。虽然电话可以通到主馆,但早太郎先生却固执地隐瞒了自己的身体情况。

  临近冬末的一天,早太郎先生跟往常一样吩咐我去买东西。今天要买的东西是青金石的原石。虽然没有动物的血那么不同寻常,但入手的难度却在那之上。如果是宝石的话,去宝石店就能买到。光凭从千代那里领到的钱就可以把小型宝石店里的所有青金石都买下来。但是,早太郎先生想要的却是原石,而宝石店里是不卖原石的。

  我一筹莫展地向宝石商征询意见,对方好心地提议道:

  “画材店里可能会有青金石的原石。”

  我虽然不知道宝石和画材之间有什么关系,但还是半信半疑地去找了,画材店里确实有青金石。我买了盛满双手那么多。返回北之馆的时候,我心想:早太郎先生一定会很高兴吧。

  “我回来了。”

  没有回应。

  早太郎先生不会每次都回应,再说,我本身也很少讲“我回来了”。因此,我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然而,我一走进客厅,就吓了一跳。

  早太郎先生那瘦长的身体就躺在沙发上,脸色像纸一样苍白,望着我的眼神十分空洞。我顾不上买来的东西,不假思索地跑了过去。

  “早太郎先生,不要紧吧?您身体不舒服吗?”

  “啊,阿余,你回来了……不要紧。只是有点头晕罢了。不说那些了,青金石怎么样?到手了吗?”

  “是、是的。”

  我把手里的袋子给早太郎先生看,他莞尔一笑。

  “真不愧是阿余。没有一样东西是你买不到的。我还以为你会找不到呢。”

  为了安抚强撑着的早太郎先生,我也扯开了笑容。

  “是啊,挺困难的。宝石店里没有,多亏店员的建议,我才在画材店里买到了。为什么画材店里会有宝石呢?”

  于是早太郎先生闭上眼睛,长吁了一口气。我还在奇怪他怎么了,早太郎先生就说道:

  “青金石可以成为非常好的画材……对了,也该给你看了。”早太郎先生吃力地起身,冲我招手,“过来,给你看我的房间。”

  我虽然负责北之馆的打扫工作,但其实一次也没去过早太郎先生的房间。因为早太郎先生说过不要进去,我不想惹他不高兴,所以从没开口说过想进去。可为什么事到如今……

  “快。”早太郎先生嘟囔道。

  正如从建筑物的构造上猜想出来的一样,早太郎先生的房间是两间连在一起的。但意外的是,卧室好像是外面那间。深绿色的墙纸、暗金色装饰的灯,连脚下的地毯似乎也比这栋别馆的其他地方要好。

  然而,早太郎先生想给我看的似乎是里面那间。

  门一打开,我立刻皱起了眉。一种难以形容的臭气冲进了我的鼻腔。我想起以前交给早太郎先生的醋、鸡蛋和牛血。早太郎先生在干什么?莫非他真的发疯了?突如其来的恶心气味甚至让我产生了这种想法。

  早太郎先生习以为常地进入房间后,说道:

  “阿余,要看看吗?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

  我提心吊胆地跟在早太郎先生的身后。

  那里放着一样东西,让我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

  放在早太郎先生房间里的,是一小幅跟我肩膀同宽的画。

  我一看就明白了早太郎先生吩咐我去买的东西派了什么用场。木材和麻布在早太郎先生的房间里被制作成了画布。

  画面的下半部分是蓝色的大海。蓝色的波涛和处处泛起的白色浪花用强劲到粗暴的笔触描绘了出来。

  上半部分是蓝色的天空。不,它的用色很奇怪。那里明明是天空,涂上去的颜色却不是蓝色,反而更加接近紫色。是早上的一刹那吗?还是这个颜色是早太郎先生想象中的美丽天空?我虽然无法理解这个紫色,但我看懂了它的宁静与壮阔。

  波涛涌动的大海、静谧的天空,还有画在海天之际的三个人。

  这三个人依然是蓝色的。蓝、蓝、蓝。

  早太郎先生的房间里有着无边无际的蓝。

  我好不容易才发出了声音,那是回想起来就觉得丢脸的废话——

  “好蓝啊。”

  然而,早太郎先生却很开心地点着头。

  “是啊,很蓝。”

  “为什么用蓝色呢?”

  “那是因为某种蓝色可以蛊惑人心。”

  早太郎先生盯着自己的画,嘟哝道:

  “多亏了阿余,我才能再度画画。只有画笔、几种颜料和染料,我怎么也舍不得丢掉。我之所以会走错路,就是因为绘画。所以,我无法跟光次开口要绘画工具。就算我开了口,光次大概也不会给我吧。我本以为已经不可能再度执起画笔了,真是多亏了阿余。”

  早太郎先生倏地抬起胳膊,指着波涛的蓝色部分。

  “这个颜色是用我硬托你买的牛血调配出来的。不管怎么说,有延展性的蓝色都必须是普鲁士蓝。从红色的血里可以产生出最深邃的蓝色,真是不可思议啊。”

  手指向上移动,指着天空。

  “虽然大海是用油彩画的,但天空无论如何一定要用水彩来画。我想把手头剩下来的青花纸和红色用掉,为此至少必须把基础材料乳化,这时就要用到鸡蛋了。基础材料里使用了银白色,有铅和醋的话就能得到白色。而普鲁士蓝和群青色都可以托你轻易地买回来。但是,我很想自己调配颜色。”

  “……为什么?”

  早太郎先生放下手指,摇了摇头。

  “可能因为我不是画家吧。

  “我从前以为自己想当一名画家。因为我想靠绘画维生,所以当游艇翻了的时候,我就抛下六纲家逃走了。但是,一年半之后,我就明白过来了。我能够调配出银白、胭脂红,甚至镉黄,也可以通过调配颜料,体会到人们希望画得更好的心情。这是我的乐趣,我热衷于此。”

  “是热衷于调配颜料吗?”

  “是的。实在是非常开心。但是这样一来,怎么看都觉得我所创作出来的绘画作品更适合放在博物馆,而不是美术馆。阿余,我的画并不美啊。画了几十张还是那副样子。所以我放弃成为一名画家,回到千人原,待在了这里。”

  虽然早太郎先生这么说,但是——

  我凝视着眼前的画。这幅画只用多种蓝色的微妙差别来表现。三个人的蓝色剪影站在海天之际,虽然连表情都没有,但不知为何,我却知道他们是兄妹。

  “但是,我喜欢这幅画。这三个人该不会是……”

  于是,早太郎先生睁大了眼睛,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

  “你看得出来吗?这三个人,画的是我们三兄妹——我、光次以及咏子。”

  身材瘦长、稍微歪向一边的是早太郎先生。

  把手放在下巴上、正对着画面的是光次先生。

  咏子小姐还是小孩,抓着光次先生的袖子。

  早太郎先生比画上更加瘦削,额头上渗出了汗水,不知是因为想到了什么,还是由于身体不舒服。

  “我等于是在过余生了。没有任何留恋,反倒已经厌倦了继续当光次的担心之源。我觉得什么时候死都可以。但是现在,我想画家人的画。在画完家人之前,我不想死……阿余,给我青金石。”

  伸出来的手在颤抖着,既纤细又苍白,好像会“嘎巴”一声折断似的。我把装满了青金石的袋子轻轻地放在那只手上。

  “对,就是这个。群青色用光了,我无论如何都想要这个。”

  早太郎先生解开袋子,把里面的一粒粒原石倒在乳钵里。

  “群青色不是比深蓝色更深的颜色吗?意思是超越大海的蓝色。阿富汗能开采到青金石,欧洲人只是为了能画出这种蓝色而远渡重洋搜罗这种石头,他们称这种和黄金等价的蓝色为群青色。这样就可以。只需这些,就可以画到最后。能够画大家了。”

  然后,早太郎先生把袋子放下来,用深深凹陷的眼睛直视着我,说道:

  “谢谢你,阿余。”

  7

  然后,早太郎先生在樱花绽放的季节去世了。

  因为他的身份有些尴尬,所以也没有请医生过来。

  几乎没有人过来探望他。

  由于他是已死之人,所以连葬礼都没有举行。

  即便如此,早太郎先生临终的时候,光次先生和咏子小姐还是陪在了他的身边。

  在断气前被弟妹所环绕着,这似乎让早太郎先生有些害羞。

  8

  早太郎先生把画遗留了下来——那已经完稿了。

  还附有一张便笺,上面写着他的话——

  光次、咏子:

  我终于画出了我的画。

  美是什么?怎样算美?

  绘画到底拥有多大的力量?

  我为能画出这个答案的冰山一角而感到高兴。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这幅画能长长久久地挂在主馆里。

  遗憾的是,我想把全家人都画下来,但还没来得及画父亲,就要死了。

  “原来哥哥是这样的人啊。可是紫色的天空代表着什么呢?我不明白。”

  光次先生如此嘟哝道,视线没有从画上移开。

  依照光次先生的指示,画作按照早太郎先生的遗愿,被装饰在了主馆的客厅里。就像过去那几个曾被关在北之馆里的人一样,早太郎先生终究没能活着走出这栋别馆。光次先生虽然没有做出任何说明,但我觉得他应该是这样想的——就算只有画作代替主人被留在主馆里也好。

  在我看来,光次先生确实放下了心。威胁他地位的男人消失了,他无疑松了一口气。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以自己的方式哀悼着走错人生之路的哥哥——那望着蓝色画作的寂寥目光便可以证明这一点。

  咏子小姐虽然没有高声痛哭,但泪珠却扑簌簌地落下,她一直都克制着不发出呜咽。看起来,她似乎在告诉自己不要哭泣。咏子小姐大概没打算让别人听到自己的话吧。但我却碰巧听见了。咏子小姐只说了一句——“应该多见见他的。”

  早太郎先生一无所知地过世了。光次先生和咏子小姐也同他一样,仍然一无所知。

  光次先生突然把手伸向画作,想要在涂成蓝色的表面上刮取什么东西,但好像改变了主意,轻叹了一口气后,把手缩了回去。

  “光次先生,发生了什么事?”

  我询问道,却得到了含糊其辞的意外回答。

  “啊,嗯。画里嵌了一根头发。大概是脱落的头发掉进了颜料中吧。”

  听他这么说,我也凑过去看,但怎么也找不到。仔细注视才发现,画中被描绘成蓝色的光次先生的手上有一根头发。

  “内名君,”光次先生转向我,“我有一件事不能理解。”

  我的身体稍微有些僵硬。

  “您是说……”

  “哥哥的遗书里写着,他想把全家人都画下来,但只有父亲没画成。这幅画确实描绘着哥哥、咏子和我。不过,我觉得他也把你视为家人了。”

  不愧是光次先生,怪不得早太郎生前对他那么赞不绝口。虽然我曾思考过要不要隐瞒这件事,但没想到立刻就被看穿了。我并没有勃然变色,而是毫不犹豫地坦然答道:

  “是的,正如您所推测的那样,还有一幅描绘着我的画。画中的我也是蓝色的。”

  “是这样啊。那是你的东西,好好爱惜吧。”

  我刚想鞠躬表示感谢,旁边就插进来一个声音。

  “那个……阿余小姐。”双眼通红的咏子小姐低着头,不愿跟我对视,“如果可以……真的是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把那幅哥哥创作的画给我?”

  “咏子!”

  光次先生严厉地责备道。然而咏子小姐并没有对此作出反应,只是等待着我的回复。

  我“扑哧”一笑。

  “我觉得那幅画是未成品,没有这幅画完整,即便如此,您也无所谓的话……”

  咏子小姐的表情突然在一瞬间闪闪发光。

  我的任务是把描绘着紫色天空的画装饰在客厅里。

  主馆的客厅阳光充足,房间里也很明亮。我转来转去,不知该把画挂在哪里。

  可能是奇怪我为何犹豫不决吧,咏子小姐对我说:

  “阿余小姐,怎么了?如果挂在那边的墙壁上,应该能看得很清楚吧。”

  “是的,咏子小姐。”

  我虽然这么回答,但仍然有些担心。于是一边祈求不要被误以为是在顶嘴,一边说道:

  “但是夕阳会照到这面墙上,可能会损伤画。”

  “……是啊。”

  咏子小姐点了点头,然后沉思了起来。

  我对此并不在意,思考着该怎样把画平稳地挂在朝北的墙壁上。

  “光次先生,那附近如何?”

  “嗯……”光次先生思量着说,“前面的盘子很碍眼,把那个收拾掉的话,似乎会变得不错呢。好,那你就这么办吧。”

  我把装饰架上的盘子收拾好,展开梯凳,准备将画挂起来。正在这时,咏子小姐突然高兴地说:“啊,对呀!”

  光次先生皱起眉头,责备道:

  “不要大吼大叫。太粗鲁了。”

  “对不起,哥哥。但是……”咏子小姐站在我的身旁说道,“让我仔细看看那张画。”

  “啊?”

  “让我看。”

  咏子小姐命令道,口气有些粗鲁。我把蓝色的画举在自己的胸前。咏子小姐用锐利的眼神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画。

  我举起画的姿势有些勉强,无法坚持太久。如果想仔细看的话,等挂上墙壁也不迟——我刚想这么开口,咏子小姐就喃喃地说:

  “果然。”

  “什么果然?”

  “哥哥,我明白早太郎哥哥的意图了。”咏子小姐指着蓝色画作的天空部分,“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紫色,总觉得那不只是紫色。我想起来了,‘巴别会’的人曾经给我看过。”

  “‘巴别会’?”

  光次先生像鹦鹉学舌似的嘀咕着这个名字,咏子小姐见状不满地鼓起脸颊。

  “哥哥完全没有听我讲话嘛!那是我在大学里加入的读书会的名字。我们从芥川的《地狱变》聊开了,由此我学到了一些日本画的知识。那个时候,也见到了这个紫色。”

  “是这样啊。”

  从光次先生的回答来看,他似乎不太感兴趣。

  然而,咏子小姐却滔滔不绝地说出了意想不到的话。

  “哥哥,这个紫色是加上鸭拓草的蓝色和红花的红色而制成的。不过,哥哥知识丰富,应该知道鸭拓草的颜色很容易褪色,甚至在《万叶集》里,它还被吟咏成‘变心’的象征。”

  光次先生点了点头。

  “我知道。它不仅容易褪色,而且用水一冲,就会完全掉色,所以被用来画布匹的底样。”

  “不愧是哥哥。那么,如果只有鸭拓草的蓝色褪掉的话,这个混合了蓝色和红色的紫色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我一面想着原来如此,一面又觉得有这种事吗?光次先生可能也是半信半疑,所以无法做出明确的回答。

  于是,咏子小姐代他说道:

  “红色就会胜出。哥哥已经明白了吧。现在的天空虽然是奇怪的紫色,但是,经过几年、十几年,这幅画就会产生变化。”

  改变后的画面浮现在我的心中。蓝色的海和蓝色的人依旧不变,如果只有天空演变成红色的话……

  连向来感情缺乏起伏的光次先生也不禁大吃一惊。

  “啊……日暮西沉吗?”

  “主馆跟黑窗馆不同,光照很好。长时间挂在主馆里的话,我们总有一天会发现这幅画上的紫色天空变成了晚霞。”

  紫色的天空持续沐浴在真正的阳光之下,终于有一天变成了日暮的景色。那就是早太郎先生的画吗?

  不。我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心里却觉得不对。如果这幅画里有咏子小姐所说的玄机的话……

  在早太郎先生所描绘的这幅画里,兄妹三人大概是面向朝霞的。

  我们沉默地望着蓝色的画好一阵子。

  光次先生似乎露出了笑容——虽然那笑容微弱到让我差点以为是错觉。

  “真想早点见到早太郎哥哥遗留下来的唯一的用心之作啊。”

  9

  我走在回北之馆的路上,心里非常想笑。

  总有一天天空上会布满朝霞的画。原来如此。有意思。有趣的戏法。如果观众能等那么久就好了。早太郎先生还真是直到临终为止都那么天真啊。

  多亏他把事情告诉我,我才知道早太郎先生就算身体出问题了,也无法请医生来看病。连个葬礼都没有,而且就算死因可疑,估计也不会去验尸。给那样的人下毒很容易,更不要说我是唯一一个为早太郎先生递送食物的人。

  以前和母亲两个人生活的时候,为了赚学费,我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送牛奶、当女招待还有灭鼠。我郑重地收着用于毒杀老鼠的砒霜。这个东西派上了很大的用场。我关注着自己照顾的男人虚弱下去的样子——身体消瘦、皮肤变得苍白,有时鼓励他,有时劝他多吃一点。

  就这样,我顺利地毒死了早太郎先生。那幅绘有紫色天空的画一定要加以注意,因为早太郎先生的头发被涂进了那里面。由于砒霜会残留在头发上,所以我不得不找个机会处理掉那根头发。

  早太郎先生觉得光次先生曾经杀过人。“杀人犯有一双红色的手,但他们却戴着手套。”六纲家的人杀死了被关在北之馆里的人,所以早太郎先生从不对光次先生掉以轻心。但如果可以的话,他应该更加提防一下背后的。

  早太郎先生为什么会被关在北之馆里呢?我在听到这个原因的时候,就决心要杀死这个爱做梦的男人。

  我想第一个理由大概就是为了向六纲家复仇吧。我的确憎恨着令母亲和我如此辛苦的六纲家。但是,那憎恨似乎并没有那么强烈。因为无论如何,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第二个理由才是实实在在的。

  进入六纲家的那一天,我见到了虎一郎先生,当场就强烈地要求他承认我。母亲死后,我失去了一切,对我来说,跟六纲家扯上关系就是为了生存下去。懦弱到可怜的虎一郎先生回答道:“照你的意思,马上就照你的意思去办。”

  首次被允许外出的那一天,我去帮母亲扫墓了。回来时,我顺路去了一趟村公务所。我想通过户籍确认一下虎一郎先生有没有履行约定,如果还没有得到承认的话,我打算把人籍申请书带回去。

  幸好虎一郎先生遵守了与我的约定。我得到了承认,成为了六纲虎一郎的女儿以及六纲家的一员……获得了继承权。

  据说虎一郎先生早已不管六纲家所经营的企业了。然而,个人财产却不同。如果那个活死人去世的话,我就会得到遗产,虽然只有嫡子的一半,但想必也是笔巨款吧。

  因此,我对早太郎先生不太放心。这和光次先生不放心早太郎先生的理由一模一样。如果早太郎先生一直是“死人”的话,那就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如果早太郎先生改变主意,和光次先生达成了什么协议的话……如果他在虎一郎先生过世之前,从北之馆里出来的话……

  分母不就变大了吗?

  还有第三个理由。

  早太郎先生一生下来就是六纲家的长男,将来注定会成为一家之主,然而他却以“因为我有真正想做的事”为由,轻巧地舍弃了这个地位。

  我讨厌这种任性的人,恨不得杀了他。

  啊,六纲早太郎。我那蠢得没救的哥哥。

  我忍不住觉得好笑,一回到房间就笑出了声。心情愉快得不得了。我一边笑,一边思考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因为我还需要光次先生继续工作下去,所以下一个是虎一郎吗?或者,还是算计咏子小姐比较好呢?

  我在笑出了眼泪后,终于回想起来——咏子小姐应该马上就会过来拿画了。绝不能在这里把她解决掉,必须不失礼节地迎接她。然而,那幅画被放在了哪里呢?我想是在收到的那天,被丢在了房间的某处吧。

  我找了一会儿后,发现画就靠在梳妆台上。我把手伸向画的表面,想把灰尘掸去。

  那幅画是早太郎先生画的,画中人是我。

  画作结构散乱,仿佛表现出了早太郎先生的痛苦。若非我事先就知道的话,绝对看不出来站在画中的是一名女性。背景好像竭尽全力只求涂满似的,只有重重叠叠的斑驳白色。

  被描绘成蓝色的“我”摆出了正面的姿势,而交叠在身体前方的手则是紫色的。

  不知何时,我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了。双眼凝视着画作,无法移开。

  与其说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画,不如说我是在盯着那片紫色。用油彩描绘出的画中,只有一处地方涂着紫色的水彩。看上去就觉得不对劲,不平衡到令人忐忑。我之所以会跟咏子小姐说那幅画是“未成品”,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然而……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响了起来。

  “阿余小姐,你在里面吗?”

  我惊讶地回过头,门并没有锁上,还来不及阻止,咏子小姐就走进了我的房间。

  “你果然在呢,好歹回应一声……啊,你是在看画吧?”

  咏子小姐就站在我的前面。

  她注视着画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你的画。”

  然后,她自然也注意到了手上的紫色,于是回过头向我露出了一抹微笑。

  “阿余小姐戴着紫色的手套呢,总有一天,它们也会变成红色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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