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act.3

  「哥,我洗完澡了!」

  当巧扬声说这句话的时候,此时司正在客厅里重新检视收支表。

  他叫住了在厨房喝过麦茶、正准备上二楼的巧。

  「旗子剧团团长春川巧先生,我有个重大消息要通知你。」

  巧一脸错愕地回过头来,司朝着他竖起食指。

  「奇幻。」

  接着又竖起中指。

  「科幻。」

  再竖起无名指。

  「时代剧。」

  竖起三根手指之后,司宣布道:

  「旗子剧团的剧本暂时禁止加入这三种元素。」

  「咦?为什么?」

  司没回答,只是把一张收支表递给巧。那是两年前的公演收支表。

  那场公演演的是科幻故事,内容是现实世界中的玩家闯进了架空的奇幻RPG世界。

  「看了这个,就该知道理由了吧!」

  「咦?可是这次公演的风评很好,入场观众人数也是历代公演中数一数二,很成功啊!」

  「——你坐下,给我正座。」

  司用下巴指了指自己的正对面,巧胆战心惊地靠过来坐下。司瞥了他一眼,他连忙并拢膝盖坐好。

  「就算有一百万人起立鼓掌,只要亏钱,就不能叫成功!这是社会的常识,你给我好好刻在脑子里!」

  巧像只小乌龟似地缩了缩头,司又继续骂道:

  「这个舞台美术费和服装费是怎么回事!两个加起来都快花了一百万!你带亏损最多的公演,还敢说很成功,笑死人了!消息我把你吊起来!」

  由于故事是奇幻世界与现实世界交错,那场公演的服装有战士的铠甲,也有贵妇的洋装,件件精雕细琢,以求表现出真实的质感;而舞台机关也精心设计,以求能够迅速地在游戏世界和现实世界间切换。

  身为观众,只须观赏赞叹即可;但身为财务监督者,可就另当别论了。旗子剧团的累积亏损中有四成都是这场公演造成的。

  「这种非日常的设定很花钱,懂了吗?」

  奇幻、科幻、东西洋时代剧,从「现代」开看都是非日常。就算只是一段小插曲,只要牵涉到这些元素,就得花大钱才能达到视觉效果。

  「只要别花钱,要演什么随便你。所以如果只是在于故事上的诠释的话,不管你要搞科幻、奇幻都没关系。」

  「……等等,我怎么觉得限制越来越多了?」

  这回巧还算灵光。

  「当然,就算是现代剧,也不准采用花钱的设定。」

  有些设定意外地花钱,校园剧就是其中一例。一般服装费的上限是五万元,但演校园剧得准备好几件同样款式的制服,光是学生的服装就得花上近两倍的钱。要打造出教室场景,也得花上不少小道具费。

  「以此类推,穿制服的职业剧也不准演,而打从服装、穿戴到发妆都得花钱的正统和服也不适合出现在戏里。尽量写些可以用免费物品制作服装和道具的剧本。」

  「你不要把门槛越拉越高行不行啊!」

  「还有……」

  「还有啊?」巧大声惨叫,司说出了最关键的条件。

  「剧本要在公演前三个月写好。」

  巧反射性地仰望墙上的月历,顿了一顿,大概是在倒推时间吧。

  「……只剩两个礼拜耶!公演是十月,时间还很充裕——」

  「充裕的只有你!」

  司不让巧把话说完,便打断了他,滔滔不绝地说道:

  「我问过旗子剧团的人了。听说你常常到了登台三天前,剧本还是一片空白!现在我就告诉你剧本延误会对公演产生多大的影相,耳朵给我掏干净仔细听!」

  「我……我知道这样会减少排练时间,造成演员的负担……」

  「演员的负担干我屁事!」

  司大喝,巧哑然无语。

  「剧本越晚出来,钱就花得越多!」

  对于管理财务的司而言,这个才是重点。

  「你给我好好记住,时间和金钱是成反比的。越花时间就越省钱,越花钱就越省时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构成的。为什么特快车比普快车贵?那是因为票价中还多了购买时间的费用。」

  公演准备也一样。剧本一片空白,就无法正式开始准备;光靠编剧的印象,能准备的东西有限。要在短时间内制好所有道具及服装,唯有砸钱一途。

  布景只要半天就可以搭好,但要业者赶工设计制作,就得另谈价码。就算提前做好,一有变动或追加,剧团又得掏腰包加钱。

  如果是单纯的布景,用不着专家也能做出像样的;但旗子剧团为了让演员的动线呈现高低之别,常在舞台上设置夹层,为了安全起见,只能委托业者制作。

  有些物品如果花时间去找,花费并不高;但要在短时间内调度,只能用定价购买。再加上演员得全新排练,因此得雇用外人来进行准备工作。就算拜托熟人帮忙,临时请人当救火队,总不好意思要求别人免费服务。

  搞不好连一些剧团本来可以自行备妥的小道具都必须丢给业界统一采购,届时经费就更是水涨船高了。

  「你一个人把时间浪费光了,恶果却由整个剧团来承担,还得财务状况变成这副德性。」

  ——处于满江红状态的收支表。

  「可、可是我听说剧作家井上仁大师曾到了公演当天都还没写出剧本……」

  巧情急之下使了条推托之计,却被司迎头反击。

  「那我问你,你是井上仁吗?」

  「不是,对不起!」

  巧立刻察觉自己用错了计,几乎要伏地磕头了;但这么做完全无助于闪避司的狮子吼。

  「亏你有脸拿业界的顶尖人物来替自己开脱!如果人家是神,你就是个连脊椎都还没开始长的昆虫!」

  「至少说哺乳类吧!」

  「给我闭嘴!你找的藉口肤浅得和虫一样!如果旗子剧团在公演首日无法开演,退票的钱是要由谁来出……!」

  栩栩如生的想象闪过脑海之中,反而让司说不下去了。

  旗子剧团一天至少有两百个观众入场,如果首日退票——即使以预售票价格换算,也得花五十万元以上。羽田千岁姑且不论,那些穷困潦倒的演员怎么可能当天就拿得出这笔钱?到时又得由司代垫。

  司的脑海中甚至浮现了自己跑向银行ATM的身影。那是个有害心脏的画面。

  巧趁着怒吼声停止,又战战兢兢地提出了另一套藉口。

  「可是,有时候剧本不是想写就写得出来的……」

  「这个藉口也没用。」

  司狠狠地瞪着巧。

  「听说你帮外人写剧本时速度挺快的嘛!牧子都跟我说了。为什么帮外人的时候写得出来,帮自己的剧团就写不出来?」

  「那是因为……自己的剧团最能自由发挥,点子也最多,教人难以选择……」

  「别说那种小孩般的藉口。」

  再说,司要求巧提前写好剧本,并不光是为了节省经费。

  「要增加营收,也得提早写好剧本。」

  见巧一脸大惑不解,司忍不住皱起眉头。为什么这家伙永远不懂得站在消费者的立场思考?

  「如果你是观众,会想看那种知道公演前一颗才知道要演什么的戏吗?」

  司使用网路售票系统查询舞台剧公演后,发现许多新上架的公演公布的资讯都只有日期、会场和暂定剧名而已;莫说是剧情简介,有些连票价都未定。

  从网路售票系统可以连结到剧团的官网,司原以为能在官网上看到详细资讯,谁知连过去一看,不是只写了句「详细内容待决定后再行公布」,就是直接连到首页,根本找不到刊载公演详细资讯的页面。

  站在一般人的角度,这种公演资讯根本无法激发看戏的意愿。除非相当支持该剧团,否则一般人也不会定期确认有无新资讯,到最后就是忘得一干二净。

  要在大型售票代理处争取曝光焦点并不容易,但网路售票系统不同,只要一登陆,无论再弱小的团体,都能以最新资讯之姿登上首页最醒目的位置。

  既然要利用这些系统,不趁登录的时候附上激发观众观赏意愿的资讯,手续费就有一半算是白付了。

  「团员亲手卖票也是一样,内容未定的票应该不好卖吧?」

  巧口中嘀嘀咕咕,但并未反驳;看来他也知道自己太混了。

  「还有,你似乎还不了解自己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力。债权人要你这个月写出来,你就得写。给我写一套必要经费无限趋于零的剧本出来。」

  虽然加上了无限趋于零的限制,但司容许必要经费存在,已经是充分让步了。

  「又不是夏洛克(注2:夏洛克,莎士比亚作品《威尼斯商人》中的登场角色,是一名以放高利贷致富的犹太人。),满嘴都是钱……」

  巧故意用司听得见的音量说了这句话,以做为最后的反击,但司根本不痛不痒。

  「比起把三百万借款扔给我处理的不肖弟弟,我还比较认同夏洛克。只要我还是债权人的一天,旗子剧团花一毛钱就等于流一滴血,这点你给我好好记住!」

  巧正想爬着开溜,司又说道:「对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我忘了说。」巧的肩膀猛然一震,缩了起来。

  「记得把羽田千岁写成主要角色。她的初次登台是旗子剧团最大的卖点。」

  巧显然松了口气。看来就这个方针上,他们的意见是一致的。

  *

  「牧子,你不要跟我哥多嘴啦!」

  巧对来访的早濑牧子发脾气。

  团员有事没事就会到巧的住处集合,是从巧仍在公寓时就有的惯例。表面上说是开讨论会,其实真正的目的是刺探巧的剧本进度并加以鞭策。

  巧回到老家之后,这个惯例依然持续着。住处变成了独栋透天厝,开讨论会时不用担心吵到邻居。而说来教人意外,一家之主司对于他们来访并无微词,所以反而更方便他们聚会了。

  当天是周末前的夜晚,来访的除了牧子以外,还有小宫山了太、大野由香里以及迷恋牧子的石丸翼。

  「我多嘴什么了?」

  「你跟他说我帮外人写剧本时写得很快!」

  哦!牧子恍然大悟,接着朝着楼下——

  「司!巧不检讨自己,还怪我跟你打小报告!」

  「不要不要不要!」

  巧像女生一样尖声大叫,慌慌张张地冲去把房门关上。

  「你好过分,牧子!」

  「不,牧子是对的!」

  「就算牧子拿刀刺我,你也会帮她说话吧?」

  「那当然啊!」

  石丸挺起胸膛来说道:

  「如果发生这种事,铁定是因为巧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我会挺身而出,在法庭上做出有利于牧子的伪证!」

  「翼,假如你以为这么说能替你加分,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挨了牧子的冷眼,翼大为惊慌:「咦!为什么?」

  「在法庭做伪证能加分才有鬼!」

  小宫山吐槽,由香里骂了句「呆瓜」,吃吃笑了起来。

  「不过我也觉得牧子是对的。巧,你的剧本真的太慢了。」

  听了小宫山的话,牧子点头赞同。

  「如果巧在司的鞭策之下能够早些写好剧本,那么搬回老家就是正确的选择。剧本到了最后一刻才出炉,根本无法好好排练。过去有很多公演都让我觉得很懊悔。」

  旗子剧团排练向来以四十天为目标,大约在公演两个月前开始进行,但剧本从来不曾赶上排练首日。

  如果巧心中已经有了故事的雏形,团员就会采用即兴剧形式排练,延伸故事;但有时延伸到一半,又要重新来过,效率很差。好不容易记住的台词不是有所变动,就是整段删除。

  平均四十天的排练日大多消耗在基础练习及即兴剧上,剧本知道即将公演时才完成,公演一周前能完成已属万幸,最糟的记录是公演前一天。根据元老黑川及秦的遣词,剧团刚成立时曾有过公演一个月前完成的记录;但对其他演员而言,那根本有如都市传说。

  「排练时间不够,一定会影响到品质。」

  时间紧迫,只能以赶上公演为最优先事项,有些地方便草草带过。要制作一部高品质的舞台剧,最理想的状态时排练首日剧本已经完成。

  巧也自知理亏,一提到这方面,他就浑身不自在。

  「可是,哥并不是为了提早排练才催我写快点。他还说演员的负担干他屁事。」

  他想把司拖下水,但计策并未成功。

  「怕花钱而催你快写,很符合司的作风啊!要是司要求你为了咱们快点写,反而很诡异。」

  由香里若无其事地说道,其他团员也没有异议。

  「我喜欢懂得理财的人。」

  「咦?」小宫山叫出声来。

  「由香里,你喜欢司那一型的啊?」

  「不是,我是说我欣赏具有这种特质的人。毕竟钱很重要啊!」

  由香里吐了吐舌头。

  「老实说,我有想过该不该离开旗子剧团。」

  「咦?是吗?」

  石丸瞪大了眼睛。由香里在女演员中资历仅次于牧子,在剧团分裂风波时并没有露出赞成反弹组的态度。

  「我喜欢演戏,但不喜欢贫穷。一听到别人说什么『为了做自己喜欢的事,穷也没办法』就觉得火大。所以秦前一阵子对千岁发脾气的时候,我也很生气。」

  秦泉寺正是拿这套理论来责难千岁,说大家都已经有这种共识。

  「我的确很穷,但我可没这种共识,干嘛把我扯进去啊?我可是希望能靠演戏赚钱的。」

  由香里一直很积极参加连续剧配角或临时演员的试镜。

  「由香里,秦是……」

  牧子想替秦缓颊,由香里说了句「我知道」,制止了她。

  「秦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爱唱反调的。再说这次秦也留下来了。」

  为了吸引观众,必须提升质感;为了提升质感,必须重新检讨全员演出型的剧本——反对这个方针的演员已经全部离开了。

  「我早就在想,如果那些人不走,就换我走。我才不想和那些把和气演戏看得比转亏为盈重要的人一起搞舞台剧。如果没发生这次的事,我大概在下次公演前就会离开了。」

  「抱歉。」巧微微地耸了耸肩,由香里故作怒态。

  「就是说啊!你太小看自己了。明明有才能,却老是看周围的脸色办事,畏畏缩缩的。」

  「有话直说就是由香里厉害的地方。」

  小宫山面露苦笑,牧子则拍了拍巧的肩膀。

  「有空垂头丧气,不如把时间拿来写剧本吧!再说,下回公演,你打算让千岁登台亮相吧?她还不习惯舞台剧,没给她充足的时间排练,演起来一定很吃力。」

  「我知道,可是有铁血宰相的限制……」

  巧抱头呻吟。比起必须演时代剧,「别花钱」这道限制更难。

  「他要我写可以用免费物品制作服装和布景的剧本。」

  「春川巧办得到的。」

  牧子若无其事地说道,笑了一笑。

  「我带了有醒脑功用的茶叶来,替你泡一杯吧!接一下厨房。」

  牧子从包包中拿出一个纸包,站了起来。石丸立即说:「我来帮你!」有如忠犬一般跟在牧子身后。

  待他们两人下楼之后,由香里轻轻耸了耸肩。

  「真可怜,人家根本不理他。」

  「牧子不喜欢年纪比自己小的男生啊?」

  巧问道,小宫山则冷淡地吐槽:「不是那个问题吧。」

  「巧那是天生的吗?」

  由香里喃喃地说,小宫山回答:

  「不是天生的回事什么?」

  离开春川家后,他们来到了一家便宜的居酒屋。

  「为什么他这么没用,却那么有女人缘啊?离开的团员里也有个女生喜欢他吧?」

  「DNA的关系吧?」

  老交情的团员都知道巧的家庭环境。春川兄弟的父亲是无名演员,毫无谋生能力,但说来不可思议,却很有女人缘。而他们的母亲则是个被无名演员激发了母性本能的女强人。

  「司就没继承到这种没用却有女人缘的DNA。」

  「司继承到妈妈的DNA吧?很明显啊!再说,司也不是没女人缘,虽然他现在好像没对象,打他以前也带过疑似女友的女孩来看公演啊!只不过对象一直换而已。」

  「原来哥哥两方的基因都继承了啊!真是对惹人厌的兄弟。」

  由香里一面戳着凉拌豆腐,一面说道:

  「你也很有女人缘啊!帅哥演员。你的粉丝可多着呢!」

  「我并不想受不特定多数女孩喜爱,只要有一个女孩真心爱我就好。」

  「你也很惹人厌。」

  大家都知道忠犬石丸的露骨恋情不会有开花结果的一天,除了他本人不知道以外。

  「说真的,我还以为牧子会因为这回的事而离开。」

  而大家也都知道牧子芳心所属。——石丸和巧除外。

  「嗯,就算千岁是行家,这个打击也够大了。」

  精简剧本的登场人物以提升质感——几乎所有留下来的演员都曾如此提议过,其中尤以牧子最为锲而不舍。

  ——单凭羽田千岁的出现。

  原有的团员都为此受到了打击。

  「或许离开的人也受到了打击。他们一起离开,就像是故意要气巧一样。」

  由香里皱了皱眉头,说道:「虽然这种做法我也不喜欢。」

  看你要选羽田千岁还是选我们——他们离开的方式宛若在逼迫巧做抉择一样。决定留下的人最后也放弃调停,背着千岁鼓励巧:「别认输,我们会留下来,不用向他们低头。」

  没有强烈表示意见的人也找机会表明自己会留下来,包含责难千岁的秦泉寺在内。

  当巧快投降的时候,最热心鼓励他的正是牧子。

  「有时候我真的很气巧。」

  由香里啜了口廉价感十足的沙瓦。

  「牧子的恋情无法开花结果,是无可奈何的事;但我也不希望巧的开花结果。」

  「巧有没有自觉都还是个迷呢!」

  「不过我很感谢千岁,因为她替我们打破了尴尬的局面。」

  小宫山也点头赞同由香里。

  「我也很感谢她。再说,我们至少得和她公事两年。」

  说着,小宫山举起自己的酒杯,轻轻地碰了由香里的酒杯一下。

  *

  一早起来,手机的来电记录留下了【铁血宰相·春川司】字样。电话是昨天深夜打来的,还有语音留言。

  茅原尚比古歪了歪头。他想不出司为何会打电话给他。铁血宰相是秦泉寺取的外号,当时茅原一听,便立刻打开通讯录,在司的姓名之前加上这四个字。

  茅原在输入旗子剧团团员的电话时都加上了外号。不过多半是茅原自己偷偷取的外号。巧是爱哭鬼团长,黑川是热血派硬汉,秦泉寺是胖子悲观主义者,以此类推。刚入团的时候,他为了尽早记住团员的名字,便依特征替团员取外号,一起记忆;这就是当时养成的习惯。

  他本来替司取了暂定外号「冷血计算机」,但铁血宰相不愧是历史上的名号,犀利程度不同一般。说来不甘心,在命名天分上,他输给了替司冠上这个名号秦泉寺。而在扮演甘草人物这方面,秦泉寺也是茅原的劲敌。

  司在语音信箱中要求茅原有空时回电话给他。

  是工作上的事吗?茅原一面揣测,一面回电,司立刻接起电话。看来司今天似乎休假。

  「我是茅原,我听到你的语音留言了。」

  「哦,谢谢你回电。昨天那么晚打电话给你,不好意思。巧跟我说半夜打也没关系。」

  「嗯,没关系。反正我在家工作,又是夜猫子。」

  他有固定的工作,又是一个人住,比较能自由安排时间。

  「昨天只是碰巧比较早睡……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想更动一下旗子剧团网站的内容,大概要多少时间?」

  「要看该什么而定,如果只是改一下版面或增加一点功能,技术上不用花多少时间,只是得等我有空的时候才能做。」

  「钱怎么算?」

  不愧是铁血宰相。这句话茅原没说出口。

  「这不是工作,不用收技术费,就随你决定吧。不收钱也可以啊,反正网页这种东西,如果只是当消遣,连外行人也可以不花钱做出来。」

  「好。」

  司的言下之意就是要茅原做白工。接着,司在电话彼端告知了更动内容。

  *

  「怎么样!」

  司刚下班回到家,鼻子前便冒出一叠列印文件。这天正是剧本截稿日。

  「你至少先让我进屋吧!」

  司从气喘吁吁的巧手上接过文件,走进屋里。他是头一次直接阅读巧的剧本。由舞台指示和台词组合而成的独特格式,在一般书籍上并不常见。

  司一面浏览内容,一面朝屋内走,巧则毛毛躁躁地跟在他左右。巧还替他拿着公事包,似乎是为了方便他翻阅剧本。

  司在客厅的矮几旁盘腿坐下,看完了全文,抬起头说道:

  「——只要有心,你还是做得到嘛!」

  巧整张脸亮了起来。见了他那毫不掩饰的喜悦表情,称赞的人反而觉得尴尬。——我不过称赞一句,用不着那么开心吧!

  「这确实是不花钱的设定,无可挑剔。」

  「咦?只有设定?剧情呢?有趣吗?还是很无聊?」

  巧喋喋不休地追问,司一脸不耐地甩开他。

  「外行人的感想不重要吧?」

  「最重要!」

  巧立刻鼓起腮帮子反驳。

  「因为你是观众。」

  的确,观众是外行人;而司对旗子剧团而言,是近在咫尺的观众样本。巧说得没错。

  「很有趣。」

  司直视着巧回答。闻言,巧开心地笑了。

  「好久没听你不透过问卷亲口说感想了。」

  司究竟有多久没对巧亲口说「很有趣」了?随着年岁增长,兄弟间要当面赞美,总教他浑身不自在,所以渐渐也就不说了。

  不过一句话就能让他这么开心,偶尔说说应该也无妨吧?望着心花怒放地准备晚餐的巧,司心中暗自想道。

  *

  剧本完成的当周末,旗子剧团的所有团员都聚集到春川家来。他们以千岁的行程为优先,因此聚会日成了星期日下午。

  十个团员一到,便一股脑儿地往巧的房间挤;司探头进来,对他们说道:

  「你们干嘛全挤在这个小房间里?到隔壁去吧!闷死了。」

  巧的房间隔壁是母亲再婚前使用的房间,有八张榻榻米打。司说完话就走了,一行人听从他的劝告,转移阵地。

  转移阵地后,巧将用订书针简单钉起的剧本发给众人,众人都埋头阅读起来。剧名是《垃圾埋宝藏》。

  「亏你想得出来!」

  阅读完毕后,黑川胜人吹了吹口哨。

  「用狗窝当舞台,的确不用花钱。」

  主角是房间乱得像狗窝的重考生,他考上了东京的大学,今天就要搬家;但懒散的他完全没做搬家的准备,房间里依然乱七八糟——这就是故事的背景。

  朋友和女性朋友前来帮忙,但主角依然浑水摸鱼,根本不认真打包行李。搬家公司的员工都来了,房里还是一团乱;就在此时,一个神秘的美女来到了狗窝——

  整个故事都是在主角的狗窝里展开的。

  「嗯,这个故事设定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尤其是这个明明当天要搬家却完全不认真打包的主角。」

  巧对着出演调侃的黑川吐了吐舌头。巧搬回家时,搬家工作全都是黑川在指挥。

  「我有把握逼真地演出那种不爽的感觉。」

  帮主角搬家的朋友是由黑川和秦泉寺饰演,正好和现实吻合。

  女性朋友由清水铃饰演,搬家公司的员工则是早濑牧子和茅原尚比古。

  而神秘美女则是——

  「这是我的角色?」

  千岁一脸困惑地从剧本中抬起视线。

  神秘美女的真实身份是在东京工作的表姐,她先主角一步离职回到家乡。这个角色肩负着以充满神秘色彩的行动吸引观众兴趣的重大任务。

  巧反过来窥视千岁的表情。

  「这是我为你量身打造的角色,你觉得如何?」

  先找好演员,再依照演员的特质撰写登场人物的手法,就叫量身打造。巧在撰写旗子剧团的剧本时,常使用这种量身打造的手法。

  「我当然很高兴,可是这个角色太重要了……我是头一次登台耶!」

  「你在说什么啊!」

  牧子轻轻地打了下千岁的头。

  「你可是替全国播放的动画配音的人耶!一次就得面对几万个观众,我们的公演一天顶多三百人来看,有什么好怕的?全吞下去吧!」

  「如果你怕,我可以接替你。」

  出言恐吓的大野由香里这回担任幕后人员。

  「不行,这是千岁的角色!」

  巧连忙制止,由香里皱了皱眉头。

  「我是开玩笑的,别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嘛!」

  「对、对不起。」

  巧尴尬地耸了耸肩。听了这段对话,千岁打直腰杆,对由香里举起手来。

  「抱歉,我有点临阵退缩。不过这个角色我不会让给由香里或任何人。我会好好加油,以免拖大家后腿。」

  由香里说了句「我拭目以待」,从容地笑了。

  「我觉得我一定会捅娄子……」

  铃不安地翻着剧本。散乱的舞台上,有几个绝不能搞丢的重要小道具。

  「狗窝里乱成一团,不知道我会不会搞丢?」

  「你可要当心啊!粗心铃兵卫。」

  「小茅你别这样啦!」

  旗子剧团中最粗心的就属铃,而茅原则是头一个套用水户黄门的名角粗心八兵卫(注3:粗心八兵卫,电视剧时代剧「水户黄门」中的一名主要角色。犯错时习惯说:『这是不小心的啦。』因而被称为粗心八兵卫。)的名字来称呼她的人。铃虽然强烈抗拒,但由于所有团员都深有同感,这个绰号一瞬间便定型了。没因为铃的粗心大意而遭池鱼之殃的人,只有刚入团的千岁一个。

  「主角由谁演?」

  秦泉寺问道。夹在剧本里的角色分配表上只有主角一栏还是空白的。

  「嗯,我也有点犹豫……」

  巧困扰地抓了抓脑袋。剩下的演员是小宫山了太和石丸翼两人。

  此时,小宫山开口说道:

  「这个角色应该由翼来演吧?其实饰演表姐,所以主角最好由和她年龄相仿的人来演。巧,你在犹豫什么啊?」

  「千岁没经验,我觉得安排老手和她对戏可能比较好。小宫山,你只要打扮得年轻一点,要演高中生也没问题吧?」

  「可是啊!」小宫山翻开剧本。

  「这个角色的形象和翼比较吻合啊!我一看就知道了。」

  「是、是吗?」

  石丸高声说道。他还没演过主角。

  秦泉寺也点头赞叹小宫山的意见。

  「这种既愚蠢又容易得意忘形的感觉非翼莫属。我还在奇怪角色分配表上干嘛不填上他的名字咧!」

  「啊!我很高兴,但是又很难过!」

  就在石丸抱头苦恼之际,众人投票表决,最后一致决定由石丸饰演主角。

  众人鼓掌,石丸一脸腼腆地致意。

  正当大家热烈讨论着剧本时,千岁觉得喉咙有点痒,摸了摸喉咙。

  或许是因为兴奋过度说了太多话之故,声音变得有些沙哑。昨晚工作到半夜,疲劳应该也是原因之一吧。

  「对不起,借一下洗手台。」

  「你知道在哪里吧?」

  千岁对巧点了点头,走出房间。她走下楼,迈步走向位于一楼尽头的洗手台。

  她用双手掬了一些水,漱了漱口。由于职业的关系,她早已养成了保养后来的习惯。她的声音是一项商品。

  她正要回房之时,突然听见由出发那边传来熟悉的歌曲。

  「这首歌是……」

  她探头一看,只见司坐在餐厅的椅子上看电视,电视画面上播映着动画的片头曲。

  她的脸倏然发红。

  「司、司?」

  司回过头来,只见他手边堆着成堆的出租DVD盒。

  「你在看什么!」

  「看什么……你看不出来吗?」

  「看是看得出来,可是……!」

  电视上播放着小女孩爱看的系列动画,是千岁几年前配音的作品。令她感到熟悉的曲子,是那部动画的片头曲。

  「巧租了一堆你配音的动画,机会难得,我就拿来看了。」

  千岁长年从事声优工作,但依然不习惯熟人在眼前观赏自己配音的作品。

  司一本正经地看着小女孩爱看的变身少女动画,实在是种诡异的画面。

  「呃,你觉得好看吗?」

  莫说收视年龄层不同,司看起来根本不像喜欢这类动画的人。

  「人物关系我大概了解了。简单地说,这就是女生版的战队动画吧?」

  「嗯,对。」

  「老实说,有些作品的内容莫名其妙,但我觉得很厉害。」

  千岁歪了歪头,司望着电视说道:

  「我看了几部作品,听起来都是角色本人的声音,而不是羽田千岁的声音。」

  每当熟人看见自己的配音作品,千岁总是很难为情,因为她一直缺乏自信;但即使如此,旁人的赞许还是令她窃喜。

  「我终于知道,就是因为行家们全力欺骗小孩,小孩才会那么迷动画和特摄片。明明只是图画和布偶装,小时候却深信那是真的,认为和怪兽战斗的动画主角及会变身的战队英雄真的存在于世界上,只是不在我家附近而已。」

  ——对于从事相关工作的人而言,这是最高级的赞美。

  「就是因为小时候被行家全力欺骗,长大以后才能跟得上动画和特摄片的手法,投入剧情之中。——你的工作真的很了不起,发挥了世界上最初的烙印作用。」

  司猛然省悟过来,抬头仰望千岁。

  「抱歉,我是不是说了什么让你不舒服的话?」

  被司这么一问,千岁才回过神来。

  「对不起,不是的,我很开心……」

  她慎重地挑选措词。

  「但是却讨厌因此而得意忘形的自己。」

  每当千岁发现自己受到赞美而窃喜时,就会让自己冷却下来,这已经近乎习性了。羽田千岁,你以为你这种半瓶醋有资格开心吗——在窃喜的心头之下,有道冰冷的声音涌上来斥责她。

  对小孩发挥了世界上最初的烙印作用。千岁的工作具备这种可能性,但自己真的做到了吗?

  「明明还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够好,却得意忘形,感觉很糟糕。」

  「或许你是谦虚,但这种话最好别说。」

  「我不是谦虚……」

  「那就更糟了。」

  淡然的声音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让千岁有待你胆寒。

  「你在卖你的声音,怎么可以在客户面前说自己卖的商品不好呢?」

  千岁有种被掴了一巴掌的感觉。

  「……可是,我就是对自己没信心……」

  「这种心态太嫩了。」

  切中要点却毫不容情的话题连续攻来。

  「卖家有卖家的责任,哪有卖家自己跑出来降低商品价值的?说得好听一点是诚实,其实只是偷懒,不想努力。乳沟卖家偷工减料,那就另当别论;但如果没有偷工减料,卖家有义务挺起胸膛说自己『做得很好』。」

  「但是有时候顾客并不满意啊!」

  「我打个比方。如果你去餐厅吃饭,向店方抱怨餐点难吃,店方会怎么说?『对不起,我们的餐点太难吃了』吗?」

  突然扯远的对话令千岁一瞬间困惑了。

  「……『对不起,我们的餐点不合你的胃口』?」

  她窥探司的反应,司点了点头。

  「不这么说的话,满意餐点的客人算什么?」

  千岁豁然开朗。这种感觉非常爽快,她食髓知味,便一股脑儿地将平日的烦恼宣泄出来。

  「我希望能变得更好,希望能够喜欢自己。」

  「你不喜欢自己?」

  司宛如附和一般地问道,用手势示意千岁坐下。

  「因为我是为了逃避自己才开始做这份工作的。」

  起先她加入的是儿童剧团。双亲为了治好她怕生的毛病,让她参加剧团;而她正是透过那个剧团的介绍开始从事配音工作。

  在人前总是畏畏缩缩,不敢说话的她一到了麦克风前,就变成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将自己代入华丽地活跃于画面中的角色身上,感觉很好。

  「从前的我,是个机灵却胆小的孩子。我总是畏畏缩缩地窥探周遭人们的脸色,所以知道大人们想要什么。虽然我既平凡,又没有其他长处,但是站在麦克风前的时候,却可以得到夸奖。我很开心,所以就照着大人的指示继续演下去。」

  她恨不得能永远演下去,想忘了胆小的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然而有一天,她突然发现了。

  「周围有许多厉害的人。」

  孩提时代,身边都是大人,她有做得不够好的地方是理所当然;然而不知不觉间,她的年龄已经追上了孩提时代拉拔自己的人。

  如果过去的我现在出现于眼前,我能够像那些人一样引导孩提时代的自己嘛?——我办不到。当千岁察觉此事的瞬间,她崩溃了。

  她开始觉得害怕。原来自己是靠着一点小聪明撑到现在。

  「我一直自我逃避,在我心中,根本没留下任何足以自豪的东西。我开始感到焦虑,过去的我到底在做什么……?从现在起,我得好好进修才行。」

  之所以动起演舞台剧的念头,是因为有不少老手声优都在演舞台剧。千岁什么都不懂,只好样样尝试,摸索出路。

  「既然要进修,我希望能在喜欢的剧团进修。」

  「……原来你不是从天而降的仙女啊!」

  司喃喃说道,千岁歪了歪头。

  「哦,我这么说,是因为巧好像是这么看待你的。」

  这个夸张的比喻让千岁有点难为情,但她知道巧的确很看重她。

  「看来你们是同一系统的生物。你和巧有点像。」

  的确。他们接触舞台剧的契机是相同的。千岁一面点头,一面微笑。

  你和我哥挺像的。——以前巧也这么说过。完全相反的兄弟说着相同的话语,实在很有趣。

  「我倒是觉得,能够替自己的技艺标价的人用不着向巧学习。」

  「我希望我能配得上自己的价码。」

  千岁仍然不觉得自己价副其实,因此回起话来有点像在唱反调。

  电视中,千岁配音的角色开始变身了。司一本正经地看着画面,说着: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价码。但钱是最值得信赖的价值观。物品的价码无法靠义理、人情来决定。我的价码是我的薪水,而你的价码是你的酬劳;无论你自卑或自大,现在的价码都不会有所改变。」

  钱才是正义。——初次见面的那一晚司便如此说过,这个论调的确符合他的风格。

  「不过,想把自己的价值提升到现在的价码之上,应该是件好事吧!」

  「……这些话你不对巧说吗?」

  司鼓励千岁这个外人,却要巧全力以赴、彻底死心。他看来并不讨厌巧制作的戏剧,为何如此对待巧?

  「你和巧的条件不一样。」

  司一脸无聊地用手拄着脸颊。

  「你们两个孩提时代的际遇相似,自卑的老毛病也相似;但你有你的价码,他没有。现在的他,只是因为你突然出现而得意忘形而已。」

  看来在巧用数字展现出成果之前,这个人是不会相信巧的——千岁如此想道。司划下的界线清楚分明,无可动摇。

  他要求的数字是两年三百万。

  「我常在想,或许对那小子而言,舞台剧只是奈勒斯的毛毯(注4:奈勒斯·潘贝鲁特,漫画《史努比》当中的登场角色,总是喜欢拿着毛毯到处走。)」

  ——奈勒斯·查理·布朗的朋友,不抱着心爱的毛毯便无法安心的小孩。用奈勒斯来比喻巧的这番话,听起来就像是司头一次感到动摇。

  「我这个有价码的人认为旗子剧团很有趣。」

  实际尝试过后,千岁才知道拿数字当盾牌的滋味还不赖。

  「旗子剧团一定能够达成你的要求。我也会尽我所能,绝对会让旗子剧团生存下来。」

  「哦?是吗?那正好。」

  司微微一笑,看来平易近人——却毫无空隙,是将对手逼入死路的从容笑容。

  「为了旗子剧团,请你好好利用自己的招牌。」

  我上当了?千岁发觉自己落入圈套,忍不住打颤。

  「过几天要请你用羽田千岁的名义开部落格。部落格和旗子剧团的官网相互连结,以后请在部落格上多多公布,宣传公演资讯。细节你不用担心,茅原已经替你架好部落格了。」

  「——咦?」

  千岁大叫,司一脸泰然。

  「为了让旗子剧团生存下来,必须招揽观众;要招揽观众,必须提升知名度;要提升知名度,让已经成名的人当广告塔,是最简单确实的方法。——你对这个完美又简洁的三段论法所归纳出来的结论有什么异议吗?」

  怎么可能有异议?

  「如果你有更好的论点,我当然从善如流,请尽情发表意见。」

  「你说茅原已经架好部落格,是怎么回事……」

  「你这么忙,连申请、设定部落格都要你自己做,岂不是太不近人情了吗?」

  「在我不知情的状态之下架设我的部落格就近人情了吗!」

  抗议已经近乎尖叫,但司丝毫不以为意。

  「你不是说要尽你所能吗?现在不过是先斩后奏而已,有什么问题吗?」

  「可是我真的很不会用部落格这类东西啊……」

  许多同行都有部落格或个人网站,以便宣传自己的活动。千岁的经纪公司对这类工作外的活动采取开放态度,要架站不成问题,但千岁过去从未动过架站的念头。

  「我知道,听说你作文不太行?」

  听了这句话,千岁知道周围的人都被司收买了。喜欢的科目是国文,但是作文不太行——她在接受采访的时候提过好几次。司是经过调查之后才故意做这种蛮横决定的。

  「羽田千岁的第一个部落格开张!如果在部落格贴上旗子剧团的连结,宣传效果应该很棒。当然,这得看你对旗子剧团有多用心,我不勉强你。」

  千岁无言以对,趴在桌子上。

  「大人好龌龊……!」

  「谢谢。」

  司看来毫不介意,那泰然的表情让千岁懊恼不已。

  「哥,你对千岁做了什么事?」

  当晚,团员离去之后,巧一脸诧异地询问司。

  司坐在自己房间的电脑前,抬起头来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她一直嘀咕着『大人好龌龊』。」

  听了这个报告,司忍不住噗嗤一笑。看来千岁很不甘心自己中计。见司吃吃笑个不停,巧不安地皱起眉头来。

  「你该不会欺负她吧?她才刚入团,你不要像跟其他人说话时一样那么直接,会吓到她的。她还不习惯你的作风。」

  「我才不管那么多!不管过程如何,既然她是旗子剧团的演员,岂有特别优厚她的道理?」

  「你果然对她说了什么?」

  「我借了你们三百万,为了讨回这笔钱,我是不会跟你们客气的。」

  司又噗嗤一笑。

  「再说,她也不是会被一点小事吓到的人,用不着把她当公主吧!」

  「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啦!」

  巧心急如焚的模样很有趣,因此司故意顾左右而言他。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对了,巧。」

  他用下巴指了指电脑画面,画面上的是收支表。

  「这个物贩收入是什么?」

  上次和上上次的公演中都有这个名目的收入。巧看了收支表一眼,回答:

  「我们有推出节目手册和几片比较受欢迎的过去公演DVD,摆在门口贩卖。」

  这么一提,司才想起观赏公演后离场时的情况。公演结束后,如果继续逗留,巧就会黏上来追问「好不好看?」,所以他总是混在观众群中溜之大吉。当时他虽然觉得出口异常拥挤,却没去确认原因。

  「收入还不少耶!」

  物贩收入没分细目,看不出哪样物品卖了多少钱,但总计有三十万左右的营收。以公演现场票换算,大约有一百人份,绝不是一笔小钱。

  「不过那个其实没赚多少钱,尤其是节目手册。」

  节目手册印了三百份,印刷费大约花费二十万,没分定价为一千元,结果卖出的分数只够勉强打平印刷费。而且现在团员少了一半,剩下的不能继续卖,全成了瑕疵库存品。

  使用过去公演的影片制成DVD利润倒是不错。

  「秦的老家是影像制作公司的外包商,我们都是委托他们录影;秦也会帮忙剪片和压片,所以几乎都是成本价。」

  「太棒了,简直是金鸡蛋。」

  物贩的黑字几乎都是靠DVD挣来的。

  「可是观众人数有限,DVD不能无限贩卖,而节目手册又赚不了钱;再加上这些东西制作起来很麻烦,大家都觉得物贩不太好赚……」

  「不,要视方法而定。」

  司瞪着收支表,盘起手臂。物贩的数字是个「可惜」的数字,有一搏的价值。

  「好,你可以走了。」

  他挥手赶走巧,巧则一面嘀咕着:「你到底跟千岁说了什么啦……」一面离去。

  和团员道别,剩下一人独处时,早濑牧子叹了口小小的气。

  她回顾自己在春川家时的表现。

  你在说什么啊!

  有什么好怕的?全吞下去吧!

  激励因为接演大角色而产生怯意的千岁时,我的态度自然吗?拍千岁的肩膀时,我的表情够爽朗吗?

  牧子知道千岁是巧的转折点。如果再那么漫无目标地继续下去,总有一天,旗子剧团将会褪色解散。年轻时,我们也曾逐梦——当时他们都把时间花在编织这种美好的回忆之上。

  是千岁改变了一切。虽然两年后面临的是结束或继续仍未可知,但如果旗子剧团能够扬名立万,开端便是千岁。

  即便如此。

  ——这是千岁的角色!

  如果你怕,我可以接替你。当由香里如此开玩笑时,巧立刻尖声反对。过去巧可曾像这样疾言厉色过?

  牧子只能认清事实。——不是我。

  如果我试图成为巧的转折点,结果会是如何?如果我强烈要求巧改变呢?

  她在脑中不断演算着这些事到如今已经无从验证的可悲假设,却怎么样也无法想象出能够打动巧的自己。

  巧在成长过程的影响之下,极端害怕纷争;要改变剧团得过且过的体质,势必引起人际关系上的龃龉。过去也有演员要求,但巧不愿引起剧团间的不睦,一直没有采取行动。面对高声主张不革新就要离去的演员,他也只当作是无可奈何,任由他们离开。

  就算牧子强烈要求,结果八成也是一样的。牧子心知肚明,所以开不了口。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成为千岁。我想成为改变巧的那个人。——一旦松懈下来,她的妒意便会外泄。

  都是千岁的错。司定下两年期限的最后通牒时,如此责难千岁的秦泉寺实在太过丑陋、滑稽、可悲,所以牧子才能及时克制自己。

  她不想变成当时的秦泉寺。就算不能改变巧,她也不想堕落到那种地步。

  虽然她在心中轻蔑这秦泉寺,却又感谢秦泉寺暴露丑态。谢谢你让我看清那张脸又多么可悲丑陋——自己是多么卑劣啊!坦率表露妒意的秦泉寺要来得可爱多了。

  所以那句话不是在替秦泉寺帮腔,而是替自己帮腔。——你别跟秦计较。

  她在紧要关头选择了文饰自己,已经不能像秦泉寺那样坦率地嫉妒。

  既然如此,就继续伪装下去吧!当个光明磊落的前辈,博得千岁的尊敬与崇拜。

  让千岁拿自己当目标,而不是由香里或铃。让千岁追随自己,亲手塑造千岁。这是牧子唯一能够赢过千岁的方法。

  说到做到。牧子抬起下巴。我可是演员啊——

  就算千岁已经是直也世界的居民,在舞台上,她才刚踏出怯生生的第一步。我要在舞台中央华丽舞动,吸引千岁的所有目光。

  让这个心血来潮降临旗子剧团的仙女一心为我着迷,完全不理会迷恋她的巧。

  就在牧子通过剪票口的前一秒。

  「牧子!」

  有道声音叫住了她。回头一看,原来是刚刚才道别的石丸。他似乎是用跑的过来,整个人气喘吁吁。

  「怎么了?」

  石丸扭扭捏捏地搓着手。

  「呃,我是第一次当主角,可不可以和我一起吃饭,替我庆祝一下……?」

  「为什么我得替你庆祝啊?」

  「啊啊好坏心!但我就是喜欢这一点!」

  「你好恶心。」

  牧子完全不留情面,但石丸却不屈不挠地粘过来。

  「你请客的话我就去。」牧子如此回复,石丸一脸苦恼地打开皮夹,数了数钱,才又低头说道:「拜托了!」

  「我真的好开心!我们剧团又小宫山和黑川在,所以我一直以为要到很久以后才能有机会演主角……」

  石丸兴高采烈的青涩模样令牧子忍不住会心一笑。第一次演主角,对牧子而言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牧子头一次演主角,是在旗子剧团。当巧指名她出演时,她的感觉就像漫步在云端一样。巧笔下的女主角往往带着滑稽的另一面,并不好演;牧子最擅长演这种角色,因此关键时刻被点名的总是她。

  不过,以后情况或许不同了。《垃圾堆宝藏》虽然没有指明谁是女主角,但千岁的角色显然最接近女主角的地位。这个角色和过去旗子剧团常出现的女主角不同,是个一板一眼、容易钻牛角尖的真诚女性;而旗子剧团的特色——诙谐元素则是由主角及其他角色分担。

  以后我还有机会演主角吗——

  石丸还在牧子如此自伤自怜的瞬间开口说话,可说是挑错了时机。

  「假如和我演对手戏的是牧子,就更好了!」

  「如果你这么想,不如别演了?」

  带刺的话语抢在自制力发挥作用之前冲口而出。

  「让观众认为这个组合是最佳搭档、绝无仅有,不正是我们的工作吗?」

  石丸宛如被责打的小狗一样垂头丧气。见了他沮丧的模样,牧子才回过神来。——不是的,对不起,石丸。

  千岁将扮演自己没扮演过的角色。牧子对自己的嫉妒感到心虚,所以才对石丸疾言厉色。

  此时,石丸猛然抬起头来,用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声音大得连周围的人都忍不住回过头来看。

  「你做什么!」

  「我清醒了,谢谢!」

  石丸拉起牧子的手,高举到面前。

  「我最爱会在这种时候责骂我的牧子了!看着吧!我一定会完美诠释见了美女表姐就神魂颠倒的没用处男!」

  「别在大马路上嚷嚷处男二字!还有,不要趁机握我的手!」

  牧子从石丸手中抽回自己的手,顺势敲了他的头一下。——石丸的单细胞有时可算得上是一种才能,他那直来直往的蠢样抚慰了牧子的心灵。

  「不过,看在你干劲十足的份上,这次的饭钱就各付各的吧!」

  牧子带着谢罪之意如此提议,石丸闻言立刻高举双手,大叫:「谢谢!」

  *

  公演两个半月前,官网公布了《垃圾堆宝藏》的详细资讯,千岁的部落格也紧接着开张。

  收到通知以后,司立刻去参观千岁的部落格。

  门票将在公演一个半月前开卖,先行架设部落格的目的,就是为了加强宣传。

  「羽田千岁的日记」。这个毫无创意的名字是茅原让千岁自己取的,可以看得出她确实缺乏写作天分。

  不将千岁的部落格放在旗子剧团的官网中,而是独立出来,相互连结,正是为了将羽田千岁的知名度做最大的利用。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免给人留下自卖自夸的印象。

  大家好,我是羽田千岁。

  我不擅长写文章,这次是被邪恶的大人欺骗,才开了部落格。

  充满怨怼的开头让司想起了千岁生气的脸庞,不禁发笑。

  日记首先报告了她开始演舞台剧之事,接着介绍旗子剧团及部落格内的连结。虽然她说她不擅长写作,但文章其实相当工整易读,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整体稍嫌僵硬,读起来仿佛在看报告书似的。

  她本人似乎也有自觉,从字里行间可看出她试图将文字写得更加平易近人的痕迹,直教人感动得痛哭流涕。

  唆使我写部落格的是旗子剧团两大笑星之一的茅原尚比古(请看官网的团员介绍!顺道一提,另一位笑星是秦泉寺太志)和旗子剧团的幕后黑手·铁血宰相。

  不过,既然开始演舞台剧,写写日记当记录也不错。不擅长写作的我绝对不可能主动开始写日记,所以我还挺感谢邪恶的大人。

  正当司歪头不解之际,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羽田千岁】。

  「我完成我的义务了!」

  听了这道充满挑战之意的宣言,司又忍不住发笑。

  「嗯,我正在看。虽然有点生硬,但这种生涩的感觉也不错。」

  「……谢谢。」

  「对了,铁血宰相是什么啊?」

  「咦?」电话彼端的千岁焦急地拉高了音调。

  「哇!怎么办?原来你不知道啊?」

  「不,从文意可以看出是在说我,我只是想知道是谁取这种外号的。」

  「我不知道!不知不觉间大家都这样叫,是自然发生的!」

  她这种全盘否定的回答法,显然知道凶手是谁;但她不慎泄密,只好全力防堵司追究下去。比起黑川说的守财奴,这个外号要来得又创意一些。

  「以后请常常更新。还有,你现在手上每个礼拜有两个广播节目吧?有机会就在广播节目中宣传你的部落格。你上其他节目的时候,如果主持人问到了你的近况,你就猛提舞台剧和部落格。当然,接受杂志采访时也一样。下一季有不少动画的主要角色都是由你担纲配音,应该会持续曝光吧?」

  「为什么你对别人的工作那么清楚啊?」

  「大人认真起来收集情报就是这样。你是目前旗子剧团里最具资产价值的人才,当然得物尽其用啊!」

  「大人好龌龊!……啊!」

  千岁在电话彼端和某人小声交谈了几句。看来她似乎身在工作地点。

  「谢谢你百忙之中抽空打电话报告。再见。」

  司正要挂断电话,又想到一件事,补上一句:

  「我这个邪恶的大人居然能获得你的感谢,真是教我百般惶恐。」

  「不客气。」千岁也满不在乎地挂掉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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