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一章 城主归来

  台版 转自 桜羽(makeinu.weclub.info)

  东京市中心发布了暴雨警报。

  突然笼罩天空的雨云遮蔽了阳光,覆盖住整个市区。转眼间,豪雨展开地毯式轰炸,黑色天空一口气压近地面。新宿区警报响起的同时,地下铁停驶,乘客紧急撤往地面,行人被迫赶往最近的大楼避难。新宿车站东口因为逆流的人潮而混乱不已。湿度在这段时间依旧无情地往上攀升。

  最初的雨滴在地上碎开。

  逃得不够快的男子丢下雨伞奔跑。

  铁卷门被无情地拉下了。

  这种暴雨犹如热带性的风暴,只出现在最初那瞬间。暴雨锁定轰炸目标之后,接下来的第二波攻击,则是连同厚重的积雨云一起落下。男子无法前进,只能趴在地面上不能动弹,他的肺中满是雨的气味,好似溺水的感觉。雨势滂沱的豪雨打在衣服上,那种像是刺进肌肤般的烧伤痛楚,让一个又一个逃得太晚的人伏贴在地面上。纵横交错的道路变身成泛滥的河川。遭到浊流吞没的男子消失在地下铁入口。

  新宿仿佛陷于瀑布之中,连灿烂的霓虹灯也被遮蔽得看不清楚。

  面对半世纪以来不断侵袭的热带性暴雨,东京总是束手无策。暴雨每次来袭都会瘫痪都市机能,让道路淹水。暴雨警报响起时,东京的一千万居民,全都陷入仿佛战争的紧张感之中。化为浊流的暴雨,夺走道路上所有文明的产物,造成莫大的损害。东京的平均气温逐年上升,连冬季也超过摄氏二十度以上。而治水一直都是东京最大的都市问题,政府用尽了各种手段,下水道的排水能力依旧无法完全应付雨灾,因此让雨水暂时流入地下铁,便成为一种有效的应变措施。

  市民从这个经验中学习到,地面是危险的。

  市民希望能居住在更安全的都市。

  这种异常气候不只出现在东京,热岛效应同时也进一步加速地球暖化。联合国终于决定,强行提高过去在京都议定书①中协定的二氧化碳削减量。

  这项措施也开创出新的经济型态。以往的经济,资金的流动取决于利息高低,在新时代则是由排碳量来决定,这样的事实让人忧喜参半。

  大量排放二氧化碳的先进国家,其工业制品全都会被课征所谓的「碳税」。税率则是按照排放与吸收碳元素的比例随时变动。森林可以大量吸收各国排放的二氧化碳,除了可以阻止地球暖化,同时也能降低税金。现在,降低二氧化碳排放量和阻止都市的热岛效应成为同义词。

  日本政府执行的国家政策,以降低东京平均气温摄氏五度为目标。当政府发现只靠屋顶绿化不足以防止暖化及热岛效应时,遂放弃了东京市中心的一部分,并计划在被放弃的那块市中心地区,创造出像是天然大坝般的森林,然后把该区域的都市机能转移到其他地方。

  距今五十年前,东京在山手线的中心建立新的都市之后,气温开始缓缓下降。但是暴雨的威胁依然无法解除。

  不知何时、日本国内出现了这种言论:「让我们重建这个在风雨中飘摇不定的国家,让它屹立不摇吧!」

  于是,东京的核心区域出现异样的构造物。新建造的人造地层,取代了原有的土地,从半空中投射下的巨大阴影,活像是入侵东京的飞碟。这就是政府着手建设的空中都市,历时五十年至今仍未完成。

  全新的东京座落于一层面积六百五十万平方公尺的人造地层。以往存在于地面上的街道,原封不动地搬上空中,维持都市机能。居民在完全不受地面泛滥雨水影响的天空寻求活路。

  这也是殖民地的一种,等于把在外太空开辟殖民地的计划,移植到地球上的市中心执行。若是人造地层建造到十三层,东京也就完全重生了。那时东京应该会成为全世界最大的森林都市吧。在东京能迎接真正像样的冬天之前,人造地层的建设不会有片刻停歇。

  傍晚的暴雨暂时停止了。状似龙卷风底部的空中都市从火红的云朵间现身。这是正在赶工中的新市镇。

  从近距离观看,肉眼只能捕捉到构造物的一部分,看起来犹如耸立在眼前的巨大悬崖,若是伫立在旁边,会误以为自己脚下的地面是溪谷底部。从感觉不到构造物体积的远处眺望,才能理解那只是支撑人造地层的十三支柱子之一。然而,在远处眺望时,整座构造物又在云雾之中,没人知道它真正的大小,建筑物体积庞大到足以产生独特的气流,使得顶端总是笼罩在伞状云层里。

  只要让地面回复成森林,便可提升首都的功能,因此,让整座首都转移至新的人造地层的工程正在加速进行。现在第七层已经能让人民移居了。

  自然灾害也无法使其动摇,巨大的支柱犹如连接天地般。人们将这座巨大都市称为「亚特拉斯」。

  现在还会遭受暴雨威胁的,只剩下无法移居亚特拉斯的贫民。内阁已经决定在近期内放弃新宿车站东口地区,那名男子被暴雨冲走的地点,也就是歌舞伎町,如今也决定变更成森林。今年因为圣婴现象的缘故,导致气温无法下降到预定目标,也间接造成碳税的攀升。现在每个国家都为了降低碳税而大感头痛。

  在大雨造成的洪水中,一辆大型休旅车划开水际向前奔驰。

  「哟呼,国子,欢迎回来——」

  车里放了一发拉炮之后,又有好几个人跟着拉开拉炮。

  「还没,还没到啦。别浪费好不容易弄到的拉炮。在迎接国子之前用完就没意义啦。」

  手握方向盘的驾驶,是一位喉结引人注目的女人。她一早就忙着打扮,情绪相当亢奋。

  「东京也变了好多喔,那孩子一定会吓一跳。这边两年前还是街道,现在已经成了整片森林。那孩子喜欢的什锦烧店也不见了。」

  「本来打算去那边庆祝的,才两年就变成这样了。」

  车窗外头只能看到一片蓊郁的森林。这个地区以前称为中野圾上,是新宿副都心的腹地,充满中小型的住商混合大楼,是东京热岛效应最严重的地区,在两年前遭到政府放弃。

  「因为这里成为森林,亚特拉斯才得以往上增高一层呢。」

  景观的变化非常显著,在奔驰的车上回头看,甚至会搞不清楚自己究竟经过了哪些地方。以前可以从明治神宫或新宿御苑②看见位于绿地另一端的新宿。但现在只能从中野坂上的森林眺望摩天大楼。在新宿副都心深处,可以遥望庞大的亚特拉斯的脚踝。亚特拉斯明明位于较远处,眼前的摩天大楼,在视觉上却比亚特拉斯显得更小。明明距离很远的物体,看起来却像近在眼前,真是不可思议的景色。

  亚特拉斯的倒影塞满了整个后照镜。因为雨后空气十分澄净,连平时无法看见的深处支柱也稍微可见。但这光景马上因为降雨一瞬即逝。雨滴又开始落在挡风玻璃上。

  「在那里开店是我的梦想喔。我要开一间东京最棒的第三性酒吧,让客人欣赏到最好的歌舞秀。虽然我只要住到第三层就心满意足了,却老是抽不中。」

  「只有桃子姐一直在变老呢。」

  「太失礼了,人妖才不会变老。人家可是永远的二十八岁。」

  桃子过去被称为东京首席的第三性公关,在开店前客人总是大排长龙。不过,那是六本木森林还维持着城市样貌之前的事了。十五年前的某一天,整个六本木区突然被政府放弃,名店「热带鱼」也被埋没在森林之中。从结束营业的那一天起,桃子的心就不再变老了。直到桃子能再次站在聚光灯下之前,她的梦想都不会结束。总有一天,她要在亚特拉斯重现「热带鱼」的荣景,而且要从两千公尺的高空俯视东京,宣告名店的复活。

  移居到亚特拉斯有两个方法。其中一个是购买作为建设费用的「亚特拉斯公债」,但是价格昂贵,一般

  人根本买不起。况且,亚特拉斯公债的价格正因为建设费用高涨而不断攀升。

  一般平民还可以利用另一种方法,那就是亚特拉斯每年都会举办的抽奖活动,但抽中的机率就跟期待买乐透中奖一样。桃子今年也把希望放在抽奖上。下一周就要公布得奖名单了。

  「国子说过罗。她说,我跟美子当中有一个人可以进入亚特拉斯。但是美子是个无可救药的胖子跟丑八怪,我不可能把店交给她负责,『热带鱼』的老板还是只有我才能胜任。换句话说,会中奖的人就是桃子小姐我啦。我本来正想问国子有没有机会的,想不到她就被关起来了……」

  「如果国子真的那么说,那就不会错了。」

  副驾驶座上用手撑着脸颊的男子喃喃自语。

  「就是就是,国子说过的话绝对会成真。」

  桃子说话的语气,仿佛把国子当成是值得骄傲的女儿一样。

  「她明明长得那么漂亮,为什么会是女孩呢?如果那孩子是人妖的话,一定会可以成为超级巨星的。天上的神明还真是欺负人,只有我一个人那么美,美到让我觉得自己下辈子可能会变成一个丑八怪。祂一定是打算让我下辈子当丑八怪,所以我要好好把握这辈子!」

  桃子踩下油门让引擎轰轰作响。

  车里穿着水手服的女孩子,从刚才就开始注意车子的振动。

  「话说回来,桃子姐,你不觉得这辆车很吵吗?」

  「这不是废话吗?这可是排气量六千CC的汽油车耶。对环境有益的车能够在这种淹水的路上跑吗?要是马力不足,我们早挂了。我就是要我行我素,节能车去死吧!」

  「真不敢相信,我居然坐在像是集碳税之大全的汽油燃料车里。这车的价钱都可以买三辆普通的车了,如果这么浪费的话,那就存不到开店资金了。至少也该用油电混合车呀。」

  「没办法,谁叫我自己已经是男女混合的变性人了嘛!」

  桃子打趣的笑容,让嘴角的细小皱纹变得很明显。

  「你现在手上的钱,连找个小地方开店都不够吧?」

  「你很烦耶,我的店绝对不会开在郊区。人妖如果不求上进的话,就无法引人注目了。等国子回来了,我一定要找她商量。话说友香啊,你本来就——」

  副驾驶座上的男子用手捣住桃子的嘴。这位落腮胡男用眼神示意,发出「给我闭嘴!」的警告。如野兽低吼的引擎声在车内回荡。打在车身上的雨势又加剧了。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男子,对于眼前缓慢移动的雨刷感到火大。但是,即使雨刷扫除雨水的速度再快,遇到这种豪雨也无法确保眼前视野清楚。车子自动切换成以GPS与红外线感应器行驶,继续往前疾驰。

  「喂,桃子。还在下雨,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啦,我已经跟她约好。『等到雨停了我就会回来』,国子是这么说的,她哪次食言呢?」

  乌黑的雨云占据了整片天空,完全没有移动的迹象。

  ☆

  在东京市郊的一隅,有一片由阴森墙壁围成的区块。唯一的出入口是厚重的钢铁大门。这里是关东少女感化院。

  厚重的门扉内,有一名刚服完刑的少女。离院的最后一道手续是向辅导员告别。少女身上穿着和来时相同的水手服。

  在滂沱的雨势中,感化院辅导员递出了一把伞。

  「国子同学,你已经充分反省,也尽了应尽的责任,以后不要再回来这里罗。」

  少女咬着下唇,拒绝了雨伞。这样的雨打在身上很舒服。之前进来这里时也是下着大雨的日子呢。

  「雨伞会勾起我的回忆,所以不需要。况且,马上就要放晴了。」

  说这番话的少女往东京市中心方向眺望。在雨水中,可以看见黑色阴影。亚特拉斯的轮廓改变很多,第九层人造地层的钢筋已架起不少条。少女觉得风的呼啸声之所以有改变,全是因为这些钢筋的缘故。

  感化院的男辅导员拍了拍少女,手掌搭住她的肩膀。

  「每个人离开的时候都跟你一样,眼睛睁得大大的,心里想着『亚特拉斯又变大了』。到去年为止,感化院的墙壁都还遮得住它的身影,从感化院内侧完全看不到亚特拉斯,现在终于看得见它的顶端了。我常觉得这玩意建得太过头了……」

  少女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但是我都知道喔。每到晚上,亚特拉斯那边都会传来风声。声音越来越大,那是亚特拉斯在对我说:『你差不多该出去了,因为大家都很无聊喔。』所以我才离开的。」

  「真像你会说的台词。」

  感化院辅导员说话的同时,突然背上感到一阵寒意。每个感化院职员都认为国子的罪状有问题。她的罪名是:在学校里施放催泪瓦斯,发动恐怖行动。但是,从国子在院内的举止看来,根本无法想像这位少女会发动恐怖攻击。而且只要看过起诉书就更清楚了。

  不论是在收容所内,或是在少年法庭上,她都以冷静的态度陈述整个事件的经过。起诉书上也记录着她以极度理性犯案的过程。一切仿佛都是经过她的精确盘算,她以轻微的罪行让自己被送入感化院。根据起诉书上的记载,她先是描述自己的动机。现在回想起来,在起诉时就应该要起疑才对。

  国子施放催泪气体的动机是:被男生甩了,所以很不爽。但是,一个被男生拒绝、自暴自弃的女孩子,真的会顾虑到烟囱效应而配置三十个催泪瓦斯吗?如果她请一个高明的人权律师让法庭重审,那应该就可以厘清真相了。但是她却选了把案件处理得有气无力的公设辩护人。

  国子拥有过人的理性和信念,处事态度也超然于善恶之外。因此,感化院所有的辅导员,对她都怀抱着畏惧之心,总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受到她操弄的棋子而已。

  「这两年对我们来说才是试炼。」

  感化院辅导员回想起和国子一起度过的日子。日志上记载着国子定期进入禁闭室的纪录,两年来一共八次。不知为何,关禁闭的日子一定是选在春分、夏至、秋分和冬至这四天,简直就像是经过盘算才进去一样。他深信国子是为了想一个人独处,才会故意打破玻璃窗让自己被关禁闭。与其说国子是在禁闭室里反省,倒不如说她是在冥想。她在里面盘腿打坐,完全不进食,俨然像个正在修行的僧侣。

  如此纤细的身体,却蕴藏着如此坚毅的理性和信念,让人感到非常不可思议。她看上去就像是在代人受罪的普通少女。

  男辅导员似乎有一点了解了。她一定是为了寻找一个适合冥想的好环境,才会进入少女感化院。「因为我想通了,所以才会离开喔。」她可以若无其事说出这种话。这样的少女是感化院以往未曾出现过的人物。

  如果一名少女只是拥有过人的理性,还不至于让人感到畏惧。她除了极端理性之外,还具有敏锐的真觉。每当有新的少女要进入感化院,她在前一天一定会先在院内做好准备。新入院的人经常很不安分,但是国子却能让这种女孩服服贴贴,手法高超得令人胆怯。

  被送进混居室的新人,在情绪上一定会不稳、感到恐惧,就像是被人拿刀威胁,拼命想保护自己的野生动物一样。这时通常会演变成以打架来决定上下关系的场面。但是,在国子来了之后,情况就不同了。

  国子只要轻轻用手指敲敲对方的眉心,原本充满惊恐的少女,眼神马上就会稳定下来,对国子放下戒心。即使是辅导教官也束手无策的粗暴女孩,在国子面前也会变得像婴儿一样。国子不喜欢院内失去秩序,她要求保持宁静。国子在感化院的这两年,院内气氛变得像女子修道院般肃穆。

  若是进入感化院是因为基于她本身的意志,那么离开也是基于她的意志。在两年前,朋友送她来的时候,她说:「等到雨停了,我就会回去。」

  她只留下这句话之后便进了感化院。那副自信满满的表情,仿佛相信自己就是太阳一样。男子和国子相处时,总是下意识变得拘谨。这两年就在今日画下句点。

  国子脱下了便鞋,放进个人的袋子里。

  「如果不是光着脚踏入这个裟婆世界,就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呢。」

  她说完之后,一脚踩进水洼,让脚趾习惯水洼的触感。

  辅导员最后还想问一个问题。

  「国子同学,你真的在学校施放了催泪瓦斯吗?」

  国子湿濡的浏海下露出锐利的目光。

  「真的想要知道的话,你应该早点问的。到了现在,就算知道也没什么意义吧?而且——」

  雨水仿佛要贯穿身体般打在她身上。国子神清气爽地仰望天际。

  「我现在啊,记忆几乎都被雨水冲走罗,两年前的记忆也被冲走了。你可以问我还没忘掉的事,像是昨天的事。」

  「那,你后不后悔?你可是以恐怖份子的身分进入这个感化院的。」

  男辅导员焦躁地越说越快。国子在放置个人物品的袋子里翻找东西。

  「说的也是。不过,人生多一点历练不是比较好吗?」

  接着,她从袋子里掏出了雅诗兰黛的唇膏。打开盖子,映入眼帘的是两年前春天流行的唇彩。那是她的伙伴桃子送她的生日礼物。

  国子没有照镜子,直接在唇上涂上了厚厚的一层。稚气未脱的脸庞立刻凸显了出来。看到这张脸庞,男子终于确信国子的心灵依然天真无邪。她果然是被冤枉的。

  国子舔了舔嘴唇,突然在辅导员耳边轻声说道:「我不是因为服刑结束才出院喔,我只是因为想涂唇膏所以才出来的,请你不要搞错了。」

  男辅导员因为过于敬畏,而无法维持一贯的冷静。如果他今天的身分不是辅导员,那大概只能选择恭顺地低头吧。他觉得自己要是这么做,可能会轻松很多。

  国子在大门中央摆出一夫当关的姿态。

  「打开大门吧,外面已经放晴了。」

  大门缓缓开启。灿烂耀眼的夕阳光辉从厚重大门的缝隙透入,从正面看给人一种神圣的感觉。火红的太阳,毫不吝惜地把最后的光芒洒在国子身上。阴森的墙壁、漆黑的大门,以及国子脸上的表情,与赤红色的光芒融为一体,同时舒爽的风也吹进院内。

  「没想到会有这种事……」

  男子手中的雨伞掉落下来。围墙内明明下着雨,外头却是平静如镜、充满水洼的世界。男子只觉得自己站在两个迥异世界的分界线上。

  他听见汽车的喇叭声。一辆溅起水花的休旅车正在靠近感化院。车子还没完全停下来,车门就被打开了。国子的同伴从里头飞奔而出。一名穿着和国子相同制服的直发少女,虽然站得很远,但脸上还是带着清晰可见的泪水迎接朋友。

  男辅导员推了一下她的背。「结果到最后你还是没对我敞开心房呢。」

  国子取下了制服的校章,递给那名男子。

  「这给你。只有老师才有,因为你没把我当成性幻想对象。我喜欢理性的人,你值得让人记在心底。」

  然后,国子指着远方闪耀着灿烂光芒的新市镇。

  「老师,你看看亚特拉斯,它每天的形状都不一样。我喜欢它那不断变化的顶端,每天都有变化。以后你每天都可以看着亚特拉斯的变化度日。」

  说完以后,国子头也不回地奔向同伴身边。她在拉炮的彩带中接受祝贺。

  「国子,欢迎回来——你真的很厉害,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雨就立刻停了。」

  耸立在空中的亚特拉斯,顶端直入云霄。男子终于了解了,国子的气度和那座亚特拉斯几乎一样巨大。如果太过靠近的话,五感知觉一定会受到影响。国子是超乎常理之外的人类,这种常人无法企及的存在,或许是他生平第一次遇到。然而,现在,国子已经离开了感化院。从明天开始,男辅导员的每一天都会留下不同的记忆,但国子的身影只会更加鲜明。

  辅导员紧握校章,关上沉甸甸的大门。接着,他在确认过四下无人之后,从围墙内侧向国子恭顺地鞠躬行礼。

  ☆

  大家在迎接国子的车上聊得很起劲,像是要弥补这两年来的空白一样。如同亚特拉斯的形状有了改变,外面的世界也有所变化。每个人七嘴八舌讲着过去到现在发生的事,讲迤的时间顺序也乱成一团。有的人讲了上个月的事情,另一个人却又讲起去年的事。虽然国子听不太懂,但她还是露出笑容逐一回应。突然间桃子猛然一喝:「统统给我闭嘴!这样国子不知道该听谁说话啦!」

  不过,她也纯粹只是想加入交谈而已。她说话的速度随即像机关枪扫射一样,任谁也插不了话。

  「唉呀,你真的变漂亮了耶。要是我也能进少女感化院就好了,规律生活果然对皮肤比较好。对了,雅诗兰黛又出了一堆新色系的唇膏罗。你不可以再擦这种过时的唇膏。武彦,把我小肩包里的唇膏拿给我。」

  「真是太好了,桃子阿姨还是像以前一样有精神。我还担心你会不会变老了。」

  用毛巾擦拭头发的国子露出了笑容。

  朋友间毫无保留的对话,让国子这两年来的空白在短短十分钟内就被填满了。打开车窗后,马上就能闻到青草的气味,这正是逐渐接近市中心的证据。桃子他们小时候要到郊外才能闻得到这种味道,但是现在却恰恰相反。

  坐在国子身旁的友香,一直握着她的手。

  「对不起,国子,都是因为我的关系……」

  「刚才是谁放拉炮的啊?这里是不是有人不欢迎我出来啊?」

  国子提高音量,友香见状,手捣住了脸又哭了起来。

  「因、因为,国子就是为了我,才被退学,又被送进了感化院……」

  「没关系啦。你不要在意。因为我也不喜欢名校的环境,不管是从学校离开,或者从院子(不良少女对感化院的昵称)离开,还不都一样,我反正都注定是要变成无业游民嘛。而且,我读高中只是想体验一下当女高中生的感觉而已啦。」

  国子的玩笑话让车内笑成一片。

  「国子,我问你喔,少女感化院是什么样的地方?你有被大姐姐虐待吗?有没有被其他女孩子玩弄?」

  桃子透过后照镜眨了眨眼睛,国子把毛巾盖在头上画了个十字。

  「那里很安静,就像一个祈祷场所,只是没有人穿修道服。我这两年过的生活简直像修女一样。因为里面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罪,所以正好可以寻求赦免。只要多多反省,就能离神明更近。」

  「我也很向往当修女呢,感觉好像很清纯耶。虽然人妖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很艳,可是男人喜欢的其实都是清纯的女孩喔。毕竟我也曾经是男人嘛,所以我讲的绝对是铁的事实。每个人妖都会忘记自己身为男性的过去,为了告别过去,身上才会戴着一堆女性配件,但是一不小心就很容易变成没水准的女人。但是大家的心灵其实都很纯净,渴望自己可以成为清纯可人的美女。因此,修女是我们人妖的终极理想。而且修道服可以遮住喉结,正好适合当人妖的战斗服,你们应该知道吧?」

  车里的每个人都有种被迫洗脑的感觉。为什么桃子一开口,这世上的一切就全变得跟性有关呢?车里的每个人都在拼命祈祷,希望她这番话不要传到神的耳里。

  「好羡慕喔。如果可以打扮成修女,我也想进少女感化院耶。」

  「但是桃子阿姨不可能实现这个梦想啦。就算再怎么努力,你还是只能进真正的监狱,那里可是充满男人的肮脏地方。」

  「唉呀,这样那里不就成了我的后宫吗?真是一个适合本女王的地方。」

  这种充满魄力的自信就是桃子的优点。她的言行举止充满了阎罗王吃人般的气势,她总是诱惑他人坠入地狱,使其沉溺于受虐的快乐。

  但是桃子一开始不是这样的人。她之所以总是放下头发,是因为不想让别人看见耳朵。她过去还是个男人的时候,每天都在苦练柔道,在那段日子里,她的耳朵留下了疤痕。虽然当时桃子是一位顶尖选手,但现在却已不愿去回想了。那时她想让自己变强,其实是为了压抑自己的女儿心。

  在还是男儿身的日子里,无论自己多强,或甚至能把对手抛飞,但内心深处总是在呐喊。当桃子发现自己的心已经无法承受时,她解下柔道黑带,改穿吊带袜,就此迎向如同在高速公路逆向行驶的刺激人生。

  对于国子来说,桃子的存在就像是母亲一样。桃子从小就一直在她身边,也常听桃子对她诉说心事。桃子的枕边故事似乎总是讲不完。比方说,现在枝繁叶茂的六本木森林,以前开了一间东京第一的梦幻名店——「热带鱼」。那里是第三性的自由空间,在那里只要依随自己的心追求「美」就好。在国子出生之前,那间店真的非常热闹,然而后来却变成了一片森林。桃子被逐出森林,变成身无分文的女子。

  「对了,对了,国子。我今年也参加了抽奖喔,这次一定会中对吧?」

  桃子提高音量。她明明是因为亚特拉斯开始兴建才会失去自己的店,为什么还是执着于迁居亚特拉斯呢?每个人都对这一点深感不解。

  但是国子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对喔,下星期我们镇上要抽出移居亚特拉斯的人选了。桃子阿姨如果真的想去亚特拉斯,机会一定不小……」

  听见这番话的桃子,尝试用女人的声音高声欢呼。但是总觉得不太够劲,于是马上切回浑厚的男人嗓音,大喊了一句:「太棒啦!」来鼓励自己。

  在国子居住的新大久保町,只有桃子和美子两人对亚特拉斯有所憧憬。新大久保町是反森林化的反政府运动基地。两年前,当国子还是高一学生时,镇上居民和政府军队发生战事,造成多人死亡。新大久保町为了保卫家园,在四周筑起防御工事。

  「为什么你这么想住在亚特拉斯?人类生活在土地上才是真正的幸福。你怎么能忍受森林侵占土地的事实?」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武彦,这二十年来一直在推行反政府运动。这男人也是被森林夺走居所的受害者。他在反政府的激进派武装组织「金属世纪」担任参谋。武彦担心,日本再这样下去,整个东京会变成第二个青木原树海⑧。快速森林化造成的环境剧变,最后承受后果的还是人类。

  当初森林化种植的是山毛榉或橡树等温带树种,但实际上繁殖的却是蕨类和椰子之类的亚热带植物,不时还有蜂鸟从森林深处飞出。森林的中心恐怕已经变成热带雨林,形成东京前所未见的特异生态系统。

  「政府那群人对于森林变成怎样根本漠不关心,他们只会站在高处,看到眼前一片翠绿就满足了。那些家伙脑子里只有降低碳税这档事而已。」

  在所有先进国家当中,唯有日本的碳税税率飞快下降。其他国家若想采取像日本一样的激进做法,也是会遭受舆论的打压。

  武彦等人不断敲响警钟,警告世人森林化的速度太快了。德国花了数百年才在波罗的海区域完成植林。要在半个世纪内完成相同面积的森林化计划,本来就非常不合理。计划的弊端现在已经显现了。

  「在这十年当中,人类已经发现七种新的热带性疾病。如果有一千万人感染的话,东京大概就会变成一座死城。森林的面积若再继续扩大下去,将会非常危险。」

  去年夏天,在东京发现了理应绝迹的疟疾。这是以蚊子为媒介的疾病,有二十五名反政府的同志因为这种病而死亡。

  国子听见这个消息,脸上掠过一丝紧张神色。

  「丛林化的速度比预期的还快。想必现在池袋的森林已经变成疟疾的温床了,下个星期试着潜入查看吧!疫苗的数量还够吗?」

  「完全不够,甚至连世界卫生组织热带部门的存量都不够。东京至少需要准备一百万人份才够。」

  在国子不在的这段期间,地面上的市镇遭到病魔肆虐。桃子详细描述夏天那场恶梦。暴雨形成的水洼,变成了疟蚊的繁殖据点,人口密集的地方遭到疟蚊侵袭,地面上的人们顿时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惧之中。

  「我不想再体验那种恐惧了啦,所以我才要去亚特拉斯。疟蚊应该飞不到那种高度。只有地面上的人需要担心疾病,而且政府机关也在亚特拉斯里。要是中奖的话,大家就一起搬过去住吧。中奖的名额也包含中奖人的家人在内,虽然很讨厌,但是我也可以勉强和武彦结婚喔。」

  「我才不会跟男人结婚!你自己一个人滚去亚特拉斯吧。」

  「哼。不论是政府军队或者游击队,全都是在杀人。两者都比疟疾更恶劣。」

  「政府就是创造出这种危险森林的元凶。为什么要在乎碳税啊,以前的东京虽然很炎热,但是总比现在好。你应该也认为以前六本木那种昏暗的街道比较好吧?」

  桃子沉默不语开着车。当她的店面被森林夺走时,她就已经决定不再哭泣了。她那顽强的脸上透露出坚决的意志。

  国子制止武彦继续说下去。

  「武彦,你说得太过分了。桃子阿姨有精神才是最重要的。比起她以前那张疲累的表情,我更喜欢现在桃子阿姨怀抱梦想的样子。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忆犹新喔。」

  国子回想起桃子刚到镇上的第一天。

  那时,亚特拉斯第十三支巨大的支柱刚出现。支柱的体积非常惊人,即使远从木更津④眺望,也会充斥整个视野,这让关东地区的居民吓破了胆。一开始,大家都相信自己能住到人造地层上,不会再受到暴雨威胁,因为新的大地位于云端之上。每个人都对未来的生活感到兴奋。

  但是移居亚特拉斯的资格非常严苛,加上随着碳税上涨,贫富差距不断扩大。人们才渐渐明白,亚特拉斯把他们手上的财产都抢走了。被森林驱赶出家园的百姓们,为寻求暂时的栖所而聚集到新大久保町去。镇上到处是「让新大久保町维持水泥原貌」的标语,数量竟比商店招牌还多。

  某天,被森林逼到无处可去的桃子来到了这里。她穿着华丽的舞台装,上面原有的亮片全都掉光了,看上去活像是牙齿掉光的老人,她一定是在流浪途中受到暴力攻击,洋装的裙摆被撕掉了一大块。桃子一进入镇上,就在马路边坐下来。

  就在那时,一群带着武器的男子围住桃子。

  「等一下,那不是敌人!」

  国子从公寓的阳台上大喊。年幼的国子被一位头戴钢盔的老婆婆抱在怀里。这位年老的女人是这个地区的精神领袖——凪子。她在前一阵子收养了一位预定继承她衣钵的养女,那就是国子。国子在很小的时候就拥有敏锐的感觉,她能瞬间判断来到镇上的人是敌是友。国子拥有的能力让新大久保町地区的秩序得以维持,不用担心内部发生斗争,或是政府派来的间谍会混进投奔此地的人当中。

  国子身穿红色和服,伫立在桃子面前,然后用手碰了碰她掉妆的眉心。桃子先前累积的紧张感立即消失,当场睡倒在地。从那之后,桃子便担负起养育国子的责任。天生爱照顾人的桃子,把国子当成自己的女儿般细心呵护。

  桃子经常待在瞭望塔的屋顶,让国子坐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她会对国子诉说自己的梦想,直到亚特拉斯点灯那一刻为止。亚特拉斯的光芒看起来是那么神圣。

  「总有一天,我要到那个城市去。只要它一直往上盖,我们迟早都能获准搬进去住的,所以现在必须好好忍耐。」

  亚特拉斯计划把地面变成森林,是此地人们憎恶的对象。唯有桃子在说亚特拉斯时会讲到入迷。国子喜欢看着这样的桃子。她开口询问:「桃子阿姨喜欢政府的军队吗?」

  「我讨厌有人用武器去威胁别人,因此政府军队或者金属世纪我都不喜欢。不过我很喜欢国子,所以你不能使用武器喔。」

  「嗯。我不会使用武器的。因为啊,人家长大要当空中小姐嘛。」

  国子从孩提时代就一直惦记着和桃子之间的这个约定。然而,她在成长过程当中只和金属世纪的成员们接触往来,因此,桃子总有一种预感,她认为国子总有一天会拿起武器参加反政府运动,这让她十分痛心。

  后来,这个讨厌的预感成真了。

  在国子被送往感化院的那一天,桃子哭着大声嘶吼。

  两年前的那一天正好有暴雨侵袭,政府的军队占领了女子高中。军方对外的说词是要镇压在学校施放催泪瓦斯的歹徒,但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抓走国子这位金属世纪未来的继承人,将她监禁起来。由于国子事前已预测到事态的发展,所以那一天她便从学校早退。她透过电视转播看见催泪气体从窗户向上窜,那是伪装成恐怖份子的军方干的。当军方得知国子不在学校时,便改为逮捕她的好友友香。

  经过一番交涉之后,国子被移交给政府,身分是进行随机恐怖攻击的嫌犯。

  自从国子成为人质之后,在这两年间,反政府游击队就没再进行任何明目张胆的行动。此外,政府间谍也可能混进镇里。指挥中枢遭到瘫痪的金属世纪,简直与被迫卸除武装无异。

  在这段期间,森林所形成的包围网密实地向外延伸。和金属世纪合作的中野坂上地区因而解体,变成了一片森林,弱化了整个组织的实力。政府透过森林化,让反对势力无法行动。

  当然,金属世纪也可以选择与政府摊牌,因为政府的诬陷行为显然严重违反法律。只要透过法律途径让真相曝光,那么,政府方面将会承受沉重的舆论压力。但是国子自愿选择成为人质。

  理由只有一个:国子从小就能听见某种说话声,她想要和这说话声对话。为此,她认为自己必须暂时离开杂音过多的镇上。未成年人犯下恐怖行动罪的刑期是两年。国子认为自己必须在服刑时间和那个声音取得联系。相较于待在事事有人照料的金属世纪,无人照护的感化院里,个人空间比较多。

  虽然国子听得见说话声,但听起来也只是一种声音。她无法分辨其中的涵义,那说话声到底想对自己传达什么呢?

  凪子也知道这件事。

  「该是觉醒的时候了。」

  凪子只说了这句话便闭口不语,虽然她知道让国子离开只会让他们的处境更糟,但是她还是认为国子提早知道自己的命运比较好。国子现在需要知道的不是武器的用法,而是透过冥想的方式让自己觉醒。

  国子对桃子这么说:「绝对不要上诉,我不会有事的,雨停了我就会回来。」

  在国子离开的同时,身为监护人的凪子,也下令停止武力抗争。金属世纪就这么变成了失去利齿的武装组织。

  这段期间,国子试着与说话声对话。为了彻底静下来,她也使用过刻意进入禁闭室的方式,并借此掌握说话声的来源。那说话声是从亚特拉斯传过来的。到了晚上,声音就会更加清晰。从亚特拉斯吹过来的风会释放特殊的低周波,风声中带着像是说话声一般的声音。

  凪子她是这么说的:「你去出现话声的地方看看吧,那里就是你未来的归处。」

  然而,对于国子他们来说,亚特拉斯是犹如禁忌般的存在。数百万人因为它而被迫过着难民般的生活。原本故乡是在其他地区的人还无所谓,但是那些被赶出住所、失去工作,却又不得不待在东京的人,究竟是以什么眼光看待亚特拉斯,国子对此有痛切的体会。所以,当她第一次听见那说话声之后,好几次说服自己那只是错觉。但是有一点国子心里深信不疑——亚特拉斯正在呼唤她。

  ☆

  车子越靠近市中心,亚特拉斯就看起来越大。为了减轻地球重力的影响,亚特拉斯的第七层人造地层也缩小了一圈,变成像鼓一样的形状,看上去很像巨人的腰部。

  「桃子阿姨,如果我也参加抽奖会怎么样呢?」

  国子垂下视线低声呢喃。

  「你又在开玩笑啦。国子你是不可能去亚特拉斯的,不然金属世纪就真的会瓦解。我自己是觉得没差啦,怎么了?你该不会在少女感化院被人洗脑了吧?」

  「洗脑对国子没用的。这家伙的意志跟钢铁一样强。」

  深信国子将成为金属世纪下一任首领的武彦有点愕然。金属世纪这两年来那么安分,尽量不惹事端,全都是为了避免国子受到伤害。政府为了压制民众,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让秘密警察潜入少女感化院暗杀国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主战派的武彦这两年来尽量保持安分,其实也吃了很大的苦头。对于这一点国子自己也很清楚。

  「开玩笑而已。我只是想吓吓你们嘛……因为,要是桃子去了亚特拉斯,我会很寂寞啊……」

  桃子不禁泪流满面。

  「国子,你要等着我喔。等我开了店,我一定会挖你过来的!」

  「我是女生耶!为什么一定要当第三性啊!」

  「虽然有点诈欺的嫌疑,不过,国子你一定会成为店里的话题人物。你就当可以怀孕的第三性吧,以处女怀孕的圣母之姿站上舞台。」

  「你是打算开一间惊奇博物馆吗?」

  由于话题太可怕,让武彦不禁大吼起来。因为桃子负责养育国子,武彦才对桃子稍微尊敬。但无论对方是谁,武彦绝不会饶恕想利用国子的人。

  「我觉得这总比戴钢盔好呀。你才没把国子当成女性看待吧,国子已经到了涂唇膏的年纪了。来吧!国子,你要选那一边。你想戴钢盔,还是涂上春天的新色彩?」

  「国子是我们的罗莎·卢森堡⑤。才不会跑去人妖国呢!」

  武彦对于国子的选择充满自信。但是国子犹豫了一下才看武彦的眼睛。国子的视线越过挡风玻璃落向亚特拉斯。

  「国子?」桃子和武彦两人,同时忧心地出声询问。因为国子的眼神流露出寂寞之情。两年的岁月还是让他们之间产生了看不见的缝隙。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饿而已。院子的伙食太难吃了,连修女吃了都会哭出来。我们去什锦烧店吃东西吧。我在里面一直想着出来之后可以不必在乎卡路里,狠狠大吃一顿。我想吃虾子加花枝口味的,你们呢?」

  桃子默默地转动方向盘。其实现在车子经过的就是那间店的位置。森林蔓延得无边无际,充满了大海般的寂静。

  国子心想,低垂的夜幕即将与森林的幽暗融合,想必亚特拉斯又会发出声音了。今天晚上可以听到怎样的声音呢?此时,亚特拉斯的声音就像让人怀念的摇篮曲。这是国子第一次对自己的未来感到不安。

  国子从刚才开始一直感觉背后有异状。

  「欸欸,我们该不会被跟踪了吧?」

  她正打算回头,却被压了回去。武彦一直在注意是否有人跟踪,身体也不由得紧绷了起来。桃子明明遵从他的指示避开主要干道了。

  「是秘密警察吗?不会吧!只要同一辆车跟在我们后方十分钟以上,后方摄影机和感应器就会自动发出警报,可是警报没响啊。」

  「这种机器不可靠。」

  国子探身到副驾驶座上。

  武彦的眼睛几乎快贴到仪表板上的监视萤幕。萤幕上显示从感化院到现在位置的行驶路线。这段期间跟在他们后方的车子共有十九辆。白色车辆在过了环七运河后才跟在他们后面,那不过是两分钟前的事。

  国子的直觉有时比高科技装置更厉害。

  「国子,你感觉到我们可能被跟踪是大概多久前的事?」

  「两分钟前。」

  白色车辆保持距离行驶在后方。国子立刻下达指示。

  「桃子阿姨,快减速让那辆车超过我们。好,他们也减速了。接下来,在那个路口左转,然后再左转一次。宾果!闪过罗!」

  桃子不假思索地踏下油门。

  「让你们见识一下汽油燃料车的马力!」

  喷出黑色废气的车子猛力加速,远远甩掉跟在后方的车辆。这就是桃子她们刻意挑选落伍的汽油车的原因。四轮驱动车的马力,可以征服任何恶劣的路况,是在森林里行驶的最佳选择。虽然森林很危险,但是只要善加利用地形地貌,森林反而会变成为守护己方的盾牌。桃子开的车就像是藏身于海葵里的小丑鱼一样,在森林里疾速奔驰。

  ☆

  新大久保町外部有坚实的防御工程保护。状似巨蛋的巨大防护壁上有无数炮弹痕迹,那正是守护居民的证据。总共有二十万的居民挤在这防护墙内生活。

  乍看之下,新大久保町像是一座废弃物处理场。这是因为人口急速移入的关系,造成建筑物以异常的方式扩张。

  只要还有容纳的空间,大楼立刻就会像蚁塚一样长出新的部分。数座横跨的桥梁被连接起来,桥梁与桥梁之间架上了人工地基。然后上头盖起一栋栋没有缝隙的违章建筑,最后形成今天见到的外观。不过,新大久保町的这种模样也只是暂时,往四面八方突出的钢筋,很快就会变成新的地板和墙壁,然后又会有新的钢筋继续往外窜出。这座建筑物仿佛会因为人类数量的增加而蠕动。

  居民将这座建筑物称为「圣堂」。这个像是大胃王的胃一样杂乱无章的城镇,之所以被如此称呼,原因到了晚上就能明白。白天的圣堂,只是个喧嚣吵闹的地方,但是一到夜晚,灯光点亮后,八根矗立的烟囱,就像是歌德式建筑一样,映照出罗曼蒂克的剪影。

  「国子要回来了呢。」

  只见一名像是大球般的女子,滚动似地在通道上奔驰。她身上刺鼻的汗味,让人感觉她周围一片泛黄,浑厚粗犷的嗓音和喀嚏作响的高跟鞋,让铁皮地板都为之摇晃。她是桃子的伙伴美子。美子活像是个穿了女装的相扑选手。

  当她的居所被六本木森林侵占,变成了流浪人妖之后,发胖的情况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美子肚脐上的铃铛,证明她过去曾是奢华店家的顶尖舞者。铃铛上刻了神仙鱼浮雕,那是桃子与美子曾共同拥有过去的唯一证据。

  「讨厌啦,人家明明发誓要在国子出来之前瘦二十公斤的说。」

  美子用手指弹了弹被脂肪挤出声音的铃铛。两年来的伟大减肥计划,在她身上完全看不见丝毫努力过的痕迹,反倒是胖到鞋跟随时都会折断。

  「快点啊,大家快出去迎接。不然对国子太失礼了。咦?这里应该有往下走的楼梯才对,怎么没路了。我又迷路了吗?」

  在走廊上煮着料理的老婆婆,脸上露出了苦笑。

  「那个楼梯上个月就弄坏罗,因为要建造新烟囱用的竖坑。」

  只要亚特拉斯建几层,烟囱就会建几座。这是要向为了减低碳排放的政府提出抗议,因此用排放碳的烟囱来抵抗。为了配合亚特拉斯兴建的第九层人造地层,圣堂也在慢慢建造第九根烟囱。

  在试味道的老婆婆指着天花板。

  「美子啊,你用三楼的避难梯吧,那是往楼下最快的捷径。」

  圣堂的空间已经变得比立体迷宫还要复杂。若是想往上走,一定没有可以直达的楼梯,而且楼梯往上碰到死路也不稀奇。因为圣堂经常随意加盖,所以没有一位居民可以完全掌握圣堂的全貌。大家只记得自己需要用到的通道,所以如果有人迷路,那一定是新加入的成员。在这里住久的居民,通常会带着狗一起外出,靠着狗的嗅觉和空间概念带路。

  一群男子从美子身边跑过,抱着各自能拿得动的木柴。他们虽然没有讲话,但是眼神是这么说的:「今天要烧个够!」

  广场上已经被人潮挤满了。抱着婴儿的妇女用肩膀推挤,想要挤到最前面去。那些妇女口中喊着:

  「拜托,我想让国子大人见见这孩子。请让我过去好吗?」

  「我想让国子大人抱抱这孩子,他已经两岁了。」

  从建筑物蜂拥而出的群众,正引颈企盼大门吊桥落下的那一刻。兼具大门功能的铝制吊桥,在这个充满粗制滥造建筑物的地区,算是最优雅的建筑物。如果从外面观看,难以想像如此优美的吊桥后方的城镇,居然是以产业废弃物为材料建筑而成。这座吊桥以摩天大楼的帷幕墙作为外壳。如果问老一辈人外壳是从哪里来的,他们会略带骄傲地告诉你答案。然后用「很久很久以前」作为开场白缓缓诉说。

  「这座吊桥是从盖满铁丝网的西新宿偷来的。住友三角大楼的外观之所以变得光秃秃的,其实就是我们的杰作。那座吊桥漂亮吧?很久很久以前,我的父亲就在西新宿工作喔,你相信吗?」

  这座吊桥充满第一代开拓者的梦想,它代表着即使他们被碳税压垮、被森林夺走住所,但依然能存活到最后,这座桥同时也是繁荣旧世界的象征。他们让天空变灰暗、用柏油盖过泥土、让柴油车的废气四处飘散,目的就是想留下令人怀念的东京。但是一点也不浪漫的现实,很快就对他们造成剧烈的冲击。随着每次接受难民入住,整个城镇就跟着膨胀,因此,开拓者也没闲情逸致思考城镇景观美不美。这座吊桥凝聚了每个开拓者的心愿。他们深信,总有一天可以消灭森林,夺回东京,到了那时,便能走过这座吊桥,回到自己原本居住的土地上。他们也深信,只要再忍耐一段时间,一定可以等到那一天的到来。

  然而,抱持这种想法的第一代开拓者,现在已经逐渐凋零。习惯圣堂现况的下一代成为多数。在他们出生的时候,亚特拉斯已经耸入天际。

  美子好不容易找到出口。但现在广场上已经没有容纳可以美子的空间,所以,她只能用浑厚粗鲁的嗓音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给我等一下。如果你们认为可以随便把我抛弃在这种角落,那你们就大错特错了!别看我现在这样,在秀场上我绝对是焦点啊!」

  一些人看到美子的模样,冷言冷语地说:「吵死了,死肥猪。如果有人肯赏你一口饭吃,你就应该心存感激了。」

  金属世纪的男性经常以逗弄美子为乐。

  「第三性就是要带给人们梦想,要是拿起武器杀人,那样可是会变回男人的喔。我已经向系在腰上的这颗铃铛许下终生誓言,人家要当永远的处女喔。」

  「没搞错吧,你还有童贞啊?」

  美子扭了扭她的水桶腰。

  「我的童贞在十三岁那年就给了男人味十足的中年大叔罗。」

  「喂,把这只肥猪煮一煮,应该可以做得出肥皂吧?」

  美子再度发出尖叫。她一旦哭起来,连续两个小时都不会停歇。像流汗一样的泪水不停往下掉,那种像是被严刑拷打的哭法实在让人厌烦。一位身材魁梧、头戴安全帽的男子站出来调停:「今天是国子大人回来的日子,不要把场面弄得那么难看。」

  「可恶,死肥猪。这次就饶你一命。」

  脸上带着泪痕的美子,轻哼一声撇过头去。她心想,这个地方要是没有桃子和国子,她马上就会从这个像下水道一样的建筑物搬走。但是,如果要像以前那样在涩谷森林里生活,等于和死神为邻。美子曾经听说,森林里栖息着比游击队更恐怖的怪物,凡是见过那怪物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有时乌鸦会像乌云笼罩住漆黑的森林。以前同住在森林的伙伴曾经告知美子,在乌鸦群下方是一堆变成饵食的尸块,若是见到乌鸦构成的云海,一定要拔腿逃跑。

  「唉呀,锅炉点火了呢。看到烟雾不断窜出来真是太棒了。」

  耸立在建筑物中央的巨大烟囱群苏醒了。吞噬了柴薪的烟囱群,一个接一个开始呼吸。休眠了两年的烟囱被唤醒之后,像是打了个大哈欠似地吐出烟雾。接着喷出仿佛带着吼声的黑烟,毫不间断地继续排放。看见蓝天被染黑,广场上的民众情绪沸腾到顶点。

  「国子大人要回来了。排碳排个够本吧!在天空制造出温室效应的薄膜,让政府的努力化为泡影吧!金属世纪是永远不灭的!」

  金属世纪的成员避开了政府军的眼目,在涩谷森林偷偷摸摸连砍了十天的树,带回去的柴薪量可不是开玩笑的。在这些燃料耗尽之前,他们会不眠不休地继续工作下去。至少要让亚特拉斯那些对我们毫不在乎的家伙也感觉被污染到了才行。联合国的碳排放监视卫星,绝不会漏掉这些巨大烟囱群喷出来的热源。他们一定会立刻通知日本政府必须为这些排碳量缴交出口产品税。明天的碳指数应该会直线上升。男子们光是想像明天会报导出来的新闻,就一点也不觉得累了。

  在瞭望塔上的男子传来消息:「可以看见国子大人的座车了,把烟雾弄得更大一点!」

  运送柴薪的输送带,仿佛感染到大家的热情,速度也随之加快了起来。

  桃子开的车扬起了尘埃,逐渐接近圣堂。直到烟囱的顶端进入她的视野后,她才恢复成笑脸。

  「你看,国子。我们到罗。」

  「干得好啊,桃子。」

  武彦把手放在桃子肩膀上。桃子的身体随即像断了线的人偶一样,整个人瘫在方向盘上。虽然被人跟踪,不过还是平安送国子回来了。国子转身过去,见到了睽违两年的圣堂,让她天真无邪地兴奋起来。

  「桃子阿姨,把天窗打开吧。」

  国子想第一个闻到这个地区散发出来的气味,她从天窗探出了上半身。吹来的风混有铁锈味、汽油味,以及家乡辛香料的气味,是一种令人怀念的味道。

  「武彦,给我安全帽和鹤嘴锹!」

  递上来的钢盔,留有岁月留下的赤红色绣斑。过于宽松的安全帽遮去国子的一半视野。鹤嘴锹则是复兴碳时代的王者之杖。武彦得意地对着桃子挺起胸膛。不过,天窗那里立刻又传来声音。

  「桃子阿姨,给我雅诗兰黛春天新色系的唇膏!」

  国子打开了化妆镜,小心翼翼地涂上唇膏。钢盔上的锈斑和雅诗兰黛的新色系十分相配。

  国子踏上副驾驶座的椅背,从天窗里站直了身子,水手服随风翻飞。她用纤细的手臂高举巨大的鹤嘴锹。接下来,大门将为了迎接她而再次开启。

  「开门吧!我回来罗。」

  光线从巨大的铝制桥梁边缘漏出,如雷的欢呼声逐渐从扩大的缝隙传过来,桥梁缓缓落下。以新宿住友大楼建材作为外壳的桥从天而降,每次看都会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简直像位于爆破现场的正下方一样,感觉有一种自己快要被压扁的恐惧感。桃子反射性地往后倒车。

  「这种感觉真让人怀念啊。就是要这样才像圣堂。」

  国子感觉自己体内气血往上冲,喜悦之情仿佛从腹部涌上喉咙,让她不自觉地拉开了嗓门。

  在大桥还没跨过隔绝外界的护城沟之前,国子的视线已经飞入广场了。里头的气氛和两年前一样热闹。圣堂的气味、色彩、声响,以及在此地度过的生活,全都飞快掠过国子的脑海。这些刺激在瞬间透过神经传达,让她的头脑一片混乱,不过心情却非常舒畅。国子进一步放松身体,让记忆在脑内恣意流转。就算提早一秒也好,她只想快点融入眼前的世界。

  情绪亢奋的数万人聚集在圣堂广场上,高声欢迎领袖归来。

  「国子大人,欢迎您回来。」

  此起彼落的话声仿佛在空中凝结成块。国子把鹤嘴锹高举过头,回应众人的欢呼。从此刻开始,眼前的大骚动将成为日常的情景。这些人将以圣堂之名,日以继夜从事反政府运动。

  国子在那种仿佛是凯旋归来的狂热气氛当中,把周遭事物和自己的记忆做比对。圣堂的样子变了很多。两年前日照还很良好的露台,如今已经陷入建筑物里。

  「咦?那座桥变成晒衣场啦?」

  国子指着变成空中回廊的桥梁。那座铁桥最早只是用来搭设管线,后来直接变成一座在大楼间来往的便桥。但现在却又变成某人晾衣服用的晒衣场,放眼望去都是小小的衣服。

  「那边原本是瞭望台,但是现在已经没在用了。要恢复原状吗?」

  武彦就像被去势了一样,声音变得很小。因为森林明明都已经兵临城下了,他们却还将瞭望台的夜哨制度取消。

  不过,国子并不介意这一点。

  「现在这样就可以了。在圣堂出生的孩子变多了,这是一件好事。我希望他们喜欢这个地方。只不过是一座瞭望台而已,没关系的。」

  国子抬头一看,部分的天空被黑烟占据。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黑烟,让她的情绪为之振奋。老人们远眺的眼神里带着怀念,对孙儿们这么说:「这就是我们记忆中东京的天空啊。」

  八根烟囱以最高的效率喷出黑烟,还刻意关闭进气设备,使得烟囱内部呈现燃烧不完全的状态,如此一来便能排出煤烟。

  国子仰望烟囱,开口问了武彦:「你们计划排放多少二氧化碳啊?」

  「每一百小时排放六十吨左右。池袋和练马的伙伴们今天也在为国子庆祝,所以至少能达到一百吨。这种刻意排碳的行为,受到的惩罚会比焚烧森林更严重。」

  「干得好。一定要让亚特拉斯那群人紧张一下才行。不然他们不会关心住在地面的人。」

  「仔细看清楚了,联合国的监视卫星伊卡洛斯三号。」

  虽然地面上看不见卫星绕行轨道,但是可以透过电子设备侦测。由于日本达成降低碳排放目标的速度非常惊人,各国纷纷投以嫉妒的目光。事实上,为了推行森林化而制造出百万难民的都市,全世界也只有东京。

  国子忧心忡忡地眺望天空。

  「锅炉运转率太高了啦,如果不停掉三根烟囱的话,碳指数会上涨的。」

  「你在说什么啊?这是为了你举办的庆祝仪式啊。大家都卯足全力欢迎你,不要摆出那种表情。」

  「碳指数的变动被限制在不得超过〇·一五点吧?」

  「你们仔细计算一下,即使连续烧上一百小时,联合国对日本课征的碳税也不会增加。」

  「二氧化碳排放量和碳指数并不是成正比,因为碳指数是跟着市场动态改变的。」

  现在碳市场已经成为全球经济最重要的重心。在市场上,碳又可区分为实质碳和经济碳。存在于地球大气之中导致温室效应的碳,称为实质碳。虽然当初希望各国以降低实质碳为目标,但是却无法达到预期的削减值。第三世界的国家不怕高额关税,一直不断推展工业化。然后用低廉的人事成本对抗具惩罚性的课税,因此还能维持一定的竞争力。

  在这样的情况下,经济碳的概念于焉诞生。经济碳的概念就像是旧时代的「利息」观念。如果有国家打算分期降低原本被要求的碳削减值,那就会产生相当于利息的经济碳。降低实质碳的所需时间越长,经济碳的量便会随之增加。因此经济碳会让金融市场产生波动。

  「希望亚特拉斯公债价格不要再上涨了……」

  桃子忧伤地抬头看着冉冉上升的黑烟。接着想到抽奖的事而紧咬下唇,她觉得自己的梦想应该有希望。

  国子才一下车就被群众团团包围。一群小婴儿从四面八方被推向国子身边,希望能让她抱一下。国子弹了弹还在哭泣的婴儿眉心。原本哭得像是嘴里养了蝉的婴儿,一个个停止哭泣了。国子随即开口:「赐予这群孩子幸福的未来吧。」

  受到净化的空气逐渐笼罩四周。国子散发出来的澄澈意念,大家都看在眼底,每个人都乐意把未来托付给她。周围的人都很清楚这就是国子的力量,但是国子对于自己造成的氛围感到疑惑。

  「桃子阿姨,刚才是不是有一阵奇怪的风啊?」

  桃子只是笑着耸耸肩。就在这时候,桃子发现群众中有一团物体,于是把国子的钢盔前缘往下压,嘴里说着:「国子,你不可以看那边的脏东西。」当国子闻到那股香水混合汗水的气味,立刻就知道对方是谁了。她随即往前纵身一跃。

  「美子,我好想你喔。」

  美子的身体被泪水和汗水弄得湿答答的。美子活像一只体积庞大的熊,从喉咙发出低鸣,紧紧抱住了国子,只见少女的身体随即陷入脂肪堆里。

  「国子、国子……我在这边一直被别人欺负耶。一天也只能吃三餐,我都快饿死了。」

  国子被美子这条人肉棉被压得无法动弹,要是没有钢盔留下的缝隙,她或许就窒息了。但是国子很喜欢美子每次紧拥的力道,整个背部完全被包覆住的拥抱,让国子连晃动的空间也没有。美子转了转在她腹部前方的国子。

  「不会吧,国子你又变瘦啦?胸部根本没长大嘛。我分一半给你吧。女人的事就要找人妖商量才行。」

  国子觉得胸口好像被什么射穿了。她觉得自己的胸部明明发育得比两年前更像女人了。她不断催眠自己是B罩杯,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自尊心,现在却被摧毁殆尽。桃子却又补上了一击:「笨美子,怎么可以跟这孩子提起胸部的事情呢。她那边已经不会长大了。」

  这句话让国子的胸口揪得更紧。对一个女性来说,自己的胸部不但让人妖感到担心,甚至还进一步被宣告不治,这实在是太悲哀了。「不会长大了……」国子声音里带着颤抖,低声说道。

  「来吧,国子,还要去见凪子大人。从上星期开始,大人就一直平静不下来。」

  桃子拉着国子的手进入圣堂。这时夕阳已经西下,圣堂展露出它圣洁的夜间面貌。

  ☆

  国子已经记不清楚在垂帘后方和自己面对面的凪子,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凪子只问了一句:「冥想有没有收获?」国子犹豫着不知如何回答,然而,当她发现这也是一种答案的时候,已经是谒见结束以后的事了。当时凪子把自己以前戴过的、象征指挥权的钢盔交给了国子。

  凪子对她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圣堂之主。上千人的军队与二十万人的性命都掌握在你手上。他们是生是死,由你的心来决定。」

  女官替跪下的国子戴上生锈的钢盔,留下弹痕的钢盔诉说了凪子亲身经历过的历史。在新大久保町成立的金属世纪,已经有三十年之久。在这段期间,虽然圣堂繁盛发展,但亚特拉斯也朝着天空扩张势力,森林的面积也越来越辽阔。

  感受到钢盔的重量之后,国子低下了头。这是她们两人在两年前的约定。她内心也很清楚,当自己重新回到圣堂的时候,就必须正式接受这个命运。但是,当她戴上钢盔的那一刻,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哀伤。这份情绪也许已被凪子看穿,国子只能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面无表情。

  「我以婆婆的钢盔起誓,我一定会击垮亚特拉斯。」

  「亚特拉斯也知道这一点喔。敌人的强大程度难以估计。」

  在谒见结束之后,国子登上了眺望台。一切正如她的预想,桃子又带着郁闷的表情凝视着亚特拉斯夜景。亚特拉斯的光芒穿透云层,映照在大地之上。由于亚特拉斯的亮度比满月更亮,因此不论空气有多澄净,都看不见天上的星星。

  桃子发现国子来到她身边,于是调整了一下在板凳上的坐姿。

  「你继承金属世纪的首领之位了?」

  「对不起……」

  「你不是想当空中小姐吗?」

  「那要变成下辈子的梦想了。」

  「没关系啦,人就是要忘记儿时的约定才会长大。做梦的日子结束了呢,还没从梦中醒来的人是我。在我的心里面,我还是一直在跳舞……」

  今夜的气温炎热到让人感觉耳朵都麻痹了。森林的呼吸让黑夜喘不过气来。

  「桃子阿姨,我拿起武器战斗的话,你会生气吗?」

  「就算生气,你也不会丢下武器不是吗?我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我不生气,是因为我还没接受现实。这一定是在做恶梦。等我醒过来,一定会发现我的国子还是个只关心恋爱和流行的女孩。」

  国子不发一语,和桃子一起眺望亚特拉斯的夜景。「好美啊,」两人异口同声地呢喃着。

  「亚特拉斯明明这么庞大,为什么能够住进去的人却不多呢?政府应该要遵守约定才是。」

  当初,人造地层和城镇应该是要等价交换的。亚特拉斯计划原本是迁徙所有东京都居民。但实际上亚特拉斯只规划三百五十万人可以居住的空间,这不禁让人怀疑,亚特拉斯计划真的具有夺走一千万人土地的价值吗?亚特拉斯的居民完全不知道留在地面上的人活得有多苦。大部分地面上的人都抱持着这种想法,希望住在上面的人能下来一趟,亲身体验滂沱豪雨到底是怎么回事。目前日本政府的施政完全以亚特拉斯为主。反政府运动则是一种宣示地上依然有人存在的有效手段。

  「我一直担心,桃子阿姨去了亚特拉斯,会不会被我们发动的战争波及……」

  桃子搂住国子的肩膀,露出笑容说:「没问题的,我逃跑的速度很快喔。在国子发动进攻的前一晚,我就会从亚特拉斯的巨型支柱回到地面上。」

  「你怎么会知道呢?我们可是反政府游击队喔,基本上不会有礼貌到先宣战再开战喔。」

  桃子像是专心聆听孩子枕边话的妈妈,她让国子躺在自己的大腿上。甘甜的香气和柔软的触感,勾起国子许多回忆。在这种炎热的夜晚,桃子的腿上总会有一股白桃的香气。不知道桃子自己知不知道?

  「我们第三性啊,拥有神明赐予的不可思议力量喔。我们在让喜欢的对象感到困扰之前就会消失不见。我擅长的也就只有这个而已……」

  桃子一碰上和恋爱有关的事,就会变得异常胆小,她无法全心全意投入感情当中。国子知道桃子是为了把所有的爱都投注在她身上,所以才坚持单身生活。看桃子这个样子,国子不知道心痛了多少回。

  「如果哪一天真的要进攻亚特拉斯,国子你绝对不能顾虑我喔。因为你是金属世纪的首领,如果让情感左右你的判断,可能会让上百名部属丢了性命。」

  「桃子阿姨,我求求你,一直待在我身边好吗?我会好好保护你,所以请你不要去亚特拉斯,直接在圣堂开店也可以啊。我是首领喔,我会把南边最新的那一栋建筑给你用。」

  桃子看见国子又哭成泪人儿,于是又告诉她一个关于第三性的秘密。

  「不用担心,所谓的第三性啊,都是从神明手上抽到下下签的人。所以说,我的签运是很差的。」

  ☆

  一大清早,国子因为身体已经习惯早点名而自动醒了过来,这时其他人都还是睡得很沉。呼噜呼噜的打鼾声,从遍布圣堂的配送管传了过来。国子在睡回笼觉的时候,确认了自己的房间还是和两年前一样。夹着洗衣标签的水手服挂在衣橱里。两年前那段冲过吊桥匆忙去上学的情景,即使到了今早依旧记忆鲜明。

  「对喔,学校也没了。」

  从今天开始,国子就是圣堂的女首领了。她不得不舍弃孩提时代的回忆。保护这座城镇、打倒日本政府.将成为她人生的全部。年轻的领袖如果还对学校有所留恋,感觉就不够潇洒了。

  突然响起的警报声打断了国子的感伤情绪,她反射性地抱起钢盔,直接冲到通道上。她的身体并未忘记该采取什么行动。

  「武彦,做好战斗准备。在收到指示之前,不准进行威吓射击。非战斗人员立刻撤往避难所。」

  国子下达指示的动作比脑中的思考更迅速。政府军队已经将新大久保町团团包围。道路上的人群陷入混乱,沉寂了一段时日的金属世纪,终于再次苏醒了。

  武彦和国子在路上会合,将现况告知她。感觉武彦似乎充满了活力。

  「哈哈哈,碳的亡灵怒气冲冲找上门来了。他们要我们立刻停止排放二氧化碳。你看看新闻,碳市场陷入恐慌了。」

  武彦把手机萤幕拿给国子看。碳监视卫星伊卡洛斯抓到东京出现热源,立刻对排放二氧化碳的日本政府提出警告,表示将以提高出口产品的关税作为惩罚。碳汇市正在大量抛售日币。

  国子注意到碳指数的变化。

  「市场的反应也未免太过火了。一天上升了〇·三八点,碳税也……」

  武彦弹了个响指。政府宣布将把税率被提高了百分之三。

  「太棒了,刷新纪录。百分之二十一的碳税已经追上德国了。」

  国子毫不客气地大吼:「我不是说过了吗?碳指数和二氧化碳排放量没有直接关系。变动幅度不到〇·一五点,我们才不会有危险。你要记得,金属世纪最大的支持是舆论啊!」

  人们对那些悠哉住在亚特拉斯的居民心怀不满,这是金属世纪最大的支持力量。那些在天上舒适生活的居民,和饱受滂沱豪雨与疾病威胁的地面居民,缴纳碳税的额度是一样的。这种不公平的情况正是武力抗争的源头。

  武彦顿时垂头丧气。政府军队杀害他父母的血海深仇,就是他的动力来源。因此,他把自己的青春全都奉献给反政府活动。武彦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或许不是因为他充满活力,而是他不成熟的举止让人有种年轻的错觉。虽然他是个年近不惑的男人,但至今依然保持单身:心灵年龄还停留在十八岁。

  「小看市场是我们的失误喔。上升〇·三八点实在太夸张了。」

  武彦光是指挥那些飞奔而来的部下就忙不过来了,所以他没听见国子说的话。

  国子看完电视新闻之后便切掉,武彦手机的待机画面出现国子的照片,让她的心猛然跳了一下。因为那张照片她完全没有印象。

  武彦不知道照片被看见了,正以俐落的口吻向部属下达指示。

  「昨天我们的庆祝活动似乎为邻居带来困扰了。居然不让我们为国子点蜡烛庆祝,心胸真是太狭窄了。」

  国子折起手机,放回武彦的口袋里。

  「在这两年当中,政府军队的态度也变得很强硬。」

  政府似乎对于碳汇市的急遽变动非常不满。平常圣堂这种程度的抵抗,不会引发政府军这种包围行动。因为发生内战对于国际信用的损害,远超过碳排放的影响。

  「现在是谁在和政府交涉?」

  「是凪子大人。大人说一步也不会退让。」

  「婆婆真是一点都没变呢。防护墙撑得住吗?」

  「这可是那些家伙的产品,应该不会那么容易就被破坏吧。」

  事实上,在这个地区围起防护墙的是政府。他们的做法很简单,首先,将战车驶进城镇,把居民全都赶走。接着,为了不让居民重返旧地,再用铁丝网加以封锁,最后进行造林的工作。然而,只有刚开始的时候,会在造林之前进行整地工作,后来日本政府一心只想降低碳排放量,于是采取更快的方法:留下不容易拆除的建筑,然后直接把土壤运上屋顶,视情况植树苗。政府这么做的目的,并不是想把土地回归大自然,而是因为这种造林方法,是最不用花钱又能降低二氧化碳排放量,因此一味进行造林。过去被称为副都心的地区变成森林之后,林相之所以有高低起伏,就是因为建筑物的形状。

  新大久保町地区是三十年前第一次森林战争的激战区域。试图夺回城镇的居民,与政府的军队彻底奋战。游击队在熟悉的城镇里神出鬼没。烧肉店的大婶用火箭筒击落直升机之后马上逃走;骑着脚踏车的家庭主妇,从路上疾驰而出,把手榴弹丢进战车履带,随即躲进巷弄。军方被神出鬼没的游击队搞得无法发挥应有的战力。他们的高科技战斗装备在巷战里完全派不上用场。

  军力为了不让游击队扩大入侵范围,于是在大久保地区设下坚固的防护墙。守护着圣堂,犹如水坝护墙一般厚重的防护墙,在过去其实是用来保护政府军队的。但是,即使设下障碍,游击队依然可以透过下水道突袭。心力交瘁的政府军队撤退了,居民夺回城镇,现在的圣堂避难所,原本是有这么一段历史的。金属世纪就是因此而诞生的。

  武彦透过窗户观察防护墙外的状况。壕沟对面有一列战车,看上去活像从森林爬出来的独角仙。那些战车是体积较小、炮身较短的森林用战车。

  「什么啊,我还以为会来得更多……」

  「面对三十辆战车还这么有自信啊,武彦,你别忘了,只要他们出现,那就代表我方会有死伤。」

  国子指着晾在铁桥上的小巧衣物。所谓的战争,就是会让穿着那些衣服的孩子全都从世上消失。或许,那些衣服的主人,就是昨天曾经和自己玩在一起的孩子。凪子是个不怕牺牲的女性,她认为少数战争牺牲者可以被捧成英雄,进而提升游击队的士气。因为凪子见过太多尸体,所以想法有点异于常人。但是国子讨厌这种战斗方式。

  军方展开威吓射击。圣堂某处被击中了,轰隆作响的爆炸声透过管线四处扩散。表情紧绷的国子,专心聆听爆炸声之中是否混有惨叫声,幸好这次感觉没人受到波及。对军方进行反击的火箭炮从圣堂中飞了出去,凪子似乎像往常一样,打算抗战到底。

  突然间,国子的脑海里浮现非常凄惨的影像。

  「这是什么?」

  一阵恶寒让她身体顿时僵住。那是圣堂遭到政府军猛烈反击而被摧毁的影像。建筑北半边彻底崩毁,变成堆积如山的瓦砾。军方似乎真的想毁灭圣堂。国子感觉眼睛发热,听觉出现障碍,现在她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浑身发烫的国子根本无法思考。

  国子拉高嗓门。

  「停止攻击,由我出面。帮我接通锅炉那边和司令部。」

  武彦立刻从天花板上拉下缆线,接上与凪子的通话线路。

  「婆婆,你听得到吗?现在请让我指挥。如果现在双方激烈交战的话,会发生很可怕的事。让我来和军方的司令官谈一谈。」

  国子屏气伫立在最近的瞭望台上。眼前的激战态势一触即发。国子毫不畏惧地站上台前,一阵凉风吹过,让她的百褶裙在空中翻飞。缓缓环顾四周的国子,把鹤嘴锹高举过头。

  「听好了,亚特拉斯的军队,我是金属世纪的首领,北条国子。我们的锅炉是为了发电而进行最低程度的运转,在储蓄电力之后就会关闭。排放出黑烟绝对不是为了刺激政府。所以请你们撤回新宿附近的战车,相对的,我们将会立刻关闭锅炉。一号炉停止运转!」

  指挥圣堂八根烟囱的国子,迅速将手一扬。只见其中一根烟囱配合国子的动作,不再吐出黑烟。军方确认这个事实之后,战车随即往森林的方向后退。接着,她透过巧妙的交涉,让军方逐渐撤退。还冒着黑烟的烟囱最后只剩三根。国子让三辆战车留在防护壁最厚实的地方。在一旁观看的武彦,被国子高超的交涉技巧吓到说不出话来。

  国子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被扩音器放大,于是改采和缓的语气宣告。

  「在下一个伊卡洛斯绕行到这里之前,我们会让所有锅炉都停止运转。如果你们军方怀疑我说的话,那就尽管监视到那时候为止。我方没有要挑起战争的意思。」

  钢盔被风吹得嗡嗡作响。军方的回答传了回来。

  「下一个伊卡洛斯绕行至此的时间,在七小时又二十分以后。」

  这样一来就避免战争了。神经紧绷的国子脱掉钢盔,从瞭望台上走了下来。

  武彦面露不满的神情。

  「为什么不让他们全部撤退?这是你的第一战,没有取得胜利的话……」

  武彦说着说着,突然感觉背脊发凉。因为国子双眼透出异样的锐利光芒,那种足以贯穿后脑的眼神,让他不禁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这个笨蛋。如果不像这样让他们留下最低的必要军力,对方会失去立场。第一战没人战死,就是一场很棒的胜仗。」

  她说完以后深深吐了一口气。紧张感这时才缓缓苏醒,她发现自己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才过了五分钟而已,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却都像是遥远的记忆般记不清楚。鹤嘴锹的重量压在国子身上,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武彦连忙赶到她身边。

  「你刚才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啊。喂,国子,你没事吧?」

  国子终于松懈下来,甚至连想好好回话都没办法。接着,国子的眼神也变得有气无力,霎时有种耗尽生命力的虚脱感。

  一直在寻找国子的桃子,一边发出尖叫,一边飞奔而来。

  「武彦,你竟然敢让我最重要的国子站在那么危险的地方。要是这孩子被狙击该怎么办!」

  桃子抓住武彦的胸口,灵敏地冲入他的怀中,轻松地用过肩摔把人抛出去。让对方瞬间失去平衡的华丽过肩摔,正是桃子最擅长的技巧。在武彦摔落地面之前,桃子还有余裕整理仪容。

  武彦就这样凄惨地被丢弃在通道上。桃子又变回女性,开始对武彦泼妇骂街起来。

  「你这人真是讨厌、讨厌、讨厌。要打仗的话,你那两颗蛋干脆就不要了!」

  桃子一边担心国子是否受伤,一边小心地触摸她的身体。接着终于掉下眼泪。

  「国子,求求你,别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你是个女孩子呀,是个正值想穿漂亮衣服年纪的少女啊。」

  「桃子阿姨……你什么时候来的?」

  正当桃子脸上的妆因为泪水彻底花掉时,国子终于回过神来。为什么桃子在哭?难道是武彦又对桃子大放厥词而伤了她的心?啊、对了,政府的军队攻击了圣堂。国子这才回想起来,她的视线落向窗外。圣堂北栋毫发无伤。国子心想,难道政府军什么也没做就撤退了吗?她还是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

  国子陷入了疑惑之中,她凝视着桃子,直觉便抱住对方。

  「没事罗,桃子阿姨。只要待在我身边,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不是的,国子。最让我担心的人是你啊。我无法忍受你变成武彦的玩具,只会点头说好,被他任意操纵。你还是跟我一起到亚特拉斯去比较好。」

  站起身的武彦,还是一脸无法置信,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身材比较娇小的桃子摔飞出去。

  「我居然输给了人妖……桃子,你对我做了什么?」

  桃子比出手枪的手势,对武彦砰了一枪,这是桃子特有的姿势。

  「谁叫你老是小看人妖,这是处罚。」

  警报解除了。

  虽然军方还在监视,但局势已经稳定下来。不过圣堂众人的情绪依然处于激昂状态。在「首领赶跑了政府军队」的狂热情绪下,整座圣堂为之憾动。但是那股不祥的预感,国子依旧挥之不去。这是国子第一次站在司令所里,对环境还不熟悉的她来回踱着步。

  「不要让北栋的居民回去。把相连的通道和桥梁全都封锁起来。」

  「为什么?那里是最坚固的地方。首领如果太谨慎不是好事,一旦解除警报,就该让他们回去。」

  武彦降低了圣堂所有地区的戒备度。武彦不希望让居民感觉自己被任意使唤。

  「既然如此,那就停下所有的锅炉。二号炉、三号炉、七号炉停止运转。」

  「不可以。锅炉要运转到伊卡洛斯快到圣堂的上空为止。不然我们就是向政府的军队屈服了。」

  跟在国子后方的桃子开始歇斯底里起来。

  「喂喂,武彦,你要听国子的命令啊,你才是部下耶。你要是不听国子的话,我就再把你摔出去。」

  「人妖不要跑进司令所来。我是看在你养育国子的份上,才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养育的工作早就结束罗。接下来我就是国子的保镳了。下星期之前帮我准备好适合的衣服,我的尺寸是九号。要是衣服不够可爱的话,我就再把你过肩摔。」

  「我刚才只是太大意了而已。」

  国子专心观看监视军方的画面。对方并无任何明显的行动。然而,国子心中的紧张感依然不断升高。虽然没有任何根据,但她也只能选择再次发出警报。正当她心里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一阵以往从未听过的声音,让圣堂开始为之撼动。这阵摇晃就像是垂直型地震一样。让司令所骚动起来。

  「国子大人,军方打过来了。」

  圣堂顿时陷入枪林弹雨,让人不禁怀疑军方到底使用了多少战力,这样的火力绝不可能只动员一个大队。只见空中充满了橘红色焰光。那种惊人的破坏力,让人有种岩浆从旁喷发过来的感觉。毫无间断的攻击,一口气破坏了圣堂的城墙。因为噪音过于巨大,双方都听不见彼此的声音。

  「是从哪里发射的?」

  主监视萤幕的电源中断了。地上无数的缆线阻碍脚步,昏暗的司令所陷入一片混乱。国子从手边的萤幕上寻找可用的监视器,然后再透过开关切换。当她看见切换后的影像,整个人完全愣住了。军方是从池袋地区展开攻击的。炮火从爬满常春藤的阳光60大楼⑥下方疾射过来。那个地方是金属世纪的后院,只要军方一有动作,那边应该马上就会通知圣堂才对,然而三十分钟前的定时汇报却没有传来任何情报。

  「池袋那边在做什么啊?快反击啊。」

  没多久,阳光中射出反击的火花。被常春藤覆盖的残垣断壁之中,迸射出无数的火箭弹。但是军方的攻击却没减弱的迹象。他们不理会池袋的应战,持续锁定攻击圣堂。

  「国子大人,七号烟囱塌了。」

  与其说倒塌,倒不如说是被军方轰飞。崩落的烟囱也被无情的炮火攻击,落地时已成为一堆瓦砾。影像在这时中断了。只不过是让碳指数飙涨,结果就受到这种报复,这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那刚才的协议又算什么。国子的愤怒到达极点。对方利用战车让自己放下戒心,然后再出其不意发动突袭,这种卑鄙的行为让人无法原谅。军方简直是将圣堂当成实弹射击演习的标靶。再这样下去,不到十分钟圣堂就要完全毁灭了。

  「全员撤退!放弃司令所!全都退到职安通去。」

  国子的嘶吼声不断回响。

  军方的攻击正好在国子大吼的时候停止。天空逐渐晴朗,犹如傍晚暴雨过后般澄净。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国子一行人楞在原地。身体还是有一种持续摇晃的错觉,全身上下只剩眼睛还在活动,他们戒备着第二波攻击。不过军方似乎没有要进行攻击的迹象。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花板上的管线突然坍塌下来,这才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回过神。此时,池袋司令所终于传来通知,表示他们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这里是金属世纪池袋。圣堂收到请回答。首领没事吗?政府的军队已经开始撤退。重复一次,政府的军队已经开始撤退。」

  国子对着麦克风大声怒吼:「别说废话了。这么猛烈的攻击,唯有第十高射特科大队办得到。对方应该是部署在旧首都的制高点才对。从二十年前开始,我们应该已经掌握了阳光大楼前面的交流道了,你们这次为什么没有察觉?」

  「旧首都的交流道没有任何异常。我方人员推算出军方的发射地点,并且进行调查,可是现场没有任何异常。」

  「我们这边损害情况非常严重,以后不准再提出这种没有营养的报告了。」

  因为国子没什么话好讲,所以切断了通讯。比起寻找对方的确切位置,确认圣堂的损害情况更加重要。虽然军方的攻击已经停止,不过圣堂依然在缓缓崩毁。因为先前不断增建,因此圣堂的建筑构造极为脆弱。光是一根梁柱断裂就会引起骨牌式的崩塌。钢梁接二连三崩塌,让圣堂逐渐失去平衡。圣堂需要新的梁柱才能维持稳定。

  「把高强度水泥灌进原本预定的九号烟囱竖坑。这样一来,烟囱应该不会再继续崩塌了。」

  「不行,那里是用来建烟囱的。」

  「给我闭嘴,这是身为首领的我做的决定。不遵守命令的话,那就接受处分吧。」

  武彦气冲冲地离开司令所。一旁的桃子搂住国子的肩膀,表示她没有做错。国子娇小的肩膀微微颤抖。

  走出司令所的瞬间,国子愣住了。圣堂的烟囱有三根完全崩毁,其余残存的烟囱,就像是被虫蛀到一样满是破洞,钢筋也裸露在外。北栋连一面墙也没留下,重建可能还比修缮快,牺牲者的人数目前还未能明确掌握。充当晒衣场的铁桥崩垮落地,那些小巧的衣衫全都燃烧殆尽。

  以前的首领未曾遭遇过死伤状况如此惨重的第一战。这就是领袖归来的狂热引发的报应。

  「为什么这些炮弹打穿的不是我的头盔呢……」

  国子平安无事,让每个人都松了口气,但当事人却希望众人用冰冷的眼神责备自己。昨天抱着婴孩的妈妈,茫然地楞在原地,国子叫了她一声,只听见这位女性无力地低语:「孩子被国子大人抱过真是幸福。」国子听见这句话之后,立刻把充满歉意的话语吞了回去。自己现在能做的,就是正视现实。圣堂被破坏到何种程度,又有多少人失去性命,全都必须亲眼确认。假使因此乱了阵脚,自己就失去当首领的资格,应该要被放逐。她打算借这个机会测试自己的能力。

  国子不想倚赖凪子,因此迅速下达指示。

  「把伤患送进司令所。我去看看城墙是否需要补修。桃子阿姨也跟我过来。」

  从外面眺望城墙,让国子再度哑口无言。城墙原本光滑无瑕的表面,如今像是用粗糙的石灰岩砌成的一样,四处都是凹洞,而且都无法修补了,直接打掉重建还比较省事。散落在脚边的大堆瓦砾,让人很难走近。整面城墙像是一座攀岩用的岩场。

  天空再次浮现暴雨的雨云。抬头望着城墙的桃子,喃喃自语地说:「真是不得了的雕刻作品啊,看来军方有艺术家人才喔。只有代达罗斯⑦才有办法弄出这种雕刻啊。」

  「代达罗斯啊……」

  她能了解桃子为何提起希腊神只的名字。因为这阵猛烈的攻击太不可思议了。究竟军方是运用什么高超的战术,才能在我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部署兵力,而且又在瞬间消失无踪?第十高射特科大队无论破坏力或机动力,简直已经进入神之领域了。国子觉得不去现场实地调查,自己是不会甘心的。

  「晚一点我要进入池袋森林调查。」

  硕大的雨滴落在国子的钢盔上,足以造成耳鸣的暴雨,敲击着她的身躯。

  ①京都议定书是《联合国气候变化纲要公约》的补充条款。目标是「将大气中的温室气体含量稳定在一个适当的水平,进而防止剧烈的气候改变对人类造成伤害」。

  ②新宿御苑位于东京,是横跨新宿与涩谷的一座庭园。

  ③青木原树海是位于日本富士山西北侧山麓的一个地区,面积约有三千公顷。该地区为一原始森林,十分浓密深郁,从高处俯瞰宛如一大片由树木所构成的树海,是日本最著名的树海。

  ④木更津位于东京都隔壁的千叶县。

  ⑤德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家、社会主义哲学家及革命家。德国共产党的奠基人。

  ⑥阳光60大楼(Sunshine 60)位于东京池袋一间六十层楼高的摩天大楼,在一九九一年以前,是日本境内最高的大楼。

  ⑦代达罗斯是希腊神话中一个著名的工匠,来自雅典。他有一个儿子叫做伊卡洛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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