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act.4

  虽然租用排练场正式排练的时期还没到,但参与演出的人常会安排时间聚集到春川家对词。

  某一晚,包含幕后人员在内的所有团员齐聚一堂,司来到了对词用的大房间说道:

  「排练场已经订好了。」

  排练场由司负责安排,团员全都在等他的消息。

  话一说完,司便将排练场的日程表发给齐声欢呼的众人。

  「这是什么啊!」

  高声大叫的是第一个接过日程表的黑川胜人。司立刻敲了他的脑袋。

  「不要用丹田大吼大叫!这里是住宅区耶!」

  「可是这个……!」

  「你对我订好的排练场由什么意见?」

  「地点也太散了吧!」

  表上写着排练场的地址和最近的车站,但地点却是五花八门。府中市、练马区、杉并区、中野区、西东京市、立川市。在府中排练后接着前往练马,隔天又要移动到立川,宛如四处流浪的吉普赛人一般;连续两天在同一地点租借排练场的例子连一个也找不到。

  「当然啊!世上哪有公共设施可以让同一个团体长期租用的?」

  表上所载的全都是市民会馆等公共设施。

  「地点这么散,交通很不方便耶!」

  「你们哪来的钱去租大家交通都方便的排练场?」

  公共设施分为「上午」、「下午」及「晚间」等时段,每一时段大约千元左右;即使是面积较大的会堂或体育室,一天顶多一、两万元就能租用。民间的排练室每小时就要价数千元,比较昂贵的地方甚至超过一万元。

  「可是以前的制作人都会帮我们找交通方便的地方啊!」

  「然后花了巨额的排练场地费!」

  司瞪大眼睛,黑川吓得不敢动弹。

  「别的不说,我什么时候变成旗子剧团的制作人了?我只是为了讨回借款而监督财务而已!只要我照子还是亮的,绝不容许你们这种满是赤字的弱小团体花用庞大的排练场地费!」

  司首先决定删减的就是排练场地费。只要利用公共设施来排练,就可以剩下不少钱。公共设施的好处在于只要团体之中有人居住于当地,便可以优惠价格租用;非但如此,还提供线上预约等服务。全员的居住区中可利用的公共设施司全都注册了,并在注册之后逐一申请使用许可。

  只有排练档期的最后几天才租用民间排练室。为了让演员熟记公演时的舞台配置,必须使用和舞台同等大小的空间排练;没订到大型公共设施的日子,便租用民间排练室。站在司的角度来看,这么做已经很大手笔了。

  「这个世界上可以享受方便的只有有钱人。」

  「可是这样千岁应该很不方便吧……」

  秦泉寺顾虑到忙碌的千岁。他的块头虽然大,心思却很细腻,常会注意到这种细节。

  「羽田小姐,你希望剧团给你方便吗?」

  司问道,千岁说了句:「当然不。」摇了摇头。

  「我的状况是我个人的问题,不能要求大家为我多花钱。」

  千岁理所当然地回答,司也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个答案。其他人都露出意外的表情。

  「就算给我方便,我也无法参加全部的排练。」

  由于配音工作之故,有些日子她无法参加。

  「其他日子我会尽量参加,请多指教。」

  旗子剧团缺乏的正是这种心态。千岁忙碌,是她个人的问题,成不了旗子剧团为她额外支付排练场地费的理由。

  要动用预算就得有理由,理由是以组织的理论来决定;而所谓组织的理论,就是经营。为了团员方便起见,在方便之处租借排练场——采用这种预算编列方式,钱再多也不够用,更何况只是为了单一团员的方便,就更不用说了。当然不行,像千岁这样拒绝剧团为她开方便之门才是一般人的心态。

  旗子剧团缺乏的不是才能,而是经济敏感度及社会技能。「分摊不足的费用是理所当然」的意识已经深深扎了根,因此团员明明没钱,却不把钱用在刀口上。许多团员都是从学生直接踏入舞台剧直路,没出过社会,这更是旗子剧团的要害。从财务及行政手续的马虎,也可窥知一二。

  司一直认为,如果团员之中有出过社会的人,旗子剧团的营运状况应该会大不相同吧!

  「接下来是物贩……」

  司一说出这句话,千岁以外的团员便露出了五味杂陈的表情。他们互相使眼色,最后由早濑牧子代表发言。

  「司,物贩我们以前也做过,但成果不大……」

  「我听巧说过。我有我的办法。」

  什么办法?众人的表情依旧一样复杂。

  「首先是节目手册。销售的营业额有达到印刷费的金额吧?既然如此,只要让印刷费归零,就能赚钱。」

  「……不花钱要怎么印刷啊!」

  黑川吐槽,司却立刻反驳:

  「那宣传单是怎么印出来的?这年头就连求职快讯都有免费的。」

  啊!有几个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在节目手册里加上广告。只要能卖出超过印刷费以上的广告,事实上就等于没花钱。」

  节目手册为A4尺寸,司订定的广告费为A4全版四万元,接着每减少一半版面便降一万元,以此类推,八分之一版面要价一万元。

  「只要能卖出二十万元的广告,就能做出上次那种水准的节目手册。」

  成了下次库存的节目手册全彩印刷,共计二十八页,印了三百本;每本定价为一千元,大约卖出了两百本。

  「四万元的广告我已经卖出一个了。」

  司向原为舞台剧青年的经理交涉,请他出钱买版面替公司打广告。「剩下的十六万你们自己想办法。」

  最大版面的广告卖出一份,似乎增添了众人的真实感;只见他们开始谈论起可能购买广告的对象:「某某人应该肯出钱买一万元的广告……」就算只有一万元,只要卖出十六份,就能达到目标金额。是个团员同心协力,并非遥不可及的数字。

  「卖广告的时候,记得把上次做的节目手册一起带去给客户看。」

  比起在没有成品的状态之下卖广告,有样本供人观看,比较能够激发客户的购买欲。上次的节目手册精美程度不逊于电影节目手册,应该能发挥极佳的推销效果。购买小剧团的广告和捐钱差不多,实际成品越精美,越能给客户留下好印象。

  「再来是DVD。」

  说着,司转向秦泉寺。DVD是委托秦泉寺的家人制作的。

  「如果要在《垃圾堆宝藏》公演期间制作《垃圾堆宝藏》的DVD来贩卖,在技术层面上有没有问他?」

  秦泉寺眨了眨眼,陷入沉思。

  「要压片是没办法,但是烧录的话,应该录影隔天就做得出来了。不过封盒得事先做好。」

  「好,那就交给你了。」

  「可是压片看起来比较精美耶!可以先录影,事后开放订购……」

  「不,速度优先。」

  观众的购买欲最强烈的时刻,便是在刚看完公演后。

  「你们也一样,常在看完电影以后一时冲动,购买节目手册或周边商品吧?」

  更何况舞台剧是由演员亲自在观众面前演出,临场感绝非不上不下的电影所能比拟。只要在舞台剧上高知观众刚才收看的舞台剧现已制成DVD贩卖,一定能够趁势大卖。

  「再说,还有羽田千岁初次登台这个附加价值啊!」

  千岁露出了复杂的表情,但司装作没看见。千岁的票房吸引能力已经获得了证实,网路售票首卖成绩为历年来最高。这回的公演和过去不同之处,就是团员减少及千岁加入;前者不太可能对票房有助益,所以应该是千岁的功劳错不了。

  小宫山了太露出苦笑。

  「司,你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生意人耶!完全把千岁当成商品了。」

  「因为她是目前最具备商品吸引力的人才。」

  司叮咛节目手册的广告事宜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对完台词后,时间还早。

  「要不要喝一杯啊?」

  小宫山提议。

  「赞成!」

  大野由香里举手附议。在这次公演中担任幕后人员的两人,当演员对词的时候只能在一旁出出意见,似乎不太满足。

  「不知道赞助商肯不肯出钱?」

  说着,巧便冲到司的房间去。「我要去超商,要不要顺便帮你买什么?」他装出一副亲切的模样,随即又问:「找的零钱可以给我吗?」

  结果巧还真的靠这套小孩般的交涉法要到了几张千元钞。黑川苦笑:「说来说去,司就是拿巧没辙。」

  众人三三两两地走向超商的途中,巧突然发现千岁不见了。她本来很含蓄地跟在最后头。

  「欸,千岁呢?」

  巧问后头的人本来和千岁走在一起的清水铃一脸为难地回答:

  「刚才在通往车站的路上就和我道别,先回去了。她说她还要准备明天的工作。」

  「咦?你怎么没说啊?」黑川问道,铃嘟起嘴吧。

  「因为她说怕坏了大家的兴致,要我事后再跟你们说一声。」

  「她还是跟我们不亲。」小宫山喃喃说道:

  「老是这么客套,实在太见外了。」

  不好意思,今天我有事,先回去了。对于连这么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的千岁而言,我们依然是外人吗?

  思及此的瞬间,巧的身体自行动了。

  「改变目的地!」

  他如此宣言,朝着来时路奔跑。

  巧弯进通往车站的道路,追上了穿着白色衬衫的背影。

  「千岁!」

  巧大叫,千岁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巧对着瞪大眼睛的她半开玩笑地嘟起嘴吧。

  「不要一个人偷偷溜走嘛!这样多寂寞啊!」

  「可是……」千岁结结巴巴,而巧则笑着说:

  「如果你要回家,我们可以改去站前的超商啊!反正距离差不多。」

  千岁的脸皱了起来,巧心下一惊:她该不会要哭吧?

  「你不要突然起跑啦!」

  巧对着随后追上的黑川嬉皮笑脸地说了句「对不起~」。当他回过头来看千岁时,又换上了一张笑容可掬的表情。

  「走吧!」

  巧催促道,千岁大大地点了头。平时的她总是成熟稳重,这是她头一次看起来像个年纪比自己小的女孩。

  巧拉着千岁走进站前的超商,要千岁选一样零食。

  「哥要我们大家一起买零食。」

  他说的「大家」当然也包括千岁,所以——

  「巧,你真像小孩。」

  千岁一面笑,一面挑了包喉糖,这大概是职业病吧。

  走出超商后,他们互相道别。

  「我先走了。」

  千岁带着开朗的笑容挥了挥手,走向车站。巧目送她离去之后,才迈开脚步;黑川在他的身边贼笑。

  「其实今天的巧是格外成熟啊!」

  黑川听见千岁取消巧像小孩的那句话。

  「没关系,她能笑着回家就好。」

  比起边顾虑着我们边偷偷回家还要好上一万倍。

  抱歉,我有事,先走一步。希望我们能够成为让千岁如此轻松高知的朋友。

  希望旗子剧团对千岁而言,能够成为这样的场所。不只千岁,希望对任何人而言,旗子剧团都是个让人放松心情的场所。

  巧在心中喃喃说出这番话后,才发现这其实是个相当宏大的心愿。

  距离下一班的电车进站,还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千岁坐在空长椅上,吃了颗喉糖,薄荷香直窜鼻腔。

  不要一个人偷偷溜走嘛!这样多寂寞啊!——嘟起嘴吧装可爱的表情,教人难以相信他比自己大三岁。

  然而,多亏了巧,现在的千岁并不怎么寂寞。

  对不起,我现在了。她在铃耳边如此小声说道。

  对词后一起喝酒,想必是一大乐事;但他为了参加对词,明天的行程排得满满的,如果有空档,得先准备明天的工作。

  欸,千岁说她要先回去——铃想告诉大家,千岁连忙阻止她。

  我不想坏了大家的兴致,事后再跟大家说一声就好了。

  她做了小小的拜托手势,和铃道别后,叹了口气。——我怎么老是这样啊?

  在大家兴致高昂的时候独自开溜。打从孩提时代,她就一直如此。她从小学就开始配音,因此无论是学校活动或同学聚会,她都会中途离席。

  除了工作以外,她没有「留到最后一刻」的经验。大家都视她为情况特殊的小孩,从不勉强她;但也正因为如此,其实走到哪里都是「客人」、都是外人。大家随时都原因放她走人,但相对地,她永远成不了大家的伙伴。

  工作较少的时期,她反而无处容身。平时作息总是不同的人碰巧在某一时期变得和大家相同,并不代表就能加入大家。

  虽然校方宣传放学后的时间由学生自由运用,但学校活动的联系或准备都是利用放学后进行,表面上说是只有参加,其实根本是义务参加。如果有要事,可以免除义务;但补习或上才艺班等层级的事根本算不上要事,而没参加的人往往被视为没尽义务。

  千岁虽然可以免除义务,却无法免除没尽义务的事实。而学校这个世界,是不容许没尽义务的人享受权利的。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所以其实一直以为自己在旗子剧团依旧只能当「客人」。

  能够参与活动、从中学习已是万幸,不该奢求更多。

  缩着肩膀道歉,偷偷离去,是她不知几时开始养成的习惯。她一直以为,既然无法随时与大家同在,至少得维持在不在都没差的模糊地位,否则会造成大家的困扰。她已经够不合群了,要是再乱出风头,会造成周遭的龃龉。一直以来,这都是正确的立身之道。

  但巧却追上来了,其他团员也一样。——虽然巧平时散漫又靠不住,但只要他一起跑,大家就会跟上。

  她无法随时和大家同在,也无法承担所有义务。

  即使如此,当巧在眼前起跑的时候,她也想和其他伙伴们一起追上去。这个念头是可以被容许的吗?

  口中的薄荷块溶成了一小块之际,等候的电车滑进了月台。

  *

  回家以后上网,已经成了司的日课。

  《垃圾堆宝藏》开始售票之后,旗子剧团架了一个团圆登录的留言板。

  司连上留言板一看,最新的留言者是黑川。

  「周六matinēe」:黑川

  卖掉3张。

  「……matinēe是什么啊?」

  听说这是舞台剧相关人士惯用的单字,但对于司这种外行人而言,只会造成混淆而已。matinēe是日间公演,soirēe是夜间公演,司得稍微思考,才想得起正确的意义。据说这两种说法是来自法国,为何日本的舞台剧用语要导入法语?司完全不懂。

  虽然司一开始便下了通牒;我会混淆,所以不要用专业用语;但团员们用惯了,一不小心还是会使用。

  司开始计算黑川等人新卖出的门票数,并确认网路售票状况,在留言板上发表了总计数目。

  「期中报告」:春川司

  周三/夜  93张(+3)

  周四/夜  71张(+2)

  周五/夜  64张(+1)

  周六/日  152张(+7)

  /夜  103张(+8)

  周日/日  112张(+3)

  /夜  87张(+0)

  周三、四、五、日晚上观众太多,必须加强售票。

  尤其是平日,空位太多,给人的印象会变差,得把座位填满。

  如果任团员随意卖票,观众都会集中在假日或假日前一晚等方便看戏的场次;某些场次观众少,就会给人不流行的印象,口碑也会跟着变差,因此票房务求平均(这也会影响到演员的表现——巧曾这么说过,但司才不管这些)。

  能够控制的子还有演员亲手卖的票;为了填补观众较少的场次,必须分享每场次的最新售票资讯,以便团员平均售票。过去有制作人类整网路售票及亲手售票的资讯,但现在制作人离职了。

  于是众人商量改由谁代为类整资讯,此时司提出了一个方案;建立一个能够俯瞰整体售票状况的系统;因此他们便架设留言板来分享资讯。

  团员只要卖出票,便道留言板上发文;而司每天都会确认一次网路售票状况,将两边的数字统计起来。司已事先将网路售票系统的登入密码告知所有团员,因此就算司尚未更新统计数字,团员也可自行确认留言板及售票系统,掌握售票状况。

  使用手机也可连上留言板,只要有手机,随时都可阅览最新资讯。

  司身为财务总监,当然希望能够随时掌握售票状况;但他有工作在身,没有办法随时接团员电话,为了方便起见,才决定使用留言板。没想到这个不用假手他人便能确认现况的方便手法大受好评。

  打完留言,司最后又加上一句话。

  P.S. 禁用专业用语。黑川已经三犯,下次要罚钱

  团员减半,照理说手帕战力也该减半才是,但这回的手帕状况却相当顺利。

  据说开卖首日如果能卖出三百张一闪个,或是各场次都卖出五十张以上的话,票房就能一路长红;以旗子剧团的票房能力换算,代表首日只要能卖出三成座位,前景就是一片大好。

  而这回旗子剧团克服了团员减少的不利条件,达成了首日卖出三成的目标值。

  羽田千岁效果果然惊人。多了一个名人,差别居然这么大?团员都感叹不已。抢在门票开卖之前开张的部落格发挥了功效,千岁本人也相当积极地在公私场合宣传。

  不知不觉间,部落格的连结数量也增加了,主要都是声优。千岁取得相互链接的承诺之后,便拜托茅原增加连结。

  虽然她是在受骗之下被迫写部落格,但经营起来却相当积极,大概是因为生性认真吧!而她的努力也确实达到了宣传效果。

  「哥,吃饭了。」

  前来叫司吃饭的巧窥探荧幕画面,问了一句:「你还在弄这个啊?」

  「卖得好快喔!这种情形在我们剧团还是头一遭。有的场次说不定在预售阶段就可以卖光所有门票。」

  过去从未有过卖光门票的记录。

  「这是羽田千岁的期待值。你可要好好教她演戏啊!」

  期待越高,演出成果不佳时造成的反动就越大。一般人和死忠拥护者不同,若是认定「羽田千岁不过尔尔」,看过一次就不会再来了;同样地,如果看在噱头及知名度的份上让不同领域的人加入演出,却拉低了整体水准,也容易引起老观众的反弹。

  巧不服气地抬起下巴。

  「我才不会让水准不够的人上台演出呢!」

  平时总是嬉皮笑脸的巧难得露出这种表情。

  「抱歉。」

  司乖乖道歉。他能够管理资金,却无法管理作品。他从不怀疑自己身为社会人士的能力,但巧处理的事务却是他的能力所不及的。

  话说回来——

  司并不是为了让旗子剧团成功而帮忙的。他是为了让团员认清现实;有我帮忙,你们还是撑不了气候,可见你们根本不适合干这一行,快点转行吧!

  司才不管舞台剧成果如何。最好彻底失败,他才能用这个把柄逼巧立刻舞台剧。司对于自己说出这种担忧的话语感到非常不快。

  「这回没搞受骗配额制,我本来还很担心呢!」

  规定每个演员至少得卖出多少门票,是小剧团界的习俗;但司废止了这项规定。

  「采用售票配额的话,卖不出去的时候你们就会自掏腰包垫钱了事吧。我才不不给你们制造退路的机会咧!」

  司一面说,一面扒着碗里的饭。

  「如果不搞售票配额就提不起劲卖票的话,干脆别干了。」

  别的不说,如果把售票配额所得的利润当成事前确保的公演资金,那么团员减半,利润不就跟着减半了?

  或许是司订下的还款大限发挥了功效,所以这次虽然没采用售票配额制度,团员还是十分努力地卖票。

  考量到CP值,这回旗子剧团不再使用收费高昂的大型售票代理处,而是透过多个网路售票系统来售票,这个策略目前也发挥了功效。

  过去旗子剧团都是透过业界规模最大的售票代理处售票。但一来售票代理处根本不会替小团体大力宣传,二来就算门票偶然大卖,也会被抽成,根本赚不到钱。

  「既然这样,干嘛不把电视台的也停掉?」

  巧所指的,是他透过广播节目工作的管道使用的电视台售票中心。这是该电视台的副业,知名度不如一般售票代理处。

  司起先也将它列入头号删减项目之中,但听了条件以后,便改变主意了。它的价格虽然比知名售票代理处高,但服务项目中却包含了数次广播广告。

  「如果要另外付钱买同一时段的广播广告,得花上两倍的钱。我已经不把它当售票系统,而是把它当成宣传工具了。」

  若说这个商品是广播广告附带售票系统也不为过。

  「录广告的时候,记得配合羽田小姐的行程。」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广播加上声优,可说是最强组合。

  突然,巧动了动身子,从口袋中拿出手机。

  「你好,我是旗子剧团的春川。」

  听巧的声音,司判断应该是观众来电,便将电视的音量转小。

  无论是DM、委托其他剧团代发的传单,或是团员各自利用管道借放在酒馆及餐饮店的宣传单上,都印有巧合小宫山的手机号码,作为联络窗口。虽然传单上已经说明了网路售票系统的使用方法,但有些人还是会直接打电话订票。

  巧一面做笔记一面回答,看来果然是订票电话。

  「周六白天,两张。」

  「趁着还没忘记的时候写到留言板上吧!」

  巧直接用手机到留言板留言。

  「别忘了划位。」

  网路售票系统附有划位功能,管理座位十分简单。过去没有线上管理系统,划位相当麻烦。

  巧怕忘记,饭吃到一半便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回顾近几次公演的平均入场人数,这次已经卖出了五成的票房。预售票定价二千五百元,现场票三千元,目前的总营收已经超过两百万。

  「如果这笔钱能够事前拿到,就没得挑剔了……」

  在舞台剧的世界,就算是演员卖出的票,也得等到公演前几天或当天才收得到钱;至于网路售票系统及售票中心卖出的票,则得等到公演数周或数个月后才能回收。

  相对地,应付款项却都得在公演前付清,因此资金调度是个大难题。以往通常是靠着售票配额筹钱,又或者又团长或制作人代垫;这回这是以公演参加费为名目,由全体团员分担。

  巧虽然向司拜托过:「要是不够,你要借我喔!」但基本上还是大神自力筹款,这种精神倒是值得嘉许。司本来以为巧会顺手向他借公演经费。

  司用巧的名义开了个账户,将收集到的资金存在户头里,存簿则有司管理。存簿里的余额一开始就已经超过两百万了,看来他们相当努力。

  剧场费已经先付了一半做为订金,这笔钱包含在三百万的借款中,最大的支出剧场费已经付掉一半,让剧团的负担减轻不少。

  巧在二楼完成作业以后,又喜孜孜地回到餐桌边。

  「排练还没开始就卖掉这么多票,这还是头一次耶!如果公关票也能发挥效果就更好了。」

  观众席大约有三百个座位,每个场次都有保留不卖的位子。旗子剧团打算发送公关票给媒体及制片公司,这些座位便是为了他们保留的。

  司列出了致力于舞台剧的制片公司及熟悉舞台剧的制作人名单。如果只邀请认识的人,难以拓展公关圈。千岁和巧最常接触媒体,司也给了他们充足的公关票,以便他们自由运用。

  司还以舞台剧杂志为中心发出了许多公关稿,但目前完全没有回应。

  「舞台剧杂志很少报导我们……对我们的评价也不高。」

  轻浮、浅薄。这是旗子剧团的一贯评价,巧一直耿耿于怀。

  「就算这样,羽田千岁还是选择了你们啊!」

  「我们或许无法回报她。」

  「你们哪有本事用实质的利益回报她啊?别臭美了。」

  司冷淡地说道:

  「回想一下羽田千岁是看上你们的哪一点吧!要是你们做出那种讲一堆狗屁道理的戏,我就立刻走人不干。」

  我非常喜欢这种不常看戏的人也能轻松观赏的浅白舞台剧。这是羽田千岁的入团动机。

  旗子剧团的主要观众群不是舞台剧专家,而是对舞台剧了解不深的一般观众。要抓住对该领域毫无兴趣的一般观众究竟有多难,这些当事人完全不明白。更何况旗子剧团不但吸引一般观众再度上门,还靠着这些观众的口碑吸引更多的观众。

  无论在哪种业界,能够拓展消费层的通常都不是内行人喜爱的商品,而是外行人也能轻松享用的商品。通俗商品才是业界的主力,而轻视通俗商品的业者只有凋零一途,因为他们将新客户拒于门外。

  不光是旗子剧团,凡是以通俗娱乐为目标的剧团都无法获得高评价。据说也有具备上万票房的大众路线剧团,但该剧团至今仍被主流派漠视。虽说咸鱼翻身之后,不愁没人锦上添花;但都吸引上万观众了还被漠视,到底要怎么样才算翻身成功?

  当然,内行人赞许的商品并不是不好,这些商品确实是业界需要的商品。然而,一味地排斥能够带来新客源的商品,绝对成不了社会的主流。轻视通俗商品,便等于侮辱商业活动不可欠缺的一般客人。

  谁想把钱花在瞧不起自己喜爱商品的业者身上?

  站在外人的角度来看,这种价值观根本愚不可及。一想到自己的亲人居然被这种价值观耍得团团转,司便满心不快。

  当晚,电话响起;但响的不是手机,而是家里的电话。司和巧大多用手机和人联络,打到家里的电话几乎都是推销。

  司略带警戒地接起电话,传来的事一道暌违数月的声音。

  「——妈。」

  母亲再婚离开东京以后,司不常主动联络她,但母亲却会定期打电话来。

  「爸爸近来好吗?」

  比母亲年少的继父有个正值青春期的孩子;司终觉得母亲已经是另一个家庭的人,不该打扰她。母亲一手拉拔他们兄弟俩长大成人,而司到了这个年纪,已经没有不靠父母无法解决的事,所以他认为该是放母亲自由的时候了。要在新的家庭幸福生活,三十几岁的儿子只是种多余的羁绊,还是趁早斩断为宜。

  「好得很,你们有空可以来玩啊!」

  继父和生父已不用,是个通达事理又独立自主的成年人,但司总不能真的因此厚着脸皮上门拜访。到了他这把年纪,已经无法毫无顾忌地和新爸爸建立感情了。

  「听说巧搬回家啦?」

  ——看来弟弟似乎和这些顾忌无缘。

  「嗯,他想省房租。」

  「听说你现在在帮剧团的忙?」

  你干嘛什么都讲啊!司在内心对巧吐槽。

  「只帮两年。」

  「而且你还借他三百万?」

  你到底说了多少啊白痴!司决定挂上电话以后立刻去扁巧一顿。

  然而,一手拉拔两个儿子长大成人的女人并未因此退缩。

  「其实他也不用向你借,这点小钱跟我讲一声就好啦!」

  别把三百万说成小钱!这回他改在内心对母亲吐槽。

  「别担心,我会讨回来的。」

  「话说回来,你那么反对巧搞舞台剧,居然还会帮他。」

  若是其他人用「帮」这个字眼,司绝不会承认;但现在用这个字眼的事母亲,若他否认,也只是显得心口不一而已,因此他只能闭上嘴巴,左耳进、右耳出。

  「我有附加条件,如果两年内还不出来,就要把剧团收掉。」

  他微微地强调自己并非无条件相助。

  「他的实力如何?还得出钱吗?」

  母亲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言下之意,是想见识一下巧的本领。她对自己的儿子也是毫不容情。

  「这个嘛。」司想着该如何回答。

  「比我想象中的还好。」

  虽说有羽田千岁这股助力,但看到巧能够卖出比电影票更加昂贵的门票,司还是不得不佩服。其实这些家伙挺厉害的嘛!

  他甚至觉得:如果他们赚不了钱,铁定是舞台剧世界的结构有缺陷。——倘若真是如此,他决不能坐视弟弟陷在这种世界中。

  「既然我要测试他的实力,这两年就会好好支援他。至少他看起来比老爸有希望。」

  「唉,你爸真的很窝囊。」

  听母亲哈哈大笑,司只能苦笑。

  「那你干嘛和他结婚啊?」

  「因为他窝囊归窝囊,投入戏剧的时候却格外帅气。」

  母亲答得如此干脆,令司有些不自在。她在现在的家里说这种话没问题吗?

  「世上没有比他更好的追梦人,所以我不在找离尘脱俗型的男人了。现在我已经找到了最好的脚踏实地型的男人。」

  我输了。司露出苦笑。

  「如果连那小子都会落魄而死,就肯定是这个业界有问题。只要一出现征兆,我会立刻拉他出来。」

  要是你亲口对巧这么会说,他一定高兴得痛哭流涕。母亲如此笑道。

  *

  正式排练开始了。

  司只要有时间,便会到排练场去。

  「我是大野由香里,这次担任幕后人员。」

  由香里摆出最上镜的表情,对着司可爱地挥了挥手。正确说来,不是对着司,而是对着司手中的掌上型摄影机。

  为了制作节目手册及DVD的特典映像,他们决定将排练花絮拍成照片及影片。幕后人员忙着和外包人员确认舞台制作事宜,因此这类杂务就由司接下了。

  「今天替大家介绍服装,这是今天才刚完成的。」

  这次的剧本在服装及小道具上几乎不花钱,但早濑牧子和茅原尚比古扮演的是搬家公司员工,必须穿制服。以前的舞台剧曾用过几套款式相同的作业服,这回便把旧衣服挖出来重新加工利用了。

  「作业服是在美横商店街买的,一套一千元左右。我们在背后加上搬家公司的商标。」

  「商标是怎么做的?」

  问题事后会打成字幕,现场则是由司提问,扩展话题。

  「我们是用电脑来设计商标,之后打成纸版……接着就靠毅力手工缝纫。我的缝纫功夫挺高明的喔!」

  「用象龟当商标的搬家公司感觉上效率很差。」

  这个设计是取自某个以「我喜欢大象」而闻名的搬家公司(注5:此处所指的为日本松本搬家公司(松本引越セソタ—株式会社),于2008年申请破产重整。文中所述之「我喜欢大象」为该公司的广告台词。)。

  「这个商标的涵义是:像乌龟一样缓慢慎重地搬运行李。」

  「不,就算你说得再好听,缓慢还是成不了卖点吧?还有,典故来源的公司不是已经破产重整了吗?」

  「等一下就请牧子和茅原试穿。」

  司的吐槽完全被忽视了。

  「……好。」

  司暂时结束录影,寻找其他有空的人。

  「欸,你要多用我的影片喔!这回我是幕后,多给我一点亮相机会。」

  「好、好。」司一面漫不经心地回答,一面望着演员拍戏。

  演员正在按照剧本对戏,巧在一旁默默地观看。

  等到告一段落时,巧开口喊停,所有演员都一脸紧张地注视着巧。平时巧都得靠旁人拉拔,个性也不擅长主导;唯有这个时候,演员们才会仰仗巧。

  「黑川骂翼的部分,试着再让情绪更亢奋一点。」

  他说的是扮演朋友的黑川对着主角石丸翼破口大骂的那一幕。

  大介 「为什么都到搬家当天了,你的房间还是这副德性?」

  裕二 「昨天我超忙的。我朋友突然死了……搞得焦头烂额,耗了一整夜。」

  大介 「咦?谁?我怎么没听说?」

  裕二 「昨天在酒场遇见的魔法师啊!都走到迷宫深处了,会用回复魔法的队友却突然挂点,我还以为我死定了咧!」

  大介 「你干脆死一死算了!」

  裕二 「好过分!」

  大介 「过分的是你!要求人家帮你搬家,自己却熬夜打线上游戏!」

  黑川听了巧的指摘,歪了歪头。

  「太过亢奋,感觉起来不会假假的吗?」

  「就是要假一点才好。要是你骂得太逼真,观众会讨厌裕二。大介说的话很有道理,所以观众很容易就能和大介产生共鸣。」

  「原来如此。」

  「再说,大介并不是讨厌裕二。你们要让观众觉得裕二是个伤脑筋但让人无法讨厌的人。」

  听说导演在剧团中有着绝对的权威,但从柔声建议的巧身上,实在感受不到这种权威。

  「那这样如何?『你干脆死一死算了!』」

  「嗯,表现得滑稽一点比较好。因为台词本身已经很刻薄了。加入投入太多情绪,反而让人不舒服。」

  演技指导常常演变成讨论会。巧总是钜细靡遗地听取演员的意见,反馈到演技指导之上。一方面是因为巧很了解演员,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本来就善于制造让演员尽情发言的氛围。

  最重要的是,他很会带动演员的干劲。

  「裕二看起来有没有魅力,全都取决于大介责骂他的方式;反过来说,大介给观众的印象也取决于裕二。裕二要好好撒娇,以免大介变成啰唆又烦人的角色。」

  听了这番话,黑川和石丸都开始摩拳擦掌。

  如果在公司,巧或许是深谙用人之道的那一型——司一面看着他们说话,一面如此暗想。

  接着,秦泉寺太志饰演的第二个朋友广志及清水铃饰演的女性朋友绘美也来到狗窝,四个人一起开始打包。

  然而物品根本还没收拾好,搬家公司的早濑牧子和茅原尚比古就来了,又引起一阵骚动;最后连搬家公司的两个员工都得帮忙收拾狗窝。

  裕二本来就在折衣服,折着折着居然开起服装秀来了,气得搬家公司女员工菅原破口大骂:「这个随心所欲的家伙是来捣乱的吗!」吓得大介转而替裕二缓颊;广志虽然很努力帮忙,无奈笨手笨脚又笨头笨脑,老师扯后腿;至于男员工岸则是个和裕二臭味相投的乌龙员工,所以实际上的战力只有大介、绘美及菅原。一场手忙脚乱的喜剧就在这种状况之下展开了。

  接着是千岁登场。

  门铃声响起

  裕二正忙着阅读要拿去丢掉的旧杂志。

  裕二 「门没锁,请进!」

  丽华客客气气地打开门,微微探头进来。

  丽华 「你好……」

  裕二 「咦……耶?」

  丽华 「好久不见。」

  裕二 「咦?小丽!不会吧,是真的吗?你怎么会来?」

  大介 「喂,这个美女是谁啊?」

  裕二 「我的表姐小丽!她在东京的公司当秘书!」

  大介 「哇,美女秘书!我是头一次在A片以外的地方看到!」

  裕二 「怎么啦?小丽,你今天休假啊?」

  丽华 「嗯。我刚才回家,听说你要退租,搬到东京去……你考上大学了?恭喜。我想来送你一程……」

  丽华环顾仍未整顿好的狗窝。

  大介 「很惨吧?搬家公司都来了,房间却还是这副德性!」

  岸  「但我们是朋友,很乐意帮忙,呵呵!」

  大介 「喂,龟标搬家中心的!你不是朋友吧!抢什么功啊!」

  丽华对着裕二的朋友们露出微笑。

  丽华 「谢谢你们来帮忙。裕二,你的朋友人真好。」

  广志 「对不起我只是只扯大家后腿的步行虫根本没资格接受表姐道谢对不起我不该出生的!」

  裕二见到久违的丽华,心花怒放;而对裕二抱有淡淡爱意的绘美则对丽华露出了明显的竞争意识。

  「千岁,你的台词和动作没对上。」

  巧已经提醒过好几次了。千岁只要一专心念台词,动作就会慢半拍。

  「对不起!」

  千岁道歉,心焦地咬着嘴唇,显然很气恼自己。

  「不如休息一下吧!」

  巧如此建议,千岁气急败坏地抬起头来。

  「我还可以继续排练!」

  「遇到瓶颈的时候,休息一下比较好。我们可以先排其他部分。」

  「我不要紧!」

  那固执的声音听来完全不像不要紧。和千岁演对手戏的铃也一脸为难;铃演的是找千岁碴的角色,但现在确实千岁变得咄咄逼人,怎么对得好戏?

  「不行,快去休息。」

  巧厉声说道。

  「你再继续排练下去,只会扯铃的后退。去让脑子冷静一下吧!」

  原来关键时刻他还是会骂人的啊?司对巧有些刮目相看。巧似乎将千岁视为崇拜对象,但他并没有因为崇拜及尊敬而失去原则。

  千岁的表情就像挨了一耳光,似乎清醒过来了,立刻低头说了句对不起,行了一个礼后,走出了排练场。

  巧瞥了司一眼,用眼神拜托司去看看千岁。司看了千岁沮丧的背影也有点担心,便依令尾随千岁而去了。

  穿着淡蓝色运动服的千岁缩着身子坐在楼梯上,垂头丧气。

  司在她面前蹲下。千岁察觉到有人而抬起头来,惊讶得往后仰。

  「你在干什么!」

  「拍摄幕后花絮,说不定能拍到演员拍戏排到落泪的画面。」

  「拍不到!」

  千岁气呼呼地用手推开司拿着摄影机的手。摄影机是秦泉寺借的,她似乎怕波及无辜。

  「司你有时真的会做一些让人不敢相信的事耶!一般人哪会在这种时候拿摄影机过来啊!」

  「臭男人哭没什么好看的,不过年轻漂亮的女孩哭可就不同了;经过剪接以后,就是部感人的连续剧。动人肺腑的幕后秘辛我最欢迎了。其实换成铃和牧子也行。」

  「老不修!」

  千岁皱起鼻头。

  「羽田小姐,你今年二十五岁?」

  「那又怎么样?」

  「你这是在对六年后的自己丢石头。等你到了三十一岁,我就立刻把你归类成老女人。」

  「哇!气死人了——!」

  千岁曲着膝跺脚。

  「既然是来安慰我的,干嘛不用正常一点的方法啊!」

  「这里有个好傻好天真的女孩耶!人家明明什么都没说,居然认定对方是来安慰自己的,好好笑!」

  司作势转动镜头,千岁打了他的肩膀一下。

  「你的脸皮真的很薄耶!」

  千岁哼笑了声,奋力摆出挑战的表情。

  「对巧也是一样,心里明明替他加油,却死不承认。」

  「还能说话讽刺人,应该没问题吧,我先走啦。」

  眼看司就要起身离去,千岁连忙伸出手来。她原本想抓住司的袖子留住他,却又及时克制自己,停下了手。司再度坐下。

  「好,请说吧!我在听。」

  千岁一面犹豫,一面开口:

  「在你看来,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自量力地找人斗嘴,结果自爆收场的可笑女孩。」

  「我不是说这个!」

  千岁叫道,随即又垂下双眼。

  「……我在旗子剧团里有容身之地吗?」

  「现在的旗子剧团有很多地方仰赖你耶!」

  「但那只是我的附加条件。在最重要的演戏方面,我老是给大家添麻烦。」

  千岁的脸因懊恼而扭曲。

  「不能每天来排练,又只会出声音,演得一点也不好……我做的事是不是很不伦不类?」

  「不伦不类?」

  「我已经有一份工作,却还想找寻另一块天地,这种想法是不是错的?」

  排练的速度如何,司并不明白;但可以确定的是,千岁并不满意自己目前的水准。焦虑让她的思考变得消极。

  司略微思考过后,回答:

  「如果有工作就不能找寻另一块天地的话,那我不就只能待在公司里?」

  「咦?」千岁歪了歪头。

  「只有工作的人生早就过时了。除了工作以外没有任何心灵寄托的人士很脆弱的,一旦退休,就只能成为湿落叶族(注6:湿落叶族(濡れ落ち叶族),意指没有工作、嗜好及朋友,像湿掉的落叶紧贴着地面一样,事事都依附老婆的退休男子。)」

  「……为什么变成这种话题了?咦?」

  千岁认真地烦恼起来。她天生就是一板一眼的个性。

  「我知道你喜欢工作,乐在其中;不过喜欢工作不代表只能工作。我反而很羡慕你,除了工作以外,还有能够让你全新投入到掉泪的事物。」

  「……我又没哭。」

  刚才明明就快哭了。还嘴硬?司嗤之以鼻。

  「再说,你不就是为了进修才加入旗子剧团的吗?那还烦恼扯不扯后腿干嘛?你也只能虚心求教啦!」

  对吧?司朝着背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来的果然是巧。

  「对不起。」千岁垂下头。

  「你已经提醒我要注意动作好几次了,我却……」

  「没办法啦!毕竟这是要你做和工作完全相反的事啊!」

  巧笑着摆了摆手。听说配音时必须待在麦克风前,不能乱动;因为声优只能用用声音表演,如果动作太大,会分散表演的力道。

  在舞台剧,边动边说是理所当然的行为;但对千岁而言,却是得违反十几年来的禁忌才能达成的行为。

  「排练本来就是修正调整的阶段。你不用那么自责,动作和习惯差不多,得花时间养成;我们以公演为目标,一步一步慢慢来吧!」

  说着,巧在千岁身旁坐下。

  「你的动作虽然慢半拍,但该做的动作绝对不会忘。」

  千岁只要一集中在台词之上,动作就会跟不上,但巧指示的动作她从未遗漏过。

  「而且还会深入解读剧本。对我来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可是……」

  还不够。千岁带着这个意思摇了摇头。

  「我说的不是技术,是心态。」

  巧一本正经地说着,千岁也一本正经地听着。

  啊,这是创作者才懂的语言——司恍然大悟,用手势致意后,便离开现场了。

  真亏巧能一本正经地说那种恶心巴拉的话。这是非创作者的观感,但对于创作者而言,这番话并不是恶心巴拉的空谈,而是切身体会的事实。

  即使待在同一个地方,听着同一番话,也绝对无法领略。「他们」拥有这样的领域;巧、千岁、旗子剧团的每个团员——以及死去的父亲都有。

  但我不是拥有这种领域的人种——司偶尔会想起这个事实。他是在孩提时代和巧一起到工作坊学戏时发现这个事实的。

  司不懂巧合父亲在说什么,他只能硬生生地吞下那股无法言语的疏离感,度过上课时光。他唯一懂得的,就是无论自己功课再好、运动再强、再怎么乖巧懂事,父亲对巧露出的笑容永远不会对着自己展露。

  司回到排练场时,牧子正好走出来。

  「司,他们两个呢?」

  司指了指楼梯。

  「千岁不要紧吧?」

  「应该不要紧吧!那么担心的话,不如自己去看看她吧?」

  司催促道,牧子垂下眼睛。

  「巧已经去了……或许没有我介入的余地。」

  司讶异地歪了歪头。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们是同一边的人吧!」

  所谓的「无法介入」,是指司这种立场的人。

  「既然这么担心就去看看啊!女人的感受应该是女人比较懂吧?再说羽田小姐平时似乎也很亲近你。」

  千岁在排练场遇到困难时,最常求助的对象就是牧子。有时巧忙得分不开身,牧子便会教她演戏。牧子常看巧指导演技,帮千岁复习还不成问题。

  想必牧子也全力回复了巧的情书。

  「……也是。不闹脾气了,多难看啊!」

  牧子跑向楼梯。

  「谢谢你,司。」

  司不明白牧子为何向他道谢,一面诧异,一面走进排练场。

  *

  司抵达离当天的排练场最近的车站时,天空开始下起了无声的细雨。

  他觉得用不着买伞,正要迈开脚步——

  「叔叔,要不要一起撑?」

  背后有道童音传来,他回头一看,递出伞的竟是千岁。

  「哈哈!被骗了吧?」

  见了得意洋洋的千岁,司又是佩服,又是苦笑。他完全被骗了。听声音,他以为是个幼小的男孩,所以当时他的脸上浮现的是不知该为了突然被叫成叔叔而不高兴,还是该为了从天而降的善意感动的复杂表情。

  他想起初次和千岁见面时,也曾借用她的伞。

  这时候排练已经开始了,千岁事先报备过她会晚点到。

  「能在这里碰见你,太好了。今天我有事想快点跟你报告。」

  千岁兴奋地说道:

  「我卖掉广告了,一个四万元的和两个两万元的。」

  「干得好!」

  虽然广告一直有陆续卖出,但能卖掉三份高额广告,功劳非同小可。

  「有些工作上认识的单位肯买高额广告,比如我参与的节目……等于是靠关系卖出去的。」

  「靠关系又有何妨?钱不分贵贱。」

  「你真是一路走来,始终如一耶!」千岁忍不住扑哧一笑。

  「不过先前牧子也这么说过。」

  就在她担忧自己没有容身之地的那一天。

  「她说:有空自怨自艾,不如好好招揽观众。如果你觉得扯了大家的后腿,就用你才有的东西来弥补。」

  千岁的表情显得神清气爽,似乎已经抛开了迷惘。业界的关系及独特的知名度确实是千岁才有的东西。

  看来牧子用对了激励方法。

  他们讨论着广告档案要如何传送,千岁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问道:

  「节目手册由谁制作?」

  上一次制作节目手册的团员已经因为分裂风波而离开了。

  「我来做。我在公司也做过好几次手册。」

  虽然司的工作是业务,但中小企业向来是能者多劳,有人丢工作过来,司就得做;日积月累之下,他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不少技术。

  「那你要写报导罗?好期待!」

  「我一个人哪能填满所有页数啊?你们也得写些感言当材料。」

  「咦?」千岁露出了明显的逃避之色。

  「我都已经在写部落格了,还要写感言啊?我真的不会写文章……」

  「你太谦虚了。你的部落格不是写得很好吗?」

  司每天都会去逛千岁的部落格。千岁谨守司时常更新的指示,更新的间隔顶多一、两天。

  「怎么样?我写的文章还算有趣吗?」

  司对着那张半是不安、半是期待的表情点了点头。

  「那种有事没事装High的生硬感挺可爱的,显然写得很勉强。」

  千岁突然一把抢过雨伞跑开。

  「怎么啦?」

  「我不借你撑了。先走一步!」

  「我已经追上了。」

  「别过来,老不修!」

  「你在生什么气啊?六年后的老女人。」

  司觉得他使用可爱两字,当然是称赞之意,完全不懂千岁为何不高兴。

  他们就这样一路斗嘴斗到了排练场;司一面被骂老不修,一面走进排练场里。

  「我有个好消息和坏消息,你们要先听哪一个?」

  休息时间,司突然说出这番话,引起众人一阵狐疑;最后由牧子代表回答:

  「照惯例,先听坏消息。」

  「那我就先宣布坏消息。」

  司睥睨着紧张不安的众团员,宣布。

  「小道具的塑胶垃圾出现了蟑螂,心里有数的人往前站一步。」

  没有人往前站一步,倒有人退了一步。

  「原来是你——!」

  司给了黑川的脑门一记手刀。

  为了在舞台上制造狗窝,团员分头收集垃圾及一些零星的家用品,送到春川家来;谁知堆放垃圾的仓库中竟出现了大量蟑螂。调查之下,发现蟑螂是来自于装着塑胶盘的袋子。

  「抱歉,我以为用水冲过就行了。」

  「你希望我把你吊起来是吧!那种装了菜肴的油腻盘子,怎么可能用水冲一冲就变干净!你想把我家变成真正的狗窝吗?」

  「哥很讨厌蟑螂。」

  「世上有谁喜欢那种东西啊!」

  司回想起一面怒骂巧一面驱除蟑螂的光景,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他那么怕蟑螂啊?」小宫山询问,巧一脸得意地点了点头。

  「哥从小就是个会读书、会运动、乖巧懂事、面面俱到的好孩子,唯独拿蟑螂没辙。他读大学的时候,还因此被男朋友甩了。」

  「咦?为什么?」

  「女朋友的房间出现蟑螂的时候,他丢下女朋友逃走了。」

  「太糟糕了。」由香里在一旁点头。

  「不要在那边说些有的没的,小心我连你一起吊起来!」

  巧缩了缩脖子,闭上嘴巴;司瞪了胆颤心惊的黑川一眼。

  「驱除用品费五千元,我会向你请款!」

  「你买了多少啊?」

  黑川惊讶地问道,同时,有个人忍不住扑哧一笑,原来是千岁。铃也跟着笑了起来。

  「铁血宰相反差超大的!好萌喔~!」

  「铃,你觉得这样很萌?丢下女朋友逃走耶?」

  接着众人便开始谈论起反差萌的定义,留下司独自摆着苦瓜脸。

  他没想到狗窝设定居然会带有这种风险。

  「……总之以后送来这里的垃圾全都要用洗碗精洗过!」

  他硬生生地打断话题,宣布另一个消息。

  「接着是好消息。」

  众人刚才拿司当话题开怀畅谈,场子整个暖了起来。司心有不甘,故意冷淡地说道:

  「周六夜间公演的票卖完了。」

  一瞬间,整个房间鸦雀无声。接着——

  一阵刺耳的欢呼声爆开来。

  司甚至感受到物理上的冲击力,忍不住地往后仰。

  这阵狂吼声巨大得让司根本没想到该厉声要求他们安静。

  团员抓着彼此,又抱又跳——所有表达喜悦的方式全出笼了。

  哦——原来开心过了头真的会掉泪啊?独自旁观的司如此想道。他在电视上看过这种光景,但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种光景是虚构的,是因为在电视上看过才知道。

  有多少人在生命走到尽头之前,曾经体验过众人一起惊喜、狂欢、哭泣的事?

  而在这一刻,司又重新体认到:无论再怎么从旁相助,自己仍是个外人。

  当天排练完后,所有团员一起喝酒庆祝;有几个人坐末班电车时坐过了头,最后全挤到春川家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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