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诸多土地、尽将沉没。
大水遍及所有土地、
土地上一切所有尽皆消灭
(衣索比亚语版以诺书第十章第二节)
戴着面具的上千名群众,手持火把往前迈进。
包围大教堂及总督府的滨海广场被照亮得如同白昼,两弯月亮在四处响起的烟火照映显得相对失色。
“……野蛮的短生种!”
亚丝厉声骂道。海边的疾风将广场上的喧嚣,吹进了这条略带阴暗的小巷。
虽然已经透过资料大略了解“威尼斯嘉年华”的概况,不过实际情形仍是超乎想象的愚蠢。这样狂乱骚动地连续喧闹十个昼夜,短生种的神经实在叫人难以理解。
“不管了,我就在这里等吧……问题是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这里和以日落做为一天序幕的本国不同,一天的时间是从半夜开始,然后在半夜结束。头顶上有巨大钟台的时钟,正在揭示着一天的到来。
可是,约好的人却完全没有要出现的样子。亚丝焦虑地立起了皮革外套的领子,从鼻梁高耸的脸上取下了墨镜。
(难道要单枪匹马的去追缉“那家伙”?)
她等的人,听说在“他们”当中算是一等一的高手——是叫“派遣执行官”吧?——好像是,不过毕竟是驽钝而懦弱的短生种。单独行动对亚丝来说要便利许多,毕竟没有谁比她更熟悉“那家伙”。既然如此……
“欸,不行不行。”
亚丝甩甩头,甩开那甜蜜的诱惑。
在那群狂热份子中,总算出现足以沟通的对象。要是自己现在走了,只会损伤对方的自尊。
“还是早点逮到”那家伙“,然后离开这疯狂的猴子山头……嗯?”
幽暗的水路传来了声音,亚丝侧耳倾听。
看来是两只年轻的雌性、和负责渡船的几只雄性发生了冲突。从雄性大量采用的俚语来加以分析,似乎是要强迫对方以性交易来补足船资不足的部分。
短生种要在哪里进行交配我可不管,不过要是在附近搞起来,我可是很伤脑筋。是不是要命令他们到其他地方办事——亚丝正经八百地思考着。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一个傻乎乎的声音从巷子底部传来。
“能不能请问一下?这个…圣马可广场是走这条路吗?”
那是一名高个子的年轻人。
散乱的银发下方,宛如牛奶瓶底部的圆框眼镜正反射着次月的光芒。身上穿着穷酸味十足的黑色修士服和摩擦破损的外套——典型巡视神父的打扮。
“哎呀,威尼斯的街道就跟迷宫一样。噢,你们要去参加庆典?好好喔,嘉年华会。啊,其实我也要去……”
“你也看到了,我正在忙,神父。”
蓄胡的壮汉从小船之间闪身而出,一边甩着粗浆一边说道——
“要问路,干嘛不去别的地方?”
“啊、可是……”
“神父!救命啊!”
女孩们跑向被壮汉气势所迫而始倒退的神父。躲进他那并不可靠的背后,用泪眼提出控诉。
“救命啊!这些人要强暴我们……”
“胡说!你们付不出钱,是你们不对!”
“呃~”
看到女孩畏怯的模样,神父似乎终于察觉到自己误闯了地狱。只见他眨巴着蓝色的眼睛——
“噢,争吵是不好的。主也说过。‘不可发怒’……呜哇!?”
粗桨发出可怖的声音,神父一个后仰避开了它。然后就像进化失败的异种生物似的狼狈倒退。
“吓死人……突…突然这样是想干嘛!?”
“少啰唆!快给我滚,该死的神父!谁要听你讲那些狗屁道理!”
“狗、狗屁?噢,神啊,请怜悯没有信仰的人子……啊,对了!小姐们,趁现在快逃——哎呀?”
不知在什么时候,女孩们就已失去了踪影——只见到奔往广场方向的彩色衣衫在风中翻飞。
“哈、哈哈……不,没关系。牺牲我一个人,却能守住女性的纯洁,其实也很划算。我一点也不在意。是的,我真的不在意,哇哈哈……咦,干嘛?”
神色寂寥地干笑着的神父背后有人靠近——转头一看,杀气腾腾的无数视线正死盯着他一脸呆相的脸孔。
“呃……各位,请、请冷静一下。噢,主曾经说过。‘要相互忍让。赦免应受谴责之事……’”
“——宰了他!”
风声、怒吼与哀鸣声交错。
“杀、杀了神父会有报应啊?来,大家冷静一下,一起深呼吸……救、救命啊!”
(……没用的家伙。)
亚丝叹了口气,然后站起身来。
放着不管也不是不行,不过要是他死在眼前,夜里睡起来也不安稳——除此之外,亚丝对迟迟未现身的“高手”也感到颇有微词。
“……”
她无声地开始疾走,然后轻盈地跳跃。用胜过短生种数十倍的脚力踢上左右墙壁提升高度,再从一群无赖的眼前飞舞而下——
“……!?”
才刚察觉到头顶落下的黑影,脑盖上早已经吃了一记,蓄胡男子蹲爬到地面。这一击虽然有所保留,不过头盖骨或许已经出现了裂痕。
“……咦?”
剩下的男子却还是定定地杵在那里。
因为站在他们眼前,沐浴在淡淡月光下的是一位叫人难以置信的美女。
个头相当高的女性。黑色外套直裹到足踝,身高应该超过一百八十公分。头发是白色的——除了拂在前额的一撮血色,其余全都漂成了象牙色。不过发丝下面有琥珀色眼眸闪耀的艳丽面庞却依然年轻,彷佛才刚走过少女时期。
“请问你是哪位?”
“……闪边去。”
美女——亚丝轻轻推开神父,转往无赖的方向。就在神父随着悲鸣声与水泡掉落运河的时候,亚丝朝着石板用力一踢、跃起身来……
时间是过了几秒之后——十只下颚及锁骨碎裂的雄性一齐昏倒在地面上。
“……哼,没用的短生种!”
爬行在石板上的红色液体微微唤起干渇的感觉,亚丝又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成群结队袭击弱小同胞,真是一群没救的家伙。就因为外型和自己如此相似,那种邪恶的性格才份外刺目。光看这点就觉得人类将亚丝他们这些长生种冠上“吸血鬼”的称呼,根本就是一种不知检讨的行为。
“噢,不好意思……”
侧边沟渠传来一个狼狈的声音,亚丝这才回过神来。
“呃、能不能麻烦你拉我上去?因为我的手够不到……”
“……”
对了,还有这家伙。
虽然不想和短生种扯上什么关系,不过要是袖手不管,造成他心脏病发作的话也很麻烦。于是亚丝自然地伸出了手。
“来,你抓住了。”
“噢,谢谢……对了,你是‘帝国’方面的人吗?真人类帝国直属监察官基辅女侯·敖得萨子爵亚丝塔洛雪·爱斯兰?”
“什么……!?”
亚丝的脸像被雷电劈到似的转为僵硬。
自己的身份,在这边除了“他们”之外没人知道。这男子又是如何得知?
(慢着!不、不会吧,那也太扯了……)
从大脑皮质内部瞬间闪过不祥预感,让年轻的帝国贵族为之战栗起来。
“他们”——米兰公爵卡特琳娜·丝佛札及教廷国务院特务分室已经承诺,要针对本次的共同作战派遗高手。就算短生种是既驽钝又疯狂的生物,也不至于派出这种货色……
神父仰望着亚丝因战栗而转为僵硬的面孔——应该要觉得害怕——结果他却是在嘿嘿傻笑。
“啊,果真是你。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我叫亚伯——亚伯·奈特罗德。米兰公爵派我来支援你威尼斯的搜查活动。请多多指教。”
……是不是该松开这只手,然后回国?
亚丝很正经地烦恼着。
Ⅰ
在两周前,这个城市开始出现疑似吸血鬼所犯下的连续杀人案——在隔绝潟湖与外海的摩斯堤坝上发现一具失血的尸体,这是第一桩案件。遗体的头部虽然遭到切除,但根据之后的调查,可以确认被害者便是这座可动式堤坝的管理人员。
第二件,也是最大的惨剧就发生在市内的建设公司。
被害者是全体正在加班的职员。遗体的损坏相当严重,目前当局还无法提出正确遇害人数,不过估计有二十人以上的人牺牲。这间公司听说和黑帮有所勾结,同时还被卷入了大规模承包案的疑云,所以一开始怀疑和这些部份有关,不过在验尸报告出来之后,几乎所有遗体都发现了吸血的痕迹。
第三件的被害者是威尼斯市立大学考古学系副教授——五天前在自宅遭到不明人士袭击,一家全都惨遭杀害。警方调查之后发现,这位副教授同时身兼古董艺术品伪造专家身份,还有最近非常心神不宁,除此之外,事件详情依旧不明。
三个案件所留下的吸血痕迹是一致的。可见是同一名吸血鬼单独犯下的罪行,只是线索太少,搜查也因此而触礁。不过在第三件案件当中,被害者手里所握的戒指以及上面所刻的刻印——来自非人类国家的徽章,将事件发展导向了不可预知的方向……
“这就是那个戒指?”
亚丝捏起了放在掌中的月光石戒指。“交叠的双月”——底座是由大小两个月亮设计而成的真人类帝国国徽,上面用雷射雕刻刻上札格勒布伯爵家的家徽“剑与持刀之龙”。即使在帝国也是贵族才能拥有的徽戒。
“没错,是‘那家伙’自己的东西。以这里的技术要制造徽戒是不可能的……喂,你没事吧?”
望着爬上小船却又探回身子的同伴,亚丝没好气的问道。
“呜……不好意思。我对会晃动的东西最没辄了……啊哈哈。”
“……”
两人所搭的船行过了高级住宅区。所有的居民几乎都去参加祭典。没有光影的水路一片寂静。
教廷所属都市威尼斯——这个古老的水上都市,是由大小上百个在海底以无数桩子与石块加以固定的人工岛集合而成。在众多运河和联系运河的桥梁之间,几乎没有可称作陆路的东西。市民完全以小船来代步,连一般住宅也是在面向水路的玄关位置来搭船。
“啊,不好意思。麻烦这边停……亚丝小姐,这里是第四件案件的现场。”
在某间宅邸的门前下船,亚丝仰望着夜空,装饰壁面的上方,初月正悬挂在西边的天空。没有太多时间拖延。
“八小时前,在这里出入的业者发现了遗体。不过因为我的上司对当局施压,所以警察还没过来。现场保持在原始装态。”
神父用笨拙的手拿着钥匙串,最后总算发出低哑的声音打开了门。在同一时间,类似铁锈干燥的气味迎面吹拂而来。
“马可·克雷欧尼——是威尼斯的古董美术商兼鉴定专家……”
作为一位宗教美术及神圣遗物鉴定权威的宅邸,入口大厅地板上面所绘的作品未免过于粗糙。
看起来就像幼儿涂鸦似的大型红色逆十字,周围则是写着“我们要以火焰更新这个世界”的文字。
不过要马可·克雷欧尼负起缺美感的责任,原本就是一种苛求。因为他并不是逆十字的创作者,而是单纯的画材——他和他的所有家人全都失去全身的血液,横躺在逆十字的旁边。
“主啊,让我怜悯无罪同胞的不幸……阿门。可恶,连婴儿都不放过。太残忍了!”
“不必惊讶。犯人若真的是‘那家伙’,这种程度还不算什么。他在屠杀本国子民三百人的时候,作风更残酷。”
亚丝按捺着心里的激动,用若无其事的声调加以评论。
喉咙被撕裂的主人夫妇、眼球与心脏被挖出的年轻人、从跨下被刺穿到嘴唇的年轻女性、像标本一样腹部裂开被钉在地面的少年、还有头部被敲碎的婴儿……
错不了。是“那家伙”的手法。
札格勒布伯爵安德烈——帝国最凶恶的终极杀人魔。
(得尽快把他找出来!)
幸好教廷目前还把他当成普通吸血鬼。可是,一旦发现他的真面目,还有他来这里的目的,最坏的情形就是帝国和教廷会掀起全面战争。所以必须在下个事件发生之前设法先抓到他……
亚丝甩了甩血色的刘海,用尽量自然的语气对同行者下令。
“好了,神父,多谢你带路。之后的事我自己来。你暂时不要插手。”
“啊?”
神父傻傻地回望女子的方向。
“不,我和你一起做。那样会比较快。”
“这是我这边的问题。你只负责带路,把你卷进来就太为难你了。”
“哎呀,不要跟我客气。”
神父的眼睛瞇成了细线。大概是想让亚丝放轻松吧。他用轻松的语调说道——
“彼此分担本来就是应该的。我们不是搭档吗?”
“……‘搭挡’?”
亚丝的口中传来咸咸的味道。是牙齿不自主地咬破了嘴唇。
(要冷静……)
她知道,是对方不自觉的一句话绷开了深藏胸口的封印。不过在理智上,她还是想压抑住自己澎湃的情绪——眼前愚蠢的短生种,不可能理解“搭挡”这个字眼所代表的神圣意义。要是为了这种事生气,就像被宠物猫的爪子抓伤却勃然大怒一样……
“……不准再用那个字眼。”
“啊?什么意思?”
“不准再说我是你的搭挡,你这该死的短生种!”
就在神父害伯地往后倒退的时候,亚丝的手已经像毒蛇一样伸出,掐住了他的喉咙。然后用压倒性的气势将他扯了过来——
“搭挡这两个字是用来称呼值得交付性命的对象!还有,我可是身份高遗的帝国贵族,你这个愚蠢又狡猾的短生种,不配用这个字眼来称呼我!”
神父的脸色慢慢开始发黑。亚丝粗鲁地放开了手,这时他应该已经快窒息了。只见他一边咳嗽一边倒退。
“抱、抱歉……我并没戏弄你的意思……”
(……我气的不是你用“搭挡”这字眼来称呼我。我气的是你根本不够格说出“搭挡”这两个字,你居然还搞不懂?)
亚丝按下内心挖苦的声音,把脸转向一旁。没时间了。没空理会这种家伙。
“够了……你随便找个地方乖乖待着。”
随后她马上把神父从视线与念头当中驱逐出境,在遗体旁边跪了下来。对血迹毫不在乎地检视着尸体。伤口、衣服紊乱的样子、吸血的痕迹……每具遗体同样受到严重的损害,不过并没有特异之处。不对……
“嗯?”
碰触婴儿遗体的指尖摸到了坚硬物体。嘴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是奖章?还是硬币?”
会是哪个国家的硬币?正面是挂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及(I·N·R·I)四个字母——淡淡刻着“犹太之王拿撒勒耶稣”(Iesus Nazarenus Rex Iudeorum)的缩写。不是教廷通用的第纳尔货币。整体造型相当简陋,放在手掌上有种不可思议的轻薄感。
把阴间渡资放进死者口中的习俗,在颇为迷信的本国短生种之间并不稀奇。不过在这里有这样的习惯吗?
“喂,这个钱币是哪里的——”
正要转过身来的亚丝突然定住了。视线紧盯着墙上所挂的一张照片。
“这是……?”
黑白色调的照片里,盛装打扮的全家福正用专注的神情凝望着这里。看起来有点顽固的年迈男子想必就是家长。旁边坐着心思细腻的妻子。背后是忠厚的长男。长男贤淑的妻子以及刚出生的婴儿。年龄有点差距的次男。还有……
看到美女突然停止动作,房间一角传来了颇为客气的声音。
“请问……有什么发现吗?亚丝小姐?”
“尸体的数目不对……”
“啊?”
“还少了一具……你有看到这女孩的尸体吗?”
照片里面有个女孩,站在离大家稍远的地方。水汪汪的眼睛叫人印象深刻,大约16~19岁的年纪。
“她在哪里?还活着吗?”
“请稍等。我马上查资料。”
神父翻着薄薄的档案,不过很快就停住了手。
“这个嘛……她叫佛丝卡莉娜·克雷欧尼。十七岁……咦?这女孩在一个月前就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
“是啊。好像是为了男友的事和她父亲争吵。”
“吵架?为什么?”
“要说为什么……噢,对了。这个国家对婚姻的想法是不一样的。说来话长,你想要听吗?”
短生种的风俗习惯听了也没用。亚丝冷冷地摇头。
“那就算了。今天先到这里为止,那女孩人在哪里?”
“不确定。虽然已经展开了搜索,目前却还是行踪不明。最后目击报告是她男友上班的‘INRI’高级赌场附近——”
望着在说明到一半时转过身去的背影,神父的声音慌慌张张地追了过去。
“啊,等等!你想去哪里!?”
“回旅馆……今天没时间了。”
亚丝一边推开玄关大门,一边露出不悦的的神情。空气中带着一抹细细的蓝,水路对岸性急的报春鸟已经唱出早起的歌曲。无限慈悲的黑暗,马上就要遭到可恨阳光的驱逐。
“明天——在你们的感觉应孩是今晚——要去那间赌场。太阳下山之后到旅馆来接我。”
亚丝把墨镜戴在脸上,然后将手里所捏的筹码朝神父一弹。
Ⅱ
如果包围了总督府与大教堂的圣马可广场算是威尼斯的脸孔,那么城市的内脏——一手担起都市消费与欲望的地点,无疑就是这里——利亚图(Rialto)桥一带。
拱桥架在大运河上头,下面则是成排贩售各式商品的店铺、俱乐部和餐厅、赌场与妓院,竞逐繁华的河道在深夜里依然亮如白昼。
“‘最精简的面具就是素着一张脸’——提雷。所以我们是在面具上头又戴着面具?”
小船在运河上顺流而下,一对戴着装饰华丽的“恋爱少女”,与特征为细长鸟嘴的“医师”面具、手牵着手的情侣正从船上走陆地。窗边的男子嘴里叼着细细的雪茄,一边俯视着看似相处和睦的情侣。
遮住了他自己半边脸的,是“谋士”的面具。合身的西装配上及腰的黑发,将白色的面具映衬得格外嘱目。
“不处心积虑地隐藏自己,就无法碰触这个世界……我们是多么可悲的生物啊。”
“你要怎么唉声叹气是你的自由,不过可别把我算进去,‘谋士’先生。”
用银铃般的声音回应“谋士”慨叹的,是经理室中的另一个人物——盘腿坐在紫檀木椅子上的小小身影。
这是一位叫眼睛发亮的少年。即使是在昏黄的照明下,天使般的容貌依旧散发着光芒。不过那幼小的容颜看起来不超过十岁,黄铜色的双眸却像千年老蛇一般粘稠而混浊,这又是什么缘故?
“你要不要来一杯?”
“抱歉,我出差时只喝当地的酒。”
“真是遗憾……算了,你们这些短生种哪懂得这种美味。”
少年——札格勒布伯爵安德烈·库萨的上唇扭曲似地笑了笑,拿起桌上的酒瓶。他将粘稠的红色液注入水晶杯,然后一饮而尽。
“嗯,好喝……噢,对了,这也算是威尼斯的产品。”
“是之前那个鉴定专家的女儿?”
“她一直吵着要和家人见面,我就让她如愿。”
少年一边舔着嘴唇周遭的红色液体,一边愉快地了清清喉咙。天使般的美貌配上怪鸟般的笑声,没有比这更古怪的了。
不过长发的“谋士”似乎没什么特殊感想。只是微微耸了耸肩——
“请您不要过度引人注目,伯爵。昨晚我还见到来自母国的朋友……亚丝塔洛雪小姐您认得吗?”
“亚丝塔洛雪?”
安德烈挑起了眉毛。面向“谋士”的眼神略微增加了硬度。
“你指的是亚丝塔洛雪·爱斯兰?嘿!她能拿我怎样!居然叫来一个才刚懂得吸血的小姑娘。难道国内的人才都死光了?”
“重点不在她身上。教廷为了招揽她,已经开始动作——这个事实才是问题所在。不,打一开始阁下就……”
“谋士”的眸子直直盯着天使般的美丽脸孔。
“为了把那个女人叫来——在这几周,阁下是刻意将自己的存在公诸于世。”
被发现了——安德烈露出这样的神情,吐了吐舌头。他带点难为情地抓了抓头之后说道——
“噢,我跟那女人有点因缘。我想让她看看计划完成的样子。”
“就为了这个目的?阁下,把她叫来的是教廷国务院特务分室——你知道Ax这群人吗?”
“没听过。”
“那是教廷为了和我们对抗所设立的特务机关。到目前为止,也是唯一对我们‘骑士团’采取抗争手段的组织。要是阁下的存在被他们察觉,会对原定计划添加不安的因素——”
“坎柏菲先生。”
“在!”
安德烈的声音并不大。不过长发的 “谋士”——坎柏菲还是挺直了脊背,沉默聆听少年的发言。
“坎柏菲先生,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不,那怎么可能?”
“那就闭嘴。像你这种下贱的猴子,哪会了解我们贵族的自豪与矜持。”
在薄薄的嘴唇之间,珍珠似的牙齿发出吱嘎的声响。从里头所吐出的是近乎恶毒、带有憎恨的抱怨。
“母国那些家伙——我才杀了三百只短生种,就把我当成疯子!一群愚民!我要让他们看看,什么才是货真价实的正义!要是不这么做,我的计划不就失去了意义?”
“是的……很抱歉。是我反应过度了。”
“……你知道就好。”
安德烈朝着泛起红潮的脸上摸了一把,然后用力吐气。彷佛要品尝似地将第二杯液体含在口中——
“我对‘骑士团’感到相当满意。被流放的我能有今天这样的成就,确实是仰仗你们的力量。好了,今后我会留意。你也别太咄咄逼人。”
“真是抱歉。”
“‘我们要以火焰更新这个世界’——尽情狂舞吧。管它帝国还是教廷,全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伸出锐爪、挥舞利剑,拼命流血吧。我要在鲜血与火焰之间得到力量……凌驾帝国与教廷的伟大力量!”
自己的话语加上血液的香气,让他慢慢开始陷入酩酊。念诵着黑暗诅咒的老吸血鬼在眼中升起诡异的雾气。在他的背后,长发的“谋士”恭敬地朝着他一鞠躬。
走出船外的“恋爱少女”对着伸出手来的恋人热切地低语——
“喂!不要乱摸,恶心死了!”
“不要抱怨了啦,我也没办法!这里就只能携伴参加啊!”
“医师”甩着被用力按捏的手,一边发着牢骚。看起来是蛮痛的。从面具外头窥见冬日湖面色泽的眸子,正泛着微微的泪意。
“欢迎来到‘INRI’俱乐部。客人第一次来?……请问有介绍信吗?”
白面具黑西装的男子恭谨地迎了上来,优雅地打开介绍信,然后用眼角余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来客——首先是长嘴圆框眼镜、黑色长礼服的“医师”。这一位……算了,没意思。本人似乎很努力想装派头,不过一下子踩住下摆绊倒在地、一下子又欣喜若狂地抓着做点心用的三明治和炸虾,一眼就被人看透了。
不过由他担任护花使者、戴着“恋爱少女”面具的女子——可就风华绝代了,连他这个看惯上流阶级贵妇以及高级妓女艳丽风情的男子,都忍不要跟着吞一口口水。
漂成象牙色的发上缀满了大量宝石、然后高高盘起,细若无骨的手腕上缠卷着好几圈的手链,交错吟唱着一首流丽的小夜曲。用钻石项链来作装饰的细白颈项宛如拥有生命的冰雕作品。最精彩的是那袭大胆低胸的鲜红色晚礼服——简直是惊人的华丽,就像会走动的宝石一样。……不过只有外表。
“可恶!脚好痛!这些人怎能穿这种东西走路……呜哇!臭死了!你是不是吸了尼古丁啊!?这里的短生种都有毛病啊?”
在抵达大厅的路上,“恋爱少女”——亚丝楚楚动人的嘴唇就像连珠炮般不断射出怨言与痛骂。看来完全没把新古典主义统一风格的摆设以及站在轮盘、牌桌旁边笑着耳语的绅士淑女放在眼里。
“你好像很不愉快,亚丝小姐?”
“……你以为是谁害的?”
她的主张是由暗处偷偷潜入,建议从正门位置登堂入室的则是她的伙伴。算了,无所谓。心里是想算了,可是身为帝国贵族的自己,为什么非得打扮成这副德行陪他耍猴戏!?
“可恶,真是丢脸……要是任务失败了,你就给我记住!我会马上宰了你!”
“咦,我感冒了吗?怎么突然有一股寒气……噢,亚丝小姐,你刚刚说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那个男的咧?快点把事忙完,我开始头痛了!”
“他的名字是乔吉欧涅·卢梭。好像是轮盘的庄家……啊,应该就是那个人吧?”
戴着“大情圣”金黄色华丽面具的男子,正站在广场中央的轮盘旁边。亚丝点了个头,然后迈开大步开始前进,亚伯急忙拉住她的手臂。
“等一下,你突然跑过去是想做什么?”
“你管我?掐住他的脖子要他招供啊。怎样,只要把他拖到那边的暗处……”
“别、别闹了,这里可是不同的国家!这边的事由我负责。然后……”
望着亚丝一脸不服气的表情,亚伯伸出了一根手指。
“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这回又是怎样!?”
“要是真的找到他……今天请你先不要逮捕。”
“你说什么!?”
虽然很想掐住这家伙的脑袋瓜,不过亚丝还是拼命忍住了。因为有几名看似保镖的黑衣男子正狐疑地望着这里。于是她只好拉开手上的扇子,将涂抹了珍珠色唇膏的嘴唇凑近“医师”的耳边。一边强忍着把他耳朵整个咬烂的冲动,一边用充满威胁的语气说道。
“你不是也看到了!要是放着他在外逍遥,牺牲者只会越来越多!”
“今天是嘉年华的最后一天……要是逃到外面,就会演变成重大事件。这样人马杂沓的情形,要是真的打起来,你想会变成什么样的状况?”
长生种的单人战力,足以媲美短生种军队的一整个中队。要是有长生种在喧闹中进行战斗,造成的死伤恐怕不小于一场野战。
“只要锁定了藏身之处,就可以申请支持。今晚先进行侦查吧……可以吗?”
“……”
“亚丝小姐?”
亚丝把头撇向了一旁。先用锐利的眼神瞪视着微笑议论的面具群众,最后才用低吼般的声音回答。
“……好吧。我答应你。今晚就先把他找出来。”
“很好。那我们走吧。”
亚伯放心地点了点头,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往轮盘桌的方向。
“噢,不好意思。你是主要庄家卢梭先生是吧?有点事情想请教你……”
回身的男子有一刹那被亚丝的艳光抓住了眼神,不过马上微笑鞠躬。
“欢迎光临。请问有什么指教?”
“呃、其实是这样……哇噗!?”
“滚开,由我来问……这个叫佛丝卡莉娜·克雷欧尼的小妞人在哪里?”
亚丝用手肘撞向亚伯的心窝,然后把他推到一旁,单刀直入的问道。
“听说她跟你是情侣。你可别想隐瞒,快老实说!”
“……小姐是警察吗?”
“不、不是。我们是……”
“我们是一般市民!呃、而且还是善良的小市民。啊~不过她是佛丝卡莉娜的姐姐……因为妹妹失踪了,所以有点语无伦次。”
“佛丝卡莉娜的姐姐?她有姐姐?”
“啊?这、这个…其实是有的。她为了想见妹妹一面,前几天才从山里跑出来……对了,你知道佛丝卡莉娜现在人在哪里吗?”
“我把知道的全都告诉警察了。”
卢梭用颇为殷勤——不过却明显把人当傻瓜的笑容行了个礼。
“其实我和佛丝卡莉娜并不算情侣。我们原本也只是玩玩,后来是她自己硬粘上来。受不了,才上过一次就被她当成情人,我也很麻烦的……抱歉,我有工作。”
“……喂,慢着!”
虽然对短生种的恋爱事件没什么特殊研究,不过对方的口气明显触怒了亚丝。于是她把手伸往“大情圣”的领口,准备说点公道话——
不过,亚丝的手却没有抓到目标。一只从旁伸出的拳头早已先她一步,朝着对方的脸颊殴打了下去。
“……神父?”
“奇、奇怪?”
高个子的“医师”,来回看着发出哀鸣、狼狈跌到在地的“大情圣”,以及自己紧握的拳头。
“刚…刚才出手的人是我?”
“你这个混帐!”
看似保镖的黑衣男子揪住了亚伯。
保镖原本对准了关节,准备让神父哀鸣不已地趴倒在地。然后另一个人再狠狠踢向他的腹部——
“咕嗄!”
可是,像食用蛙一般发出哀鸣的却不是神父。原本打算踢他的黑衣男按住了被纤细小指弹过的喉结,一边发出闷哼。
“……我喜欢。”——
“喜欢”的到底是个东西、还是人,连自己都搞不清楚,不过亚丝还是倍感痛快地弯起了嘴角,拎起衣裳下摆,把细长的脚部曲线划向了天空——足踝下一秒钟重重地落在黑衣男子的后脑勺上。
“混帐……!”
“无礼的家伙!”
剩下的黑衣男子粗暴地抓住女子的肩膀,在刹那间就像没有体重似的飞舞在半空中。快乐闲聊的贵妇人群中发出了尖锐的惨叫声。
呼咻!
一名黑衣男子厉声吆喝着挥出了左勾拳,“恋爱少女”的身子往下一沉。在电光火石之间,用脚掌划破泅泳在前方的大汉下颚,然后膝盖漂亮地踢向对方的心窝。
就在这个时候,有十名左右的黑衣男子乱糟糟地出现了。
“哼,一群杂碎!这下我可不奉陪了!”
亚丝的皓齿闪着光芒,用眼角余光抓住了“大情圣”仓皇起身、消失在大厅深处的背影。区区的十名短生种,她可不放在眼里。不过要手下留情不能搞出死人实在费事,再者又浪费时间,重要的目标或许就这样溜了。总而言之就是……很麻烦!
“好,该你出场了,神父。去吧!”
“啊?”
留着这家伙不就是为了这种用途?亚丝像拎小猫似的随手一抓,然后把他往前一扔。神父的细长身躯步履蹒跚地倒向了围观群众,推倒了某个女孩。
“哇啊啊啊!你在干嘛啊,变态!”
“抱、抱歉,呃,这样子好吗?神说‘要是有人打你的右脸’…哇噗!”
右边脸颊挨揍的神父,这回脸孔倒向了旁边的牌桌。很不巧地,一群面色凶恶、正在打扑克牌的男子恰好愤然离席。这时刚才的黑衣队伍已经先行抵达,把狂怒的这群男子推向一旁。不用多久的时间,两边推挤已经演变成为将周遭人潮一起卷入的群殴事件。
“请、请冷静!大家冷静下来!噢,主曾经说过。‘要爱你的敌人’……呜噗!鼻、鼻血!我流鼻血了……”
在刹那之间,赌场已经陷入了浑沌与混乱的漩涡,“恋爱少女”是在何时消失了身影,根本没有人发现。
“可…可恶,那女人是怎么搞的……”
“大情圣”气息混乱地回头张望。阴暗的走廊上空无人影。四楼的这个楼面是老板专用,除了他之外,所有的工作人员都不准进来。
确认没有人跟踪之后,卢梭敲了敲橡木材质的大门。
“抱、抱歉,老板。我是卢梭。有件事非得向您报告不可……”
〈进来吧。〉
门发出吱嘎声推了开来。
“下面很吵闹,发生了什么事?”
房里是一片黑暗。在卢梭的印象当中一直是这样,看来这里的老板并不需要光线。
“其实是有个古怪的客人……要我交出那个女孩。”
“奇怪的客人?是不是一名年轻女性?”
“您、您知道她?”
“多多少少啦……那名女性是不是穿着红色洋装、戴着‘恋爱少女’的面具?”
“对、没错!您怎么暁得?”
“她就跟在你后面……白痴!居然这么容易就掉入陷阱!”
“啊?”
卢梭来不及回头——因为在这个时候,黑暗中伸出的小手已经捏碎了他的喉咙。
“真是受够了,短生种的愚蠢有够叫人头痛……好久不见了,亚丝塔洛雪。”
“安德烈……总算是见到你了……”
望着少年一脸戏谑的笑意,“恋爱少女”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然后手跟着消失了一刹那。再次出现的时候,手上已经握住藏在裙摆间的细长银色物体。
“噢,是‘盖·保格之枪(注:Gae Bolg,凯尔特神话中女神送给英雄库夫的魔枪)’啊。母国那些蠢材,连这种东西都拿出来了……就凭你这个小妞,那些人真的以为你制得了我?”
就在安德烈半是感动、半是蔑视地慨叹不已的时候,握在亚丝手里的物体前端已经喷出鲜艳的红光。光线在白皙的手中收拢成细长的剑形。
“安德烈!”
在下个瞬间,亚丝朝地面一踢,喉间迸出了势如裂帛的怒喝。
Ⅲ
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是烟火的光芒。
直到面朝大运河的壮丽宅邸窗户,像爆炸似的凌空飞起,人们这才查觉到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爆、爆炸!?”“不是烟火吗?”
在桥头和小船上的游客之间传来这样的声音。
不过却很少有人发现,就在爆风之中,有两个人影腾跃出黑暗。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亚丝在宅邸墙面上疾走,喉咙发出类似毒蛇般可憎的嘶嘶声。不过这个速度已经超越常人视神经所能捕捉的范围,用一般的动态视力来看,只能看到若隐若现的光影。
“加速”——让全身的神经系统变得异常兴奋,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能得到常态二十倍左右的反应速度。凡是夜之种族的肉体,全都拥有这样的力量。
在奇缓无比的时光中,亚丝手中的凶器以超音速的速度挥舞而下。“盖·保格之枪”——是基辅侯爵家传的高周波生成系统,可以从真空管中喷出用雷射光加以离子化的氙气,所产生的高温高密度的高周波足以斩断所有物质,是终极的肉博战用攻击武器。在有“遗产”之称的帝国超科技当中,算是最强的近身战用武器。
此刻由“枪”的前端迸射而出的氙离子急流,已经化为既粗又长的红色鞭子奔流在空气中。彷佛回应主人的杀气般,劈向老吸血鬼的影子。
“喔!危险、危险~”
离子急流将夜雾蒸腾为热气,安德烈的身影却还是在黑暗中大力跳跃。他就保持着“加速”的状态,在河面上弹来弹去。正巧停在附近的小船上还载着客人,却像受到大炮射击似的从中间断成两截,沉没在水泡当中。
“别想逃!”
亚丝也跳进了河中,用接近在水面奔跑的速度追着对方的影子。再度挥下的“枪”拉到约三十公尺长度,迅速蒸发的水面扬起水蒸汽的爆裂声。雾气在瞬间扩散开来,亚丝朝着河底一踢飞跃而起,降落在桥面的栏杆上。
“可恶,人在哪里!?跑到哪里去了!”
在短生种眼里看来,她的身影等于是突然间腾空出现。所有步行的人毫无例外,全都瞪大了眼睛。
洋装已经在“加速”的风压与爆风摧残之下变得褴褛不堪,面具也碎裂了一半,不过亚丝没时间搭理这些。只有把散落的发丝胡乱地往上拨,然后拼命调整呼吸。
(该死!他人在哪里……)
进入“加速”状态的时间还不到一分钟,但是却已经施力过度。神经元像遭到灼烧般热烫。全身传来刺骨的剧痛,却让恨与怒气点燃到最高点。
“我要杀了你……绝对要杀了你!”
在见到他的前一分钟还没有杀意——不,应该说是隐忍着杀意。预计是逮捕他、将他带回母国——以直属监察官身份,完成陛下所交付的敕命。
可是,一旦到他的脸,听到了他的声音,心里就有某种东西弹了出来……
(跑哪去了,究竟跑哪去了……)
“你在找人吗?”
一个银铃般的声音,让亚丝跟着仰起了头。
在石桥桥拱顶端、圆弧天顶的上头立着一抹天真无邪的人影。要不是纯洁脸孔上的黄铜色眸子露出了邪恶的笑意,不知情的人说不定会把他当成天使。
“我想起来了,那天也是像这样有月色的夜晚……”
迎着亚丝喷火的视线,少年——安德烈缅怀往昔般地笑了起来。
被他擒拿在身前的女孩脸部,正因为恐惧而痉挛着。想必是运气不佳的行人吧。安德烈将她因恐惧而颤抖的面具优雅地取下,然后伸出长长的舌头,舔舐着从脸颊上滴落的泪水。
“怎么变乖巧了……你不是想杀我吗?”
“……!”
亚丝紧咬的牙齿刺破了嘴唇。
对,那个时候就是这样,唯一不同的是,当时的自己……
“那时在我手里颤抖的是亚丝塔洛雪……也就是你。然后站在你现在位置的是莲·雅诺伯爵小姐——你最重要的搭挡。”
“住手……”
“噢,伯爵小姐也是这么说的。‘住手,不要杀她!’。”
老吸血鬼愉快地笑着。
“后来我告诉她,要是想救她的搭档就丢下武器,她也真的丢下了武器——”
“住手——”
安德烈的爪子刺入了少女的额头。白皙的肌肤上面滴出红色的水滴——和那时亚丝额头所流的血一模一样。然后,在那片红色的视野中……
“那个两手空空的女孩被我砍掉了头……就像这样!”
“住手啊啊啊啊啊啊!”
圆弧天顶的上方喷出红色的水柱。还来不及叫喊,少女就已经人头落地。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受到“枪”直接撞击的天顶被劈碎了。就在这个时候,老吸血鬼再次进入了“加速”状态。
“喝……!”
亚丝尾随其后,正要进入第二次“加速”状苏——
“亚丝小姐!”
有个声音在呼喊她。
在受到眼前惨剧影响而陷入疯狂混乱的群众当中,有某个人正呼喊着她的名子。
“不行啊!不能在这里战斗……你忘了我们的约定?”
“约定?那是……”
亚丝用半哭半笑的神情呐喊着。
“那是骗你的!”
“加速”。
同时,跳跃。
锁定了逃往运河上游的细小身影,亚丝用老鹰追小鸟的姿势开始奔跑。
“安德烈!”
两次、三次——中途劈下的“枪”完全被他闪过,这回在运河沿岸的墙壁凿出了深深的洞。在半路上似乎听到几声哀号,不过却传不到已经染成血色的脑中。眼前只看得到前方逃躲的细小身影。
“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经过无限漫长的时间,就在全身神经元都已发出最后悲鸣的时候,突然间,奔向前方的安德烈放慢了速度——“加速”到了极限。在不知不觉之间,两人已绕回到桥的附近。周围挤满了短生种。不过亚丝还是毫不犹豫地挥起了“枪”——
安德烈的身影倏地消失。
“什么!?”
氙离子鞭在夜雾中扑了个空。亚丝一边闻着氧气灼烧的气味,一边狼狈地转动眼珠。
(他、他在哪儿……人到哪里去了!?)
“结束了,亚丝塔洛雪。”
冷冷的声音响起。
然后亚丝见到了他——自己落在河面的影子,上面交叠着另一个细小的影子。
“在上面!”
连挪移视线的空档也没有。全凭着直觉扭转手腕。就在同一时间,“枪”用毒蛇般的动作往上腾跃。
(成功了!)
氙离子鞭捉住了目标。几万度的高周波急流瞬间燃卷住老吸血鬼——
幻想着复仇成功的亚丝耳边却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你太嫩啦,亚丝塔洛雪·爱丝兰。”
在哄笑声响起的同时,周围的夜色突然灿亮如同白昼。
在碰到敌手的影子之前,“枪”似乎砍入了某种东西的外壁。弹起的高周波分裂为无数个巨大球形,撒落在利亚图桥以及位于此处的数百人身上……
“绝、绝对防护盾(Aegis)……!”
在必杀一击遭反弹的瞬间,亚丝看到了——少年四周浮着八颗金属球。
强磁场防护系统——隐隐发出光芒的金属球就像绕着恒星旋转的行星,在安德烈的四周来回旋转,张开在中间的惊人磁场将“枪”的力道加以反转、扩散。
(抱歉,莲,我没能为你报仇……)
一团分裂的火球逼近了眼前,亚丝眼睁睁地看着它,在“加速”之后已然疲惫的意识却突然断线。
在被黑暗吞没之前,有个声音呼唤着自己,究竟是谁的声音。
Ⅳ
〈……亚丝。〉
彷佛听到搭挡的声音,亚丝的眼球在眼皮下方移动。是莲在叫她。有什么事?又要去陛下那里……?
“……唔!?”
刚开始眼前一片黑暗,后来马上发现,原来是有人挡在自己的脸前面。穿着黑色外套的人像要抱住亚丝似的倒卧在她身上。
“神父……?”
“噢,你醒了。”
带有裂痕的圆框眼镜深处,如冬日湖面的眸子漾起了笑意。
这里是哪里?周围瓦砾宛如古老的废墟,地面还湿嗒嗒的。
“对了,安德烈!安德烈人呢……呜!”
“你别动!”
亚伯的脸色异常苍白,拉住了意图起身的亚丝衣袖。下腹部传来一阵剧痛。
“呜……!”
摸到缠在上面的绷带,亚丝皱起了眉头。大概是被火球烧伤的吧。好严重的灼伤。
“我帮你做了紧急处理。以你的体力应该还撑得住……在救援人员到达之前,请你好好待着。”
“白痴!那安德烈不就趁机逃走……”
在灼伤之外,想必还有出血。身上血迹斑斑。不过自己还是不能休息。安德烈……得去追他才行!
“你闪开,神父!我……”
“不要动!”
按住亚丝的手出乎意料的强劲。相反的,低语的声音却是嘶哑而虚弱。
“亚丝……你杀的还不够多吗?”
“啊?”
亚丝终于回望了四周。瓦砾中四处穿出类似细桩的东西,水声交叠着阴森森的呻吟,还有……
“啊……”
眼前是一片废墟。正确说法是利亚图桥坠入运河之后的现场。排列在桥面的店铺此时也成了凌乱的残骸,淹没在河面上。而从中所见的是……
伸向空中企图求救的手、为了保护情人被压垮在瓦砾堆中的年轻人、包着孩子变成灰烬的母亲……在无数沉默的死者之间,人们细细叫唤着,找失去的家人以及自己散落的肢体。
“这、这是……”
亚丝呆愣愣地望着自己染血的双手——是这双手干的?我自己的手?
“神、神父,我……”
在突然加剧的痛楚当中,亚丝用小女孩失去父亲般的神情仰望着亚伯。亚伯却没有回答。轻轻闭上眼睛的神父神色宁静,始终守着如同玻璃般透明的沉默。
“……神父?”
亚丝终于察觉有异。自己身上包覆了大量鲜血——可是本星球上最强的生命力早已开始修复体内的损伤。既然如此,这些血又是打哪来的?要是流了这么多血,长生种独特的吸血冲动——“饥渴”早就让自己完全失去理智。所以这不是亚丝自己的血……
“神、神父!”
亚伯的身体滑落在发出呐喊的女子身上。从他左胸位置贯穿到背部的,是一柄长长的玻璃枪。
“以上是自后天开始,陛下访问威尼斯期间的行程表。视察可动式堤坝的日期和陛下的大弥撒日期撞期,不过若是欣赏涨潮,在时间上只有这个选择……”
“可以,我不介意。”
为了让秘书官安心,卡特琳娜·丝佛札枢机主教重新交叠双腿、脸上露出了微笑。
“我要是出席大弥撒,佛罗伦斯公爵又要胡乱猜测……弥撒的进行就交由威尼斯主教来负责。”
她和佛罗伦斯公爵——异母大哥弗契斯柯·迪·梅帝奇枢机主教中间夹着弟弟——现任教皇明争暗斗的事实,在罗马可是人尽皆知。秘书官露出暧昧的微笑。
“我告退了……阁下,这是威尼斯呈上的报告。”
卡特琳娜放弃原本进行晨间冥想的时间,以国务卿身份处理教廷外交事务,来访者络绎不绝。只见她朝着送上来的纸条瞥了一眼,轻轻点头后却不发一言。
“报告结束了?那你们都下去吧。”
结束晨间报告的一行人离开了礼拜堂。独自留下准备冥想的卡特琳娜轻轻用指尖按着太阳穴——
“……凯特修女。”
〈在,阁下。〉
在祭坛前方一无所有的空间浮起一名修女的身影。带着泪痣的眼角漾起一朵高雅的微笑。
〈是亚伯神父的消息吧?工作顺利结束了?〉
“有坏消息……他在威尼斯发生了意外。”
〈目前正在搜寻讯息,请稍待一会……这是什么!发生战争了!?〉
“我也不知道。不过可以确定是和‘帝国’有关。”
“铁之女”的声音并没有变化。不过剃刀色眼眸深处却闪动着强烈的怒气与失意。
(这可是和“帝国”搭上线的最后机会……)
“真人类帝国”——是由吸血鬼所统治的地面最大区域。
这个非人类国家拥有许多吸血鬼以及无数超越人类智慧的超兵器,对代表人类的教廷而言始终是最大假想敌。虽然近数百年来不曾发生正面冲突,不过终究是有互较长短的一天,这点是显而易见的,教廷的所有动作几乎全是为了此一目的在做准备。
卡特琳娜企图和这样的仇敌,进行外交对谈上的搭线动作,就得冒着万一国内的人得知,就会视为通敌而遭到弹劾的危险。尤其是政敌弗兰契斯柯,要是被他发现,铁定会兴高采烈地走她的地位,连特务分室也要跟着解散。若是处理不当,连她自己都有面临宗教审判的危险。
即便如此,“铁之女”还是下了一着险棋,正是因为异质敌人的存在。那是和吸血鬼与人类截然不同,来自于第三势力的敌人……
(开战是迟早的事。不过在此刻、唯有此刻,和“帝国”相争并非良策……)
就因为有这样的背景,这次的尝试必须格外慎重。不经意地将教廷领地内所发现的犯人行踪透露给帝国,然后在领地之内给对方的搜查官方便——虽然只是小小的让步,对她而言却是大大的牺牲。
现在一切都完了。就为了一个……一个莽撞的家伙!
(在嘉年华会期间进行巷战!?)
叫人难以置信的愚蠢行为。期待他们拥有等同人类的智商,难道错了吗?事到如今,就算动用卡特琳娜的政治力量也无法摆平这件事。必须在异端审问局出动之前,先行抹消证据……
“凯特修女,请尽速赶往威尼斯。在第一时间找到那名搜查官。”
〈遵命。啊,不过……札格勒布伯爵依然行踪不明。搜查官有承诺过要空手回国吗?〉
“事情演变成这样,她的意愿已经不重要了。要是她拒绝回国,到时候……”
细框眼镜闪烁着光芒。在礼拜堂角落,伫立于悔罪天使像下方的一位神父转过身来。
“到时候该怎么处置,你知道吧?”
“肯定。”
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给了回答。
Ⅴ
往年从嘉年华会结束到寒气散去,大约需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然而今年的春天却来得特别早。连外套也派不上用场。
在这种夜晚会出现极端的满潮。满潮的时候静静升起的海水会溢出运河,连街道也跟着泡水。
“应该是这里没错。”
亚丝沿路灵巧地避开满潮的前兆——在没有下雨的路面开始四处出现的水洼,抵达了目标的建筑物。
“抱歉,我想找一位住院患者……”
“患者叫什么名字?”
“亚伯——亚伯·奈特罗特神父。”
夜里的医院没半个人影。只有空调的声音,加上亚丝回响在走廊上的脚步声。
“是这里吗……?”
亚丝的手正要敲往预定病房的房门,却突然间停止了动作。耳边传来模糊的人声。
“……死了……”
“为了要……保护她……”
(……不会吧!)
亚丝连敲门的动作都忘了,直接推开了房门。
“亚、亚伯……咦?”
“……你是哪位?”
床边围满了身穿丧服的男女,中间有位眼睛哭得泛红的年长妇女转过了身来。
“小姐,你是我儿子的朋友吗?”
“不、不是……”
走错房间了。
躺在床上的死者是名年轻男性。不过并不是神父。带着当地人特有的深邃轮廓,看起来就睡着了一样——不过亚丝对他的脸有印象。还有紧抓着死者不放的那个女孩。
昨晚亚丝掉入安德烈陷阱的时候,在瓦砾堆中保护情人的就是这名年轻人。
“抱、抱歉,是我走错房间了。”
“是吗……不过这样也算有缘。你愿意献花给他吗?”
“啊?这个,我……”
俯视着被放在手中的蔷薇,亚丝不禁为之语塞。我能说什么?面对着死者以及对死者表达哀悼的人们,我又能说些什么?
无言以对、甚至连发言资格都没有的长生种只能抖颤着双手,将一朵蔷薇摆放在死者的枕边。
“……抱歉。”
“没关系,只是弄错房间而已。”
妇人似乎误解了亚丝塔洛雪所说的话。脸上带着哀伤而温柔的微笑说道——
“你要找谁呢?啊,神父?应该是在隔壁房间。”
“是、是吗?太感谢了。失陪。”
慌慌张张地道过了谢之后,亚丝忙不迭地逃出了房间。彷佛被剩余人们的饮泣声追赶着似的,逃向了隔壁房间。
“嗨,亚丝你来了?”
这回似乎并没有错。亚丝提心吊胆地从门缝边张望,躺在床上迎接她的亚伯脸上还是带着熟悉的微笑。
“我好高兴啊。你是来探病的吗?”
“你…你蛮有精神的嘛。”
“托你的褔……不过动了还是会痛。”
听他的笑声,倒是健朗到叫人意外。
“医生说啊,玻璃刚好从心脏与大血管的中间穿过。只要再差个半公分,我就当场死亡了……啊哈哈。”
“是吗……太好了。”
亚丝心里想着,若是只有“擦伤”怎么会流那么多血?不过既然人还活着,也就没什么好说。
“……嗯?你怎么了,亚丝?”
望着亚丝低垂的脸,亚伯弯下了脖子、担心地说道——
“怎么好像没精神?有什么烦恼?”
“不,我只是想到……短生种……”
我在短生种的面前说什么啊?
虽然脑袋里有某个地方正这么想着,不过亚丝的心还是自行鼓动了声带。
“重要的人死了,短生种也会悲伤的。”
“……是啊。他们和你们——并没有不同。高兴了就笑。在意的人死了就会哭。有时也会想报仇……完全一样。”
神父温柔地笑着,然后点头。
自己的犹豫和过错,这个人似乎都看在眼里——亚丝有这种感觉。不过嘴里所讲的却全然无关。
“……安德烈还是没有下落。”
“是吗……真是遗憾。”
事件发生已经超过二十个小时。不过亚丝还是没办法抓到他。算了,这种事也不能够勉强。毫无门路的长生种要“这边”打斗,能有什么搞头?
真可笑。虽然对短生种与“这边”颇为不屑,亚丝却对他们几乎没有概念。从资料里头吸取的知识,一旦落入了现实,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要不是语言还可以沟通,恐怕连买个东西都有问题。结果弄成了这样……
“我真是个大傻瓜。”
亚丝俯视着满身绷带、惨不忍睹的神父,微微地自言自语着。
现在回想起来,他实在做得不赖。要照顾不熟悉外界的亚丝、和当局进行沟通、还要在逮捕目标之前先将一切打点妥当。原本应该要感谢他的。结果自己却因为他是短生种而轻视他、忽视于他的忠告,所以才会引来那样的惨剧,这些全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我真的是个笨蛋……”
“啊?你说什么?”
“不、不,没事。”
勉强挂起了笑脸——不过看起来却比较像颜面神经痛发作——亚丝甩了甩头。
对于今晚来此的本来目的,她已经不打算再提起。在隔壁的房间里,她已经充分体会到自己没有那个权利。没有必要再把自己的愚蠢重新宣扬一遍。只要交代完最后这句话,一切就可以结束——
“呃,神、神父……我之前把你当成傻瓜。”
从一开始就没把你的话给听进去,那时甚至还无视于你的警告。
所以“再帮我一次忙”这种自私自利的话,我不会说。最后要说的只有一句……
“我真的很抱歉……还有,谢谢你之前的照顾。”
深深地一鞠躬之后,亚丝转过身去。
(好,这样就结束了。)
从今以后,自己就要独自奔向黑夜。
不暁得得花多少年。就算最后顺利抓到了安德烈,也很有可能遭到报复。只是身为直属监查官,陛下的命令是绝对的。而且像自己这种蠢蛋,不正适合悲惨的命运……
“请等一下,亚丝小姐。”
正要走出房门时,背后传来了声音。亚丝提心吊胆地转过了头……接着就全身僵硬。
“你、你在干嘛啊!?”
喉咙忍不住发出了怒吼。床上的神父正全身卷满绷带地露出上半身,准备脱下睡衣。
“我、我在换衣服啊?啊,我会不好意思,请你看那边。”
“你…你这个白痴!受伤的人还想怎样!”
“我说过啦,我在换衣服啊……搭挡穿着睡衣,你也会觉得丢脸吧?”
“废话!你这家伙实在是……啊?”
刚才他是不是提到了“搭挡”这两个字?
“那、那你还肯帮我了?”
“啥?你说什么,这是应该的啊。”
望着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的亚丝,神父比出了大拇指。
“我们不是搭挡吗……?啊!抱、抱歉,不可以提到‘搭挡’这两个字。”
“……”
在这种时候,这边的人会说什么?这种胸口深处发热、觉得想拥抱对方的时候?
很可惜,在研究资料里头,并没有关于这种场合的记载。所以亚丝只好伸出颤抖的右手。
“请多指教了……‘搭挡’。”
“彼此彼此。”
神父咧嘴傻笑,回握住她的手——力道是超乎意料的强劲。
“好了,来谈谈今后的计划……安德烈可能往哪去,你有没有线索?”
“嗯,有。可以确定他是往罗马去。”
“噢,所以有可能在机场和车站。不过为什么要去罗马?有什么原因吗?”
“嗯,他……是谁!”
门在突然间打开。亚丝拔了剑挡在亚伯的身前,有微弱的火药味刺激着鼻尖。
“你……你来了!”
亚伯见到伫立在走廊上的身影之后叫道。
平板而清秀的面孔、均匀且端正的体格——加上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硝烟气味。
“托雷士!你来啦!亚丝,我们走运了。只要有他在,就能以一挡百……啊,托雷士,我帮你介绍。这位是帝国的——”
“不必。帝国直属监察官敖得萨子爵亚丝塔洛雪·爱丝兰——我知道。”
托雷士·伊库斯巡视神父并没有把时间浪费在打招呼上面。他就直接站在门口,用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道出来意。
“特此告知。教廷国务院特务分室由此刻开始,中止对敖得萨子爵所提供的一切方便……合作结束。请直接回国。”
“‘长眠于沙洲之下吧,威尼斯。如海的黑暗送走了夜晚,细碎的波浪讴歌着永恒的死亡。’——莫里士·巴莱斯(注:Maurice Barres,法国极右派主义家)。”
男子朝昏暗的海面吟咏着古诗。
挟带了浓密雨气的海风吹拂着及腰的黑发。簇拥着双月的云层也在快速的移动。
“半夜会起风。我们运气很好。”
男子转身面向同行的人,然后浅浅地笑道。
“目标也已经平安到达市区。我们随时可以展开作业。”
“你要好好干。就算我做得再好,要是你的任务没有完成,结果还是没有意义。”
男子——坎柏菲自言自语着,在黑暗中回应他的声音宛如天使般清澈。不过夜雾里却挟杂着浓郁的血腥味。在黑暗的另一端,利牙在月光中闪现着光辉。
“对了,你看怎样?这衣服合不合适?”
“非常合适,伯爵。这样谁也不会觉得奇怪……我们该出发了吧。快要下雨了。”
“嗯。到这种时候,还是觉得有点可惜。就要和这座城市道别了。”
“是啊……这道别具有两种意义。”
坎柏菲不带一丝感慨地丢出手里的雪茄。雪茄就这样冒着灰烟,细长的影子跌落在黑夜里。追随而去的另一件事物同样淹没在黑暗中。
……人类与非人类相继离开岩壁,雪茄短暂地发出红光,随着掀起的波浪,片刻之后便在黑夜之中消失了踪影。
Ⅵ
锭剂开出泡沫开始溶解,将玻璃杯里的矿泉水染成了红宝石的颜色。先摇个两、三下,再一口将它饮尽——对长生种而言,这是名副其实的“生命之水”,现在喝在她的嘴里却觉得苦。
连沙发也不坐,亚丝用黯淡的眸子眺望着窗外。朝着海面伸出的跑道上点着着陆灯,迎接在深夜抵达的飞机。这座机场和威斯尼本岛中间隔了二十公里的海面,通往闹区方向的水上巴士候车站正大排长龙。
祭典才刚结束却这么热闹。或许还有什么活动……算了,已经和自己不相干了。
“……实在很遗憾,亚丝小姐。”
“是我自找的,没办法。”
把血液锭剂收进药盒,亚丝试着在脸上挂出笑容。并不是别人的错。是自己的愚蠢行为和傲慢心态遭致这样的结果。自己也多少有点自觉。
〈这里是“铁娘子”。亚伯神父,燃料补给已结束。〉
对面神父的耳扣,传来了细微的女性声音。那是要将亚丝载回帝国的飞行船所传来的通讯。
〈出航的准备工作已经妥当。你们是不是要上船了?〉
“收到,凯特。对了,托雷士人在哪里?”
〈为了抹去我的飞行纪录,正在与管制官交涉。你们两位请先上船。〉
“亚丝,那我们走吧?”
日期马上就要转换,机场大厅却还是如此嘈杂。亚丝迈向登机处的脚步宛如要被送进市场的小牛般沉重。
“……安德烈的事就交给你了。”
窗外的海开始起浪,浪头对面可以看到威尼斯本岛的灯光正在闪闪烁烁。亚丝一边眺望着风景,一边用细如蚊子的声音叨念着。
“用任何手段都行。总得想个办法制住他。否则会变得难以收拾。”
“我知道。只是……”
亚伯的声音软弱无力。
再怎么说,线索还是太少。在赌场废墟最后只找到那名少女的遗体,除此之外毫无所得。他的藏身之处依然成谜。不确定是否还在这个城市?
“他的目标绝对是罗马……要想办法在那之前先逮到他。不能让他来到罗马。”
“你在医院里面也是这么说过,罗马到底会发生什么事?罗马是教廷的根据地,戒备也非常严密……啊,抱、抱歉!”
神父朝着被撞到的修女频频低头道歉,亚丝望着他摇了摇头。
“怎么会挤成这样?这里平常就这么热闹?”
“今晚特别不一样……圣马可大教堂马上要举行大弥撒。”
“大弥撒?到昨晚还是嘉年华会,今晚就来了大弥撒……你们的祭典还真多。”
“长期失散在外的圣马可圣体,上个月在罗马寻获了。今晚就是回归仪式。”
圣马可是耶稣基督的直属弟子、也是圣经的执笔者之一,是威尼斯的守护圣徒。据说他的遗体收容在圣马可广场的大教堂地底,带来各种神迹,守护着这座城市——
“所以呢,为了见伟~大的圣马可大人一面,信众正从遥远的地方聚集而来——”
“不就是一堆白骨?谁晓得那是不是来历不明的马骨头。短生种难道都是白痴吗?”
“太无礼了!我们可没那么笨。已经交由专家反复鉴定过,今晚会在陛下的见证下进行回归。”
“哼!不过是胡乱安个名号……你说什么!?”
有某种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亚丝就这样愣在那里。
一开始并不清楚自己想到的是什么。只是莫名所以地把手伸向神父的衣袖。
“你、你刚刚说了什么!?”
“噢,就是今晚要回归到大教堂……”
“再前面!你说‘由陛下来见证’对吧?陛下指的不就是教皇!?教皇要来吗!?”
“是、是啊。陛下会由罗马来到这个城市,主持圣体安置的大弥撒……你没看报纸?”
没看。亚丝从神父手中抓过了报纸。占据了教廷御用报纸“罗马日报”(L'Osservatore Romano)一整个版面的,是位满脸青春痘的少年——现任教皇亚历山卓十八世,脸上的微笑看起来相当懦弱。
“糟了……”亚丝揉碎了报纸,连牙齿露出来的事都没发觉。
“他等的就是这个!”
“亚丝,你怎么了……咿!?”
亚伯的肩膀被惊人的力道攫住了。美女气势逼人,活像要强奸神父的把脸凑了过来。
“弥撒从几点开始!?教皇什么时候会过去!?”
“这个嘛,记得是从零点开始……等、等等啊,亚丝!”
亚伯死命抓住了已经开始奔跑的亚丝的手。在几乎要被拉着走的情况下说道——
“等一下!不可以擅自行动……”
“没时间了!教皇有危险!”
“啥?这是什么意思?”
“安德烈在帝国会遭到指责,对短生种进行凌虐并不是唯一理由。他会遭到怀疑是因为……”
母国曾经严格下令,唯有这点绝对不能对教廷透露——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的罪名是叛国罪——那家伙企图引发教廷与帝国之间的全面对决!因为惹来陛下的愤怒,才被驱逐出境!”
“原来如此……可是这和教皇陛下又有什么关系?”
“白痴,你还听不懂!?”
又急又气的亚丝发出了怒骂。
“就算安德烈再有企图,只要陛下反对,帝国就不会挑起战争。问题是,会进行挑衅的未必就是帝国!”
“不是帝国,那又会是谁……不……不会吧!?”
“没错……”
彷佛渗血的声音,从亚丝紧咬的唇间挤了出来。
“要是身为帝国贵族的他杀了教皇!你们还会默不作声吗?”
“得、得马上通知陛下一行人……”
“不行!这事要是被抖出来,同样会造成帝国与教廷的对立!”
“那、那该怎么办……”
亚丝转往同行者的方向,望进了他的眼睛。
“……只能由我们来做。”
曾经失败过一次的自己,真的有资格这么说?可是他用“搭挡”来称呼自己,那只有赌赌看了!
“搭挡啊,能阻止他的只有我们。”
“……”
蓝色的眼睛从眼镜深处回望着长生种。他明白自己听到的是什么吗?在心脏跳了十拍的期间。亚伯始终保持着沉默——
“这样不行……就像你有任务在身,我也有无法违背的命令。”
果真不行……
亚丝垂下了肩膀。不能勉强。米兰公爵已经说过要全面拒绝对她的协助、将她遣返回国,亚伯身为她的部下,总不能违抗上司来帮助自己。
“不过……”
冷淡的话说完之后,亚伯拔出了腰间的手枪。然后拉开击铁——
“要是你拿我当成人质,逃回市区,那就不一样了。”
“?”
手枪碌碌的转了一圈。银发的神父一边把枪托按到亚丝手里,一边露出小孩子恶作剧似的笑容,用手指抵着耳朵。
“喂喂,凯特修女吗?凯特,听得见吗?”
〈怎么了?亚伯神父?你随时可以登船。〉
和沉稳的问句相较之下,回答相当不正经。
“其实是有点状况……亚丝……不,敖得萨子爵说要回去城里。”
〈什么?亚伯,我现在很忙。要设定航路还要计算燃料……你要开玩笑下次再说……〉
“呀!?惨了。我的手枪被夺走了。啊——要我当人质?哇啊,这下可糟糕了。救命啊,凯特~”
〈麻烦你不要胡闹,亚伯神父!晚点可是我在挨骂!我问你,为什么我老是要帮你擦屁股……〉
“啊——现在时机不对。总之我已经是人质了。因为这个缘故,之后的事恕不负责。通话完毕。”
〈慢着!亚……〉
“这样就行了。”
单方面切断无线电,亚伯对自己的演技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了,趁现在快走,亚丝。”
“喂、喂,这样做真的妥当吗?”
“完~全没问题。”
亚丝跟在摇摇晃晃走出机场大厅的神父身后,一边歪头思索着。
“那要怎么回到市区?游泳吗?”
位于本土的这座机场和威尼斯本岛之间隔着一片海洋——要扛着伤患游上二十公里路,连亚丝都感到有点吃力。
“先找船吧……啊,那个好。”
亚伯指的是水中巴士站。锅炉中燃着火焰的涡轮蒸汽船正停靠在那里,不过驾驶员和乘客都还没上船。闯入无人的船内,亚伯开始四处乱按。
“你会开?”
“脚踏车倒会一点。现在只能跟它拼了……噢,这下子惨了。”
就在四处乱按之际,涡轮蒸汽船缓缓开始启动。“惨了”这句话是对着机场方向说的。
“铁娘子”——印着罗马十字的巨大飞行船开始升空。
“抓好,要飞出去了!”
“……船要怎么飞?”
亚丝用前所未有的悲惨声音发出了惊叫。
缓缓掀起波浪的涡轮蒸汽船与最新型的空中战舰打一开始就实力悬殊。船还没有离开码头,巨大的影子已经逼近了背后。
“唔,不妙。要是被逮到了,凯特铁定会把我宰个半死……”
“白…白痴!看前面!”
“呃……呜、呜哇哇哇哇!”
心不在焉的代价很大——亚伯把头扭回前方的时候,撞上水路标志的船身已经严重倾斜。船腹外露、朝着岩壁猛撞过去。
“你…你这个大白痴!”(德语)
亚丝抱着撞上墙壁的头部,用泪眼发出怒吼。
“白痴!无能!迟钝!没用!你的脑袋是南瓜做的吗!?”(德语)
“你说了一堆,我也听不懂……噢噢,是骂人的话?”
因为涨潮的缘故,港内的波浪淹到了外海。就在两人千辛万苦逃出涡轮蒸汽船,准备要把湿淋淋的身体拉上港口的时候。
“警告Ax派遗执行官亚伯·奈特罗德以及帝国直属监查官亚丝塔洛雪·爱斯兰——解除武装、迅速投降。给你三秒的时间。”
“嗨…嗨,托雷士。”
望着指向自己的枪口,亚伯使尽全力摆出友善的笑容。玻璃珠般的眸子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全身湿淋淋的老鼠们。
“抱歉,好像造成了骚动……”
“倒数计时开始。三、二……”
“哇!暂停!好,我丢掉武器!然后投降!来,亚丝你也是。”
“……白痴。”
对他稍微有点期待的自己也是白痴——亚丝沉浸在感慨中,跟着举起了双手。
“‘铁娘子’,我是‘神枪手’。对象逮捕。请针对奈特罗德神父违反神职服务规章部份向米兰公爵提出报告。”
“真的要跟卡特琳娜大人报告?托雷士?呜呜,她又要生我的气……”
〈亚伯……我……然后……有话要跟你说……哎呀?奇怪……?〉
“怎么回事?”
托雷士一边将耳机重新放入耳中一边问道。怎么回事?杂音非常大。
〈那就……娜大人联络……不……附近有严重的电波干扰……吗……奇怪?〉
从亚伯耳扣中听到的声音也扭曲了。“铁娘子”正浮在众人的上方,看来是很严重的电波干扰。也可能是机械故障。
“算了,反正是短生种的技术……”
亚丝望着两名神父,用鼻子讪笑了一声,将视线移往满潮的方向……她的表情却随着冻住了。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
“啊?什么?”
对着神父一脸天真地凑上来的脸孔,亚丝滔滔不绝地快速加以解释。
“亚伯神父,第二件案件是在建筑公司……是负责水利事业的专门公司吗!?譬如堤坝或是堤坊?”
“是、是啊……你怎么知道?”
猜测得到证实的同时传来一阵晕眩。这个疯子果然是要……!
“快联络米兰公爵!要教皇……不,那座城里所有的短生种进行避难!这次的教皇访问,从一开始就是个陷阱!”
〈这是……怎么回事?〉
凯特修女难以置信地问道。经过修正之后声音已经容易分办了几分,不过还是挟杂相当多的杂音。
〈卡特琳娜大人……正在巡视可动式堤坝……不过……〉
“啧!怎么偏偏跑去那里!马上跟她联络!不然连她也要跟着没命!”
听到这句话,始终纹风不动锁在定在亚丝额头的雷射瞄准器红光应声熄灭。
“……讲仔细点。”
Ⅶ
威尼斯虽然雅称为“水都”,不过严格来讲,包围了这座城市的潟湖只是内海的一部分,而不是海。
为了让地层不断下陷的本岛不至于被水淹没,外海与潟湖之间设置了可动式堤坝。它可以将潟湖的水位控制在相当低的位置,目前和外海之间的海拔差距已经有五公尺以上——万一堤坝毁了,这个高度差距就会带来巨浪,吞没一整座都市。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堤坝设置了最先进的管理系统,不过……
“——系统集中就会造成危险。”
卡特琳娜望着在门前筑起障碍物的卫兵,一边咬着指甲。
“敌人”对堤坝的构造似乎相当熟悉。聚精会神地朝着这间中央管理制室直闯而来。
这——可以算是幸运吗?——有视察中的卡特琳娜卫兵队协助防御还好,若是只有堤坝的警卫,这里早就被占领了。
“还没和城里取得联系?”
“电报、电报全都不通。”
要是少了支援,可就撑不了太久。留在室内的人只剩下一半能动。其中有一大半是负伤的状态,连卡特琳娜自己的肩膀也在渗血。
“阁下,这里保不了太久。”
卫兵队马里诺·法利耶来到主人面前站定。下颚紧缩的脸孔因为紧张而绷得僵硬。
“我用剩余战力来确保逃生路线。至少要让您能逃离。”
“我不走。还是让她们先逃吧。还有伤患也要后送。”
“这怎么成,阁下!”
被指名的枢机主教专任修女发出了不服的声音。
“我们已经有所觉悟!阁下是教廷不可或缺的力量……”
“她们说得没错。为了教廷,请您三思。”
“马里诺,不是这样……谢谢,你们可以下去了。”
全世界最美的枢机主教温柔地笑了笑,让替她包扎伤口的修女退下。然后一边把圣袍整理得整整齐齐,一边说道——
“就算我死在这里,教廷依然不会动摇,自然会有人继承我的意志……但是要是这座堤坝被攻陷,威尼斯以及待在城中的陛下性命又将如何?”
沉静的表情并没有变化。不过剃刀色眼眸里头闪着的是近乎凶猛的斗志。枢机主教权杖猛力敲打着地面。
“我身为枢机主教,要是舍陛下及威尼斯十万市民独自逃走,教廷的名声将会从此扫地……这里就是我的葬身之地。所有谏言概不接纳!”
“了不起……”
干燥的鼓掌声和讽刺的冷笑声在这个时候同时传来。
“不愧是‘铁之女’,背负着教廷责任的人就是不一样。”
“那、那是!?”
一行人在冷笑的波动中不自觉地开始游移视线,铁门就在他们面前开始扭曲变形。不,不光是扭曲。正以为厚厚的钢铁承受不住开始扭曲变形的时候,铁门突然像水面般化了开来,从里面浮现了某种东西……
“晚安,米兰公爵。真是美好的夜晚。”
“……你是谁?”
站在门前的是一名身黑色西装的男子。黑发直达腰际,聪明的脸孔上挂着虽然知性、却又叫观者隐隐然感到不安的某种笑意。
不过他到底是用什么方法进到室内?铁门已然恢复之前的平静,表面甚至连一个凹洞都没有留下。
“你问我?我是你的崇拜者啊……‘铁之女’美名远播,我想亲自拜见一回。我太高兴了。你比我想象中还要美。”
“抓住他,无礼的家伙!”
怒号是来自于围在卡特琳娜身边的卫士。看来总算是回魂了。卫士们一齐拔剑,为了制住无礼的侵入者蜂拥而上。
“不可以……住手!”
卡特琳娜的制止已太迟。挥出的利剑毫不留情地劈向了男子——
可男子只对逼近的勇者们微微一瞥,然后带点厌烦似地弹指。
“咦?”
刹那间,卫士们的脸都僵住了。
不,不只是脸而已。不暁得为什么,所有人都像玩偶一样定住不动。只有眼珠还闪动着不安的光芒。
“一群没家教的小朋友……难道没人教过你们,不能打扰别人说话?”
男子叹息着摇头,朝着卫士们的方向挥手。用缝着五芒星的手套背部正对他们——
“沙沙兹·沙沙司·那沙塔那达·沙沙司。”
薄薄的嘴唇念诵着奇怪的咒语。
听起来是让人忍不住想掩起耳朵的不协调音综合体——不过却像与它同调似的,五芒星开始发出了微光——不,异状并不只是这样。
“……咿!”
看见异状的修女们扬起了悲鸣。
黑发男子的影子就像拉丝的沥青一般,从地面浮现了出来。而且还不只一个。有好多个、好多个……那些带有相当厚度的影子,看起来就像丑陋扭曲的橡皮玩偶。平坦的脸上裂开红色的眼睛,里面伸出了闪闪发光的利牙。
“幻…幻觉?”
不。短短的腿踏在地上落下浓浓的影子,这是他们拥有实体的证据。黑色的肌肤上沾着黏液,微微反射着灯光。
“这是‘影鬼’——前几天创造的精品人造矮人。如你所见,长得很可爱,不过食欲相当惊人——喂食费可是不少。”
叽!
“影子”发出了声响。
让人联想到两栖类的头部既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不过似乎能藉着某种方法感应到新鲜肉类的存在。丑恶的脸孔迅速转往僵在一旁的卫士,然后快活地张开了嘴……
“……!”
“可、可恶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遭到生吃的肉体喷出了血花与无声的惨叫,接着传来的是法利耶的怒吼和修女们的悲鸣。卫士队长用与巨大身躯不相符的迅疾速度拔出了手枪,瞄准了男子的头颅。
轰地一声——
子弹伴随着如雷的声响从枪口射出,逼近了男子遭到瞄准的眉间。就在每个人都以为看到男子脸部如同西瓜一样破碎开来的时候——
法利耶的头炸碎了。血液和脑浆快速飞散,失去头颅的身体像被本身所喷出的液体拖住似的,当场倒了下去。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被压在无头尸体下方的修女发出了悲鸣。然后在半疯狂状态下推开可悲的壮汉。男子嘲讽地望着这一幕——
“噢,这样清爽多了。”
出声嘲笑的男子头上连一点擦伤也没有。
“你是……”
这是什么可怕的伎俩——站在那具被自己子弹所打爆头颅的遗体面前,卡特琳娜发出了低吟。
“你到底是什么人……不,不必回答。就算你不报上名号我也猜得到。”
细框眼镜深处闪着剃刀色的光芒。苍白的面庞浮现毅然决然的表情,瞪视着男子。
“蔷薇十字骑士团——世界公敌,也就是那个男人的狠毒爪牙……对不对?”
“噢,原来你知道‘那位’啊?”
嘲笑的笑意依旧没变。只是男子撩起了头发,双眸突然闪现危险的光芒。
“你知道我的主人是谁,却还是和我对抗,真不愧是‘铁之女’,就此告别未免可惜。这样如何?只要你乖乖出这里,我就饶了你一个人的性命。”
“你要我丢下威尼斯和陛下自己逃走?那不就顺了你的意?”
这回轮到卡特琳娜露出了微笑。只见她撩起了华丽的金发、一边拨弄着耳环,一边说道——
“就算这时候勉强捡回性命,一旦教廷败在你们手下,世界还是要毁灭。既然早晚都要死,在这里坚守到最后一刻还是比较聪明的选择……我有说错吗?”
“嗯,你的说法相当正确。好吧,那你有什么遗言要交代?”
男子又弹了一下手指。
群集在卫士尸体周遭的影鬼们一齐抬起了头来。用看不见的眼睛盯着傲然伫立的枢机主教及躲在她身后颤抖不已不的修女们,咧开的口腔流出了红色唾液,拉成丝状悬垂到地面。
“……最后,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吧。”
卡特琳娜细框眼镜之下的眸子,直直盯着男子一脸平静的面容。
“报上你的名号。连报上自己名号的规距都不懂,我可不想死在这种无礼的人手中。”
“噢,真是失礼了。”
男子恭敬地以手贴胸,深深地一揖。
“我叫坎伯菲。伊萨克·费南度·冯·坎伯菲。蔷薇十字骑士团位阶9=2,称号是‘机械魔导士’……侍奉‘他’的忠实仆人。”
“很好……”
卡特琳娜从容不迫地点头,然后叮地一声弹出了耳饰。脸上瞬间浮现慈悲的笑意——
“坎伯菲,为了表示鼓励,我奉送你一句话。”
“噢?那我当然要听听看。”
“你最好记住。男人要是多嘴,就会遭到女人嫌弃……准许开火!……”
在刹那间,天花板破裂了。
随着厚布撕裂般的惊人声响,撒落而下的是巨大的重机枪子弹。以残忍速度垂直落下的每秒二十发、直径二十厘米的铁锤毫不容情地贯穿、击碎、辗毙了那群小鬼。由站在另一方的卡特琳娜周身毫发无伤的情形来看,攻势明显掌握在控制之中——也是如同机械般正确无比射击的证据。
“二十厘米火神加农炮……嗯,威力相当惊人,不过更厉害的是可以用它像操作手枪般进行精密射击的男人。”
时间只有短短的几秒——坎柏菲仰望天花板上穿破的大洞,然后苦笑着说道。虽然他身上连一丝尘埃都没沾到,不过影鬼的身影却已消失得干干净净。剩下的只有散落四处阴森蠕动着的肉块、以及粘黏在地面上的黑色液体痕迹。
“原来是你。‘铁之女’引以为豪的钢之猎犬,在五年前仅凭十具就占领圣天使城的杀人玩偶兵团生还者……”
“魔术师”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有点愉悦。只见他朝着烟幕对面、挡在卡特琳娜身前保护着她的人影,用歌吟般的口吻念诵着他的名字。
“AX派遣执行官HC-ⅢⅩ-代号‘神枪手’!”
“肯定。”
回应他的是依旧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以及巨大的火神加农炮装填声。
Ⅷ
〈我心静候耻辱和苦难……〉
大门在少年唱诗班的献唱声中应声开启。
由手捧香炉的司祭带头,穿着带帽长袍的神职人员排成一列,整齐肃穆地开始进场。拥有世界最高权力的一行人在人数上似乎不多,不过这也是为了配合此间教堂的规模。
地点是圣马可大教堂地底三十公尺的位置——事先配置的少年唱诗班、最低限度的警卫兵、加上现在正在进场的神职人员,就把地下教堂挤到无以立锥的程度。
〈无人能比的悲伤,无人足以抚慰……〉
在司祭的吟唱声,帽子戴得低低的教皇朝着典礼祭坛恭谨地垂下头。在沉默之中,将收藏神圣遗物的箱子安置在祭坛上。等到步骤完成,跟随在旁的威尼斯主教便念起了祈祷文。
“愿主垂怜,圣子哀悯。我们虽生犹死,渴望救赎。愿主垂怜……阿门。”
教皇直起身来,把手交给紧随在侧的主教退下祭坛。原本接下来还有圣体拜领仪式等繁琐步骤,不过这次全都加以省略。因为听说这位史上最年轻的教皇有极端的对人恐惧症,曾经在弥撒进行途中惊吓到晕倒。在微妙的沉默之中,少年教皇用颤巍巍的步伐走向了大门……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清澈的嗓音闯进了参列者的耳朵。
“教廷第三百九十九代教皇亚历山卓十八世——我有事找你。”
所有人的视线一齐转了过来,一名少年从唱诗班之中站起。扬起的衣摆下方迸射出不祥的光芒,出现了一把巨斧。
“我是安德烈——真人类帝国札格勒布伯爵安德烈·库萨!你们这些猴子,居然胆敢违逆我们,快快纳命来!”
事出突然,卫兵们连举枪的机会都没有。如天使般美丽的恶魔进入了“加速”状态,从惊恐骚动的一行人头上飞跃而过,利刃朝着正愣在那里的教皇头上招呼……
“什么……!?”
转瞬间,安德烈的身子伴随着清澈的声响猛地弹开。然后降在以美丽瓷砖装饰的墙上,他美丽的容貌惊愕地扭曲。
“不、不可能……你、你是谁!?”
“……该纳命来的人是你,安德烈!”
教皇的帽子,随着低语声落下。
漂成象牙色的发丝上头插着一把粗刃军刀,那是一名女子。见到那对琥珀色的眸子,老吸血鬼的喉咙深处发出诧异的声音。
“你……你是亚丝塔洛雪·爱丝兰!怎么会是你!?”
“安德烈·库萨,奉圣父、圣子、圣灵之名,以四十件杀人罪嫌逮捕你。”
随侍在旁的威尼斯主教——不,是假扮成主教的人,正按着宛如牛奶瓶底部的眼镜高声叫道。
“别做困兽之斗了。马上投降!”
“怎、怎么会……!?”
反应也太快了!教皇呢?真正的教皇人在哪里!?
“我们在被你杀害的马可·克雷欧尼先生的保险箱里发现了记事本——上面写你把他女儿当成人质、要他假造圣体鉴定结果。仪式已经中止……啊,这里的所有司祭都是Ax成员。你已经逃不掉了。强烈建议你解除武装、尽速投降。”
“记事本是由整理遗书的遗族所发现的。要不是你杀了他,想必也不会曝光。快投降吧,为了自己的残忍反倒自食其果的蠢蛋!你已经无处可逃了!”
司祭们同时从长袍下面取出了手枪。金属声接连响起。
“哈!混进唱诗班卡位原来是个错误……不过……”
少年一脸厌烦地掀动着嘴唇笑道。
“你想叫我投降!?别笑掉我的大牙!”
“快趴下!”
安德烈手上翻转的那一刹那,亚丝拉着身旁的亚伯一起倒下。发出嘶声凌空飞来的巨斧劈开了那抹残影。
“你给我记住,亚丝塔洛雪……过来,小鬼!”
“慢着,安德烈!”
老吸血鬼挟持了唱诗班的少年往外奔,亚丝随着往外追,亚伯的声音则是慌慌张张地跟在后面。
“亚丝,不要追得太急……啊,真是够了!各位,保护孩子们!”
在这期间,安德烈细细的手臂伸向里面的祭坛。总重将近一吨的祭坛发出轰隆的声响倒了下来,从中间出现一个洞穴——那是“大灾难”前的隧道遗迹。老吸血鬼跳了进去,亚丝也追着他跃身而入。
“别想逃!”
墙壁上涂的荧光颜料让隧道里泛着隐隐的白光。长生种的影子在这样的白色空间当中,用“加速”状态全力疾走,凭人类的眼睛根本无法捕捉。因为年轻的缘故,亚丝在速度上略胜一筹。
“你完了,安德烈!”
亚丝瞄准了抱着孩子奔跑的老吸血鬼背部,毫不留情的军刀一闪而过——“……什么!?”
可是,在划破背部之前,利刃便已无声地弹了回来。
老吸血鬼往侧边跳开,在他周围的是银色的八个球体。
“防…防护盾系统!”
“哇哈哈!抛下武器吧,敖得萨子爵!”
安德烈在回身的同时解除了“加速”,手指伸向已经晕厥的少年喉头。
“这是第二次……不,加上搭档被杀那次,总共是三次吧?亚丝塔洛雪,你如果要这小鬼活命,就把那危险的玩意给扔了。”
“……”
在一瞬间,昔日搭档遭残杀的身影掠过脑中。不过在下个刹那,亚丝手中的军刀已经掷了出去。
“好,你别动……居然选在重要时刻来阻挠我!我非修理你不可!”
安德烈一边拔出没入石板的军刀,一边露出了微笑。长长的舌头舔舐着刀刃。
“我先告诉你,我的招数可不只这些。你所救的教皇迟早还是要没命。我已经安排好了。”
“你指的如果是可动式堤坝,已经有其他人赶过去了……这座城不会被淹没。”
“呵!你知道得还真详细!”
安德烈颇为感动似的瞇起了眼睛。
“哎呀呀,看来我是玩过火了……低估了你这小妞的能耐。不过也就到此为止——要阻挠我的野心,罪过可是很重的!亚丝塔洛雪!”
“安德烈,你犯了两项错误。首先,我不是一个人……”
在急速逼近的死亡面前,亚丝带着异常冷静的表情回望着安德烈。
“还有,这算哪门子的‘野心’!哼,你不过是个疯子,别讲得那么好听!”
“你…你说什么……!?”
那是极为无礼的台词,不过对方说了什么,安德烈似乎一下子还无法理解。对着直翻白眼的安德烈,亚丝用毫不留情的话锋继续追击。
“明明胆小又无能,自尊心却还比人强。既不受他人认同又没有特殊才华。自己偏偏又不肯努力。最后只好屠杀短生种,然后伪装成艺术家……哼!一个懦弱的变态能谈什么‘野心’?笑死人了。连我都替你感到丢脸。”
“啊……!”
天使般的美丽面孔突然转白,接着泛起红潮,最后满脸发青。
“你这臭小妞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安德烈身子周围的银色球体发出声响跌落在地面。接着老吸血鬼挥出军刀,喉咙发出了咆哮。
“你这女人……你这女人又懂什么!我是不一样的!我和其他人不一样!所以他们才不认同我!我…我…我要杀了你!”
雷电般的闪光袭向亚丝的心脏。安德烈呲牙咧嘴地大叫着。
“去死吧,臭丫头!”
“好搭档,就是现在!”
隧道里响起的火药炸声并不大。不过足以把愤怒抓狂的老吸血鬼从空中击落。
“呜、呜啊啊啊啊啊!”
小小的身子在空中弯成了“ㄑ”字形,先弹到墙壁,撞到地面上之后又再度跳起。然后按着下腹部,在地面上来回翻滚。长生种最厌恶的元素——银制子弹贯穿腹腔,射入了他的脊椎。
望着隧道最里面——正巧站在亚丝影子内侧的银发神父,安德烈大声狂叫。
“短、短生种……!你…你居然耍我!亚丝塔洛雪!”
“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亚丝迅捷无比地踢开防护盾系统,一边坏心眼地笑着。
防护盾虽然是绝对性的防御兵器,不过在磁场展开时无法对外攻击,在实战时有致命性的缺点。
“漂亮,神父。”
“‘漂亮’个头啦。不要让我提心吊胆好不好啊。自己一个人跑在前面。”
银发神父单手握着硝烟未散的左轮枪,肩膀上下喘气。
“幸好有打中……我对射击实在没什么把握。”
那个表情实在太有趣,亚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边笑边说道。
“不不不,我信任你,好搭档……干得好!”
“只有这种时候我才是你的‘搭档’……啊!一次看到你笑。真是美女耶。”
“……白痴!”
亚丝啐了一声,把脸转向一边——不过脸颊上的晕红却掩不住。
这样工作就结束了。接下来只要把安德烈带回母国,就要和这个可恨的世界道再见——怀念的故乡正在等着自己。
怀念的帝都。骄傲的凯旋。只是……
“……多谢你的照顾,神父。”
“哪里哪里。”
点头回礼的神父依然带着同样的笑容。亚丝有点眩目似地瞇起了眼睛。
大概不会再见到这家伙了——
亚丝望着即使活得再长、大约五十年就得归于黄士的那张脸,试图将它烙印在脑海中。虽然不至于永远——不过至少在接下来的三百年,亚丝的容貌都不会改变,对她而言,五十年就只是一眨眼的时间。要是有机会再出来“外头”,就算在街上擦身而过,见到他已然衰老的容颜,自己恐怕也不认得。
“记住我的脸。”
所以亚丝这么说道。
“低能又愚蠢的短生种,我不可能一一记得。所以,就由你主动向我打招呼吧?哪天这里要是成了我们帝国的领土,念在旧日情谊,我会赏你个帮猫抓跳蚤之类的闲差来做。”
“我会期待的。”
神父露出微笑,握住了搭档伸过来的手。
Ⅸ
“战域确保——战术思考由歼灭战模式改为搜索攻击。”
在崩塌的瓦砾之间,长发男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受了三百发以上的二十厘米子弹直击,已经名符其实地灰飞烟散。
“请进行捐害评估报告,米兰公爵。”
“我没事……辛苦你了。托雷士神父。”
对主人的慰劳,托雷士面无表情地行了一揖。然后将子弹用尽的重机枪摆在地上。
袭击堤坝的似乎只有那名男子。必须详细检查遗体,然后调查他的背景。不过现在还是以疏导避难为最优先。
“‘铁娘子’正在上空待命。米兰公爵,建议您尽速搭乘。”
“让修女们先搭吧……对了,陛下的情况如何?”
“‘吸血鬼猎人’及敖得萨子爵已经就定位。一旦对象出现就加以迎击、击溃。”
“很好,处理得很漂亮。”
“!”
突如其来的鼓掌声,让除了托雷士以外的所有人都回过了头。
“你、你……!”
卡特琳娜的声音也带着微微的战栗。所有人全都呆立望向他——
“真是的,连打个招呼也不行,太过分了……你看看,西装都弄脏了。”
坎柏菲苦笑着,用优雅的姿势撩起了黑发。三百发子弹,在那张机灵的脸孔上完全找不到痕迹。
“噢,托雷士神父。你可以附加报告。札格勒布伯爵已经被捕了。现在……”
平静的嗓音,和不平静的枪声重叠。
背对着众人的托雷士忽然开枪。
杰立寇M13——直径十三厘米的枪口从神父腋下瞄准敌人的眉间。挨了子弹的头部原本应该化为碎裂的肉块。可是……
“不识趣的玩具,一点都不优雅。”
两颗近在眼前的子弹黏着在空气中似,坎伯菲一脸嫌恶地望着,戴着手套的手轻轻一挥,子弹就发出小小的声音坠落到地面。
“托雷士神父,你是有能力的人,却连‘杀戮’的意义都无法理解……好吧,我就稍微指点你一下。
“魔术师”绣在手套上的五芒星开始闪现不祥的光芒。
“尤盖斯在前,泰雷塔卡耶在后,右手执剑,左手持盾,周围有五芒星闪耀,石中有六芒星坐镇……出现吧,‘别西卜(注:Beelzebub,为马太福音第12章第24节中所描述的魔王,亦为密尔顿《失乐园》中的堕落天使)之剑’!”
坎柏菲只是轻轻摇了摇手。手上什么东西也没有。不过在下个瞬间,躲在卡特琳娜身边颤抖的年幼修女就失去了她的头。
“安…安娜修女!”
脸上还带着稚气,眼睛瞪得圆圆的,整个滚落在隔壁同僚的手中。
“不要啊啊啊!”
“瑞雪修女,不要动。”
修女丢开了同僚的头颅,陡然发出悲鸣之后转身。连托雷士的制止都顾不得了,脚步踉跄地奔向了大门……
“……阿门。”
就在坎柏菲背对众人、嘴角发出冷笑的瞬间,瑞雪修女已经四散各处——就像坏掉的模特儿的四肢遭到了分解,肉片与内脏纷纷掉落在地面。
“!”
眼看同僚接连着死亡,活下来的修女却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只能把身子靠向同样脸色发白的卡特琳娜。
“‘死亡的恐惧,比死亡本身更为可厌’——席勒(注:Johann Christoph Friedrich von Schiller,18世纪德国诗人、剧作家)。……啊,你别动,托雷士神父。人偶太无聊了。像恐惧这种高尚的情感,你应该没有吧?”
坎柏菲不必回头,就制止了背后神父的动作。
“机械人偶就算打坏了也没意思。恐惧、战栗、悲哀——你看她们多可爱,你怎么不稍微学一学?”
“不必……没时间。”
托雷士凝视着躺在地上的遗体,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不过在依旧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底下,有某种隐约的动摇。
“增援到达约需三百秒。在这之前,必须先将你抹消——没时间了。”
“……呵。”
坎柏菲转过身来,眼里闪着愉快的光芒。然后一边整理两手的手套一边说道——“你说……要将我抹消是吧?”
“肯定——”
点头回答的托雷士瞳孔微微地移动着。视线从卡特琳娜、颤抖的修女们、以及横躺在地的凄惨尸体上依次扫过,然后用平板的声音继续说道。
“我要将你歼灭——让你尸骨无存。”
“有本事就试试看。”
第二战开始得相当唐突。
坎柏菲扬起了手指。就在手指指向敌人的那一刹那,托雷士的影子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在上一秒钟他站立位置上所出现的尖锐裂痕。眼睛所看不见的“剑”追着跳跃往上的猎物身影,在天花板上再次划开了极深的一个凹洞。
“动作是很快,不过你的能耐也只有这样吧?”
坎柏菲的手指像蜘蛛一样蠕动着。手指上下敲打着看不见的键盘,墙壁上的龟裂应声划开,宛如奇怪生物似的不断拓展着它的地盘。一边爬行着一边急速往前,袭向了在墙面上奔走的神父下颚。
“你完了,‘神枪手’。”
“——慢了零.零三秒。”
托雷士低声说着,右手突然间凹折下去。
说得正确些,应该是握住手枪的手腕往下弯折了开来。从里面露出外型简单的大口径喷射管。
喷射管——火焰发射器吐出温度高达数千度的镁离子火焰,描出了一道美丽的圆弧。在蓝白相间的火轮之中,有几根像长发般的东西,在发出银色光芒后瞬间消失。
“单分子导线——!”
卡特琳娜低声叫道。
“大灾难”前的失落科技——单分子导线是以碳C60分子多重结晶粒子为素材制作而成的最细、最强的碳纤维。这种导线有不耐热的弱点,连钻石都能轻易切割,只要运用得当,便是所向无敌的兵器。
“噢,居然切断了‘别西卜之剑’……好本事,不过你终究还是个人偶。”
坎柏菲的嘴唇咧成了新月形。
托雷士的M13指向了这个方向。枪口正确瞄准了他的眉间。
不过M13的五一二超大型子弹还是无法贯穿他的“盾”。子弹倒弹回来,反而袭向了主人的额头……
在嗤笑不已的坎柏菲面前,宛如野兽般的两挺机枪发出了咆哮。直径十三厘米的利牙从钢制的下颚飞射而出。
“没有用,子弹打不到我。”
“命中。”
两人的话都很正确。
子弹被“阿斯莫德(注:Asmoday或Asmodee,为七大罪中司“淫欲”的代表恶魔)之盾”——强力电磁场扭曲了角度,正确形成一百八十度的回转。不过在射程上并没有托雷士的影子。子弹从射击后马上趴下的神父头顶掠过,然后用浅浅的角度——射中了在他身后的钢制防火墙。子弹变成了跳弹,这回弹中的是捏在地面的卫士之剑。再度弹向的目标则是……
“……!”
坎柏菲摇晃着黑发往后倒退,两手随着手套一起消失。只见他望着连一滴血也没流的切口说道——
“天啊,你这个男人真是叫人难以置信。”
坎柏菲与其说是茫然——还不如说是惊讶地摇了摇头。在射击之前,连跳弹所形成的反射都已计算在内……
“‘神枪手’的名号果真不是浪得虚名。就像我的‘魔术师’一样。”
“那、那是什么……!?”
“魔术师”的背在突然间咻地缩了起来。不,不对。并不是缩起来,而是从膝盖下方开始消失。
“这样的能力,消失了未免可惜……我想到一个好点子啰。”
坎柏菲的身躯被自己落在地面的影子一点一点地吸入,不过声音还是一样的平静。视线在毫无表情的托雷士,以及微微发白的卡特琳娜脸上来回梭巡——
“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再见面的。在命运之轮锁上的刹那,你们即将成为上好的供品……”
之前始终茫然观着状况的卡特琳娜突然间回过神来,不过坎柏菲的身影已经没入到脖子的位置。
“你在做什么!”神枪手“,快点射击!”
“……”
不过托雷士却没有反应。他的身体缓缓退后了一步,似乎有什么滑落在地。
“托…托雷士神父!”
在沉重的响声中摔落地面的是齐肩而断的双臂。望着跪倒在地、皮下循环剂像瀑布般喷洒而出的部下,卡特琳娜瞪大了眼睛。
“这样就平手了。托雷士神父,别怨我……各位,先告辞了。”
已经将实体完全吞没的“魔术师”影子,传来低低的笑声。
“……报告完毕。札格勒布伯爵正在护送当中。在一两天之内就会抵达。”
〈有劳你了。〉
“女皇”端坐在悬浮的宝座上面,对跪在帘幕对面的女子加以慰劳。经过电子转换的声音伴随着充满威严的重低音,传进了谒见室。
〈敖得萨子爵……在你的报告中提到了“那边”的协助者,这人你觉得如何?〉
“我…我不懂您的意思?”
帘幕对面的子爵被垂落的发丝掩住了脸孔,看不见表情。不过恭谨的肩膀微微一僵,这点可是逃不过“女皇”的眼睛。
〈我在问你,这人是不是可用之材?你不是说对他颇有好感?〉
“哪…哪有什么好感!我觉得他在短生种之中,还算个材料……您认为有必要追加报告吗?”
〈……不,没那个必要。我也不想再给你多加负担。辛苦了。你下去吧。〉
“是!臣告退!”
〈好好休息吧……嗯,那家伙还是老样子。〉
敖得萨子爵的修长身影一离开谒见室,帘幕就缓缓地往上卷起。谒见室中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坐在宝座上的小小身影,被柔和的光线给照耀着。那身影伸了一个懒腰,用她本来原有的、和刚才迵然不同的清亮声音开始抱怨。
“那家伙还是站在人类那边……所以现在就不能和教廷吵架啰?应付一个人还好,要是同时和两个人为敌,那可就非常糟糕。”
坐在宝座上面,嫩绿色眸子闪动着淘气光芒的,是位看起来还不到十五岁的少女。飞散的黑发下方有美到令人目眩的脸孔,长长的四肢宛如铁丝般纤细,精光四射的表情,却叫人联想起与人不亲的猫科动物。
少女——“女皇”芙勒蒂卡脱下硕大的帽子,在悬浮的宝座上横躺了下来。
“那家伙是怎么搞的?不但对从前的女人尽心尽力,还和地球人站在同一边。实在是太不可思议。赶快找个别的女人不就得了……像亚丝塔洛雪不就很好?要是我是男的,就绝对不会放过,嗯。”
谒见室的空调设定是“大灾难”前的加拿大森林——完整重现了那个叫人怀念的、夏初的绿色林景。散发叶绿素气息的凉风加上放养在外的班鸠,让人感到无比的适意。
“啊——啊——接下来要怎么辨咧?从以前就是这样,倒霉事都落在我身上。讨厌,真是够了。”
少女的抱怨声在中途变得越来越小声。
取而代之的是由微微开张的嘴唇中所发出的平稳呼吸声。在她浅浅起伏的胸口,一只班鸠轻巧地停在上头。
“我来迎接您了,伯爵。”
“噢,坎柏菲,是你!”
老吸血鬼露出近似依赖的神情,仰望着伫立在铁门对面的男子。看管监牢的人不知跑哪去了?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你…你来救我是吧?辛苦你了!”
“别这么说。请一起上甲板吧。飞行船正在等候。”
“嗯,好。”
安德烈大摇大摆地走出船舱,然后回望着四周。这艘护送船上原本有着五十名左右的乘客,现在却是一片静寂。
“船上的人在哪里?”
“……”
坎柏菲只有微微耸了耸肩膀。这短生种自顾自地开始往前走的态度,让他有点不悦,不过——
(……算了,也好。)
安德烈压下自己的脾气。
要是被护送到帝国,就会遭到比死还惨的待遇。既然他前来搭救,那就不跟他计较。
“只是有点虚脱……”
就在安心下来的时候,喉咙里的干渴也跟着苏醒。不要求太多。随便来个水手之类的都好,哪边有人类?可是除了走在前头的长发男子,船内找不到半个人影。
(……在这种时候,就用这家伙来凑和一下?)
安德烈的饥饿眼神扫向男子的背部,偷偷咧开了嘴唇。
其实仔细想想,这男的已派不上用场。
看样子之后得躲起来才行。既然如此,知道自己行踪的人是越少越好。虽然帮了不少,不过留下这个小角色,要是被他抢去了舞台也很麻烦……
“对了,阁下……”
彷佛懂得读心术似的,走在前头的男子发话了。
“这回真是恭喜您了。结果非常成功。”
“你…你说什么?”
安德烈藏起牙齿,然后露出虚假的微笑——一边在心里头暗骂,一边装傻地问道。
“您在装傻吗?当然是威尼斯那件事……真是空前的成功。”
“你…你少损我!”
这家伙是在耍我吗!?
坎柏菲依旧背对着因愤怒而掀动着嘴唇的老吸血鬼,静静地摇头。
“损你?完全没那个意思。计划是大大的成功。这下帝国与教廷就结成了暂时的合作关系。这样的结果叫人满意。”
“你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不存在的东西无从破坏,要先存在了才有机会破坏……就是这个意思。因为这次的事件,他们有了良好协调的契机。一个只会欺负弱者的变态,要是放对了位置,同样能够派上用场。”“无…无礼的家伙!”
美丽的脸孔出现丑陋的扭曲。
“下贱的短生种,居然敢瞧不起我!”
安德烈呲牙咧嘴地发出了怒吼,锐利的钩爪伸向短生种的背后……
“……啊?”
不过,老吸血鬼的爪子只有凌空虚晃了一招。有什么绊住了爪子……不,不对。是有什么抓住了他的脚踝。
“这、这是什么东西?”
安德烈把视线挪向脚底,然后发出了低吟。
走廊上有着坎柏菲长长的影子——自己的脚正往那里下沉。
“脚、我的脚……!”
脚底就像踩到了柏油,又像掉入无底的沼泽。少年的身体拼命挣扎,却还是噗滋噗滋地陷入了地面——不,正确说法应该是没入了落在那里的“魔术师”影子里面。
坎柏菲望着他的背影,一边往雪茄上点火。
“再被你这个小角色抢去舞台,那可就麻烦了……在主角登场之前,舞台上得先清理干净。”
“什么……你说什么,混帐!”
很快地,少年的胸口已经浸到了影子里面。安德烈一边用尽所有颜面肌肉来表达出他的恐惧,一边挤出了喘息。
“坎柏菲!你…你到底是……”
他的质问并没有继续。尚未回复成原形的扭曲脸孔就这样直接沉没在黑暗里,手指在最后似乎想抓住什么似的缩了起来,不过马上就被吞没在影子中。
“多好的月色……‘如此良夜,众星群集。宝座上的月之女王莫要出现,免使地上无光。’——济慈。”
坎柏菲若无其事地仰望着天空。南方天际有着硕大的满月,以及略小而歪斜的“吸血鬼之月”,陪衬似的闪闪发亮。
世界毁灭的晚上,想必也是如此美丽的月色。而这一天的来临并不会太久。
“多美的夜色……实在是个美丽的夜晚。”
“魔术师”将雪茄扔进海里,把手插进口袋,再度走进了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