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M. II 第01章 NEVER LAND

  ——  你们要小心、

  不可轻看这小子里的一个。

  (马太褔音第十八章第十节)

  〈这回是几年,亚伯?〉

  男子在防弹玻璃的对面坐下,开口问道。看守的人已经走了。亚伯·奈特罗德说出上司交代的数字。

  “七千三百天——好像是二十年吧!”

  〈还真不错啊……说来听听吧!〉

  那是一名让人不自觉联想到大型肉食动物的男子。

  南方人特有的浅黑色面孔、身手灵活的巨大身躯……连恣意生长的蓬乱头发,看起来都像狮子的鬃毛。脏乱的囚衣依旧无损他的风格。

  “请先看这张照片。上个月在阿尔比恩北方海域,有货船在航行中遭到吸血鬼集团袭击。死者八名——这是当时其中一名袭击者的尸体。”

  男子望向桌面的眸子瞇成了细线。

  照片里头躺着一具不到十岁的儿童尸体。染满血迹的身躯,四处都是紫黑色的弹孔。就算是不喜欢小孩子的人,看了还是会觉得残酷到不忍卒睹。

  不过在他背后有根拉得长长的透明突起——和昆虫的薄薄羽翅颇为酷似的器官,证明了那并不是人类。还有张得大开的口中,所露出的凶猛利牙也是一样。

  〈“妖精”——在吸血鬼当中同样少见的亚种。怎么把他干掉的?〉

  “碰巧有民间的猎人坐在船上。而且这片海域从以前就陆续出现行踪不明的船只……”

  〈多余的解说就免了。既然连Ax都出动,应该不是一般的吸血鬼事件吧?〉

  亚伯点头,取出了另一张照片。在某座公园,穿得破破烂烂的孩子们眼神畏怯地望着相机,位于中间的少年——就是刚才的“妖精”。

  “麦可·达林,出生于阿尔比恩王国的伦迪尼姆。半年前在社福机构遭到绑架。同时关于他的家族调查是一片空白。和吸血鬼遗传完全没有关联。”

  〈也就是他在行踪不明的半年之内“转型”了?〉

  “是的,他是‘转型者’,——后天性吸血鬼。”

  吸血鬼。在“大灾难”之后的世界突然出现的异种智慧体,这个称谓是来自于古老的传承。吸血行为、近乎异常的生命力、阳光与银是致命弱点……“他们”的生态几乎是与传说重叠,不过有一点倒是与传承有巨大的差异。

  就是很少会传染。

  在传承之中有提到,吸血鬼的牺牲者也会变成吸血鬼,数目会呈等比级数的方式增加。不过事实上,吸血行为的被害者,只有不到百分之零.一的极少比例会变成吸血鬼——称之为“转型”的后天性吸血鬼化现象,算是极其稀少的病例。

  “据说‘转型’也牵涉到被害者的体质以及加害者吸血鬼的性质,至于真实情形则尚未明朗。只知道是很稀少的病例。”

  〈不过也不是没有。杀了七名修女的亚历山大·史考特前伦迪尼姆主教——负责那件案子的人是你吧?〉

  略微丰厚、但形状工整的嘴唇弯成了ㄟ字形,男子将紧着手铐的手臂交叠在胸前。

  〈双倍的“稀少”。不过要说是“偶然”嘛……这老头是谁?〉

  被放在桌面的第三张照片拍的是一名男子。那是双颊丰润、表情充满了慈爱的前老年期绅士。

  “前伦迪尼姆综合大学医学系主任詹姆士·巴雷教授。以童话作家身份广为人知的阿尔比恩贵族。目前已经退休,在自家的领地度过余生。”

  〈哎呀,真叫人羡慕。然后咧?这幸褔的老头又怎样了?〉

  “绑走达林的是专门诱拐儿童的组织。Ax和阿尔比恩当局试图加以举发,不过……”

  〈失败了?〉

  “在闯入的三分钟前,秘密基地就被摧毁了。”

  第四张照片中的废墟,看起来就像被巨人践踏过的纸雕作品。瓦砾四处飞散,名符其实地碎成了粉末。

  〈哼!这用的不是炸药。〉

  “根据前往调查的派遣执行官‘吉普赛女王’所说,现场有使用高周波武器的痕迹。庆幸的是,在存活顾客名单之中,发现了收买包含达林在内数十名儿童的人物。他是…”

  〈詹姆士·巴雷。〉

  “是的。而且他的领地似乎就在距离出事海域不到三十公里的小岛上。”

  男子似乎早料到了这个答案,脸上浮现嘲讽的表情。

  〈哼哼,原来如此……对了,那个阴森森的枪手咧?说来说去,这种工作不就最适合他?〉

  “托雷士神父在前次任务当中受伤,目前正在米兰进行治疗……怎么办,里昂,你肯接下这工作吗?”

  〈我讨厌全是小孩子的工作。因为会惹来一堆麻烦。〉

  “所以,你是拒绝了?”

  〈我又没这么说。既然刑期可以缩短二十年,就算是圣彼得大教堂,我也要把它攻陷。〉

  男子露出相当显眼的犬齿,手边响起金属的声音神奇地,之前还牢牢紧着的手铐,在不知不觉中却已经消失。

  〈可以马上出去吗?要是手续很麻烦,我能不能自己出去?〉

  “我跟典狱长还有话要说。”

  亚伯摇响手边的铃铛。看守的人从厚厚的铁门另一端抱着仔细叠好的圣袍,走入了会客室。

  “请换上那边的衣服,‘狮牙’——Ax派遣执行官里昂·迦西亚·德·艾斯杜利亚神父。”

  “了解。”

  Ⅰ

  “‘外面’的事你还记得吗?温蒂?”

  彼得露出帽沿深处的白色面庞,如此问道。

  太阳的余光即将没入地平线,将海染成血一般的色泽。今天开始又是新的一天。

  “温蒂小时候是在‘外面’吧?‘外面’也能看到这样的景色吗?”

  “可以啊。不过没这么漂亮……不,不只是夕阳而已。”

  在波浪的另一边,最后一滴阳光融入了海面,少女仔细加以确认,然后总算拿下了帽子,叹一口气。

  “不论是海洋还是森林,这座岛都是最美的。‘外面’已经被大人污染了。”

  “果真是‘大人’害的。为什么‘大人’就只会做坏事?像温蒂你们——”

  “别说了!”

  少女呐喊起来。不晓得是在惧怕些什么,只见她脸色发白,抱着肩膀不停地颤抖。

  “求求你,‘大人’的事就别再说了……我不想听!”

  “对…对不起!对不起,温蒂!”

  彼得慌忙地将手伸往温蒂的背部。彷佛要让少女稳定下来似地,小小的手拼命抚摩着她的背。

  “没事了。没事了,温蒂。我会干掉他们!谁敢欺负温蒂,我就会干掉他们……你不要哭!”

  “……嗯。”

  在荞麦色的发丝下面,少女顺利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是的,在这座岛上,自己是最年长的大姊姊。在这种时候,总不能让弟弟为自己担心。

  “是啊,有彼得陪我……‘大人’才不可怕,不会有事的。”

  “嗯!我会把他们通通干掉!”

  “谢谢你。彼得……那就全靠你了。”

  少女把手放在少年的头顶,轻巧地站起身来。已经开始看得到星星。这个时间,差不多该把其他孩子叫起来了。

  “好啦,该准备做饭了。彼得,你去牛棚里帮我拿牛奶……”

  才说到一半,温蒂就发觉对方没把自己的声音听给进去。少年心不在焉地朝天仰望着,视线前端则是落在——

  “……你看,那是什么鸟?”

  “彼得,叫大家到‘学校’集合!”

  那个东西的影子正一边冒着浓烟、一边逐渐扩大。温蒂用手指着站在岛中央、小山丘上面,附有高耸钟楼的白墙建筑。声音因为紧张而出现难以控制的尖锐。

  “动作要快!我去看看那个东西!”

  “我也要去!”

  “太危险了!你跟大家一起……”

  “我不要!既然你要去,那我也要去!”

  “……真是的,拿你没办法。”

  少年顽固地坚持自己的主张——少女抚着少年因紧张而僵硬的面颊,然后苦笑。

  “好吧,那我们就一起去。”

  “呜噗!”

  在着水的同时,飞起的仪表板直接击中了脸部。水上飞机扬起红色抛物线,整个翻覆了过去,然后像果汁机似地上下左右摇摆——最后浮船用惊人的力道搁浅在沙滩上,水上飞机才总算停止了运转。

  “……嗨,已经到了,先生。”

  “我、我还以为会没命……你不能用平稳一点的方式降落吗,里昂神父?这样根本搞不懂是着水还是坠机。”

  亚伯一边将面纸塞入鼻孔,一边瞪着担任驾驶的同僚。爬到沙滩上面一看,老旧的机体四处出现龟裂,引擎甚至还微微冒着白烟。

  “我有什么办法?受不了,这台破铜烂铁突然间喷火咧。”

  “什么破铜烂铁,这不是你从哪儿弄来的飞机吗?别的不挑,偏偏挑这种古董……”

  “很抱歉,我朋友那边就只剩这台……而且又便宜。”

  虽然他常常夸口说“只要肯出钱,从飞机到棺材都能弄到”,不过亚伯似乎并没料到,原来飞机和棺材还是一组的。

  “啊~这下惨了。赔偿费会被狠狠地海削一笔。回去后,会计不知道又要念多久……”

  “不用担心。无线电被压坏了。就算你想回去,恐怕也回不去。”

  “噢,那我就放心了……你、你说啥!?”

  面纸力道十足地从亚伯鼻孔喷了出来。只见他带着立刻就要晕倒的表情,往蓄着优雅胡髭的同僚逼近。

  “无、无线电坏了!?那、那我们不就……不就遇难了?”

  “这个嘛,也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你可以回答得这么冷静!噢,主啊,叫我在这种地方、和这位大叔共度余生,那还不如去死算了——呜哇!?”

  神父那彷佛呐喊着世界末日的声音突然中断。类似青蛙被踩扁、趴伏在沙滩上面的姿势也就算了,后脑勺的肿瘤、以及滚落在旁有如拳头般大小的石头又是怎么回事?

  “……喂,你还活着吗?”

  里昂百无聊赖地俯视着陷入诡异沉默的同僚——没有得到回答。而且还开始一抖一抖地出现小小的痉挛。

  “嘿,你挂了吗?虽然你是个郁卒、不要脸、又没钱的男人,不过人还算不坏。好好安息吧……喝!”

  大汉的手腕灵巧地往上一弹。厚实的掌心发出声音的同时,飞来的石块已经被稳稳地接住。

  “喂喂,我还以为是捉迷藏,原来玩的是接球游戏?”

  神父嘲讽地低语着,反手一挥。单靠手腕力道掷出的石砾发出声响,没入了沙滩对面,一片静寂的夜之森林。

  “……!”

  当阴暗的树丛间发出短促的悲鸣,里昂的身影已经不在沙滩上。庞大的身躯正踢着砂砾急速奔跑,用肉食动物般的动作,跃向意图逃往森林里的小小身影。

  “可恶!放…放开我!”

  “……搞什么,只是个小鬼嘛!”

  像野猫一样被抓住衣领的身影正在拼命挣扎——里昂一边用专业手法拎起那乱挥乱舞的小东西,一边泄气地说道。

  那是一名不到十岁的少年。是这岛上的孩吗?宽松的吊带裤配上有补丁的无袖上衣,虽然朴素,不过都有仔细清洗过。

  “可恶!叫你放开我、放开我啦!”

  “你是这岛上的人吗?你父母人在哪里?我想找个大人说话。”

  “我哪来的父母!像你这种‘大人’,这里就只有一个……”

  “彼得!”

  悲鸣声的来源,是由树丛之间滚爬出的另一抹身影。那是身着蓝色女侍服的少女——荞麦色的秀发梳或发髻,大约十五岁上下的女孩,面孔在月光下因为恐惧而发青。

  “彼得,你先乖乖听话……请、请问,你是海盗吗?这、这岛上什么也没有。要食物的话,我可以给。求求你,把那孩子给放了……”

  “不会吧……像我这种绅士,你把我当海盗?”

  里昂依然提着四处乱踢的少年,用尽可能和善——彷佛豺狼发现离群小羊般的笑脸——自以为殷勤、而且深信不疑的口吻报上名号。

  “你好,小姐。我是里昂神父——教廷的巡视神父。对了,在那边翻着白眼的是我的伙伴亚伯神父。我们在出差前往伦迪尼姆的路上遇到了暴风……抱歉,无线电能不能借用一下?”

  Ⅱ

  “红茶和咖啡,你要哪一种?”

  “难得来一趟,那就红茶好了……啊,麻烦你放十三颗砂糖。”

  听到亵渎式的要求,穿着女侍服的少女似乎有点吃惊,最后才觉悟似地开始迅速移动着汤匙。不久之后,茶杯就飘着高雅的香气摆在桌面上。

  “请用,让您久等了。”

  “噢,真是感谢……嗯~好香。来阿尔比恩出差,等的就是这个。要喝茶还是得来阿尔比恩才行。嗯嗯。”

  戴眼镜的神父啜饮着红茶——应该说他正在喝的是呈泥浆状的某种东西——看起来相当满足。或许是头部后方的刺痛已经消失,只见他礼仪不佳地把手臂撑在桌上,笑得一派天真。

  从餐厅窗口可以望见围绕着这山顶小屋的森林。如果是白天,应该可以看到沙滩和着水在那里的水上飞机,现在因为夜幕低垂,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目前单独一人、正在修理机体的神父挥着铁锤的声音,断断续续乘着海风飘了过来。

  “抱歉啊,温蒂。突然冒出来,还让你请我喝茶。”

  “别这么说,你难得来一趟,无线电却故障了,实在是很抱歉……我想等主人回来就可以修理了,不好意思,这方面我有点……”

  “噢,晚点给里昂神父看。别小看那位大叔,他可是挺厉害的……只是你的主人不在家,这样有点遗憾。那位大名鼎鼎的詹姆士·巴雷教授,我一直想见他一面。听说他很喜欢小孩。”

  亚伯将喝干的茶杯摆在桌面,用颇为好奇的视线视着周遭。

  说来说去,这间房子本身就是阿尔比恩传统贵族所用的别墅,不是什么希罕的东西。不过布娃娃、玩具、板球用的球拍……样样都是儿童会喜欢的小东西,看似他们所画的稚拙蜡笔画散置其中,还是相当壮观。整间房子就像幼儿房一样。

  根据温蒂的说明,这梦幻岛原本是座无人岛,是被巴雷整个买下来的。他在退休之后搬了过来,同时还收养许多无依无靠的孩子。这些玩具就是那些孩子们的东西。

  “忘了是在什么时候,曾经读过博士因老化研究而得到女王赠勋的报导。身为医学博士与童话作家,同时还是喜欢小孩的高尚人士……哎呀,真的有人跟神一样耶!”

  “跟神一样……是吗?”

  身穿女侍服的少女倒着第二杯红茶,表情微带着僵硬。不过亚伯似乎没看出来。他还是一样傻呼呼地说道:

  “不是吗?这世上有父母把自己小孩卖掉,居然也有人愿意领养和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也对,就某种层面来讲,是跟神一样。不,至少对我而言,他就是神——”

  “啊?”

  亚伯口中喝着第二杯红茶,眼睛瞇了起来,但不是因为少女暗沉的口吻叫他吃惊。纯是因为爱困的缘故——或许是飞行的倦怠,困到不可思议。

  “‘对我而言’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也是‘博士’——也就是主人捡回来的孩子。”

  “原来如此……那就和女儿一样啰。”

  “女儿?不……应该说是小白鼠。跟女儿可差得远了。”

  小白鼠可是不太妥当的一种形容词——亚伯正想劝劝少女,却因为睡意而找不出适当的句子。为了让脑袋清醒一下,他啜饮了一口红茶。

  “温蒂,我觉得啊……”

  “别管我的事了,神父……我想问问你的事。”

  温蒂对摆在自己眼前的茶杯碰也不碰,开口问道。看她说话的态度,之前一派柔顺的女侍模样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用宛如女王的口吻质问着亚伯:

  “神父,你是从哪边来的?”

  “罗马。国务院特务分室——称为Ax的单位……”

  (咦?我在说什么?)

  头颅相当沉重,唯有如头轻快得有点诡异。亚伯甩甩头,想让意识清醒一些。他再度啜饮红茶,但红茶的甜味却化成了渣滓,沉淀在意识的底层。

  “这就对了,你可以多喝一点……我泡的红茶很好喝吧?”

  “……!?”

  朦胧一片的思考,勉勉强强发出了声音。

  (惨了,红茶里面被加了什么东西……)

  亚伯立刻捏紧双手。想藉着痛觉来让意识清醒。不过有纤细的手指阻止了他的动作。

  “多余的事都不要想,神父。”

  温蒂轻轻地用手包住神父的双手,然后将嘴凑向神父的耳边。

  “你只要集中精神回答我的问题……什么是Ax?”

  “温、温蒂,这样是不行的……”

  “回答我的问题。什么是Ax?”

  “国、国务院特务分室……调查……吸血鬼事件……进行非合法性处置……”

  神父痛苦地呢喃着,少女用发出冷光的眸子俯视着那张脸,然后点头。

  “刚才的飞机失事并不是偶然吧?为什么会来到这座岛上?”

  “麦可·达林……儿童绑票组织……名单……巴雷教授……巴雷教授人呢……?巴雷教授他……人在哪里?”

  “咦?居然还有意识,真了不起。这样的药量,连大象都要开始唱歌了。”

  温蒂佩服似地叹了口气。将亚伯脸上成颗的汗水轻轻抹去。

  “神父,你来找主人吗?那真是遗憾。刚才我已经说过了,他不在这里。这是真的——不,不光是他。这里连一个‘大人’都没有。”

  “这是……什么意思……”

  卡嚓一声,通往厨房的门打了开来。无数个小孩从门的对面探出头来。有高大的、瘦小的、男的、女的……长相与体格虽然各自不同,不过都用同样毫无表情的眼睛凝视着亚伯。

  “失踪的……所以……这座岛果然是……”

  “这里是梦幻岛。”

  温蒂俯视着眼睑逐渐阖上的神父,温柔地低语着。

  “是属于我们、属于孩子的岛屿。”

  “嗯,把那边的汽化器接起来,再把这边的皮带绑紧……好,这样如何?”

  螺旋桨发出啪嘶一声,然后开始旋转。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卷起的风形成了波纹,往外扩散开来。里昂满意地仰望着重拾生机的机体。

  “呵,小CASE啦。好了,接下来是无线电……喂,小鬼。你要躲在那边躲到什么时候?”

  大汉无情地回望着缩在沙滩上面、哭丧着脸的少年。

  “要哭就去别的地方。吵死了。”

  “……我没办法保护温蒂。”

  彼得的脸太暗了看不见,不过可以听到窸窸窣窣吸着鼻水的声音。

  “明明就说好了……说好要保护她的……我却输给了叔叔……”

  “欸——不要哭个不停啦!还有,你说谁是‘叔叔’?”

  里昂一边从机体上面拔下无线电,一边怒吼。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还不到三十岁!又不到能称为大叔的年纪……你是怎样?输了不甘心?你白痴啊!你觉得小孩子赢得过大人吗?”

  “赢不过吗?”

  “赢不过的啦!小孩子赢不过大人——这是理所当然的。”

  “理、理所当然?”

  “是啊,理所当然……糟糕。这果然不行。”

  里昂一脸绝望地俯视着焦黑的无线电,然后叹了口气。与其修理这东西,还不如燃起烽火会来得有希望一点。

  “喂,小鬼。我的同伴——就是那个看起来有点呆的四眼田鸡,你知道吧?帮我把他叫过来。”

  “戴眼镜的神父?我知道了,等我一下。”

  “啊、稍等一下。”

  里昂叫住了正要跑开的少年。然后秀出厚实的手掌,脸还用力挤成一团。

  “刚才那一记真的很痛。你这孩子很有希望。”

  “真的吗?那我会变得像叔叔这么厉害吗?”

  “噢,说不定可以变成第二厉害。”

  彼得露出了笑脸。一边无比开怀地笑着,一边说道:

  “太好了……我是‘失败作品’,还以为自己没办法变强呢!原来是这样,只要变成了‘大人’,我也可以赢得过‘成功案例’!谢谢你,叔叔!”

  “‘失败作品’?‘成功案例’?”

  就在里昂质问着那诡异用语的时候,少年已经朝着山丘一溜烟跑走了。

  “喂,你先别走!那个‘失败作品’是什么意思……哇咧,已经跑啦!”

  里昂朝着远远地、消失在树林对面的背影目送了一会,然后一下又一下地抓着头。

  “受不了,所以我才讨厌小孩,真是有够麻烦……对了,那个蠢蛋到底在拖什么拖?要是敢给我喝茶,我就让他再也讨不了老婆……欸?”

  〈有了。有了有了。在这里。〉

  里昂抱着无线电残骸,啪答啪答地走在浅滩上面,双脚突然间停了下来。隐隐闪动着光芒的眸子谨慎地环视着周遭。

  “……是小鬼吗?”

  〈不对,不对……我们才不是“小鬼”。〉

  嘻嘻哈哈的笑声,是好几个孩子的声音。不过声音是从哪边传来的?原本以为那是耳边交错的低语,但下个瞬间,却又彷佛森林对面传来的回声……

  〈你在看哪边?这边啦!〉

  “……哇噗!?”

  里昂一个回头,身子跟着往后仰。

  才刚发现引擎的声音抬高了一些,水上飞机已经猛地在水面上开始滑行。

  “哇、哇哇!”

  连躲避的时间都没有。甚至无暇去为绳索被松开的事感到惊讶。巨大的浮船朝着神父压了过来,随着某种东西碎裂的细微声响,海面上升起了暗红色的气泡。

  “干掉了吗?”“干掉了、干掉了。”“啧,我也想开开看啊~”

  水上飞机将神父压在底下、停了下来,有三个小孩地从驾座上面露出脸庞。单手各自拿着海盗弯刀与短枪,穿着条纹水兵服,配上假胡子和眼罩。

  “搞什么,还真简单咧!”

  “因为他是‘大人’嘛,很正常啦!之前还不是这样……”

  “来吧,把尸体拖上来。要是引来鲨鱼,赶来赶去还挺麻烦的。”

  三名海盗用天真无的语气交换着惊悚的对话,步履轻快地从驾驶座上面跳了下来。然后一边用鼻子哼歌一边涉过浅滩,窥看着尸体沉没的位置。

  “怎么样?死了没有,嘉莉?”

  “等等,奇怪……没有血的味道。”

  看似首领的女孩——嘉莉一脸狐疑地抽了抽鼻子,她那足以媲美大白鲨嗅觉所捕捉到的,只有海水与某种金属的气味。

  “喂,你看这个!”

  沉在海中的是裂成两半的无线电。这东西会掉在这里,也就是说……

  “嗨,各位。玩捉迷藏吗?”

  那是将“勇猛无敌”四个字加以具体化的声音。

  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已经移往那么远的地点。神父长长的黑发在海风中翻飞,站在岩石上面呵呵地笑着。

  “好像还蛮有趣的嘛。哥哥我可以参加吗?说到丢圈圈,我可是挺在行咧!”

  随着一阵嘲讽,里昂的手腕发出清脆的声音,手环由手腕滑落到指尖。发出细细金属声响的是极薄的银刃——由单结晶构造陶瓷经过镀银加工处理——银刃滑出了指尖。

  不过在这个时候,孩子们的模样也出现了剧烈的变化。

  原以为要发出低语,翻卷的嘴唇却露出长长的利牙。上衣随着响声碎裂开来,背部有透明的羽翼开始振动。

  “嘿嘿,这下可好了……省去我寻找的时间,你们这些妖精!”

  神父的指尖转动着战轮,话声和尖锐的拍翅声交互重叠。少女外貌的妖精似乎消失了踪影,但转瞬之间,在里昂的正上方已经浮现倒持着短枪的身影。

  “我来了……!”

  低沉的声音响起——被短枪挖凿的岩石碎裂四散开来。不过前半晌还在的神父却失去了影踪。就在飞散的岩石碎片溅起水花的时候,他像猫一般蜷起身躯,降落在有十公尺远的浅滩上。

  “啧!没打中!”

  少女瞪视着逃脱的猎物。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少年之中有一人发出尖声的呐喊。

  “嘉莉,小心!”

  “噢……哇啊啊啊啊啊!”

  警告勉强还来得及——战轮就像丢圈圈一样,在短枪周围一边旋转着一边往上攀爬。从身体往后仰的嘉莉下颚擦掠而过飞向夜空。然后继续画着优美的弧度,回到主人的指尖。

  “你没事吧,嘉莉!?”

  “我、我没事……不过大家小心!这家伙不是普通的‘大人’!”

  手脚灵活到宛如恶魔。在交错的刹那,不但避开突刺而来的短枪,居然还能将战轮插入短枪的移动轨道!

  “算你厉害!该死的大人!”

  “嗯哼?说我该死,那你们这群臭小鬼是想怎样?”

  战轮仍在指尖旋转着,里昂用极尽无赖的表情装出了笑容——背上冷汗直流的事则是秘密。

  (这些家伙动作真快!)

  里昂的反射神经已经远胜过一般人,却只能勉强躲过。对手只有一只是还好,要是三只一起发动攻击,那可就防不胜防。

  “糟糕,我还不想使出那一招……嗯?”

  妖精们正一边空中暂停,一边瞪视自己的方向。不过引起里昂注意的则是遮掩视线的白烟。

  “这雾是从哪来的?”

  就在妖精暂停空中的正下方海面,雾气正猛烈地喷涌而出。没有热度,不过海水却剧烈地沸腾着。

  “这该不会是……糟、糟糕!”

  海水在雾化现象——以高周波打散分子结构的影响下,虽然处于常温,却开始产生了气化。而这种能力,则是薄薄的羽翅在高速振动之下足以产生超音波的妖精所特有的——

  “‘“去死吧~~!”’”

  匆忙转身的那一刻已经太迟。就在高声呐喊的同时,肉眼不可见的刀刃已经划破海面、袭向神父。

  Ⅲ

  “咦、咦?这里是哪边?”

  鼻子闻到的是医院的气味——亚伯在酒精和乙醚的气味中醒来,眼前是纯白色的房间,一边摇着依旧朦胧的脑袋,一边想要起身,却狠狠地失败了。两手两脚都被牢牢地固定在床边。

  “真奇怪。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记忆就停顿在被请喝红茶的那间餐厅的情景。常明灯的灯光照耀着室内,排列在眼前的是药架上的手术灯、生锈的手术刀和钳子,还有……

  “啊,那边那位!这里是……咿!”

  神父正要开口叫住站在黑暗之中的人影,声带却扭曲似地发出奇怪的声音。

  那些人影——被福马林泡在巨型玻璃瓶里的是几十名小孩。而且每一个的模样都不太寻常。不但在腹部与背部有明显的手术痕迹,有是背上长了小翅膀似的东西,有的是扭曲变形的角刺破后脑勺,有的是额头长瘤、上面露出了第三只眼……

  “这、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这里又是……啊,糟糕!?”

  随着百叶窗拉起的声音,亚伯慌慌张张地低下了头。脚步声走入室内,一步一步朝手术台的方向靠近。常明灯在来者所握的尖锐手术刀上面发出了反光——情况相当不妙。

  “叔叔,你醒着吗?”

  那低语声是个童稚的少年声音。

  “叔叔,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快点起来!”

  “呃……请、请问,你是谁啊?”

  “啊,原来你醒着……”

  少年俯视着亚伯不再装睡、眼睛微微张开一条缝的脸孔,安心地叹了口气。

  “我是彼得。没时间了。叔叔,你跟我来。”

  “啥?”

  正切断绳索的彼得声音听起来相当坚定。这会不会是另一个陷阱?

  “好了,快点起来!不然会被其他人发现喔!”

  “请、请问,你究竟是……”

  “晚点我再说明。首先,你要到那台飞行机械的地方去……啊,这是叔叔的东西吧?掉在另一边。”

  彼得将手枪揣进神父怀里,然后硬拉着亚伯的手。连让对方起身的时间都等不及,就把神父拖到了房面外头、黑暗的走廊上面。

  “往这边!这边有路可以通往海岸。”

  “什么路……呜哇,太神奇了。这是隧道吗?简直是军事基地,不,比军事基地还要更惊人。”

  亚伯仰望着挑高的地下道,叹了口气。虽然不知道它有多深,但这可是需要花费不少的金钱与工夫才能完成。

  “这种东西究竟是谁盖的……”

  “‘博士’啊。上面的‘学校’和这里全都是他盖的。”

  “‘博士’?你指是巴雷教授!?那么,刚才手术室里的那些孩子……”

  “那是‘失败作品’……和我一样无法‘转型’的同伴。”

  走在前面的彼得用背影苦涩地诉说着。他的声音里洋溢着怨恨、敌视与恐惧,带着微微的颤抖。

  “‘博士’和大人对孩子们做了很过分的事。有的被输血、有的是背后植入了奇怪的东西……要不是温蒂把他们赶出这座岛,搞不好连我都在那玻璃瓶里。”

  “赶出这座岛?你说巴雷教授?”

  “嗯,差不多两个礼拜前吧?就是‘小仙子’(Tinker Bell)实验的时候。”

  “‘小仙子’?实验?”

  虽然对少年所做的说明依旧不得要领,不过亚伯可以推测得出,在这座岛上似乎发生了不太寻常的事件。

  恐怕是实验体的叛变——这座岛上会没有大人,就是这个缘故。

  (两个礼拜前,就是那个儿童绑票组织的根据地遭到捣毁后的事情。这么说来,目前操控这座岛的人就是……)

  地下道终点有扇厚厚的铁门。很幸运地,似乎并没有上销。铁门在吱轧声中被打开来。对面是夜晚的森林,沐浴着月光,静静沉落在黑暗底层。彼得仔细检查过周遭,似乎并没有人影。

  “走这边,叔叔!动作快!”

  “我、我马上过去……呃,对了,彼得。被驱逐的教授跑哪去了?”

  “我不知道。助手都被干掉,那家伙也搭着飞行机械溜掉了……”

  “嗯……咦,慢着?你不是温蒂的朋友吗?为什么要放我走?”

  “……我想到‘外面’去。”

  快步往前的少年突然止住了脚步,然后一个回身,用祈求似的目光仰望着神父。

  “我想去到外面的世界……所以,希望叔叔可以带我一起走。只要搭上那台飞行机械,就能到外面去吧?”

  “是、是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想到外面去?”

  “因为我要变成大人。”

  “……啥?”

  意想不到的答案,让亚伯吃了一惊。于是朝着下定决心似地、仰望着自己的少年脸孔再问了一次。

  “为什么……你要变成大人?”

  “当然是为了让自己变强啊!”

  这不是理所当然——彼得的神情里头找不到一丝迷惑。

  “‘博士’对大家所做的全是残忍、可怕的事。尤其是温蒂,每天都被欺负到哭——所以大家才会讨厌大人。因为害怕又会被欺负。不过,我还是想变成大人……我很喜欢温蒂,就算变成了大人,我也绝对不会欺负她。虽然我是‘失败作品’,只要能变成‘大人’,我也会变强,可以一直保护温蒂——不是吗?”

  “啊,这个、那个,其实……”

  就在亚伯望着相信一切、毫不怀疑的视线,感到无言以对的时候——

  “……你在做什么,彼得?”

  “温、温蒂!”

  少女的荞麦色发丝在风中摇曳,蓝色的眼眸俯视着两人。不,不单单是她。背后还有十几个小小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中。

  (惨了……)

  亚伯的太阳穴滴下了冷汗。

  他们全都是“妖精”吗?在吸血鬼当中,他们的战斗力并不算高,只是人数实在太多。

  “我没想到,你是那么为我着想……”

  温蒂始终宛如冰雕的僵硬表情瞬间变得柔和起来。就像冬日蔷薇的花蕾绽开来似地,露出了微笑,然后走往彼得的方向。亚伯连制止的时间都没有。少女用手臂圈住了正摇晃走往前的少年身躯。

  “谢谢你,彼得。我很高兴。我喜欢你。非常喜欢……不过……”

  “糟…糟糕!”

  亚伯伸出手去。不过正要插入他们之间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在拥抱着的两人之间传来一记低沉的声音。

  “不过彼得……我对你很失望。”

  “啊……”

  彼得口中发出模糊的声音。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像破碎的人偶一般弯下了膝盖——当他倒在飞奔而来的神父怀中,少年的身躯已经开始出现微微的痉挛。

  “彼…彼得!”

  “再会了,彼得。要不是你动了想变成大人的念头,其实我们可以一直当好朋友的。”

  温蒂悲伤地低下了头。

  这里是梦幻岛、永恒之岛。只要待在这里,什么也不用操心。既不会挨饿、不会口渴……也不会变成丑陋的大人。

  “为什么你想变成大人?要是你肯一直当个孩子,我就……”

  “孩子?不,他已经是个出色的‘大人’了。”

  就在这时候,微微颤抖的声音打断了少女的独白。

  “他和你不同,他没有逃避命运……是个出色的大人。我不容许你贬低他。”

  “……对了,喜欢讲场面话的神父,你人还在嘛。”

  对着站起来的神父背部,温蒂发出了冷笑。脸上浮现的是超乎必要的不祥神情——

  “好久没吸人类的血了。这里只有牛和鸡的血……”

  耳边响起柔软物体相互摩擦的声音。少女背上的薄薄羽翼在夜色中伸展开来。背后那些孩子们的身影也逐一幻化成为夜之种族的外型。

  “妖精”女王从小小的嘴露出利牙,然后笑道:

  “抱歉了,神父……虽然很可怜,不过知道梦幻岛秘密的大人,绝不能让他回到外面!”

  羽虫般的拍翅声一同扬起。幼小的杀戮者化为飓风,朝着高个子的身影蜂拥而来。在如此的速度之前,亚伯的肉体却倏地消失——

  “……咦!?”

  就在交错的瞬间,神父的身影确实消失了。不过却不是因为妖精们的利牙。亚伯的身影消失,彷佛之前他正站在那里的事实毫不存在。

  “消失了……怎么可能!?”

  然后,就在温蒂要将视线从猛然消失的目标身上挪开的时候,有六记火药爆炸的声音几乎同时传来。三抹被银制子弹撕裂双翼的身影在沙尘与悲呜声中掉落地面,则是迟了半晌之后的事。

  “什么……!?”

  “……残酷的童话时间就要结束了,温蒂。”

  在突出于沙滩的树枝上,浮现于月光中的身影静静说道。

  对夜之种族而言,那是致命的毒素——宛如冬日湖面的蓝色眼眸,不忍地俯视着孩子们因银制子弹而痛苦挣扎的身影。然后,右手所握着的旧式左轮手枪枪口正如残忍的兽牙一般、升起白色的硝烟。

  可是,他是在何时腾空而起的?况且他还躲过了号称高速的妖精攻击,同时还在不到一秒的刹那,正确击出六发子弹。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亚伯·奈特罗德巡视神父。”

  神父悲伤地回答,就在他灵巧地翻转手掌的片刻,空空如也的回转弹夹从手枪之中滑落。弹荚拖曳着白烟掉在沙地上头时,新的弹夹和子弹已经装填完毕。

  “还有,身为派遣执行官的名号是‘吸血鬼猎人(背负十字架的人)’……温蒂,我要以杀人及海盗行为罪嫌将你们逮捕。放下武器投降吧!”

  “什么逮捕?你这该死的大人!”

  随着高亢的呐喊声,有两抹身影吹开沙尘,动了起来。大个子的少年和瘦削的孩子同时往地面一踢。温蒂连阻止的时间都没有。他们以绝妙的时间差,朝着神父的前后施以夹击。

  “——这种程度是没有用的。”

  神父的右手绕向了身后,彷佛只有那一块是独立生物似的。朝着逼近身后的孩子肩膀击出两发子弹。同时再藉由反作用力,枪口瞄准了前方,将突袭而来的少年薄翼打成悲惨的蜂窝。

  “呜……嘉莉,用那招!叫大家集合!”

  在遭到击落的两人坠地之前,温蒂已经做出下一个指示。虽然不敢相信,为了单单一个人就得使出那记绝招……不过再犹豫下去,这座梦幻岛就会遭到毁灭!

  “温蒂,求求你投降吧!我不想伤害你们!”

  “不想伤害我们?你还真善良啊,神父……不过,我不需要你的关心!”

  温蒂一边用大大伸展开来的羽翅朝着那东西发出指令,一边扬起了嘴角。在数秒之间,那东西的待机讯号已经变成人类无法捕捉的空气振动,回传了过来。在这个时候,神父的枪口也像蛇一样转弯,瞄准了飞得最近的嘉莉。

  温蒂没有一丝犹豫。

  “‘小仙子’系统……启动!”

  “……什么!?”

  刹那之间,神父喉咙发出惊愕的声音。

  确实瞄准少女翅膀的子弹在千钧一发之际失去准头,打掉了背后的松树枝桠……不,不对!

  “被闪开了!?怎么可能……呜!”

  神父狼狈地躲过锐爪一闪的攻击,用最少范围的移动对准了枪口。这回的目标是温蒂本身。只是,就在准备扣下扳机的那个瞬间——

  “呜!”

  神父抱住被短剑撕裂的肩头,步履踉跄。石头跟着迎面飞来。虽然一个转身避开了石头,其他妖精却像正等着他的动作一般,从正面方向直冲了过来。要想赶紧举起枪口,脚上却传来一阵剧痛——有一名妖精的利爪正挖着他的肉,亚伯不自觉地放下手枪,正面传来的冲撞让他身体失去了平衡,呈倒栽葱姿势掉落到沙滩上。

  “呵呵呵……你怎么啦,神父?”

  亚伯顾不得背后所受到的激烈撞击,挣扎着爬起身来,温蒂给了他一个柔和的微笑。在她周围的妖精群就像守护女王的蜜蜂,一丝不乱地空中静止着——不,这是一组机械。而且还是精密无比的机械。

  “不可能,这样的连续攻击……”

  “就是可能——我们有办法做到。”

  温蒂自豪地仰望着山顶上、正在敲钟的“学校”钟楼。听着透过翅膀传达、人类无法接收的波长,随着音色瞇起了眼睛。

  小仙子系统——这“大灾难”之前的失落科技兵器,是采用主人/下属方式的战术统御系统,担任指挥中心的温蒂体内嵌入了主人芯片,可以将她的思考传送给“学校”,“学校”电脑再将它转为特殊的低周波,发送到妖精们的下属芯片上面。一片片的下属芯片可以控制妖精们的思考及感觉,于是整群妖精就在温蒂的意愿之下得到完美的统御,化为一整个“群体”。

  “换句话说,现在大家就等于我,我就等于大家……你看,就像这样!”

  “妖精”们一同提高了翅膀的回转速度——拍击动作以微秒为单位,达到完美的同步,开始产生明显的高周波。空气中的水分子遭到压缩,化成白色的旋风,朝着束手无策、呆站在那里的神父正面袭来。

  “……呜!”

  “放心吧,神父。很快就结束了……”

  迎着空气化成的利刃,亚伯只能无计可施地护着脸部,温蒂则用温软的口吻宣告了他的死期。

  “来吧,我要把你轰得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那可是我的台词!”

  这一刹那,传到宣告胜利的少女骨膜的,是语带讽刺的假音——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什么!?”

  温蒂立刻朝着山丘的方向回头,金黄色火焰将她的脸映照得一片橙红。然后,在那片火焰之中,正惨不忍睹地开始倾毁的影子则是——

  “是、是‘学校’……!”

  “我是不晓得小仙子是啥玩意,不过你们可别小看了大人,这群臭小鬼!”

  以烈焰为背景,巨大的身影正昂然伫立着。那身影叫火光映射中的恶鬼们纷纷躲避,少女却只是极力瞪大了眼睛。

  “不、不可能!你不是早就死了……!?”

  “就凭那种雕虫小技,还想撂倒本大爷……我去拿这东西,花了点时间。”

  黑发神父露出无敌的笑容——里昂将手上那东西的纺锤状前端,对准了山丘上方。看起来就像施打救难讯号所用的讯号枪,只是更粗一些。彷佛是在粗厚的铁管上头加装了扳机与简易的瞄准器,是件粗糙至极的东西。

  “这原本是用来打战车用的,依使用方式,连堡垒都能轰成平地……看,就像这样!”

  “住、住手……”

  连制止的时间都没有。发射的声音与大量烟雾已经迅速从枪口中喷射而出。成形炸弹弹头在亚音速之中射出,画出金色的弧线,袭向山丘顶端的钟楼。

  “……!”

  接下来所发生的,就像夜雾在爆炸声中化成碎片,然后贯穿了小小的身躯。就在火焰轰碎钟楼之后,原本守着温蒂的妖精们同时往地面坠落。

  “小、小仙子……大家是怎么了!”

  “喂,我把麻烦东西处理掉了!你是要装死装到什么时候,‘吸血鬼猎人’!”

  温蒂察觉到里昂在咆哮时视线是投向自己的背后,于是她慌慌张张地回头——不,是原本正打算回头。

  “……实在是很遗憾,温蒂。”

  与枪声重叠的嗓音听起来相当悲戚。

  Ⅳ

  “所以我才讨厌小鬼一堆的案子……真是有够麻烦!”

  黑发神父在沙滩上盘腿坐下,将烟卷燃起了火。没好气的声音随着白烟从鼻孔喷吐而出,然后一脸嫌恶地回头。

  “好了,现在是怎样?那小鬼死了吗?”

  “没事……只是晕过去而已。”

  亚伯替失去意识的彼得把了把脉,然后叹了口气。四周满满都是晕倒的妖精。

  问题是,该如何处理他们才好?就这样等待黎明?还是将他们引渡给教廷、或是阿尔比恩当局?迫使孩子们走上这般命运的男子已经不在这里。到底该由谁负起责任?

  里昂紧盯着同僚看似疲惫的侧脸,不过在拍拍屁股站起身来之后,还是只用不耐烦的声音发出了催促。

  “好了,差不多该走了……在那之前,要先把事情搞定。”

  “搞定什么?还有什么事没处理?”

  “当然有啰……喂,你闪开点,很危险。”

  “什么!?”

  亚伯望着瞄准自己的巨大枪口,板起了脸孔。对战车手枪的瞄准器对准了亚伯脚下——在温蒂沾着血污的面庞上定住,里昂再度发出了警告。

  “你闪开……我得干掉那家伙。”

  “你、你在胡说什么!这女孩她……”

  “那女孩是犯罪者——她杀了无数人、弄沉了无数艘船只。”

  爽朗的神情在壮汉脸上像被抹去似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彷佛闪避着哀戚的目光,视线从亚伯脸上挪开,一字一句,凿刻似地吐出了这些话。

  “难道你忘了?我们所接到的指令,是要歼灭、或逮捕带回这岛上的吸血鬼。”

  “是、是啊,所以将她逮捕……”

  “你要把她带到罗马?这样十之八九下场会变得更加残酷。怎么说?因为她是人为转型的贵重样本。她会求死不能,变成长达几百年的人体实验材料。”

  “……!”

  亚伯紧抿的唇变成了白色——确实是有这个可能。而且的的确确,对这名少女来说,那是比死还可怕的命运。

  “那、那就让她逃的远远的……”

  “她可是杀了好几十人的犯罪者啊!这女孩的不幸,我也感到同情。可是话说回来,她给别人带来的不幸,你是不是就把它给一笔勾消了?”

  “可…可是,她还只是个孩子啊!”

  “就算是孩子,有些事还是不可原谅——她的所作所为就是例子。就算你现在饶过她,她还会是在某个地方做出同样的事情。到那时候,你有办法负责吗?”

  “唔……”

  亚伯为之语塞。

  里昂所说的确实没错。同时也是他对这名少女所能表达的慈悲。可是,再怎么说还是……

  “你要是觉得残酷,那就为这女孩祷告吧!为她祷告。派遣执行官同样可以祷告。不过——怜悯就不行了。”

  里昂的手扣上扳机。将仍想护住少女的亚伯猛力推开,子弹瞄准了目标的头部——

  “不……不要……”

  一丝细细的声音,让壮汉停下了动作。

  “不要,不要杀温蒂……”

  少年用身体整个包覆住摊倒在地的少女,虚弱地抬起面庞。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想保护她?

  “走开,小鬼。你想跟着她一起被杀吗?”

  “不要,不要杀温蒂……温蒂很温柔的。她没有欺负身为‘失败作品’的我……对我这样的‘失败作品’,她还……”

  “小鬼……那女孩袭击了多艘船只、还杀了人。我不可能饶过她。”

  “那是实验……说是战斗力的测验,全是‘博士’的命令……赶走‘博士’之后,温蒂连一个人都没杀!”

  这是真的吗?从她不由分说就想将亚伯他们加以排除的行为来看,这相当可疑。不过彼得还是拼了命的解释。

  “这样你还要杀她吗?因为她接受命令而杀了人?神父,其实她并不想杀人……”

  “……不要再多说了,彼得。”

  一个像蚊子般细小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解释。

  “不要再多说了……他说的没错。我不应该活着。”

  “温蒂!”

  失去翅膀的妖精微微睁开了眼睛。还没恢复到足以站起身来的程度,不过意识似乎清醒了。她用虚弱而清晰的声音继续说道。

  “神父也没什么了不起。明明说了大话,却没办法一枪毙了我……来啊,快杀了我啊!”

  “你、你在胡说什么,温蒂!”

  彼得心里一惊,抓紧了少女。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非要杀死温蒂!温蒂会变成这种身体、会去袭击船只,全是‘博士’他们害的!为什么你们要这样……”

  “彼得,没有用了……”

  温蒂的眸子凝视着少年,就像母亲一样温柔。然后用老人一般、透露着绝望与疲惫的声音说道。

  “没有用了。在梦幻岛上,属于孩子们的时光已结束。大人不可能放过我们。要是被捕、铁定会受到比死更为难堪的对待……你要知道,那位神父是在对我施舍他的慈悲。”

  “才、才不是这样!”

  彼得恳求似地仰望着“大人”。彷佛把对方当成神似地控诉着。

  “叔、叔叔,你们不会做那种事吧?不会对温蒂他们不利……”

  “……”

  里昂的表情像雕像一样一动也不动。连亚伯也像不想多说似地陷入了沉默。

  “我知道,神父……我们是逃不掉了。不过请你救救彼得……至少救救这个孩子……”

  “我不要,温蒂……不要这样,叔叔!不要杀温蒂!”

  负伤的身体,究竟哪来这种力气——彼得紧紧抓住里昂粗壮的手臂,用渗血般的声音呐喊着。

  “叔叔,你是大人吧!是大人,而且很强吧?那就救救温蒂!不要杀她!”

  “我不是‘叔叔’……走开,小鬼!”

  随着地动般的吼声,粗壮的手臂出现了动作。他把紧抓着的彼得猛力甩开,残酷地扣下了扳机。

  “我已经说过了——我是‘哥哥’。我还不到三十岁,不要叫我叔叔,混蛋!”

  轰然一声——

  数根荞麦色的发丝在风中飞舞——少女不自觉地闭上眼睛,巨大的子弹从她身旁擦掠而过。那颗子弹直接划破海面,溅起巨大的水花。

  “啧!现在是怎样?就我一个扮黑脸!啊!真是气死我啦!”

  代替爆炸声轰响起的是火山爆发的怒骂。壮汉像孩子似地一边跺脚一边怒吼。

  “……你、你怎么了,里昂?”

  “啊,可恶!所以我才讨厌一堆小孩的差事……真是的,好吧!这些臭小鬼我来想办法,这样总行了吧!混帐!”

  里昂对忍不住抬眼看他的亚伯置之不理,彷佛徘徊在天堂与地狱之间似地拼命发飙,最后才像恶魔与天使对骂三百回合似地,总算冷静了下来。然后脸很臭的回头说道:

  “好了,这下到底该怎么办?只要一回去,就得提出报告。报告一提出,警察啦、军队啦就会乱哄哄地全杀过来……这群臭小鬼有地方躲吗,亚伯?”

  “嗯~”

  亚伯似乎正思索着什么,最后终于一记弹指——正确说法是准备弹指却失败了,于是望着指头昨舌。

  “是有个地方,要找也不是没有。那是教廷和阿尔比恩都干涉不到的所在。只是有点远,我想藉助你的力量。”

  “你说我?”

  “‘只要肯出钱,从飞机到棺材都能弄到’——”

  望着一脸狐疑的同僚,神父露出了邪恶的笑容。

  “是这样没错吧?我想借用那个管道,帮忙调一样东西……”

  “报告书我看过了。”

  全世界最美丽的枢机主教——教廷国务卿卡特琳娜·丝佛札出言嘉许着站在办公桌前的部下。

  “任务似乎圆满结束。两位都辛苦了。”

  “您的赞许是我的荣幸!”

  难得将头发梳齐的里昂直挺挺地回答。连胡子都刮得干干净净,衣襟扣得整整齐齐,简直像神职人员一样。站在隔壁的亚伯则不停点头,对报告加以补充。

  “袭击以梦幻岛为根据地、进行海盗行为的阿尔比恩贵族詹姆士·巴雷博士的巢穴。巴雷虽然逃脱,但同岛的吸血鬼则全数歼灭。并将巢穴彻底加以破坏。”

  “吸血鬼全数歼灭?”

  “‘是的!’”

  “很好。了不起……噢,对了。说到这个,我想确认一件事,你们不介意吧?”

  “‘啊?’”

  两名神父彷佛坐上了圣天使城地底电椅似地拘谨万分。初春的阳光从窗边缓缓射入。眼前所见的大教堂广场上,远道而来的朝圣者与正在散步的神职人员,形成了一片平和而热闹的景象,然而两名神父的表情,却活像是在寒冬山顶遇难的登山者一样。

  “您想确认的是……”

  “是什么事?”

  “不必紧张成那样,只是一点小事……凯特修女,你在吗?”

  〈是的,阁下。〉

  修女的立体影像出现在勤务室中央,卡特琳娜神色自然地问道:

  “经费结算时出现古怪的收据,是吧?说是派遣了整艘前往‘帝国’的货船——那是怎么一回事?”

  “这、这个……你说咧,亚伯?”

  “噢,我对钱最没辄了。只要看到三位数以上的金额,脑袋就会发烧……”

  卡特琳娜沉默不语地听着部属们越来越小的对话,最后沉稳的点点头。

  “没关系。在性格上,Ax确实有可能对经费的事不太了解。”

  “没错!阁下天纵英明,很了解我的意思。”

  “对啊对啊!就是这样……哎呀,真是不可多得的聪明上司啊,嗯、嗯。”

  望着一脸谄媚、点头不已的两人——枢机主教细框眼镜背后板起的脸孔虽然仍带着温柔,但却自然到不能再自然地按下电椅的按钮。

  “不过,事后并没有提出足以让我信服的报告,所以这笔支出的经费我不能核淮……这得列为你们的个人费用。凯特修女,待会用他们两个的名字列出帐单。”

  “什么!”

  两位派遣执行官——Ax深感自豪、教廷最强的男子们发出恐怖的惨叫。

  “怎、怎、怎么办,里昂!?我大概是世界上最穷的神父!还得付这样一大笔钱……”

  “别提了,这下谎言全拆穿了!你难道不能找个像样一点的借口!?”

  “要在卡特琳娜面前找借口!?我又不是不想活了……”

  〈……您…您还好吗,阁下?〉

  凯特修女的影像,一脸担忧地偷瞄着从一开始便动也不动的上司面庞。

  〈您似乎玉体欠安……是否要备茶?〉

  “给我热茶……实在是……”

  “铁之女”彷佛忍着头疼似地用纤指抵住额头,相当难得地叹了口气。

  “两个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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