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Chapter 04 水神

  我很少有机会参加葬礼或是亲人的守灵。

  父亲手套进丧服的衣袖,嘟嚷着说:「到了我这年纪,成天收到白帖子。」不过我还不能体会那种感觉。参加葬礼时,家人怎么说我就怎么做,规规矩矩地鞠躬致意撑过那段时间,再安安静静地回家。

  接下来我要说的,是为祖父守灵时发生的事。

  那是距今五年前。

  想起那个夏末的深夜,我总会联想到漫长的古隧道。砖砌的拱形墙面摸起来像冰一样冷,四个男人战战兢兢地走着,隧道里一片漆黑,我们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前进,原本笔直的隧道这时也仿佛变成了迷宫。黑暗深处感应得到某种东西的气息,使我们裹足不前。

  而且,隧道中总是有流水声。

  ○

  祖父一个人住在位在京都鹿之谷※的宅邸。(※位于左京区,大文字山西麓。)

  虽然弘一郎伯父会提出要和祖父同住,但遭到祖父拒绝。祖父脑溢血病发后,行动很不方便,但个性依然十分顽固。还是伯父们低头请托,主治医生矢野先生谆谆劝导,祖父才答应让弘一郎伯父的女儿美里去照顾他。

  尽管如此,祖父却希望我在京都读大学,在京都定居。他说我可以在宅邱挑间房间住,连学费都要资助,但是我并没有答应。除了一想到年纪轻轻就要和祖父同住,觉得喘不过气,也是顾虑到伯父们。结果我违背了祖父的旨意,进入大阪的学校就读。

  春天,开学典礼结束后,我一个人去拜访祖父。那还是我第一次独自跨过祖父家的门槛,当时紧张得背筋僵直。

  与阴冷的和室比较,庭院显得格外炫目。落樱缤纷,春风自缘廊吹进来。祖父为了庆祝我入学,还准备了贺酒。我们喝着酒,欣赏盛开的枝垂樱花瓣散落。祖父双臂交抱胸前,听我报告入学的事。

  我报告完后,祖父一句话也没说,直瞪着院子里的古池,脸色发青。除了因为孙子无视自己的意思擅自决定未来,祖父似乎也在侧耳聆听,倾听在他内心黑暗处回响的阴森水声。

  ○

  父亲接到祖父的病危通知,前一晚便出发前往京都;母亲白天也出门了。我从学校回来时,家中一片寂静,客厅桌上放着母亲留下的便条。我走进房间,看到房里摆了高中毕业典礼时穿的西装和一些过夜的用具。我换上西装,把东西放进帆布背包,步出家门。

  从枚方市坐上京阪电车,前往京都。

  途经男山山麓,穿越木津川一带时,天空突然转暗。列车跨越桥墩,发出巨响。经过丹波桥时,天色暗了下来,夕暮中只剩街灯川流而过。我呆滞的表情映在黑黑的玻璃上。我想起小时候每次像这样发呆,就会挨祖父骂。「不要一脸呆相!」不过现在我只要一放松还是会摆出「呆子脸」,看来祖父的责骂是白费了。

  在京阪三条下车,走出车站,鸭川对面是闹区,灯火像梦境般辉煌。因为是周末,人潮比平时多。我在这里搭公车往东行,脸颊贴在窗上眺望车外景致,月亮倾斜地浮现在东方的漆黑夜空。

  ○

  在净土寺下车,走进寂静的住宅区,祖父的宅邸在东边不远处。随着走近住家,隐约听见喧闹声。流经南禅寺的琵琶湖疏水在宅邸的石墙下奔流而过;灯光自木墙的另一边流泄,熟绿的樱叶仿佛飘浮在光中。吊唁客黑压压地一路排到疏水道上的小桥。

  我好不容易穿越人墙,走过冠木门※,看到简单布置的接待处。有个眼熟的男人向吊唁客鞠躬致意——是孝二郎伯父,他戴着眼镜,嘴上蓄着胡子,年初看到他时还没有那口胡子。我犹豫片刻,但对方已经先一步看到我,对我抿嘴微笑。我轻轻点头致意,走进屋里。(※门的一种,在两根柱子间放上一根横木。)

  宽广的庭院里樱树已然熟绿,角落设置了照明灯,吊唁客就像在演皮影戏。那些人应该是和祖父有工作来往的人,不然就是邻居吧,只见他们脸上挂着微笑,或是一脸惯重,不吵但也不安静地交谈。有人指着水池像在找什么,也有人赞叹地环视庭院的林木,或是在草皮上安置的桌子旁喝茶。

  面向庭院的和室门敞开着,祖父的祭坛似乎就设在那里。我不知所措地环视四周,母亲正好捧着热水壶经过,我叫住她,她靠过来,小声告诉我祭坛设在面庭院的和室,父亲也在那里。

  我在玄关脱了鞋,走进宅邸。

  美里姐从餐厅里探出头来,朝我点头致意。她就是照顾祖父生前起居的那位堂姐。体形圆滚滚的,跟她父亲弘一郎伯父一样是个开朗的人,不过,她今晚显得有些抑郁。

  我走进榻榻米上铺着塑胶布的和室,看到弘一郎伯父和正坐在祭坛旁折叠椅上的父亲说话。父亲见到我来了,向我招手。我感觉祭坛前的往生者家属区的视线这时全集中在我身上。除了伯父的家人,只有大阪的远亲在,聚集而来的家族成员和新年聚会时并没有太大不同。

  「你来了啊。」弘一郎伯父说。他的脸红润得像是已经小酌一杯,浮现一抹仿佛在街上偶然相遇的笑容。

  「您好。」我点头示意。

  「我还以为要等到下个新年才会见到你。」

  「是啊。」

  「今晚会留下来吧?」

  「是的。」

  「那晚点再慢慢聊。」

  这时,有个老人走了过来,是住在同一区的久谷先生,他细声说:「弘一郎,寺里的师父来了。」伯父应了声「我马上去」,和老人走出房间。

  我在父亲身旁的折叠椅坐下,问说:「今晚不睡了吗?」

  父亲凝视着祭坛,微微摇头。「也不至于。不过很多事要商量,晚点再睡。」

  和弘一郎伯父宛如对照,坐在折叠椅上望着祭坛的父亲看起来很憔悴。他手臂无力地靠在两膝上,感觉比平常还要虚弱。维持着这个姿势的父亲,就像是与我同年、线条纤细的年轻人。

  我注视着祭坛。遗照中的祖父像在说「死都不让你们看到我笑」,紧紧皱着眉头瞪视前方,让我们这些聚集在宅邸的遗族不禁吓得打颤。会选这张照片当遗照,是父亲兄弟的阴谋吧。

  ○

  僧侣诵经期间,庭院穿丧服的那群人走进屋里,一个接一个捻香祭拜。仪式结束后,父母和伯父忙进忙出不得闲,我悄悄走出房间。

  从玄关往屋里延伸的走廊尽头是餐厅的入口,右手边是通往三楼的楼梯。走廊在这里左拐,环绕中庭一圈。中庭四周是走廊的玻璃门,大约八张榻榻米大,室内的灯光照亮爬满地面的青苔。中庭里还有一座小庙,祖父生前常去参拜。

  走在中庭南边的走廊上,我想到拉门的另一边就是祖父的祭坛,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觉得好像走进了葬礼的后台。我沿着走廊绕了一圈。紧邻走廊的和室全点着灯,就跟过年的时候一样,不同的是现在每间房都一片死寂。

  逛完中庭,我爬上阴暗的楼梯上楼,在楼下的纷扰平静前,我打算在楼上躲一会儿。二楼阴暗闷热,弥漫着老房子的气味,木板走廊深处是祖父的书斋。

  我走进书斋旁的西式房间按下开关,房里立刻亮起橘黄色的灯光,摆放在房间中央的椭圆形桌子表面黝黑,宛如水浸濡过般很有光泽。八张榻榻米大的西式房间铺着红地毯。小时候偶尔会看到父亲或伯父在这里与祖父交谈,我记得他们喷出的紫烟悠悠晃晃地飘荡在充满古意的灯罩四周。这间房也是伯父他们凑在一起说秘密的地方。

  我会趁着没人的时候跑进去,抚摸地上的红毯。那天房间的防两套窗关得紧紧的,就算是大白天也很暗,我很害怕。我不记得为什么那么做,也许是被父母责骂,一个人在闹别扭。地毯很潮湿,手掌几乎沾湿了,但我仍是毫不厌倦地抚摸着,直到听到有人上楼才清醒过来,从房里逃出去。不过我忘了那时是谁上楼,明确记得的,只有抚摸地毯的手感。

  此刻,我在旧椅子坐下,像父亲他们做过的一样,抽起纸烟,把淡淡的烟雾喷向灯罩。桌子中央摆着一个瓶身绘有蓝色雾霭的玻璃瓶,瓶里的水明明已经干了,插在里头的花却仍旧美得出奇。

  我抽了几根烟,打发时间。楼下渐渐平静下来。

  ○

  我听到有人上楼的动静。房门留了一道细缝,我抽着烟,看着门。孝二郎伯父轻轻推门进来,眼镜后的双眼觉得很刺眼似地定定凝望着我。

  「你在这里啊。」伯父微笑着说,隔着桌子在我对面坐下。「你还没成年吧,不可以抽烟喔。」

  我笑了笑。伯父也拿出烟,滋味不好似地抽了一口。我喷出的烟和他的烟一起飘然上升,在灯罩周围飘摇。

  「您不用待在下面吗?」

  「也让我休息一下嘛。」

  伯父环视房内。「听说以前常有学者或画家众集在这里用餐,不过那是我们出生前的事了。和子婆婆偶尔会提起当时的事。」

  伯父口中的和子婆婆,是父亲兄弟小时候在宅邸帮忙家务的妇人。丈夫战死后,她一直住在宅邸里。父亲和我提过几次和子婆婆的事。听说她是个性坚毅、不轻易流露感情,感觉有点可怕的人。

  「今天晚上怎么办?」

  「明天还要忙,其他人就让他们先睡了。老哥、我和茂雄会醒着。」

  「真是辛苦了。」

  「不会,我们有酒喝,而且今天晚上还有余兴节目。」

  「是什么?」

  「茂雄没跟你说吗?」伯父呼呼喷出一口烟。「听说今天夜里,芳莲堂的人要来。」

  「芳莲堂?」

  「是老爸相熟的店。他们要把老爸寄放的东西送过来。」

  「是什么?」

  「这就没人知道了,老哥说是传家宝。」

  小学时,祖父带我进过仓库几次。我只记得阴冷的仓库里空荡荡的,摆了几个相似的箱子。当时我对仓库并不感兴趣,记得祖父曾拿什么东西给我看,但想不起来了。

  「你也一起来吧,老爸一定很高兴的。」

  我对芳莲堂要送来的传家宝颇感兴趣。

  ○

  守灵仪式大致结束,吊唁客也陆续告辞。

  母亲等女眷在厨房准备消夜,我们整理了灵堂,卷起祭坛前的塑胶布。「反正明天还要用,放着不就好了?」久谷老先生说。

  「晚上要在这里开酒宴。」弘一郎伯父说。「这也算是祭祀吧。」

  「老爸一定很不甘心吧。」

  「反正,他也没办法抱怨了。」

  「不不,如果是那个人,说不定会探出头来抱怨呢。」

  葬仪社的人来了,和弘一郎伯父、久谷老先生及父亲商量明天的事。孝二郎伯父把奠仪盒放在摆出来的小桌旁,在册子上写些什么。

  我站在纸门敞开的缘廊,望着庭院的水池。日光灯的灯光从缘廊流泄而出,打在周围的岩石上,水面反映着微白的光。身后传来孝二郎伯父尖脆的嗓音。「家里有保险箱吗?」弘一郎伯父回答:「书斋里不是有吗?」孝二郎伯父似乎离开了房间,父亲他们还在屋里站着说话。

  商量完明天的事后,我们在另一间房随意吃点东西。

  席间,餐具轻碰的铿锵声与平稳的话语交错,在场的都是自己人,气氛和乐融融。晚上九点钟,暑气仍未消散,大家都把外套脱了。已是九月中旬,却感受不到半点秋天气息。

  用完餐后,久谷老先生起身告辞:「今天晚上我就先回去了。」父亲和伯父们也一同起身,向他低头致意。在一旁看着,不禁觉得父亲兄弟真是像极了。

  「好了,明天还有得忙,各位不要太累了。」老先生平静地说。

  送老先生到门边,父亲问弘一郎伯父:「久谷先生知道今天晚上的事吗?」

  「不知道,知道的只有我们。」伯父回答。

  他们应该是在说芳莲堂的事吧。

  ○

  各家族回到住在宅邸时向来分配到的房间。父亲与伯父招呼其他人去睡后,在灵堂摆起了酒席,他们今晚要担负起点香※的责任。孝二郎伯父从餐厅拎了一瓶酒过来,碰巧伯母看到,耳提面命地再三嘱咐不能喝太多,以免影响明天的正事。(※日本习俗,守灵夜整夜都要点着香,不能间断。)

  我先回位于中庭西侧的和室换衣服,父亲拿着外套和领带拉开纸门,交代我:「今晚你也去露个脸吧。」我们走在环绕中庭的走廊,冲完澡的母亲正好经过,叮嘱我们:「你们不要太勉强。」父亲说:「我们会轮流去睡的。」

  到了餐厅,伯父们已经把剩下的消夜装在大盘子里,拿到祭坛所在的房间。

  弘一郎伯父拿着一瓶酒上前,宛如参加什么仪式般正坐。

  「那就由我开始吧。」

  他语调郑重,把酒瓶放在祭坛前。那是祖父每天喝的酒。祖父喝惯了就不喜欢换,根本不喝其他牌子的酒。

  酒宴即将开始,不过顾忌到祭坛,一开始大家话都不多。这两天的疲累或许也有关系吧,就连平常爱热闹、爱喧哗的弘一郎伯父今天也格外安静。

  「用不着不说话吧。」孝二郎伯父说。

  「我也不是故意的。」弘一郎伯父说。

  「说要在老爸面前喝酒的,是三哥你吧。」父亲苦笑着说。「你不先炒热气氛那怎么行。」

  孝二郎伯父一口喝下杯里的酒。

  「老爸在世的时候啊……」孝二郎伯父嘴角一抿,仰头看着祭坛,镜片后眼眶略微泛红。「很看不起我的酒量。」

  「你是说晚酌的事吧。」弘一郎伯父笑了出来。「你就只能喝半杯。」

  「老爸说酒喝得那么无趣,不如不要喝。」

  「不过,本来就是啊。」父亲说。

  「老爸喝酒简直就像喝水,一杯一杯吞。」弘一郎伯父说。「不过,那种喝法尝得出味道吗?」

  孝二郎伯父把消夜剩下的关东煮丢进嘴里,大口嚼着,豪迈咽下,目光望向漆黑的缘廊。蚊香的袅袅轻烟萦回而来,他抽动着鼻子嗅闻。

  弘一郎伯父「啪」地一声打死轻飘飘飞过来的蚊子。「蚊子没那么凶猛了。」他喃喃地说。「不过还是很热。」父亲这么一说,弘一郎伯父刮下黏在手掌上的蚊尸,同情地说:「这家伙想必是因为太热而中暑了吧。」

  ○

  祖父是酒国英雄,豪饮时大气也不喘一下,宛如酒精一下肚就迅速代谢,酒量惊人。虽然他没日没夜地喝,但就父亲三兄弟的记忆,从不会看过祖父醉倒。

  不过等到我懂事的时候,祖父已经海量不再。我看过他坐在和室一面欣赏黄昏的庭院一面独酌的模样。他枯瘦的背挺得直直的,仿佛遵守着某种礼仪。那天他喝到最后依旧不显醉态。

  不过祖父的酒豪血统没有遗传给子孙就断绝了。我想祖父八成是连我们的份都一并喝光了吧。由于他喝酒如喝水的模样深植父亲与伯父心中,他们兄弟自然而然也喜欢小酌一番,不过实在没办法像祖父那样喝得面不改色,以致时常出糗。

  说起酒品,最差的是孝二郎伯父。因为工作关系,他常得和学生喝酒。孝二郎伯父退休前喝醉的丑态,常是亲族茶余饭后的消遗话题。

  弘一郎伯父和父亲酒量虽差,倒不像孝二郎伯父那般频繁上演脱序行径。他们喝酒,向来只是小酌,图个爽快开心。

  晚上的守灵夜,是孝二郎伯父提议要在祭坛前召开酒宴,顺便等芳莲堂的人过来。父亲和弘一郎伯父都赞成,当然,祖父也不可能从棺材里探出头抱怨。

  ○

  喝着喝着气氛愈来愈融洽,大家脸上涌现笑意,也愈聊愈起劲。我看着其他三人脸色逐渐红润,觉得非常有趣。

  弘一郎伯父说起父亲和祖父吵架、离家出走的事。父亲年轻时寄居在弘一郎伯父家,与祖父和解还是我出生后的事。弘一郎伯父把那件事和我父母相遇的故事联结在一起,讲成一个谁听了都会害羞的罗曼史。父亲也许是醉了,并没有回话,因此我也不知哪些部分是伯父添油加醋的。

  「你爸爸茂雄的学费,都是拿你曾祖父的收藏品去卖钱换来的。」弘一郎伯父说。「我一直对那些收藏品虎视眈眈,谁知等我发现的时候,仓库早已空荡荡的。」

  「只剩下一些破铜烂铁,要卖不容易吧。」父亲微笑地说。

  「还真是伤透脑筋呐。不是奇怪的幻灯机,就是看了不舒服的标本之类,那些古怪东西根本卖不了什么钱。」

  「标本啊,我记得、我记得。」孝二郎伯父拍着膝头说。「话说那到底是什么标本啊,莫名其妙的。」

  「茂雄,你记得吗?那个身体很长、很诡异的动物……」

  「怎么可能忘得了。」

  「只要我们做错事,就得和那东西一起关在最后面的房间当作惩罚啊。」

  「到现在我还会梦见那东西,我静静盯着标本看,结果它慢慢转过脖子,冲着我咧嘴笑。」

  「员吓人。」

  「那东西芳莲堂也带走了吧。真是爽快。」

  「虽然大都是爷爷冲动买下的,不过好东西倒也不少。」孝二郎伯父说。「像是那个龙造形的根付,不就挺不错的?」

  「虽然硬塞了一堆破铜烂铁给芳莲堂,但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不少钱吧。」

  「芳莲堂要送来的,是当时卖给他们的东西吗?」我问。

  「不,好像是其他东西,听说是老爸特别寄放在他们那里的。」弘一郎伯父说。

  「不知道是什么呢?」孝二郎伯父倒着酒。

  我们聊得热烈,壁钟突然敲响,打断我们的兴致。

  四人都沉默下来,竖耳倾听古意盎然的钟声。黑色时针指着十一点。回房歇息的母亲和堂兄弟都已经睡着了吧。大宅里悄然沉静,时钟指针断断续续而不停歇的走动声回荡在漆黑的长廊上。默然倾听,身后的一切都在提醒我今晚是守灵夜。

  弘一郎伯父像在等待钟声结束,钟声一停,随即喃喃低语:「没问题吧?对方说十一点钟到。」

  ○

  祖父的主治医生矢野先生是他旧制高校※时代的朋友。祖父过世那一年,医院的经营权已经落到儿孙手上,矢野医生早就退下前线,但他仍以朋友的身分进出宅邸,担任祖父的主治医生,看护祖父直到临终。(※一九一八至一九四五年间,日本的高等学校相当于大学预科,小学毕业后考入高等学校,就读六至七年即可不经考试直升帝国大学。)

  矢野医生半是为了与朋友欢谈才前来看诊,但祖父似乎不太愿意让他诊断。「只要和你聊聊天就没问题了。」祖父以此为借口蒙混,试图躲避诊察。祖父从高等学校时期就像铁棒一样顽固,矢野医生也深知这点,呵呵笑着包容了祖父的任性,但有时也拿医生的责任当挡箭牌,与祖父起冲突。两个人为此吵了好几次。不停重复毫无进展的对话的结果,经常都是祖父放低姿态,以近乎撒娇的语气喊着:「阿大啊。」能让祖父撒娇的朋友,也只有矢野医生和久谷老先生而已。

  战争刚结束没多久,矢野医生听祖父说过「传家宝」的事。祖父说,自从第一代樋口直次郎挖掘出土后,那东西一直藏在宅邸里。矢野医生好奇地问是什么,但祖父只是神秘地笑了笑,宣称找到了曾祖父藏起来的东西。

  这件事,住附近的久谷先生也曾听闻。他若无其事地探问,但祖父仍是不肯明说,只是坚决地说不打算把东西传给儿子,理由是儿子的器量不够。虽然久谷先生提出反对意见,但祖父的想法没有改变。祖父说,「光凭那些家伙没办法应付」。

  祖父收藏的传家宝在造访宅邸的公司相关人士间也蔚为话题。有次在二楼的西式房间举行晚宴,有人直接问祖父这件事,但祖父只是嘻嘻笑着没有回答。如此一来,更加深了众人的好奇。

  有人夸张地猜测传家宝是祖父的祖父在建造宅邱时挖到的古代财宝,是很久以前埋下后就遭人遗忘的公家财宝;或是维新志士的军用资金、丰太阁※的财宝等等。祖父似乎是拿那些荒谬的推论寻开心。(※丰臣秀吉的敬称。)

  有几间古董店听到传闻后纷纷上门探问,祖父也只是敷衍地说些话作弄他们。

  不过,在第二任妻子花江夫人过世后,祖父性情大变。再也不肯谈传家宝的事。若有谁开玩笑提及,祖父便以冷洌的眼神让对方闭嘴。久而久之,有关传家宝的玩笑话成了友人间的禁忌话题。

  ○

  「关于传家宝,你们什么都没听说吗?」父亲问。

  「我年轻时会经做过各种揣测。」弘一郎伯父害羞地说。「我那时也认为是直次郎先生挖到了什么东西。」

  「明治时代的时候吗?」

  「老哥以为直次郎先生挖到了什么宝物,然后偷偷占为己有对吧。」孝二郎伯父揶揄着。「真是浪漫。」

  「直次郎先生的事我是不清楚,只听说他是个狠角色。我想就算发生那种事也不奇怪吧。」弘一郎伯父抱着胳臂说。

  年轻时,两位伯父常在想秘藏的传家宝。他们佯装无事地向久谷先生和矢野医生打听,看看能不能问出蛛丝马迹。学生时代,还会经兄弟俩商量好,看准祖父不在的时候潜入仓库里找。不过,传家宝上面总不可能贴了张纸说「我是传家宝」,想在杂乱堆积的物品中找出目标物是不可能的事。

  不久,仓库里的古董随着家道中落如水溢流般逐渐纷失。就如伯父所说,曾祖父的收藏品在那时一一处理掉了。大批的收藏品消失后,仓库里没留下什么称得上传家宝的宝贝,说不定祖父在清理仓库的过程中,毅然决然变卖了,又或者对朋友说的不过是玩笑话,只是在逗弄揣测不断的友人,吸引喜爱搜购宝物的古董商上鈎,以此自愉。

  随着时间流逝,伯父们对传家宝的兴趣也逐渐淡了。

  「就在我忘了这回事的时候,那通电话打来了。」弘一郎伯父说。

  就在父亲、伯父与久谷老先生在商讨葬礼流程时,一通电话打到宅邸。弘一郎伯父接起电话,一个年轻女子自称是「芳莲堂」的人。他还有印象,之前为祖父处理掉仓库里大量收藏品的,就是一间名为芳莲堂的小古董店。

  「今早接到府上的电话,不过可能比约定的时间稍迟一些才能过去……」电话另一头这么说着。

  伯父十分困惑。

  「今晚可能十一点左右才能过去,不知是否方便?」

  「呃,不好意思……请问是为了什么事?」

  「今早府上来过电话,希望我们将上一代寄放的东西送过去。」

  这时,早已淡忘的「传家宝」的事又在弘一郎伯父脑中苏醒。

  「没想到上一代的事,芳莲堂竟还记得啊。」

  父亲这么一说,弘一郎伯父疑惑地歪着头。

  「对方说早上有人打电话过去,不过我不记得打过,还以为是美里受到老爸所托打电话过去,问了她,她却说不知道什么芳莲堂。」

  「那是谁和他们联络的?」父亲说。

  「就是不知道。」

  「我是哥哥打电话来才知道这件事。」

  「我也是啊,如果老哥没提起这件事,我根本不记得了。」

  「真是奇怪。」

  父亲与伯父们一脸纳闷地抽着烟。我没事做,便倒酒喝。孝二郎伯父惊讶地看着我,眼神像在说:你还真能喝啊。

  ○

  京都樋口家的始祖,是自东京移居的樋口直次郎。他在东京学习机械工程,离开学校后,以技师的身分参与在京都滋贺间的琵琶湖疏水道工程。他是我的高祖父。

  明治维新后,天皇迁居东京,京都背负着维新的混乱逐渐凋零。为了力图振作,京都祭出各种建设计划,想打响工业都市的名声,而琵琶湖疏水道便是期间最浩大的工程。之后,虽然还有第二疏水道及其他建设,但光是第一疏水道就花费了五年建设,从明治十八年(西元一八八五年)施工到二十三年。

  为了缩短工时,在预定开挖的路段先挖出竖坑※,但若是碰上水脉,竖坑便会积水。由于人力抽取的速度太慢,无法顺利排水,只能用蒸汽帮浦辅助。直次郎的工作就是维修那些帮浦。琵琶湖疏水建设相关的轶事中,与涌水奋战的故事特别有名:据说有个负责人设置好抽水帮浦后,因为受不了长期过度疲劳,居然跳入竖坑自杀。(※自地表垂直向下开挖,安装支撑装置的坑道。)

  在那个涌水喷发、唯有提灯照明的工地现场,直次郎的工作实况现在已经无人知晓。会祖父和祖父很少提起这位先祖,和直次郎有关的传闻都只是模糊的片段。又或许,是直次郎的一生中有些不堪回首的经历也不一定。

  ○

  坐在伯父们身旁,我想像着漆黑冰冷的竖坑。有水声传来,应该是附近住家在用水吧。但水声十分接近,不知不觉渗进了我的想像,我仿佛亲临明治时代琵琶湖疏水建设的工地现场,看着全身湿透的男人们勤快地工作。夜深了,热空气湿黏地缠绕在脖子根部,然而脑中那个漆黑深沉、充满水声的幻影,让我的后背一片冰凉。

  「直次郎先生挖出的宝藏啊。」

  孝二郎伯父双手摩娑着通红的脸颊,喃喃低语。

  「芳莲堂可能就是要送那个过来吧。」

  弘一郎伯父说完,盯着我看:「你听你祖父说过什么吗?」

  「不,我没印象。」

  「不管是多么无聊的小事都行,说说看。」

  「你会一个人到祖父家吧?那时候他没提到相关的事吗?」父亲要唤醒我的记忆般提点着。

  「他没提过芳莲堂。」

  「看来,要等芳莲堂的人来了才知道。」孝二郎伯父说。

  弘一郎伯父从胸前口袋拿出香烟,点了火。

  「干脆来玩百物语※好了。」(※日本的一种游戏。在夜晚点上多根蜡烛,众人轮流说鬼故事,每说完一个便吹熄一根蜡烛。据说等蜡烛全部吹熄,妖怪就会出现。)

  「每讲完一个故事,就吹熄一根蜡烛吗?」

  「不错啊,要讲什么好呢?既然要讲,干脆讲跟老爸有关的回忆好了。」

  「那我就说我第一次喝醉的事吧。」孝二郎伯父说。「我第一次喝酒,是跟老爸在一起。」

  「啊,那件事我听说过。」弘一郎伯父说。

  孝二郎伯父缓缓倒酒,仿佛一点一滴都很珍贵。

  ○

  高中时,孝二郎的同学帮他取了个绰号叫「鱼板」,因为他总是戴着厚重的眼镜黏在座位研读教科书。跟他念同一所高中的弘一郎听说后,还在家里大肆宣扬。

  后来孝二郎盆发用功,表情愈来愈焦虑。祖父不关心儿子的事,但当时住在宅邸里帮忙的和子婆婆很担心。伯父们自幼丧母,都是和子婆婆料理家事。可是不论和子婆婆说什么,孝二郎就是不肯改变自己的读书方式,她只好转而求助祖父。然而,祖父态度很冷淡,弘一郎也毫不客气,在每天草草用餐完就回房的弟弟身后喊他「鱼板」。担心孝二郎的只有和子婆婆。

  高中二年级的夏天,孝二郎绷紧的神经终于断了,他病倒了,整天躺在棉被里,茫然瞪着天花板的木纹。就算硬叫他起床,他也只是靠着柱子望着庭院。

  一个蝉鸣如雨的晴朗午后。

  祖父没说要去哪里,带着恍神的孝二郎离开宅邸。祖父穿着轻便和服悠然前行,孝二郎则踩着蹒跚脚步跟着。祖父悠悠晃晃地拄着黑色的西洋拐杖,杖身在午阳照射下闪着光芒。两人沿着疏水道缓缓前行,走进林木苍郁的南禅寺。蝉鸣噪响。以红砖打造的水路阁悄然坐落在林木深处,从琵琶湖来的滔滔湖水在其中奔流。如果登上水路阁,投身清凉的水中,不知是什么样的感觉?孝二郎如此想着。

  南禅寺旁有间外观像寺庙、占地很广的料亭※,祖父走了进去。从没去过那种地方的孝二郎睁大了眼睛环视四周,紧跟在祖父身后。(※高级日本料理店。)

  店员领着两人来到二楼宽敞的和室。窗户敞开,林木包围料亭,浓绿在栏杆对面闪耀。凉风吹了进来,越过宽敞的和室清清爽爽穿出走廊。孝二郎在那间和室头一次喝了酒。祖父一杯接一杯畅饮,孝二郎也喝个不停,不久就呼吸困难,脸部发热。他整个人飘飘然的,仿佛浮游在空中一样,感觉很畅快。他犹如乘着波浪悠悠摇晃脑袋,祖父像观看稀有动物般看着他。

  不久,一个和服装束的女人走进来。她步履轻柔,仿佛从空气的缝隙滑越而来,酩酊大醉的孝二郎一直到来人走近才注意到她。她坐在相对而坐的祖父与孝二郎身边,郑重地行礼致意。祖父瞥了她一眼,微微点头。孝二郎深受吸引,不由得直愣愣看着她。女子雪白的脸颊上有道伤痕,看了教人心疼,但那道伤痕也更彰显出她的美丽。

  那个坐在祖父与孝二郎身边的女人,就是两年后离奇死在宅邸里的花江夫人。也就是我父亲的生母,祖父的第二任妻子。

  ○

  从孝二郎伯父喝下生平第一杯酒那天算起,数月之后花江夫人便嫁给祖父,住进这座宅邸。伯父们莫不震惊,但更让他们惊讶的,是她还带着一个小学年纪的儿子。

  她出生于琵琶湖畔的某座城镇,不过几乎无人知晓那些她留在逢坂关※外的过去。祖父及和子婆婆或许清楚,但他俩并没有告诉伯父们,就连我父亲对自己的生母也所知甚少。(※设置于东海道与东山道的要冲,是古时守卫平安京的著名三关防之一。)

  我没见过花江夫人。虽然她是我的祖母,不过她在我父亲年幼时就已过世,我对她的印象停留在比我母亲还年轻的模样。

  我看过一张她的照片,总觉得她身上散发一股落寞而冰冷的气息。那是张全家福合照,无法看清她的长相,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

  ○

  父亲抽着烟,望着幽暗的庭院。也许在想祖母的事吧。父亲喷出的淡淡烟雾被缘廊吹进来的暖风给吹散。酒还没喝完,不过下酒菜吃得差不多了。

  孝二郎伯父手支着下巴,连脖子都红透了。

  「花江夫人真是美女。」弘一郎伯父说。「人安安静静的,有点神秘。」

  「我不记得看过她生气。」父亲说。

  「她不像会生气的人,不过那也是因为你是个乖小孩吧。」

  负责打理宅邸事务的和子婆婆起初与花江夫人处得并不好。由于和子婆婆态度疏远,二位伯父反而更亲切地对待花江夫人与新弟弟。

  「你一直无法适应。」

  孝二郎伯父支着下巴,语调含糊。

  「那也没办法,」父亲苦笑着说,「我们年纪差太多了。」

  「花江夫人过世后,我一直很担心你。」弘一郎伯父说。

  「承蒙照顾了。」父亲低头致谢。

  弘一郎用筷子夹起所剩不多的关东煮,喃喃低语:「这么说虽然不大妥……不过我想是在花江夫人过世后,你才肯亲近我们。」

  「也许是吧。」父亲点点头。

  「你还记得吗?我们带你到处去玩。」

  「带我去看电影,也表演魔术给我看。」

  「没错没错。那时我很迷魔术。」孝二郎伯父无比怀念地说。

  「你们还带我去酒吧。」

  弘一郎伯父咧嘴笑了。

  「带你去酒吧那次,被老爸训了一顿,因为老爸很疼你。」

  「是吗?」

  「他可宠你的。也许你没发现,不过他真的很疼你。」

  父亲微笑着,没有否定。

  「这么说起来,有次要回家的时候,你还吐了一地,有够麻烦的。」

  「有那种事吗?」

  父亲歪着头看着祭坛,「啊」了一声。香快烧完了。

  弘一郎伯父拿出新的香。「当然有啊。」他不高兴地说。「就在花江夫人过世那年的年底。」

  ○

  弘一郎放假回乡,平日不是上街游玩,就是教我父亲茂雄做功课,生活相当悠闲。孝二郎陪同回九州的同学去旅行,预定除夕当日才回来,所以宅邱里只有祖父、和子婆婆、茂雄,以及弘一郎四人。自从那年夏天花江夫人过世后,祖父经常不在家,就算在家也大都窝在书斋里。和子婆婆打算退休移居到亲戚家,也是在那时候。弘一郎尽其所能地关心茂雄,帮助他走出阴霾,带他去吉田山抓兔子或带他上街,把在大学遇到的一些奇人异事说给茂雄听,逗他笑。

  那天,茂雄和弘一郎到新京极看电影。

  弘一郎当时着迷于文学,每次上街都拉着茂雄逛书店,买了好几本内容艰深的翻译小说。他尤其喜欢卖弄在书中学到的文学表现,作弄从不读小说的孝二郎。那天为了安抚疲惫的茂雄,弘一郎请他吃馄饨。

  回途,两人绕到冈崎,横越平安神宫的参道,沿着疏水道走向南禅寺。南禅寺对面是枫红褪尽的苍寒群山,混浊的水流在左手边缓慢流动。

  两人之间话不多,来到泊船处,茂雄突然蹲下身子。弘一郎停下脚步,以为他只是鞋带松了,没料到茂雄竟「哗」地一声吐了出来。弘一郎慌忙蹲在他身旁,茂雄脸色苍白如纸,单手撑地,一连吐了好几次。地上的呕吐物散发着热气。事出突然,平常就算天塌下来也无动于衷的弘一郎这下也慌了手脚。等茂雄吐完,他扶着茂雄走进南禅寺旁边的茶店。

  店里的人看到茂雄脸色发青也上前关心,拿了一杯水给他。弘一郎试着判断他呕吐的原因,或许是电影院的空气太差、旧书店暖炉太暖,或是在馄饨店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可是终究无法确定原因。茂雄抓起店里人拿来的梅干,喝了一口绿茶,脸上才终于恢复血色。

  是我不好,不该抓着他四处跑。弘一郎如此反省。

  ○

  樋口直次郎在疏水道竣工前就离开了,迅速经营起自己的事业。众人不知道初来乍到的他为何突然创业,也不知年纪轻轻的他如何筹措到资金。直次郎那时已跟东京的本家断绝来往,听说给人的印象并不好。我想像中的樋口直次郎,是个像剃刀一样做事俐落、不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也是个极大胆的无赖。那也是我对明治时代的印象。

  明治三十年,直次郎在鹿之谷盖了住所。这座宅邱经过长年改建,已和当时的风貌大不相同,但北边六张榻榻米大的和室似乎与百年前变动不大,会祖父晚年就住在那里,后来变成和子婆婆的房间。

  直次郎将事业交给儿子代管。他十分长寿,对周围的人极具影响力,再加上为人大方,宅邸里住有不少食客,也经常举办宴会,各色人等出入宅邸,从侠客到艺术家、连政治家都有。

  大正末年,直次郎召开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大宴会,震惊邻近一带。详细情形我们并不清楚,只知道会祖父也曾在战时模仿直次郎召开宴会。众人只能以曾祖父那场宴会的片断印象当依据,想像直次郎的宴会。

  大家都说,直次郎在那次宴会接待了死神。

  宴会后不到一个月时间,直次郎去参加高岛屋举办的展览会,在返家途中倒下,死在南禅寺境内。

  ○

  花江夫人过世翌年,庭院里枝垂樱花瓣散落的时节,和子婆婆搬到了大阪堺市※的妹妹家。即使是离开长年住惯的房子,她的神情仍是如磐石般毫不动摇。她在门前回望宅邸,向窝在二楼书斋的祖父鞠躬致意。(※位于大阪中南部的港湾都市。)

  弘一郎他们从小受到她无微不至的照顾,而那时茂雄还小,她竟选择在那时离开宅邸,实在令人费解。但这似乎是她和祖父商量后的决定。

  弘一郎与孝二郎一起送和子婆婆到街上,一路上他们随意聊着回忆,走在春日下的巷道。来到冈崎疏水道旁边时,弘一郎说起去年冬天茂雄在这条路呕吐的事。

  和子婆婆原本应该在四筑河原町搭电车的,但是她邀弘一郎两兄弟吃饭,三人走进了河原町的一家店。入座后,和子婆婆脸色变得很难看。

  她问兄弟俩是否做过溺水的梦。他们点点头,她的神色更加阴郁,又问他们梦醒后身上是不是有腥味,或是觉得有人盯着自己。虽然弘一郎他们不是很懂,但对和子婆婆面吾这似乎是件重要的事。言谈中,她的表情很阴翳,简直就像沉落湖里的雕像。

  她其实并不想离开宅邸,但实在是无法忍耐了。那座宅邸里有东西栖息。她刚进宅邸不久就感觉到了,自从花江夫人进门,那感觉盆发强烈。她常梦见自己溺水,在深夜里惊醒,听到某处传来水声。仔细聆听那水声,觉得仿佛有只怪兽在幽深淤滞的水底凝视自己。她说再也无法忍受那种感觉了。

  「花江夫人就是被那东西给杀了。」

  她如此宣称。弘一郎他们很惊讶,进一步追问,但她只说是自己的感觉。

  弘一郎和孝二郎都认为和子婆婆只是受到花江夫人之死的冲击,变得神经过敏。带有怪谈意味的那席话,实在不像他们一直仰赖的和子婆婆会说的话。

  她劝告他们早点离开那座宅邱,早日独立。

  阴暗的餐馆里人声混杂,和子婆婆的话令弘一郎他们听得入迷。和子婆婆突如其来的奇怪告白让他们不知所措,但也使他们莫名地兴致高昂。弘一郎他们有种错觉,仿佛三人所在的角落被阴冷的什么给包围了。

  和子婆婆留下奇妙的话,离开了京都。

  从此不会再踏入宅邸。

  ○

  说起溺水的梦,我想起一件事。

  曾祖父生前像燃烧殆尽的灰烬,盘踞在北边的老旧三坪大和室里;和子婆婆也住过那间房间,现在则是当仓库使用。房里摆了几个日式橱柜、门对开的旧书柜,塞满弘一郎伯父学生时代收藏的文哲书籍。我以前常去找书看。我还记得旧书的味道、泛黄纸张的柔软触感。我那时不过才国小、国一的年纪,不可能读懂这么难的书,不过是随意翻开标上已经褪色的标注线的书页,读了几篇文章,画线的似乎是弘一郎伯父。我不记得内容了,只记得弘一郎伯父在夸大的文句旁拼命画线。

  记得小学时有一次,我躺在房里翻看旧书,翻着翻着困了起来,脑袋昏沉沉的。那时,就像遇到鬼压床,耳边突然传来巨响,听起来像水沸腾了。我以为自己溺水了,嘴巴像金鱼般死命开阖,挣扎起身。

  不知为何,那时天花板异常明亮。光纹悠悠晃晃映照在天花板上,简直就像躺在水底仰望水面的感觉。我不知道那光线从何而来,只觉得思心,立刻回到家人所在的房间。

  ○

  时针指着十二点,报时的钟声响起。

  孝二郎伯父弯着枯瘦的背,打着瞌睡,白发凌乱,眼镜滑落。弘一郎伯父指着他小声说:「睡着了。」孝二郎伯父发出像是抗议的呻吟声,但并没有睁开眼睛。

  弘一郎伯父也是满脸通红,额上浮现汗水,在日光灯下油亮地闪着光。伯父从裤子口袋掏出白手帕擦脸。

  「唔!」孝二郎伯父忽然大声呻吟。

  「醒了吗?」

  孝二郎伯父闹情绪地说「我一直醒着啊」,眼神迷茫地望向墙上的钟,脑袋微微摇晃,好像连视线对焦都费了一番心力。

  「都十一一点了不是吗?古董店的人还没来?」

  「我们说不定被放鸽子了。」

  「岂有此理!」

  孝二郎伯父摇晃着起身,痛苦地喘息着踩在榻榻米上,步代不稳地往前走。我们怕他摔向祭坛,但伯父在祭坛前停下脚步,向祖父一鞠躬,又迈开步伐走向拉门。

  「你还好吧?」父亲叫住伯父。

  「我口渴,想喝水。」

  「我也渴了,要是有茶水,拿过来。」弘一郎伯父对他说。

  孝二郎伯父也不知有没有听见,什么都没表示地拉开纸门,滑进漆黑的走廊。

  「应该不要紧吧?」

  「他好像相当醉了。」

  两人嘴上担心,但又觉得麻烦,并不打算陪孝二郎伯父一起去。我们竖耳倾听着孝二郎伯父不规则的脚步声。父亲点上一根烟,伯父忽然想起某件事,低吟着说:「醒酒想喝水,就喝酒来解。」

  「那是什么?」父亲轻飘飘地呼出一口烟。

  「不就是酒鬼的说词吗?」

  「是老爸说的吗?」

  「不,老爸没说过那种话,倒是他死前一直在喝水不是吗?我想起那件事,他喝的应该是『醒酒的水』吧。」

  「除了喝水,还发生很多奇怪的事。」父亲沉思着说。「像大宴会之类的。」

  「那到现在还是个谜。」

  伯父蹙起了眉头。

  ○

  祖父举办「大宴会」,是在梅雨季尚未结束的七月初。

  深夜,久谷先生路过宅邸,看到萧瑟的雨中有灯光流泄。平常那时间大宅都已经熄灯了,久谷老先生觉得不寻常,停下了脚步。宅邸灯火耀眼,却一片死寂。

  隔天早上美里姐来,见到二楼的西式房间里有许多西式餐点的残肴和用过的酒杯,食物似乎是请餐厅外途过来的。她问祖父,但他死不承认,只说「不知道」。她以为是有亲戚来访,便打电话确认了一下,但那晚没有任何亲戚来。她也打电话到我们家,我想起当时歪着头、一脸纳闷的父亲。

  光从留在桌上的剩菜,就可推想那是场多么豪奢的宴会。那些菜肴绝不可能是祖父一个人吃下肚的。椭圆形桌面中央的青磁大盘上,有具宛如标本的巨大鱼骨,菜肴似乎是围绕着那具鱼骨摆放的。

  再加上久谷先生在前一天看到了漆黑雨夜中灯火通明的宅邸,大家都猜想西式房间里一定是办了场众会,但那晚祖父宴请了什么人仍是无解。父亲和伯父都觉得不安,他们联想到曾祖父在烽火正烈时举办的那场豪华宴会。

  三兄弟是从久谷先生那儿听说有关「大宴会」的事。

  庭院里挂满了大灯笼,灯笼上描绘着青蛙、鲶鱼之类的诡异图画,宅邸里映着淫猥的红光。脸上缠着白布的艺妓、身上有龙形刺青的占卜师、戴着天狗或狐狸面具的男人,在夜色的掩护下进出宅邸。曾祖父的父亲直次郎也曾在大正末年举办盛大宴会,据说曾祖父是打算重现那次宴会的盛况。那场宴会不只是一场单纯的享乐,也是他步入疯狂、陷入孤立的关键。

  我不知道祖父的宴会是否与我们诡异的家族史有关,因为曾祖父和直次郎的宴会妖异耀眼,相较之下,祖父的宴会实在太过安静而孤独。

  那场宴会后,祖父仿佛受到吸引般逐步迈向死亡,那双原就可怕的眼睛盆发灼灼。他动不动就发脾气,让美里姐伤透脑筋。

  之后祖父常喊口渴,不再喝酒,只喝水。就像弘一郎伯父说的,像是在喝醒酒的水。他就像为了从喝了一辈子的酒中觉醒,想要喝光琵琶湖的水一样。

  ○

  那年八月,我造访祖父的宅鄙。

  天气十分炎热,光是下公车走过住宅区我就一脸是汗。我逃离炙烈的日光溜进宅邱,觉得屋里比平日阴暗。美里姐到玄关迎接我,她说祖父午觉睡得正沉。

  我和美里姐一起在餐厅吃冰淇淋。餐厅是花江夫人嫁来时新盖的,是整座宅邸最新的房间。虽然冷气开得并不强,但餐厅里总是十分凉爽,也许是因为地板铺上白瓷砖的缘故吧。面东的大片玻璃窗设有纱窗,看得见懒洋洋的午阳。

  「爷爷状况还好吗?」我问。

  「不太好。」

  美里姐的年纪和我相差不少,但堂兄弟姐妹中我和她处得最好。不管是好的方面或坏的方面,她和弘一郎伯父不愧是父女,像得不得了。我记得小时候她常陪我玩,喜欢表演孝二郎伯父教她的魔术给我看,戏弄我。

  她舔着冰淇淋,告诉我祖父举行的那场宴会。两人提出了各种猜想,但就连父亲和伯父都不知道的事,我们自然不可能猜得到。她告诉我,她在阴暗的西式房间看到晚宴的残羹剩肴时有多惊讶。「就像有群陌生人在屋子里,感觉很不舒服。」她这么说。

  我觉得她得和祖父在这座空荡荡的宅邸生活,实在辛苦,便对她说:

  「真是辛苦了。」

  「没差,反正我很闲。这也算是孝顺父母,孝顺祖父。」她露出一抹笑容,但旋即嘟嚷着:「不过爷爷有时很可怕。不是爱骂人的可怕,而是感觉很阴森。」

  「为什么?」

  「爷爷常把我误认成花江夫人,真是让人毛骨悚然。有次在走廊上,爷爷从后面紧紧抱住我。」

  「可是,花江夫人跟美里姐……」

  我话还没说完,她就笑了起来。

  「一点也不像吧!所以爷爷看到我的脸,马上就清醒了。」

  不过最让她困扰的,是祖父一直想喝水。

  不管装了几瓶水,祖父总是立刻就喝完,还一直嫌弃水不好喝。她准备好晚餐要回家前,一定会将两大瓶市售的饮用水放在祖父生活的书斋,但隔天一来,两瓶水都空了。

  「我跟矢野医生谈过这件事,不过……」

  她没有再说下去,专心聆听着屋外的蝉鸣。我吃完冰淇淋,喝了杯麦茶。

  「除了那场宴会,还发生很多不可思议的事。」她说。「跟我来一下。」

  我们沿着环绕中庭的走廊来到北边和室,和室里十分明亮。我「咦?」一声,她神情认真地催促我进去。

  西侧大窗上的格子门透着光,和室的榻榻米上四处摆放着盛满水的器皿,大大小小形状不一。那些水反射着光,将房间照得透亮。和室天花板上宛如柔软的水面波光摇曳。那情景,宛如房间沉没在明亮日光下的沉静湖底一般。

  我被这一幕夺去了心神,不假思索踏进房里,小心不踢倒众多器皿。器皿中都盛满了洁净的清水,水中没有一丝杂质。

  「今早一来就这样了。」美里姐这么说。「是爷爷弄的。」

  「为什么?」

  「不晓得。」她双手擦腰,犹如金刚力士般站立,叹了一口气。「我想是种咒术吧。」

  我抬头望着天花板,觉得悠悠摇曳的波光似会相识。

  一时之间,我们哑然无言。忽然,我发觉中庭的小庙与竹丛的缝隙间有个小小的人影,我瞬间心跳加速。战战兢兢地仔细一看,原来是祖父站在中庭对面的走廊上。他就站在面向走廊的拉门前方,以十分可怕的眼神瞪着我们。那扇拉门的另一头不久便摆上祖父的祭坛,成了我们举杯共饮的所在。

  ○

  「传家宝不一定是放在仓库里吧,你们有没有怀疑过中庭?」父亲忽然问道。

  弘一郎伯父苦笑着说:「当然想过,老爸也说过那里有我们的守护神,可是总不可能挖开老爸那么重视的地方。」

  「那么做,他一定大发雷霆。」

  「现在倒是办得到。」

  「等芳莲堂把东西拿来再说吧。」

  「说得也是。」

  父亲替自己斟了酒,也向弘一郎伯父劝酒。

  「不,我喝够了。」伯父一口回绝。

  「长久以来,我一直很在意。中庭里不是有座小庙吗?那到底是祭拜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弘一郎伯父闭着双眼,呻吟地说。

  中庭在祖父祭坛后方拉门的另一边,除了竹子,没种植其他植物,地面覆满柔软的青苔。我小时候一直很想摸摸那绿色的绒毯。

  中庭的竹林前方有座小庙。小时候我常隔着玻璃门,看祖父拿供品踩过青苔间的踏石往小庙走去。参拜时,祖父神情严肃,感觉比平常更难亲近。日照很少的中庭在清晨时分就像沉没在水中一样幽暗阴冷,而伫立其中的祖父即使近在眼前,也给人一种站在另一个荒凉世界的感觉。

  祖父不喜欢有人踩进中庭。我看过一个堂哥为了观察小庙走进中庭,结果被祖父看到,他问也不问一巴掌就挥过去。那个堂哥从此再也没踏入祖父家半步,一直到今天的守灵夜才看到他。也难怪伯父们尽管对传家宝再感兴趣也不敢动中庭。

  「听说小庙从建造宅邱时就已经存在了。」

  「历史那么悠久吗?」我问。

  「据说那是直次郎先生请回来的神。常看到老爸去参拜,可是我也不知道祭祀的是什么神。」伯父说。

  父亲沉吟片刻后,说道:「我一直不太喜欢那中庭。」

  ○

  高中时,父亲会跟我说起一个跟人鱼有关的回忆,我一直记得很清楚。除了因为父亲难得说这类幻想风味的事,也因为那个与人鱼有关的模糊记忆,跟父亲心中与他母亲有关的少数回忆纠缠在一起。一想到花江夫人,我的眼前就像丝线相连般联想到某些画面,像是突出蓝色水面的竹子,或是在水底逐渐腐朽的古老小庙。

  暑假,我们来到祖父的宅邸。我和父亲坐在一楼西侧的和室,我们家每次来都睡这间房。平常负责照顾祖父的美里姐那天休息,所以母亲出门去买晚餐了。打开面向东侧走廊的拉门就是中庭。我们啜饮着父亲从餐厅拿来的可尔必思,将拉门完全敞开,眺望中庭。从面西的窗外、仓库旁的树上,蝉鸣穿过纱窗流入房中。天空阴阴的,十分闷热,似乎快下雨了。我们望向犹如沉没水中的幽暗庭院,望着院里的小庙和竹林,父亲一点一滴地道出回忆。

  据说祖母的故乡在琵琶湖南畔。滋贺与京都交界的群山复杂交错,山麓一路延伸至湖畔,就在某个山麓间的谷地,有座小村。虽然不知道确切地点,但应该是在滨大津※一带。(※滋贺县大津市的中心市街。坐拥面琵琶湖的大津港,自古以来就是交通要道。)

  花江夫人似乎会向父亲提起几次往事,描述故乡的风景给他听。父亲脑中模糊的农村风景里,西边通往深山的斜坡是片茂密的竹林。穿过竹林,突如其来出现一塘池水,池塘周围的孟宗竹几乎陷落阴暗的水面,气氛极为阴森。这一带很静,连鸟鸣声都鲜少听见。据说风强的日子,附近一带竹枝沙沙的摩擦声仿佛像有庞然大物在池底蠢动一般。

  花江夫人说,有座竹林围绕的神社沉没在池底。相传远在她出生之前,村人做了一件不好的事,水神便在一夜之间将神社沉入水底。那时正好有对年轻男女趁着夜色在神社幽会,男方侥幸逃脱,但女方却被奔涌的水流给吞没,溺水身亡。池水冰冷阴暗,但潜到水底还看得到神社的遗迹,以及周围繁茂的竹林。传说溺死的女孩成了人鱼,一直悠游在水中的竹林。花江夫人说,那女孩子是平息神怒的祭品。

  「小时候,我觉得这故事非常可怕,还梦过几回。」

  父亲喝了一口可尔必思,苦笑地说。

  「最近已经很少了,不过以前常梦到。梦见我掉进阴暗的池里,在水中睁开眼睛时看到人鱼在游,后来回想才发现,那人鱼长得很像我母亲。」

  ○

  父亲向弘一郎伯父诉说那件往事,伯父仔细倾听,静静品味故事内容。

  「说起来,那个中庭让我想到这故事。」

  伯父点点头。

  「不过,或许也可以这么想,因为我是边听母亲诉说往事,边望着中庭,故事中的风景才变成了庭院的风貌。」

  「嗯。不过,总觉得这故事很有花江夫人的风格。」

  话说到一半,传来一声巨响,好像有重物掉在昏暗的走廊上。

  我们吓得差点跳起来,紧张地瞪向拉门,但不再有任何动静。唯有寂静更加深沉。

  「怎么回事?」弘一郎伯父小声地问。

  「怎么回事呢?」父亲重复着。

  「我去看一下。」

  父亲这时也有点醉了,他步履蹒跚地穿过祭坛前,拉开纸门探出头去,父亲「唔唔」地发出含糊的尖叫声想缩回脖子,但马上停止动作,对着昏暗的走廊招呼:「为什么站在那种地方?害我吓了一跳。」

  弘一郎伯父觉得无趣地说:「怎么?是孝二郎吗?」

  「怎么了吗?」父亲如此喊着,但孝二郎伯父迟迟不走进房里。「你看你看,醉了吗?」父亲走出房间手忙脚乱地把伯父扶进来。「怎么了?怎么用那种表情瞪着我?唔……这里怎么都湿了啊?」

  弘一郎伯父只顾着舔酒,没有要过去帮忙的样子。

  「真是给人添麻烦的家伙。」

  我正想起身帮忙,结果父亲拿着茶壶和茶碗,一把将孝二郎伯父推进房间。孝二郎伯父一一打量着我们,然后看了祭坛一眼,眼神令人毛骨悚然,我的背脊一阵寒意。祭坛并没有什么不对劲。伯父试图站稳,但被父亲硬押到我们身旁,在缘廊边坐下。

  「醉了吗?振作一点!」

  弘一郎伯父拍着孝二郎伯父的肩。

  「真是的,吓我一跳。」父亲把茶倒进茶碗,一边抱怨。「表情那么吓人地站在那么暗的地方,我还以为是老爸的幽灵。」

  父亲这么一说,孝二郎伯父窥探似地看了他一眼。

  ○

  第一代的樋口直次郎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嫁到了大阪的堺市,和子婆婆听说就是她的孙女。长男因病过世,由次男继承所有家业,那就是我的曾祖父。

  从直次郎到曾祖父的时代家里都是开染色工厂,当时二楼的西式房间常有京都的画家或学者来访。曾祖父耽溺于搜集古董,在古董店四处收购。不久,他放下本业,开始投入西阵※纺织业,因此惹出许多麻烦事。再加上战时禁止奢侈的风潮,西阵纺织大受打击,使曾祖父的事业蒙受巨大损失。(※上京区的纺织业集中地区,近代成了绢织物的中心产地。)

  曾祖父自此陷入无法翻身的泥淖。事情就是从仿效直次郎举办奇怪的宴会开始的。他衣不系带地在北白川的田边小路徘徊,跳进疏水道被人救起,还有人说曾祖父将一个经常进出宅邸的画家耳朵咬断,或听到养在宅邸里的怪物在深夜远吠。消息传出后,过去在宅邸出入的名人顿时不见踪影。

  眼光不算好的会祖父这下更加沉溺于古董嗜好上。他喜欢的古董很多种,像是玻璃艺品、雕刻、漆器等,其中特别执着与龙有关的物品。只要是龙,不分好坏他一律全收。听说这个消息,一些行事不正的古董商常来宅邸走动,仓库里堆满了他的收藏,在他死后全卖给了芳莲堂。会祖父的收藏品现在应该还有几样在芳莲堂手上。

  一直到伯父们读国中为止,曾祖父都住在宅邸一隅。不知是因为憎恨祖父从他手中夺走实权,还是为了什么感到郁闷,他很少开口。不注重健康再加上郁闷的累积,使他的脸色灰扑扑的。年幼的伯父们不敢靠近他,又让会祖父更加陷入孤独与郁闷的境地。曾祖父原是酒国英雄,但自从被软禁就不再喝酒,而是在煎茶里加粗砂糖喝。

  他盘踞在北边的六张榻榻米大的和室里,动也不动,眼神阴沉出神地眺望中庭,舔舐着加了砂糖的煎茶。

  那身影清清楚楚刻画在伯父们的记忆中。在伯父们进国中前夕,曾祖父就像融化一般过世了。

  ○

  庭院的水池边有一盏古意盎然的灯,让人联想到明治时代的瓦斯灯。那是大战之前会祖父为了歌颂家族盛世的到来而特别订作的电灯,家人稍加修缮后一直使用至今。灯柱上刻着朝天奔驰的飞龙。不过一盏小灯自然无法照亮整座庭院,反而更加凸显了暗处的阴暗。面向庭院的玻璃窗完全敞开,暖风仿佛就从那阴暗处吹进了房里。

  总觉得孝二郎伯父眼神不对劲。弘一郎伯父笨手笨脚地更换了蚊香。

  「水龙头没有水。」孝二郎伯父嘟嚷着。「是停水吗?」

  「没听说要停水啊。」弘一郎伯父说。

  父亲拿着茶壶倒茶,问道:「这茶是怎么来的?」孝二郎伯父回答:「就放在餐厅里,是美里事先准备的吧?」

  「闻起来味道有点奇怪。」父亲说。「还是不要喝太多比较好。」

  「一定是放了中药。」弘一郎伯父不甚在意地说。

  壁钟已经指着十二点半。

  「醉了醉了。」弘一郎伯父说着痛苦地呼了一口气。

  「我到餐厅去的时候,你们讲了什么?」孝二郎伯父语气认真地问。「在说我的事吗?」

  「我们没说哥哥你的坏话啦。」

  「那你们在聊什么?」

  「喂喂,不要瞎搅和。」

  「不是的。」

  孝二郎伯父缓缓地摇着头,身子也跟着摇晃,似乎是想唤醒因醉意而涣散的神智。「一定在说那家伙不懂得酒味,对吧?」他呻吟地说。

  「才没说那种话。」

  「说什么随随便便就醉了,怎么可能懂得酒味。」

  「没有,我们怎么可能说那种话。」弘一郎伯父气愤地说。

  「我可没说是你们说的。」

  「什么跟什么啊。」

  「那是老爸的声音。」

  孝二郎伯父说着,往祭坛那边看了一眼。

  「你这个醉鬼,父亲大人已经死了,就躺在那边。」

  「不,那一定是老爸,我怎么可能搞错。」

  「你把我们的声音错当成老爸的吧!」

  「可是,你们不是说没说过那种话吗?」

  「不要胡说八道,像傻瓜一样。」

  「你已经醉了。」父亲柔声安抚。

  「你啊,给我到院子里清醒一下!」

  弘一郎伯父以命令的语气这么一说,孝二郎伯父顺从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往缘廊走去,找着花岗岩上的夹脚拖鞋。「别掉进池里淹死了。」弘一郎伯父开玩笑地说。「那种小池子,怎么可能淹得死人。」孝二郎伯父回敬一句,走下昏暗的庭院。

  「真是的,说那种话,真让人不舒服。」

  弘一郎伯父喝了一口茶,皱着眉头说。

  「可是,你不觉得确实有那种气息吗?l

  父亲没有看向祭坛,抬了抬下颚示意。「不,还不是气息那种程度,更像是被人瞪着的感觉。」父亲低语。

  弘一郎伯父不情愿地同意了,同样没有抬头看向祭坛。

  总觉得身体似乎沾染上了宅邸的静谧。母亲、伯母或堂兄弟姐妹他们应该在其他房间休息,却感觉不到他们存在的气息。就像是只有我们四人被忘在这座宏伟的宅邸一隅。

  ○

  膀胱终于发出了抗议,我鼓起勇气走出房间。走廊十分昏暗,光源只有玄关那盏圆灯笼造形的灯。我尽可能让脑袋放空,不去胡思乱想,沉浸在醉意中,走进玄关旁的厕所。

  厕所里贴着蓝瓷砖,感觉十分凉爽。我凝视眼前的毛玻璃小窗,把事情解决,冲水。正打算洗手,发现水龙头没有水,想起伯父刚才说「是停水吗?」。可是我从厕所出来时,却听到某处传来滴水声。

  父亲说的那种感觉,我也感受到了。为什么有那种被人盯着看的感觉呢?

  我在餐厅转向,望向环绕中庭的阴暗走廊,一度想直接回房睡觉,但总觉得胸口纷纷扰扰的,看来想睡也睡不着。

  我在想像中巡游了在宅邸延伸的幽暗走廊,在恍如矗立于深山废寺的静谧中不断前行。也许是因为偶尔传来的水声,我脑中浮现阴暗的水流沉积在宅邱某处的光景。我想起和子婆婆离开时对伯父们说的事。有人沉潜在混浊的水底,窥伺着我们。眼眸的光犹如野兽,为高烧所折磨,受干渴所苦,写满旁若无人的愤怒。随手拿起什么就丢。想喝水。猛地睁开的那双眼睛,是祖父临死之前的眼眸。

  方才还酒醉未醒的孝二郎伯父堂堂地指挥着众人行动。对于很少有机会接触鲤鱼的我而书,这劳动令人相当不舒服,但孝二郎伯父倒是若无其事地脱下衬衫,捧着鲤鱼,丢进父亲汲水而来的水桶中。鲤鱼在伯父的手臂间无力挣扎。弘一郎伯父虽然皱着眉头,不过中途也加入了搬运鲤鱼的作业。

  「真奇怪。」从疏水道回来的父亲说。「疏水道的水位变得好低,都快没水了。」

  「水位原本就不高。」弘一郎伯父说。

  「虽是那么说,不过现在水位只到脚踝而已。」

  「是因为夏天没下雨吧?」

  「是吗?」

  大约有十条鲤鱼,要将鲤鱼全运到疏水道放生可不容易。明明是祖父的守灵夜,却得为这种事费心费力,实在不可思议。不过,却也因此纡解了刚才在我们之间的那种异样的紧张感,我松了一口气。

  终于处理完鲤鱼的事,带着一身腥臭味回到和室,时钟已指着凌晨一点半。孝二郎伯父裤子满是泥泞,模样凄惨。其他人虽然比他好一点,但衣服同样都毁了。

  「会被骂死的。」弘一郎伯父笑嘻嘻地说。孝二郎伯父脱掉裤子,以手帕擦去泥块。「现在也没办法洗。」他喃喃地说。

  「话说回来,我记得刚才还有水啊。」弘一郎伯父说。「是我的错觉吗?不可能啊。」

  「是有水。还有人踩进去在那边大呼小叫的。」

  弘一郎伯父拿出新的香。

  ○

  花江夫人过世,是八月下旬的事。

  伯父们清楚记得那天的事。

  那天是假日,一早祖父就带着花江夫人和茂雄出门。弘一郎因为翌日便要出发到东京,忙着打包行李。和子婆婆也在他房间进进出出,帮他整理。不久他觉得麻烦,马虎地收拾一下,留下和子婆婆逃出房间,到弟弟常待的大学图书馆去了。因为图书馆很闷热,又无聊,他硬把心不甘情不愿的弟弟拖去看电影。

  在电影院里时似乎下过一场雷阵雨,出去时变得更闷热。两人在街上闲晃,回到宅邸已是日暮时分。闷热的夕阳将附近一带染成了橘色,宅邸静得教人毛骨悚然。走进幽暗的玄关出声叫唤,和子婆婆没有回应,也没看到花江夫人的身影。

  绕到面向庭院的和室,茂雄一个人坐在缘廊,弘一郎问他「花江夫人他们到哪里去了」,然而茂雄只是坐着发呆,没有回答。一股难闻的腥臭味和热气从庭院飘了过来,弘一郎皱起了眉头。走到茂雄身边,仔细察看他的脸,他的脸上满满浮着水泡一样的汗珠,擦也不擦,很不对劲。弘一郎在他身旁蹲下来。

  孝二郎走进走廊深处,觉得中庭四周的走廊湿湿的。绕到中庭北边,一个头发凌乱的女人蹲在阴暗的走廊中央。是和子婆婆。她身旁放了一个水桶,正专心三思拿抹布擦地。出声叫她,她像是被可怕的东西触碰到一样,身体一震,回头看他。

  弘一郎手足无措地待在一句话也不说的茂雄身边,孝二郎脸色难看地走回来,告诉他花江夫人发生意外。和子婆婆说,花江夫人在澡堂溺水,刚刚送进医院。老爸和久谷先生已经陪着去了。

  庭院里弥漫着一股腥臭味,孝二郎皱起眉头呻吟地说:「这味道是什么啊?」弘一郎也觉得奇怪。只有茂雄神情平静,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正当他们蹲在缘廊,久谷先生从医院回来,步上玄关来到了和室。,「听说了吗?」他低声问道。久谷先生神情阴郁地向他们招手。他们靠过去之后,久谷先生看了缘廊的小茂雄一眼,说道:「花江夫人过世了。和子小姐在哪里?这是什么味道啊?」

  在久谷先生与和子婆婆说话期间,弘一郎走出了庭院。

  夕阳照亮了干枯的池底。许多鲤鱼的尸体贴在池子底部,闪闪发光。

  ○

  或许是因为在尸体旁过夜,我一直有种不祥的感觉,也对花江夫人的死因无法释怀。

  那天,伯父们并不在宅邸。大宅只有祖父、花江夫人和子婆婆,以及年幼的父亲。花江夫人过世,而和子婆婆反常地对伯父们说了令人费解的话。意外发生后,祖父开始窝在书斋。父亲从不提那天的事,又或者说,是没办法提。

  我抬头看着祭坛。虽说祖父已经过世,但任意揣测祖父的事还是不太好,可是我难以挥去某个念头。

  和子婆婆会暗示这座宅耶里有东西栖息,说那东西杀了花江夫人。可是如果要说栖息在这座宅邸的东西,那不就是祖父吗?我想伯父们应该也察觉这件事,只是没有说出口。

  正当我沉思其中,日光灯一阵激烈闪动,熄灭了。众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我,因为简直就像是祖父看穿了我的想法一样。

  只有祭坛上的蜡烛还亮着,我们不安的脸孔自黑暗中浮现。「怎么了?」孝二郎伯父喃喃低语。「停电吗?」

  看见庭院里的电灯亮着,弘一郎伯父摇摇头。

  「不是停电吧,是日光灯坏了。」

  「百物语结束了吗?」父亲说,和伯父们对看一眼。

  「老爸也差不多要出现了?」孝二郎伯父呻吟着。

  「别胡说了,真无聊。」弘一郎伯父挥着手。「茂雄,楼梯底下的柜子应该有灯管,你去拿。」

  「好好。」父亲应着,正打算起身,却突然看着庭院停下动作,身子微微后仰,举动很吓人。

  父亲的表情简直像是见到鬼,我和伯父也看向庭院,全都僵在当场。以庭院胧蒙的灯光为背景,一抹纤细的女影浮了上来。那一瞬间,我脑中浮现了从未谋面的花江夫人。庭院里的身影柔和的肩部线条和娇弱的站姿,和照片中的花江夫人极为相似。

  在摇曳的烛光中,没有人说话。

  「樋口先生。」那影子如此说。「我是芳莲堂的人。」

  ○

  烛光摇动,仿佛黑暗也跟着摇曳。在我们沉默的压力下,站在庭院的女性没有作声,但似乎并不特别惊讶,处之泰然。她像哄小孩般怀抱以包袱巾包裹的小箱子。

  「原来是芳莲堂的小姐。」弘一郎伯父终于开口说话。「请先上来吧。」

  女人低头致意,脱下鞋子飘然步上和室。

  「怎么这么晚。」

  孝二郎伯父抱怨。女人颊上浮现一抹笑容,但没有说明理由。那置若罔闻的态度鬼气森森,我不禁怀疑她真的是和我们约好的古董商吗?想想,三更半夜的,一个年轻女性只身参加别人家的守灵夜也很奇怪。

  大家都醉了,都没礼貌地直盯着客人看,但她从容地解开方巾,拿出一只老旧的木箱。我们在一旁屏息观看,她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形状奇怪的物品,送到我们面前。

  「这就是约好的物品,请确认。」她说。

  父亲兄弟不知所措地面面相戏。在父亲的催促下,弘一郎伯父疑惑地拿起那东西。虽然在烛光下看得不是很清楚,仍看得出那是一只紫色玻璃瓶,造形像变形得很严重的酒壶,两边鼓起的地方扭曲着。更怪异的是,壶嘴有一个大栓,上面包覆着褪色的和纸,一圈圈缠绕着结实的绳子。伯父转动酒壶,酒壶在烛光下闪耀,扑通扑通传出钝重的水声。弘一郎伯父把酒壶交给孝二郎伯父,再来是父亲接过去,最后传到了我手上。每个人都沉默不语。

  女人低头致意,打算离去,弘一郎伯父慌忙留住她。

  「请、请等一下。只有这样,我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

  「是寄放在我们这里的东西。」

  「不,我不是问那个。」弘一郎伯父一副头疼的样子。「这个奇怪的玻璃酒壶到底是什么啊?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吗?」

  女人微笑地摇摇头。

  「不是的,瓶子是芳莲堂上一代的东西,不过他交代要连容器一起交给你们。」

  「什么?那里面装的才是传家宝吗?」

  「我也不清楚,总之里面的水是樋口先生的。」

  「水?这是水吗?」

  孝二郎伯父拎着那只奇特的酒壶,在耳边摇晃着说。

  「是的,我是这么听说的。」她低声回应。「似乎是一百年前的琵琶湖湖水。」

  我们全都哑口无言。

  没想到让我们等待到深夜的传家宝竟是水。

  「啊!」

  她忽然惊讶地抬起头凝视庭院,一直眯着眼睛凝神细视,父亲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

  「我以为下雨了。」

  「没下雨啊。」弘一郎伯父说。

  「因为,好像听到水声。」

  她面向庭院侧耳倾听,喃喃自语。

  那时候,我也听到了水流声。像是有水流入黑暗深沉的地方,像漩涡环绕般。

  「那么,就此告辞了。」她匆忙起身。

  我们站在缘廊目送她离去。她轻巧地步下缘廊,踏入鞋中回过身,鞠躬致意。一举一动都与我心目中的花江夫人的幻影重叠,十分不可思议。父亲是不是也在想同样的事呢?我瞥了父亲一眼,他脸色发青。「你一个人,没问题吗?」弘一郎伯父问。她若无其事地回说「没问题l。也许是叫车子等着了吧。

  「唔,还有一个问题。」弘一郎伯父说。「你说接到电话指示守灵夜的事,对吗?」

  「是的,一大早,七点左右。」她回答。

  「是什么人打的?」

  「我也不知道。」

  她疑惑地偏着头,露出一抹微笑。

  「隔着电话,也听不出来,不过总觉得声音跟各位很像,只不过似乎有一点年纪了。」

  我想:那不就是祖父吗?但又想起祖父是在凌晨过世,打消了那个想法。

  她从庭院离去,在夜色中消失了身影,仿佛从未出现。只有那瓶水留在我们身边。

  ○

  我们把那只奇特的玻璃酒壶放在祖父的祭坛前。烛光摇曳下,四个人一脸认真地瞪着它。

  「是醒酒的水吗?」弘一郎伯父忽然说。

  孝二郎伯父似乎放松下来。「不知道是什么,不过话说回来,那女人就像狐狸变的,感觉很阴森。」

  时钟指着凌晨两点。

  「哥哥,你们去睡一下吧。」父亲说。

  「说得也是。」弘一郎伯父神情呆滞。不过,他好像很在意某件事,没有要回房休息的意思。

  「真搞不懂,到底是谁打的电话?」

  弘一郎伯父凝视着玻璃酒壶,执着于这个问题。

  「总不会是老爸吧。」孝二郎伯父提心吊胆地说。

  「当然不可能啊!」弘一郎伯父断言。「早上他已经过世了。」

  「那是久谷先生还是矢野医生吧?」我说。

  「如果是他们,一定会交代我们吧。」

  「说不定是忘了。」

  「是那样吗?」

  我们大惑不解。

  「会不会是我们不认识的人打的?」父亲突然冒出一句。「该不会,是那场宴会的宾客吧?」

  我们害怕得面面相观。

  「总觉得——」父亲欲言又止的。

  二楼阴暗的西式房间在我脑海中浮现。

  祖父隔着长桌与全身濡湿的兽对坐,水滴在黑色的桌子上,场景鲜明有如历历在目。可是,为什么我会想到濡湿的兽呢?是因为一直听到水声的缘故吗?因为直次郎与曾祖父举行的奇特大宴会的联想?以及,曾祖父低潮时的传闻——饲养在宅邸里的怪物在深夜远吠。

  弘一郎伯父忽然「嗯?」一声,歪着头侧耳倾听。我们也一起竖起耳朵。从某处传来水声,而且愈来愈激烈,有咕噜咕噜冒泡的声音,也有「唰」一声流泄而下的声音。

  待在只能仰赖烛光的昏暗和室,我有种身在昏暗的竖坑底下的错觉。聆听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水声,让人觉得好像回到了百年前的工地。当然,我不知道实际上是什么情况,只不过脑中模模糊糊地浮现地底的漆黑阴冷。幽深的竖坑里,湿淋淋的男人在提灯的光中蠕动,发出苦涩的呻吟声,身子愈来愈冷。水脉有如巨兽横亘眼前,无论再怎么抽,只要挖土,水就飞溅而出。里面应该有我曾祖父的父亲,也就是樋口直次郎的身影。

  「不是停水了吗?」弘一郎伯父气愤地说。

  「喂!」

  孝二郎伯父忽然大喊出声,吓了我们一跳。他眼睛瞪得大大的,指着祭坛上的玻璃酒壶。

  我们凑过去一看,发现壶中的水正逐渐减少。

  「是破了吗?」

  弘一郎伯父把酒壶拿在手中检查,但壶底没破,也不见水漏出来。他将酒壶拿在手中的这段期间,壶中的水还在流失,就像是被某个看不见的人给喝干了一样。

  我们屏住气息,看着酒壶。

  「醒酒的水。」伯父说的话从我脑中掠过。

  宛如漩涡的水声变得更加激烈。屁股突然觉得凉凉的,低头一看,榻榻米已经湿了。我坐起身,伯父们也注意到这件事。水是从祭坛方向流出来的。孝二郎伯父站起身,查看是哪里漏水。他绕到祭坛后方,那里的拉门紧闭。隔着窄窄的走廊就是中庭。倏地,拉门后传来有人扔石头的声响,出现几个水渍。伯父身子后仰,他身后的父亲轻轻惨叫了一声。

  孝二郎伯父拉开纸门。

  中庭一片黑暗,但玻璃门咯吱咯吱地发出惨叫,水流从缝隙间迸流而出。我们半蹲着身子,越过祭坛凝视中庭。水流宛如贯穿黑暗涌出,冲垮了祭坛上的装饰。水喷溅在我们身边的榻榻米上,像手掌拍打一样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沐浴在飞沫下的父亲脸色铁青,凝望着漆黑的中庭。

  从玻璃门缝隙溢流的水流进房间,经过我脚边流向院子。奔流的水推倒祭坛上的蜡烛,使得四周陷入黑暗。

  远远的,我听到母亲他们呼唤的声音。

  望着眼前从黑暗中冲出的水流,各种记忆与妄想跳跃交错在我的脑中。

  和子婆婆说这座宅邸有东西栖息。祖父死前举行的宴会。放置在西式房间黑桌上的巨大鱼骨。忽然干涸的水池。摆放在和室里的玻璃容器。在天花板摇曳的波光。琵琶湖疏水道。樋口直次郎找到的传家宝。中庭的小庙。和子婆婆的话。做了溺水的梦醒来后,身上是不是有腥味?花江夫人就是被那东西给杀了。

  这个夏天,祖父傲然迈向死亡的同时,不停喝着的是什么?

  是水。

  ○

  祖父的守灵夜以奇异的方式结束。数个月后,在宅邸拆毁的那一晚,父亲与我两人对酌。

  父亲说他无法分辨哪个部分是幼年的记忆,哪个部分是自己在幻想或作梦。

  在父亲的记忆中,祖父拉开纸门。

  年幼的父亲站在祖父身旁。隔着走廊与玻璃门,就是中庭,但是他觉得那里比平常阴暗,而另一头的走廊在悠悠晃动。父亲看见的,并不是平常所见的中庭。

  水波荡漾的中庭宛如变成大型水槽。父亲看到青苔和细长的竹叶断片在空中漂流,小庙旁的竹丛像生物般蠢动。玻璃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水从缝隙间流到走廊上。仰头一看,水面有光。父亲紧抓住祖父的大手,祖父像金刚力士伫立不动,阴沉的神色中带着一丝忧虑,凝望着没入水中的中庭。

  轻飘飘的和服衣摆在父子面前漂动。父亲屏住气息,摇晃祖父的手,但祖父没有回应,只是一步一步蹒跚地上前。祖父伸出手,触碰从玻璃门缝喷发的水,腥臭难当的水沫溅到父亲脸上。年幼的父亲思心欲呕。

  人鱼隐身在摇曳的竹林里,漂浮在蓝色的水中。漂在玻璃门另一边的人鱼,就是自己的母亲。她安详地闭着眼,看起来像在微笑,仿佛被某样东西怀抱住一般。

  那是父亲记忆中的事。接下来的部分,父亲就不记得了。

  ○

  我们看到中庭的黑暗如漩涡般旋转,连根拔起的竹子在空中打转,像是有人抓着挥舞一般。四分五裂的小庙残骸打破玻璃门,冲进屋来。孝二郎伯父遮着脸,躲到祭坛后。水流从破碎的玻璃缝隙间流进来。我们抱住祖父的棺木。

  最后一根蜡烛熄灭,周围陷入黑暗。

  玻璃门被冲垮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拉门也被冲倒了,水流猛烈地灌进和室,撞上了祭坛,分成二股奔流从我们身旁流过。我们四个缩着身体,紧紧攀住祖父的棺木。

  一根青竹刺破祭坛,刺伤了弘一郎伯父的额头,血液从裂开的伤口流出,我看到鲜血滴落贯注而下的水流,但伯父嘴巴紧抿,紧抱着棺材动也不动;孝二郎伯父也是紧咬双唇,抓着棺木。

  从中庭涌出的奔流愈来愈浩大,撼摇祖父的祭坛,撼动整座宅邸。水沫喷溅,我皱着眉头看着身后。水雾另一头可见庭院的灯光。奔流横越过庭院,将树木挤开,流了出去,有如一条新生的河流。我们就像站在一条水脉当中。我们紧紧缩着身子,尽可能在滔滔的水流中站稳脚步。

  在令人喘不过气的黑暗与水声中,我听到某种生物的咆哮。像是巨兽的咆哮。十分吓人,而且极其悲切。

  ○

  那天深夜,从祖父宅邸喷发的奔流推倒木墙,冲垮石墙,流进了下方的琵琶湖疏水道。疏水道水位瞬间上涨,水流冒着水泡卷起漩涡以琵琶湖为目标逆流而上,连哲学之道都溢满了水。奔流从鹿之谷的永观堂往南禅寺逆势前进,怒不可遏地咆哮着,震撼了砖瓦建造的水路阁。然而一抵达蹴上发电所,奔流像是猝死般失去了气势,流势稳定下来,终究没有流出隧道抵达琵琶湖。

  ○

  祖父晚年在书斋摆了一张床,睡睡醒醒地生活。但父亲兄弟来访时,祖父绝不会在被窝里迎接他们,一定是坐在书斋泛着黑光的沙发上,亮着一双愈来愈凹陷、愈来愈可怕的眼睛。祖父不会吐露半句怯懦的话语,父亲他们也绝不会说一些慰问病体的话,双方大都是一言不发地瞪着对方。

  二楼面北的书斋仿佛位于湖底,十分阴暗,祖父的体臭弥漫在每一寸空间,就连旧花瓶或书架所在处、满是灰尘的阴暗角落也一样。父亲他们无法长时间待在书斋,而且走动得太勤,祖父还会发脾气。他只允许美里去照顾他。

  祖父说:「我想喝水。」美里姐在茶杯装了水送过去。祖父坐起身,蹙着眉头将水含在口中,湿润的嘴唇纠结着,慢慢把水吐在卷起的棉被上。

  「都是铁锈味,这水能喝吗!」

  祖父气得把茶杯往墙上扔,弯着腰呻吟着。

  美里姐搀扶着祖父,祖父瘦骨嶙峋的背宛若爬虫类在她手掌下蠕动着。她摩挲着祖父的背,脸凑过去。祖父留长的白发凌乱,那双闪耀着妖异光芒的眼眸正从发丝间窥探她,她吓了一跳。因为白发遮掩下的那双眼瞳并不属于病中的祖父所有,就像是掉入致命陷阱却仍挣扎求生的野兽一般。

  「我才不会死!」祖父呻吟着。

  他口吐火热的气息,反覆这么说。

  祖父后来便陷入昏睡状态,矢野父子和父亲他们赶到了宅邸。祖父在翌日凌晨过世。

  ○

  樋口直次郎亲手打造、历经数次整修的樋口家大宅在东山山麓耸立多年,如今历史已经走到尽头。初冬,拆毁工程在弘一郎伯父的安排下展开。当天,除了父亲和伯父们,我也在场。

  货车运走许多碎木,我们在空荡荡的腹地闲逛。没想到那么宽广的宅耶恢复成建地后,感觉意外地小,真是不可思议。穿过原本的玄关,走过记忆中的走廊,我们来到中庭。

  那间神秘的小庙已然消失,弯折的竹子残干竖立在青苔和岩石混合的泥地。泥土间可见锈迹斑斑的铁块,扭曲的粗管子往外伸出,简直就像怪物的心脏。这铁块似乎是大型机器的一部分,不过因为受到惊人的力量从内侧破坏,几乎已经看不出原形。

  我们围绕着那机器。弘一郎伯父下巴埋在深蓝色的围巾里,好像觉得很冷。孝二郎伯父穿着圆莲蓬的工作外套,抽着烟。父亲穿着土黄色犬衣,手插进口袋。我伸出手,触摸冰冷铁块上的泥土。

  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想起会经阻挠琵琶湖的隧道工程、让工人尝尽辛酸的水脉。眼前的这个铁块,是不是就是抽干水脉的蒸汽帮浦呢?然后,在那个残夏的夜晚,从百年的幽禁中解放的某个东西乘着足以摧毁宅邱的奔流,企图回到琵琶湖,只可惜没有成功。

  我伸手探进机器内侧刺破的歪斜缺口,里面黏着几个小盘子大小的光滑圆板。

  「那是什么?」

  弘一郎伯父看着我手上的东西,问道。

  那东西呈半透明,带点蓝色,透过光一看,上面有柔和的波纹。隔着圆板,另一侧的父亲仿佛身处水中。

  那圆板略微弯曲,就像巨大的鳞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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