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M Ⅲ 无面者 第03章 Know Faith

  序章

  ——你们贫穷的人有福了。

  因为神的国是你们的。

  (路加福音第六章第十二节)

  “不管你再怎么请求我,我也不能够答应。”

  枢机主教的声音如同钢刀一般坚韧而锋利,似乎可以轻易切断对方的决心。

  暮秋的太阳将一切染成了淡淡的红色。包括那与教义部宫殿相邻的法王宫前广场。但是,在窗户旁边正向下俯视着广场的男子——教义部部长弗兰契斯科·迪·梅帝奇的脸色却丝毫不像这阳光,上面没有一点温和的表情。

  “斯佛札枢机主教因为没有管理好部下,现在正在米兰接受闭门思过的惩罚。而你们作为她的部下,我不能给与你们参加这次正式作战的许可。这些个道理,我想你们心里也早已经一清二楚了吧,华兹华斯博士?”

  “这些我心里十分明白,但是我还是想恳请您开恩,梅帝奇枢机主教殿下。”

  面对着枢机主教那精悍的面容,威廉·渥特·华兹华斯博士——Ax派遣执行官“教授”——仍然在用他那阿尔比恩人特有的殷勤态度不断地重复着请求。

  “我们国务院明白,这次营救陛下的行动的主导权掌握在教义部的手中,这一点,我们丝毫不敢有任何的异议。但是,我们只是想请求殿下许可我方人员也参加这一次行动——!”

  “拯救陛下的行动已经完全交给异端审问局管理了。”

  面对着妹妹的这名作为学者也享有着很高名誉的部下,就连弗兰契斯科也不得不以他的方式表示一些尊敬——所以现在他表现出了平时少有的耐心,再一次补充说道:

  “现在,整个行动计划已经被提交到了军事院,并且得到了批准。另外,等到陛下被成功解救出来以后,保卫布尔诺市的军队会马上进入城市,将所有的异端者一举歼灭。现在,如果再对这个计划进行变更的话,那么全军的行动可能都会受到影响。所以,我们已经不可能再改变参加人员的名单了,所以请你理解。”

  虽然枢机主教的话十分冷淡,但是,他说的却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现在主教办公室中显示着的波希米亚公国地图以及在地图上面密密麻麻地集中着的小小的光点都证明了这一点。

  这一个个小如菜籽的光点代表了为了歼灭异端者而被调遣的教廷和波希米亚东部的地方都市——布尔诺发生了由异端者造成的动乱,所以才如此大动干戈,调集的人马据称一共有三万人。现在,这些人马正和在布尔诺市内盘踞着的异端派军队的五千余人马在针锋相对地对峙着。

  如果教廷的部队现在就贸然闯进市内的话,应该可以很快就将那些自称为“新教廷”的异端派军队从这世界上斩尽杀绝。同时,如果继续推延的话,那些一直以来就对罗马的专政感到不满的周边诸侯或神职人员也极有可能做出响应新教廷呼吁的行动来。现在,据传教会军的部队中已有一部分人发生了叛变,加入到了新教廷的阵营之中。现在已经不能够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了——是的,即使在现在这一分一秒之中,精密而巨大的战争机器也在飞快地旋转着,发出着轰鸣的声音。而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空闲去在它快速旋转着的齿轮上面加上一个叫做“Ax”的附加物了。

  “……既然您这么说了,那我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教授”低下了他那张长脸,深深地叹了口气。

  “真对不起,在您这么忙的时候来打扰你。实在感谢您的关照,我先告退了。”

  正在“教授”对枢机主教殷勤地陈述完感激词,随后准备从办公室中退出来的时候,他的脚却停留在了木制的门前。他回过头来看着特意走到门口来送他的枢机主教,似乎还想和他拉一些家常:

  “啊啊,对了。我还有一件事情,刚才忘了问您了,不知可不可以?”

  “什么事情?”

  “就是那件在亚西西空军基地发生的喷射推进式炸弹被盗的事件。”

  “教授”小声地说道。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弗兰契斯科的脸。

  “根据我们的调查,现在,那个东西应该就位于布尔诺市的市内。不知道枢机主教殿下您对于这件事情将要做如何的处置呢?”

  刚刚要为来客将门打开的枢机主教突然停止了动作,他那严厉的面容上面突然出现了困惑的表情:

  “喷射推进式炸弹?这是哪里的情报?至少我这里从来没有接受过这样的情报……”

  “教授”的表情仍然是那样的平静,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枢机主教的脸:

  “……对不起,这件事情似乎是我记错了。”

  他轻轻地提起了手杖,又对着枢机主教点了点头。从他的表情上看,他似乎是真的记错了这件事情:

  “在这里呆了这么久,又说了这么多废话,真是给您添麻烦了。现在您这么忙,实在是抱歉。”

  “不,没什么,你不必在意。今天能够见到著名的华兹华斯博士,我自己也感到非常荣幸……希望下一次您能够在没有公事的时候来这里坐一坐,我一定会欢迎您的!”

  ——弗兰契斯科凝然目送着学者神父的身影在教义部宫殿那长长的走廊中慢慢消失,随后,那长充满了棱角感的脸在灰暗的光线下低了下去。

  “殿下。”

  背后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刚刚低下去的视线马上又扬了起来。枢机主教回过头去,用他那如同抓住了猎物的猛禽一般的眼睛扫过了后面的墙壁上的显示屏:

  “是葆拉吗?你那边的准备怎么样了?”

  “已经准备完毕,万无一失了。”

  刚才还显示着地图的墙面显示屏上,现在已经被那名看上去好像某个图书馆的管理员一般文静的女子的脸庞所代替了。葆拉修女——异端审问局副局长——用和她那容貌十分相称的温和口气继续报告道:

  “我和菲利普修士已经全部就位。一旦接到您的命令,随时可以执行任务——但是,有一件事情我想先确定一下……”

  显示器中的那副表情仍然是那样的深邃而静谧。但是,一种令人感到有些不安的眼光却射向了她的上司。葆拉接着说道:

  “我想再请示一下,我们将处理那个东西的任务优先于救出教皇陛下,这样真的可以吗?我认为,如果我们的行动计划成功实行,那么受到了打击的艾方索极有可能对教皇陛下下毒手。”

  “没有关系。这次作战,你们的目标就是处理那个‘物件’以及刺杀伪教皇艾方索。你们不是被派出去救出教皇的。”

  弗兰契斯科毫不犹豫地这样回答。在他的眼睛里面,没有一丝的阴影。教皇的同父异母兄长脸上带着坚信自己绝对正义一般的表情,继续着他那可怕的发言:

  “即使发生了教皇被杀的情况,对于教廷来说的影响也不是很大。但是,如果那个喷射推进式炸弹——不,那枚弹头的事情被世人所知的话,那么罗马的存在将会受到相当大的挑战。所以我们必须要阻止这件事情!”

  弗兰契斯科这样说道。

  在他的怀中,正揣着一份书信,那是异端分子们在八小时前送来的写给枢机主教会议的书信。但是,在这封机密书信即将送到枢机主教会议的书信。弗兰契斯科终于成功地将它拦截住了。

  现在,必须将这封书信的全部内容,连同伪教皇艾方索·岱斯提,以及在那些人手中控制的那个“物件”全部从这个世界蒸发掉。如果不这样的话,这件事情肯定会成为日后动摇教廷统治根基的一大丑闻——如果能够妥善地处理好这件问题的话,就算付出教皇的性命,也不算是过分的代价。

  没错,这个教廷——一千年来一直在支持着人类社会发展的优秀统治机构——本身的生存才是最重要的。一切事情都要以它为优先!

  “我再重复一遍:葆拉修女,你们必须始终以那个‘物件’的处理任务为最优先——即使牺牲教皇的安全也在所不惜!”

  “我明白了。”

  “死之淑女”毕恭毕敬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那么,异端审问官葆拉淑女以及费力普修士现在前往执行圣务——请您静候佳音。”

  Ⅰ

  “真是惨不忍睹啊!”

  在广场聚集了很多群众,他们在观看那些被遗弃在广场上的烧死的尸体。银发的神父站在这些群众的后面,将他那如同牛奶瓶底一般的圆眼镜向上方推了推,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他那如同冬天的湖水一般的眼中充满了悲哀与深沉的感情。

  布尔诺市,城门前广场。

  一个巨大的建筑物在傍晚的天空中矗立着,那轮廓如同巨大的魔王的身影一般。仅仅在几天前,这个论规模在全波希米亚都数一数二,名为修皮尔贝克的城堡还是执政官的住所,但是,自从那些发动暴乱的反动者们将执政官杀掉之后,这里就变成了新教廷教皇艾方索·岱斯提暂时居住的行宫。在她的正门前广场上,三天前被新教廷判决为渎神者的的几十名圣职人员被活活烧死,现在仍然横尸街头。

  被送上天堂的人都是臭名昭著的背教者。在尸体堆的一端被烧成了焦炭的那个是布尔诺的主教,据说他在拜祭圣灵的仪式上,竟然在信徒拜祭的时候向他们索要钱财,如果不给的话便拒绝他们继续拜祭。

  “的确,他并不配做一个圣职人员,但是,也完全没有必要采取火刑这种手段……”

  银发的神父小声自言自语道。

  “在动乱之后,新教廷首先必须执行的事务,就是这次公开的火刑了。”

  在旁边战立着的一名小个子年轻人冷冷地回敬了银发神父的话。这个人的身上也穿着法衣,披着斗篷,典型的一副巡回神父的装束,但是,他那冰冷的表情却与银发的神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小个子年轻人望着广场聚集着的人说道:

  “根据推测,这次公开的火刑,是新教廷为了向布尔诺市民证明他们所具有的正统性的一次宣传行动。当然,这结果正是他们所预期的。”

  “……教皇陛下没事吧?”

  亚伯充满戒备地向四周望着,突然降低了自己的音量——数名士兵从他们的身旁刚刚走了过去。从这些高声谈笑着的士兵领子上面戴着的胸章看来,他们应该是几天前离开了教廷的东方军,宣布加入新教廷的那支步兵连队的士兵。自从新教廷发动了这次暴乱以来,像他们这种对罗马举起反旗的近邻的教廷军队和圣职者,以及一些民间贵族们不断地进入布尔诺城。不过,正因为现在在市内到处可见从未谋面的陌生人,所以亚伯他们才能够顺利地潜入这里侦察,但是,这里仍然是敌人的领地,绝对不可以掉以轻心。

  高个子的派遣执行官继续用更低的声音说道:

  “布尔诺被教会的军队包围,至今已经过了整整一周了。我想,新教廷的人们现在心里肯定十分着急,对吧,托雷士?说不准,现在教皇陛下已经被人杀害了也有可能呢!”

  “否定。这是不可能的。”

  派遣执行官托雷士·伊库斯神父当即否定了同僚那令人丧气的猜测,

  “如果他们意图杀害教皇陛下的话,那么在布拉格的时候就应该执行了。只要教皇作为人质还有利用的价值,遭到毒手的可能性就极其微小——根据推测,至少到计划在明天傍晚举行的戴冠仪式之前,教皇的生命是安全的。”

  “如果那样的话,敢情是好……”

  亚伯点了点头,但是他的表情却依然闷闷不乐。

  的确,托雷士的推测是有一定道理的。新教廷现在应该十分重视亚力山卓的生命安全。但是,根据身在罗马的“教授”的情报,梅帝奇枢机主教和异端审问局似乎已经开始采取了一些比较铤而走险的行动。事实上,虽然着急的弟弟被人押作了人质,但是弗兰契斯科是绝对不会乖乖坐着等候伪教皇强行举办他的戴冠仪式的。依他的性格,他就算是拼尽全身的解数也要来组织这次戴冠仪式的进行——而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能够保证亚力山卓不会被卷入这场危难之中。

  “咱们必须想办法在今天晚上将陛下解救出来。”

  亚伯冷着脸望着那边的那两扇厚厚的城门以及站在那里守卫着的那群士兵。如果在这一周里收集来的情报正确的话,上个月在布拉格被绑架的少年应该就被囚禁在这扇厚厚的城门后面的某个地方。另外,这些家伙现在手中掌握的“王牌”,——从亚西西盗窃来的喷射推进式炸弹——应该也在这里。

  “如果咱们能够顺便将那枚喷射推进式炸弹也解除威胁就好了。如果他们手中没有了王牌,那么新教廷的这些先生们肯定就会乖乖地投降了。”

  “吁,大笨蛋,玩枪的,你们早就到了啊?”

  一个爽朗豪放的声音传入了二人的耳朵。两个人回过头去,发现一个穿着灰色工作服的、如同建筑工人一般的大汉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正在笑眯眯地望着他们。

  “哎呀,今天实在是太倒霉了。那些混蛋大少们总是将一个又一个不可能完成的工期交给我,所以每一处地点都忙成了一团糟。而且那些技术人员完全不顶用,所以本大少爷可是忙上忙下,实在是脱不开身哪!”

  在大汉——派遣执行官里昂•迦西亚•德•艾斯杜利亚神父——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男人特有的微笑表情。看着他那张肤色有些黑的脸庞,总会使人联想起某种猫科的食肉动物来。

  大汉在神父们的身旁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与此同时,他又向着从刚才起一直在瞄着他们看的一群街头女孩们送去了一个引诱的眼神。少女们的脸色马上变得苍白起来,连忙怯怯地走开了——也许她们是害怕会被这家伙吃掉吧。

  “哼,乡下的女孩们果然是害羞啊!她们那种情窦初开的还真是让人动心!不过……看来还是我的魅力难挡吧!本大爷难道真的是一个有罪的男人?”

  “正确。你的刑期还剩下七百三十一年。”

  “我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冷静一点。”

  亚伯慌忙劝阻着对同僚大吼的大汉,然后为了缓和气氛,他又冲着大汉友好地笑了笑。

  “那么,里昂,那个机关的情况怎么样了?”

  “哦,完全没有问题。差不多再过两个小时的话,就会发生一场大骚乱了。因为我在取水口放了一个与这东西一模一样的玩意儿!”

  里昂充满自信地说着,然后向他的同僚们伸出了那只厚厚的手掌。不只什么时候被他拿出来的一个如同女性用粉盒一般的扁平圆盘静静地躺在那里。

  “当时在工地上非常混乱所以我趁机放了这个,那些士兵们也没有发现。——不过,怎么说安装的时间都还是不够,所以我也不知道这个东西到底能够发挥多大的作用,为我们赚取多少时间。”

  “看来咱们的时间不会很充足的。在城内陷入混乱的时期内,咱们得先找出教皇陛下的处所,然后还得逃出来。而且,咱们还得将那个喷射推进式炸弹的威胁消除掉……”

  亚伯转过头去,用充满了顾虑的眼神望着那座在夕阳中耸立着的城堡。

  这座修皮尔贝克城,以及作为明天的戴冠仪式举行场所的圣佩罗保罗大教堂是新教廷派的两大重要据点。如果这样的话,“那个人”肯定会待在这两处中的一处。如果那时他在大教堂的话,就好了……

  “教皇陛下由你们想办法确保安全,我来想办法搞定那枚喷射推进式炸弹。但是啊,有一件事情比时间问题更要麻烦,那就是对方有‘知信者’——哈维尔那家伙!”

  如是低语的大汉似乎能够看出亚伯的思想一般。也许他们所顾虑的事情是一样的。面对着听到了自己的话,惊讶地回过头来的同僚,里昂也用担忧的目光回望着亚伯,随后向着城堡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如果你和那个家伙碰头了的话,你要怎么做呢?他怎么说也算是个前派遣执行官呢!很难对付的!或者,你会尝试将他说服?”

  “这个嘛……”

  亚伯含含糊糊地回答着。这时,一个更明确的声音盖住了他的回答:

  “将其消灭。”

  这声音是托雷士的。在这被夕阳染成血色的世界中,他的冷漠却总是一块冰一样。

  “我会处理哈维尔的。你们只需要集中精神完成行动目标就可以了。”

  “难道你要单挑他吗,玩枪的?那个混蛋的光学性电磁干扰场可是很麻烦的啊!”

  “没有问题。我已经准备好对抗的手段了。”

  面不改色的托雷士向大家展示了他的手段——从他两手的袖口中微微露出了一点前端的棒状物体。

  “这是教授研制开发的对动体雷达。它根据二重偏波型电波的频率变化可以感知到粒子的移动。——这样的话,就算对方变成了透明的,也可以捕捉到他的行踪。”

  “神枪手”用他那无机体特有的自信这样断言道。在他身旁的亚伯神父此时却怯怯地对他说道:

  “……那,那个,托雷士,这个……如果可以的话,在和他战斗之前,请你先……那个……先尽量尝试说服他——”

  “我会提前警告他的,奈特罗德神父。这一次你不要再妨碍我了。”

  对于亚伯那战战兢兢的发言,托雷士用毫无语调的声音当即作了否定。机器人那丝毫没有感情的眼睛中,映照出了银发神父那为难的表情:

  “此前,在布拉格,你阻止了我对哈维尔的攻击。如果这一次你再做出与其程度相当的违反程序行为,我也当立时将你消灭!”

  面对着无情的回答,亚伯的嘴只是徒劳地一张一合。但是,他似乎还是想要为自己往日的同僚作一些辩解,这时,一双宽厚的大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算了,亚伯,别再说了。从现在起,不要再想哈维尔那家伙的事情就好了。”

  面对着充满了无奈与忧虑的年轻人,“狮牙”只是摇了摇头。

  “玩枪的说得没有错,现在,他是我们的敌人。这件事情你的心里也很明白吧?”

  “但……但是……现在我们还有机会将他说服……”

  “已经不可能了。”

  此时大汉的声音一反刚才那粗鲁的口气,变得温和了起来。在他那浑厚的男声之中,仿佛有一种柔和的音符在跳动,就像在安慰一个撒娇的孩子一般——但是,这音符所要讲述的内容,却是一个无比残酷的现实:

  “听着,仔细想来,人这一生,总是充满了选择的。从吃什么、在什么地方睡觉开始,一直到工作、女人,还有如何使用金钱和时间……我们每天活着,都是在选择很多事情,以及被很多事情选择着。”

  里昂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地稳重,但是,在他那双眼皮下面的深邃的黑色瞳仁中,已经没有了平常那略显喧嚣的阳刚之气。他一边玩弄着自己脖子上面挂着的项链,一边如同自言自语一般低声说着:

  “我们将数之不尽的选择带到了这个世界上来,然后,在我们死掉以前的每一分每一秒,我们都要在不停的选择中度过。……这次的事情,也不例外吧。”

  城堡的窗户上面开始陆续亮起了灯火,负责警备的士兵们匆忙地在灯火之间走来走去。里昂望着那些士兵们,继续用好不犹豫的语气说道:

  “那些家伙们已经选择了他们的命运——跟随新教廷。我们也选择了我们的命运,那就是Ax——接下来的事情,不过是做好心理准备,迎接命运而已了。”

  这“心理准备”到底是什么,其实亚伯的心中很明白。但是,在这世界上,即使心中很明白,但却仍然不能接受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里昂先生,你一点也不感到困惑吗?”

  亚伯的眼睛盯着地上铺着的石板,这样问道。

  现在,整个世界已经失去了光明,所以只有靠推测才能知晓在垂下的银发后面到底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现在,亚伯将他的头低得似乎马上要折断了一般,仍在继续重复着他那答案已经分晓了的问题:

  “一个自己的伙伴……一个直到昨天为止都是战友的人,今天却站到了对方的一侧,还要和自己兵刃相见,面对这样的事实,你们怎么能不感到困惑呢?”

  “因为我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选择了。两年以前,当法娜——我的女儿的身体再也支持不下去了的时候,我已经用完了这一生全部的选择。我的选择就是让她继续活下去,哪怕是延长一分一秒的生命都可以——只有这一个。”

  “狮牙”用更加冷淡的语气回答了亚伯。现在,所有表情都已经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但是,似乎是因为回想起了正躺在米兰的特别病房中的少女,一道难以察觉的光芒一瞬间闪过了那黑色的瞳仁:

  “所以,我不会感到迷惘。即使对方是哈维尔那个家伙,我也会在自己感到迷惘之前将他杀掉。

  Ⅱ

  “我亲爱的侄子,您在这里待着还算舒服吧?”

  不知什么风将艾方索 岱斯提本人刮进了教皇所在的单人牢房,他的身后还带着几名毕恭毕敬地端着晚饭的托盘的修女。看到绽满他整张面庞的恶意,单人牢房的住客——身材瘦小的少年不禁战战兢兢地向后退去。看到了侄子的这番怯态,艾方索充满了轻蔑地咂了一下舌头:

  “真是不像样子……这也算是我那个伟大的兄长——格里高利的儿子吗?不管怎么样,你也算是个圣座的主人,就不能够稍微表现得坚强一点吗?”

  亚力山卓虽然受到了揶揄,但是他仍然知识哭丧着脸,什么都没有说。知识从他那半开半和的嘴里传来了轻微的牙齿碰撞的声音。艾方索看到了这些,苦着脸摇了摇头:

  “实在没有办法啊。像你这样的软弱的家伙即使仅仅是名目上成为了教皇,坐上了宝座,但仍然是世界末日啊!我一想到自己也和你一样,将这宝贵的五年完全地浪费掉了,也不禁潸然泪下啊!”

  这个单人牢房位于修皮贝尔克城堡北塔的最顶层,如果站在窗边的话,可以将布尔诺的街景尽收眼底。艾方索一边望着随着日落而四处点起灯火的街道,一边对夺取了他的宝座的侄子毫不客气的说道:

  “你明白吗,亚历山卓?我刚才说我将这宝贵的五年浪费掉了,是因为我在这五年来,失去了教廷,也失去了信仰。对于这整个世界来说,这是一笔多么大的损失,你能够明白吗?”

  少年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令人难以听清的、结结巴巴的声音:

  “……我……我……我……会被杀掉吗?”

  “我现在正在担忧世界的未来,但是教皇陛下却在担心着自己的安全?你为什么不叫我一声‘反逆着’?作为一个教皇,至少也得拿出这一点气概来吧?”

  艾方索叹息着,他似乎真的对自己侄子的软弱无可奈何了。其实,他并不是打心眼里憎恨着这名愚钝的少年的。他真正要憎恶的,是弗兰齐斯科和卡特琳娜——这些恶魔背叛了他们的叔父——艾方索——并且将他驱逐出了教廷。而在冷静的时候,艾方索其实是一名非常注重公正的男子。

  “你放心吧亚历山卓。我是不会杀你的。”

  脸上充满了感叹之情的艾方索直截了当地安慰着自己的侄子:

  “不管怎么说,你还算是我的人质,如果将你杀掉的话,你就失去了作为人质的作用了。”

  “人……人质?但是,佛兰齐斯科兄长大人他……”

  “啊啊,那个家伙啊,他是不会将你的性命放在心上的!”

  虽然明知亚历山卓的心里早已明白这一点,但是艾方索却还是加上了这一句说明。同时,他狠狠地迷上了眼睛,仿佛那个令人厌恶的侄子就站在他的面前一般。

  “但是,你不用担心。为了对付弗兰齐斯科,我的手中还有另外一张王牌。这一回,那个家伙肯定不敢再对我出手了。只要那个家伙不对我出手,你的性命就事安全的。”

  也许是因为听到对方说不会杀自己,而感到了一丝安心,刚才脸上一直充满了恐惧之情的少年,现在开始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另……另一张王牌?”

  “另外一张王牌,那就是喷射推进式炸弹。”

  “俊烈公”望着侄子的脸,这样说道,然后,他又噘了噘嘴唇。

  “如果弗兰齐斯科胆敢让保卫这里的部队轻举妄动的话,我马上就会使用它。”

  “喷……喷射炸弹?你……你要向罗……罗马扔炸弹吗?”

  艾方索似乎打心眼里为这位侄子的愚昧感到悲哀,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谁说我要往罗马城扔炸弹了?”

  他用已经开始长出赘肉的下巴指了指——并不是圣都罗马所在的西方,而是完全相反的方向——横列着许多黑暗山脉的东方。

  “如果我向罗马发射的话,肯定会在半途中就被击坠的。我要将它打向‘帝国’。就事那些怪物们聚集的老巢发射过去!”

  “发射到帝……帝国?”

  亚历山卓的脸开始变得苍白起来。

  “帝国”——即真人类帝国——是由吸血鬼建立起来的,世界上最后的、最强大的国家。他们的手中保存着绝大多数的失落的科技,其实力甚至超过了教廷。难道,他的这位叔父要将喷射推进式炸弹打到那里去?就连刚懂事的小孩子都知道,吸血鬼们是绝对不会光受到人类的攻击而不还手的。

  “如……如……如果这样做……做的话……就会爆……爆发战争……”

  “啊啊,应该会爆发战争吧。而且,那个炸弹的弹头可是在极度机密的情况下发掘复原的、相当特殊的材料。那些吸血鬼们肯定不会保持沉默的……呼呼……我现在已经看到弗兰齐斯科那惊慌失措的眼神了!”

  艾方索的嘴唇震动着,发出了邪恶的声音。圣德者的假面已经完全从他的脸上剥落了下来,他那渴望复仇的嘴脸已经完全暴露了出来。亚历山卓抬头望着他,理解的光芒慢慢渐渐地闪现在他的眼睛中——五年前,他的这位叔父在教皇选举会议上落败,其原因并不只是兄长与姐姐的共同谋划。是的,他的道德的缺乏才是主要的原因……

  “叔父大人!你……你就那么……你就那么想当教皇吗?甚至不惜做出这种事情来……”

  少年非常罕见地毫不磕绊地说完了一大串话。

  “也不考虑任何后果,您就这么想控制整个教廷吗?”

  “‘控制整个教廷’?你别说傻话了。教廷本来就是我手中的东西,是你的那些兄弟生生地从我的手中抢走的!”

  但是,侄子的指责,丝毫没有对叔父的妄想与偏执造成任何动摇。咬牙切齿的艾方索的手指可怕地弯曲着,似乎想要夺回曾经被人从那里抢走的东西一般。

  “不错!那教廷就是我的东西!本来,在我伟大的兄长死后,引导教会和人民的,只可能是我!但是,你的兄长却将那权力……权力……从我的手中生生地夺走了!”

  在他的背后,那些修女们如同看到了魔鬼一般向后退去。但是艾方索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俊烈公”死死地盯着前方的无力少年,充满愤怒的号叫着:

  “你看着吧,亚历山卓!我一定会将属于我的光荣再一次取回来的!圣座是我的!虽然我又有能力又有实绩,但是那些人却抢走了应该属于我的圣座……这笔债,我一定要让你的那些兄弟们偿还!对,我一定会的!”

  “——陛下。”

  这时,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对不起,打断了您的谈话,但是现在有一些事情需要您的紧急裁决。”

  艾方索似乎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一般,慢慢地回过了头:

  “是哈维尔吗?”

  没错,站在单人牢房的每口的,正是高个子的神父。那瘦削的脸上满是胡子,但是被刮的很整齐,充满了静谧的绿色瞳仁不知为什么总会让人联想起某个在很久以前殉教的圣人。

  瓦茨拉夫 哈维尔——前派遣执行官“知信者”——对着教皇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对不起,打扰了你们的欢谈。其实,我想就这座城堡的警卫工作向您询问一下。”

  “什么事情?”

  对于在主公的回答中明显包含着的不快感情,哈维尔如同没有察觉到一般——或者是察觉到了但却毫不理会——只是用平时处理事务的口吻平静的说道:

  “我记得,您曾经将这座城堡的防卫工作完全交给我负责。但是,刚才我发现了一件事情:在大教堂中部署的警卫兵中的很多人都变成了我不认识的面容,似乎有人改变了士兵的部署。我问了问,他们说是陛下您亲自下的谕旨……这是真的吗?”

  “啊啊,是这件事情啊?”

  思想刚刚还在天上的荣光中驰骋,但是现在却被人急拽到了地上来面对这些小事,艾方索似乎感到有些受到侮辱,他烦闷地点了点头,

  “是的,因为明天就要举行戴冠仪式了,而大教堂的守卫工作实在太薄弱了。所以我调拨了四百人左右去支援那里——这有什么问题吗?”

  “这不可以。”

  虽然神父的语气仍然是那么稳重,但是对于自己的主公采取这样的态度的话,未免显得有些过于失礼了。

  神父安静地摇了摇头:

  “警备部队的部署时经过了我的缜密计算后才实行的。如果这样使两个中队的人员发生了调动的话,那么城内的警备系统

  将会出现漏洞,请您马上发布命令,讲那些人调回原来的位置……”

  “不行。现在部队已经进入了大教堂中。如果现在又要将他们调回的话,将会有损我的威严。”

  艾方索仰头望着他的部下,虽然现在他表现得很有耐心,但是他的脸上仍然掩饰不住厌烦的表情:

  “还有,你刚才看到了那些千里迢迢地赶来此地的骑士们了吧?那些人正是为了真正的信仰而前来归依我的,每一个都是以一当百的强者。而且,这座城市的防御体系已经被打造的无可挑剔,这都是听从了你的意见才能这样的!那么,我想知道什么人才能潜入这样的铜墙铁壁呢?我知道你做事非常小心,但是,如果过分的话,可就无法让人赞赏了”

  “派遣执行官——”

  哈维尔将两手抱在胸前,仍然面无表情地说道,

  “以他们的实力,应该能够很轻易地就将这种程度的防线突破了吧。我觉得您绝对不能够小看他们。”

  “派遣执行官?”

  听到了这里,“俊烈公”不禁失笑了,

  “哈维尔,我理解你想要夸赞你从前的那些同僚们的心情,但是,他们到头来不是连亚历山卓都没有守住吗?那些人可是微不足道的!比起这件事情来,戴冠仪式的守卫工作应该更重要吧!”

  如果公平的说,艾方索的发言更合乎逻辑一些,这是很明显的事情。明天的戴冠仪式并不是一场简单的典礼而已。它是一次战略性的活动,艾方索期望通过这次已是达到宣传新教廷,对教廷造成动摇的效果。当然,他也预料到会有人阻碍这次活动。所以不管在那里布置多少警卫,应该都不算多。

  但是,神父却更加顽固。现在,他仍然还在嚅动着嘴唇,想要为自己的看法做辩解——这时,另一个人影走进了单人牢房,使神父不得不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对不起,请问陛下是不是在这里?”

  军靴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一名中年的士官走了进来,行了一个军礼:

  “打搅您的谈话,实在抱歉。我是东方军第二十七步兵连的巴巴里格上校。我现在有紧急情况要向教皇陛下报告。”

  “啊啊,是你啊,温博特。”

  艾方索回过头来,用充满信任的眼光望着这位几天前脱离教廷东方军,加入了新教廷的中年上校。温博特·巴巴里格——在艾方索还是枢机主教的时候便与这位军人有过亲密交往。他曾经在号称“查士丁尼大帝”的东方第六旅团中服役,并且屡建奇功,但是后来因为他残杀俘虏以及百姓,还被人告上法庭。那时,拯救了即将接受审判的他的人,正是当时的教义部长艾方索。正因为他们之间有这样一段故事,所以在这次发生暴动之后,温博特直接率领着他的部下投奔了新教廷。

  “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

  “是的,请您看看这个东西。我一名部下在巡逻时、在城墙前的取水口里,发现了这个东西。”

  巴巴里格伸出手来,手掌上放的是一个拳头大小的塑料制圆盘。这座修辟而贝克城是从城外通过地下水将水引进城内的。这个东西似乎就是沉在地下水道里面的,它的外表上面沾满了潮湿的泥泞。

  “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炸弹——而且是定时式炸弹。”

  “什么,炸弹!”

  大吃一惊的艾方索虽然没有立即逃出屋去,但是也不由自主地将头向后仰去。他的脸色十分难看,死死盯着老上校手掌上面放着的圆盘:

  “谁放的这种东西?——它到底有多大的威力呢?”

  “我已经叫一名工兵看了这个东西,据说他的内部仅仅是威力极低的燃烧弹而已。顶多不过烧掉一间房子而已。”

  “是吗?不过如此啊?”

  艾方索脸上的紧张表情总算缓和了下来,他向着哈维尔那边瞟了一眼,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又将视线回到了巴巴里格那边:

  “你辛苦了上校。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你还是再去调查一下,其他地方还有没有被安装上这种装置……你听见了吗,哈维尔?虽然我不致道这是谁干的好事,但是看来咱们的敌人也只能在城里面放几把火,吓唬吓唬咱们而已。”

  巴巴里格再一次向艾方索敬了一个礼,可这一次艾方索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再一次用充满了讽刺与挖苦意味的眼光望向一直保持着缄默的前派遣执行官那边:

  “就按照预定,将守备队的半数兵力投入大教堂的保卫工作。对于那些想要来吓唬我们的家伙,现在已经没有拨出人去对付他们的空闲了……啊啊,哈维尔,城堡的警卫还是按照原样,完全交给你来统帅。一切都拜托你了!”

  说完,艾方索便转身要离开这间单人牢房,这时,依然是那副沉郁表情的哈维尔突然开口了:

  “陛下,您去哪里?”

  “我去大教堂。为了进行明日的戴冠仪式,我们还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哦,对了,在此之前,我应该先去看看我的喷射推进式炸弹的情况怎么样了。不管怎么说,我们的信仰也与此密切相关呢!”

  艾方索满怀喜悦的笑了笑,走出了单人牢房。跟随他的修女也慌慌张张地跟了出去——仍然留在房间里面的神父只是用他那深邃的眼神目送着他们离去。

  “……那……那个……瓦茨拉夫?”

  听到了这颤抖的声音,哈维尔低头望去,看见那脸上长满了青春痘的少年正在用战战兢兢的眼神面对着他。脸上浮出了略带悲伤的微笑的哈维尔说道:

  “您是不是很鄙视我啊,陛下?”原派遣执行官自嘲般地歪了歪嘴,“本来还发誓说要保护您的,但是后来却背叛了您……您心里面一定很生气吧?”

  “的……的确……在你带……带我来这里的时候,我……我心里面觉得你……你有一些可怕……可是……”现在的亚历山卓似乎变了一个人一般,他的肩膀似乎放松了下来,一边挠着脑袋,一边继续说道,“但……但但……但是,你从来不……不将我……我当成一个傻瓜,而且现……现在也在叔……叔父大人面前保……保护我。所以我……我想,你绝……绝对不是一个坏人。……但……但是……有一件事……事情,我不太明白。”

  虽然他的口吃还是没有改变,但是却不像以前那样难以理解了。少年在神父的身旁拼命地诉说着:

  “为……为什么,像你……你这样的人,也要背叛……教廷呢?为……为了钱?不是吧,对吗?为什么……你要……”

  哈维尔一直站在窗前望着街上,一言也没有发。

  但是,这决不表明他心中充满了不快的感情。其证据就是在他那消瘦的脸上浮现出安详的表情。在那充满了禁欲色彩的薄薄的嘴唇上棉甚至还少见地略带一丝

  笑意——但是,他的舌头所编制出来的,似乎是与教皇的问题完全不相干的话语:

  “……我非常喜欢这个地方。从这里看到的布尔诺,使最美丽的。”

  神父一边望着下面的街道,一边小声说道。

  事实上,从这个单人牢房里面眺望到的街道的确是最美丽的。在街道各处点起的灯火,将夕阳已经西落的黄昏街道点亮得如同白昼一般。在如同毛细血管一般四通八达的小路上,煤油灯用慈祥的光芒照耀着那些在路上来来往往着的士兵与市民们。

  而如果将视线转移到城市的护墙外面的话,就可以看到远方的山。在与城市相隔一道黑暗的这些山间,无数的光芒在不断地闪耀着——那是为了防止夜间奇袭而严厉戒备的教廷与波希米亚公国联合军所点亮的探照灯。

  “布尔诺市一个非常古老的城市。很久很久以前便有人在这里居住。现在,这些代代居住于此的人们的味道已经渗透到了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面……当然,这里的规模比不上罗马或者布拉格,可是,我还是喜欢这座城市,因为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

  亚历山卓走到神父的身旁,与神父并肩向下眺望着这充满了童话色彩的夜景,又问道:

  “瓦……瓦茨拉夫,你是这……这个城市的人?”

  “嗯,我的爸爸是这个城市里的木匠。”

  从山的那边过来的北风中已经带有一丝刺骨的寒气了。近几年来,秋天似乎变得越来越短了,今年这种感觉尤为强烈。也许明天还会下雪也说不定。

  哈维尔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的披风脱下来,披在了身旁的少年的肩上,一边继续用彬彬有礼的话语回答道:

  “自从我父亲去世以后,我便辗转于布拉格、佛罗伦萨、罗马等地……但是,对我来说,我的故乡永远都是这座城市。”

  “嗯……嗯……啊!那……那个是……是什么?”

  亚历山卓大声惊叫着,他把手扶在窗边的把手上,将身体微微探出窗外。在少年的视线指向的地方——下面的街道上——一群衣衫破烂的男女包围着几名男子,正在大声喧哗着。那些男子非常巧妙地操纵着一种奇妙的机械。那似乎是将一个把手安装在一个大提琴上面一般的东西。

  “那个东西叫做手摇风琴。是从很久以前便流传在这一带的农村中的一种乐器。如果到了节日,农民们就会合着它的节拍跳波尔卡舞什么的。”

  “农……农民?那……那么……那些人们,是老……老百姓吗?”

  两眼放光,充满了好奇心地望着这一切的亚历山卓突然歪着脖子,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哎?但……但是,为……为什么老……老百姓们会出现在街……街道上面呢?老……老百姓不是应……应该在村子里面呆……呆着吗?”

  “因为教廷的军队来到了城外,所以他们是来市内避难的。”

  虽然哈维尔的回答非常简单明了,但是似乎并不能使少年满意。亚历山卓那长满了青春痘的脸上充满了疑惑,他再次问到:

  “来……来市内避难?到……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这……这里很快就会变成战场了吧。那……那样的话,逃到别……别的地方去不是更好吗?”

  “逃?——然后呢,然后又能怎么样呢?”

  哈维尔的声音仍然是那样的温柔。但是,如果是一个细心的人,也许可以从他的声音中感觉到一丝愤怒的波动。

  “这些贫穷的人们没有任何的积蓄。如果他们移动自己的住所的话,只有被冻死或被饿死。……陛下,为什么他们要参加势力处于绝对劣势的新教廷,现在你明白这个理由了吧?”

  神父伸出了手指,向着远处山间指去,

  “这几年来,这一带一直持续着异常的气候。每年都回遭受非常严重的严寒灾害。但是,正如您所看到的,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工业,是一个纯粹的农业地带。农民们为了填饱自己的肚子,只有变卖自己的家产。刚开始是他们的土地,到了最后,只有将自己的孩子卖给别人……”

  “孩……孩子?”

  最初,教皇似乎没怎么听懂神父的话,只是一个劲眨着眼睛,但是现在,他似乎已经了解神父话中的含义。很罕见地,他那苍白的面孔上面浮现了一丝血色。

  “难……难道说他们卖掉了自……自己的孩子?这是为……为什么!这……这里的教……教会到底在做些什么?如……如果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的话,应该向罗……罗马寻求援助啊……”

  “但是对此,教会什么也不能够做。——不,正确地说,应该是什么也没有去做。”

  是的,这里的教会干脆对这种人口买卖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这些农民主要是将他们的田地和子女卖给了布拉格的富翁和贵族们。而这些地方的大部分高级圣职人员,都是从这些富家出来的子弟,他们是用金钱买下的官位。而这些人当然不会做出损害自己利益的事情来的。

  “在新教廷发动暴动之前,这些农民们的大部分过的都是和家畜一般凄凉的日子,而岱斯提大主教发动了暴动之后,向布尔诺及周边的农民保证,免除今后三年间的农业税收——接下来的事情,我不说明您也能明白了吧?”

  农民们的笑声比刚才变得更加大了。也许他们明天就会死去,但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里,他们为什么还能这么快活呢——

  哈维尔用一种可以说是略带悲痛的表情望着下方,小声地说道:

  “这就是陛下您刚才问到的,我选择背叛的理由。——因为我不能容忍那些将信仰作为赚钱的手段,将弱者当做食物的那些人们,也不能容忍默默地承认这一切的教廷。”

  神父的手指不知什么时候,深深地陷进了窗前的把手里面。巨大的力量将把手捏成了一种怪异的形状,就像是某种抽象的艺术品一般。但是,哈维尔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只是继续望着农民那边。他的语气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悲哀。

  “也许,弱肉强食是这个世界上固有的规律。也许,责怪强者吃掉弱者的行为是一个错误。也许,正义与强大是不能够相容的东西。——但是!”

  把手发出了异常的声音,轻而易举地被折断了。

  “但是,正因为这是一种绝对性的现实,所以,至少信仰、至少上帝,应该 成为弱者们最后的帮助!而当初教廷的设立,不正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这位曾经担任过异端审问管以及派遣执行官、为神与教会出生入死过的男人,在不断的战斗过程中,受过很多伤,现在他的身体的大半已经被机械化了。但是,现在的哈维尔,却在毫不留情地抨击着自己为之奉献了半生的教廷。

  “‘贫穷的人们是幸福的’——我绝不允许这些代表了神的人也从弱者身上榨取油水!”

  “……”

  亚历山卓一言不发,只是凝然伫立在那里,听着反叛者的发言。

  虽然他因为心理上的疾病,在教廷之中被人看成是一个傻瓜,但是,他的智能,他的理解能力绝对不低。他不但充分理解了哈维尔所说的话语的内容,而且他也能够理解神父的话语中暗藏着的深深的悲哀感情。

  “但是,我……”

  他自己又能够做些什么呢?

  他仅仅依靠自己的血缘关系成为了圣座之主,可是在和人说话的时候连对方的眼睛都不敢看,如果遇到了什么困难的事情,他马上就会躲到姐姐的身后——这么不中用的男人,又能够做些什么事情呢?他到底能为这些被称为“异端者”的人们做些什么呢?

  ——他不能为这些人做任何事情。

  少年被无力感以及空虚感所包围,他只是呆呆地站立着。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朵:

  “……没关系的,陛下。”

  少年抬起头,又看到了哈维尔眼中那一如往常的沉稳。他的一只手中拿着刚才被折断的把手,显得有点尴尬地笑了笑:

  “您不必像这样对自己感到自责。如今这样的事态,并不是您本人引起的。”

  “但……但是,我是教皇。如……如果我……我更加能……能干的话,就……就不会……”

  “也许是这样。但是,那时的您还没有这样的能力。”

  令亚历山卓感到意外的是,哈维尔的这番话语里面,没有任何哀怜的语气。当然,也没有一丝轻蔑。

  “弱小并不是一件不好的事情。至少不是一件应该受到责备的事情。如果本人因为自己的弱小而感到羞耻的话,那就更不应该再去责备他了。”

  这是对少年的激励——神父手抱住了无力的少年的肩膀,望着他的脸庞接着说道:

  “陛下,虽然现在您的确没有能力拯救我们以及哪些投奔了这里的人们。但是,如果是将来的您的话,应该……”

  “起火了!”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男人的叫声,这不合时宜的声音打断了哈维尔想要对教皇说的话。

  城市里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陷入了一片混乱,到处被灯火照的通明,杂乱的军靴开始在四面八方响了起来。

  “起……起……起火了吗?”

  “好像是这样的。但是,您不必担心。请陛下在此处先安心休息。”

  神父一边用手保护这正不安地向下方张望的少年,以防止他滑倒,一边小声地自语道:

  “你们终于来了——AX。”

  Ⅲ

  “快……快点!快点把火扑灭!”

  大声喊叫的艾方索一下子吸进了一大口烟,让他连连咳嗽,他不得不用手帕将自己的嘴捂住。这时,火焰就像喜欢淘气的小恶魔一般,在地下大厅的四处飞着跳着。

  “你们这些教廷的混蛋们!”

  艾方索一边这样咒骂着,一边将在他脚下翻滚着的一个手掌般大小的圆盘一脚踢飞。

  火焰在地下大厅之中蔓延着,引起这场火灾的正是这种小小的圆盘——但是,它们的数量却有一百个以上。这些圆盘从地下水道中被冲了进来,然后同时在水面上炸裂开来,紧接着将燃烧着的油脂洒满了周围的地方。

  肯定是一个如同恶魔一般狡猾的人才能制作出这种玩意儿。塑料容器的内侧镀了薄薄的一层铜,而其上则涂了一层特殊的酸。当这种特殊的炸弹被扔进水中的时候,会沉入水底一段时间,经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酸会与镀层发生反应,产生大量的氢气。而产生的氢气会使炸弹浮上水面,然后便随着水流流入城中,然后爆炸,产生大量的火焰——刚才巴巴里格拿给艾方索看的东西,只不过是偶然没能浮上水面的失败作品而已。

  “陛下!”

  怒发冲冠的教皇转过头去,原来,是刚才一直在指挥士兵灭火的巴巴里格在呼唤他。他的脸已经被烟熏的乌黑,有一片眉毛已经完全被烧掉了:

  “现在依靠人力已经不可能将火扑灭了!看来咱们只能先封锁地下通道,然后等待氧气耗尽,那时火自然灭掉了。”

  听到了部下的这番话,艾方索不禁恶狠狠地咬了咬牙齿。没想到身为教皇、明天就要举行重要的戴冠仪式的自己,居然会在前一天晚上被这种小把戏给打扰!

  “但是,这火灾不过如此,又能奈此城堡何?……啊啊,对了!”

  艾方索突然想到了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拍了一下手。随后,他快速地向身旁的司祭命令道:

  “那个东西是不是保存在前面的仓库里面?为了保证安全,你们现在还是将它移动到其它的保险场所去吧!万一那个东西被点燃了的话,事情可就麻烦了。”

  “遵命!”

  司祭和身后的修道士们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随后便前往执行教皇的命令去了。艾方索目送着他们的离去,这时,留在他身边的两名修道士毕恭毕敬地开了口:

  “对不起,陛下,我们有话想说。”

  两个人中的一名——个子比较高、连衣帽子深深地盖住自己的脸的那个——说道:

  “如果您要派人移动那枚喷射推进式炸弹的话,那么那名人质也应当同时转移到比较安全的地方,这样使部室比较稳妥?我恐怕敌人有可能会趁着混乱溜进来。”

  “嗯?啊啊,是啊!”

  火势依然十分猛烈,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够停。艾方索一边无可奈何地望着起火的地点,一边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你们去将他转移到一个比较合适的地方去吧。但是,一定要严加看守,千万不能让他跑了!”

  “是!马上去办!”

  两名接受了教皇的谕旨的修道士端正地行了个礼,然后便转过了身躯。正在他们准备加快脚步离开大厅的时候,一道瘦削的人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使他们停下了脚步。

  “——派遣执行官的战术一般都倾向于避开正面对决。这是因为他们的任务大都是在非合法并且没有后援的状况下进行的。”

  一个虽然沉稳,但是却充满了某种不可侵犯的威严感的声音传了过来。在一张令人联想起某个殉教的圣人的脸上,一双浅绿色的瞳仁,正在目不转睛地望着两位修道士。

  “无面者”——瓦茨拉夫•哈维尔神父——向着两名修道士慢慢地摇了摇头:

  “亚历山卓陛下没有危险。只要你们两个人不要去接近他们,亚伯,托雷士。”

  “……唔!”

  那个个子比较高的修道士——亚伯——迅速闪开了身子。而小个子的修道士——托雷士——则脱下了那件褐色的修道衣,在他的手中已经握有两把大型手枪了。

  “计划改变。奈特罗德神父,你去控制艾方索•戴斯提,将他作为人质!”

  “神枪手”一边这样叫着,一边将激光瞄准器的红色光点对准了自己往日的同僚,

  “‘无面者’由我来对付!”

  “这……这些家伙,难道是卡特琳娜的部下?”

  艾方索惊讶地叫着。他下意识地向后面退着,下颚在不停地颤抖着。

  他身边的那些士兵还不能够从这突发事件中反映过来,陷入了一片混乱。亚伯迅速穿过了这些士兵中间,发出了一声怒吼:

  “老老实实地不要动,前大主教戴斯提!”

  既然已经暴露了身份,看来只有将艾方索绑作人质,然后再去想办法救出教皇亚历山卓了。但是,前大主教早已经将身边站着的修女当作了挡箭牌,亚伯的脚步猛然慢了下来。

  “应该老实投降的是你才对,亚伯!”

  一个声音传到了神父的耳朵中。同时,同样个子很高的哈维尔用他那超越人类极限的力量猛地蹬了一下地面,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然后如同猫一般稳稳地落在了亚伯的面前。

  “瓦茨拉夫先生,请您让开!”

  “让开,奈特罗德神父!”

  正当亚伯与托雷士这两名派遣执行官的声音交错响起的时候,哈维尔已经脱下了法衣,开始了透明化的过程。

  “等一下,托雷士!瓦茨拉夫先生,我求求您了——”

  “我叫你躲开,奈特罗德!”

  托雷士一把推开了挡住他的射击轨道的亚伯,然后举起了枪,可是,这时哈维尔的身体已经从那里消失了。但是,神枪手仍然毫不留情地扣动了扳机。

  “没有用的,托雷士。你是看不见我的——然而我却能够看见你。”

  在熊熊燃烧着的火焰声以及士兵们的叫声之中,响起了哈维尔纳深沉而又安静的声音。这时,托雷士猛地一蹬地,横向飞了出去。这一刹那间,他刚才所站着的石板突然如同受到炮击一般四散飞去。

  “躲过了?”

  声音从虚空中传了过来,那里面似乎还有一些惊讶的感情。这时,平稳落地的托雷士手中的枪口开始打转,同时描绘出了复杂的轨道。

  “零点二三秒延迟。”

  轰地一声——两把战斗手枪露出了锋利的獠牙。同时,本来空无一物的虚空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发生了爆裂。

  “这……难道你能够‘看见’我?”

  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可以听的出来,哈维尔似乎正在忍受着某种痛苦——虽然没有直接命中,但是子弹一定是击中了哈维尔的某个部位。

  “果然,这就是‘对动体雷达’吗?——是教授的研究成果吧。”

  “零点三五秒延迟。”

  爆炸声再次从托雷士的手中传了过来,他毫不留情地以敏捷的动作向看不见的敌人扣动了手中的扳机。亚伯和艾方索等人如今已经忘记了自己这边的战斗,他们都在观看着这场不同寻常的对决。在他们的前方,巨大的弹痕被深深地刻进了岩石之中。

  “——?”

  但是,刚刚打出这一发必杀子弹的机械化步兵,却在脸上露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如果他是人类的话,这可以说是一种接近狼狈的感觉。

  “两发子弹均脱靶。——目标失去踪迹。”

  的确,在开枪的那一瞬间,“知信者”的反应还出现在了“对动体雷达”之中。但是现在他却消失了。

  “对动体雷达工作正常——无法进行推理。为什么不能捕捉到‘知信者’的踪迹呢?”

  “吾之自我乃主之恩惠所赐。若主引我路,则无人可伤害吾……”

  声音从一团在托雷士身旁的地板上熊熊燃烧着的火焰中传了出来。

  “如果人和周围的物体形成了一体,就很难将他辨别出来。……对动体雷达智能够感知物体的运动。这样,只要进入火焰中,与火焰那微妙的摇动保持一致的话,你就不能再捕捉到我了。”

  “托……托雷士,在你右边!”

  亚伯发出了一声惊叫。这时,一只被火焰包围着的手臂出现在虚空之中,就像圣经中记载的上帝之手一般。托雷士急忙举起枪,但是他的手臂早已经被这只手抓住,随后,小个子神父的身体被重重地砸到了墙壁上。

  “不好了……托雷士!”

  机械化步兵的平衡控制器似乎发生了故障,他只是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没有一点要站起来的意思。亚伯下意识地加快脚步,想要冲到同伴的跟前,这时,一团人形的火焰在他的前方升了起来:

  “请你乖乖地不要动,亚伯……我想尽量不要伤害到你。”

  “瓦茨拉夫先生……这是为什么?”

  亚伯这样痛苦地说到。被烈焰包围着的哈维尔,现在看上去就如同一名苦行僧一般。

  “为什么,你不惜作出这样的事情来,也要……”

  “干得好,哈维尔!”

  这时,一个欢喜的声音打断了两个人的对话,刚才一直躲在修女身后的艾方索将他的人肉盾牌向旁边一推,直直地盯着亚伯的脸:

  “这个家伙好像就是那个在罗马拿枪指着我的不敬之徒。正好,现在可以将你送下地狱了!”

  原大主教从身旁的士兵手里面拿过一把枪,对准了亚伯的脸。枪口闪耀着不祥的光芒。艾方索接着宣告到:

  “那么,你这条卡特琳娜的走狗,你将被本教皇亲手清理干净,现在还不赶紧感谢!”

  枪声在宽阔的大厅里面回荡。但是,接下来传来的并不是亚伯的临终惨叫。

  “哈……哈维尔……”

  在开枪之前突然被人推倒的艾方索如是呻吟着。在他的眼前,瘦削的神父正举起他那仍然还在冒着白烟的手。

  “哈维尔……难道……你,你背叛了我?”

  神父没有回答主公那声调凄惨的询问,只是默默无语地伸出了手刀。

  “呜……”

  高高举起随后又落下来的手刀卷起了一阵旋风,艾方索不禁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然而,这手刀却拯救了他的性命。一道锋利的光芒从他身后极近的距离刺了过来,切断了几根白发,通过了一瞬间之前他的头颅所在的位置。而哈维尔的手刀的攻击目标,则是站在艾方索的背后,正要将尖利的金属棒刺向原大主教的那名修女的脸。

  一声清脆的金属声响过,修女以十分轻盈的动作向后方退了过去。这动作之轻,简直让人感觉不到她的体重。而本来应该刺中艾方索头部的那根金属棒,现在则插在了哈维尔的肩上。

  “我曾经听说异端审问局中暗藏着天才的杀手。”

  为了让手指伸进中央部分,金属棒上被打了洞——这种兵器叫做峨嵋刺,是一种暗杀用的武器。在太古时代,遥远的东方世界曾经一度盛行这种武器。

  哈维尔将峨嵋刺从肩膀上拔了下来,小声说道:

  “你就是那位精通各种暗器,至今已经夺取了数百条人命的‘死之淑女’吧?”

  “……我是异端审问局副局长葆拉修女。我今天到这里来,是为了宣读对犯有异端罪的艾方索•戴斯提原大主教的判决书,并将一并执行刑罚。”

  女子用沉着镇定的声音回答道。

  在她那淑女般乖巧的脸上,浮现出了无比镇定的表情。但是,在她刚刚脱掉的修女服的下面,却是一个与她那朴素的脸庞不甚相称的身体。一件银灰色的内衣紧紧地包住了她那性感惹火的身材。——不,那不是一件内衣,而是装甲战斗服——强化步兵用的战斗辅助系统。

  除了哈维尔,所有的人都大吃了一惊,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死之淑女”对着这些人冷冷地宣告道:

  “判决:原科隆大主教艾方索•戴斯提业已查明为异端分子,且无悔改之意,因此,判处其死刑,当即执行。——判决完毕。现在开始执行死刑。”

  Ⅳ

  最后,在厂房里面的信徒,除了一名送便当来的年轻修女之外,所有的人都被杀光了。所有的死者都是被飞来的铜钱前面系着的小小刀刃——绳镖——击中了心脏,一击毙命的。

  “噗噗噗……哈罗,小姐!”

  在二十多个人流成的血池之中呆呆地坐着的见习修女看到一个家伙正在低头望着她,同时他还粗鲁地噘了蹶嘴唇。

  那个家伙的容貌简直不像是人类。不但个子异常的矮,并且还像一个酒桶一般圆溜溜地缺乏线条变化。不过这还算好的,在他那修道衣的下面,暴露出来的皮肤居然是黑色的,同时还油腻腻地发着光亮。在他那丑陋的面庞上,长着一双距离超远的眼睛。这家伙看上去总会让人联想起某种鱼类来。

  “我想问你一件事情,可以吗?可爱的我正在寻找一枚被你们偷走的喷射推进式炸弹,你知道在哪里吗?”

  那个家伙用沾满了粘粘的血浆的绳镖指了指厂房的中央。那里有一个深深的水池,是为了防止漏出的液体燃料发生事故的。在中央建了一个好像是发射台般的设施,上面横躺着一个总长度五米左右、如同铅笔一般的物体。

  “莫非它就是这个东西吗?”

  “是……是……是……”

  年幼的修女如同拨浪鼓一般摇着头,然后那只妖怪张开了他那厚厚的嘴唇:

  “BINGO!Yeah!看来,神灵大人永远是正义者的伙伴哪!Hooh!”

  那个家伙发出的笑声简直像将两张报纸互相摩擦一般难听。他拍了拍手,然后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猥亵目光上下打量着小女孩:

  “Thank you啦,小姐!……为了答谢你,我决定要让你死的毫•无•痛•苦?”

  “……啊!”

  少女的脸因为恐怖而变得更加扭曲了。小个子男人一边用他的舌头舔着那张幼小的脸,一边慢慢地举起了手臂。反手拿着的绳镖朝着修女的身体快速地刺了下去——

  但是,在接下来的一瞬间响起的,却是几乎要刺穿人的鼓膜一般的尖锐的金属声。

  “……你这家伙是谁?”

  修女已经翻着白眼昏倒过去了。刚才刺下去的锐利凶器擦过了她那蓝色的头巾,深深地扎在了土里。小个子男人操纵着绳子,将武器收回了手里,同时用充满了警戒的眼神望着前方。

  “难道你是这些异端者的伙伴吗?”

  “——我啊,我是AX派遣执行官里昂•加西亚。”

  站在门口的大汉一边用手转着刚刚收回来的战轮,一边耸了耸他那宽厚的肩膀:

  “我是来破坏那边那个喷射推进式炸弹的……刚才我打扰到你了吗。修士?”

  “什么啊,原来是伙伴啊!”

  听到了对方的名字,小个子男人露出了安心的表情,大大地喘了一口气。然后他对着以潇洒的脚步走进房间的派遣执行官伸出了手。

  “我是异端审问官费力普修士。请关照……哈哈,这句话其实不用说了吧!”

  小个子男人的语气突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同时,他的手如同变戏法儿的一般翻转了一下,绳镖以闪电般的速度飞了出去,正好击中了里昂的喉咙。里昂的巨大身体向后回转了一圈,然后掉进了水池之中。

  “噗噗噗——这个怎么样!吼吼吼吼!”

  费力普一边看着水池中溅起老高的水花,一边用他那尖利的嗓门大笑着。然后他竟然在一边快乐地打转,一边拍起手来。

  “哈哈,你活该,长毛猪!谁叫你不知好歹地打扰别人享乐?像你这种家伙,就应该打入野猪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喂!不倒翁鳗鱼!”

  ——背后响起的浑厚男声不啻一盆冰冷的水,一下子泼到了正在为胜利而快乐起舞的修士身上。

  “你这到底是像干什么?快点回答,然后我再杀你!”

  在面容僵硬的费力普的身后,半裸着身体的大汉用恶狠狠的眼神望着矮胖子。在池子的水面上漂浮着的仅仅是他身上的法衣而已。

  霎那间,费力普那短小而肥胖的身体用与之不太相符的飞快速度转了过来。

  “对不起!请您原谅我!我刚才只不过是有点太得意忘形了……!”

  费力普那肥胖的身躯居然不可思议地弯下了腰,飞快地在地板上磕着头。感觉他的身体总是快要折断了一般。

  “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个玩笑。玩笑!Only a joke!嗯哼?……我这个人哪,可能有点……淘•气?”

  里昂用充满了杀气的眼睛向下望着如同一只新型害虫一般在地上蠕动着的小个子男人的后脑勺,突然,他的理智告诉他,如果杀死了异端审问管的话,事情肯定会变得更加麻烦,所以他非常不高兴地动了动下巴:

  “快点消失!——不要让我再次看到你那张丑恶的脸!”

  “是!非常感谢!”

  费力普保持着他那大甲虫一般的俯身姿势,迅速地向后退去——这移动方式看上去仿佛是妖术一般。眼看着他就要离开这个车间了——

  “……哈哈!”

  一直将注意力放在那枚喷射推进式炸弹上面的里昂露出了破绽——费力普抓住了这个机会,向晕倒在地板上的那名修女冲了过去。从那短小的身体里面迸发了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少女被举了起来,然后仍进了池子里。

  “你……你这家伙,到底要干什么!”

  看到了小个子男人的意外举动,里昂大声训斥道。但是,在这时,失去了知觉的少女的身体已经翻着大量的气泡向水底沉去了。大汉连忙也跳进了池子中,然而——

  “Now got a chance!”

  费力普的手翻转了一下。绳镖画出一条直线,直直地指向在水中正抱着少女身体的大个子男子。

  “别开玩笑了!”

  里昂连看都没看一眼,只是挥拳将镖弹开了。然后他将修女放到了岸上,随后用手扒住了池子的边沿,准备跳上来。

  “你这个不倒翁鳗鱼,居然敢打本大爷的算盘,看来还得将你杀掉!”

  “你要杀我吗?”

  虽然自己的武器被打掉进了水里,但是费力普脸上那充满了胜利的骄傲的表情一点也没有改变。他手里握着绳镖的绳子,厚厚的嘴唇在不停地扇动着:

  “你觉得你能够杀了这么lovely,这么beautiful,这么strongest的本大爷吗,长毛野猪?你还是乖乖受死吧!”

  这时,里昂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原来从刚才被他打落入水中的绳镖——通过钢丝与异端审问管的手相连中发出了相当强烈的电流。他的心脏在不停地猛烈跳动着,收到了错误信号的身体上的肌肉开始痉挛,再也不听使唤了。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嘻嘻哈哈!Critical hit!嗯嗯……还是不能够大意吧,派遣执行官?Hooh!”

  全身拥有数十万个发达的发电细胞,可以发出最大三十万伏的高压电——这就是强化人费力普修士的能力。他现在正抱着肚子,疯狂地笑着。而遭到了可以瞬间击杀一匹马的强烈电流袭击的里昂,却只能够将他的嘴一张一合,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哦哦,你居然还活着……真是如同蟑螂一般的生命力啊!了不起了不起!”

  费力普又开始转动着身子,快乐地拍起手来。

  “但是,现在也快到说再见的时间了!请你还是乖乖地去死吧!”

  异端审问管疯狂地大笑着,同时摆弄着旁边的控制台。他用他那圆圆的手指按了一下在实验器具旁边的一个按钮,这时,水池底部的一个矩形开口发出了铁链碰撞的声音,缓缓地打开了。这是紧急用的排水口,它正轰鸣着将池水戏了进去。

  “不……不……好!”

  里昂好不容易才拼命地转动了自己的舌头,发出了含糊的声音。现在,巨大的漩涡已经在他的周围开始形成了。当然,以他现在已经麻痹了的身体,根本没有办法进行任何抵抗。四肢不断地痉挛着的“狮牙”的巨大身体正在被水流卷向排水口——

  “啊……啊呀!”

  惊声发出惨叫的,竟然是站在控制台旁边的费力普修士。原来,突然出现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那肥短的身躯向着水池那边拉了过去。

  “怎……怎么了,这是!”

  “哼……我……也……要……你……垫……背……你……这……头……肥……胖……不……倒……翁……!”

  虽然里昂的声音仍然是那么艰难含混,但是其间却隐含了无比的快乐和满足。在开心地笑着的大汉手里,紧紧地攥着刚才费力普仍出去的绳镖。异端审问管望着被紧紧地缠绕在大汉手上的钢丝,他的眼睛瞪得溜圆,简直不像是人类所能做到的限度。

  “你……你这个死不瞑目的家伙……啊!”

  一下子滑道在地上的费力普,随着里昂的巨大身体一同被拖到了水中。这一刹那,翻滚的涡流同时吞吃了他们两人。整个车间里面只留下了相互咒骂的声音,以及将一切吸入了腹中的排水口暗渠发出的轰鸣的水声。

  Ⅴ

  “好快!”

  哈维尔这样小声说道。这时,对面的葆拉已经消失在他的眼前,仅仅剩下了一个残像。但是,在接下来的一瞬间,这不祥的影子却以梦幻一般的速度出现在了艾方索的身边。

  “陛……陛下,危……”

  挡在异端审问管面前的那名大个子司祭的话语似乎被沙埋没东西给打断了。“死之淑女”将峨嵋刺从他的后脑中拔了出来,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不光是呼吸没有变化,甚至就连走路的步伐都没有任何改变。她就这样向艾方索的眼前逼近着。接下来只见雪白的手“啪”地翻转了一下,暗器的尖端便向着目标的额头飞了过去。

  “唔!”

  但是,在面容僵硬的艾方索的眼前,峨嵋刺发出了尖锐的声音,瞬间折断了。

  “——陛下,请您先退下,这里由我照顾。”

  哈维尔这样对教皇说着,将教皇庇护在自己的背后。在他的手掌里面还存留着被折断的峨嵋刺。在他的视线的另一端,毫无表情的女子正将新的兵器从背后抽出来——一个将新月形状的刀片交叉组合在一起的兵器,名唤鸳鸯(钅戊)。这是一种近战时使用的暗器。而现在在修女两手中拿着的两把鸳鸯(钅戊),其长度居然如同长剑一般。

  “……”

  最初发动攻击的是哈维尔。

  哈维尔利用他下半身那灵活善变的步伐冲上前去,同时挥动起手臂。在举起手臂的过程中,他转动手腕,将手掌形成了一把手刀。这连铁板都能够贯穿的必杀一击,直冲着对方的心窝钻了过去。

  但是,虽然“知信者”最先发动了进攻,但是最先击中了对方的攻击,却是来自“死之淑女”。看上去她不过是将那性感的肉体妩媚地动了动,可是必杀的手刀却仅以零点几毫米的误差打了个空。随后,葆拉的鸳鸯(钅戊)趁着哈维尔伸长右手的这个空袭,快速地劈了下去,一下便打断了这条右臂。

  “……唔!”

  神父嘴里发出了今天第一声惨叫。他的右臂现在弯向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方向——难以想象刚才的这一击居然具有如此大的破坏力。

  “——神罚。”

  修女那安静的声音里面仍然没有任何感情。她转动了一下那纤细的手臂,鸳鸯(钅戊)闪耀着不祥的光芒,直向着哈维尔的脖子飞了过去。——在即将刺到的时候,武器突然发生了剧烈的偏移。

  “死之淑女”仅仅是转动了一下她那细长的眼睛。伶俐的视线射向了另外的方向——在那里,银发的神父正举着手枪,一道薄薄的白烟正从枪口中冒出。

  “你要妨碍我进行异端审问吗,派遣执行官?”

  葆拉的声音里面没有任何愤怒的感情。从她的语气听来,她只不过是觉得又要处理一件新的事务而以。

  “那样的话,我必须也得将你消灭掉。”

  “——快点逃吧,亚伯!”

  哈维尔的手抓着自己的右臂,对亚伯大声喊道。

  “我知道你不愿下手杀人——但是,只要不将她杀掉,是根本不可能阻止她的!”

  “唔……!”

  但是,这警告已经太晚了。这时,异端审问官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亚伯的眼前。枪口也似乎被他的所有者的迷惑所感染了,它以瞬间陷入了彷徨,失去了瞄准的能力,就在这个空档中,纤细的手中握着的鸳鸯(钅戊)快速旋转着向着神父的脖子砍了过去。

  “零点零八秒延迟。”

  如果不是旁边飞过来的手枪子弹弹开了这冰一般锋利的刀刃,恐怕亚伯的头颅早已经不再他的脖子上面了。托雷士从地板上站了起来,将枪口对准了武器被打飞的修女,准备再一次扣动扳机。

  “您没有事情吧,陛下!”

  正在此时,伴随着无数的军靴的杂乱声音,一声声急切的呼唤声传了过来,在整个大厅中回荡轰鸣着。

  众人猛然回头,看到在大厅的入口处,一大群穿着军服的人正准备一拥而入。那些感到了异常的士兵们终于找到了这里。他们看到了瘫倒在地上的教皇,以及在他旁边站立着的,手里面还拿着凶器的三名男女,所有的枪口立即对准了这三人。

  “快……快点抓住他们!”

  仍然坐在地上的艾方索大声呼唤道:

  “这些家伙都是教廷派来的暗杀者!”

  葆拉向着那群枪口瞥了一眼,轻轻地咂了一下舌头。她现在非常明白,如果要对付这么多人,外加上这两名派遣执行官,就算她是“死之淑女”恐怕也难以做到。于是,纤细的手臂再次翻动了一下,一个小小的圆盘被扔到了地板上。

  从一拥而入的士兵里传出了凄惨的叫声。在地板石上滚动了几下的圆盘发生了爆炸,同时发出了巨大声响。而升腾起来的烟雾同时似乎还具有催泪的效果。这时,就听见众人都在忙着拼命地咳嗽。

  “奈特罗德神父,我建议咱们现在先离开这个地方。”

  这时“死之淑女”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烟雾之中。托雷士看了看四周的情况,对同僚继续催促道:

  “作战已经失败,我们也迅速撤退吧。”

  烟雾很快即将散去,但是,如果乘着这混乱,前往地下水道的话,就可以从那里逃脱出城,离开这个地方。——然而,银发神父的行动,却超出了托雷士的预测。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将手枪放在了地上,然后居然举起了双手,做出投降的表示。而在他的前面望着他的人,正是刚才手臂受伤的神父,哈维尔。

  “……请你走吧,托雷士。”

  亚伯的眼睛盯着“知信者”那瘦削的脸庞,小声说道:

  “我决定投降了,请你快点逃走吧。”

  这一瞬间,一种变化闪过了机器人的脸。那即不像是焦急,也不像是同意,更不像是放弃,而是一种极为细微的感情。

  但是,仅仅在一瞬间之后,他就再一次恢复了假面一般的表情,转身跑了出去。

  “作战失败。损失一名——撤退。”

  Ⅵ

  晚饭吃的似乎有点早。送来的是杂粮做成的粥,以及已

  经开始变质了的黑面包片。

  “哎呀,真是大餐呀!”

  牢狱里面唯一的犯人在那里自得其乐地笑着,但是送食物的少年的表情却依然是那样的严肃。另外一个少年拿着微型冲锋枪,似乎是首领一般,只是不耐烦地催促着:

  “别再说这种没用的话了,快点吃吧。我们在这里等着你吃完。”

  “好的好的,尽管呆着,我不会介意的……那个……我万能的主啊!感谢您赐给我的恩惠!”

  亚伯迅速地做完了祷告,然后开始吃他今天唯一的一顿饭。他一口气将碗里面的粥全部喝光,然后不等下咽便去拿那里的黑面包。但是,正在他准备大口吞下面包的时候,他似乎注意到了什么,迅速回过头去:

  “那个……”神父咳嗽了一下,挠了挠头。

  他注意到了那些少年们其实一直在看着他吃饭,看上去他们的口水都要从嘴里流下来了。神父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他还没有咬过的面包伸手递了出去:

  “这个不知道你们要不要吃?”

  “我们可不会从俘虏的手中抢饭菜吃!”

  少年用他那还未变声的尖利嗓门大声斥责着,然后背过了身去。——可是,虽然他背过了身,但是他的眼睛却不听从主人的意志,不住地偷看着这边的面包。亚伯总算看清楚了,他们那握着步枪的手臂十分瘦弱,而脸上的颧骨也高高地隆起着。

  “……你们请等一下。”

  两手被铐上了手铐神父以十分迅速的动作在他的怀里寻找着。少年们以惊讶的眼神望着他的动作——他的武器应该已经被收缴了,他到底在找些什么呢?

  “那个……应该是在这里……啊,有了有了!”

  看到了从亚伯怀里拿出来的一个小小的盒子,少年们的眼睛都瞪得滚圆——是奶糖!

  “我这里还有巧克力。虽然已经打开包装了,但是你们应该不会介意吧?”

  这个家伙是不是正在策划着什么阴谋呢!——少年们用这样的眼神偷偷地望着满脸笑容的神父,但是他们似乎最后还是向自己饥饿的肚子屈服了。所有的少年都静静地将手伸向了那个小小的盒子,除了那个看上去像是头头的少年之外,其他人都香甜地品味着这些小小的立方体。

  “哎呀,你怎么不吃啊?”

  看着在同伴们的欢笑中,默默地将糖果放入了怀中的那名手拿微型冲锋枪的男孩,亚伯说道,

  “这里没有什么毒药!你就放心吧!”

  “……我给我的妹妹拿回去。”

  噘着嘴的少年的回答十分简短,

  “我的妹妹从来没有吃过这种东西。”

  “……原来这样。”

  这一次轮到亚伯陷入沉默了。

  据他看来,这些孩子们并不像是布尔诺市的市民。也许他们是从近处的村落中前来此地的农民的子女。但是,为什么他们这些还没有长大成人的孩子们要拿起武器来呢?难道新教廷真的被逼到这种境地了吗?如果教廷的军队开始攻击的话,最先死在炮火下的,肯定是这些孩子们。

  “真过分哪!……瓦茨拉夫先生到底在做些什么!”

  亚伯不禁自言自语地发着牢骚,

  “不管怎么说,让这些孩子拿起武器去打仗,真是太过分了!”

  “是的——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背后传来的声音回应了愤愤的神父刚刚说的那些牢骚话。

  不知什么时候,一名瘦削的脸上覆盖了一层薄薄胡须的神父,带着他那似乎有点忧伤的微笑出现在房间里。

  “哈……哈维尔神父大人!”

  “啊啊,你们不用紧张,各位。”

  独臂的神父温和地对那些看到了上级慌慌张张地用手捂住了嘴巴的孩子们说,

  “既然亚伯神父给你们这些珍贵的礼物,你们就要好好地品尝它们。……啊,对了,在吃饭的这段时间里面,你们能不能让我们两个人单独呆一会儿?我想要和他聊聊天。”

  “但……但是,神父大人,这不是很危险吗?如果您和这个间谍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话……”

  手拿微型冲锋枪的少年用真挚的眼光向上望着哈维尔,但是他看到敬爱的神父用充满了微笑的表情向他点了点头,于是放弃了继续劝阻的念头,

  “好吧,各位,咱们走!……那么,神父大人,请您一定要多加小心!”

  其他的少年兵也都同时真诚地点了点头,然后一个接一个地了出去。哈维尔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外,然后走到了亚伯身边。

  “你现在身体怎么样,亚伯?”

  哈维尔一边注视着俘虏的脸,一边询问道:

  “真是对不起啊,我已经吩咐过他们不要对你做出粗鲁的举动来了,可是……”

  亚伯也盯着自己的同僚,脸上十分罕见地露出了责怪对方的神情:

  “居然让未成年的孩子们也拿起了枪,这可不像你啊!”

  “使用少年兵,是艾方索陛下的意思。”

  瘦削的神父失落地摇了摇头,然后用他仅剩的左手十分麻利地将亚伯手上的镣铐打开了。他的右臂从肩膀以下都已经没有了——昨晚在战斗中被折断的那条假肢已经彻底被破坏了,所以他便将其摘了下来。如果这里是罗马的话,肯定能够找到备用的假肢,可是在这种乡下小城,别说是备用的,就连能够修理的地方都没有。

  “我们现在严重缺乏人手。不管是市内的警卫,还是防御设施的工程,都大大地缺乏人手。所以,在这种后方警卫工作上,根本不能够使用正规军。”

  哈维尔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用他那忧郁的表情望着单人牢房墙壁上开着的窗户。

  从这座塔上,可以看到城墙外面的那些环绕着布尔诺的高大山脊。本来,在这个季节,那些山坡上都应该盖满了如同熊熊燃烧着的火焰一般的红叶,但是,现在他们却被钢铁和灰烬的颜色所代替。白色背景上印着红色十字架的军旗,正在无数的帐篷以及军用车辆之间翻滚着。——那是教会军的罗马十字旗。

  “而且,如果包围军的攻势开始的话,……我想这里连一分钟都支持不住的。”

  “你心里既然都已经明白了,那为什么不出去投降呢?”

  亚伯漫不经心地提问道。——也许,使因为心中有着过多复杂的感情。随后,亚伯叹了一口气,将视线随同僚转向了窗户的外面:

  “这种兵力上的差距……如果没有神的加护的话,根本不可能胜利……如果这样的话,你们难道不应该趁早投降,保护市民们的安全吗?”

  “……亚伯,你相信神吗?”

  “啊?”

  对于这格外突然的问题,亚伯的眼睛一瞬间变成了一个点:“这……这个嘛……我怎么说也算是一个神父了……虽然打家都说我是一个‘不中用的神父’,但是,神的事情,我不管怎么说,还是相信的。”

  “我不相信神。”

  “……啊?”

  对于从前在全AX拥有最终成的信仰的男子的这番话,亚伯的眼睛再一次变成了一个点。并且这一次再也恢复不会去了。哈维尔毫不在意同僚的表情变化,只是如同独白一般低语道:

  “我不相信神……如果真的有主存在的话,那么为什么他不认可正义,却只认可力量,不认可正确,却只认可强大?即使有的人很贫穷,但是他们却拥有着一个完全不正确的生存理由,可是为什么他们会被逼到了悬崖的边上,不得不拿起剑来反抗呢?这是为什么?”

  从正在举行戴冠仪式的圣佩特罗保罗大教堂里,远远地传来了钟声,雄壮的焰火飞上了天空,四散开来。但是,在街道上却没有一个人。一般市民都惧怕兵临城下的教会军会突然攻进城来,所以他们都躲在房子里面不敢出来。哈维尔面对着死气沉沉的街道,安静地说道:

  “‘贫穷的人是幸福的’,‘相信主,只有这样才能获救’——这些都是谎话。神是不存在的。”

  “……如果你不相信主的话,瓦茨拉夫先生,你就更加应该出去投降了。”

  亚伯的声音中没有一点责备背教者的语气,他现在的眼神就像一个感到无可奈何的孩子一般。

  “昨天晚上,美第奇枢机主教居然不顾教皇陛下的安危,强行对艾方索•戴斯提实行谋杀……这样一个人,肯定不会允许戴冠仪式的举行的。就算把整个城市毁灭掉,他也要阻止这件事情!”

  “罗马方面是不敢对我们下手的。”

  哈维尔低头望着寂静的街道,平静地回答道,

  “我们手中还有另一张王牌——只要地下的那枚喷射推进式炸弹还在我们的控制中,教会军就肯定不敢轻举妄动冲进城来。因为,这颗炸弹的存在,就意味着他们所有人的死亡。”

  “……什……什么?这话什么意思?”

  “他们所有人的死亡”——难道要自杀式地引爆炸弹,和敌人的军队同归于尽吗?然而,不管是怎样大型的炸弹,顶多也就是把一座城炸平而已,难道世界上存在能够将三万大军全部都消灭掉的终极武器吗?

  但是,哈维尔的声音中,包含着无限的自信,丝毫没有吹嘘的感觉。

  “在那枚炸弹的弹头上,安装了八公斤的氰化钾,以及它的气化器——如果从理论上计算,这个量足够毒死五十万人。对于冲进城来的三万部队,这个量已经足够使用了。”

  “氰化钾……你……你说什么?”

  听到了死神那可怖的名称,亚伯不禁漏出了声。

  氰化钾——又名氰酸钾,是一种剧毒的结晶。光这种物质本身就已经具有相当大的危险性,如果将其填充到弹头中,并与酸混合,则非常容易发生化学变化,产生一种具有强挥发性的氢氰酸——一种可以使附近的人类致死的有毒气体。如果使用汽化器加速这种气体的扩散的话,那么极有可能在数分钟之内,使整个城市之内被死亡之雾所覆盖。

  “你……你说什么?为什么你要将毒气安装在喷射推进式炸弹的弹头上面呢?你到底要干什么……?”

  “干什么?当然是为了要与‘帝国’作战了!”

  哈维尔的声音里面没有愤怒的音符,但是,他那抚弄着胸前十字架的手指却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你也知道,氢氰酸气体对于吸血鬼们也是有效果的。美第奇枢机主教不是打算接下来就让十字军将那个东西打倒‘帝国’那边去吗?”

  “将毒气打到帝……帝国……那里去?”

  虽然对于旧时代的毒气以及细菌兵器,教廷也曾经进行了很多次发掘复原活动,但是却没有得到过理想的成果。因为那些东西不但十分难以控制,而且其中的大部分都对于吸血鬼们没有什么作用。甚至连沙林等类的神经毒气,他们的身体都能够成功抵御——但是,氢氰酸气体却是一个极少数的例外。

  虽然原因至今尚未清楚。但是,似乎和他们血液中含有的一种共生细菌有关系。使用这种毒气可以使这种被他们称为“巴提尔斯”的细菌消耗的氧气异常增加。这同时也是因为氢化合物是一种可以阻碍对细胞的氧气供给的有毒物质。现在已经证明,吸入了氢氰酸气体的吸血鬼,会和人类一样脆弱的死去。

  虽说这样,但是和银以及日光不太一样的是,氢氰酸对人类来说同样也是致命的毒素,如果这种物质被放到炸弹上面扩散到都市里面的话——

  “死去的不光是长生种!帝国里面也生活着很多短生种吧?如果风向计算的不好,那么岂不是这些人也要受到伤害!”

  “只要能够杀死大个儿的虫子,小个儿的虫子的生死不在考虑之内!”

  哈维尔的微笑之中包含着冷冰冰的利刃。神父的视线仍然没有转向亚伯这边,只是望着地板,他接着说道:

  “事情就是这样的,亚伯。教廷为了达到打败吸血鬼的目的,不管边境上以及帝国领地里面的同胞命运如何,他们都不会在意的。”

  “正因为这个原因,你才要背叛教廷吗,瓦茨拉夫先生!”

  正望着往日同僚的亚伯脸色也十分阴沉。他的声音中已经开始略带沙哑了,

  “正是因为得知了这件事情,你才——”

  “亚伯,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求你。”

  此时,哈维尔却冷冷地回绝了旧友送来的同情,脸色变的严肃起来。刚才那些阴沉的微笑从他的脸上消失了,瘦削的神父安静地抬起了头:

  “这件事情不是别的,正是关于亚历山卓陛下的——请你带上他,离开这座城市,而且马上就走。”

  “啊?”这一瞬间,亚伯突然变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的眼中充满了迷茫。

  让我带上亚历山卓离开这个城市?但是,对于哈维尔来说,他不是一个很重要的人质吗?

  “异端审问官丝毫不顾教皇陛下的生命安危,毫不犹豫地发动了进攻……看来美第奇主教并没有要救出弟弟的意思。也就是说,教皇陛下现在已经失去了作为人质的意义了。”

  哈维尔的眼睛望向的方向,并不是眼前的亚伯,而是昨天晚上在单人牢房中与他交谈过的少年那边。他的眼神,宛如一个提到了自己那虽然不太聪明,但是却无比可爱的学生的教师一般。

  “亚历山卓……现在已经被带到了大教堂。艾方索殿下似乎想要让自己的侄子在戴冠仪式上露面,借以显示自己的优越地位。——如果你要救陛下的话,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失去了右臂的瘦削身躯微微向左偏着,亚伯望着这位从前的同僚的眼睛:

  “我说,瓦茨拉夫先生,我看现在还来得及。”

  他那声音中充满了请求的口气,单凭现在的情况,很难分辨出哪一方是叛逆者。亚伯用他那笨拙的,但是却无比真诚的话语向自己的前同僚说道:

  “现在的话,还来的及。请您回到我们这边来吧。我一定会拼命去向卡特琳娜小姐请愿的。所以……”

  “谢谢你,亚伯。”

  微笑浮现在了往日同僚那瘦削的脸上,后来,亚伯再也没有忘记这一刻的微笑。

  “昨天晚上,你正是为了对我说这些话,所以才特意留下来的,对吧?但是,我现在已经不能够回头了。如果我现在回去的话,那么我就会抛弃那些相信我并且来这里投靠我的人们。……我已经作了决定,一定要守护着那个可怕的兵器。尽全力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情。”

  “可是,你现在的身体,还能够守护的了吗?”

  亚伯这样问着,将充满了忧虑的视线移到了哈维尔那空荡荡的右臂袖子上,

  “只要那个东西存在,教会军就不敢侵入布尔诺市内。也就是说,为了将这个东西的威胁解除,那些异端审问官们肯定还会再次攻过来的……现在的你,还能够打败他们吗?”

  “我绝对不会再重蹈昨日的覆辙了。现在,这座城堡里面仍然还有部署有四百多人的士兵守护。我们一定会将那个东西守护到底的。”

  难道他真的完全相信自己所说的话吗?还是早已经在心里面做好了某种思想准备?——那转过身去,摇着空荡荡的右袖走出了牢房的背影,再也没有回头望过一眼。

  “所以,亚伯……教皇陛下的事情,就拜托给你了。”

  Ⅶ

  “真是一段漫长而又险峻的道路啊……”

  在祭坛的边上,艾方索•戴斯提原大主教——不,是新教廷初代教皇艾方索一世——坐在白色的教皇圣桥上面,望着那些欢呼着的人们,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些反抗罗马专制,前来布尔诺参加戴冠圣典的民间诸侯、圣职人员以及军人们将大教堂挤了个水泄不通。

  从前教皇的死开始,一直到教皇选举会议这段期间遭遇到未曾预料的败北。在科隆长达五年的蛰伏以及在罗马的“沉默之声”计划的失败。然后,就是今天的这次暴动——通往圣位的道路,果然是苦难的连续。但是,现在得到回报的时刻已经快要到来了。

  (不,我还不会就此安逸下去。)

  艾方索将他心中跳跃的喜悦压制了下去。现在距离感到安逸还早的很。

  实际上,昨天晚上他稍稍感到了一点焦急。因为他未曾想到教廷的人居然潜入到了如此戒备森严的地方。如果他们不是将力量集中在暗杀艾方索或者是救出亚历山卓的上面,而是全力以赴地去处理喷射推进式炸弹的话,那么也许现在新教廷的战略已经露出了破绽。当他们失去了谈判的筹码之后,如潮水般涌进城来的教会军一定会将这小小的布尔诺变成一片灰烬。

  那都是因为那个负责城内警备工作的哈维尔的失职。就算他是前派遣执行官,但是到底不过是一介神父而已。将城里的警备大任交给了这个对此一窍不通的人,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个错误——为了不再重蹈昨天的覆辙,今天的圣佩特罗大教堂的警卫工作已经全面交给巴巴里格上校负责了。职业军人出身的巴巴里格以及他的部下昨天晚上已经彻夜对市内的各个角落进行了检查,现在仍然在执行着教堂内的警卫工作。似乎这种改变相当有效果,直到现在,那些料想仍然潜伏在市内的派遣执行官以及异端审问官们并没有显露出任何攻击的兆头。

  “只要这次仪式平安地结束,那些一直在隔岸观火的诸侯们,就肯定会将大旗倒向我这一方的……”

  艾方索一边向那些高声欢呼着的数百名诸侯和圣职者,以及在他们周围充满警惕地手持着武器的巴巴里格麾下的卫兵们,致以亲切仁慈的微笑,一边小声自语道:

  “如果那样的话,弗兰齐斯科那个混蛋也肯定不得不撤军的……唉,亚历山卓啊,我吧你带到这个城市里来,到最后也没派上用场啊!”

  被士兵们围在中间、站在艾方索身后的少年什么也没有说。他身上穿着的白色的法衣虽然和艾方索穿着的那一件十分相像,但是上面却缠着粗大的锁链。艾方索望着自己亲侄子那张如同被拖上刑场的死刑犯一般苍白的面孔,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

  的确,这个侄子作为人质没有起到任何的作用。但是在这次戴冠仪式上,他作为一束陪衬的鲜花,倒是相当有效果。这一副名为“俘虏了伪教皇的真正教皇”的图画,用来当作向罗马展示自己的胜利的材料,简直是再理想不过了。

  “——这就是我们伟大的教皇!”

  一个高昂的声音将艾方索的思绪拉回到了正在进行中的戴冠仪式。

  担任新教廷枢机主教团团长的杜布切克主教手中捧着圣冠,毕恭毕敬地向艾方索走去。圣冠上面镶着数百颗宝石,用金丝和银丝编织而成。在兄长死后这五年来——不,其实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艾方索一直坚信自己的头绝对配戴上这顶宝冠。对于制作这项宝冠时花费的巨额钱财,哈维尔似乎颇有一些不满,但是艾方索一直没有在乎这些事情,为了现实出教皇的权威,为了震慑住四方诸侯,必须花费大量的钱财才可以。那名出身于社会底层的男人,似乎不太理解这个道理。

  “哦哦,教皇陛下,请将这顶能够充分显示出您的权威的圣冠戴到您的头上。这样的话——”

  “‘您就是上帝在地上的代理人。是统治人的人。您是上帝的第一仆人,是我们尊贵的主人。’”

  参加典礼的人们都跟随着杜布切克主教一起祷告着,艾方索慢慢地在这些人的注视之中站了起来。他那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着的手指如同钩子一般弯曲着,慢慢地向前移去,最终抓住了老主教献上的宝冠。

  “……啊!”

  新教皇的嘴唇因为紧张而变的干涩,从那里面传出了沙哑的叫声。

  原来,圣冠掉在了祭坛上面,发出了轻微的声音。似乎因为太兴奋了,艾方索的手指无法用上力气。在狼狈的新教皇的眼前,这件圆锥形的宝石手工艺品骨碌骨碌地在祭坛上打了几个滚,随后落到了列席者中间——

  “……!”

  当圣冠那耀眼的辉煌变成了灼热的暴风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的时候,那些不幸的牺牲者们才意识到这宝冠居然发生了爆炸!

  “这爆炸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艾方索强忍着剧烈的耳鸣,如同野兽一般咆哮了起来。刚才在教堂内还在进行着严肃的典礼,可是现在却变成了一片充满了火药和血的混合气味,以及垂死的惨叫和混乱的咆哮的地狱。

  而且,接下来传到狼狈的新教皇的耳朵里面的声音,并不是他那些臣下的询问安好的亲切声音:

  “噗噗噗噗噗!嗯——嗯——unlucky!”

  在滚滚升起的浓烟之中,有一个圆形的物体拖着长长的笑声从天花板上面落了下来,在教皇眼前稳稳着地。随后,这个东西用极其粗俗的笑容望着满脸惊愕的新教皇:

  “或者是,lucky?因为,你可以死在如此lovely的本大爷的手上!”

  “异……异端审问官?”

  艾方索瞪大了眼睛。站在他面前的这名身材短小的修道士,肚子鼓得像一条鳟鱼一般,并且现在他那如同鲶鱼一般的脸扭曲的更加丑陋。在他的修道服的袖子上面,用刺绣绣着异端审问局的徽章“神之铁锤”——但是,这个家伙是怎样潜入如此戒备森严的教堂里的呢?

  “杀……杀掉他!”

  艾方索的声音突然变的尖厉起来。

  “巴……巴巴里格上校!给我将这个家伙射死!这个家伙是异端审问官——是上帝的敌人!”

  老上校的反应十分灵敏。看到上司举起了拳头,做出了开头的指示,部署在墙边的卫兵们一齐举起了手中的枪。

  “射击!”

  在号令声中,无数的枪声同时响了起来。一瞬之后,无数的惨叫声也随之而来。但是,这些惨叫声中,没有一声是下命令的艾方索希望听到的。

  “……什……什么?”

  艾方索的脸大大的扭曲了。

  在枪口喷出火焰的那一霎那,身上喷出鲜血、惨叫着倒在地上的,竟然是那些一起涌向出口的仪式列席者们——那些圣职者、贵族们以及一些作为新教廷顶梁柱的重臣们。

  “卫……卫兵!你们到底在瞄哪里!”

  看到那些如同猎杀野兽一般狙击着活下来的列席者们的卫兵,艾方索不由得愤怒的大叫,

  “巴……巴巴里格!你的混蛋部下们到底在干什么!马上叫他们停止开枪!我要你杀的是这个上帝的敌人!”

  中年上校点了点头,从腰间掏出了手枪。

  艾方索呆呆地望着对方将手枪对准了自己的脑门,一种恍然大悟的神情终于开始出现在了他的眼中。

  “没……没想到,巴巴里格……你这个家伙,居然背叛了我……”

  “背叛者应该是你吧,陛下?”

  巴巴里格充满揶揄的笑了笑,接着说道。

  “我始终都是一名罗马教廷忠实的军人。如果将我和这些身上散发着马粪臭味乡下贵族相提并论的话,那对我简直是一种侮辱……不过,当然了,美第奇枢机主教答应过要将我提升为少将,也是原因之一。”

  “你……你居然忘记了我过去的恩情!”艾方索似乎忘记了瞄在他脑门上的枪口,喷着唾沫大喊道。

  “你这个杀人犯!你以为师谁将你从法庭上面解救出来的!”

  “说到杀人犯,您不也是一样吗,陛下?……费力普先生,我们要如何处置这家伙呢?”

  “啊……哦……”

  异端审问官捻着他那鲶鱼一般的胡须,没过多久,他便开口说到:“这个家伙太麻烦了,杀掉算了!我们可没有时间跟这种大叔玩游戏!”

  “明白了。”巴巴里格麻利地用一只手将头上的贝雷帽带正,然后冷笑着歪了歪嘴。

  “那么,和您就要就此道别了,陛下——虽然侍奉您的时间并不长。”

  “混……混蛋!”

  自古以来,评价一位英雄的标准之一,就是在逆境中仍然不屈不挠的精神。如果光看到这一点的话,艾方索•戴斯提这个人是可以得到英雄的称号的——在对方扣动扳机之前的那一瞬间,他猛然跳到了一旁,将早已昏倒过去的侄子抱了起来,然后用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敏捷动作将亚历山卓挡在了自己的身前,随后又将手枪顶在了孩子的太阳穴上。

  “别……别动,你们这帮混蛋!”

  原大主教躲在少年那摇摇晃晃的身体的背后,大声威胁着。

  “如果你们胆敢乱动,我就打死亚历山卓!”

  但是,对于这豁出一切的威胁,站在那里的巴巴里格反而回过头去,用一种失望的眼神望着异端审问官:

  “费力普先生,我们该怎么办呢?”

  “你应该明白怎么办吧?”

  费力普动了动他那肥厚的嘴唇,又耸了耸肩膀。

  “一起解决了吧,反正过不了多久这个城市的人都得死。”

  “是啊!”

  艾方索的眼睛瞪的都要掉出来了。巴巴里格再次伸出手,小心地瞄准了他的心脏。他拿着的是大口径军用手枪,用它穿透前面的肉盾,让目标瞬间毙命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叔父和侄儿——就让你们在最后亲亲密密地死去吧!”

  在扳机被扣下的同时,两声枪响也轰然响了起来。——但是,发出痛哭的惨叫,身子向后退去的人,却正是开枪的巴巴里格本人。鲜红的血正从他的手中流出来,在开枪的瞬间落在地板的手枪现在正躺在地板上,枪口升起一缕白烟。

  “哈……哈啊!看来,你还是来了!”

  但是,费力普却没有丝毫吃惊的神情。他扭转着他那粗短的脖子,望向教堂里的一扇巨大的玫瑰窗。在窗户的旁边,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手持冒着青烟的老式左轮手枪,站在那里。矮矮胖胖的男子望着那在斜射进来的夕阳下熠熠发光的银发,不禁噘了噘嘴唇:

  “丝佛札的走狗——派遣执行官!”

  Ⅷ

  “您能不能叫那些卫兵们乖乖地放下武器,修士?”

  亚伯将仍然在冒出硝烟的枪口对准了费力普,压低了声音说道。在教堂中进行的杀戮已经快到了尾声,参加典礼的人们都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神父低头望着这惨状,他那绿色的眼睛中闪烁着痛心的光芒:

  “然后,请你们离开教皇陛下的身边——我不允许你们再这样杀戮下去了。”

  “噗噗噗噗!请不要说这么天真的话!”

  士兵们同时将枪口对准了新的闯入者,但是费力普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不要开枪,继续说道:

  “不管我杀不杀这些人,很快这个城市里面的人也都会死掉。我奉劝你还是趁早找个地方躲起来的好!派遣执行官……如果你不想成为这些人的陪葬的话,就快点滚!”

  尖利的空气摩擦声伴随着异端审问官的这段台词的结束语鸣响起来,只见矮胖子的手只是飞快地动了一下,绳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着神父的脸部飞了过去。这一连的动作是如此的精彩,现场的人都仿佛已经听见了头骨被穿裂的声音一般。

  “!”

  但是,头骨碎裂的声音实际上却没有响起,取而代之的是大理石破碎时发出的声音。必杀的飞镖深深地刻在了两眉的中间——但是击中的并不是神父,而是大理石制成的圣子像。刚刚还站在那里的神父如同幻影一般消失了。

  “噗……噗啊!那个家伙到底去了哪里?”

  神情狼狈的异端审问官突然听到了耳旁响起的扳动扳机的声音。一双如同冬天的冰湖一般寒冷的眼睛,正向下望着面部僵硬了的小个子男子。

  “这个城市里面的人都会死掉——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就是那枚喷射推进式炸弹啊!”

  费力普的脸上露出了卑微而恐怖的微笑,他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不停地望向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面的枪口,

  “就事使用那颗喷射推进式炸弹,讲这座城里面的人全部杀光……之类的!”

  “你说什么?你们不是要将它拆除,然后军队便大举攻进这座城里来的吗?”

  “拆除?攻进来?噗,我们是不会将事情做到那么麻烦的!”

  心中充满了疑惑的亚伯听到了一个他最不想听到的恐怖答案。

  “我们是不会将它拆除的。我们要让那个东西……在这条街上爆炸!”

  费力普的语气突然一转,变得凶恶起来。同时,他以与那肥胖的身体不甚相衬的流畅动作向旁边一翻身,隐藏在他手中的绳标便快速地飞了出去。在绳标飞行诡道的前方,是已经昏过去的亚历山卓以及正坐在地上、拿少年作为挡箭牌的艾方索。

  “不……不好了!”

  老式左轮手枪的枪口发出了轰然的爆炸声,同时一枚子弹以电光火石的速度飞了出去。一霎那,即将刺入少年教皇心脏的绳标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同时四散开来。但是,这时,费力普那圆圆的手却以令人吃惊的巨大力量抓住了亚伯的胳膊。

  “噗噗噗!哎,你还真是幼稚啊,派遣执行官!”

  “!”

  这一瞬间,亚伯全身的毛发都竖直起来了。

  高达三十万伏的电流袭击了他的全身神经——这电压的强度甚至是电鳗的四百倍——身高一米九的大个子如同被人狠狠地揍了一拳一般向着后方大大地飞了出去。

  “噗噗噗噗!Critical hit! Yahoo!”

  亚伯的身体倒在地上冒着白烟,整个身体都在不停地痉挛着。而那名小个子的胖子又连忙跑了过来,毫不客气地用脚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的神父一阵猛踩。

  “真是遗憾呐,派遣执行官!无论何时都不能够掉以轻心哪!……对了,刚才咱们聊到哪里了?啊啊,对了,是那枚喷射推进式炸弹的事情吧!”

  亚伯只是动了动眼球,他的嘴巴在微微震动着,似乎要说些什么。费力普一边用他的脚尖踢着神父的身体,一边得意的仰起头,说道,

  “只要可爱的本大爷还有其他人一撤退,我们就会让那个东西在城里爆炸。当毒气将这里的蛆虫全部毒死之后,外面的部队就可以慢慢地走进城来了。这就是我们的打算——从一开始就是这么计算的!”

  “这座城里面……还有很多普通市民呢……!”

  亚伯的脸被费力普用脚狠狠地踩着,但是顽强的神父仍然困难地转动着他的舌头,这样说道,

  “他……他们与这件事情……无……无关……”

  “我可向来不管那些愚民们的命运。反正我们会对公众宣称是那些异端者们制造了毒气,结果发生了泄露,使得无辜市民以及他们自己都被毒死了……哎?你的表情……你是在后悔吗?难道你是在后悔吗?”

  噗噗地嗤笑这的小个子男人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变出了一支新的飞镖,然后他特意将亚伯的脸掰到朝上的方向,好让他看见自己的动作。

  费力普的脸上浮现出了喜悦的神情:

  “那么,现在终于到了结束一切的时间了。让我好好地照顾照顾你,叫你死的惨一些吧。”

  费力普的声音就如同报纸发出的摩擦音一般。他将绳标放到与目同高的高度,做好了发射的准备——但是突然飞来的一个薄薄的东西切进了他的手背,使他不得不停止了动作,

  “哎?哎哎!”

  一柄圆形的刃深深地刺入了他的手背——那是一个上面刻有精致花纹的战轮——异端审问官的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这个东西,在极短的时间之后,鲜血从战轮的底下开始喷涌而出。随之而来的是异端审问官那凄惨的叫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手!本大爷的手啊啊啊啊啊啊啊!”

  “……哎呦,你居然还知道戴件首饰,蛮会打扮的嘛,不倒翁鳗鱼!可是说句实话,它不太配你啊!”

  一个声音快乐地嘲笑着在剧痛中挣扎着的小个子男子。一个浅黑色皮肤的大个子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祭坛的旁边,正在笑望着这里。

  几名士兵早已举起了手中的枪,瞄准了那副看似无所畏惧的笑脸,但是,在他们即将扣动扳机的时候,他们的枪却被飞来的弹丸打掉,众人同时发出了惨叫。

  “——零点三三秒延迟。”

  在大个子男子的身旁,一个小个子的身影在用毫无感情的声音低语着。在他腰部的位置,一把装甲车载用的重机关枪正在凶恶地吐出如同野兽獠牙一般的硝烟。

  “里……里昂!托雷士!”

  “哦哦,让你久等了,大笨蛋。”

  大个子的男子——里昂•迦西亚神父——傲慢地摇了摇手指,

  “说实在的,我们本来是想稍微早一点赶过来的,但是我们的衣服还没干,所以稍微耽误了一点时间。”

  “我建议你将没用的对话放到以后再说‘狮牙’。”

  一个缺乏声调变化的声音无情地将同僚的脱口秀表演打断。小个子神父一边用毫无表情的眼神瞥了大汉一眼,一边继续用机关枪威胁着那群士兵们:

  “现在的情况下,保证陛下的安全以及迅速逃离此地才是应该最优先进行的事项。”

  “这种事情不说我也明白啦!真是的,人家好不容易才能耍一回帅,可是你还要横加阻拦。”

  里昂斜眼瞪着托雷士•伊库斯神父那如同假面具一般的脸,但是他还是乖乖地听从了机器人的话。他动作粗鲁地将同僚从地板上抱了起来,然后向仍然处于昏迷状态的少年教皇那边抬了抬下巴:

  “亚伯,陛下就拜托给你了,你带着他先逃出城去吧。那枚喷射推进式炸弹由我和玩枪的想办法处理。”

  “等……等一下!”

  亚伯摇摇晃晃地从地板上站了起来,然后艰难地转动着他的舌头说道:

  “那个……瓦茨拉夫先生由我……”

  “什么?‘由你’怎么着?就你现在的身体?……但是,看你的表情,似乎我说也没有用啊!”

  虽然里昂想要将同僚的请求断然否决掉,但是他似乎也注意到了,在眼睛下面的那双眼中充满了坚决,这种坚决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于是他大大地耸了耸肩:

  “明白了。那么,你现在回城堡去,玩枪的和我……”

  “你的对手是可爱的本大爷,长毛野猪!”

  颤抖的声音似乎是东地狱里面传上来的一般。里昂顺着声音向下望去,看见好不容易才将战轮从自己手上拔出来的费力普正噘着嘴唇,满脸怒气地站在那里:

  “一次还不行,还要第二次来干扰本大爷做的事情!如此可爱的本大爷,这次可真的生气了啦!”

  “喂,托雷士,你可不要向这个家伙出手啊!这个笨蛋由我一个人来了结!”

  “狮牙”伸出手,按住了同僚刚刚举起来的枪口,然后露出了狂暴的笑容——简直不像一名神父,

  “今天我可不会像昨天那样上你的当了,我要将你做成烧烤,你这只不倒翁鳗鱼!”

  “站在原地,不要乱动!”

  哈维尔用严厉的声音对那些想要离开地下大厅的士官们说道。随后,他稍稍缓和了一下语气,继续耐心地说服着他们:

  “你们明白了吗?只要教廷的人不能够解除这颗喷射推进式炸弹,他们的军队就不会进攻。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们才将你们的注意力吸引到地上,然后来袭击防御变得薄弱的地下大厅——”

  “躲开!别挡路,哈维尔!”

  一名拥有男爵封号的将校不耐烦地大叫了起来,

  “在大教堂里面还有我的亲戚!难道你这家伙想让我眼看着亲戚全被别人杀掉吗?!”

  “我可没有这么说过。我只不过认为,我们应该避免被敌人的计策所蒙蔽,做出一些愚蠢的行为来……”

  “愚蠢的行为?你这个下等小民,居然敢说我们贵族式愚蠢的!”

  男爵满脸通红地怒吼着。

  新教廷军的士官们主要来自波希米亚周边地区,他们大多是这些地区的民间诸侯的次子或者第三子。对于他们这些子弟们来说,加入军队受人命令本已经是一件十分令人不爽的事情,更何况命令他们的人居然是一个不知从前是在哪里放羊的神父,这就让他们感到不爽了。

  “不管你这家伙说些什么,我们都要道大教堂那边去!胆小的人就尽管留在这里好了!”

  男爵这样咒骂着,带领着士官们走出了地下大厅。哈维尔无可奈何地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无力地垂下了肩膀。

  “全完了……”

  喷射推进式炸弹那令人恐怖的轮廓直直地指向神父头上那昏暗的天花板。只要保住这枚炸弹,教廷的人肯定不敢对布尔诺轻举妄动。哈维尔深深相信这一点。所以,不管其他地方发生了什么样的状况,只要能够守护住这个可怕的东西,至少不会占到下风。而且,如果扎扎实实地争取每一分每一秒,静静地等候周边地域诸侯们蜂起响应的话,早晚能够在这片地域建立起可以与罗马相抗衡的势力。一个集中了拥有真正信仰的人们的地

  方,一个神居住的地方——现在,这个梦想却在实现之前便要结束了。

  “……你们怎么不去呢?”

  突然,哈维尔的思绪又回到了现实中。

  他注意到在大厅里面除了自己,还有其他的人留下。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兵们正在望着神父这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你们在磨蹭什么呢?异端审问官就要攻到这里来了,你们还是快点逃跑吧!”

  “只……只要神父大人还留在这里,我们几个也绝不会走!”

  手里提着微型冲锋枪的少年代表他的同伴们这样说道:

  “我们大家都受到了上帝的庇佑。就算那些贵族们不在这里,我们也绝不会失败的。”

  “没错!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跟随那些贵族们的。我们只是因为这里有神父大人才决定过来的。”

  “现在,我们又怎么能抛弃神父大人,自己逃走呢?”

  少年们用浓重的农村口音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哈维尔扫视着这些少年,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到最后,自己竟然没能为这些孩子们做一点有用的事情。不,他反而将这些可爱的孩子们拖进了苦海之中。这一次,最应该受到审判的人,大概是他自己吧。

  “大家请听我说……”

  哈维尔的话突然中断了,因为一种强烈的感情正从他的胸中奔涌上来。他强忍着这种感情的冲击,默默地凝视着每一位少年的脸,然后再次张开了口:

  “我们将会失败。”

  “!”

  阴暗的大厅里面响起了吞咽唾沫的声音。

  少年们听到了这难以置信的话,全都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神父继续用简单明了的话语告诉他们道:

  “异端审问官很快就会到达这里。他们是来拆除这个炸弹的……当他们完成之后,包围这里的部队就会一举攻进城来。现在,胜负已经分明了。”

  “但……但是,神父大人!”

  少年们用充满期待的表情大喊着,他们的声音中,包含了对对方履行诺言的希望:

  “神父大人,您不是说过吗?正义的一方是不会失败的!只要我们做的事情都是正义的,神灵就会站在我们这一方。——您不是这么说过吗?难道您在撒谎吗?”

  “这……”

  单臂的神父低着头,咬着自己的嘴唇。

  “贫穷的人是幸福的。”——这是他曾经对这些人们说过的话。

  即使一个人是贫穷的,即使一个人是弱小的,但是他仍然必须去坚持自己的正义。神会一直看着他的所作所为。——这是他自己曾经亲口告诉他们的话。但是,如今却是如此一个下场。现在,他还好对这些孩子们说些什么呢?鼓励他们吗?抑或是向他们道歉吗?不,现在他只能对他们说一句话,

  “——那些都是谎话。”

  “?”

  听到哈维尔毫无感情地说出这样一句话,少年们的身体再一次被冻结了。但是,哈维尔没有在乎他们的反应,继续说了下去:

  “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什么神存在。我们即将失败。我们即将被打败,然后被教会军抓回去,或者被他们杀掉……如果想要活下去的话,你们就趁现在赶快走吧!”

  少年们陷入了完全的沉默。神父伸出手去,抓住了其中一名少年那如同结冰一般僵硬的手,将一枚小小的金属片放在了那里:

  “这是仓库的钥匙……你们赶快去那里拿一些食品或者用品,然后逃出城去吧。有了这些东西,你们暂时可以维持生活,然后尽早找到一个好地方,将生活安定下来。”

  “你这个……骗人的家伙!”

  热呼呼的液体随着咒骂声向神父的脸飞来。

  “你……你居然敢骗我们,你这个假神父!居然敢利用我们为你做事!”

  “……”

  哈维尔什么也没有说。少年们吐在他脸上的唾沫从两颊慢慢滴了下来,他也没有伸出手去擦试。丝毫没有感情表露的双瞳只是静静地接受着少年们怒火中烧的视线。少年们愤怒地盯着沉默地站在那里的神父,但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其中那名手持微型冲锋枪的少年便开口说道:

  “大家走吧……我们不能死在这种地方!”

  说罢,他转身向出口走去。其他人也纷纷咒骂着快步跟了上去。哈维尔一边望着迅速离去的人群,一边叹了一口气:

  “这样就好了……”

  这声音小的难以听清。

  这样一来,这些少年或者逃出城去,或者丢掉武器,举手投降,只有这两种选择。但是,他们——以及从他们那里探得口风的市民们——要安全逃出这座城市,至少需要数小时的时间。如果教会军的攻势在这数小时之内突然开始的话,那么一切都全完了。不管怎么样,一定要为他们争取到充足的时间。

  (但是,我能做到吗?现在的我能为他们争取到时间吗?)

  刚刚在大教堂那边开始了一场骚乱,也就是说,异端审问官们应该已经开始行动了。现在,哈维尔已经失去了右臂,他已经不能够使用必杀技隐性迷彩了。这样的状态,他又能够争取多长的时间呢?

  然而,就此放弃是不可以的。如今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完全是他造成的,因此只是他所能做的唯一的补偿——

  “——于是,主命吾等曰:吾民,汝等当即刻出征,讨伐异教之众……”

  寂静的声音如同深夜中的森林一般,幽玄地在大厅中回响。

  一个纤细的女性身影不知何时起出现在了大厅的门口。她身上穿着银色的紧身装甲,一柄由两片新月形的刀刃组成的奇异兵器,正在她的手中发出闪闪寒光,显得恐怖而又美丽。

  站在每口的修道女——异端审问官保拉——翻转玩弄着手中的暗器,同时在嘴里诵念着一段圣经中的文字:

  “杀掉男人,杀掉女人,杀掉孩子,杀掉婴儿。不论是牛、羊、骆驼还是驴子,统统杀掉!杀掉!杀掉!”

  哈维尔脸上的表情统统消失了。他轻微地倾斜了一下身体,并将仅有的左臂以身体为轴转向前方——两个人都没有说一句话。

  神父猛然从地板上跃了起来,这一瞬间,修女的身体早已高高地飞在了空中。手刀产生的冲击波飞快地打着回旋,擦过修女的脚底,将石壁打出了一个深深的坑。

  “……!”

  但是,与此同时,哈维尔却不得不迅速退后他那瘦削的身躯,以躲避呼啸而来的一记飞腿。藏在异端审问官的长靴里的利刃擦过了他的脸颊。如果迟疑半秒的话,恐怕他的头颅已经被锋利的刀刃一分为二了。另一方面,修女稳稳地降落在地面上,她的身体如同陀螺一般在快速旋转着。如同鞭子一般柔软的右臂突然祭出一记鸳鸯钺,哈维尔连忙用他那灵活的步法躲开了这一波攻击。但是,保拉身体仍然在快速地旋转着。她一边如同风车一般打转,一边将反手握在左手的鸳鸯钺向敌人的胸前刺了过去,神父举起左臂招架,左边的袖子发出异样的撕裂声,神父一瞬间被逼到了墙壁的边缘。

  这疾快的速度。这锐利的锋芒,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哈维尔的法衣已经被切得破破烂烂,皮下循环剂从各处喷涌而出。即使以他最佳的状况迎战对手,恐怕胜败也早已分明。“死之淑女”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但是!”

  面对如毒蛇一般连续出击的鸳鸯钺,哈维尔没有躲避的迹象。他反而大步跨上前去,毫不畏惧地逼近了敌手。同时,他举起手刀,冲着在他头上旋转着的兵器用力地劈了过去。

  “……”

  尖利的声音在大厅中回响,这一瞬间,“死之淑女”的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同时,鸳鸯钺的刀刃猛烈崩裂开来。“知信者”的锋利手刀像一条出洞的蛇一般,继续冲着修女的喉咙劈去。手上已经没有了暗器的保拉大概不能抵挡住这一击吧——

  “什么?”

  但是,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的,却是神父哈维尔。原来,修女扔掉了已经破碎掉了的暗器,居然赤手空拳地接住了他那连钢板也能贯穿的手刀!

  “昨天,你称呼我为‘天才的暗器使用者’,但是,这句话仅仅有一半是正确的,一半却是错误的。”

  哈维尔使尽全力想要挣脱开对方,“死之淑女”却用单手便控制住了他,冷冷地说道:

  “我之所以使用暗器,是为了让那些应该受到惩罚的人心中感到恐怖……为了让那些异端者们在临死之前体会到恐怖的滋味,为了让他们明白自己所犯的罪过之重。我只是为了达到这些目的才使用暗器。实际上——”

  随着一阵异样的声音的响起,哈维尔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原来,他那只被对方的纤纤玉手攥住的拳头,竟然被生生地捏扁了。

  “我最擅长的技巧,其实应当是空手搏斗。”

  皮下循环剂如同喷泉一般涌出,又像阵雨一般落在地板上。被不可思议的怪力将拳头捏碎的神父弓起了腰,向后退去。这时,异端审问官压低了姿势,将哈维尔的身体拉了回来。

  “——神罚。”

  保拉这样低语着,将两只手掌推向了哈维尔的胸口。只见两只小小的手掌旋转了一下,但是却产生了巨大的斥力,给神父的身体造成了巨大的打击。

  发劲——这是一种战斗用体术,可将全身的肌肉运动所产生出来的力量集中到身体上的任意一点。哈维尔的身体飞行了有足足十米左右的距离,一直飞到了大厅的角落,狠狠地撞在了墙壁上。他身上的法衣如同遭到了坦克炮击一般碎裂开来。他的皮肤被撞裂了,样子惨不忍睹,从伤口里面暴露出的形状记忆塑料如同死蛇的尸体一般垂在那里,看来也已经被强烈的冲击所撕裂了。

  “……瓦茨拉夫•哈维尔处理完毕。接下来只剩下喷射推进式炸弹的工作了。”

  保拉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在那里冒着白眼、动弹不得的神父,而是迈开脚步,向大厅的中央走了过去。她用十分熟练的动作将手指放在控制台上的机器上面,过了一会儿,一直处于关闭状态的指示灯一盏又一盏地亮了起来。

  “求……求求你了,修女……”

  在修女的背后,倒在地上的哈维尔拼命地张开了嘴。

  他的主要输出系统已经完全被破坏掉,现在正在依靠生命维持回路保持着自己的生命。这样的话,即使他张口说话也等于在消耗自己的生命,可是,神父却仍然要拼命地说下去:“敌对的人必然成为背信者……”

  修女的脸上一片平静,既看不出罪恶感,也看不出悔恨和残虐——也就是说,在人杀死自己的同类时泛于内心的各种感情,都不会在她的心中出现。现在,保拉的表情正如一名正在黑板上解开数学公式的学生一般平静。但是她所宣告的,却是数万人的死亡:

  “妨碍我们正常运用规则的,都是垃圾。垃圾就要迅速地清除才可以。”

  “什……什么?垃圾……?”

  濒死的神父在血的泥泞中扬起那歪曲的脸来,似乎心中有无限的感慨,

  “你……你把我们这些人叫做垃圾?把主……把信仰仅仅当做规则?”

  “你说的没错。所谓的神,就是一种秩序,一种法律,也就是这个现实的世界本身。因为主不但全知,而且全能。这个世界作为全知全能的主的作品,需要正确的运营。”

  “秩序……法律……”

  那么,神到底是什么?

  如果默许着强者吞噬弱者的人是神的话,那么正义又在哪里?难道,在她的眼里,所谓信仰不过是眼睁睁地看着理想败倒在现实之前,却无动于衷吗?

  (是的……她说的是对的。)

  现在发生在眼前的一切,不都证实了她所说的话吗?

  那些真诚地信任着主的人们,现在却遭到了残忍的迫害,眼看就要走上绝路。如果哈维尔曾经深信着的主真的存在的话,那他又为什么不去创造奇迹呢?为什么那些虽弱小却毫无过错的人们要遭到杀戮,而主却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呢?

  答案只有一个——神是不存在的。

  “主啊,主啊!为什么,你要将我们抛弃……”

  神父那大张着的眼睛中充满了血泪。

  也许,这不过是发生了倒流的皮下循环剂而已。因为他的泪腺已经能在很久以前就被手术移除了。但是,有一件事情是可以肯定的——此时的哈维尔在哭泣。

  看来,这个世界上真的不存在上帝。理想、正义、在这个世界上都没有任何意义。——这世界上只有现实的力量存在。没有力量的人,只能悲惨地任人踩踏,即使有正义,也会遭到否定。这就是这个世界上的公理。

  “时间设定完毕——接下来,只要破坏了这个控制台,任何人也无法阻止炸弹的自爆了。”

  异端审问官冷冷地说道。听到了如是告知的神父,心底渗出了无限的绝望。他面无表情地望着修女高高举起了手刀,准备彻底破坏控制台。

  现在,一切都行将结束了。

  手刀宣告着数万条生命以及神父所坚信着的上帝对死亡,安静地向控制台劈了下去——

  “您没有事吧,瓦茨拉夫先生!”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影出现在了修女的头顶上方。身上长长的法衣随风飘舞,人影沿着斜斜射入的夕阳,轻盈地落在了地板上。

  Ⅸ

  “请您离开那里,保拉修女。”

  刚刚落地的亚伯用强硬的的语气大声说道。黑洞洞的枪口早已经瞄准了“死之淑女”的身体。

  “这枚喷射推进式炸弹由我们AX负责回收!你不能将它引爆!”

  “……你以为干扰了异端审问局的工作,就可以什么责任都不用负了吗,派遣执行官?”

  修女用她那细长的眼睛望着新来的闯入者,用寂静的声音这样说道。但是,这柔弱的声音中却明显包藏着有毒的刀刃:

  “这是教义部进行的正式行动。不光是你妨碍了我,就连丝拂札枢机主教那里也给我们制造了一些麻烦。你们难道是有意这样行动的吗?”

  “举着正义的大旗,暗地里却干坏事的人,应该是你们的上司才对吧。”

  亚伯一边迅速地回敬着对方,同时在不断地偷望着躺在那里的往日同僚——哈维尔受到的伤害似乎比想像的要更重。如果不快点处理的话,会危及到生命。

  “这个喷射推进式炸弹 ,安装了教会法里禁止使用在兵器上的氢化物。如果被其他的枢机主教或民间诸侯知道了的话,将会酿成一场不可想象的天大的丑闻——也许梅帝奇枢机主教会因此逼上绝境吧。”

  “原来如此,连这个都被您知道了。”

  保拉的口气突然缓和了下来。她将刚才一直警惕地举起的手放了下来,脸上的表情也变的平静起来:

  “那么,您希望得到什么呢,派遣执行官?您想要解救这名背教者吗?”

  “我要拯救包括他在内的城里所有人的性命。”

  亚伯一边慢慢地挪向哈维尔身边,一边这样回答道,

  “请通知军方,让他们接受布尔诺的投降,而不要伤害他们。你可不要说你做不到。以梅帝奇枢机主教的权限,他完全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十分遗憾,这是不可能的,亚伯神父。”

  声音突然从一个方向传了过来,神父连忙转过头去,但手刀已经带着风声从那个方向劈过来了。如果不是亚伯抬起了右臂——虽然这动作多半是出于偶然——他的颈动脉恐怕早已被切断了。老式左轮手枪代替自己的主人遭受了这重重的一击。枪身被干脆地切断,露出了锐利的断面。

  我们要歼灭城里的所有人,一个也不剩……这就是我们的方针。现在已经完全没有避免伤亡的可能性了,不是吗?

  修女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有些许温柔。但是,必杀的手刀却以机械一般的精确度追随着刚刚逃过一劫的对手:

  “另外,奈特罗德神父,既然您已经知道了氢氰酸气体的存在,那么就不能让您活着回到罗马。”

  “唔!”

  在逐渐逼近的死亡面前,亚伯的瞳孔变成了红色。紧接着,那串被诅咒的文字从暴露着獠牙的嘴唇中流了出来。

  “超微机械,吸血鬼猎人02,40%状态限定启——”

  “太晚了。”

  但是,这段咒文却没能被完整念出——保拉的身体如同蒸发掉了一般,骤然消失在空气中,随后,一记重重的回旋踢飞向了神父。在这连熊都能一击毙命的重击下,高大的身躯被打的飞了起来。

  “呜……哇——!”

  “……AX派遣执行官亚伯•奈特罗德,代号吸血鬼猎人。”

  神父痛苦地将一口鲜血吐在了石地板上,但是,保拉却仍然在冰冷地向下望着他:

  “身高一百九十三厘米,体重六十五公斤,年龄不明。出身不明。战斗能力评价B——但是,在进入人称吸血鬼猎人的战斗状态时,战斗力评价变为 A++。”

  纤细的手指抓住了银发,一股与那端庄的外表甚不相称的巨大怪力将神父的身体轻而易举地举了起来。

  “对于你们这些派遣执行官,我们的手中都已经收集了完整的资料。当然,你们的弱点也被我们研究过了……奈特罗德神父,你只要不变成吸血鬼猎人,就不过是一名微不足道的小卒。”

  “不……不要!”

  仍躺倒在地面上的哈维尔发出了微弱的声音。但是,手刀仍然无情地砍向了亚伯的脸。哈维尔用悲痛的声音叫道:

  “现在胜负已定!修女,制造无谓的流血行为是违背了神的意志的!”

  “这并非无谓。我不能让这个得知了氢氰酸气体的事情的男人活着回到罗马。并且——”

  神父的脸上满是鲜血,但是在望这他的修女的脸上却是丝毫没有一点伤害。此时的保拉修女,如同一名审判的天使一般,用清澄的声音对罪人说道:

  “如果提到神的意志的话,那就更应该将你和这名男子杀掉了。所谓的神,就是现世的秩序,是现世本身。只有毫不留情地将反叛现世的家伙们消灭掉,才能算是听从主之教义行事。……你就认了吧,哈维尔神父。”

  “死之淑女”那温柔的低语在既无力又无语的神父耳边继续响起 :

  “所谓的神,不是别的东西,正是强大的力量,是这个世界上的现实。而你们,不但违抗这股力量,而且还拒绝承认神圣的现实,只是固执地追求自己的理想。所以,你们正是罪恶的化身,是不可饶恕的存在。——请你承认这个事实……”

  “……不……不是的!”

  正在修女宣告真理信条之时,一个微弱而含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发言:

  “你说的不对,保拉修女……你所说的不过是失败者的辩解之词罢了。”

  “失败者?”

  保拉的一条眉毛扬了起来。刚刚说出了这句一针见血的话的银发神父,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虽然他的性命现在掌握在修女手中,但那沾满了污血的嘴唇却仍然在拼命地动着。

  保拉温柔地向他问道:

  “亚伯神父,你管我叫失败者吗?你管我这名神的使徒叫做失败者吗?”

  “是的……修女,你是一名悲惨的失败者。”

  虽然亚伯的脸因为剧痛而扭曲着,但是他的眼睛却犹如冬天的湖水一般清澈见底。亚伯很艰难,但同时也很坚定地将自己的话继续着:

  “我曾经也是像你一样,所以我明白这一点。轻易地便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对自己爱着的人所追求的理想不屑一顾。不……甚至是憎恶……但是,现在想来,那时的我是一名失败者。不敢与现实作战,只是躲起来嘲笑一切。那时的我是一名悲惨的失败者。是的,就和现在的你一样。”

  神父的视线射向的地方,似乎不是这时的这里,而是另一个时间中的另一个地点。在这视线中同时还充满了深深地悔恨与悲痛。但是,他的声音里面同时还包含着某些令他感到温暖和怀念的记忆:

  “人应该面对现实,应该知道自己的力量并不强大,这是很重要的事情——但是,绝对不能向现实屈服!保拉修女,你的哲学就是失败者的哲学,是放弃了战斗的失败者的辩解之词!”

  “感谢你这一大段自作聪明的演讲,亚伯神父……但是,你清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呢?”

  修女用冰一般的视线扫了这名批判者一眼,浅浅地笑了。看似沉稳,但其中却蕴涵了无尽愤怒的手刀被慢慢地举了起来:

  “好了,如果在我切下了你的脖子,然后再将这座城里的人全部消灭之后,你还能够叫我失败者的话,我就会乖乖地认可你和哈维尔神父所说的话——消失吧,派遣执行官!”

  无情地嘲笑着神父的修女挥下了手刀——其威力可以将神父的头部变成一团血块——但是,手刀却最终没能击中亚伯。

  “……这个笨蛋!”

  异端审问官的声音显得有点狼狈。原来,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她背后袭来,她无法自由活动。亚伯的身体被扔在了地上,被一条胳膊死死抱住的保拉回头望向背后的人。

  “你的身体怎么还能动?”

  “亚伯,我刚才否定了我的神……但是,看来神还是存在的。”

  哈维尔用手紧紧地夹着异端审问官的身体,露出了安静地微笑。由于他将用于维持生命的备用回路转用于现在的动作,所以他现在的脸色已经开始变的如同死人一般。但是,迎接着死亡的神父,表情却仍然是那么地沉稳:

  “神的确是存在着的。但是,他并不是现实, 也不是理想——它是将理想与现实这两个世界连接起来的人的意志!”

  “瓦茨拉夫先生!”

  亚伯大声叫道。但是此时,袭来的手刀已经将哈维尔的身体刺穿了,他的脊髓遭到了粉碎性的伤害,闭锁循环系统发生了破裂,逆流的皮下循环剂喷涌了出来——这伤害是致命的。

  “亚伯……”

  但是,濒死的派遣执行官仍然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对同僚轻声说道:“以后……那些市民们……就拜托你了。”

  “——你这个老不死的!”

  就在哈维尔合上双眼的那一刻,保拉的手刀终于从身体机能已经全部停止的神父身体内拔了出来。她转动了一下终于获得了自由的身体,随后面向了剩下的唯一敌人:

  “你们耽误了我不少时间,那么,接下来就是你亚伯神父的——”

  淑女用胜利者的口吻宣布着,但是,映入她的眼中的并不是一个濒死的神父。微型机械,吸血鬼猎人02,40%状态限定启动——准许!一个凶猛的影子发出了暗夜般的咆哮声,慢慢地站了起来。

  Ⅹ

  (瓦茨拉夫……)

  哈维尔感觉自己好像听到有人在呼唤着自己的名字,于是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的视线非常模糊,看不清东西。

  “您醒了吗,瓦茨拉夫先生?”

  亚伯用似哭似笑的表情询问着。哈维尔冲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现在,他的声带已经失去了大部分机能,但是,他仍然使出全部体力,艰难地转动着舌头:

  “异端……审问官……呢?”

  “刚才已经被击退了——现在,里昂神父和托雷士神父正在向市民宣传,为他们的无条件投降做准备。似乎我们已经避免了教会军的大举进攻。你知道吗?这都是您的功劳啊!”

  “这……唔……!”

  但是,自己一方却仍然是失败者——刚刚要露出苦笑的哈维尔,突然发觉到,自己的头并没有在地板上,而是被放在了某种柔软的东西上面。看来,刚才一直都有人从背后扶着他。而这个扶着他的人,现在正在望这哈维尔的脸,用十分柔弱的声音对他说道:

  “你……你……你没事吧,瓦茨拉夫?”

  “啊啊,教皇陛下……您没有什么事吧?”

  哈维尔仰头望着教皇那张白皙的脸,终于露出了苦笑。

  “正如您所见到,我们失败了,让您受到了一场荒唐的惊吓,实在是非常抱歉。”

  “对……对……对不起,瓦茨拉夫……”

  滚烫的眼泪落在了神父那已经失去了血色的脸上——哈维尔终于发觉到少年原来一直都在哭泣。

  “如果我……我是一个更加称……称职的教皇的话……就……就不会发生这……这种……”

  “没关系的……教皇陛下……真的没关系的。”

  哈维尔努力的安慰着已泣不成声的少年,用他那嘶哑的嗓音接着说道:

  “ 正是由于您,我……才能和我曾经失去过的神再次相逢。我现在很满足。”

  “神……神?那……那么,瓦茨拉夫,你见到了主……主吗?”

  “是的。我失去了很长时间的神 ——我的主……其实也没有什么,我的神,一直都在我的身体中存在着。”

  哈维尔拼命地支持着自己,但是,他可以明显的感觉到,在他说这短短的几句话的过程中,生命之火在他的身体里面已经逐渐消弱了。现在,甚至连少年的表情都在他眼前渐渐消逝了。

  还有很多话想对他说。然而,现在,自己的身体里面已经没有足够做这些事情的时间和精力了。

  但是,哈维尔没有感到焦急。他想告诉教皇的事情已经全部都说了。这些种子会不会开花结果,全靠本人的努力。即使自己感到焦急也没有什么用了。

  “陛下,的确,现在的您没有什么力量。您不能成为我们的救世主……但是,这无力并不是您的罪过。”

  哈维尔摸索着将他那满是鲜血的手臂抬了起来,触碰到了少的手——虽然骨瘦嶙峋,但却是一只温暖的手。这只手不知何时能够……

  “您心里是有大志的……只要有志向,您的无力就不能被称为无力。只要您为自己的无力感到担心,那么总有一天,您心中的神就会将它的力量传授给您。我期待着那一天的到——”

  “瓦……瓦茨拉夫?”

  哈维尔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亚历山卓慌忙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神父的体温在急速的下降,虽然亚历山卓不断地摇晃着神父的身体,但是那落下去的眼幕却再也没有抬起来过。

  “主啊,请您引导这个灵魂吧。从来没有人像他一般深爱着您……阿门。”

  在已经变得冰冷了的瓦茨拉夫的身边,亚伯带着即将哭泣的表情,抬头向上望去。天空中民充满了血色的光辉……

  两个小时之后,布尔诺市向教廷波希米亚联军无条件投降,第二次波希米亚战役便就此拉下了帷幕。

  根据官方的报道,这次战役中没有出现一名战死者。

  丝佛札城——位于米兰市中部,是历代米兰大公们居住的地方——的早晨,最近开始的很早。

  其实,这也是因为平时总是居住在罗马的城主居然罕见地回到了她的领地。这天早上,当修女凯特的全息图象出现在城主的办公室中的时候,她那每天早起的主人已经坐在了办公桌后面。

  “早上好,卡特琳娜大人。今天您的身体怎么样?……哎呀,教授?”

  在全息图象中显示的凯特惊讶地眨着眼睛。

  其实,虽然卡特琳娜因为对部下管理不善,接受了返回领地闭门思过的惩罚,但是一大早有客人来访也并不是什么值得惊奇的事情。令凯特感到惊讶的是,坐在来客用沙发里面的,居然是教授——代替闭门思过的主人在罗马暂行国务院的事务的华兹华斯博士!

  “教授,您这么早来这里,到底有什么事情?难道在罗马那边出了什么事?”

  “……昨天晚上,布尔诺被攻陷了。”

  教授嘴里叼着没有点火的烟斗,用一如既往的沉稳声音如是说道。但是,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张脸上居然有些许灰暗的神色。他继续用独白一般的语气小声低语道:

  “教会军安全地进入了城中,瓦茨拉夫……死了。”

  “瓦……瓦茨拉夫先生他……?”

  凯特的声调一下提高了,同时她的全息图象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这种结局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预想到的。在布拉格绑架教皇,随后又在布尔诺的暴动中扮演重要角色。这样的一个人是不可能再次平安返回罗马——再次返回AX中来的。

  但是,这条消息的冲击是不会因为这些事实而被缓和的。哈维尔对在坐的三人来说,是十年来的好朋友——是从AX还不存在的时代便开始的至交。凯特不自觉地用嘴咬着手指,同时望了望一直都没有发过一言的卡特琳娜。她觉得主人受到的打击应该比自己更大,于是拼命考虑着该对她说些什么:

  “那……那个……卡特琳娜大人……那个……”

  “——那么,教授,异端审问局那边有什么活动?”

  修女的关心完全变成了泡影。

  卡特琳娜昂然地抬起了头,用她那甜美同时又如钢丝般强韧的声音询问着。在单眼镜后面发出严肃光芒的眼睛,似乎比平常还要冷峻。那丝毫没有动摇的明晰声音再次向部下发问道:

  “对于哈维尔神父——不,叛逆者瓦茨拉夫•哈维尔和我们之间的关系,梅帝奇枢机主教到底掌握了多少信息?足不足够对我提起诉讼?”

  “瓦茨拉夫作为派遣执行官的身份,以及他此前完成的所有任务已经全部都从记录中删除了。”

  回答着上司的问话的教授的语气也和枢机主教一样毫无感情。那张扑克牌一般的脸以典型的阿尔比恩贵族的表情附加说明着:

  “但是,他作为国务院职员的身份却难以改动……所以,殿下的监督不力是肯定要被追究的。即使不受到异端审问,恐怕在枢机主教会议上受到审查是不可避免的了。”

  “那就没有办法了。在布拉格也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不过,这样说来,在布尔诺将氢氰酸气体直接交还给了那一边,就显得有点可惜了啊!如果我们掌握了那个东西的话,就可以和哥哥讨价还价了,可是……”

  “是的。但是,在亚西西那边应该还保存有气体的制造记录,如果我们想办法将那个东西搞到手的话……”

  铁之女的理性,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感情的存在。然而,在旁边静听两人讲话的凯特心中却不禁泛起了感情的波浪:哈维尔都已经死了,如今已经不在人世上了,但是,这些人难道感觉不到一点点悲伤吗?为什么他们的表情还能和平常一样平静,一样无动于衷?诚然,今后,卡特琳娜与AX的处境将会十分危险,但是,他们难道就因此忘记了追悼死者了吗?

  “……那个,哈维尔先生的遗体如何安置了呢?”

  面对着入神地讨论着今后的对策的两人,凯特很有节制地打断了他们的回话,对她来说,这已经是最大限度的抗议了。不管哈维尔如何背叛了他们,遭到这样的对待也未免太过可悲了。至少自己也要为他说几句话。凯特这样想着,将两个人决口不提的话题摆上了桌面:

  “哈维尔先生没有什么亲人,如果我们不将他的遗体收回安葬的话……卡特琳娜大人,葬礼要不要在罗马举行?或者还是在米兰这里?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去打理具体事项……”

  “——关于知信者遗体的问题,我们决不会采取任何行动。就算是有人请求我们回收尸体,你也要回绝他们。”

  对于凯特那充满感情的提议,卡特琳娜的回答到是干脆利落,同时充满了干燥寒冷的气息。单眼镜后面的眼睛之中没有任何的感情,雪白的脸庞如同瓷器一般坚硬。

  “瓦茨拉夫•哈维尔神父的确曾经是我的部下。但是,他现在只不过是一名叛逆者而已。不管教义部对于布尔诺战役的死者有怎样的见解,他的遗体绝对不能被我们的手所埋葬……请告诉那边,将他与其他的死亡者一并处理掉。”

  “请……请您等一下,卡特琳娜大人!”

  凯特的音调突然再次提高,似乎办公桌都在随之震动一般。全息图象闪烁着对她的上司继续说到:

  “瓦茨拉夫先生不是我们的亲人吗?不是如同我们的家人一般亲切的人吗?可是,我们这些人居然连一点悼念都不能表示出来,这不是太可悲了吗?”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凯特。”

  修女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怒色。用冷静的话语压住了他的怒火的,并不是默默地站在座位上的丽人,而是华兹华斯博士。他一边望着枢机主教沉默地走向窗边,一边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一次,梅帝奇枢机主教和异端审问局打算将这次叛乱的责任推到丝佛札枢机主教的头上来,在这种非常时期,我们不能够再在他和AX的关系上面再添一笔,加深别人的印象了……埋葬瓦希拉夫的事情,请你还是死心吧。”

  “可……可是……”

  在教授的回答面前,凯特那温顺的脸此刻变得僵硬了。随后,他的视线转向了主人,似乎摇寻求一些帮助——然而,卡特琳娜连瞥都没有瞥修女这边一眼。她一边坐回办公桌的后面,一边用简短的语言对教授下达着命令。

  “华兹华斯博士,您现在马上返回罗马。一定要注意监视法王宫。特别是对于梅帝奇枢机主教以及异端审问局的任何动向,一定要及时报告!”

  “遵命”教授优雅地鞠了个躬,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随后迈着四方步向着房间门口走了过去。突然,他转过头来,对默默站在那里脸上写满不满神情的修女说道:

  “啊啊,对了,凯特。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为了买张火车票?我要特等车厢,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是单人包间。现在如果赶往车站的话,应该可以赶上下一趟特快列车吧。”

  “……明白了。”

  凯特用冰冷的声音和僵硬的面孔向教授点了点头,随后她的全息图象消失在办公室里。

  她在离开之际,对上司居然连一声招呼都没有打。其实这是因为她明白现在的自己如果再开口的话,不知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但是,当她气呼呼地切断了与办公室相连的摄像连接的时候,突然想到还有另外一件事情需要上面裁决,但是刚才她却忘记说了。

  (对了现在必须要将修格的病况向她报告吧。)

  凯特想起了从罗马的医院提交来的治疗报告,突然陷入了迷茫。现在,她实在是不太愿意对自己的上司说话。那么,只将文件报告提交上去就好了吧——然而,她还是冷静下来了,将手指防回了麦克风开关的按钮上面。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份关于派遣执行官的报告,必须要进行直接口头的叙述才行——但是,她没有选择全息图象,这其中当然有全息图象过于麻烦的理由,可是,更重要的理由是,她现在不想让上司再看到自己的脸了。

  教授似乎早已离去,在显示屏中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了那个坐在办工作对面的纤细身影。

  ——殿下,实在非常抱歉,我刚才忘记了一件事情——

  没有生成全息图象的凯特正准备将自己的声音这样传递到对方,可这时,她却把刚刚吐到喉咙的话语又咽了下去。

  铁之女独自坐在桌子的对面,姿势和刚才一模一样。

  她那冰冷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桌面,一眨也不眨,似乎在思考着接下来与异母兄长之间即将发生的暗斗。那坚硬而冰冷的表情,与她的外号格外一致。

  但是,她的脸颊却微微地颤抖了一下,随即,一颗透明的液体沿着那里滴了下来——

  “瓦茨拉夫……!”

  微微的呜咽声,并不是凯特发出来的。

  同一天早上,当迪特里希来到了他那位于塔的三四层之间的七层书房的时候,发现有一名客人早已经等候在那里了。在永远有月光射入的窗户旁边,魔术师正在翻阅着今天的早报。

  “早安,伊萨克。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报道呢?”

  “世界就是这样,永远是胜利书写败者的历史,活下来的人书写死者的历史——布尔诺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黑发及腰的男子瞥了一眼同僚那美丽的笑容,再次将目光落到早报上面。塔的手上戴着一副精细的手套,一根如同针一般细的香烟正在手指之间袅袅地冒着烟:

  “教廷军大获全胜。艾方索•岱斯提行踪不明。教会军顺利进入了市内,无人员伤亡。”

  “无人员伤亡?哎呀,真是没有意思。根据你的估算,不是得死三万人左右吗?”

  对于这天真的发言,长发男子露出了苦笑,将报纸叠了起来。他抬起了头,用那双单眼皮的眼睛望着上方,脸上露出了少见的快乐笑容:

  “那么到现在为止,沉默之声计划的后续工作算是完全结束了。虽然结局于我们的预想稍有不同,但是,仍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可以接受的范围?你说话怎么变得这么乐观了呢,伊萨克?在其他8=3的成员中,有人可要拿这件事情大做文章呢!

  迪特里希从脸上无物的仕女手里接过了咖啡,一边小口喝着,一边皱了皱眉头。当然,他的表情中还含有一丝笑容

  ,就如同看到了老鼠的猫一般:

  “比如说冰之魔女。她在会议上面就说了,我们居然眼睁睁地看着新教廷毁灭,这正是你伊萨克的办事不力!”

  “她的意见并没有什么错。新教廷的毁灭的确是我的责任。”

  男子将细烟卷在烟灰缸上磕了磕,然后望了望摆在他面前的那杯咖啡。面对着乌黑的水面上映照出来的自己,他低声自语道:

  “但是,如果谴责说这是我办事不力,那可就有点不对了。这是一种投资——没错,为了下一次胜利,我们需要先行投资。不管做什么生意,如果不注意投资的话,肯定不会赚到钱。虽然她似乎不能够理解这一点……”

  “喂,伊萨克。”

  青年微笑着望着似乎心里面非常快乐的同僚,接着说道,

  “接下来,你要做些什么事情呢?让我来猜一猜吧。”

  魔术师非常斯文地将细烟卷在烟灰缸上磕了磕,然后扬起了一片眉毛:

  “你已经知道了吗?我接下来将要做什么事情?”

  对方充满了自信地点了点头:

  “我当然知道了——你肯定会做出特别过分的事情来,对不对?”

  这极为简单的解答让魔术师那薄薄的嘴唇不禁绽放开来。他将下巴搭在交叉的两手上,那永远也不会发光的眼睛如同饱食的恶魔一般细细地眯了起来:

  “你说的没错——接下来,我会做出特别过分的事情来的!”

  无面者(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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