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悖逆他的神,他必倒在刀下。
婴孩必被摔死,孕妇必被剖开。
(何西阿书第十三章第十六节)
Ⅰ
〈教廷——我们可怕的敌人。〉
在黑暗中响起的声音,有股和数百年岁月相等的重量。
不过要是观察力够敏锐,或许就会在老吸血鬼满布皱纹的脸上找到细微的恐惧。布鲁塞尔伯爵提耶利·达尔萨斯——同时也是此处、四都市同盟黑街上的犯罪组织“四伯爵”首席的黑衣长生种,此刻确实在害怕些什么。
〈卡雷尔·范·岱尔·维尔夫以及阿姆斯特丹的同胞实在可怜……不过,没想到十名以上的长生种,居然会死在一只短生种手里。坦白讲,我到现在还是难以置信。〉
〈很遗憾,这是不折不扣的事实,阁下。〉
穿着白色西服的男子——布鲁日伯爵基·度·葛兰威尔的声音相当沉郁。他将银边眼镜往上推,或许只是为了遮掩不安的表情。
〈根据目击证词,杀害阿姆斯特丹同胞的是一名单枪匹马的神父。恐怕是为了旧教会神职人员遭到杀害的事件进行报复……〉
〈也罢,对于卡雷尔本人,我认为他是自作自受。要不是那个傻瓜杀了神父,事情也不会变得这么棘手。〉
用高亢声音搁下狠话的,是将达尔萨斯夹在中间,站在基对面的安特卫普伯爵汉斯·曼林克。这位向往成为艺术家的年轻长生种,和生前的卡雷尔相处极为不睦。鼻尖所出现的皱纹并不是为了同胞之死而感到哀悼。
〈真受不了那个白痴,人都挂掉了还来找麻烦……对了,杀卡雷尔的那家伙人在哪里?回罗马了吗?〉
〈尚未确认。同盟警察正在追查他的行踪,不过无从掌握他的去向……〉
〈警察啊……对他们来讲会不会太沉重?〉
曼林克带点不屑地从鼻尖哼了一声。纤细的手指一边抚弄插在深红燕尾服胸口的蔷薇,一边发出刺耳的笑声。
〈对方好歹也是毁灭阿姆斯特丹的高手啊?那些低能的家伙,真能抓得住他的尾巴?〉
“‘低能’这两个字你是不是该收回去,安特卫普伯爵?”
低声发出抱怨的,是众人之中唯一保持沉默的男子。
在蓬乱的橘发底下,洋溢着明显愤怒的那张脸看起来差不多三十岁上下。下颚突出的容貌说好听点是有个性——说难听点则是丑陋。不过肌肉结实的修长身躯相当壮硕,举止毫无破绽。
男子用带刺的眼神瞪视着绯色的吸血鬼,声调微妙地拉高。
“一切事情的起因,是出自你在教会杀害神父的愚行。我们正在为你的行为擦屁股。关于这一点,请你不要忘记。”
〈叫我不要忘记?你未免太狂妄了吧,杨·梵·默林?〉
曼林克用鼻子嗤笑一声,啮咬着指间的花瓣。长长的钩爪相互喀碰,发出尖锐的声响。
〈像你这种三流贵族居然能当上警务总监,你想是谁的功劳?我们可是定期给你做‘功德’,这份恩惠请你不要忘记。〉
“我已经付出足够的代价!”
虽然独自和三名长生种对峙,年轻男子——四都市同盟警务总监杨·梵·默林却毫不让步。只见他挑战性地抬起了下颚,直直望进了曼林克宛如紫水晶的瞳孔。
“你知不知道,我每次得花多少苦心才能抹消你们的犯罪记录?尤其是安特卫普伯爵。要替你的‘艺术活动’收尾最是辛苦!你那恶心的家家酒游戏,麻烦也该适可而止!”
〈你、你说我恶心!?喂,杨·梵·默林!你这下流的叛徒,居然讲话如此嚣张!〉
正如他神经质的外貌,曼林克的情绪起伏在“四伯爵”当中颇为出名,如果这不是立体影像通讯,想必言语放肆的短生种早被大卸八块了。只见他那薄薄的嘴唇露出犬齿,然后开始大嚷。
〈不知道是谁在十年前,为了争夺瓦特家的警务总监职位,跑来向我们哭诉?是谁带了自己人的内部情报深夜来访,我可没有忘!不,你从自己人那边夺走的不只是总监宝座。还有你的妻子,那是——〉
〈就到此为止吧,曼林克。现在不是起内哄的时候。〉
满是威严的声音,带着一丝已经听腻的味道。达尔萨斯制止歇斯底里的同胞,然后转往杨的方向。
〈警务总监,你也一样。关于你的不满我确实也能理解。不过骚动若是加剧,连同盟政府也不能再装聋作哑。一定会展开正式调查。〉
〈一旦如此,你警务总监的地位可就不保了……梵·默林,我们可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就算是为了自己,也该早点找出结果,你说是吧?〉
基跟在达尔萨斯后面接话,声音之中有着让听者安定神经的深度。即使是杨,也只能不情愿地点头。
“你不说我也知道。我答应你,关于神父的搜查工作,之后我会竭尽全力……不过你们也不能太过招摇。要是再惹麻烦,坦白讲,我能力有限。”
〈没问题。不过要是掌握神父的消息,请你即刻告知。好歹也是同胞之仇。要是交由对方处理,对自己人可是说不过去……那就先到这里可以吧,两位?〉
〈嗯,没有异议。〉
〈随你便。〉
听到基的发言,达尔萨斯大力表达赞许。“艺术活动”遭到评击的曼林克依旧闹别扭似的将头转向一旁,不过并没有表达反对的意思。白衣长生种一脸耿直地点头,然后朝警务总监望了过去。
〈总监,期待你的好消息。千万别让他给溜了。〉
“我明白。要是有事我再跟你联络。”——
三名吸血鬼化成了光线粒子扩散开来,杨把盖住上半边脸的面罩粗鲁地扯下。然后将“四伯爵”借来给他,内含立体影像通话机的那东西丢到办公桌上。
“一堆怪物!全是自私的家伙!”
男子一边咋舌,一边胡乱踢着椅子。然后将皮面豪华、摊倒在地的椅子置之不顾,走到阳台上,吸着浓郁的海水气味发出叹息。在他眼前铺展开来的是船只络绎不绝的港口,以及店铺栉比鳞次的繁华闹街。
安特卫普市——这是位居四都市同盟一隅、拥有历史背景的港湾都市。
这座位于日尔曼与法兰克国境低洼地区、有如芝麻般大小的商业都市,在近数百年间呼引同盟、结成了宽松的共同体制。负责经营这群自由都市的是由通称都市贵族的大商人所组成的议会、以及支持议会的世袭官僚。连警备与国防部分也毫无例外,是由通称佣兵贵族的精通军事一族,经由同盟政府的委托代行业务——杨所率领的梵·默林家族便是佣兵贵族其中一支。
在十年前,身为传说中的佣兵贵族,世袭警务总监职务的布鲁日瓦特家族遭到吸血鬼屠城,在一夜之间灭亡。在那桩惨剧之后,让陷入混乱的同盟治安回复正常的便是当时的副总监杨。因为这桩功绩,他被任命为历代最年轻的警务总监,后来默林家便取代了瓦特家,一手独揽警察业务。
不过最近在政府之内,杨的支持度逐渐下滑。因为瓦特家灭亡之后,吸血鬼世族联盟在黑街急速抬头——对于“四伯爵”的日渐猖獗,当局可说是束手无策。甚至有部分议会成员已经开始酝酿,要将杨的职务撤换。
(在这种时候,教廷要是正式介入……)
带着沉痛的视线,杨俯看着中庭。映照在他茶色瞳孔之中的是覆盖了宽阔庭院的绿色草地,以及草地上面笑语不断的两抹身影。那是有着淡金色金发,纤细身形,叫人印象深刻的妙龄女子,以及在她身边专心编着花环的稚幼少女——杨一脸茫然地望着用彼此相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容貌进行对话的两人,声音惨淡地自言自语。
“万一和吸血鬼勾结的事被教廷发现,我就会身败名裂。失去所有的一切。包括拉雪尔、还有玛莉在内的一切……”
“爸爸!”
一声娇嫩的呼喊,中断了警务总监死气沉沉的思绪。
“爸爸,你看!我编的花环!”
“你怎么了,亲爱的?脸色那么难看。”
听见眼底呼唤的声音,杨的意识再度返回到中庭。年幼的女儿正自豪地举起花环,在她身边,拢着发丝的妻子正神色不安地仰望着丈夫的脸孔。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嗯?噢,没有,完全没有,拉雪尔。我只是在想点事情。”
妻子蹙起了细细的眉——杨俯看着拉雪尔·梵·默林,吃力地在脸上堆起愉快的表情。
“对了,下个月不就是玛莉的生日宴会?到底要招待谁,我正在伤脑筋。市长夫人当然要请,还有议员以及银行的董事长……实在是很麻烦。”
“玛莉的生日会?”
听到父亲的话,年幼的女儿露出可爱的笑容。那闪动着阳光色泽的金发,以及纤细的下巴,都和拉雪尔无异。将来想必会和母亲相似,出落成一位出色的美人。
“爸爸,今年玛莉的生日会你会来吗?”
“当然咯!”
杨露出了和刚硬长相完全不符的温柔笑容,朝着女儿点头。然后足可信赖地在厚厚的胸膛上面一敲——
“今年也会请来很多客人。爸爸得跟他们打声招呼……对了,玛莉,你跟妈咪说,要她帮你准备礼服。你们可以到街上去采购一些好货色。”
“真的吗?万岁!”
女儿拍着小小得双手,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然后当场踩着脚步、绕起了圈圈。一边纯洁地蹦蹦跳跳,一边缠着母亲说话。杨眯起眼睛,凝视着这对母女。如此平和的光景,如果可能,希望这份平静能够永远持续下去——
“好了,既然这么决定,那就赶紧去办。现在就去吧。下午有很多时间,傍晚之前应该可以回得来吧?”
杨从扶手椅上面起身,拍着厚实的手掌。
“我也去把前阵子的工作处理一下。一起吃晚餐吧,玛莉。”
“嗯,爸爸!”
女儿活泼地点头,然后迅速戴上刚刚做好的花环,跑出了中庭。杨一边用溺爱的笑脸目送着她,一边打算回到办公室——
“啊,亲爱的……”
一个担忧的声音止住了她的脚步。
回身一看,拉雪尔正带着微微困惑的神情,从中庭朝这里仰望。
“工作有这么忙吗?你最近看起来都很累……会不会太过勉强了?”
“……你不用担心,拉雪尔。”
橘色的头发在风中翻飞,杨用带着黑眼圈的眼睛露出了苦笑。
“最近有些无聊的事务性工作需要处理。所以稍微睡眠不足,你不要在意。”
“可是……”
妻子还是无法释怀地仰望着这里。望着她那白皙的面庞,总监笨拙地翻动着厚厚的嘴唇。
“不要紧。工作差不多都解决了。接下来只要把资料稍微看过,然后再盖个章就结束了……对了!说到这个,我陪你去买东西吧!”
“咦?可是你不是很累……”
“只要看到玛莉的笑容,所有的疲劳全都会消失不见……好,你等我一下。我很快把这边整理整理。然后三个人一起出门。选好礼服之后去买东西,然后再街上逛逛……嗯,很久没三个人一起用餐了,这样也不坏。最近都没时间一起用餐。”
“……”
妻子用大大的眼睛,回望着丈夫粗鲁的笑脸。嘴唇仿佛欲言又止似地开阖了两、三次,结果还是一语不发地点头。杨在心底大喊庆幸,然后像要结束谈话地划上了结尾。
“好。那你和玛莉一起去准备。我马上下去……啊,叫人先备好马车。最近街上有点乱。”
“我知道了。”
拉雪尔没有违逆他的意思。只是朝着丈夫由阳台走回办公室的背影,用若有所思的声音呼喊。
“亲爱的,你不要太勉强啊。”
“不勉强……只要能够不失去你们,我一点都不勉强。”
杨将台词后半部转为内心的低语,朝着背后挥手示意。然后听着女儿的笑闹声、以及妻子责备的声音逐渐从中庭远离,再度坐上办公桌。
“呼……”
男子将额头抵在交缠的手指上面,深深地叹了口气。
玛莉很快就要五岁了,渐渐也有人来谈婚事。若是考虑到这个层面,这次的生日会等于是正式踏入社交界,绝对得让它成功才行。杨本身是三流贵族出身,婚事谈得非常晚。也正因为如此,一定要让自己的女儿和名家公子成婚,建立幸福的家庭。
基于这个理由,这个时期必须避开丑闻——
“——杨·梵·默林。”
从烦恼男子身后传来的嗓音,带着磨亮钢刀般的锋利。
杨被吸引似地回头,发现自己竟然如此粗心,将阳台上的窗户开着没关。从海的方向依旧吹来清爽的凉风。不过在拂动的窗帘背后、以湛蓝天空作为背景立在那里的,则是宛如夜色侵蚀而来的不祥黑影。
“你是什么人?”
就在缓缓提出反问的时候,杨的表情已经完全转为武人的模样。
肩膀自然放低,手腕滑向腰间的剑。作为代代相传、管束粗人的佣人贵族总领,杨的剑士本领颇为卓越。不过对方也是有能耐闯入这间戒备森严的宅邸、来到他身边的人,绝对不是泛泛之辈。于是杨一边仔细留意对方的空隙,一边缓缓移动着下半身的重心。
“要是没有预约,初次认识的人我不见。你到下面跟秘书商量。”
“我们不是初次认识。”
侵入者的嘴唇发出咬牙般的声响。
虽然右手提着硕长的铁棍、帽缘压得低低的叫人看不清长相,不过年龄应该和杨相同、或者是再稍微年轻一些。在落在脸上的阴影底部,翡翠色眸子正闪动者不祥的光芒。若是将炼狱之火集中冻结起来,或许就是发出这种颜色。
“不,也许是真的初次认识。杨·梵·默林。站在这里的我——”
“——喝!”
就在男子说到一半的时候,杨将囤积的气魄力十足地吐出。剑光同时撒落,比椅子翻倒在地的速度更快一步,劈向了侵入者的身影。
不过紧接着传来的却不是肌肉撕裂的声响、也不是血花喷溅的声音。那是几乎要穿破鼓膜的怪声——是男子抡起铁棍、将杨的爱刀弹开的高亢金属声。
“把我的剑弹开!?”
意想不到的怪力让杨的拔剑姿势垮了下来,瞪大了眼睛。
论剑术,在同盟之内无人能出其右。不,原本是有,不过那男的在十年前死了,从此他的拔刀术便号称无敌。虽然还没试过,不过就算是吸血鬼,相信也能加以捕捉——结果却如此轻易就被弹开!
“你还是老样子,太多无谓的动作。杨。”
望着在惊愕之中变得僵硬的警务总监,男子静静地笑道。
他的身影在杨拔剑瞬间朝着左手正面——剑术里头宿命性的死角滑了进去。这代表着杨的斩击已经完全被对手识破,不过年轻的警务总监还没思考到这一点。他的眼睛就像目击了死者复活一般瞪得老大。
“修…修格——!?”
瞳孔里头映照着淡色金发在风中飞舞的男子面孔,杨紧张到接不上话。
“修格·度·瓦特!为什么你——呜!”
近乎实体的强风,从正面扑向快要惊惧而死的青年贵族。等到察觉是胸部吃了铁棍一击,杨的身体已经仰天扑倒,然后悲惨地背部着地。遭到重击的脊椎发出碎裂的哀鸣。
“……好久不见了,杨。”
男子用铁棍抵住了在剧痛之下缩起身体的警务总监,冷冷地低语。
“不,还是该敬称你一声警务总?总而言之,我要祝贺你官运亨通。”
杨强忍着刺痛,用眼尾仰视着侵入者的脸孔。长在男人身上有点可惜的白皙美貌,以及随风飘飞的金发。还有闪动着忧郁的翡翠色眼眸——自己并没有看错。他是修格·度·瓦特,瓦特家的长男,杨的童年玩伴。同时也是唯一难以战胜的对手。
不过,他早在十年前就死了,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这…这十年间你在做些什么,修格?”
虽然冰霜也似的视线攫住了心脏,杨还是勉力挤出声音。
“也不联络一下……我一直很担心你。”
“‘担心’什么?”
修格昂然伫立,唇角上扬称新月形。
“你担心的是你自己的地位吧,杨?你担心自己的地位会被我给夺走,不是吗?那可是你将我们族人出卖给吸血鬼得来的可鄙荣耀!”
“咕呜!”
就在看出复仇者手腕微微一动的时候,从杨的嘴里也溢出了模糊的悲鸣。修格对着猛然被戮进心窝、弯折了身子的男子耳边吐出深不见底的恶意与憎恨。
“你痛苦吗?很痛苦吧。但我族所受的苦可不只如此……”
年轻人用冰霜一般的视线睥睨着剧痛之下呕吐的老友,手边微微一动。铁棍在清亮的金属声中跟着裂开,白色光芒从裂缝之中透了出来,在秀丽的美貌之上形成凶恶的影子。剑鬼将夹在铁棍之内的长刀尖端往下倒握,用被憎恨所撕裂的声音发出了咆哮。
“我要为族人报仇——你就痛苦而死吧,杨·梵·默林!”
“慢…慢着!你听我说,修格!我也是……被‘四伯爵’给利用了!”
“我不想听!”
白刃卷起了残风,伴随着深沉的怨恨劈斩而下——不过轻巧的敲门声和沉静的女声,却让钢板都能为之贯穿的力道猛然中止。
“——亲爱的,你有空吗?”
就在两名男子弹跳也似地抬起目光的时候,门打了开来。毫无警戒地站在门前的时抹纤细的身影。
“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玛莉在吵说爸爸怎么还没来……”
“——不,不要过来!”
凶器已经来到眼前几公分的距离,杨却完全忘了这回事。
“不要进来,拉雪尔!”
不过忽略敌手这件事,同样发生在伫立于一旁的剑士身上。
“拉雪尔——!?”
老友的凶相在见到女子瞬间化成了惊愕,杨用眼角余光瞥见了这一幕。
“啊……?”
然而,浮现在妻子脸上的也是同样的表情。见到有人朝着丈夫挥剑,拉雪尔的嘴角正要发出悲鸣,却在见到剑士脸庞之后化为愕然而冻结。
“不可能……你是修格?”
“——咱们稍后再谈,杨·梵·默林!”
修格手中的长刀魔法似地回转。剑士一边将必杀的凶器收入刀鞘,一边对倒卧在地的仇敌细声说道:
“今晚十点,到我和你初次见面的地方。你一个人来——你要是不来,我就将你和吸血鬼的关系公诸于世!”
“啊!等…等等!”
发出近似悲鸣声的并不是杨。拉雪尔像被解除魔法似地回复了表情,对着飞奔出阳台的黑影呐喊。
“修格!等等,你听我说……!”
“……不可以,拉雪尔!”
在准备追着剑士出去的妻子面前,杨勉强站了起来。面色苍白地抱住了她。
“危险!你别追!不可以追!”
“可、可是,亲爱的……为什么修格会在这里出现!?”
“错了!那不是修格!”
杨抱住努力挣扎的妻子,总算成功说出一句有意义的话。
“错了,拉雪尔……那只是一名恐怖份子。他想要暗杀我。所以突然闯入……”
“恐怖份子?可是、可是他的脸——”
“噢,我刚开始也吓了一跳。不过修格早在十年前就死了。死人怎么可能会来这里。那是别人假扮的。”
对着难以释怀的妻子,杨滔滔不绝地强辩着。一边把手伸向墙上的电话,一边迅速下令。
“总而言之,要马上叫人来,加强宅邸的戒备。那家伙也许还在附近……拉雪尔,你陪在玛莉身边。不论发生什么事情,眼睛都不能离开那孩子!”
“可、可是……我知道了。”
拉雪尔的表情虽然距离平静两个字还相当远,不过听到女儿的名字,似乎让她多少找回了一些理性。她一边将紧握的手神经质地开阖,一边像被操控的人偶般地点头。
“我去陪玛莉……不过亲爱的,你也要小心。”
“嗯……我爱你,拉雪尔。”
杨目送着面色苍白的妻子快步走出房门,然后用颤抖的手拨了转盘。等待线路连上的短暂时光,感觉却像永劫一般地漫长。
(修格……没想到他还活着!)
“修格!”
在那一刻,妻子脸上浮现的感情——究竟算什么?
不光是惊愕。当然也不是怀念老友的表情。那是更加鲜活、带有热度的情感——在修格脸上浮现的也是同样的表情。那是昔日恋人的——
呼叫的声音中断了。接着听到的是鼻音重到叫人嫌恶的尖锐女低音。
〈喂?〉
“……我是梵·默林。”
杨一个深呼吸,然后对着话筒挤出颤抖的声音。
“可以谈一下吗?其实是阿姆斯特丹伯爵被杀事件,我有重要情报……”
在喉咙深处咽下的唾沫,就像毒药一般地苦涩。
Ⅱ
明日就要进行改装工程的大教堂,今晚空无一人。
笼罩在宽广空间里的静寂,和回忆之中并无二致。描绘着优美弧线的高耸圆形天顶、墙上古老灰泥的色泽、漆成金黄色彩的祭坛上所排列的蜡烛……然而举头仰望的年轻人,却永远失去了过去曾经拥有的一切。
圣母院。
修格默然地重新扛起背上的爱刀,再次抬头仰望祭坛。
夜色凝重,在蔷薇花窗射入的月光之中泛白浮现的,是铺展在祭坛对面的三幅祭坛画(译注:鲁本斯为教堂创作的祭坛画,以“圣母院”为首选,包括《上十字架》、《下十字架》及《圣母升天图》等三幅作品)。在配置于画面中央的鲜明光影中,许许多多的人正哀叹着、将耶稣遗体从十字架上面卸下,如此戏剧性的情景紧紧揪着观者的心。不过身穿修士服的剑士所仰望的却是挂在左边的一幅肖像画。
“怀孕的圣母”——以处女之身怀了耶稣的圣母,正满脸爱怜抵轻抚硕圆的肚子。在接近二十年前,首度造访这座大教堂的时候,这幅画便曾让修格与另一名少年大惑不解。明明在神的祝福之下怀了耶稣,圣母却还若无其事地和未婚夫结婚。甚至在平安产下耶稣之后,又和丈夫生下新的子嗣——她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过另外一个人,让两名少年像忠实的骑士一般誓言追随的少女,却若无其事地如此说道:
“女人的爱情很复杂——而且绝对不只单一一面。”
听到这句话,两名少年更是摸不着头绪,只能面面相视。女人还真是难懂啊……
“——来了。”
黑色静寂的对面传来细微的声响,逼着剑士从苦涩回忆的国度之中离开。
半闭的碧眼再度显露了尖锐的光芒。从入口之处传来的细微声响是复数的脚步声。修格将爱刀往腰间一挂,一脸慎重地听着。
(数目……有三个人。)
让人有点意外。
从头到尾,他都不认为那个叛徒——杨会单独前来赴会。只是三个人似乎也太少了。或许这是试图引他松懈的陷阱。再怎么说,那男人现在可是警务总监。他的身边足以动员四都市同盟之内所有警官,包含反恐精锐部队——机动警务队在内。外面想必埋伏了数目可观的追兵。
修格小心地将身躯没入黑暗,紧紧盯着在门后所出现的人影。
一抹纤瘦娇小的人影、还有跟在后面两个高壮的人影……看这状况,为了避免对方喊叫,必须出其不意,迅速加以击毙——
“……你们就是在这里看到的吗?”
清亮的嗓音从黑暗的对面传来那一刻,修格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不,停止的不只是心脏。还有声音、光影、甚至时间……
“女人的爱情很复杂——而且绝对不只单一一面。”
从蔷薇花窗射入的月光,将昔日曾经站在此处、笑语盈盈的少女面庞映照出一片白影。拉雪尔——不,此时已经是拉雪尔·梵·默林警务总监夫人的她,仿佛要加以确认似地,回头望着跟随的两人。
“那位神父确实是在这座教堂里面?”
“噢,没错。夫人所找的神父,确实是在这里。我亲眼看到他走进来的。”
用下流的口气回话的是脸颊带有刀伤的男子。想必是在街上打滚的混混。和他同伙的红发大汉正用眼角余光梭巡着四周。
(拉雪尔……她怎么会在这里?)
就在自问自答之际,修格很快就懂了。那些家伙是担任线民,和警察保持着联系。身为警务总监夫人,要和他们接触并不困难。
(警务总监夫人是吗……?)
修格一边忘我地咬着嘴唇,一边凝视着昔日未婚妻的容貌。
近似透明的白皙面庞、都市贵族特有的淡色金发。隐藏在长长睫毛底下的翡翠色眼瞳——什么都没变。十年的岁月,唯独在她身上找不出痕迹。只是左手无名指上所戴的戒指,却说明了她已走到修格再也无缘触及的所在。是的,昔日的未婚妻,现在已是别人的妻室——而且对象还是可恨的仇敌。
“……”
在黑暗之中,修格无言地转身。
修格并不打算和她交谈。随后自己必须杀死她的丈夫。要杀了杨,为他所歼灭的一族报仇——那该拿什么脸去跟她见面?
“你们辛苦了……这些拿去买点好吃的。”
修格一边听拉雪尔在背后提着油灯、将零钱摆在混混手里的声音,一边开始倒退。为了避免被摇晃的火光捕捉倒身影,他在林立于回廊之间的柱子阴影底下穿梭,静静地离开现场——
“你…你想干什么!?把你的手放开!”
就在这个时候,拉雪尔慌张失措的声音传入了鼓膜。
“夫人,我是不想讲啦,不过这样会不会太少了点?”
带有刀伤的男子将表情僵硬的贵妇人的手紧紧抓住。然后将脸探到气息相闻的距离,用低沉带有威胁的声音小声说道:
“听到警务总监夫人委托,我们可是用最快速度赶来呐!这样会不会有点不够意思?”
“是、是吗?那……”
拉雪尔虽然难掩畏怯,却还是保持着贵族改有的身段,准备取出追加的金额。不过刀伤男子却将贵妇人的手掌连着蕾丝钱包整个抓住,发出叫人不快的笑声。
“像你这样的夫人,三更半夜在街上晃来晃去寻找一个年轻神父,这种事啊,传出去可不太好听。你说,要是你老公知道了,脸上会有什么表情?”
“你…你想威胁我?”
似乎终于察觉到自己所站的立场不太稳固。拉雪尔的腔调一下子拉高,之后又萎靡也似地降低。
“要是真的这样,那我……”
“你会怎样?”
望着神情畏怯、往后倒退的贵妇人,两名混混脸上浮现猥琐的笑意,然后步步进逼。
“我看你还是别担心我们,先担心你自己吧。”
“放…放开我!”
不但被紧紧抱住、腥臭的吐息还迎面吹来,拉雪尔拼命挣扎着想要逃开。不过刀伤男子似乎挺享受她的抵抗,一边急着召唤他的同伙。
“约翰,你牢牢抓着她的手,不要放开。”
听到猥琐的呼喊,名叫约翰的大汉并没有回答。只见他微低着头、沉默不语,然后呆立在那里。
“啊?你是怎么了,约翰?”
“……”
就在刀伤男子狐疑地再次发问的时候,大汉的身躯当场软趴趴地垮了下去——修格则在一旁拄着铁棍,静静地提出警告。
“到此为止——如果你还想要命的话。”
“什、什么……你、你就是那个神父!?”
见到神父宛如不祥幻影一般出现在眼前,刀伤男子狼狈地叫嚷,马上拔出类似改造私枪的手枪。然后他一边移动枪口一边说道:
“混帐,躲到哪去了——”
“我已经警告过你了。”
清亮的金属声音随着生硬的句子同时响起,不过却传不到刀伤男子的耳里。直到他将凶器枪口对准神父,这才终于察觉不对劲——枪口不见了。
“……啊?”
握着丑陋的枪身,混混呆愣地张大了嘴巴。抵在鼻尖的则是描着优美弧线的长刀。在发出蓝光的刀刃上头,被切断的枪口仿佛滑稽的饰品一般平躺着,露出镜面一般的切口。
“你在找这个吗?”
“咿…咿!”
听到平静的询问,刀伤男子发出了悲鸣。然后将已经变成铁快的手枪一丢,毫不回头地奔出了教堂。
“居然抛下同伴,真是残忍啊……”
修格发出苦笑,视线落向了被抛置在地的大汉与手枪残骸。正要将有爆炸危险的手枪踢得远远的——
“……修格?”
激烈颤抖的声音,让剑士停下了动作。
“修格……果真是你。”
“……你认错人了。”
修格一边斥责着自己想要回头的身躯,一边抹去脸上的表情。
“我只是一名巡视神父。不是你要找的人——告辞。”
“……修格!”
神父迅速转身,原想遁入黑夜,却还是失败了。
因为有双柔软纤细、却怎么样也甩不开的手臂,正环抱着他的身躯。弄湿了修士服背部的是低声的呜咽与热泪。
“为什么!为什么!?既然你还活着,为什么你不……”
“……”
修格开不了口。虽然想说的话堆积如山。但是却不能在这个地方说给她听。只能枉然地开阖着嘴,最后勉强挤出这句话——
“你和杨……还顺利吗?”
修格笨拙而努力地抹去自己的感情,就只问了这句话。
“他对你体贴吗?”
“……嗯。”
埋在背部的脸孔迟疑片刻之后点头。
“他很体贴……我们还生了个女儿。名叫玛莉,下个月就满五岁了。”
“是吗……?”
修格用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眼神望着祭坛上面的圣母,低声说道:
“很幸福啊。”
“嗯……”
这回拉雪尔毫不犹豫地点头。或许是在拭泪吧?背后响起衣服摩擦的细微响声,之后传来的嗓音已经没有哭泣的声音。
“你到城里做什么,修格?”
女子仰望着回身的神父低声问道。姣好的面容缺乏表情,难以解读她的思绪。只听见她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道:
“难道是外子做了什么事?白天你和他在屋里……该不会是,外子和你家的事有关?”
“……不。”
那是感觉漫长到近乎无限的一段时光——不过只有心跳一拍的时间,修格摇了摇头。然后指着身上所穿的修士服,若无其事地回答。
“你看也知道,我现在隶属教廷——上个月发生的阿姆斯特丹旧教会杀人事件,你知道吗?我奉命进行调查。我只是想向杨要些情报……和十年之前的事无关。”
“可是,那个,白天的时候……”
两人白天在丈夫书房的动作,怎么看也不像老友久别重逢的样子。看到拉雪尔依旧带着怀疑的表情,神父微微耸了耸肩。
“我没有经过正规手续,警务总监拒绝提供情报。所以稍微有点争执……那家伙从以前口风就很紧。现在还是没变。”
“是吗……”
纤细的肩膀松了下来,吐出长长的叹息。之前在紧张之下变得苍白的姣好面容现在回复了血色,在薄暮之中也能清晰分辨。拉雪尔安心似地垂下眼帘,再度抬起的时候,声音已经带着明显的迫切。
“修格,你马上离开这座城市。”
“——什么?”
听到神父讶异地反问,贵妇人加强语气重复了一遍。
“总而言之,你要离开这里……你想要情报,我会帮你想办法。你在今晚就离开这座城市。然后再也不要回来。”
“这是什么意思,拉雪尔?”
“不要问理由……算我求你,修格,答应我!”
拉雪尔出神地抓着昔日未婚夫的修士服,用沙哑的声音呐喊。
“不要在靠近这座城市!”
“……我办不到。”
究竟在焦虑什么——修格困惑地望着在白皙美貌深处晃动的情感阴影,然后摇头。
“我也是为了工作……不能随便放弃任务。”
“没得商量吗?真的没得商量?”
“也不能这么说……为什么你会这么要求,拉雪尔?”
紧密贴合得纤细身躯透过衣服、传来脉搏扑通扑通鼓动的声音。修格将期待拥抱旧情人的欲望锁到脑海一隅,然后问道:
“为什么我在这里会让你困扰?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因为……”
不知道为什么,那宛如倾诉一般的眸子闪动的却是悲哀的光芒。拉雪尔的嘴角微微颤动,正面迎向修格的视线。
“因为有你在身边,我会……”
拉雪尔害羞的声音嘶哑倒近乎难以辨识。但也因为这样,她想说的却比任何言语都来得清楚。
“……不行,拉雪尔。”
在袭人得甜美香气中,修格正想背过头去。但女子却不允许他这么做。纤手轻轻移动,用柔弱而叫人难以抗拒的力道扶住了剑士的面庞。发出悲伤叹息的唇,朝着紧紧抿着的嘴缓缓靠近——
刻意发出的鼓掌声,打断了专属于男女之间的时光。
“哎呀、哎呀、哎呀。”
修格反射性地抬头,视线前方是悄悄伫立于教堂之内、身形细瘦的男子身影。
“噢,如死亡一般、无限慈悲的深夜啊。受到蓝色月亮祝福的时光啊……噢,这般绚丽的时间,为何如此短暂。”
“——你是什么人?”
虽然开口询问,不过修格早已识破对方的身份。手腕感受到拉雪尔因为害怕而紧紧靠过来的体重,面对自己的疏忽,修格在心底自责不已——居然让吸血鬼靠得这么近!
“我是汉斯·曼林克——人称‘漂泊诗人’。”
其实只有他本人这么称呼,同时他也不懂漂泊为何物,不过年轻人还是大胆报上了名号。嘴边咬着与燕尾服相配的蔷薇花,露出了利牙。
“同时也是‘四伯爵’之一身兼安特卫普伯爵一职——噢,现在是‘三伯爵’了,修格·度·瓦特神父,其中一位被你给杀了。”
就在男子喉头发出呵呵声的时候,教堂四处升起不祥的暗影。数目约有十名,嘴角全都闪着锐利的光芒。
“好了,虽然打扰别人幽会的行为太没情趣,不过实在是有事得跟神父请教。请你随我来吧……还有那位美丽的夫人也一起。”
“那还真凑巧——我也有话想要问你,汉斯·曼林克。”
修格盯着吸血儿发出紫光的眼眸,挑拨地笑道:
“不过,没有换地点的必要——既然吟诗不用挑地点,那就选这里吧。打油诗人。”
“……你说我是‘打油诗人’?”
宛如金属与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跟着响起。
吸血鬼将神父所说的话重复一遍,摩擦起他的钩爪。
“喂,你这家伙!居然诬赖我是‘打油诗人’,该死的短生种!”
“还是该称你为‘冒牌诗人’?”
曼林克的声调大变——不,是连表情都变了,还发出怒吼,修格冷眼旁观,无奈地耸了耸肩。
“常听人家提到,安特卫普有个喜欢留下拙劣诗作的古怪吸血鬼……没想到本人更是不堪。”
“混帐!”
曼林克大叫一声、消失了身影。不,是以眼睛难以捉摸的速度往上跳跃。带着猫科肉食兽般的姿势与速度,朝着无礼神父的脖颈吐出尖牙——
“——上钩了。”
修格面无表情地低语,按下紧握在手中的小小按钮。瞬间喷出的是白色烟幕与闪光,还有钻入鼻孔的刺激性气味。
“呜、呜啊!”
五感敏锐的特质在此时适得其反。白眼充塞了整座教堂,吸血鬼们反射性地掩住了脸,动作暂时停滞。
“快逃,拉雪尔!”
在原本设计用来对付杨与警察袭击的陷阱烟幕中,修格拉住了昔日未婚妻的手。正要拖着呛咳不已的她往前奔跑——
“别想逃,神父!”
一抹深红色的影子飞舞到他的面前。那是急速挥出足足有三十公分的钩爪、栗色发丝因震怒而漫天飞舞的曼林克。
“你说谁是冒牌诗人!”
“——难缠的家伙。”
修格一个咋舌,将铁棍横在身体前方。铁棍准确地弹开了回转的钩爪,刹那之间,他回想起一个月前、在阿姆斯特丹所听到的修女的话。
“栗色头发,紫藤色眼睛,有贵族气息的男人——”
袭击阿姆斯特丹旧教会、杀害神职人员的吸血鬼,特征就和眼前自称诗人的这位一模一样。与在阿姆斯特丹所杀的卡雷尔·冯·岱尔·维尔夫,最后所留下的证言同样一致。
“看样子,袭击旧教会的就是你了……拉雪尔,你就待在这里,绝对不要动。”
“修、修格?”
听到年轻人低声嘱咐,昔日未婚妻不安地仰望着他的脸。修格望着自己映在她眼底的凄惨微笑,冷冷地丢下这句话——
“拉雪尔,你所认识的修格已经不在了。他十年前就死了。看着全族被杀、宅邸被烧而悲伤地死去。站在这里的——”
神父带着如夜般的寂静,将铁棍挂在腰上。
“站在这里的——只是一名死神。”
耳边传来刺耳的惨叫。一名中年吸血鬼不知何时偷偷逼近身旁,心脏被直劈成两半,撞向了地面。就在血雾将夜色染上绯红的刹那,神父右手长刀画着优美的弧线,发出不祥的光芒。
“……这、这家伙的动作是怎么回事!?”
曼林克连溅上脸颊的同胞血沫都来不及擦,只顾瞪大了眼睛。
在他眼前,神父手握的长刀再次回旋。就在闪现彩虹光芒的同时,这回则是从右手方向跳出的其他同胞,心脏遭到穿刺、往下倒下。
“好、好快……不,是好慢?”
曼林克呆然望着回转的刀身刺破牺牲者的心脏,紧张到无法言语。
对反应速度比短生种要快了数十倍的长生种而言,修格的动作慢到叫人想打呵欠。但是如此缓慢的动作,为什么能捕捉到进入战斗状态的同胞!?
“你明白什么叫动作优化吗,怪物?”
仿佛感受到曼林克的惊愣,剖开第三名吸血鬼脖子的剑士浅浅地笑道:
“在做一个动作的时候——举例来说,就拿把手上下移动的简单动作来说好了,里面绝对会有多余的步骤。朝着左右微微晃动、施力、在动作途中修正轨道……一般而言,这个部分占了所有劳力的二到三成。”
光芒第四次跃起。在血雾的另一边,曼林克听到肌肉断裂的声音重叠这临死挣扎的惨叫,宛如恶梦一般。
“人类的神经传导速度确实比不上你们。不过那份速度上的差距顶多是二十倍到三十倍——若是在实际行动的时候改善作业效率,差距只有二到三成。也就是说,在我挥剑的时候,如果可以完全预测对方的动作,然后再根据预测,将动作进行百分之百的最佳化——”
正由背后准备啮咬修格脖子的第五匹吸血鬼发出了哀鸣。长刀贯穿上颚、击碎了脑髓,连惨叫也像被切断似地嘎然而止。
“你们在速度上做了太多无谓的浪费,捕捉起来太容易了。”
“可…可恶!”
从绝对优势毫无预警地落到了劣势,曼林克的脸僵住了。
看到他抛下奋战的同伴、转身离去,修格朝着他的背部挥动武器。逃命的“吸血鬼”准备进入“加速”,却还是来不及。修格时间充裕地、正要将安特卫普伯爵的头颅砸成肉泥,就在这个瞬间——
随着干燥的枪声,一阵剧痛穿过厚实的肩膀。
“呜……!”
失去准头的刀尖只白白切下了长生种的数根头发。在剧痛之际,修格脚步踉跄地回头,见到面色苍白的拉雪尔正瞪大着她的眼睛。手上发出白色硝烟的是妇人用二连护身手枪。
“拉雪尔,不要开枪!凭你的枪法是打不中的!”
修格按着溅血的肩膀发出怒吼。她是为了掩护自己,不过生手不可能打得中吸血鬼。
“你好好躲着——”
“还有空左顾右盼,你可真悠闲啊,神父!”
曼林克重整姿势、发出咆哮。修格从视线尾端捕捉到快速翻转的钩爪,反射性地想要避开,第二发枪声却在这时响起——
“!”
腹侧中弹,让神父得身影垮了下来。横飞过来的钩爪朝他袭去。虽然勉强用剑挡住,吸血鬼那可比灰熊的神力还是难以理解。修长的身躯腾空飞向墙壁。
“……!”
背部撞上壁面,修格嘴里喷出了无声的哀号与血泡。就在身躯软倒、逐渐下滑的时候,长刀也离开他的手,滚向了地面。
“太难看了,神父!”
高亢的哄笑声炸裂开来。发出呻吟的神父正要再度起身,曼林克的钩爪已经刺向他的喉咙。
“修…修格!”
拉雪尔发出悲鸣,双手已经被其他吸血鬼紧紧抓住。“漂泊诗人”兴奋地笑着,用爪子尖端抬起修格的下巴。
“你可真是棘手……不愧是毁灭了阿姆斯特丹、杀死蠢蛋卡雷尔的人。不过我搞不懂。为什么你要来到安特卫普?杀了卡雷尔,解决旧教会神父杀害事件之后,为什么不回罗马?”
“‘解决’什么……?”
修格用受伤而变得朦胧的眼睛仰望年轻的吸血鬼。钩爪突出的手宛如女子一般纤细、纯白无暇——纯白无暇!?
“手背上有花朵图案的刺青——”
(不是这家伙……!?)
被血染污的脸上碧眼睁得大大的,就在这个瞬间。
“通通不许动!”
随着一声压迫性的怒吼,大教堂的门被猛力推开。
同一时间,周围换上亮如白昼的光芒,闯入室内的是抱了透光机的数十名人影。
“机…机动警务队!”
武装人士踩着军靴、步步逼近——见到由重火器与护身甲组合而成的完全武装,曼林克的眼睛瞪到几乎快要爆裂。
“怎…怎么可能!为什么这些家伙会在这里出现……梵·默林,难道是你背叛我!”
和露牙吸血鬼的惨叫重叠的,是机枪扫射的尖锐声响。
Ⅲ
“爸爸?”
随着舌头不太灵活的叫声一起打开门的是小小的人影。杨从一直盯着的电话上面抬起了视线,略带惊讶地开口。
“怎么了,玛莉?你还没睡?”
“因为房间旁边全是不认识的叔叔……”
少女一脸不安地抱着心爱的熊玩偶,跑向父亲身旁。小小的身躯才一贴近,就用畏怯的眼神开始诉说。
“我觉得好害怕。”
“……不要紧的,玛莉。”
杨从张开嘴巴露出僵硬的微笑,用脸贴近女儿。指节明显的手指搓着柔软的面颊说道:
“那些叔叔是好人啊。家里有坏人进来,他们会保护玛莉和妈妈。”
“有坏人?”
玛莉用力抱住大只的熊玩偶,侧着天真的面庞。
“爸爸,坏人会来家里吗?”
“不,这个……”
杨察觉到自己所说的话反而让女儿感到害怕,慌慌张张地摇头。
“坏人不会来。不要紧。只是,这个……以防万一。”
“什么叫做以防万一?”
“这个……伤脑筋。该怎么说才好?”
杨深感困惑地抓着头。
“啊,对了。是为了妈妈。是这样,因为妈妈会害怕。那些人是在旁边保护她。”
“可是妈妈出去了啊。”
“出去了?”
听到爱女的发言,杨皱起了眉头。
他还以为,拉雪尔是和女儿在一起——?
“出去了……玛莉,这是怎么回事·”
“妈妈说,有事要到街上……要玛莉留在房里。可是很寂寞,所以来找爸爸……”
“玛莉,稍等一下……喂,有人在吗?”
女儿生涩地排列着单字,杨摸着她的头,呼叫侍卫官。
“出去了”?在这种时候!?
(拉雪尔这家伙,到底怎么回事……!?)
白天修格闯入的时候,他用恐怖份子的袭击加以蒙混。难道她不相信?
“修格!?”
在那时候,妻子见到昔日的未婚夫的视线。那是——
“喂,来人啊!没人在吗!?”
“是您叫我吗?警务总监?”
“太慢了!在搞什么!既然我叫你,你就要马上出现……”
杨一边忍受胃里铅液倒流般的痛楚,一边对着迟迟出现的来人发出怒吼——不,正确说来是准备怒吼,可是转为苍白的嘴唇却停止了活动。走进房里的男子用一抹扭曲的微笑斜睨着他,吐出恶意的嘲弄。
“噢,不好意思。是我擅自闯入……要杀光这栋宅邸的二十名护卫官,还真有点费力。”
“你、你……!”
望着青年从头顶爪尖染成一片血红的模样,杨的声音骤然失色。带着无数弹痕的燕尾服已经像块破布,头发毛蓬蓬地乱成一团。那张伸出舌头、舔舐着滴血钩爪的面孔——
“曼林克!你怎么会在这里……这副模样是怎么回事?”
“你还问我‘怎么回事’?真会装蒜。”
吸血鬼仿佛听到什么奇怪的话,噗嗤噗嗤地笑了,但是在下个瞬间,笑容就转为恶鬼的神情。
“你这个叛徒!居然敢算计我!”
“!”
就在年轻吸血鬼身影消逝的瞬间,杨的身躯也重重撞上了墙壁。俯看着难以呼吸、呛咳不已的警务总监,吸血鬼一脸冷然。手上抱着的是晕厥的小女孩。
“玛、玛莉……!安、安特卫普伯爵,你想干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问我想干什么?这可是我的台词!你居然想杀光我们一族!”
猛然伸出的利牙牵着红色细丝。受伤的长生种立在窗边,发出了怒号。
“那些警官队是怎么回事,梵·默林!你想把我和那名神父一起消灭!?”
“你…你在说什么!?我不晓得警官队的事!”
这是事实。杨所做的只有和曼林克取得联系,密告修格的所在位置。对部下并未做出任何命令。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
“是吗……?事到如今,你还想装蒜?”
吸血鬼的视线落向了持在手里的白皙容颜。看到理性被愤怒彻底蒸发的紫瞳在欲望之中眯成细线,杨发出了悲鸣。
“住、住手!你想对玛莉怎样!?”
“废话……当然是拿来当点心啊。”
曼林克蠕动着薄薄的唇笑道。然后朝着正想起身的杨腹部迅速一踢,特地秀给他看似地搔着幼女的颈项。
“嗯,漂亮,血管很美……你女儿应该挺美味吧?”
“住手!我可以任你摆布!可是玛莉……不要对她下手!”
杨正想跃起身来,背部遭到重击的身躯却对着所有者的意愿不表服从。而另一方,吸血鬼对拼命伸手的父亲发出嘲笑,露出长长的利牙。而后面庞缓缓地叠上小女孩的颈部——
吸血鬼背后的窗玻璃裂了开来。
“……!?”
正要撕裂幼女颈动脉的利牙白白穿透了空气。就在比夜更黑的风吹灌而入的时候,吸血鬼整只左腕被连根切断,随着幼女一起落向地面。就在猛烈撞击的前一秒,裹着破烂修士服的手臂将她捞了起来。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左边手肘整个消失,吸血鬼发出悲鸣。望着伫立在血沫之中、比死更冷的那抹身影,杨瞪大了眼珠。
“修…修格!修格·度·瓦特!”
“接下来才轮到你……你等着。”
剑士面无表情地低语,然后将失去意识的幼女丢往父亲的方向。就在同一时间,旋转的白刃袭向了终于重新调整好姿势的吸血鬼——一记高亢的异声。
“混帐!”
曼林克用剩下的右腕和伸出的钩爪步步进逼,发出模糊的咆哮。人类难以匹敌的怪力将伫立在地的剑士与竖直的剑整个弹飞开来。吸血鬼追着像没有体重一般飞舞在空中的敌人,挥着钩爪往地面一踢。
“去死吧!”
“因剑而生者——”
另一方面,修格的修长身子被弹开、直直撞向了墙壁。换做正常人,这样的冲击就算造成全身骨头粉碎、内脏破裂,其实也很正常。但是在最后一刻,他的身躯却像猫一般卷曲起来,脚底在壁面着地——凭着强韧的弹力与平衡感,剑士吸收了所有冲击力,将爱刀往腰上一挂,用毫无慈悲的视线盯着挥动钩爪,飞跃而来的吸血鬼。
“——必为剑而死,阿门!”
铿锵一声——就在交错的瞬间,钩爪微微刺穿了剑士的面颊。五根红色线条刮过了白皙的俊秀容貌。
另一方面,长刀静静没入了猎物的身躯。从右腋到心脏,几乎整个被剖开的吸血鬼身躯发出骨头断折的声音、撞向墙壁,从此动也不动。
“……呼!”——
守护这场激战的杨口中吐出了大大的一口气。就在散开于地板上的血水洼前,杨不停抚摸者晕厥女儿的发丝。
结束了吗?这么说来,自己和女儿也得救了?——
并没有结束。
“让你久等了,杨·梵·默林。”
身穿修士服的剑士默然俯视着自己所杀的吸血鬼,用苍白的脸孔回身说道,
“接下来久轮到你了。”
“呜……”
满身疮痍——修格一身血红、修士服上处处都是破损的痕迹。不过,就算伤成这样,剑士周身所散发的杀气还是对杨紧抓不放。杨领悟到,十年岁月已经将老友变成了剑鬼。自己就算奋力一搏也难以为敌。
“去死吧——”
所以在修格如此一说、挥起白刃的时候,杨并未将手伸向腰间的剑、甚至不曾乞求他的慈悲。从那低垂的嘴中所发出的,是全然不相干的话。
“我…我……我想变成能配得上拉雪尔的男人……”
“……什么?”
正要挥落的长刀像和空气粘合了一般止住动作。
罪人却浑然不觉似的,用他粗哑的声音继续说着:
“如你所见我很丑陋。虽然能力受到肯定,不过默林家在佣兵贵族却是三流等级……论地位、论能力,我都远远比不上你。不,不只这样,你不但得到一切,连拉雪尔也是你的……”
“所以你才背叛我?”
剑士扬起复仇之剑,拉高了嗓音。
“所以你才背叛我,杀害了全族的人?”
“抱歉,修格……请你原谅我……”
杨抱着女儿的身躯,无法抬头。在羞耻、悔恨——以及超乎这些的激烈情感驱动之下,吐出颤抖的声音。
“请你原谅我……我要是死了,那拉雪尔和玛莉……”
“开什么玩笑!”
“拉雪尔和玛莉”——杨并不知道,在听到这些的时候,剑士脸上浮现明显的苍白。举起的剑甚至微微颤抖。
“你知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居然敢说这种话,杨!我不会放过你!绝对不会!”
修格像在提醒自己似地发出了咆哮。然后一边咆哮,一边将举起的剑往下砍落。
“纳命来!”
“!”
察觉到头顶的冷风,杨反射性地闭上眼睛。背叛一切得来的人生——这十年,他从来就没有安心过,常常在半夜惊叫中醒来。只要听到昔日友人及其一族的名字,五脏六腑就像有铅流过一般地沉重。即使如此,自己还是幸福的。因为他和无可取代的家人一起生活。只是,一切就要结束了……
“……?”
为什么自己还活着?
杨的身体像泡过水一样汗涔涔地,微微张开了眼睛。就在快要碰到、却还没碰到的橘色发丝的位置,白刃像和空气粘合了似地发出比死更冷的寒光。至于将它握在手里的剑鬼——
“拉雪尔……”
修格的眼睛凝视着在杨背后敞开的大门后面。正确说法是立在那里、握着小柄手枪的纤细人影。
“从他身边离开,修格。”
想必是她死命跑回来的。原本就白皙的脸现在变成了纸的颜色,肩膀剧烈地上下抖动。虽然拼命喘息,拉雪尔·梵·默林手里所握的二连护身手枪枪口仍旧瞄准修格不放。
“求求你,从他身边离开,修格。要是不离开……我就开枪了。”
“——你刚才在教堂里开枪,瞄准的不是曼林克吧?”
对着昔日未婚妻又哭又笑的脸庞,修格递出抹去表情的视线。然后嘴上说出带有绝望洞察力的话:
“子弹瞄准的不是曼林克……打从一开始你瞄准的就是我吧?”
“嗯……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杨。所以我伪装丈夫下令,让警官队出动到大教堂。只是没想到会和吸血鬼他们撞上……”
和颤抖的手截然相反,拉雪尔的声音相当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静。
“是的。如果可能,希望你能饶了我的丈夫。我不想见到你们互相杀戮。所以,我才希望你能离开这座城市——可是,你不肯放过他。”
“修格,马上离开这座城市。”
在那时候,她早就彻底明白修格来到安特卫普的目的。对于修格笨拙的谎言,自然也察觉了。即使如此,她还是顺着他的谎言,希望能将他赶出这座城市——
拉雪尔将枪口对准昔日未婚夫的眉间,像机械一般摇头。
“修格,我很爱你。我也曾经想当你的妻子。我发誓这是真的……可是,我现在爱的是他。要是失去了他,我会活不下去。”
“……”
听着吐血一般的声音,剑士守着钢铁般的沉默。见到他那闪着冷光的碧眼,拉雪尔眼中首次浮现大颗的泪珠。然后带着又哭又笑的表情,手指扣上了扳机。
“修格,现在我爱的是他。而且他也爱我。所以我要保护他——即使必须与你为敌!”
“住手!拉雪尔!”
就在杨发出请求似的呐喊的时候,拉雪尔的手指扣下了扳机。白烟随着爆炸声一齐从枪口喷出——不过此时二连护身手枪已经离开主人的手、不晓得飞到什么地方。
“修格……求求你……”
拉雪尔定定望着弹开二连护身手枪、画着弧线直接刺向自己眼前的白刃,表情依旧没变。只是对着有如死亡一般昂然耸立的黑影,哀求似地合掌。
“一切全是我的错……所以求求你。别杀他……我求你,修格……”
“……”
修格并没有回答。只是保持了石头般的沉默,将白刃从脸的一旁抽出——刀口直直对准了拉雪尔的面庞。
“不、不要啊,修格!”
静静闭上眼睛的妻子、以及静静抽出刀身的老友——杨拼命抬起不受控制的身体,朝着这对昔日的恋人发出惨叫。
“不要啊啊啊啊啊!”——
肌肉、骨骼被坚硬金属割碎的残酷声音,掩去了男子的惨叫。
正从拉雪尔背后站起。身穿红色燕尾服的男子——白刃准准刺入了他鲜红的上颚。然后直接贯穿脑干,让吸血鬼永远停止了动作。
“曼、曼林克!?这家伙还活着……拉、拉雪尔!”
杨大梦初醒般地抱住脸色苍白、瘫软在地的妻子,盯着形状悲惨、露出利牙的吸血鬼的尸体。要是长刀迟了一秒将他击毙,利牙铁定已经刺入了拉雪尔的颈项——就在察觉这点、背脊发凉的时候,这才猛然醒觉身穿修士服的身影已经离开了身边。
“修、修格!”
对着保持沉默、离开房屋的老友背影,杨忍不住大叫起来。
“修格……你肯原谅我了?”
“原谅你?”
俊美容颜浮上了一抹空虚的笑意,剑士回头说道。背上的武器仿佛回应着主人,发出诡异的金属响声。
“少说这种蠢话。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只是在杀你之前,我得先干掉一个家伙。杨,到时我再回来取你的狗命。”
“‘先干掉’……修、修格,你要去找‘四伯爵’!?”
老友的微笑叫人背脊发凉,杨的声音变得急迫。
“不要去!那些吸血鬼已经认得你了。就等你自己送上门!”
“在等我是吧……?那还蛮值得高兴的。”
在低垂的白皙侧脸上,薄薄的嘴唇跟着上扬。
闪着虚无光芒的碧眼凝聚了不知对象是谁的无底憎恨、以及莫名的怀念,定定凝视着前方。
“我已经无处可去。没有人会等我。只有他们,那群怪物还在等我……那我就成全他们,过去看看。”
“……修格!”
对着仿佛拒绝所有一切、翻身而去的背影,杨再次呐喊。但是却没听到昔日友人的回答——唯有从黑夜的阴暗底部响起的低语。
“我要过去……把他们通通杀光!”
玛莉忙着准备搬家。
爸爸不做“ㄐーㄥㄨㄗㄨㄥㄐーㄢ”的工作了,马上就的搬离这栋房子。要离开住惯的房子虽然很悲伤,不过玛莉最爱爸爸和妈妈,所以可以忍耐。
“新家有点小、有点旧,不过有很棒的小阁楼喔!”
走在由中庭前往主屋的小路,玛莉问着木箱里头属于她的一大堆娃娃。
“你们一定也会喜欢……因为修格很喜欢。”
妈咪最近买给她的娃娃——修格,玛莉非常喜欢。前天去看新家的时候还一起带去。那是一个很帅的神父,名字也是妈妈取的。
“好想赶快搬到新家……咦?”
玛莉原本在和帅帅的神父专心说话,一瞥到正门方向,眼睛却突然睁得圆圆的。一抹小个子的身影从正门走到中庭——年轻男子的茶色短发剃得短而齐整,身上穿着和修格同样的衣服。
“是神父……”
“——我有疑问。”
那名年轻神父原本并不要求带路,直接走往主屋的方向,但在见到玛莉之后定住了视线。宛如玻璃珠子的眼眸俯看着少女——
“这里是杨·梵·默林府上吗?请给予答案。”
“嗯、嗯。是啊……”
仿佛被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给慑服似地,玛莉点头。确认过后,神父再度走往玄关的方向。
“神、神父?”
神父无言地回头,玛莉很小心地问道:
“神父……你是修格的朋友吗?”
“……”
望着举起娃娃给他看的少女天真烂漫的问句,神父面具般的表情并没有改变。只有平板的声音如此回答:
“——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