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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雪风·帕尼托捏
欧芙洛希妮还记得那个箱子。
自己的棺材就放在它旁边,所以先前醒来时,她曾经怀疑这个地下室是个墓场。
「这是?」
「您不知道吗?这是第六任老爷的遗作。」
艾玛从包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拔钉器,开始把固定棺盖的钉子卸下。
「这么说来,难道是你的妹妹?」
「不,是大小姐的。」
随着一声仿佛带着不舍的刺耳哀号卜生锈的钉子立了起来。欧芙洛希妮的右手从一旁伸来,用两根手指抓起钉子,像摘下一根小草似地把钉子拔起。
「我的……妹妹?」
当所有钉子都被取下,艾玛蹲下用双手把棺材盖子推开的刹那,欧芙洛希妮立刻理解那句话的意思。
有一瞬间,她以为棺材里放了一面镜子。
然而并非如此。
由深紫色天鹅绒铺成的棺材底部,躺着一个双手交叠在胸前的美丽少女。年纪大约十二、三岁,说不定比欧芙洛希妮还要年轻。
纤细却不觉得病态的身躯包裹在高级的丝绸里。裙子上装饰着一层又一层的摺边,裙摆缀有精致的蕾丝,黑色的低胸洋装在胸口处配上缎带与蔷薇胸花。
不,这不是黑色,该说是葡萄酒般的深红色。洋装上绣着一朵朵同色系的蔷薇,带有棘刺的藤蔓缠绕她的全身。
接近灰白色的金色长发有如流水滑过双肩,披散在棺材里。虽然戴着头饰,但是头发没有绑起来。
「这个人是……我?」
欧芙洛希妮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手指穿过看不见的镜面,触碰少女的脸庞,纤细的睫毛传来羽毛般的触感。
「是去世前的大小姐。没有手术疤痕对吧。」
「我、我才没有长得像这样一副坏心眼的样子。这个人看起来冷冰冰的,而且好像很尊贵……这么说来,总觉得……」
「为何您说到『坏心眼的样子』时要看着我的脸呢?」
「咦?啊,没有,我完全不觉得这张看起来性格别扭的脸跟你很像喔。」
欧芙洛希妮满脸尴尬的笑容,伸出一只手不停抚摸侍女的头。蓝紫色的娃娃头如今还带着水气。
这种仿佛在哄小孩子开心的动作反而更加刺激艾玛。
「这具备用身体是由第六代老爷制造,与大小姐生前的模样多少有一点误差。」
「为什么看起来跟你有点像呢?」
「因为我比大小姐可爱,老爷自然会照着我的样子制作。」
「…………」
「我想老爷多半是参考我、梅瑟迪丝和康斯坦丝他们的制造方法做的。毕竟不是用模子做出来的东西,外型应该不会一样。」
欧芙洛希妮虽然栖身不死的领域,但是肉体并非永久不灭。在各式各样的术法帮助之下,她的肉体虽然历经数百年没有腐朽,不过日常生活的损伤还是难免的。从手指被菜刀切到之类的小伤,到被长剑砍断手,或是被长枪刺穿肚子之类的重伤,随着活过的时间不断累积,欧芙洛希妮的伤也越来越多。
当然,无论损伤程度是轻是重,欧芙洛希妮都不会因此而死亡。但相对地,她不死的肉体没有自我疗愈的能力,一旦有所损坏就要靠着人工修复。
并非所有的伤势都能靠针线缝合,超过一定程度的损伤只能靠着更换新的零件来修复。所谓的零件指的是经过魔术加工的尸体,或者是——人造的尸体。
这具尸体打从一开始就是以素材的身份制造,从诞生那一刻开始就是一具尸体。
「您的身体损伤得太严重,请换上新的身体吧。」
「我不要。」
欧芙洛希妮的身体之所以满是疤痕,原因并非不死之术,而是她极力想保有原本的身体的坚持。
当遭受严重损伤时,她可以舍弃毁损的身体,把自我转移到新的躯体,而且所费的工夫远比修理旧的身体更简单。但是芙洛希妮总是选择保留这副曾经活在太阳底下的肉体。
就算变得像块破布,留在脸上、手上、脚上的回忆仍是无可取代的。
「很抱歉,现在的状况已经不容您再任性了。而且大小姐,您脸上和手上的损伤不是我能修理的,我们没有其他选择。」
「可是……不能只更换坏掉的部分吗?」
「那种急就章的修理没有意义,请想想那个名叫皆川由衣的女孩。」
「啊,那个胸部很大又会用中国拳法的人吗?」
「胸部大不大不重要,问题在于中国拳法。虽然很难相信,但是她身为一个普通人类竟然能用格斗打败大小姐。」
「那个人很强呢。」
「我一直认为东方武术太过拘泥于精神面和传统,并非实用的武术。但是看到那种和杂技没两样的招式,我也不得不改变想法。这在力学上真的说得通吗?连非洲象都能活活打死的大小姐竟然被一块布耍得团团转……」
「东方的奥秘呢。」
「相较起来,拿枪的警察好对付多了。往后大小姐必定会与她再次对战,请问大小姐有信心打赢吗?」
「那个嘛……」
不可能。
欧芙洛希妮在生前就不擅长运动,既不喜欢吵架,也讨厌与人起争执。就算知道自己不会死,她也不愿看到其他人受伤。
不仅是内在方面的柔弱,先前她的眼睛和手指受的损伤绝对不轻。加上原本就行动不便的左手,如同艾玛所说,躯体的老化确实降低欧芙洛希妮的运动能力。
只是没想到由衣能在战斗当中发挥敏锐的洞察力和判断力,一眼看穿这些弱点。
「就算只交换一部分,所需的劳力是一样的,现在我们更应该重视合理性,功能不稳定的旧身体在与人类战斗时太不利了。大小姐,如果您继续因为念旧而执着于现在的身体,那种幼稚的想法会让您无法活在这个世界。我们必须努力把事情做到最好才行。」
虽然艾玛·V平常说话就很不留情面,但是此时欧芙洛希妮更从她幼小的身躯感受到近乎严酷的冷淡与热情,还有极其深刻的关心。
「……我明白了。来换身体吧。」
「那么就马上开始吧,十分钟就能结束。」
道理就和换衣服一样。
脱掉破烂的旧衣服,换上美丽的新衣服。
欧芙洛希妮的肉体里,没有相当于普通生物的大脑与心脏之类的重要器官。也就是说无论她的身体被破坏还是被大卸八块,她也不会因此死亡(姑且这么说)
精神方面的活动也是一样,就算脑部被子弹打碎,她的意识和智能也几乎不受影响,就像现在的她一样。
这代表她身上没有相当于人类大脑的那种自我意识的承载物。严格来说,她的灵魂普遍存在于肉体的每个部分,也可以说是这副与人类外型相同的躯体,使得欧芙洛希妮了解到自己是个人类。
别说是四肢,就算头部受损,只要还能维持人类的形体,欧芙洛希妮就不会消灭。
但是如果破坏程度严重到连原形都看不出来,又会如何呢?
答案很简单,她的自我意识将停留在质量最大的部位。如果全身被炸弹炸得粉碎,意识会停留在四散的碎肉中最大的一块;如果被切成像火腿那样一片一片,意识会留在直径和厚度最大的一片;就算沿着身体的中心线把她切成均等的两块,只要其中一边的重量多出一毫克,欧芙洛希妮的魂魄就会停驻在那里。
按照这样的原理,交换身体就成了一件简单的事。
首先第一步,把原本身体的脖子以上的部分切除。
「呜呜……我讨厌这种感觉——」
「还请忍耐。」
欧芙洛希妮躺在被当成临时手术台的棺盖上,感受锯子切断颈骨的振动,脸上表情不由自主地扭曲起来。
正在拉动锯子的艾玛也不轻松,这种粗活本来就不是她的拿手项目。每当双手操纵锯子前后移动,薄薄的锯片总是不受控制地乱跳,使得进度十分缓慢。
「拜、拜托你小心一点。」
「非常抱歉。话说回来,连接肺部和声带的气管已经切断还能说话,请问声音究竟是用什么原理发出来的?」
「什么事都要追根究底的话,是会没完没了的。」
「叩!」的一声,欧芙洛希妮的头从脖子分离,掉落在如同砧板一般的棺盖上。
「啊哇哇……眼、眼前的景象在乱转——」
欧芙洛希妮连忙用双手抓住被两束金发缠着乱滚的头。
遭到斩首的身体摆出高喊万岁的姿势,把自己的头捧在手里。
此时欧芙洛希妮的意识和感觉同时存在于头部与躯体双方。在自己主动切断,或是被切断的两方距离很近时,便会出现这种情形。从身体分离出去的眼珠能把捕捉到的影像传回本体,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但是只要在这个状态下将头部与新的躯体接合,意识就会集中到新的那边。
「失礼了。」
艾玛从欧芙洛希妮手中接过她的头,然后像个刚从水果摊买到西瓜的孩子一样,抱着头颅走向一旁的棺材。
存放在棺材里的全新尸体原本就被切除头部。由于打从一开始就是做来当成备用零件,所以选择以这样的状态保存。
欧芙洛希妮把头放在新身体的肩膀上方,那个头部应该存在的空间。艾玛仔细确认头的位置和方向,让两个断面紧密接合。
「要压下去了。」
艾玛抬起尸体的双手,用来固定刚换上的头部。
就在这个刹那,欧芙洛希妮的自我意识注入新的身体,失去联系的旧躯体成为一堆没有生命的有机物。
如果在这个阶段之前把新的头部接上旧躯体,意识便会移到那一边。躯体虽有两具,但灵魂只有一个。哪一方面先形成人类的形体,那一方就会成为完整的欧芙洛希妮。
「第一阶段完成。」
此时此刻,欧芙洛希妮的肉体是由旧的头部与新的躯体组成。
当然事情并非就此结束,损伤严重的旧头也得换成新的才行。
步骤与刚才完全相同,才刚刚接上新躯体的头再次被艾玛拿开,放到一旁。
「有、有点紧张呢。」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不过视觉转移时可能会有灵魂出窍的错觉,把眼睛闭上或许会比较好。」
「就这么做。快点动手吧,快点。」
「那么——」
当欧芙洛希妮放在地上的头把只剩一只的眼睛紧紧闭上的同时,艾玛用双手把放在右边的另一颗头拿起来。那是一张没有任何缝合痕迹的美丽脸孔。
新的头部被放回原本所在的地方,也就是新的躯体上面。
当伤口与伤口叠合的瞬间。
在黑暗中被水的浮力围绕的身体,感受到汹涌波浪推动的感觉。
随着水流漂荡的欧芙洛希妮,一声尖锐的爆破声响让她醒来。
是枪声!
「加快动作,欧芙洛希妮。」
「是、是。」
回应楼下父亲的呼唤,欧芙洛希妮连忙提起行李。
此时准备搬家已有些太迟。
「要是再早三天,不,再早两天得到消息……」
父亲的叹息被接连不断的枪声打断。
法国士兵多半已经进入中庭。
虽然形式上臣服于符腾堡选帝侯,但是史图迪翁男爵家过去是在勃艮第公国的金羊毛骑士团占有一席之地的名门家系,现在则是受到德意志骑士修道会的首领庇护。更重要的是,它与神圣罗马帝国其他诸侯一样,是个地方虽小,依然拥有领地的独立国家。
「父亲大人,梅瑟迪丝他们呢?」
「大家先出发了,现在应该正在确保逃脱的退路。不过也撑不了多久吧……现在不是哀叹的时候。准备好了吗?」
「都好了。」
状况十分危急,虽然没办法把屋内所有的家具和摆饰都带出来,至少总算把身边常用的东西都装进行李。
「好……呃,不好。」
把以书籍为主的行李全部搬上马车,父亲——第六代史图迪翁男爵看见洋装打扮的独生女背上的象,随即停下走向楼梯的脚步。
那座由中国工匠手工制作,等比例大小的陶瓷象蹲在欧芙洛希妮纤细的背上,仿佛随时可以把她压扁。
「把那个东西放下。」
「可是……我喜欢它。」
「你想把马车压垮吗?」
「它很轻的。」
「对你来说很轻,但是对马来说这位乘客太重了。」
「马是很强壮的生物。」
「不,话虽如此,比起你天差地远……总之那东西太大了。」
没办法了。
欧芙洛希妮解开捆绑行李的绳子,把那只从窑里诞生的东方动物放到地上。
地板发出刺耳的抱怨声。那东西实在太重了。
「其他行李呢?」
「父亲大人的书和药品都放上马车了。」
「很好,快走吧。」
有如雷鸣的连环枪响撼动庭院里的树木,同时敲打玻璃窗。
那群无时无刻都在开枪的野蛮士兵竟然支配了整个欧洲。
那个名叫拿破仑,波拿巴的小个子男人果然有如传说,是战神(马斯)的化身。
四匹马拉着的马车已在正门前方等候,父亲迅速地奔上空着的驾驶席。
「快点上车。」
「是。啊,对了,请等我一下。」
「等?不能再等了。」
「我忘了东西。」
欧芙洛希妮一面走回屋子,一面转头回答。
「呃,忘了东西……现在是什么状况!」
「我把土耳其产的黑胡椒瓶忘在厨房的柜子上了。」
「那种东西留着就好!」
「我马上回来。」
不管那句话有没有传到父亲耳里,欧芙洛希妮有如一阵风似地冲过一楼走廊,自顾自地走进厨房。
「胡椒、胡椒……」
视线扫过墙上成排的食器柜,很快就看见自己要找的小瓶子。欧芙洛希妮用右手抓住瓶子,随即回头走在来时的路。
砰、砰!枪声听起来像是树枝被火烤干爆裂的声音,而且距离比想像中还要接近。放眼看去,面对庭院的每一扇窗户都已破碎,绿色地毯洒满月光一般闪闪发亮的碎片。
「哎呀。」
「找到女孩了!」
去的时候顺利,回程却是困难重重。双方在长长走廊的中央碰个正着。
法国陆军的深蓝色军服一口气来了一个小队,大约十四个军人纷纷举起装上刺刀的枪,枪口对准少女的胸口。
「伤脑筋。」
欧芙洛希妮停下脚步摸摸脸颊,帽子镶着耀眼徽章的少尉操着口音很重的德语说道:
「小姐。」
「是。」
「你是史图迪翁男爵的千金吧。」
「呃,可以这么说。」
「皇帝陛下已下令拘捕你和令尊。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对不起,我们今天要搬家。」
面对极为友善又委婉的拒绝,少尉笑道:
「移居吗?但是令尊似乎已经先出发了。」
「哎呀,都是因为我拖拖拉拉的关系。」
欧芙洛希妮的耳朵听力很好,逐渐远去的马蹄声,还有马鞭的声音都逃不过她的耳朵。马车似乎沿着建筑物外围绕向后门,看来正门已经被法军占据。
「叹息是没有用的,他也会很快被捉住,我们会把他一起带走。你就先一步和我们一起到本国吧。可以吗?」
「不可以。」
自己答应过父亲马上回去。
「我要走了。」
「很遗憾。」
你哪里都去不了。一把又一把的长枪默默游说这个事实。
「好可怕。」
欧芙洛希妮老实地开口。
「你们看,就是这么害怕。」
轻轻举起的双手正因为害怕而微微颤抖。
看着对方握在手中的香料瓶子,少尉的嘴角轻蔑上扬:
「难道你想把那瓶胡椒撒出来,让士兵们忙着打喷嚏而无法阻止你吗?现实世界可不像舞台上的闹剧那么简单。」
「不,这是很重要的东西。是做父亲大人爱吃的烤土鸡时不能缺少的东西,而且它非常昂贵,撒出来太浪费了。」
笨拙地露出笑容,欧芙洛希妮突然有了动作。
二十八只眼睛顿时看不见少女的踪影。
在他们因为失去目标而慌乱之前,欧芙洛希妮像只白蝴蝶沿着天花板的曲线一跃而过,藉着左右两边的墙壁踏了三步,最后在士兵们的遥远后方着地。
为了搭配英式短外套的洋装,有着三层摺边的裙摆像是一把伞张开。
空气的流动,让士兵们注意到瞬间经过头顶的影子。他们慌忙地把枪口转向后方,但是欧芙洛希妮已迅速地弯过走廊转角,从他们的视线范围中消失。
接连响起的枪声破坏转角的墙壁。
「快追!」
年轻小队长的怒吼声从背后传来,欧芙洛希妮继续在走廊上奔驰。
妨碍跑步的鞋子已在途中脱去,现在的她打着赤脚,用脚底贴着地面加快速度。
目标既不是正门也不是后门。
一口气爬上阶梯,经过乱成一团的书斋,来到二楼的阳台。
顺着急远奔跑的力道,欧芙洛希妮穿过夜空下的阳台,踏上大理石扶手跃到空中。
自己早以藉着马蹄和车轮的声音计算距离。
时机算得刚刚好。
半秒左右的飘浮感之后,欧芙洛希妮的身体从黑暗之中坠下,稳稳落在驾驶座。如同屁股被狠狠打了一下的冲击,旅行马车的庞大车体猛然倾斜,所幸最后没有遭遇翻车的厄运。
「坏孩子。」
一旁控制缰绳的父亲脸色有点难看。
加入新乘客的马车没有因此减慢速度,很快地穿过后门。
「这不是在让我担心吗。」
「对不起。可是您看。」
欧芙洛希妮亮出自己不惜冒险也要拿到的东西。
「……哎呀。」
「破掉了。」
刚才逃离大批军队追捕时,自己似乎因为紧张用力过头。
玻璃瓶被她握得粉碎,碎片纷纷刺进雪白的手掌里。
没有疼痛,但是这样一来身上的伤痕又增加了。
「之后再帮你缝吧。」
「是。」
其实欧芙洛希妮很喜欢父亲帮自己缝合伤口。
毕竟现在的父亲比前面的五位父亲都要来得灵巧,每当欧芙洛希妮的身体有所损伤时,这位父亲总是非常非常温柔地为她修理。
就是这样,欧芙洛希妮和第六任父亲一起逃离领地,渡海来到英国。
「难过吗?」
「不会,已经习惯了。」
事实上对于这类的事,她早就习以为常。
她曾经因为遭到教廷放逐移居到偏僻的罗马尼亚;从遭到马尔他骑士修道会烧毁的威尼斯商馆中逃脱;在商工会议的佣兵威胁下流落在莱茵河沿岸的各个都市;有段时间虽然在伊比利半岛拥有自己的庄园,却同时遭到哈布斯堡王朝与回教徒的敌视……第三任的父亲甚至被人列举了宣扬异端、与恶魔缔结契约等将近两百条罪状,最后送上火刑台。
这次则是被几乎吞噬欧洲所有财富与土地的怪物拿破仑·波拿巴给盯上了。
「拿了人家的东西逃走,果然还是不太好啊。」
父亲是个相当大而化之的人。
在法军远征埃及时,拿破仑曾向巴黎的法兰西学会征调大批的学者与之同行,父亲就是当时受到招聘的学者之一。
当时父亲在学术上创造令人赞叹的功绩,包括在罗塞塔村发现刻有圣书体的石碑,以及发掘出圣甲虫和木乃伊等大量的陪葬品。
「结果因为向英国投降,那些东西全都跑到大英博物馆了。到头来在远征埃及过程当中得到的东西,只有打着万灵药的名号在贵族之间流行的木乃伊肉还留在法国人手里。」
「有效吗?」
「怎么可能有效。顶多就是用来防止腐败的各种药品和香料多少有点效用吧。」
不知是为了给那个自以为是的法国皇帝一点颜色瞧瞧,还是因为学者特有的研究欲,父亲竟然把发掘出来的部分贵重物品私自拿了回来。
那么对方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欧芙洛希妮虽然这么想,但是父亲自有他的想法。
「无论是多有用的利器,摆在不懂得使用方法的人手里也只是废物。他们没资格拥有那个东西,由我,不,由你来拥有才是最好的。那个东西必须在你的手中才有意义。」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自从有了那个东西,你的状况不是变得很好吗?」
「是。」
说来的确不可思议。自己的身体变得比以前轻盈,关节的动作更加柔软,肌肉更加强健而且伸缩自如,五官更是变得极其敏锐。
感觉就像百年前的自己(虽然已经不太记得)
父亲说过,英国是唯一能够与强大的法国抗衡的国家。听说国情比较先进,应该不会用奇怪的理由当藉口迫害他们。
要是安稳的生活能长久持续下去就好了……
当然,安稳的生活没有持续太久。
「正因为无法长久,安稳的价值更胜黄金。」
如果是之前的父亲多半会这么说,只是第六任父亲在移居英国后的第十六年冬天,在牛津大学的教职员室里过世了。死因是年事已高,以及经常服用各式药物导致心脏动脉衰弱。
现在的第七任父亲——他正是安稳生活的终结者,也可以说是不稳定的化身。
「我决定要去美国。」
「要搬家吗?」
「是啊。」
「美国在哪里?」
「你没听过新大陆吗?那里直到不久之前还是大英帝国的一部分。只要把老师的遗产和房子卖掉,我就可以买到船和经营公司的权利。」
充满野心的视线似乎穿透发黑的壁纸,锁定大海的另一头。所谓的老师是指前一任父亲,第七任父亲是他的养子,曾经协助前任父亲的研究,最后成了欧芙洛希妮的新父亲。
「那里的土地就算是好几百亩也不用多少钱。若是在那里开农场种小麦再卖到这里,可以获得几倍的利益?只要用自己的船运送,我们连那些愚蠢的手续费也不用付。」
新的父亲还很年轻,而且非常聪明,前一任父亲似乎十分看好他的将来。然而他对学习和研究和欧芙洛希妮的身体都没有兴趣,只是不断投入各种买卖,而且每次买卖之后他们都会搬家。当然每搬一次家,他们的新家就会变得更狭小、更破旧,前任父亲珍藏的各种书籍和古董也跟着一样一样消失。
即使如此,欧芙洛希妮只能默默跟随这位父亲,因为那是她唯一能依靠的对象。
「那么什么时候要搬家呢?」
「明天吧。」
「那我也得赶快收拾行李了。」
「这个啊,没关系。」
欧芙洛希妮露出不解的表情,父亲用下巴指示一旁:
「你就到那个东西里面睡一会儿吧。」
「那个东西吗?」
每当风吹得窗户喀喀作响时,窗帘就会被吹起,透过窗帘的缝隙可以看见横躺在庭院里的长形木箱。
那是个棺材。
在长方形的黑暗空间里闭上眼睛,少女开始思考。
说睡一会儿,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才行?
黑暗之中,一阵微弱的说话声传入耳里。
「我也不要你出高价,只要能抵销先前欠的钱就满足了。」
是父亲。
「只是我说你啊,这个东西能拿来卖钱吗?」
「这可是那位绝世炼金术师兼名医的史图迪翁男爵的遗物啊。」
「唔……帕拉塞尔苏斯的弟子史图迪翁的后裔啊。竟然雇用骗徒担任客座教授,看来我国的大学与找来卡利奥司特罗的法国宫廷没有两样啊。」
「少废话了,买不买,一句话。」
「买了。伦敦的蔷薇十字协会似乎正在收集这种东西,土耳其和中国的贸易商多半也对这个东西有兴趣。」
「就这么决定了。这样我也轻松多了。」
「倒是先不管什么炼金术还是死灵法师之类的,到底是什么人会想到把这样一个女孩的尸体保存好几百年?」
「谁知道。别管那个了,记得给我现金。」
女孩?尸体?呃,是在说我吗?
把遗产卖掉原来是……这也是太过分了。
干脆就这样永远沉睡算了。不管是要把我卖去外国,还是分解焚烧,还是摆在大英博物馆展示都随便了。我不管了。
赌气的欧芙洛希妮就此沉沉睡去。
「大小姐。」
如同深海的黑暗中,有个声音像火花般迸了出来。
—听过的声音。
原本只是具美丽尸体的少女,睫毛像是被受到微风吹拂开始颤动。
眼睑缓缓上升,映入眼帘的眼睛呈现黄昏的颜色。
「如何?身体有哪里不对劲吗?」
面对侍女的询问,樱桃双唇微微开敔,说出第一句话:
「PEACE.」
如果天使会说人话,祈祷中的人们一定会到这个声音。
从棺材当中举起的雪白右手比出V字手势。
「老掉牙的反应。」
「因为我是老太婆啊。」
少女露齿微笑,露出恶作剧的表情,然而这毫无疑问是属于欧芙洛希妮的表情。
她确实换了一张脸。虽然和原先的脸相比就像双胞胎姊妹,但是五官的细节还是有着明显的差异,而且没有半点伤痕。三百年来附着在脸上的不幸、恐惧、升降、孤独,还有各种隐晦的阴暗情感,如今都像经过刷洗一般从脸上消失。
微微上扬的灵动双眼,还有翘起的双唇给人奔放的感觉,仿佛散发出有如小恶魔的香甜气味。
即使如此,依随在那个表情中的柔和气氛,毫无疑问是欧芙洛希妮独有的。
原本空荡荡的容器里,如今已有灵魂进驻。
「请您坐在那里。我为您缝合伤口。」
「嗯。」
一边用双手固定头部以防滑落,欧芙洛希妮小心地撑起新的身体,从棺材中走出来。
她坐在旧风琴旁边的椅子上,把切断部位的处理工作交给艾玛。处理工作包括用铁丝和黏胶接合颈椎,连接肌肉,以及用针线缝合皮肤。
在这段期间里,欧芙洛希妮绯的红色双眸不断扫视躺在棺盖上的少女。
从旁人的眼光来看,这是个多么悲惨的女孩。
丑陋的疤痕,破旧的衣服,一只手缺了手指,喉咙的肉炸裂,一半的脸看起来好像石榴,身上随处可见轻微的烧灼痕迹,而且直到现在才发现脚趾甲几乎全部脱落。
欧芙洛希妮用视线不断触摸那副躯体上三百年来的新旧伤痕,同时沉浸在回忆之中。
那是在威尼斯接受手术时的痕迹、那是在立陶宛受到的剑伤、那是被德意志骑士修道会的人射穿的箭痕、那是屋子烧掉时受的烧伤、那是在西班牙被神圣厅的异端审问官拷问时受的伤、那是被瑞士佣兵用枪射的伤、手掌上的伤痕是握碎胡椒瓶时造成的,当时父亲大人还帮自己缝合伤口:
脑中忆起针线穿过肉体的温柔感触,欧芙洛希妮不自觉地握紧手指。
散发贝壳光泽的指甲微微陷入有如石膏的全新手掌中。
无论是讨厌的还是美好的回忆,全都牢牢纪录在那副身体中。欧芙洛希妮下定决心,绝不让自己忘记这些回忆。
「结束了。」
艾玛把工具收进包包里,同时拿出怀表。那是从这个仓库里借来的东西,是东京大学的前身,第二局等学校的好学生才有资格获赐的银制怀表。
「约定的三十分就快要到了,看来人类不希望和平解决。」
「你不也是一样吗?」
「您说笑了。我不喜欢与人起争端。可以的话,我希望他们可以自杀。」
「你、你说这是什么话!」
欧芙洛希妮把双手搭在侍女的肩上,凝视对方的脸说道:
「自杀很对不起生下自己、把自己养育长大的父母。就算你以为全世界没有人了解自己,但是一定有人因为你的死感到悲伤。而且只要活下去,最后一定会有好事发生。不是我在自夸,我所经历的那些可怕遭遇,要是换成普通人早已死过八百次,可是我一次也没有想过要自杀。虽然也做不到就是了。」
「您说得很有道理,但是被您这么说我也很伤脑筋。」
「……咦?」
「因为我丝毫没有自杀的打算。」
「我想也是。」
「那么刚刚那段掺杂自身经历的演说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
面对露出不悦眼神的艾玛,欧芙洛希妮显得有些疑惑。
艾玛的扑克脸浮现一抹不安。
「看来您还没有习惯新的身体,所以脑袋运转有点迟钝……应该说转动轴歪了。」
「是、是吗?」
「好吧,反正原本头脑就没多好,就算稍微有点故障也不会有太大影响。没事的。」
「……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分得出你是不是在说我坏话喔?」
艾玛感觉欧芙洛希妮那张天真无邪的笑脸里隐隐散发逼人的气势,只能别开视线,尴尬地咳了一声。
「我想那只是暂时不适应。倒是已经过了三十分钟,时间到了。」
「再等五分钟怎么样?也许对方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
「我们也有不得已的理由,也许我们必须和他们争夺这五分钟的时间。」
什么意思?欧芙洛希妮无法判断侍女话中含意,此时一张摺起来的纸交到她的手中
打开一看,那是大学与周边环境的地图。
「大小姐,请您跑吧。」
「嗯?」
八月的黎明来得很早。
若是信任气象厅的公告,这个季节太阳应该在五点之前露脸。
但是此时此刻的须藤裕纪还身处黑夜之中。
头上纵横交错的树木枝叶吸收拂晓的微光,只有极为少量的光能够到达地面。
一路上十分阴暗,但是清冷的空气给人的感觉十分畅快。风带走身体的热度和汗水,森林里的湿气也滋润了干渴的喉咙。
「自从高中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啊。」
配合踏过柏油路的双脚节奏,裕纪自言自语。
在奔跑中发出声音难免打乱呼吸节奏,但是沉默更令人难受。
「可恶,果然还是退步了。」
从大学的后门出来到现在还不到二十分钟。回想高中时代,自己在田径社每天的晨间锻炼都要跑上三公里,然而如今怠惰的大学生活,似乎已经把自己的下半身的肌肉和肺活量都消磨殆尽。
「算了,反正只有下坡也挺轻松的。」
虽说沿着山坡往下跑时,只要跨出脚步就能前进,但是这么做对膝盖的负担很大。
只靠双脚沿着距离最短的这条车道,从大学到最近的人家只要三十分钟,然而现在看来要跑完这段路会比想像中的辛苦许多。
但是他不能停下脚步,现在每一秒都和生命一样重要。
只要看到山脚下的商店街,不管是便利商店还是菜贩都好,都得赶紧找到电话报警,叫人过来帮忙。已经没有时间向警察解释事情原委,总之要叫警察多派点人过去大学。
这就是裕纪的责任,同伴们的安危全都担负在他的肩上——不,应该说是脚上。
「这简直是《跑吧!美乐斯》嘛。」
自己比美乐斯轻松的地方是不必担心回程,取而代之的是等待处刑的塞里努丢斯有四个人,而且其中一人已经被绑在十字架上,枪尖抵着腹部准备刺进去。
「昌弘……可不要被杀了。」
「放心,他没事喔。」
「这样啊,太好了。」
松了一口气之后,裕纪随即感到心脏快要爆炸。
「你、你怎么过来这里的!」
「怎么过来?当然是跑来的。」
跑在自己右边的少女任由绑成两束的银发随风飞舞,用不解的眼神朝这里眨眼睛。那张清纯的脸庞位在比裕纪高上许多的地方。
她的裙摆随着跳跃翻动,细长的双脚没有穿鞋。看着她赤脚踏着路旁的护栏前进,裕纪感到眼前一阵发黑。
「裂嘴女会用六十公里时远奔跑的传说也许是真的……」
「我的嘴巴才没有裂开。」
「不是说你,那是有关妖怪的传说……现在不是慢慢解释的时候。你别过来!」
有点陷入疯狂的裕纪用力挥手扫过欧芙洛希妮的脚,把她从护栏上打落到车道外侧的断崖下——这种事当然不可能发生。
欧芙洛希妮纵身一跃,像个飞越刀山的轻功高手一般,轻而易举地重新落在护栏的白色铁板上。
「唔哇!」
失去平衡的裕纪双脚一绊,整个人摔倒在地,在路上滚了一圈,穿过护栏下方的空隙来到空中。
底下是落差十公尺以上的悬崖。
青年在不情愿的情况下跳崖自杀,救了他的是两只纤细的手。
抓住衬衫的后领,提着比自己还重的裕纪倒吊在空中。欧芙洛希妮弯曲膝盖,双脚的趾头抓住护栏。如今两个人的重量全都靠这十只小小的脚趾支撑。
「你没事吧?请不要这么冲动。」
「…………」
「哟、咻。」
欧芙洛希妮像是在帮助幼儿学习站立,让脸色苍白的裕纪在路上重新站好。然后她双手扠腰,表情严肃地开口:
「我告诉你,不可以这样糟蹋生命喔?」
「……谢谢。」
「不客气不客气。」
难得可以向别人说教,欧芙洛希妮显得非常开心,同时又很难为情地挥动右手。
跳回路面的她有点客气地笑道:
「年轻的时候难免容易自暴自弃,可是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得不到神的赦免,更别说你的父母会有多伤心了。人生可以重新来过,无论何时都不会太迟。」
「呃……刚才不是自杀未遂,而是个意外。」
「咦?是这样吗?」
欧芙洛希妮惊讶地瞪大眼睛,裕纪直直望着她问道:
「你是那个僵尸女吧?」
「我觉得这个称呼很失礼,不过应该是吧。」
「你的脸……头发的颜色也变了?难道你的伤好了?那么严重的伤?」
「啊,你发现了吗?我换过身体了。」
欧芙洛希妮像是被朋友发现自己换了发型的妙龄少女,脸上露出腼腆的表情,双手抓起裙摆行个贵族的礼。
除了外貌的改变,裕纪似乎还能感受到微妙的变化,那是融合开朗和友善的魅力。
「你是来杀我的吗?」
「啊,虽然难以启齿,不过正是如此。」
「那么你刚才为什么要救我?」
「咦?」
「别管我不就好了?你要是什么都不做,我早就摔下悬崖变成尸体了。」
这么说来的确没错——欧芙洛希妮双手抱胸自言自语。
「嗯……啊,那个嘛,那叫英雄惜英雄,现在开始才是真正的决战喔。」
欧芙洛希妮的右手消失在腰部后方。
下一个瞬间,一把绑着缎带的斧头出现,仿佛啦啦队的舞棒画出一道银光,刀刃朝着猎物指去。
「我的人生到此为止啊。」
意外的是青年既没有大吵大闹,也没有逃走。被树影染黑的脸上,有的是恐惧与绝望与达观,还有微微的满足感。
看着对方一面后退一面从腰间的包包里拿出细长的圆筒状物品,欧芙洛希妮的身体一阵僵硬。
「可是我被你捉到这件事,就某种意义来说是在计划之内。」
蹲下的裕纪用右手将红色圆筒的前端与柏油路面用力摩擦。
随着白色的闪光,同时冒出充满化学感的粉红色火焰。浓得像水彩一样,颜色看起来好像有毒的烟雾接着喷出。
「炸、炸、炸弹?」
欧芙洛希妮惊讶得舌头都不听使唤。这个人类竟打算和自己同归于尽,自己才刚教导他要珍惜生命的。
「要切、切腹吗?要喊万岁吗?是神风特攻队吗?」
「你是三十年前的美国人观光客吗?」
「我、我出生在德国,我讨厌美国。」
「冷静一点,这个东西不是炸弹。」
「……咦?」
一脸快哭的模样,毫无意义地踏着脚步,眼睛和上半身不停乱动的欧芙洛希妮像个操纵者停下动作的人偶,瞬间停止不动。
这么说来那个圆筒只是不断冒出大量浓烟,完全没有要爆炸的样子。
「这只是个烟雾筒,是信号。」
「信号?」
啊。欧芙洛希妮愣了一下。
这个年轻人是为了寻求警察的帮助才下山。这是一场危险的赌局,如果能平安到达民家就算获胜,一旦被追上就输了。虽然拥有三十分钟的领先优势,但是他一定没想到和自己赛跑的对手有着超乎常人的脚力。
虽然是个危险的任务,但是他也可以得到相应的代价,那就是能够第一个脱逃。
无论如何,只要能比追兵早一步逃进闹区并且寻求警察的保护,安全就能得到保障。之后在警察到达大学之前,其他同伴仍然必须忍受恐惧和危险,只有他可以在别的地方让疲惫的身体好好休息。
结果是他赌输了,不过这不代表人类这一方已经落败。
「那是狼烟。」
「没错。我也没必要非得活着跑到警察局不可。」
「……天色还很暗,而且这里有树木挡着,烟没办法升得太高,还有山下城市里的人们这个时间应该都还在休息吧。」
「看来你误会了,这可不是联络外界的信号。该看的人自然会看到它。」
放弃自己的生命后,青年身上反而散发奇妙的威严。
欧芙洛希妮被这股气势所逼,轻咬一下嘴唇,同时感受到自己落于下风的焦虑。
必须问清楚才行。就在欧芙洛希妮正要开口时,另一个声音抢先一步发出疑问。
「那个烟是啥啊?」
声音来自一名年纪看起来将近四十岁的高大男子。
不只是身高,这个人肩膀宽阔,胸口厚实,白色长裤的大腿部分被肌肉绷得很紧。身上穿着一件品味令人不敢恭维的紫色开领花衬衫,再加上同样缺乏品味的显眼纯金项链。脸上的无框太阳眼镜与其说是用来辽蔽紫外线,似乎更是用来加强表情的气势。
从他用右手把颜色与长裤相同的西装外套拎在肩上,脸上挂着汗水的模样看来,这个人似乎正从山下往上爬。
「喂,小兄弟,不能把烟熄掉吗?」
「电、电话!」
「啥?」
「行动电话!你有吗?」
面对裕纪着急的紧张模样,男子先是一脸惊讶,但是马上用他剃得细细的眉毛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
「手机我有。」
他从外套的内袋里拿出一串大概五只的行动电话。
每只电话上都印着升龙和财神之类个性过头的图案,同时还挂着许多迪士尼和三丽鸥的角色玩偶。
「见笑了,这些分别是工作用、组长(老大)专线还有家人用。另外吊饰是我个人的兴趣。」
「请借我。快点!」
「冷静一点,小兄弟。你觉得我看起来像什么?」
「不就是黑道嘛。」
「没错,也就是所谓的帮派组织。向我们这种人拜托事情时可得小心一点啊。你没听过跟黑道借一元得还三元吗?」
「别管那些,快借我!」
「不行。不是我要欺负你,而是为了你的将来着想。不管过上多大的麻烦,都绝对不要找我这种人拜托事情。你去找别人吧。」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被男子粗壮的手推了一下,裕纪手中的烟雾筒虽然掉落,还是拼命大叫:
「你没看见那家伙吗?」
「嗯?」
「初、初次见面。」
好像大猩猩的巨大身躯似乎让欧芙洛希妮有些害怕,脸上只能露出僵硬的笑容。
「哎呀你好,初次见面。」
相较于那张光靠眼神就能让胆小的人吓到胃溃疡的狰狞面孔,男子有礼貌地鞠躬回礼,
然后马上抓住裕纪的脖子,靠近他的耳朵开口:
「——喂,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外国人?」
「比起这个,你应该惊讶的是小孩拿着大斧头这件不自然的事吧!」
「我最不会应付外国人啦。偷偷告诉你,我带着小弟去收保护费时,只要碰上对方是金发女人的日子,我都会紧张到全身僵硬啊。言语不通是很糟糕的事,一想到可能会让对方觉得日本人很失礼,我就会冒冷汗。」
「……你根本不适合当黑道吧?」
「有时候我也这么想,但是小兄弟,有件事你要记住,人不管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都要努力工作。虽说每个人都有不擅长的事,但在这种世道下又怎么能够挑剔。虽说工作不顺利的时候,很多人老是喜欢把错怪在运气和其他人身上就是了。」
叼着有些女性化的薄荷烟,男子拿起掉在地上的烟雾筒点燃烟头:
「老是在周围找原因的话,这个人就算不上是成熟的人。我说的可不是什么精神理论喔?人的一生就是与世界的战斗,但是人绝不可以被二分法的理论困住,那种对立只会产生摩擦,最后形成原理主义的不成熟想法。只要了解自己也是世界的一部分,那么不管是遇上多么没道理的事,或是多么残酷的人生,都一定可以甘之如饴。」
被抛开的烟雾筒用烟雾画出有如鱼类内脏的抛物线,最后落下山崖。
男子看着那道轨迹的模样,像个背负深刻心灵创伤的求道之人。
「既然出了社会,工作就是大人的义务。我不是在说税金之类有的没的东西,而是每个人都有义务为自己人生的方向负责。像小兄弟这种年轻人大概还没办法了解,工作赚钱养活自己这件事本身就是很辛苦的事。但是如果只把工作当成每天的例行公事,那人就跟死了没有两样,觉得自己是为了活下去才不得已工作的人,其实人生根本还没有开始。了解自己诞生在这个世上是多么幸运的事,知道自己的存在意义……永远把死亡这个终点放在心头思考自己的可能性,不断地去追求,这才是人生。」
男子轻轻抬头,穿过枝叶照射的早晨阳光令他眯起眼睛。
「喔、喔——」欧芙洛希妮一边发出感叹一边拍手。由于右手握着斧头,此时她只能发出噗、噗的声音。
「虽然太复杂了听不太懂,但是总觉得好感动。」
「不不不,别这么说,外国人。如你所见,我是个连父母都放弃我的黑道分子,没有什么可以在普通人面前自豪的地方。」
从男子的薄唇吐出的烟雾飘过裕纪和欧芙洛希妮的鼻头。
「但是现在,我必须对你们做的事是这个。」
收起行动电话的男子从外套里拿出另一样东西。毫不意外地是一把手枪,而且与警察用的不同,这把枪是自动手枪。
「碰到我算你们倒楣,乖乖放弃吧。放心,我不会杀你们,不过要是让你们去找警察就麻烦了,所以你们得跟我走。」
「我觉得倒楣的人其实是你。」
换做是平常,别说看到枪,光是这名男子的外貌就足以让裕纪吓得发抖。但是现在有个更加巨大的威胁就在附近。
裕纪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对于自己遭遇的险况毫无自觉的男子:
「你是在隔壁市区杀伤警察的帮派分子吧?新闻报导表示你正在逃亡,可惜你搞错逃亡的地方了。」
「什么意思?」
「我也有在电脑看到那件事,原来你就是犯人啊。你应该是田代先生吧?」
「既然你们知道那么多,那就更不能让你们逃走。你们是从前面的大学来的吧,我要你们往回走。」
面对枪口的威胁,欧芙洛希妮的表情亮了起来:
「要回大学吗?」
「没错。现在刚好放假,学校里的人应该很少吧,刚好适合给我这个通缉犯当成藏身之处。而且还幸运地让我碰上两个人质。」
「太好了!」
「呃,对你们来说应该不太好吧。」
「我现在必须马上赶回去才行,那个人就暂时交给你了。他在大学里还有朋友,请带他去找他们。我要早一步过去。」
「什么早一步……你有在听我说话吗?你也要一起过来。」
虽然手枪的准星对准少女的胸口中央,但是田代如同岩石的侧脸还是因疑惑而动摇。
欧芙洛希妮说的话对裕纪来说也是出乎意料之外。
「你打算去哪里?你不是来杀我的吗?」
「对不起,你就留到后面吧。而且现在看起来也不用担心你逃走。」
「……难道你……」
「我终于懂了。」
一半是在卖关子,一半在为对方感到惋惜,欧芙洛希妮露出微笑:
「刚才的狼烟不是用来求救,而是用来跟朋友联络的对不对?你的目的是到城里求救,然而这并不是唯一的目的。」
烟雾筒是告知裕纪行动失败的信号,同时也是让留在校内的三个人开始行动的举动。
裕纪的行动失败,代表欧芙洛希妮出现在那里,同时也证明在地下仓库里看守阿部昌弘的人只剩下艾玛。
到现在为止,裕纪既没有尝试逃亡也没有抵抗,而是若无其事地与眼前的杀人魔对话,为的就是牺牲自己,好为伙伴们争取时间。
「明明是尸体,脑袋倒是动得挺快的。」
「嘿嘿嘿,应该是因为换了新身体的关系吧。」
「但是不管你跑得再怎么快,现在赶回去来得及吗?你那个小个子的搭档也许已经被杀掉啰?」
「我这么说也许不太好,但是那个孩子可是一肚子坏水。」
欧芙洛希妮左手插腰,右手拿着斧头当成指挥棒晃动。
「也许有危险的反而是你的朋友喔?而且如果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会把你们全都杀掉。不管要花几百年的时间。」
与温和的举止相反,她的红眼露出凌厉的眼神。
裕纪不禁说不出话来。
欧芙洛希妮不再理他,飞身跳上护栏之后,向一脸搞不清楚状况,拿着手枪的田代鞠躬说道:
「那么那个人就拜托你了。请不要放他逃走喔。」
「那当然……呃,等一下,你怎么可以逃走?」
「开枪!」
「你说什么?」
「开枪啊,快点!」
面对裕纪像是要扑过来咬人的激烈表情,巨汉带着难以言喻的理性的脸变得严肃:
「说什么傻话,身为普通人的你可能不知道对人开枪代表什么意义,但是这种事不能凭着一时冲动乱来。」
「是黑道就不要那么多废话!你不开枪就把枪拿来!」
「不要乱来。」
口中说着不像黑道分子会说的话,在青年撞向自己胸口时,田代右手的手枪发出咆哮。
斧头立刻举起,刀刃的部分爆出刺眼的火花。
「呀啊!」
虽然挡住子弹,但是强烈的冲击让发出尖叫的欧芙洛希妮从护栏上往后倒。
「给我掉下去!」
裕纪的手从田代的腋下抓住粗犷男子手中的手枪,硬是扣下扳机。
连续两次的枪声在山谷之间回荡。
白色涂料伴随火花飞散,子弹只是把护栏打穿了两个洞。
那里已看不到少女的身影。
「你干了什么好事!」
岩石一般的拳头击中裕纪的脸颊。丢下倒在地上的裕纪,田代冲到护栏旁边,把身体探了出去。
视线移到悬崖底下,那里没有出现他所预料的悲惨情景。
欧芙洛希妮正吊在车道下方不远处。
「你、你没事吗?」
「是的。让你担心了。」
手中的斧头挂在从峭壁上长出的树上。
「你等等,我去找可以当绳子的东西……」
「啊,不必麻烦,我这就告辞。」
「什么这就告辞,你……」
男子的困惑因为欧芙洛希妮的行动变成惊愕。
并拢的双脚用力往上一踢,身体像钟摆一样摆动,最后靠著作用力和离心力飞上空中,看起来就像体操选手。
左手抓住在田代头上开枝散叶的橡树树梢,在那里再次积蓄力道,这回飞得比上一次更高更远,然后降落在峭壁中间另一棵树的树干,距离这里已有二十公尺。
树叶飞散,树干有如钓竿一般弯曲。
将那股弹力做最大限度的利用,欧芙洛希妮再次跳跃起来。
她的身影就像展翅高飞的猛禽,瞬间就从田代的视线范围里消失无踪。
「……好轻盈的动作。」
「这下子你总算搞清楚那家伙是什么了吧?」
「是啊……她是前来日本表演的俄罗斯大马戏团团员吧?」
「嗯,完全不对。」
「我想也是。我没听说俄罗斯大马戏团来到日本的消息。」
田代耸耸肩膀,把因为汗水而滑落的太阳眼镜推回去,裕纪在他之前迈开脚步,往坡道上方走去。
田代的右手伸向他,同时还有发出烟硝味的枪口。
「你要去哪里?」
「你不是要带我到学校吗?」
「你还挺看得开的。不逃走吗?」
「反正你也不会放我到镇上吧?既然如此不如赶快回去,我得去救昌弘——救我的朋友才行。」
吐出的唾液把树荫下的泥土染成红黑色。裕纪在刚才被田代粗壮的手痛殴时咬破嘴巴。
虽然担心昌弘还有修一郎和真子,但是现在自己只能做当下能做的事。而且欧芙洛希妮没有注意到那个烟雾筒还有另外一层意义。
那方面应该已经开始了。
「没必要用跑的吧?」
「我在赶时间。」
「看来你有什么隐情。和刚才那个外国人有关系吗?」
「是啊,你也已经被卷进来啰?」
「我已经知道那个女孩不是普通人,不过详细情形等到了大学再告诉我吧。毕竟难保不会有人注意到刚才的烟雾筒跟枪声。」
田代把外套的袖子绑在腰上,用与巨大的身躯不相称的加速度追过青年。
由肌肉形成的倒三角形背影在蜿蜒的山路越跑越远。
「再拖拖拉拉的,我就把你丢下了。」
「……你可以把我丢下吗?」
这样还要我这个人质做什么?裕纪有些哭笑不得,但是终究没能果断到立刻逃离这个手中有枪的对手。
这里不愧是建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的建筑物。
地下的仓库里陈列着撷取自数十年时间的文化片段,俨然是一座民俗资料馆。
「你从刚才开始在做些什么?」
「我不认为我有必要告诉你。」
「别这么冷淡嘛。现在我们可是在密室里两人独处。」
「那么我就告诉你,我正在进行杀你的准备。」
「我想也是……」
双手被反绑,背靠巨大木头架子坐在地上的青年露出一副早知道就不要问的表情。
「虽然多半没用,不过还是说一下好了。杀了我可是很划不来的,至少有什么万一时还能拿我当人质吧?」
「我知道,所以现在不会杀你。」
艾玛把翻遍整个仓库找到的各种物品排列在纸箱上,开始仔细检查。
打火机用的煤油罐、旧式的瓦斯炉、好几个瓦斯瓶、炭炉,装满一个塑胶袋的黑色块状物是木炭。虽然比较想要的是煤砖,不过毕竟不可能刚好在身边找到所有的工具。
「一氧化碳吗?」
「对。这是种致命性高,而且不需要特别技术就能制造的毒气。在这种密闭空间里很容易就能造成不完全燃烧,相信可以发挥最大的效果。而且一氧化碳无色无臭,完全不必担心会被你的伙伴发现。」
「你打算逃走吗?」
「不。大小姐离开这里已经快要十分钟,如果那些人类全都舍弃你逃跑,现在一定全部死在半路上了。不过我想他们不会做那种有勇无谋的尝试。」
「我想也是。求救的代表一个就够了,其他人还是躲在安全的地方比较好。」
「是的。不过如果多少有一点勇气和智慧,他们一定会过来这里,趁大小姐不在的时候救你。」
「……那些家伙会做这么危险的事吗?」
「谁知道。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他们的个性吗?你的友情到哪里去了?」
「我没有怀疑友情,不过他们也只不过是学生,又不是警察或军队。」
「或许他们会来找我们交涉也说不定。既然大小姐不在,他们在精神方面是处于优势。总而言之,考虑到他们有那样的可能性,我得做些应变措施。」
艾玛把木炭放进地板上的炭炉里,再倒进打火机用的煤油,然后用小小的拇指摩擦握在双手中的ZIPPO打火机的打火石。
「呀……!」
蓝色的火焰以超乎预期的气势扩张,艾玛吓得跌坐在地。
「你还好吧?」
「……我太低估煤油的燃烧能力了。」
感受背后昌弘带着嘲笑意味的视线,艾玛动作俐落地站起身来,拍拍屁股的尘埃。沾在黑色裙子上的白色脏污看起来特别显眼。
「果然是个小朋友。不要玩火比较好喔。」
「感谢你的忠告。很可惜我的年纪比你大。」
艾玛的耳朵红了,不过还是面无表情地等待火势变小,然后用纸箱盖住炭炉。纸箱的把手处有洞,氧气的供给不成问题。
幸好欧芙洛希妮不在现场,不然目击到艾玛失态的人肯定马上变成其他世界的居民。
「利用一氧化碳中毒让我升天也就算了,可是你自己要是也待在这个房间里,不是也一样危险吗?还是说你想跟我殉情?」
「我没有那种打算。我的身体构造和你们不同,不是靠血液中的血红素搬运氧气,一氧化碳对我是无害的。」
然而对人类来说,这可是空气含量达到0.15%就足以致人于死的危险气体。就算没能致命,也会因为急性中毒造成呕吐、神经痲痹、昏迷等症状,使得行动能力严重衰减。
「这不公平嘛……」
「没这回事。以生物——我不确定这样的称呼恰不恰当——的性能来说,我比人类来得脆弱许多。比体力的话我很明显没有胜算,现在的我只是选择对自己有利的方法。」
「就像我们把你当成诱饵引大小姐上钩一样是吧?」
「正是如此,接下来我只要等待就行了。」
艾玛拉过来一张风琴用的椅子,姿势端正地坐下。
就像是参加有名私立小学的面试一般面对青年
「是你会先死,还是你的伙伴会先来,又或者是大小姐早一步回到这里,等会儿我们就能知道答案了。」
「还有一种。」
青年突然挺直腰杆,艾玛立刻提高警戒。两人之间的距离相当远,而且他应该不可能脱离那个朴素厚重的陈列架。
昌弘俊俏的脸孔开始扭曲。
原以为那是因为愤怒,但是艾玛很快理解并非如此。
「还有一种可能性不是吗?」
高度几乎到达天花板的架子严重倾斜,木材发出叽嘎呻吟。
绑住昌弘的绳子穿过架子的直板绕了无数圈,无论多么有力气的男人都不可能扯断绳子逃脱。然而只要能够破坏架子,那么至少能够得到行动的自由。
昌弘靠着用背部推倒架子做到这一点。
声音非常响亮。
高二·五公尺,宽度五公尺的陈列架,以及陈列其上的各种物品一起倒向地面,强烈的震动几乎可以说是一场局部性的地震。
无数的瓶子破碎,福马林四处飞溅,仿佛橡胶的灰白色胎儿、人体器官还有各种小动物纷纷逃了出来。三叶虫的化石标本摔成两半,鹦鹉螺的壳缺了一角,羊齿植物散成碎屑,缝在盒子里的数万只蝴蝶和甲虫一齐在地板上跳跃。翻滚的尘埃之中,色彩艳丽的浮世绘、春宫图、明治时代的报纸和锦绘漫天飞舞。
倒下的架子把旁边的架子也一起撞倒,将下头的许多纸箱和箱中物品一起压扁。
远处的管乐器不断发出共鸣,像在主张震动的强烈程度。
「太粗鲁了……」
「抱歉啦!」
塞住双耳,忍受巨大的噪音,缩起脖子躲避空气震动的艾玛惊讶抬头。
白色的皮凉鞋踢中她的下巴。
「借用一下。」
向连同椅子倒向后方的艾玛说了一声,昌弘用凉鞋踏住掉落在地的打火机,接着用脚尖灵巧地把打火机踢上半空。然后把腰一沉,让飞过头顶的打火机落在身体后方的手上。
对付便宜绳子的树脂材料,高温比刀子更有用。
「好烫好烫。」
塑胶纤维逐渐融化。
「呜……」
现在不是倒在地上的时候。看着口鼻流出的血液滴在地板画出紫色的水珠图案,艾玛好不容易站了起来。
然后她默默抓起一旁矮架上的玻璃花瓶,朝对手丢了过去。
「真危险。」
被年轻人一脚踢离原来轨道的艾米里·加利仿制品掉落在地,化成无数的水晶雨滴。在他被碎片逼退的瞬间,艾玛往前冲去。
她像只敏捷的小动物,压低身体用肩膀撞向对手。
咚!强烈的冲击传来。举在腰部高度的锐利水果刀埋进男子的腹部。
「……很遗憾。」
刀刃在几乎接触到衬衫的腹部之前停下,昌弘的双手抓住艾玛双手的手腕。
「要是你再有力气一点就危险了。」
「我说过了,我的身体能力逊于人类。」
「看来是这样。」
「啊。」
艾玛秀丽的脸孔转向后方,露出有如鱼肚一般洁白的喉咙。承受不了压迫手腕的握力与施加在肘关节的重量,刀子掉落脚下。
「真的很细,好像一下子就会折断。」
仿佛追求空气的少女仰头向上,痛苦的动作加上颤抖的半开嘴唇似乎勾起男子的施虐冲动。每次加重手上的力道,艾玛的身体就会跟着痉挛。然而一边欣赏艾玛的模样一边把脸靠上去耳语的昌弘没发现他犯了错。
因痛苦而溢满眼泪,凝视天花板的金褐色眼珠在敞开的双眸中转动,对准他的侧脸。
艾玛的上半身瞬间像弓一样弯曲,紧紧抱住青年的身体,发出摩擦关节的刺耳声响。
「你、你这个小鬼!」
膝盖用力撞上腹部,把艾玛娇小的身躯踢飞。
艾玛的身体撞翻乐器,发出带有音乐感的噪音。她毫不在意脱臼的右手肘,趴着拨开散落地上的法国号、长号和木琴,往房间深处爬去。
满身尘埃与汗水与鲜血,朝阴暗处匍匐前进的艾玛,牙齿咬着好像贝肉的东西。
那是人的耳朵。昌弘的左耳被咬掉了。
「……可恶,好痛……看看你干了什么好事,喂!」
发出惊人惨叫的昌弘左肩染成一片鲜红,压住侧脸的手指缝隙流了不少血。
忍受剧痛的昌弘头上传来清脆的破碎声。
空间里所有的色彩随即染成一片漆黑,断成两截的白色玻璃管掉在一旁的地上,成了四散的碎片。
「你竟然把日光灯……跑到哪里去了!快给我滚出来!」
「好老套的恐吓。我没有理由出去吧。」
房间的一隅,艾玛·V藏身在手持长枪伫立的西洋甲胄背后,用对方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口中同时咀嚼那只耳朵。
忍受刺激右手肘关节的间歇性疼痛,艾玛用最快的速度解开工作服的钮扣。鼻血也得仔细擦干净才行,因为颜色与人类的血液不同。
「身体组织的样本这样就够了,再来——」
再来只能期待楼上的人类听见这阵骚动之后。能够快点赶来。
要是此时欧芙洛希妮在这里……这是不合逻辑的愿望。就算以她的脚力,也不可能如此迅速地完成工作回来。
撇开打扫房屋的工作不谈,自己应该是专门负责动脑才对,没想到现在竟然得做如此野蛮的事……
敲门的声音传来。
拳头轻敲金属板的声音。这不代表欧芙洛希妮回来了,因为敲门的次数与事先说好的暗号不同。
「……谁!」
「是我。」
昌弘冲到门边,犹豫了几秒才开口询问。门外传来的回应是少女冷静的声音。
「真子吗?」
昌弘的身体从紧张之中解放,背靠门旁的墙壁,整个人就此放松。
「等等,我现在开门。」
「你先等一下。」
「什么?」
打开门锁,正要转动门把的手就此冻结。因为真子的口气有如冰雪。
「我叫你先不要开门。」
「为、为什么!其他人呢?裕纪和由衣,还有老师呢?」
「我在这里。」
修一郎的语气还是一样毫无危机感。
「老师,裕纪他们怎么了?」
「他们没过来。出去做别的事了。」
「笨蛋,不要泄漏情报给敌人。」
「敌人?喂,你开什么玩笑。」
「你为什么可以自由行动?既然被她们捉住,应该被绑着吧。那个扮成女仆的小鬼跑到哪里去了?」
昌弘终于意识到这个无聊的误会。看来真子怀疑他是在艾玛的威胁下回答她们,为的是让他们放松警戒心,把他们引到室内。
面对这种现况,会有如此怀疑也是正常的,但是现在没有时间好好向他们解释了。
「无聊。枉费我千辛万苦以人质的身份演出起死回生的大逆转。」
昌弘转动把手推开铁门,房间内外的空气立刻激烈对流,各种气味混在一起。鲜血、尘埃、铁锈、福马林、木炭的焦臭、洗发精的花香,还有真子略带果香的体味。
「退后。」
「等、等一下。」
「我叫你退后。」
少女手中的手枪否定昌弘的强烈抗议。
「好凄惨啊。」
「就是说啊——那个小鬼在我的耳朵上咬一口,痛死了而且流了好多血……」
「我不是说你,是这个房间。」
可怜地求取同情的昌弘发现真子锐利的蓝眼不在自己身上之后,不禁感到失落。
「你就不能稍微高兴一点吗?」
「是啊,你还活着真好。成了敌人的俘虏,给我们添麻烦的感觉如何?」
「就算你这么说……」
「这么说来,我倒不知道你有个双胞胎兄弟。」
「咦?」
昌弘顺着真子的视线回头看去,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像是砖墙一般堆得整整齐齐的纸箱后头,一个身材修长的美青年踩着虚浮的脚步走了出来。那是阿部昌弘。
但是这位双胞胎兄弟身上没穿衣服,只用一块随手捡来的白布缠在腰间。身上到处是怵目惊心的瘀青,而且右手还脱臼了。
「骗人……」
「真子,不要被骗——」
「——那家伙是冒牌货。你想这么说吧?」
真子抢先说出第二个阿部昌弘要说的话,脸上露出一抹冷笑。
「不对,真子,那家伙才——」
「——那家伙才是冒牌货。你想这么说吧?」
「啊,嗯,对。」
「老实说,我分不出哪边才是真的。怎么样?」
「我看起来也是同一个人。这里太暗了。」
面对妹妹抛过来的疑问,修一郎用不怎么热衷的眼神在两名青年之间来回观察。
「开、开什么玩笑!我才是正牌的。」
「不要过来,我开枪啰。」
「别这样!你看看那家伙,没穿衣服怎么想都很怪吧。他是那个矮子女仆,一定是那家伙假扮的。」
「如果那是事实,这个能力就太出色了。是光学伪装吗?还是像章鱼之类的水栖生物一样的拟态呢?」
修一郎的眼光突然变得异常热心,想亲手触摸实物的欲望使他的双脚蠢蠢欲动。
虽然他专攻的领域不是自然科学而是人文科学,但是对于知识的好奇与贪婪或许是成为研究者的必要条件。
一面注意人类的动向,艾玛——以阿部昌弘模样的模样开口:
「我的衣服被那家伙抢走了。不要靠近那家伙,他打算伪装成伙伴趁机杀了你们。」
「胡说八道!你们看,我可是受伤了。」
「那边的你也受伤啰。」
真子非常冷静。她与两名青年保持一定的距离,双手握着的手枪毫不松懈地举起,看起来就像被半径两公尺的真空球体保护在中央。
艾玛必须设法进入那个真空领域。
如今在这个地方,真子就是女王。
能够得到这个女王庇护的只有其中一个阿部昌弘,另一个注定要死在这里。两人的命运将由辩才和时间来决定。
没错,对艾玛来说,时间非常有限。
「我知道了,这种时候只能这样了。」
事已至此,昌弘——当然是本尊——终于从失落之中振作,恢复他平常的模样。他耸耸肩膀,动作中带着自信与吸引人的魅力。
「当鲁邦三世乔装成钱形警部时,我们该怎么做才能拆穿他?」
「把脸上的面具剥下来。」
「可是你既不想靠近我也不想靠近那家伙。那么不接触就能区分真伪的方法呢?你可以问问题,答不出来的就是冒牌货,很简单吧?」
「那么慈运理就任苏黎世大教堂教会司牧司祭的时间是西元几年?」
「……慈运理是谁?」
「一五一九年。慈运理在一五〇五年取得巴塞尔大学的硕士学位,在格拉路斯、爱因希登两地担任司祭。」
「答对了。也就是说你是冒牌货。」
「等等、等等、等等!」
像是要把指向自己的枪口擦掉,青年左右挥动双手:
「问、问这种有如电视猜谜节目的问题太奇怪了吧!」
「这应该是在哥哥的课堂上学到的内容。而且另一个你也答出来了。」
「应该问些更私人的,只有朋友才知道的隐私问题吧!」
「不行。」
「为、为什么?」
冰山女王的回答毫不容情,此时的昌弘仿佛竭力主张自己无罪的囚犯。
「我跟你昨天才第一次见面,以前根本不认识你。我不知道应该问你什么问题,也无法判断你的答案是不是真的。」
「那么老师来问。」
「我也只有在每个星期一次的课堂上见到你……要是须藤或皆川在的话就好了。」
众人失去解决问题的手段,这同时也是趁虚而入的机会。
「在这里大眼瞪小眼也不是办法,不然我们先到上面?」
提出这个要求是艾玛的赌注。
「既然你们怀疑我,我也不会抵抗。但是上面至少比较亮,要问话也比较容易吧。」
「这么说来这个房间很危险,小心一氧化碳中毒喔。」
在两个阿部昌弘的警告之下,真子的视线快速扫视。陈列架崩塌时,当成盖子的纸箱被风吹开,露出下面的炭炉。
艾玛已经抛弃用一氧化碳杀死人类的计划。在大门敞开的状态下,无法期待靠着不完全燃烧产生足够的一氧化碳,而且现在更重要的是上到楼上,再伺机寻找逃脱的机会。
因此她首先得设法走出这个地下仓库。
然而女王发出残酷的宣言。
「虽然分不清是哪一个,但是我不打算让怪物活着到外面。」
真子如此笑道。
如同其他年轻少女的灿烂笑容,让人看见洁白的牙齿。
那张清澈的笑容溅满属于生命的鲜红色。
单调的枪声响起,鲜血从青年的左胸喷出,空气弥漫红色的雾气。心脏遭到子弹破坏的同时,昌弘修长的身体轰然倒地。
「这下子结论出来了。」
弹匣已空的手枪被扔到地上,真子温和的笑容转向剩下的青年
裸露的肩膀不停颤抖,那是恐惧与肉体面临极限造成的现象。
他的膝盖弯曲。
「俗话说幽灵的真面目,往往只是一团枯草。」
带有肉桂香气的水蒸气从青年背上冉冉升起。
热气与水分排出的同时,身体组织不断抖动。当他再次抬起头来,裸露的身躯已经属于看起来顶多十岁的纤弱少女。
「……这种情况应该说枯草的真面目是幽灵。」
「也许吧。」
微微张开纤细的双脚,抬起尖削的下巴,有如克林姆笔下的玛丹普利马威西一般伫立的少女露出无畏的笑容。
「我实在想不到你会毫不犹豫地杀死自己的伙伴。」
「哎呀,你误会啰?我根本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他,所以才用了最合理的手段。鲁邦三世扮成钱形警部时,不是都要等真货倒大楣之后才会恢复真面目吗?」
「很抱歉,我不知道亚森·罗苹传了三代。」
「而且外表完全是个日本人呢。」
真子的脸为什么在这种时刻看起来如此亮丽又充满生命力呢?她跨过自己亲手杀害的人类尸体,右手推出美工刀的刀刃。
艾玛认清自己的命运。
但是她丝毫不打算乖乖当一只待宰的羔羊。
她一面计算真子的脚步,左手同时悄悄滑过地板,握住摸到的金属棒。那是和乐器放在一起的谱架支柱。
「只有一只手也想打?」
「是的。」
起身的同时,艾玛的左手用力往横一挥,贴着地面回旋的金属棒击中炭炉。
倒下的陶制容器吐出大量烟尘,灼热的炭块四处飞散。
当真子举手保护眼睛的瞬间,艾玛使出浑身的爆发力奔跑。
目标是前方。
只要能闯过眼前的少女这关,对手就只剩下门旁手无寸铁的哥哥。
然而就在通过真子身旁的刹那,艾玛的脚踝被穿着黑色皮鞋与同样颜色长筒袜的脚一扫,整个人扑倒在地。
「你想去哪里呀?」
「咕……」
跌倒时的冲击让脱臼的右手前半段弯向奇怪的角度。咬紧牙关忍受疼痛的电流,艾玛把扑倒的身体急速翻转。
同一时间,某种沉重而温暖的东西重重落在她的腹部。
艾玛闷哼一声,眼前出现真子愉快的笑容。以天花板为背景,毫无杂色的黑发蒙着一层厚厚的灰。
「很烫耶。」
声音之中带有一丝雀跃,跨坐在侍女腹部的灰姑娘,有着一张令人打从心底深处发冷的美丽脸庞。
右手拿着银光闪闪的利刃,左手的五根手指紧紧抓住朝自己的脸飞来的炭块,空气中带着牛排的油脂在铁板上蒸发的气味。
「……你很重,可以请你让开吗?」
「这不是该对女性说的话。」
「啊!」
艾玛裸露的身躯一阵颤抖,真子的左手紧紧压在尚未发育的双乳之间,还带有火焰颜色的炭块被她狠狠压碎,冒起一阵白烟。
真子有如雪白珍珠的皮肤也被烫得严重溃烂。
她的手指在激烈颤抖的艾玛身体表面爬行,聚集汗珠的手指接着移向双唇,水蛭一般的舌头舔食水珠。
「你的汗有理化教室的味道。」
艾玛感觉与腹部紧密接触的大腿,以及隔着一块薄布的股间越来越热。
「你果然是个虐待狂。」
真子没有否定,反而侧头露出仿佛孩子般的灿烂笑容。
她的右手像蝴蝶一般晃动,手中的刀片闪闪发亮。
「真子,弄坏她太可惜了。」
「闭嘴。」
一句话拒绝哥哥从背后传来的要求,真子笑着挥动右手。
周围化成玫瑰园,天使随之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