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口却不能言。有眼却不能看。
(诗篇第一百一十五章第五节)
“虽然他帮过我不少忙,不过不能再来往了——我想该和他做个了断。”
老人用粗哑的嗓音低声说道。
在这加泰隆尼亚公国境内,只有位于公都西部的这座桑兹车站,才有开往邻国法兰克,以及东方罗马的国际快车。车站大厅挤满了步履仓促、想赶上最后一班列车的旅客。在十名面色不善的黑衣男子簇拥之下的老人,也是其中之一。
“在事情解决之前,我暂时要离开这座城市。接下来的事就交由你来收拾,比立尔先生。明天就把那家伙……你懂吧?”
“包在我身上,多明尼克博士。”
比立尔——这位巴塞隆纳的黑街角头,面颊上的伤疤正可怖地扭曲着。只见他露出鳄鱼般的笑容,朝着背后的手下扬了扬下巴。
“这里全是军队出身的猛将。况且对方只有单独一人。等到明日此时,他就变成港口的鱼饵了。”
“嗯。不过毕竟是个来路不明的男人。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他的藏身之处你晓得吧?”
“属下晓得。那个地方既没有人迹,警察也不会来。我会让他死得很难看——”
“慢着。这话题先就此打住。不能让秘书知道……嗨,久等了,诺耶。”
对着亲切微笑的老人弯身行礼的,是伫立在VIP专用剪票口前方的妙龄女子。
“我正在恭候大驾,董事长。”
知性的美貌加上利落的套装,和大公司董事长的职位颇为相衬。裙子底下的腿部曲线,让比立尔用一脸馋涎的模样吹了声口哨,不过因为老人不友善的目光,随即便用假咳把它带过。
“依照您的吩咐,已经订好通往亚维农的最后一班列车。剩下十分钟就要出发,我想差不多该进月台了。”
“你还是这么能干。辛苦了……再会了,比立尔。那件事就交给你啰!”
“好的。路上小心,博士。”
老人背对着鞠躬行礼的比立尔一行人,穿过剪票口。前方则是直接通往国际线月台、长约五十公尺的走廊。老人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两名黑衣男子与美貌秘书则如影随形地跟随在后。
……那名男子出现,是在一行人正巧走到走廊中间的时候。
“你是哈梅·多明尼克博士吧?多明尼克药厂的社长?”
伫立在前方的,是个又瘦又高的身影。
蓬乱的银发加上牛奶瓶底部似的圆框眼镜,在淡黄色的弧光灯底下反射着光芒。身上穿着土里土气的修士服以及破损不堪的斗篷——是典型巡视神父打扮。
“我是……你又是哪位?”
“我是教廷巡视神父亚伯·奈特罗德。你好,多明尼克博士——不,还是该称呼你为詹姆士·巴雷教授?”
“……!”
“詹姆士·巴雷”——就在听到这名字的瞬间,老人的表情明显为之一变。
“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这神父是有什么事?这里可是VIP专用……”
“他是由教廷国务院特务分室——通称Ax的特务机关派遣的特派员,董事长。”
对老人的狼狈神情给予冷冷回应的是紧随在后的秘书。带有光泽的黑发下面,微微发亮的眸子正如冰霜一般闪动着光芒。
“我们要以之前梦幻岛上的杀人、诱拐、虐童等罪嫌将你逮捕。逃也是没用的。劝你干脆放弃。”
“雪…雪纽拉·诺耶!你……”
“雪纽拉?噢,忘了报上我的名子。我是——”
美丽的容颜闪过一丝魔女般的冷笑。
“我是圣马歇女子修道会的诺耶修女。基于教廷命令,在贵公司担任卧底人员。”
“快…快上!”
就在两名侍卫拔枪的时候,巴雷已经连滚带爬地奔出走廊。凭着与年龄不符的敏捷身度,甩开高个子神父伸出的双手。
“你在发什么呆啊,亚伯!”
“抱…抱歉!”
黑衣男子的枪口对准了正要追赶老人的神父。训练有素的动作毫不犹疑地扣下了扳机——不过修女反手的动作更快一步。
“呜啊啊啊啊啊啊!”
黑衣男子发出悲鸣,手腕部份撒出红色的液体。诺耶一边为夹在两指之间的剃刀抹去血渍,一边叹息似地摇头。
“卸任之后,本事果然变差了?换做是半年前,你的人头早该落地了。”
“你、你这臭娘们!”
原本瞄准亚伯的一名黑衣男子,匆忙将狙击点转到诺耶身上。在这个时候,目标的身影却从眼前消失。
“……!?”
消失了!?跑到哪里去了!?
一抹细细的身影,在视线游移的黑衣男子头顶飞跃而过。修女藉着难以想象的跳跃力攀上天花板的管线,然后美腿跟着一闪。
“巴雷要溜了,亚伯快追!”
“好…好的!”
黑衣男子的下巴被踢烂,还被扁得东倒西歪。一脚踢中对方心窝的诺耶大喊,亚伯跟着应声,然后匆匆地转头。老人的身影早就穿过走廊,消失在门的另一边。
对面应该就是月台,要是让他逃入人群,那可就麻烦了。神父勉力拉开长腿,正要在走廊上开始奔跑……
“啊呜……!?”
却悲惨地直接摔倒在地。他用高喊万岁的姿势,脸颊撞上地面,一边喷鼻血一边朝着地板滑垒。
“你在干嘛啊!真是够了,我自己去追!你负责解决他们!”
“不…不行啊,诺耶!”
修女正想取代不中用的伙伴往前跑,跌倒在地的亚伯却把她叫住了。
“那边危险啊!”
“咦……啊!?”
诺耶正想跑离神父身边的那双长腿突然打结。重心一个不稳,臀部就压上了亚伯的脸。
“呜啊(心)”
“痛痛痛痛痛……这是怎么回事!?”
诺耶还是臀部着地、直接坐在伙伴脸上,眼睛看着让自己双腿一滑的东西,惊讶地挑起了眉。
地面上出现无数的龟裂。龟裂还伴着细微的振动,慢慢拓展着范围。
“这、这是……!”
然后,在下一个瞬间——
黑夜发出了吼声。
在轰地一声地心发出闷响之后,走廊紧接着袭来的是剧烈的横向摇摆。地面起伏、窗户碎裂。在低缓的地声中可以听见柱子断裂的声响。手扶着墙,墙就像生物般在震动。
“地…地震!?”
“别抬头!快爬下!”
亚伯护住诺耶,头顶落下细碎的泥灰。要是天花板掉下来,故事也就到此划上了句点——
感觉好像过了好几小时,其实却只摇了不到三十秒的时间。就在地鸣突然消失的时候,振动就和出现那时一样,唐突地定住了。
“……好、好大的地震。”
“说地震……是有点怪。”
诺耶的声音僵硬。眼睛透过碎裂的玻璃窗,注视窗外的景色。
街上依旧街灯闪亮,马车与汽车整然有序地来回行驶着。绿荫深浓的行道树连根树枝也没少过。如果要说异常,那就只有一脸兴奋来回叫喊的路人,正在对着车站方向指指点点。
“看来摇晃的只有这幢建筑。”
“太扯了!那居然不是地震……对、对了!巴雷人呢!?”
神父总算想起了任务,随后跳了起来。一边被地上的龟裂绊着脚,一边跑向走廊的尽头,然后一口气推开了门——
“……咦?”
在圆框眼镜深处,呈现冬日湖面色泽的眸子为之冻结。
那里是原本该有月台的地点。
在那块区域,原本该有通往罗马的最后一班列车正喷着蒸汽,赶着搭车的乘客与前来送别的家属则将月台挤成人山人海。
可是,在现实当中,门对面所看到的却是陷落的天花板残骸与死亡般的静寂,还有堆积如山的瓦砾以及渗漏而出的红色水洼……
桑兹车站的三号月台彻底崩塌了。
Ⅰ
从椰子树荫下的室外餐厅一眼望去,可以看见蓝色的海洋与白色的巴塞隆纳。
船只在港口络绎不绝地进出,市场上面摆满了海鲜。在宛如石头迷宫的旧市区中,耸立着巴塞隆纳主教所在的圣·艾列司纳大教堂。还有享受购物之乐的市民熙来攘往的闹街……从山丘上面的公园往下看,南国的午后是和平而富庶,还带着点异国风情。
“结果根据警方的调查,似乎并没有发现爆裂物的痕迹。看来是着眼在车站建筑过于老朽上头……你有在听吗,亚伯?”
“当然有在听啊,诺耶修女。”
套装美女由成堆的报告书中抬起头来,亚伯·奈特罗德则是点头装出正经八百的样子。那表情相当认真,眸子里头还洋溢着真挚的热情。
只是他嘴里塞满了西班牙海鲜饭、两手所握的叉子上正叉着烤成金黄色的腊肠,在表达诚意方面不能说是毫无疑问。再加上桌面摆得满满、将近有五人份的午间套餐……店里角落身穿七彩民族服饰的女服务生,露出有点害怕的眼神。
“败给你了……你打算把这些全吃掉?”
“呵呵呵。因为很久没正式出差了。如果用经费先吃个饱,回到罗马就能保用三天。不,要是回溯记忆,足足有一个礼拜左右……”
“你这穷酸性格,从半年前到现在一点都没变……脸颊沾到东西了。”
套装美女从一脸自豪张大鼻孔的神父脸颊,取下西班牙海鲜饭的饭粒——圣马歇谛女子修道院的诺耶·宝儿修女哀叹似地摇了摇头。
在看似刻意皱起的眉毛底下,修长的眼眸原本正温柔地笑着。看那沉稳的表情,或许有点难以想象,她便是于半年前开始以“情妇”这特殊名号,让教廷敌对人士陷入恐慌的派遣执行官。
“啊,谢谢……对了,诺耶。这回多亏有你,太感谢了。你真是帮了大忙。”
亚伯一边手脚利落地剥着热气直冒的烫虾子,一边朝着旧同僚点头示意。
“让已经卸任的你来帮忙执行任务,我也感到很过意不去,不过呢,最近艾方索大主教人在罗马。因为这个缘故,警备很需要人手,教廷那边缺人手缺得厉害。”“艾方索大主教不就是主教阁下的叔父?欸,原来他还活着。”
“是啊,目前担任科隆大主教,这回好像有整整五年没回到罗马。托他的福,我们这些下面的人都忙得半死。连你都受到牵连……”
“我不介意啊!身为教廷的人,出手协助是理所当然的义务。”
诺耶端起闲置在旁的拿铁咖啡杯子,然后摇头。摇曳的黑发发出沙沙声,发出淡淡的麝香香气。
“而且,我正好对修道院的生活感到无聊,卧底搜查也很有趣……只是有点那个。看到犯人就死在眼前,可能有点不甘心。那个多明尼克——不,那个叫巴雷的人很坏吧?”
“目前可以确定的有四十八件杀人罪。再怎么说,他都免不了死刑。”
詹姆士·巴雷,前伦迪尼姆大学教授,是两个月前被发觉的大量诱拐与活体实验——通称“梦幻岛事件”的主谋。
此一事件虽然在表面上已经藉由Ax得到了解决,但也因为巴雷本人行踪不明,结果无法将他逮捕。
Ax掌握到巴雷利用假名,在巴塞隆纳此地拥有制药公司的事实,是在距今一个月前的事情。
然后,接替抽不开身的正规派遣执行官,在多明尼克公司担任卧底,查出社长多明尼克正是改头换面的巴雷本人,则是卸职留在巴塞隆纳的前派遣执行官诺耶修女。也正因为如此,看到犯人在自己眼前死于意外,想必更是不甘心。从昨晚就抱撼到现在。
不过亚伯的感受也是一样。这男人曾给许多孩子带来无可挽回的灾难,却不能亲手将他逮捕——
“对了,车站的修复工作做得怎样?”
亚伯发出连桌子都听不到的轻声叹息,然后用故作振奋的神情改变了话题。
“据说警察和消防全数出动?还顺利吗?”
“还差得远呢!你想想,天花板什么的不是全塌了?至少要一个礼拜……搞不好还得花上一个月。”“伤患的救援工作呢?”
“月台虽然有两百人以上,不过全数罹难。不晓得能否找到巴雷的遗体……就算找到了,我想也很难拼出原形。”“是吗……”
不论是旅客、还是前来送别的家人,大概都想不到自己的生命竟会中断在那个地方。两百条人命、两百份思念、两百……
亚伯将手伸向眼镜,掩住了在无意识中皱起眉头的面庞。他察觉到诺耶正朝着自己凝视的视线。于是一边推着镜架一边露出傻气的笑容,在油炸面包上用力咬了一口。
“嗯,好吃!真是不错。你要不要尝尝看?”
“那我来一个就好……哎呀,好吃。不过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只有那座车站,而且还是那座月台整个崩毁了。”
“是啊,到底是怎么搞的?不过最近常发生这种意外……已经是第六件了吧?”
诺那将手伸往身旁架上的报纸。整版满满都是昨晚惨剧的报导。不过她纤纤手指所指的并不是歇斯底里风格的报导,而是条列在尾端的五个建筑物名称。
“全都在这里吧?两个礼拜之内发生五件……不,加上昨晚那个就是六件?即使把老街的因素列入考量,似乎也太多了点?”
“你也觉得古怪?我就是这么认为,所以稍微调查了一下。结果找到有趣的东西。”
从紧身裙底下伸出的修长双腿换了个姿势,前派遣执行官用手肘撑着桌面。眼球往上翻,盯着亚伯的脸。
“这五件建筑物,和多明尼克制药之间的关系都不大好。有敌对公司的研究所、或是打算进行调查的政治家私宅……如果说是战纯的意外,你不觉得太奇怪了?”
“……所以不是意外,而是犯罪?”
“可以这么说。”
诺耶靠在交握的手上的头微微倾斜后点了点。用她难得一见的含糊口气自言自语。
“可是,要说是犯罪,用的又是什么手法?既没有爆裂物的痕迹,又没有地震。居然可让那么大的建筑物倒塌……”“还有犯人是谁?最可疑的就是巴雷,不过巴雷昨天就已经死了。”
“问题就在这里……”
深得我心——彷佛与前同僚的疑问同调似地,修女摇了摇头。然后顺道提出一项建议。
“所以,接下来我想到公司去露个面。到董事长办公室去翻翻,说不定会有什么收获。”
“这样不要紧吗?”
亚候歪着头,表情似乎不太赞同。
“万一巴雷牵扯到什么怪事……”
“要是牵扯到什么怪事,那就更得揭穿他,不是吗?你我特地前来,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哎,也是啦……”
她所说的没错。不过亚候还是无法认同似地继续追问:
“对了,由我到公司去。这么一来……”
“你在公司里蹓跶,那也太显眼了吧?由我出面,无论哪里都不会有无聊人士来阻挡我。这可比让古怪的神父在那里晃来晃去、四处徘徊要安全得多。”
“哎,可是……”
“亚伯,你还是那么爱操心。”
细白的手往前伸,轻抚着神父的银发。在不自觉抬起的视线前端,黑色的眼眸正带点寂寞地微笑着。
“你老是这样,忙着替别人操心。从我还在的时候就是这样。把别人的负担和痛苦揽在身上。结果自己的痛苦别人却看不见——你对周遭的人,难道就这么没有信心?”
“不、不是这样。啊,对了,是因为我比较没烦恼。我只要一想到困难的事,脑袋就会开始发烧……”
“你看看,到现在还是讲这种话来掩饰。车站的事,其实你一直很担心对吧?你在怀疑那不是一般的意外,而是某种犯罪——举例来说,就像是为了让巴雷消失而设计的恐怖攻击之类的。你也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在那里追捕他,才会把周遭的人牵连进来……你很担心这些,不是吗?“
“……”
“我就知道——你的心情马上就写在脸上。”
亚伯紧抿着唇、沉默不语,诺耶在他额头上面戳了一下,再度露出微笑。脸上已经看不到刚才的那份淡淡的哀戚之色。释怀的笑脸,就像姐姐看着不中用的弟弟一样。
“像你这样什么事都自己担下来,我觉得非常不妥。在你身边,各式各样的人明明很多。你要对这些人多点信心。像卡特琳娜大人、凯特、还有托雷士……对了,那个会性骚扰的神父还活着吗?”
“你说里昂?噢,他正活力充沛的待在牢里。”
“算他命大。那家伙还曾经在作战途中趁机对我袭胸……没能敲烂他的脑袋,是我在任时期的唯一遗憾。”
诺耶恨恨地噘起了嘴,朝着罗马的方向一瞪。这时在监狱里面,也许有某人的气喘病正在发作。
“哎呀,糟糕。都这么晚了。我该走了……你放心。要是有什么事,我会马上用无线电和你连络。”
“……等、等等!”
“嗯,有什么事?”
单手拎着提包、站起来的诺那回过了头。望着她白皙的面庞,亚伯嘴就像缺氧的鱼一般不停地开阖着——
“呃……谢谢你,诺耶。”
“我不是说过了,叫你要改一改,别说‘谢谢’这样的字眼。你就不能说‘噢,交给你了’?
你是男孩子吧?“
“噢…噢,交给你了。”
“嗯,很好。”
修女噗嗤一笑,用手指按着嘴唇。原以为她要丢个飞吻,越过桌面往前伸的手指却直接印上了亚伯的嘴唇。
“……拜拜啰,亚伯。下回见。”
望着神父嘴巴开开、全身僵硬的样子,诺耶露出了恶作剧的笑容,最后轻巧地转身。用职业性的干练神情武装起她的美貌,踩着律动的步伐,走出了餐厅。望着逐渐远去的优美身影,神父用患了感冒似的的表情目送着她——
“很美的女性……是你的情人吗,神父?”
“欸!?”
突然被别人攀谈,亚伯匆忙转身。望着对方的脸——
“‘怀抱热情的女人,像青铜一般坚强。’——巴尔札克。噢,巴塞隆纳的女性是热情的。而且美丽。”
静静带着微笑的,是坐在背后座位的一名男子。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宛如丧服一般合身的西服,及腰的黑发,加上夹在指间如针般细的雪茄,形成了特征明显的组合,自己却完全没留意到。亚伯慌慌张张地点头回礼,那张脸怎么样都没有印象。
“请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噢,抱歉。不,这是我们头一次见面。”
充满智慧的面庞浮上了一抹知性的微笑,男子恭谨地点头示意。
“其实是神父的脸长得和我朋友很像。所以才会冒昧地和你攀谈。请原谅我的无礼。”
“噢……请问你是观光客吗?”
“不,我来工作。其实我在一个小剧团里负责管理道具,这回要在罗马公演。我想在正式开演前确认大型道具的状况,才会来到这个城市……。这里的气候与地形都和罗马很像。适合用来彩排。”“噢,原来如此。”
巡回神父的钱包,根本无从负担戏剧观赏这类文化性的奢侈行为。所以亚伯只有点点头。男子并没察觉到对方的不诚实,还是热络地继续着话题。
“对了,说到刚才的女性……倒塌事件的犯罪说相当有趣。真是失礼了,我自行旁听过一遍。
对了,要是方便,下回能不能用在我们剧团的剧本上面?“
“啊,噢,那只是胡扯瞎说罢了。请你不要当真。”
“不,事实怎样先不管,这可是激起了我的创作欲。只是要把犯罪说拿来当成故事情节,就得想个能让观众信服的桥段。要不用爆裂物,又能让目标建筑倒塌的方法……”
男子话声一顿,用雪茄敲着烟灰缸。眼前的桌面既没有料理也没有茶。也许是因为这样,连菜单都没瞧见。问题是,为什么女服务生完全都没有过来?
“对了,如果是神父你,你会怎么做?”
“呃……从外头用大炮轰击?”
“嗯,不过城里房子这么密集,有办法击中目标建筑物吗?”
“如果是从山丘或山顶之类的高处……”
“你抓到了不错的方向……不过麻烦你看看这个,奈特罗德神父?”
男子这么说着,然后摊开了一张地图。那是市内随处都有在卖的巴塞隆纳观光地图。细密的图面上用红色墨水画了六个星印。
“这是六件事故的现场。巴塞隆纳此处确实是有山丘围绕,不过事故现场全都位于城市的中心。要在山丘上面配置大炮之类的东西加以狙击,想必是有困难。”
“……”
亚伯紧盯着地图。
男子说的没错。要从山丘上面对六个地点加以狙击,确实是不可能。
“……噢,狙击也不见得要选山丘,不是吗?可以找高耸的建筑物……”
亚伯像被弹了一下似地,回望山丘底下杳无人烟的一隅。
那里被称之为封锁地区。虽然曾是此座城市的中心,不过在“大灾难”之后始终没有得到修复,结果变成了遭到封锁的无人市区,在逐渐西斜的阳光下暗沉地隐没了。
在此一区域中间,可以看到像有无数尖塔聚集、分外巨大的异常构造——
“如果是在那里,就能狙击任何地方!啊,可是事故现场并有找到炮弹。狙击说是……嗯,慢着?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名子?”
再次回头的亚伯脸色为之一沉。
烟灰缸里的紫色烟雾依旧缭绕。
男子却已彻底失去了踪影。
Ⅱ
绑上了蝴蝶结的花束就搁在桌上,诺耶让身体陷入了弹性特佳的椅子里头。
“好了,开始吧。”
很幸运地,宽阔的社长室并没有人影。对她的“能力”而言正是个好机会。卸下肩膀的力道,让自己放轻松,然后缓缓闭上细长的眼睑——刹那之间,头部内侧所打开的“第三只眼”将周遭情景反转成黑白影像,飞入了脑中。
“好,董事长最在意的是什么地方……”
如同底片般的景色,四处闪动着荧光色的光芒。各式各样的颜色。蓝色代表着对知性的好奇,橘色彰显出物欲。室内酒吧的酒瓶闪动着鲑鱼般的粉红色,那是这房间主人生理欲望的渣滓。
诺耶的“能力”——是将生物情感化为颜色,然后加以读取的力量,说成读取是有点笼统,因为除了直接面对之外,还能像红外线影像一样,对留在现场的痕迹加以观察。从派遣执行官时代以来,就是相当有用的能力。
“隐藏的金库……是这个吧?”
果然不出所料,在房间一角的街道模型下出现了颇为牢靠的铁门。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诺耶将两根发夹插入錀匙孔,开始转动号码锁。
“这样不要紧吗?”——眼前浮动的是某人真心为自己担忧的脸。
(他这点完全没变。)
拼命担心别人,却又极力避免别人去担心他。彷佛认定自己不值得别人关似的。
在现役时期,自己曾经想过很多次,希望能够给他支持。
期望一直待在他的身边。
不过当时让诺耶踌躇不前的,是年轻人心底抱持的阴影。
只要“看着”他,就会出现一片漆黑的阴暗——诺耶对他身上持有的某种东西感到害怕。那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诺耶没有自信能够连着那东西一起去爱。不,应该说是知道真相后,自己可能无法继续爱他,她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害怕。于是诺耶什么话也没说,直接离开了Ax……
钥匙孔中传来的细小声音,将她从苦涩的回忆带回到现实。锁被打开的门自动开启。里头是厚厚一整本资料。
“……这是什么?”
“本公司大楼移转事业计划书”——看到资料封面所写的标题,诺耶眨了眨眼睛。内容也是平凡无奇的移转计划书。
“这是取消的计划吗……?”
诺耶一边翻动着资料,一边微微咋咂舌。
如果要说有哪里奇怪,那就是多明尼克公司买来作为新公司大楼的建筑物,那栋建筑物从以前开始,就被好事的民间企业买进脱手好几次。确实是大宗的购物行为,不过并没有异样。
当然也是合法的交易。
只是在买进之后,几次奇怪的改装又是怎么回事?这简直像是……
诺耶稍一犹豫,然后弹起了耳环。
“……喂喂,亚伯,听见了吗?”
Ⅲ
靛蓝色的薄暮,将巨大废墟逐渐化为世间难寻的影像。
就在风快要开始转凉的无人街道中间,亚伯忘我地伫立着。
“这是……”
远眺还以为是钟乳洞表面、深埋在壁面内部是是无数圣人与天使的雕像。上方则是容纳了八十八个钟的十七座塔,此刻依旧贯穿了黑暗所笼罩的薄雾,尖锐地耸立着。
在那些钟塔群宛如特大号蚁冢一般聚集而成的中心,有座外型会让人联想到遥远星球飞来的太空船的中央塔——通称“圣子塔”,用它总高度一百七十公尺的威容睥睨着地面。
圣家族赎罪教会——从那颇为异教风味的外观、以及壮大的规模来看,这是连教廷都予以放弃的“大灾难”前巨大建筑。遭到放弃之后,巴塞隆纳市以及民间企业曾试图将它作为观光景点,目前则是废弃已久的乌鸦及蝙辐的巢穴。
“哎呀,太惊人了……不过要从哪边进去才好?”
亚伯犹豫不决地四处徘徊寻找着入口,脚下突然间站定。
覆盖地面的砂砾堆上残留着几个轮胎的痕迹。凝神一看,刻有无数天使的墙壁前方还停了几台汽车。似乎全是军用车辆。看那厚厚的防弹玻璃,加上强化轮胎,绝对不是民间的东西,“咦?有人先到了……嗯?”
听到提醒无线电来电的细小电子声音,亚伯将手伸向了耳扣。
〈喂喂,亚伯,听得见吗?〉
“喂喂,听得很清楚,诺耶。有什么事吗?”
(嗯,这个嘛……我问你,你能不能马上过来这里一趟?我有点东西想给你看。)
“你指的是多明尼克公司?噢,可以啊——咦?”
有温热的水滴滴到头顶,亚伯皱起了眉头。是雨滴?可是下意识往头发上抹的手却传来了诡异的气味。突出于墙壁的圣母像为什么被染成一片殷红?
“这是……”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刚才上面有……呜啊!?”
有什么东西,从遥远的上方掉落下来。从迅速侧开身子的亚伯身旁擦掠而过,发出沉重的声音,摔落有车顶上。前窗玻璃碎成了粉末,耸立在沙地上。
“吓!这、这是……”
看到那东西滚倒在引擎盖上,让亚伯的喉头咕噜地动了一下。
那是身穿灰色军用外套的男子——染血的面庞惊恐地扭曲着,紫黑色的口腔正发出无声的惨叫。不过腹部挖出的大洞是怎么回事?绝对不是由掉落冲击所造成的。
〈亚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晚点再跟你联络!”
亚伯单方面地切断无线电,踢开了入口。腰际的旧式左轮手枪已经握在手里。
在微暗的屋内,回廊上面有着成抛物线状的连续拱门,空气之中满是浓密的硝烟与枪油的刺激性气味。穿过墙壁四处的是全新的弹痕。不过支配着空无一人的穿堂的,却是近乎恐怖的静寂。
“……”
这间教间已经废弃多时。当然也不会有电。可是为什么在回廊深处的电梯却闪着明亮的灯光,铁门也像等待来客似的大开着?
“……意思是要我搭电梯?”亚伯犹豫了两次呼吸左右的时间,然后把脚踏入电梯。铁门像在等候他似地关上,电梯从教堂底部开始升向暮色沉沉的空中……
Ⅳ
大门在清亮的铃声中应声开启,总计花了不到三十秒的时间。
在这么短的时间当中,究竟移动了多远的距离?门打开来的时候,地面就不消说,连高耸入云的十八座尖塔,都有十七座是沉没在遥远的脚下。
“原来如此,是在中央塔的……顶端。”
刚才的尸体是从这里被扔下去的吗?中央塔最顶层的展望厅是以电梯为中心,形成了甜甜圈般的形状,要想一眼望穿是不可能。亚伯一边谨慎地盯着四处盘踞的黑暗,一边朝着大厅迈出一步……接着就全身僵硬。
眼前有一名男子。
那是脸颊上面有伤的大个子。身上穿着战斗服,手里拿着一把军刀,怎么看着不像一般市民。不过那副打扮,和他目前所处地点的异常度一比却又算不了什么。
唐·比立尔——巴塞隆纳的黑街角头,正漂浮在离地将近三公尺的空间里头。
“……!?”
“呜……啊……”
他似乎发觉了亚伯的存在。比立尔近乎爆裂的眼珠转动了一下。
“救、救……救命……”
听起来就像硬从肺部挤出的声音。
好像是要求救,不过发出的喘息却不成句子。吐出的舌头硬得跟棒子一样,前端拉着唾液的细丝。
“救…救…救我……救我……”
壮汉似乎还想叫喊些什么——
呜啊!
随着诡异的呕吐声,眼球一翻露出了白眼。身体像被通电似地激烈痉挛。在下个瞬间,壮硕的身体一点又一点地开始萎缩。
“……!?”
亚伯有片刻时间说不出话。就在袖手旁观的亚伯头顶,比立尔的庞大身躯像是破裂的气球一般逐渐缩小。萎缩的皮肤像多年前的旧报纸似地变成老鼠色,豆子大小的干枯眼球连着视神经,从凹陷的眼窝底端垂了下来。
……接着,附着在木乃伊化的尸体上头的东西,在黑暗之中浮现了出来。
那原本无色透明的姿态,让人联想起水母。在撑开之后足足有三公尺长的伞面上,刚才所吸取的猎物血液正如网目一般注满四周。伞面中心垂下了无数的触手,中间张开的应该就是嘴巴。利牙咬开了比立尔的腹部,吸不完的血液正化成水滴,在地板上面滴成了血水洼。
“这…这是什么东西!?”
“风精——在前几天,由我所创造的人造精灵。”
静静给出答案的,是盘踞在侧的黑暗。
“虽然隐形成功,不过在用餐的时候就会现形,所以不能在人前出现……晚安,奈特罗德神父。”
头顶的吊灯一齐点亮,将耸立在展望厅中的巨大管风琴和坐在前端的人影映照得一片雪白。
“你、你是白天那位……”
“嗨,我们又见面了。难得你前来赴约,抱歉耽搁了一点时间。”
在长及膘际的黑发底下,餐厅见过的那名男子脸上,浮现出某种静寂到不像是人类的微笑。
“其实是我的工作伙伴单方破坏了关系。所以才会把这些人给派来。詹姆士·巴雷……缺乏诚意的老人实在难以相处。算了,反正他已经以死赎罪了。”
“——!?”
亚伯脸上的狼狈之色像被抹去般地消失,取代而之的是尖锐紧张的神情。
巴雷之死,除了部份警方相关人士与诺耶之外,应该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男子却知情?而言他的外貌,和之前上司所提到过的某位危险人物极为酷似……
或许是感到那份紧张?男子依旧沉稳地弯下腰。
“说到这个,你应该听朋友提起过我吧?托雷士神父的手腕修好了没有?”
“蔷薇十字!”
亚伯凭借着本能往后跳开,枪口瞄准男子的眉心。
“不准动!把两手放在头上!你被以在威尼斯杀人、破坏公物、妨碍圣务执行等罪名发出逮捕令。奉劝你抛下武器投降!呃……”
“我叫坎柏菲。伊萨克·费南度·冯·坎柏菲。蔷薇十字骑士团位阶9=2,代号是‘机械魔导士’——要简称‘魔术师’也行。”
“魔术师”带着微微的苦笑,举起了双手。或许是已经觉悟,并未出现抵抗的动作。
不过亚伯的手指并没有离开扳机。除了防范头顶上面的怪物,更重要的是这男子相当危险——警报器正在脑中疯狂地响着。
“刚才你说过,巴雷是你的伙伴?那车站的倒塌事故……不,加上之前的五件事故,你是不知道什么内情?不,那是不是你干的?”
“说是我干的,这种说法并不正确。是巴雷委托我,要我替公司排除障碍。我们‘骑士团’只负责出借材料与知识——这也算是笔买卖。”
“恐怖攻击也算买卖?你…不,你们进行恐怖攻击是为了钱?”
“代价不见得是钱。”
那带着丰富知性与教养的声音如此沉稳,听起来相当愉悦。不过在单眼皮底下的眸子却显得像无底渊,找不到一丝丝的感情。
“我们‘骑士团’是针对对这世界有所不满、或是有志进行改革的人,提供微薄的帮助。”
男子的口吻还是一贯的平静,听起来却更加诡异。
“这些我晚点再问……重要的是,原因是什么?”
亚伯快速问道,最开始的不安依旧还在。
“为什么要把我叫来这里?甚至不惜透露自己的罪行——”
“其实是想劳烦神父——不,劳烦教廷出手相助。看看交易能不能成立。”
“什么交易?”
恐怖分子在说些什么?
坎柏菲一脸趣味地眺望着亚伯眉心的直线皱纹,然后继续发言。
“巴雷背叛了我们。噢,这事本身没什么重要,不过因为他的背叛,这回为他特地运来这座城市的器材变成难以回收。
“器材?就是六件事故的凶器?”
“是的。因为东西有点大,原本是预定作为多明尼克公司的器材,将它运出巴塞隆纳。不过巴雷不是出了状况?用一般方式搬运,怕会被警察给发现……所以才想到教廷。怎么样?要是方便,能不能帮忙回收?”
“开…开什么玩笑!”
亚伯忍不住抬高了声音。
“你凭什么,要我们帮恐怖分子的忙!”
“当然不会让你们白做。巴雷在梦幻岛所做的活体实验资料就转让给你们。对于和吸血鬼交战的教廷来说,那铁定是不可多得的宝贵资料。我倒觉得是笔不错的交易。”
“……不,还有更好的手段。”
听到梦幻岛的名子,亚伯脸上的表情彷佛结冻似地变得僵硬。然后他拉开手枪的保险——
“就是将你逮捕,然后将那份资料和器材一并收押。这样最好、也最实在。”
“噢,交涉破裂了?”
“总而言之,我要逮捕你。凶器的事晚点再来详谈。可以吧?”
“凶器?噢,那还是不要说明,让你看看会比较快……就是这个。”
轰然巨响——是坎柏菲的手掌扣上了管风琴的键盘。手指细长的手掌一滑动,就织出了听来美妙、但却蕴含着某动无可救药的昏暗的旋律。
“巴哈作品编号五五二、‘三位一体赋格’——和这美丽的夜色颇为相衬的曲子。”
好几亿恶灵的叹息,在黑夜的静寂之中回响——管风琴的鸣声带动了周围的钟塔,来回交响着低沉的钟声。沉重的振动似乎要摇晃起听者的脑髓,撼动着黑夜。
感觉的确不太舒服,不过也只是音乐。这和事故有什么关联?
“那架管风琴是……”
“你很快就会明白。在此之前,要请你陪他稍微运动一下。”
“咦?‘他’是指……呜哇!”
就在亚伯低下头来的瞬间,破风而来的触手已经贯穿了他的残影。数根银发在空中飞舞,亚伯打横着飞跃了出去。人都还没着地,之前所站的位置已经出现无名指左右深度的凹洞。
风精半透明的巨大身躯染成鲜艳的红色。胶质伞面摇摇晃晃地颤动,下面伸出的触手迅如疾风地转动着。鞭子般的触手虽然一度后退,却像自己有着生命似地彼此拉开距离,然后从猎物的四个方向一举袭来。
“喝!”
就在尖声呼唤、举起枪口的同时,扳机也随着向下。连续发射的枪弹露出狂暴的白牙,咬住了六根触手。或许是吃了痛的缘故,半透明的巨大身体跟着后退。亚伯趁着那一瞬间的空档,替换已空的弹夹,然后将枪口对准本体——
刹那之间,腹部传来灼热的剧痛。
“……!?”
宛如火焰贯穿般的灼热感撕裂了腹肌,横亘到背部。和透明胶质状的外观相反,触手前端有着钢铁般的硬度以及角锥的锐利——加上电光火石般的迅捷。
“可…可恶的家伙!”
枪弹将六根触手从本体上面切离,触手则像自己有生命似地攀爬在地面。然后如毒蛇一般昂起身体,一同朝着亚伯飞了过来。
“该死!”
亚伯手边连续发出了闪光。五只半透明的毒蛇随着枪声飞散。
尚未击中的最后一只——穿刺在右手手腕上面的那只,亚伯将整只手腕往墙上敲。骨头碎裂的声音伴随着软趴趴的惊悚触感。像水蛭般饱食膨胀的触手一旦落下,鲜血马上从伤口之中喷涌而出。动脉似乎被咬破了。看着看着感觉变得朦胧。
这下子右手就不能用了。子弹用光的手枪还掉落在地板上。
风精似乎看准这点,出现了动作。触手柔软地摆动着,轻轻松松就卷上了猎物的双臂,制住他的行动。露出利牙的嘴,朝着无法动弹的亚伯喉咙靠近——
〈……!?〉
那一刹那,振动了空气的并不是神父的惨叫。掉落在地的军刀直直插入了风精的口腔,咆哮声用人类无法听见的波长搅拌着夜气。
“成功了……呜!”
不过在绝佳时机弹起军刀的神父却没时间叫好。风精死绝了的巨大身躯正从头顶直直落下。就算马上后退,触手还是夺去了身体的自由。巨大的胶状物发出响声坠落地面,亚伯的下半身也在同时变成了垫背。
“!”
脚骨发出了可怕的碎裂声。
“你还好吗,神父?”
管风琴前的恐怖份子平静地问道,亚伯却没有回答。随着剧痛袭来,下半身的感觉正在消失。
(糟了。)
自己已经满身疮痍,关键的敌人却是毫发无伤。不,就算本身准备周全,也不见得赢得了将“神枪手”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对手。坎柏菲没有停下演奏,就是仍有余裕的证明。
就在那个时候,小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喂喂,亚伯吗?〉
“……嗨,诺耶修女。”
亚伯将粗哑的声音尽量保持平静,然后回话。
〈干嘛啦,刚才突然断线……嗯?你怎么了?声音有点奇怪……〉
“不,真的没事——可能是无线电不太稳定吧?”
从市内来到这里,需要二十分钟。
既然求救也是无用,那就不要让她担心。亚伯的汗水成串落下,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平静的声音。
“你的声音我有听见……没事。我没事。”
〈真的吗?可是你老爱逞强……就因为你不想让人担心,让我反而更担心。〉
诺耶用着一贯的大姊姊口吻继续说道。她似乎并没有察觉。
〈你不要硬撑,亚伯。因为大家都在。而且还有我……你不要一个人硬撑,没关系的。我们会支持你。〉
“谢谢。我没有在硬撑……”
〈那就好……对了,刚才我有提到过一些,我在董事长办公室找到有趣的东西。就是设计图……还是废弃教堂的设计图。我不知道多明尼克还利用幽灵公司,收购了萨古拉达大厦。啊,萨古拉达大厦你知道吗?就是封锁地区的大型建筑物。〉
对面传来卡沙卡沙的声音,大概是在翻阅文件之类的东西。
〈然后呢,从这里开始就有点古怪,巴雷在教堂进行大规模的改装工程。钟塔的钟换成了订做的,回音板也换新……为什么呢?如果要当公司大楼,没必要连钟都特地换新。〉
“……”
亚伯脑中闪过了某些念头……
他一直很在意。那间车站建筑是怎么弄塌的?既不是爆裂物,也不是炸弹。是眼睛看不见、耳朵也听不到的某种东西……
“对了……原来是这样!”
亚伯俯视着钟塔群,发出愕然的呻吟。
将环绕教堂、收在钟塔里的八十八座钟,依照各个音阶用电力加以控制,就能像钢琴一般进行演奏。至于构成大教堂的十八座塔,配置方面则是经过了计算,担任将钟声加以增幅的扩大器角色。
也就是说,蕯古拉达大厦本身就是一具巨大的乐器——用耳朵来听的建筑物。
“然后,要是在这些钟里头动点手脚……诺耶,快逃出那里!”
亚伯大喊。
还来得及吗?绝望蚕食着漆黑的胸口。可是,自己不能再次失去她!
“诺耶!那边有危险!”
〈等等!设计图还有一张……不会吧,这幢建筑物是!〉
“别管那些了!好了,你快点离开那里……”
〈太离谱了,为什么这张设计图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你听我说,亚伯!我现在——〉
诺耶一直说个不停的声音,随着杂音一起中断——就这样中断,久久没有再传来。
“……诺耶?”
亚伯对保持沉默的同僚发出呼喊,并不是为了催她把话说下去。而是因为不安。那份沉默带来了巨大的不安。
“诺耶,你怎么了?”
耳扣那边却毫无回应。就算她保持沉默,原本也该听得到呼吸声以及周围的杂音——可是却没有。
“诺耶……快回答!”
庞大的不祥预感紧抓着胸口,就在亚伯还是挤出了颤抖声音的时候。
咚……
薄暮那边传来低低的声响。
是炸弹吗?不,不是。是某种非常巨大的物件掉落地面的声响。
“啊……”
在市区西边,银行与贸易公司集中的一隅冒出白色的尘烟。在烟雾之中,彷佛承受不了自身重量而往下沉的是一栋高耸、灰白色的大楼。
“物质拥有固定的频率。那是比听觉领域还低得多的周波频率——也是低周波。”
“魔术师”淡淡地说着,声音相当平静。
叫人难以想象,他是就在刚才,把那栋大楼——多明尼克制药本社大楼以及其中数百条人命全数夺走的屠杀者。
“这里的钟组成了‘沉默之声’——共振崩坏诱导系统的低周波,足以崩毁目标范围之内的任何建筑。虽然还在试验阶段,不过似乎效果还不错。对了,你在梦幻岛所破坏的小仙子系统,就是它的副产品。”
“啊……呜啊……”
殷勤的说明并没有传进亚伯的耳朵里。因为眼前所产生的变化并没有结束。
彷佛受到多明尼克制药大楼的倒塌诱导似地,两边大楼也慢慢开始崩毁。然后,就在倒向地面的时候,隔壁教会也扬起尘埃,跟着碎裂……
坍塌。逐渐崩毁。
就像牛奶滴进了咖啡一样,白烟朝着夜里的整个市区扩展开来。不论是港口还是教堂、市场还是大街、穷人的小屋还是富人的宅邸……几百万条的生命,数千年来的人类耕耘,就在白烟底下、低沉的轰隆声中化成了悲惨的瓦砾堆。那是近乎幻想、超乎现实,同时无比残酷的现实画面。
“‘见识过美的人,会被死亡之手掳获’——布拉坦(注:August Graf von Platen,18世纪的德国诗人),今晚的演奏你觉得如何,神父?希望能让你满意……”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回应“魔术师”恭敬一揖的,是诅咒全世界的可怕惨叫,以及连空气都要碎裂的惊人血雾。
风精覆盖住神父的巨大身躯碎成了粉末,飞弹开来。在那赤色的风暴中,宛如恶梦般的粗嘎声响彻了整座大厅。
﹝超微机器“吸血鬼猎人02”40%限定启动——承认!﹞
在下个瞬间,随着几可触及的风压,朝着坎柏菲头顶落下的是如夜般黑的利刃。
“你居然……居然……”
提着两端带有刀刃的大镰刀,神父步步逼近,眸子染成了血红色。
“要是让你感到不愉快,我很抱歉……不过这也是工作。”
坎柏菲仰望着亚伯盛怒之下歪斜的脸孔,正经地说道。只见他两手插往口袋,静静地站着。不过就像那里存在着一堵看不见的墙似地,亚伯的大镰刀是停在距离头顶数十公分的地方。
“接下来的委托人说,想要实地堪查‘沉默之声’的力量。叫我务必示范一下。”
“你…你居然为了这样的理由——”
亚伯的身影挤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已经不是刚才那个傻呼呼、热爱人类的神父——
不,说不定连人都不是。
“为了这样的理由,杀了她……”
逼近的刀刃压了下来。
难以置信的力道。在坎柏菲周遭围起的强电磁防护罩——“阿斯莫德之盾”的绝对防护壁就像破布一般逐渐撕裂,漆黑的凶器像在寻找供品似地落向敌手的脑门。
三十公分、十公分、五公分……
仰望着死亡逼近,坎柏菲的声音依旧平静。
“原来如此……你就是这样,马上与世界为敌。”
“……!?”
红眼的怪物停下了动作。
“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马上与世界为敌啊,亚伯。”
那是曾几何时听过的话。
柔和的声音。
体贴的微笑。
就算全世界都对自己充满了敌意,唯有这两名同胞愿意原谅自己。
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是在无法回头的那段时光所听到的话!
“你…你是在哪里听到的!?”
魔物的声音拉高了。同时大镰刀中所带的惊人力道也倏地消失。
“快回答!你是听谁说的!!”
“再会了,奈特罗德神父……不,亚伯。”
“慢…慢着!”
“魔术师”完美地行了一礼,影子滑溜地晃动着。等到亚伯回神过来已经来不及。黑暗化成了人形,彷佛带有生命似地包裹住他的身躯。大镰刀虽然卷动着风、一挥而下,捕捉到他的头部,飞溅而出的却不是鲜血,而是深深穿透的地板碎片。
“我不信……怎么会有这种事……”
亚伯发出虚脱般的呻吟,膝盖落向了地面。
大厅之中杳无人迹。不,不单是这座大厅。眼前这座瞬间陷入死亡与静寂的废墟也是一样。
“我……我又……”
管风琴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
即使回到自己房里,卡特琳娜的脸上还是紧绷着。坐上办公桌,从垂落脸颊的金发之间传来深深的叹息。
〈会议的结果如何,阁下?进展顺利吗?〉
“巴塞隆纳事件的犯人已经锁定了。”
对着有泪痣的修女立体影像说话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巴塞隆纳毁坏的情报传到罗马已经三天。这段期间之内她完全没有入眠,如果她不是“铁之女”,想必早就倒地不起。
“这一连串事件,都是巴雷‘个人’的犯罪行为。他从某处弄来了失落科技兵器,想要排除公司的障碍,却因为失落科技兵器的失控,造成本身以及巴塞隆纳全体市区的毁坏……官方说法是这样。”
〈怎么会……!凭他一个人,不可能弄到如此厉害的失落科技兵器!〉
“可是枢机主教会议得出那样的结论。那是教廷的官方见解……一群愚蠢的老人!那些家伙根本就不懂!”
办公桌发出激烈的响声。如琉璃般白皙的拳头挥向了桌面。看到主人难得如此激动,修女的影像畏怯地闪烁着。
“‘骑士团’狡诈到难以想象。老是在舞台上出现的,只是遭到控制的人偶。操偶师他们绝对不会现身……不过观众就是那些白痴!跟十年前一模一样!”
〈阁下……〉
这个人是孤独的——凯特不忍地望着咬牙切齿的主子。
因为身为智者,卡特琳娜更是孤独。若是她愚笨,就不会在十年前发现那些家伙的存在。如此一来,她心爱的人们也就不会被夺走,可以置身于俗世,或许还能构筑幸褔的家庭……
“凯特修女。”
〈噢,我…我在!〉
主人的声音将凯特由回忆的深渊里拔了出来。之前的阴影,已经从枢机主教的美貌中抹去般消失,剃刀色的眼眸回复了以往锐利的光芒。
“巴塞隆纳的状况如何?诺耶修女的遗体有办法回收吗?”
〈回收七成。不过遗体损伤实在太过严重,所以……需要花点时间。〉
“动作要快。她在最后发现了什么,我得去确认。”
〈遵命。我会转告现场。〉
巴塞隆纳惨剧不过是序幕。他们已经对下次的恐怖活动发出预告。而且偏偏还是……
确认行了一礼的修女立体影像慌慌张张地消失,卡特琳娜从办公桌前面站了起来。身体依着窗棂,从细框眼镜深处眺望着户外。
沉落在初夏柔软阳光底层的,是带着优美圆顶的大教堂以及无数人们吵嚷的广场。在更另一边铺展开来的则是雅致的街道,看不到如芥子粒般的乌云、也看不到一点歪斜。
那是具备了完整美感以及完美的协调,地面最接近天国的街道。
“——所以才更是脆弱。”
罗马——世界最大的都市,对苦涩的低语浑然不觉,在短暂的和平中静静的打着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