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话 梦

  序章

  晴朗的蓝天显得阴沉。

  阳光让男子眯起眼睛,叹了一口气想着今天也没能睡着。不,睡是睡了,但身心完全得不到休息,疲惫感沉重地压在身上。

  冬天的空气清透到了极点,干燥的风十分冰冷,让他不由得重新拉好脖子上起满了毛球的黄褐色围巾。

  老旧的咖啡厅玻璃窗照出了他的脸庞。脸颊凹陷,眼袋发黑,表情中没有活力,简直像个瘾君子。

  「其实说来也挺像的啊。」

  男子朝玻璃窗上照出的自己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也许真的是对那玩意成了瘾。最初的时候还觉得不知所措,后来渐渐开始乐在其中,最终越陷越深,无法自拔。但自从知道那会有生命危险之后,享受就变成了恐惧。

  现在他很怕陷入那种状况。如果可以,他不想见到那玩意,也不想陷入那种状况。但这是不可能的。既然人类不可或缺的行为和那玩意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就根本无从避免。

  为了打破这样的状况,他查过各式各样的对抗手段,但全都白费功夫。

  如今他已经束手无策。即使找人商量,也没有人认真听他说话。不是一笑置之,就是当他在说疯话。他已经陷入四面楚歌、孤立无援的状况。

  但他仍然找到了最后的救命绳。尽管情报来源可疑,但他也只能把一线希望寄托在这上面。他打算循着情报去见一个人。要是亲朋好友知道,肯定会说这个人可疑或危险,说不定还会被强迫推销昂贵的花瓶或是诡异的挂轴。但他已经别无他法了。要说奇怪,自己早就变得够奇怪了,事到如今根本就没有任何必要在意面子。

  男子疲惫至极的脚步沉重得像是走在泥沼里。路上擦身而过的人们,都微妙地避开他,甚至有人露骨地以看可疑人物的眼神看着他然后跑开。他心想这也难怪,若遇到像如今自己这般模样的人,连他自己都会想躲开。

  但即便如此心中还是会觉得凄惨与悲伤。他摇摇晃晃前进的模样甚至酝酿出一种哀愁。圣诞节将近,街上散发出欢乐的气息,更加让他产生一种只有自己陷在深海之中的无奈。

  「讨厌,那是怎样?你们不觉得很恶吗?」

  几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性不只用态度避开男子,经过时还口出不逊,在他背后嘲笑的声音多半不是被害妄想,是针对他而发的。

  「我才不想靠近你们这些人呢!」

  男子自言自语的话语并不是出于死不认输,而是由衷这么觉得。现在他是真心对异性感到厌烦。略有几分姿色的女性他根本看不上眼,若是令人惊艳的美女就更是糟糕。都怪那玩意,让他甚至会产生恐惧。如今年轻女性的魅力,已经会直接勾起他内心的恐惧。

  也不知道是因为想着这种事,还是因为脚步无力,他被延伸到道路上的圣诞树灯饰绊了一跤。这一绊让他的包包脱手,里头的东西洒了一地。

  他不禁对自己的失败啐了一声。这一声有着两种涵义,一是恨自己疏忽,没有好好拉上包包的拉链;二则是因为得在这周末之前提出的报告正被风吹得飞往四面八方。在这种状况下还想着报告,也让他对小家子气的自己感到厌恶。

  但他不能留级。靠奖学金支撑的大学生活,绝对没有那么轻松。男子为了捡起报告,不得不弯着腰在道路上跑来跑去。每当有刺骨的寒风吹过,报告的纸张就被高高吹起,飞向别的地方。

  看到他这样,只有人发笑,却没有人愿意帮忙。他虽觉得凭自己这副德行,会这样是理所当然,但也无法否认自己觉得恼火。或许就是因为这样……

  「来,请。」

  突然看到有人把几张报告页面递到自己身前,让他一瞬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慢吞吞地抬起头来一看,发现不知不觉间有一名大约十五、六岁的少女站在自己身前,以清新的笑容递出纸张。

  这就是所谓的乌黑亮丽吗?眼前少女绑成马尾的长发,是一头这年头学生少见的亮丽黑发,其中一束发丝垂于身前。

  这名少女身着学生装扮,毛料外套下穿着西装制服外套与格子裙,如果要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很可爱。若是在几个月前,相信这样的容貌足以让他雀跃。还会拿这件事当话题,邀对方去喝杯咖啡。

  但现在他心中并未产生这样的情绪。少女让他觉得可爱的方向,并不是那种异性的魅力,而是一种能让人放松的特质,这让他松了一口气。与其说是迷人的高中女生,还不如说比较接近于看到小猫小狗时感觉到的那种可爱,这对现在的他来说更是感到可喜。

  「请问,你怎么了吗?还有缺页吗?」

  男子只顾着回望对方,迟迟不接过纸张,让少女纳闷地歪了歪头。

  「啊,不是,这些就是全部了。谢谢你,你帮了我大忙。」

  「是吗?那太好了。」

  天真无邪的笑容让他觉得好耀眼,无邪得甚至令他担心。就连自己这种来路不明的男人,她也一样和善对待。承蒙她帮忙还这么想是不太说得过去,但他甚至担心起少女会不会被坏男人给骗了。不,说不定已经处于被骗的过程当中了。

  他脑子里转着这些愚不可及的念头。

  「你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谢谢你。」

  男子有礼貌地再度道谢,伸手要从少女手上接过纸张。尽管不是故意的,但他的手指头仍然微微碰到少女的指尖。这一瞬间,突然感到一阵尖锐的痛楚,同时伴随一声爆裂似的声响。

  「啊!」

  少女也吓得缩起了手。失去支撑的报告再度散落一地。

  是静电。虽是冬天常见的现象,没什么稀奇,却也使得他们两人得重新到处捡回报告。

  「对不起。你还好吗?我吓了一跳。」

  但少女再度面带笑容帮他捡报告,完全没有尴尬气氛出现的余地。

  该怎么形容这样的少女呢?天使?女神?圣女?这几个词汇都让男子觉得不太贴切。应该有个字眼很适合,但他就是想不起来。他一边捡报告,一边怀抱着一种近乎感动的感慨。

  「啊!」

  风吹起的一页报告,被一只面相倔强的小狗叼走了。捡报告的少女和小狗目光交会,大眼瞪小眼地对看了一会儿,小狗随即拔腿就跑。

  「小狗狗,求求你,等一下!」

  男子看着少女跑去追小狗的背影,一时间忘了当初那种惨澹的心情。他注意到自己这几周来第一次露出微笑。

  「那,请问您要谘询的是什么事?」

  被那玩意困扰后,男子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似地,寻求尝试一个不科学的方法。他靠着各路朋友与网路上的情报找到的地方,有一名巫女等着他。这名巫女叫水谷理彩子。

  但眼前的这名美女真的可以称为巫女吗?

  与说到巫女这个词汇会联想到的清纯形象相比,她的容貌姿态显得太性感、太火辣。巫女这种工作,不是和所谓成熟女性的性感无缘吗?而且像她这样的年龄,真的还可以自称是巫女吗?

  但男子当然没有勇气坦白说出这些想法。

  不过,看着眼前的女性,他想起了几十分钟前想不起的一个名词。

  那就是适合用来形容方才他在街角撞见的那名少女的名词。不是天使,也不是女神,而是巫女。用巫女来形容那名少女的清新,才是最贴切的。

  「即使你觉得离谱,也请不要客气,尽管告诉我,不管是什么事情都好。我就是为此待在这里的。」

  妙龄美女面带柔和的微笑,再度对陷入思索而沉默不语的男子发问。他觉得女性脸上那种令人安心的微笑,与先前那名少女倒也有点相似。

  「啊,对不起。说来你可能会笑我,其实……」

  眼前的巫女面对这名说到一半又停下来的男子,很有耐心地等他说下去。男子心想即使外貌完全不一样,这名女性果然还是和先前的少女有点相似。

  这样的想法推了男子一把,让他鼓起勇气开始游说。

  「其实……」

  「其实?」

  「其实……我被怪物附身了!」

  1

  山神沙耶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的状况。

  「我说……老师?」

  看到凑的脸庞近在眼前,沙耶只觉得不知所措。彼此的脸近得连呼气都会吹到对方脸上,凑更是露出了她从不曾见过的认真表情。

  「老、老师……」

  一股仿佛正要接受表白的紧张感,让沙耶紧握在胸前的双手不由得发起抖。脑子里明明一团混乱,偏偏只有接收周遭资讯的感官越来越清晰。不,不是周遭,而是对眼前这名男性的感觉越来越敏锐。他的呼吸、体温,甚至眨眼与嘴唇的动作,都鲜明地传达到沙耶脑中。

  「不用怕,交给我。」

  交给他是什么意思?混乱中涌现的疑问自然找不出答案,而且也没有时间让她寻找答案。

  凑举起手,触摸沙耶的脸颊。他的指尖以抚摸脸上细毛般的轻柔力道,从脸颊滑向下巴。

  沙耶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任他抚摸。他抚摸的触感是那么温柔,但身体中窜起的颤抖却十分剧烈。未曾体验的感觉让沙耶不由得紧闭眼睛。她只能透过这种方式来自制。

  但这举动反而逼得沙耶更加无路可逃。失去视觉之后,其他知觉变得更加敏锐。皮肤感受到的温度、接触到的手指、呼气的声音……这一切都让沙耶的身心大乱。

  「啊……」

  仿佛要吐出一直强忍下来的感觉般,她不由自主地呼出热气。而听到那呼气的声音妖媚得完全不像自己所发,让沙耶大吃一惊,不由得捣住了嘴。

  凑那温柔却又坏心眼的笑容就近在眼前。

  「你就不肯让我多听几声?」

  凑抓住沙耶按在嘴上的手,以缓慢而柔和,却又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的手从嘴上拿开。接着又抓住沙耶想抗拒的另一只手,顺势将她的双手手腕都按压在背后的墙上。

  「不……不要……」

  沙耶被钉在墙上,只能以沙哑的声音抗拒。凑是个男人,他的手强而有力,无论怎么挣扎她都不觉得有办法挣脱。

  看到凑的脸越来越靠近,沙耶只能撇开脸去。凑毫不犹豫地把脸靠过来,靠近的脸颊与撇开的脸颊触碰在一起,轻柔地厮磨。

  沙耶怕自己又喊出声来,紧紧闭上双唇。她任由凑摆布,全身僵硬,睫毛颤抖,只能等待这一刻赶快结束。

  才刚发现凑的脸微微滑向下方,紧接着颈子上就传来一股湿暖的触感。

  「啊……」

  沙耶忍不住张口,但立刻咬紧牙关。她花了好几秒,才理解到是凑的嘴唇碰上了她的颈子。

  在「咒」那件案子时,凑也曾经对自己做过类似的事,但当时被他以像狗一样的方式一舔,沙耶只觉得恶心。然而,刚才整个背脊上窜过的感觉,与那时完全不同,是一种她不曾体验过的感觉。

  即使注意到凑正用力吸吮,沙耶却因害怕口中会发出自己无法控制的声音,而让她连拒绝的话语都说不出口。

  但连这样的抗拒也很快就再也撑不下去。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从背脊往脊椎尾端逐渐累积,沙耶磨蹭着大腿试图忍耐,身体核心却不由自主地被这股酥麻的热流所占据。

  沙耶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张开双唇。

  「啊啊啊啊啊!」

  沙耶发出分不清是呻吟还是呐喊的叫声,坐起了身。

  沙耶以茫然的表情环顾四周良久。四周光线昏暗,也看不到凑的身影。等眼睛习惯了黑暗,就注意到这里是自己的房间。朝时钟一看,现在是上午四点,天都还没亮。

  「该不会……是在作梦?」

  如果房间够亮,也许就能看见沙耶的脸迅速胀红的模样。

  「啊啊——!」

  沙耶发出与先前不一样,但又同样难以言喻的叫声,当场趴倒在棉被上。

  会作这种不检点的梦,一定是因为自己态度松懈下来了。待在御荫神道的时候,每天从早到晚都在修行,但自从开始每天到凑的事务所报到之后,也许就在不知不觉间懈怠了。沙耶自认并未松懈自我锻链,但或许是锻链得还不够。她仍趴卧在棉被上,就这么喝斥着自己。

  沙耶想起睡前倒了一杯热牛奶,于是伸手去拿放在床边桌上的杯子。本以为只喝了一半左右,却发现杯子已经空了。或许是在睡前无意识地喝完了吧?

  总之现在就去冲冲水,让头脑冷静冷静,挥开杂念与邪念吧。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是正巧,理彩子今天出差不在家。

  沙耶一想到就立刻站起身。尽管正值寒冬,沙耶的行动却没有任何迟疑。

  她换上一身白衣,正要走出房间,不经意瞥见挂在墙上的镜子,目光就此停住不动。沙耶皱起眉头,仔细看了看镜子。

  沙耶将脸往后一收,露出脖子,立刻看见脖子上有一块皮肤变得通红,大小和硬币差不多。

  简直就像吻痕一样。

  2

  沙耶一走进事务所,便看到凑一如往常地躺在沙发上睡觉。他头上盖着赛马报打呼的模样,十足十是个窝囊废。有谁会想到这名身穿黑色T恤与皱巴巴牛仔裤的青年,虽被称为零能者,却是以科学方式驱逐异怪的专家呢?

  换做是平常,沙耶一定会先看不下去地叹气,然后叫醒他,但这天不一样。沙耶一看到凑,表情与身体都当场僵硬。她想起了昨晚的梦。

  「嗯?」

  凑注意到沙耶出现的声息,拿开盖在头上的报纸,看了眼呆呆站着不动的少女。

  「偶尔也换点不一样的角色扮演啊。明明就还有很多其他选择吧,像是水手服或啦啦队装。」

  沙耶还是个只有十六岁的学生,一放学就来这里,身上穿着学校的西装制服外套。这阵子她觉得特地回去换衣服实在太费事,常常穿着制服就跑来事务所。

  「啊,呜呜呜,呃、呃呃……」

  换做是平常,沙耶早就反驳了,现在却吞吞吐吐的,让凑讶异地看着她,接着以更加讶异的表情仔细打量她的脸。不,凑看的不是脸,而是脖子。

  「你的脖子贴了0K绷,是怎么啦?」

  沙耶赶紧伸手遮住颈子,但立刻注意到这样的举动反而很可疑。她尴尬地紧闭嘴唇,视线转到地上说:

  「是、是被虫咬了。」

  说完后连自己都觉得难受。也不知道是因为借口的内容太牵强,还是找借口这件事让她觉得难受,总之沙耶就是觉得难受,做了一次深而长的深呼吸,想多吸点新鲜空气。

  「是吗?你贴在那种地方,我还以为你是在遮掩吻痕呢。」

  「什……啊,怎么会……」

  「别生气,我只是开玩笑。」

  说完凑就摆出一副不再有兴趣的态度,又把赛马报盖到头上躺下。沙耶错过说出借口搪塞的机会,就像迷路的小孩一样呆呆站在原地。

  「我回来啦~咦?」

  勇气打开门,闯进了这阵沉默之中。他双手捧着一个装得满满的纸袋,对十岁少年来说未免太大了些。

  「沙耶大姐姐已经来啦?你今天来得真早。」

  勇气一边把纸袋放到桌上一边发问。

  「期末考前只有上午有课。勇气你呢?」

  「我跟平常一样喔。」

  所谓跟平常一样是怎么回事?他有乖乖去上学吗?而且真要说起来,他到底住在哪里,又从哪里通学呢?沙耶脑中浮现出各种疑问。到现在她还是觉得勇气充满了不为人知的谜团。

  「这纸袋是怎么回事?」

  沙耶尚未提出疑问,凑就先发问了。勇气正从纸袋里拿出点心与水果,里头甚至有一整条的香烟。

  「是我来这里的路上遇到的很多人给我的。像是在隔壁店里工作的大姐姐,还有楼下再楼下的大哥哥,大家人都挺好的呢。」

  隔壁大楼开的是粉红沙龙(注12:粉红沙龙是提供情色服务的一种特种行业场所。),楼下再楼下则是地下钱庄。他们多半是觉得有小孩来这种地方很稀奇吧?勇气聪明有礼,又带有点忧郁气息,不难想像他会受到这一带的大人疼爱。沙耶看着把东西排在桌上的勇气,微笑着说:

  「楼下的叔叔跟隔壁的哥哥也给过我东西,只是不像勇气你这么多。」

  「我可没碰过。」

  勇气以得意的表情看着凑,走向茶水间。

  「小小年纪就习惯拿别人东西,长大以后可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凑这句怎么听都只像是死不认输的台词,让沙耶只能苦笑。

  勇气来了以后,隐约让屋子里的气氛变得和缓了些。沙耶觉得若是现在,自己就敢向凑问出口。她怕决心会动摇,飞快地问道:

  「老、老师。请问,老师会作梦吗?」

  「梦?你是指想征服世界、想把全世界的美女都纳为己有,或是想造成金融危机让全世界陷入恐慌的这类梦想?」

  凑嫌麻烦似地从报纸后头发声说。

  「不,我不是指将来的梦想,是指睡觉时作的梦。」

  「不要这么冷静地回应好不好?那,你是作了什么梦?啊啊,对了对了,不要相信拿佛洛伊德或荣格来解释梦的家伙。因为明明是绝对不可能知道正确答案的事,这些人却拿自己喜欢的解释硬套上去。然后呢,你作了什么梦?」

  沙耶很庆幸凑的脸被报纸遮住,让她多少可以冷静说话。

  「也没有,就是有点怪的梦……」

  「梦到枪或蛇了吗?」

  「没有。可是为什么这么问?」

  「根据伟大的荣格大师所说,这是阳具的象征。听说如果想要男人、欲求不满,或对性饥渴,就会梦到这些。」

  沙耶哑口无言,呆愣了好一会儿。

  「怎么?你真的梦到蛇啦?」

  「没、没有这回事……」

  沙耶只挤得出沙哑的声音回答。凑再度从报纸后方探出头,讶异地看着她。

  「别当真。而且这种分析只会让人一眼就看出是荣格自己性倾向扭曲。如果荣格是日本人,多半就会说是乌龟而不是蛇了。那么,结果到底是什么梦?」

  凑微微歪起嘴角发问的模样,就像嗅出案件味道的刑警。

  沙耶毛躁地视线乱飘,扭捏地戳着手指头,不和凑的目光对上。

  手刚要举起又赶紧放下,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遮住贴着OK绷的脖子。沙耶的羞耻心强烈抗拒让凑知道OK绷底下的红色记号与梦的内容。

  「什、什么事都没有!」

  沙耶呐喊似地抗拒回答,随即装作要去帮忙勇气而跑进茶水间。凑的视线直刺在背上,几乎让她觉得会痛。

  3

  「啊啊啊啊啊啊!」

  沙耶一边发出娇喘似的声音,一边从被窝里弹起。她一脸虚脱的表情,维持坐起上身的姿势良久无法动弹。肌肤冒出薄薄一层汗水,呼吸粗重又灼热。

  「又、又作了那种梦……和昨天一样……」

  沙耶自言自语的同时,注意到自己在说谎。说梦境和昨天一样是有语病的。沙耶羞耻得用双手遮住脸。

  她伸手去摸脖子上的OK绷。如果发生了和昨晚一样的事,证据应该会留在身上。

  沙耶犹豫地解开睡衣的钮扣。她不太敢看自己的身体。

  「……啊啊。」

  沙耶口中挤出的声音令人分不清是绝望还是悲哀。

  从锁骨到腹部,散布着好几个红色的记号。

  「不要……我受够了。这绝对不是真的。」

  沙耶只能按住嘴啜泣。

  4

  理彩子一走进来,凑就露骨地咂嘴。

  「我在忙,请您打道回府吧。」

  凑躺在沙发上打着呵欠回应,理彩予以扫兴的眼神看着他,一脚踢开他的说词。

  「你的忙就是忙着午睡?」

  接着她隔着茶几在另一头的沙发坐下,翘起穿着高跟鞋的脚。

  「你没听见吗?我在忙,没有余力、时间和心情接委托。」

  「不用担心,我今天不是来找你,是有事要请沙耶帮忙。她今天不在吗?」

  她的视线往室内扫过一圈,歪了歪头。

  「勇气呢?他也不在?我还以为他们随时都在呢。」

  「他们两个最近都很晚来,我看应该是越来越不喜欢来这里了吧。我才要问你明明就跟沙耶一起住,为什么要特地跑来这里?」

  「我是从出差的地方直接过来的。不过话说回来,这里可变得干净多了啊。之前明明就得让人搞不清楚是仓库还是事务所。」

  「因为有个打扫魔人在。就算努力弄乱,也马上就会被收拾干净。」

  「那你就是个马上就会弄乱的弄乱大魔神啊。」

  边说着这句话边走进事务所的是勇气,他的双手又抱着纸袋。帽子滑了一半下来,大概是因为两只手拿满东西,没办法调整。

  「怎么,又有贡品给我啦?」

  勇气不理凑,直接走进茶水间,把需要的东西放到冰箱与架上。放不下的部分,就丢进一旁的纸箱里。

  几乎就在同时——

  「老师好。」

  沙耶规规矩矩地打了招呼走进事务所。

  「咦?理彩姐姐,你回来啦。你来委托老师吗?」

  沙耶泡咖啡给凑,泡红茶给理彩子,倒了果汁给勇气,规规矩矩地在沙发上坐好。

  沙耶一边喝着热牛奶,一边对凑施加无言的压力,暗示他说:「老师当然会接下委托吧?」但不管沙耶投以什么样的视线,当事人都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看着写真杂志。

  「今天我来不是要找凑,是来找你的。我有事要请你帮忙。」

  理彩子说出这番话,让沙耶露出意外的表情。

  「真是遗憾啊,要工作的只有你一个。没办法,我就在这里努力读书吧。」

  沙耶露出有点失望的表情。她本以为这是少数能看到凑施展手法的宝贵机会,没想到期望却落了空。

  「我需要你的净化之力。有一块土地被玷污,要是放着不管,事情可能会变得很棘手。」

  「啊,好的。既然需要我的能力,我会不遗余力帮忙。」

  这时沙耶莫名地露出忧郁的表情。理彩于从她的表情里看出失望以外的情绪,用比平常轻的力道伸手放到她肩上问:

  「沙耶,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什、什么事都没发生。」

  沙耶露出犹豫的表情,但随即又转为为难的笑容。

  「你们说的土地,我也可以去吗?」

  勇气从茶水间走出来,以惹人疼爱的表情向理彩子问道。他的手上还拿着看起来很适合搭配红茶的饼干。

  「哎呀,谢谢你。」

  理彩子朝勇气露出满面笑容,勇气也露出他这年纪该有的腼腆笑容。

  「可不可以嘛?我不会碍你们的事,而且我也想学学御荫绅道的手法。」

  勇气再度请求,让理彩子露出思索的表情。

  「也好,目前不是处于危险的状况,而且总本山的天才少年肯来,也让人觉得很靠得住。」

  「太好了,谢谢大姐姐!」

  「我才要谢谢你。勇气真是个好孩子。」

  凑看到理彩子高兴地道谢,嗤之以鼻说:

  「你可别被他用别人送的东西给骗了啊。你一直给他好脸色看,这小子就更会变成那种觉得大人好应付的死小孩喔。」

  5

  理彩子的新车有着如镜面般亮晶晶的纯黑色,但后座坐起来还是一样不舒服。

  「勇气对御荫神道有兴趣?」

  理彩子透过后照镜,看着坐在后座的勇气这么问。

  「嗯,有点兴趣。」

  以十岁的小孩而言,他露出的含糊笑容显得相当早熟。

  「这样啊,你真了不起。不可以学事务所里那个糟糕的大人喔。」

  「他在事务所的时候,都跟老师一样躺在沙发上看漫画就是了。」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沙耶露出微微的苦笑。

  「没办法,毕竟那里有个长不大的大孩子在。倒是勇气,你上哪间学校?」

  「嘿嘿,这是秘密。」

  「勇气他呀,不只是学校,连住在哪里都不肯说。你到底是从哪里过来的?」

  对于沙耶的疑问,勇气也只是笑而不答。她们两人都知道勇气无依无靠,在总本山的生活也绝对称不上幸福。理彩子心想他大概是有难言之隐,于是决定换个话题。

  「既然有孝元照顾,我想就不用担心了。倒是沙耶你呢?你看起来好像有烦恼?」

  沙耶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后决定学勇气笑笑敷衍带过。

  「不过沙耶大姐姐的净化好厉害呢。上次的案子里看到你净化诅咒的样子,我都吓了一跳。」

  勇气似乎看出沙耶有点不知所措,帮她换了个话题。沙耶不由得佩服起来,觉得勇气在这种时候真的很聪明。

  「沙耶的净化能力是从她母亲身上遗传来的喔。」

  理彩子很高兴地替不知所措的沙耶回答。

  「是喔?该不会沙耶大姐姐的妈妈也是巫女?」

  「是啊,我妈妈本来是很厉害的巫女。」

  沙耶答得骄傲,但她的用词却让勇气的表情黯淡下来。

  「沙耶大姐姐的妈妈该不会已经……」

  「她已经不在了。是因公殉职,算来已经有七年了吧。」

  「那、那你爸爸呢?」

  勇气以难以启齿,却又无法不问的语气这么问道。

  「我爸爸在我一岁的时候就生病过世了,所以我只看过他年轻时的照片。」

  「这样啊。大姐姐也没有爸爸妈妈呀?」

  「可是我有理彩姐姐照顾我。勇气才是,不寂寞吗?」

  「我没事啦。我从出生就没有父母,所以也不太清楚要是本来有父母的话,现在会不会觉得寂寞。」

  他说这些话的口气显得很早熟。勇气也许是真的这么想,但问起这件事的沙耶与理彩子都感到无比惆怅。

  「我不像勇气这么坚强,可是,最近我觉得没那么寂寞了。因为有勇气你陪着。」

  勇气的脸微微泛红。

  「真的?大姐姐有我在就不寂寞?」

  「嗯,就好像多了个可爱的弟弟一样,每天见到你都好开心。」

  纯真的笑容看在勇气眼里显得十分耀眼,让勇气自然而然跟着微笑。然而……

  「可爱的弟弟啊……」

  勇气的笑容立刻变得复杂又惆怅,不像十岁的小孩。

  沙耶与勇气被带来的地方,是开车两小时加上走路三十分钟才到达的深山。

  「就是这里。」

  理彩子指的是一座看似随时都会崩塌的祠堂。

  「哇啊。」

  勇气在山路上就已经感受到令人毛骨悚然的事物,发出厌恶的声音。

  「就是这个地方,你净化得了吗?」

  「我试试看。」

  沙耶拿起梓弓,绷紧表情望向空地。浑浊的空气沉积在半毁的祠堂周围,要是就这样放着不管,也许真的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沙耶举起弓,手指搭上弓弦,顺势往后方一拉一放,奏出人耳听不见的净化音色——本来应该是这样。

  「怎么了?」

  理彩子以担心的表情看着沙耶。

  「好、好像是太久没做所以失败了。我真是糟糕,一定是平日疏于锻链才会这样。」

  沙耶赶紧又拉起弓弦一弹,但结果还是一样。

  「你冷静点,我们还有时间。」

  理彩子露出微笑想让沙耶安心。沙耶微微点头,深呼吸几次,接着慢慢举起弓,手指搭上弓弦,以庄严的心情放弦。

  但仍然什么事都并未发生。空地的浑浊气息依然存在。

  「箭,我要用箭。」

  沙耶赶紧将垂在身前的一束头发绕上手指,但缠上手指的几根头发就只是无力地垂下。换做是平常,应该已经塑造出用头发形成的箭矢了。

  「不会吧……」

  沙耶又试了两三次,想塑出箭矢,但都以徒然拔下头发收场。

  「怎么会?骗人,这是骗人的。怎么办……」

  沙耶以快哭出来的表情说:

  「我的灵力,施展不出来。」

  6

  「凑!」

  理彩子一脸严厉的表情过向凑,以话里藏刀的声调喊了他一声。

  「你干嘛一脸凶狠样?」

  「沙耶的灵力施展不出来了。理由你应该知道吧?」

  「不就是碰到不净的日子,碰到生理期吗?」

  「这次不是。」

  「那就是她江郎才尽了。」

  拍打桌子的声响中蕴含了怒气。凑的咖啡、理彩子的红茶与沙耶的热牛奶,演奏出剧烈的三重奏。

  「不要装傻。她的灵力施展不出来,最可疑的原因就是你!」

  「为什么这种时候会提到我的名字?」

  「使不出梓弓的力量,就表示她不是处女了!也就是说你终于伸出魔掌了!」

  凑说了句可笑,从赛马报后探出头来:

  「我看是她自己交了个男朋友吧?」

  「她每天都只在这里、家里跟学校之间往返,根本没有时间和男生交往。有也只有你一个。」

  「也说不定是她财迷心窍,在路上随便找个有钱大叔就张开双腿了吧?再说我可是喜欢大胸部喔。」

  凑用下巴指了指坐在理彩子身旁低着头的沙耶说:

  「我对这种就算拍成3D影片也没东西跳得出来的幼儿体型根本没有兴趣。」

  「谁知道?说不定你是为了掩饰恋童癖,才说你喜欢大胸部。说不定是你忍太久,胸部是大是小你都不在乎了。说不定你和沙耶相处久了,培养出新的性嗜好。我根本找不到任何不怀疑你的理由!」

  「不要把我当变态。」

  「不用担心,就算没有这次这件事,你也已经是个十足的怪人兼变态了。」

  沙耶在一旁以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听着他们两人说话。

  「来,沙耶,你老实说,他对你做了什么?」

  即使理彩子这么问,沙耶仍是一脸快哭的表情摇摇头。

  「凑,你是用什么招数封她的口?」

  「就说我什么都没做了。」

  即使理彩子投来锐利的视线,凑仍然只打着呵欠回答。

  「倒是你们说的那个危险的地方怎么啦?你们不是过去净化的吗?」

  凑这时才想起似地问出这个问题。

  「我请勇气帮忙解决了。他说对净化不拿手,可是手法却很完美。还好有请他一起去,真不愧是总本山的天才儿童。

  「只可惜他太有才能,反而招人嫉妒啊。什么事都有好有坏。」

  「也许吧。可是我很感谢他。」

  「可惜把你感谢的对象赶出去的人就是你啊。」

  「那还用说!我们要谈的话又不能让小孩子听到!」

  「那个臭小鬼知道的性知识,可远比你侄女丰富多了。啊,我要订正。我们的沙耶小妹妹看起来没经验,却在不知不觉间有了经验呢。」

  「我才没有!」

  沙耶忍不住吼了出来。理彩子大吃一惊,凑却只露出贼笑。

  「你终于开口啦。」

  「沙耶,是真的吗?」

  「看表情也知道好不好?她没说谎,但是隐瞒了些什么。」

  凑代替沙耶回答。

  「上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事情跟你脖子上的OK绷有关吗?」

  沙耶不由得按住颈子。

  「你也太容易表现在表情和态度上了吧?你这样子,将来连个男朋友都骗不过。」

  「我为什么得骗男朋友?」

  「男女关系还不就是这么回事?」

  「你扭曲的恋爱观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

  但凑不理会理彩子在说什么,大步走向沙耶,抓住她的手腕往上扭。

  「啊!」

  凑也不理沙耶小小的尖叫声,将她的袖口往下一扯,白色肌肤上露出多个斑点似的红色印记。再把颈子上的OK绷撕开,底下同样红肿的皮肤揭露在阳光下。

  沙耶紧咬嘴唇,低头不语。

  「我们没见过世面的巫女也终于尝到男人的滋味啦?」

  「才、才没有。」

  沙耶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却否定得十分明白。表情一直僵硬的理彩子微微松了一口气。

  「是吗?那就只剩一种可能了。」

  沙耶露出担心害怕的表情,理彩子神情僵硬,似乎想到了什么。

  「你被异怪附身了。」

  凑以带有几分开心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7

  「……我作了、作了很怪的梦。」

  过了一会儿,沙耶冷静下来,这才支吾地说起事情原委。但她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又满脸通红,随时都会哭出来似地低下头。

  「不必再说了。我知道了,你是被梦魔附身了。」

  「梦魔?」

  沙耶一头雾水,理彩子则懊恼地咬牙。她也依稀猜到了附在沙耶身上的异怪是什么来头。

  梦魔是所有寄生在人类梦中的异怪总称。

  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让人作淫秽梦境来吸取精气的男梦妖(Incubus)与女梦妖(Succubus)。沙耶明明还是处女,却失去处女性而无法动用灵力,让理彩子考虑到这个可能。

  凑面对说不出话来的理彩子与低着头动也不动的沙耶,独自开心地笑说:

  「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就被异怪的封印附身,这次又是梦魔。记得你还有办法进行降神是吧?我看你根本有容易被附身的体质吧?」

  「降神跟被异怪附身不一样。」

  「还不是差不多意思?说穿了就是精神构造容易让非人类的事物入侵啊。」

  神道仪式被凑说得一文不值,让理彩子显然很不高兴,但随即担心地看了看身旁的侄女。

  「你真的被梦魔附身了?」

  「我、我不知道,可是我确实每天都作怪梦。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们。」

  她回答的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样。

  「可是啊,为什么梦魔会跑到沙耶这种彻头彻尾的洁癖患者身上?」

  凑的语气始终事不关己,但理彩子不一样。

  「对、对了!」

  她以差点掀翻沙发椅的势头站起。

  「沙耶回御荫没多久,就有个被梦魔附身的男人来找我商量!」

  理彩子说起三天前的事情经过。凑听完整件事后,耸耸肩膀表示不敢领教:

  「喂喂,那不就是典型的女梦妖吗?」

  「可是,他来到我这时,虽然身上还剩下一些残渣,梦魔本体却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三天前……」

  方才一直被动回答问题的沙耶首次主动开口:

  「那位男性是什么样的人?」

  「是个典型的自力苦读型大学生,整个人看起来很憔悴。他身高挺高的,如果不是这么削瘦,应该还挺帅的。」

  「他该不会手上拿着条纹包包,围着黄褐色围巾吧?」

  「你认识他?」

  「我想就是在三天前,我前往御荫的路上遇到了那位男性。那时他的文件散落一地,我帮他捡起来。」

  「沙耶,这是真的吗?可是沙耶是女生呀,女梦妖应该只会附身在男性身上。」

  「就算是这样,劈头就怀疑我又该怎么说?也有人说男梦妖和女梦妖根本就是同一种异怪,应该和性别无关吧?还是说女梦妖错把沙耶当成男的了?我就不提为什么会弄错了。」

  「我……真的被附身了吗?」

  「算啦,大概是梦魔对已经吸干精气的男生腻了,换到粉嫩的高中女生身上,这也是有可能的。我看只是时机太巧了点。」

  「竟然被梦魔附身……该怎么办才好?」

  理彩子铁青着脸自言自语。

  「理彩姐姐,别担心,我不要紧的。既然知道异怪的来头,应该就有办法驱逐。」

  「是啊,但愿如此……」

  「咦?这种异怪很难对付吗?」

  「没这么简单啊。梦魔在吸光人类的精气之前都不会离开,何况现在你就算想驱逐梦魔,也施展不出灵力。你可能会像之前那个男人一样被吸光精气,衰弱到死亡边缘。这不但会让你无法动用巫女的灵力,失败的话甚至有可能变成废人啊。」

  8

  沙耶觉得很不习惯。

  沙发睡起来的感觉当然和被窝不一样,何况还感觉得到别人的视线,更让她感到不自在。

  「那个……」

  她战战兢兢地对坐在对面沙发的理彩子说话。

  「睡起来不舒服吗?毕竟这沙发太破旧了啊。」

  说着理彩子在沙发上轻轻一动,就听到弹簧发出沉闷的哀嚎。

  这天晚上,他们决定让沙耶睡在凑事务所的沙发上,还说要监视她睡觉的情形。凑提议要去沙耶的房间,但被理彩子驳回。她的眼里充满了戒心。

  于是只好让沙耶睡在凑的事务所。凑一装好摄影机,就被理彩子赶到里头的房间去了。

  理彩子内心深处或许还在怀疑凑。

  「竟然要把花样年华小女生的睡脸拍成影片,那家伙的神经到底是有多粗啊。」

  理彩子以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摄影机。要不是沙耶说以前的异怪事件中,录影曾经成为解决的线索之一,也许理彩子二话不说就会撤下这些摄影机。

  「好了,你别放在心上,睡吧。」

  「好的……」

  尽管觉得不自在,但一闭上眼睛,睡意立刻涌了上来。这几天来她都没办法好好睡,再加上虽然有点不自在,但理彩子陪在身边的安心感,让沙耶迅速进入梦乡。

  看到侄女短短几分钟就开始发出鼾声,枕边的理彩子温和地露出微笑。

  隔天早上醒来,沙耶一时间无法理解自己身在何处。随着思绪慢慢清晰,想起自己是在凑的事务所睡觉,也想起了理彩子就在旁边看着自己入睡。

  清爽的冬日阳光从窗户射了进来。天气有些凉意。

  「已经早上了……」

  沙耶惊讶于自己完全没作梦,发呆了好一会儿,接着立刻起身想把这件事告诉理彩子,但眼前却没看到理彩子的身影。沙耶起身到茶水间与隔壁凑的房间,连厕所都看过,但别说理彩子,连凑的影子也没看见。

  沙耶找到了理彩子留下的便条,上头写说她去工作,以及她已经帮沙耶向学校请假了。最后还写说梦魔不再出现真是太好了。

  「果然没出现啊。」

  沙耶松了一口气:心中却留有疑问。昨晚真的什么事都没发生吗?

  沙耶担心起来,把摄影机接上电视,开始播放昨晚的画面。上面拍到自己入睡,以及理彩子以温柔的表情在一旁照看着她的模样。

  「理彩姐姐,谢谢你。」

  最初的几十分钟没有任何变化。沙耶发出平静的鼾声,理彩子一直在看书。从途中开始快转,就看到理彩子合上书本站起,走出了画面。让人意外的是当她几分钟后回来时,凑也跟着她一起出现。

  『真没想到,我还以为你在里面睡死了呢。』

  凑听到理彩子说话半取笑半认真,便说:

  『要是这丫头不中用了,我不就得自己工作了吗?』

  他说着用下巴指了指沙耶,在理彩子身旁的沙发坐下,以嚣张的态度把脚放到茶几上。

  「老师跟理彩姐姐,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

  沙耶听说他们以前一起工作过,但并未详细了解到底是什么样的合作情形。她莫名地不敢问出口,虽然沙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敢问。

  沙耶内心深处怀抱着无法处理的情绪,看着影片看了好一会儿,但除了凑进入画面以外,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理彩子仍然在看书,凑则靠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让人看不出他到底是睡着了还是醒着。他的脸朝向沙耶的睡脸。一想到自己的睡脸不设防地被他这样一直看着,就觉得很不好意思。握紧的手无处可去似地在胸前游移。

  沙耶忍不住按下快转,深深吸一口气,让心情镇定下来。也不知道快转了多久,看到画面中理彩子起身面向凑,沙耶赶紧恢复正常的播放速度。

  『凑,你醒着吗?』

  『嗯。』

  两人的谈话就这么开始。

  沙耶觉得自己仿佛在偷听他们谈话一样而产生了罪恶感,但她拿也许和梦魔有关,所以非听不可这有如借口似的理由,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

  凑以看不出是醒着还是睡着的表情看了理彩子一眼。他的表情和平常一样佣懒。

  理彩子上半身一倾,拉近了两人的距离。理彩子露出犹豫的表情。

  『我问你,你打算瞒着沙耶到什么时候?』

  这句话让沙耶的心跳突然加快。他们到底瞒着自己什么?脑海中有个角落注意到一种可能性,但沙耶的情绪却企图否定这种可能。

  『你是指什么?』

  凑回答的态度显得无聊又没趣。

  『就是我们的事。』

  说着理彩子靠在凑肩上,伸出手缠上凑的手指。理彩子脸上有着沙耶没见过的女人味。

  『喂喂,你也太没节操了吧?『

  凑半取笑地说出这句话。

  『你真是的,就是这么坏心眼。』

  理彩子整个人压到凑身上,把脸靠了过去。凑的手绕上理彩子的腰,把理彩子拥进怀里,让她坐在自己身上。

  沙耶什么都不敢说、不敢做、不敢想,就只能凝视着录影画面。

  就在睡着的沙耶面前,凑与理彩子的脸越来越近。近到只剩几公分的距离时,两人似乎都犹豫了,动作停了下来,只剩视线深深交缠。

  但他们也只停了几秒钟。停住的距离迅速缩短,两人的嘴唇重合在一起。渴求着对方的激情接吻持续良久,理彩子发出沙耶从没听过的女人呼吸声,凑的呼吸也变得粗重,这些声响的一小部分被麦克风收进影片中。

  凑的手翻弄着理彩子的身躯,并不时用力拥紧她。每次紧紧相拥,理彩子的唇就吐露出火热的气息,滚烫红润的脸颊难受地扭曲。

  『不可以……继续了,凑……沙耶会醒来的。』

  她的视线朝向房间角落的一扇门,门后就是凑睡觉的房间。两人起身后再度深情对望,漫长地一吻。理彩子被凑用力抱紧,身体弯得像是一张弓。

  接着两人就消失在里面的房间。

  「……骗人。」

  沙耶从电视前退开几步,表情扭曲。她觉得自己被背叛了。她不知道是被什么背叛,只知道一颗心强烈抗拒刚才看到的画面。

  「不要……我不要这样,不要,不要,不要!」

  沙耶用力闭上眼睛,掺杂哭声的悲痛呼喊回荡在室内。

  沙耶坐起上身悲鸣。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沙耶喊叫了一会儿,忽然注意到不对劲。

  现在自己的确待在凑的事务所,但窗外的天色已经转暗。刚刚明明还是早上。

  还不只这样。在沙发上看漫画的勇气以惊讶的表情看着沙耶,凑似乎也听到叫声,从里面的房间跑出来。电视与摄影机没接在一起,电源也关着。

  「沙耶大姐姐,你怎么了?」

  勇气担心地问起。

  「啊,咦……我……咦?刚刚明明还是早上……明明只有我一个人。为什么大家都在?」

  沙耶脑子里一团乱,回答得断断续续。

  「喂,你脑袋还正常吗?」

  凑以一如往常的态度看了沙耶一眼。

  「老、老师,摄影机呢?理彩姐姐怎么了?」

  「摄影机?你在说什么?理彩子今天可没来。」

  「没来?今天,还有昨天都没来?」

  「对,有一阵子没见到了。她都没发现每次隔太久没见,她脸上的老化就会醒目得很悲惨。」

  沙耶搞不清楚状况,抱住了头。刚才的事情是梦吗?不对,到底从哪开始是梦?她自以为已经找凑和理彩子商量过梦魔的事,但眼前的情形是否表示连那些记忆都是梦?

  「大姐姐,你真的不要紧吗?以打瞌睡来说,你喊得很凄厉耶?是作了恶梦吗?」

  勇气担心地这么问道。

  「嗯、嗯,我不要紧,好像是作了怪梦。」

  「要不要我拿点喝的来?」

  勇气仍然显得很担心。

  「我真的不要紧。饮料我来拿好了,勇气你想喝什么?」

  「我要喝咖啡,要热腾腾的黑咖啡。」

  没被问到的凑却先回答了。

  「我喝苹果汁就好。记得应该有前阵子别人给的罐装果汁。」

  「我要咖啡。」

  「我知道了,请老师乖乖等着。」

  不答话多半会让凑说个不停,沙耶只好应了一声。她走进茶水间,准备罐装果汁与杯子。她自己则倒了一杯热牛奶。沙耶决定一边磨咖啡豆,一边让心情镇定下来。

  她完全不明白到底从哪里开始是梦境,哪里才是现实。朝时钟一看,日期与时间都和她找理彩子与凑商量的日子一致。到底是怎么回事?

  茶水间突然变暗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

  原来是凑的身体遮住了事务所的光。

  「啊,老师。什么事都没有,我马上泡好咖啡。」

  凑以正经的表情凝视沙耶。

  「请、请问……有什么事吗?」

  「有一件事我很好奇,就是你脖子上的红色痕迹。」

  沙耶赶紧按住脖子。本来应该贴着的OK绷不见了。不对,自己都已经找凑商量过了,根本不必在他面前遮掩。不对,找他商量是梦里的事,可是那真的是梦吗?是的话未免太真实了。可是要说逼真,现在也一样逼真。

  沙耶已经什么都搞不清楚了。

  「让我看一下你的脖子。」

  沙耶不由得从靠近的凑面前退开,拿着的热开水不小心泼到手上。

  「好烫!」

  沙耶还来不及按住自己的手,就先被凑用手轻轻捧住。

  「喂,你小心点。要是你的身体有了什么瑕疵,我会被理彩子给宰了。毕竟胸部大的女人,都会觉得只要胸部小就是种身体障碍了。不过你不用担心,这世上也有很多男人喜欢洗衣板,虽然我不是。」

  手上的触感明明那么温柔,凑说的话却一如往常地坏心眼。

  沙耶只觉得害羞,用力闭上眼睛。她还想把耳朵也捣住,但一只手被凑抓着不放。

  「不过啊,至少泡咖啡这种小事要好好做啊。如果想当我工作上的助手,总不能连点事这都不会吧?」

  这是凑一贯的玩笑,但这句话现在却深深刺进沙耶心里。直冲脑门的血液瞬间退去。

  「我、我……都没帮上忙吗?」

  「不会啊。自从你来了以后,事务所变干净了,冰箱的东西也都可以放心吃了,盆栽也活得很好。」

  「老、老师是说我只是个帮佣吗!是说我除了泡咖啡跟打扫以外什么都不会吗!」

  平常文静的沙耶突然放声大吼,让凑似乎有点震惊。而不知不觉大吼出声的沙耶本人则比凑更加震惊。

  「对、对不起,那个……我……」

  沙耶本以为凑会回嘴,但他什么都没说,就只是看着沙耶。

  「对……对不起……」

  她以蚊子般细小的哭泣声道歉,但凑没回答。不但没回答,笼罩在她手上的触感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连凑的身影都消失了。

  失落感让沙耶抬起头来,睁开眼睛。这里已经不是茶水间了。一个景象模糊的幽暗昏黄世界,一路延伸到地平线的另一头。

  这个空间中有着一对男女和她对峙,是凑和理彩子。理彩子担忧的表情与凑坏心眼的表情,都朝向沙耶。

  这也是梦吗?和先前梦魔那些太过逼真的梦境比起来,这个梦显得既虚幻又不真实。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凑与理彩子明明都站在走几步就能到达的距离,却又让她觉得好遥远。

  意识越来越浑浊了。一阵朦胧梦境般的感觉中,能隐隐听见理彩子与凑之间的对话。

  「凑,这样下去沙耶她会……」

  「也对,还是一样处在危险状态中。虽说生死问题更重要,但难保不会危及沙耶身为巫女的前途。」

  沙耶在朦胧意识中听到的这几句话,让她产生了无比的恐惧。

  如果可以,今后她希望继续当巫女,尽好自己的职责,就像她尊敬的母亲与理彩子一样。

  要说被梦魔以淫梦吸光精气,让她的巫女生命遭到剥夺,被迫走上不同的人生,这种事她连想都不愿意去想。

  而且沙耶担心的还不只这件事。

  凑与理彩子的谈话中,出现了更令她在意的话。

  「可是这孩子不会因为巫女这条路危险就轻易放弃。」

  「也是啦。你以前也是天不怕地不怕。她坏心眼的眼神和倔强都跟你一模一样。」

  「是吗?也许吧。毕竟我们三个人联手的那时候都还年轻。现在回想起来,虽然也有太过乱来的时候,但是真的好开心。要是没有发生那种意外就好了。」

  「问题只有那次意外吗?我可是一直认为你不错,也认同你身为巫女的才能。明明是你不顾我的制止,跑去找那么无聊的男人。」

  理彩子嗤之以鼻地轻笑。

  「你在说什么?你根本就从来没追过我吧?你只是因为自己的玩具被别人抢走才觉得不甘心,就跟幼稚园小孩差不多幼稚。」

  说到这里,两人相视一笑,什么话都不说了。

  他们两人的过往没有沙耶介入的余地。说来理所当然,但沙耶就是感到一丝落寞。

  凑只把她当成小孩子看待。

  当然自己也并未将凑看作能当成情人的异性。

  但话说回来,自己在凑眼里没有半点性感魅力,对正值青春年华的沙耶来说仍然觉得失落。

  还有一件事让她不安。

  ——我,真的有帮上老师的忙吗?我没有勇气那种强大的力量,也不是理彩姐姐或孝元先生那样成熟的人。老师原本就没打算依靠灵力,而且说不定老师真的觉得我在这里是给他找麻烦。

  沙耶也有自觉,知道即使是为了学习,终究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

  她也知道将来有一天,自己得像理彩子一样回到御荫神道。

  但一想到只有自己在凑身边学习,却并未给予凑任何帮助,就觉得好悲哀、好悲惨。

  理彩子与孝元是为了什么理由与凑分道扬镳呢?

  当初他们三人又为什么会一起工作?好多事情她都不懂。

  唯一清楚的事,就是迟早有一天会结束。

  她不喜欢自己在意理彩子与凑的关系。也不知道为什么凑会一直出现在自己的淫梦当中。

  ——总觉得,我不喜欢这种心情,非常不喜欢。我明明是想更加努力学习,成为一名了不起的巫女,一直和老师还有勇气一起讨伐异怪。

  「理彩子,你不打算让她回御荫吗?」

  「咦?」

  凑的一句话让沙耶与理彩子同时抬起头,连感叹声都是异口同声。

  「照这样下去,沙耶根本派不上用场。小小的梦魔就让她变成这样,根本就没得商量吧?我有勇气当助手就够了。」

  凑冰冷地吐出舍弃沙耶的话语,让她觉得全身的血气都在消退。

  「等一下!老师,理彩姐姐,等等我!」

  但两人已经在她僵住的空档走远。沙耶赶紧追向他们,距离却始终不曾缩短。

  「老师,求求你,我不要紧的。这种、这种梦我一定会克服,一定会克服给老师看!」

  身体核心被不安与恐惧所占领。接着,这些情绪更仿佛具体成形,一阵令人作呕的声息从背后悄悄涌来。转身一看,一阵仿佛要把一切都染成黑色的黑雾逼近,缠上了沙耶。使她的身体变得更加沉重,不听使唤。

  「老师!理彩姐姐!」

  她出声呼喊,但两人不但不回头,反而越走越远。雾气缠上手脚后继续延伸,连沙耶的身体和脸都遮住了。

  无以言喻的不安与恐惧占据了沙耶内心。

  连想呼喊的嘴里都被雾气入侵,肺腑都被黑雾填满。沙耶连叫声都发不出来,就这么被黑色浓雾吞没。

  9

  「啊啊啊啊啊啊!」

  沙耶的身体在尖叫声中弓起,在一旁沙发打盹的理彩子惊醒过来。

  「沙耶,你怎么了?」

  理彩子刚醒来,眼睑显得沉重,但一看到沙耶的情形就瞪大眼睛。沙耶的表情难受得怎么看都不像在睡梦中。

  「啊、啊啊……」

  沙耶口中发出细小的叫声。那是痛苦的叫声。

  「沙耶、沙耶。」

  理彩子摇晃她,但她毫无醒来的迹象。即使用力摇晃,结果还是一样。

  「你怎么了?你梦见了什么?」

  但沙耶没有回答。

  「凑,你快来!快点!马上过来!」

  理彩子的喊叫声让凑从房间里出来。

  「怎么了?」

  「沙耶突然开始挣扎,可是不管怎么摇她都不醒!」

  理彩子说明情形时,沙耶的身体弓得更剧烈,尖声大叫。

  凑用力摇她,但结果还是一样。她对外界的刺激没有反应,就只是痛苦呻吟。

  「我不要……不要……我不要。」

  只听得见沙耶呼救的声音。她流下泪水,全身流出大量汗水,使衣服紧贴在皮肤上。

  「沙耶,我求求你,你醒醒啊!」

  无论理彩子怎么用力摇晃,甚至拍打她的脸颊,沙耶丝毫都没有清醒的迹象。

  「啊啊啊啊啊啊!」

  沙耶发出一声更为剧烈的尖叫声,身体后仰得像一张弓。理彩子的身体被她胡乱挥动的手臂挥开,凑从后支撑住她。

  「显然跟之前的淫梦不一样啊。」

  凑脸上也有着浓厚的着急神色。他没料到梦魔如此棘手,本以为等发现沙耶有作恶梦的迹象时再叫醒她就好。

  「凑,你按住沙耶的身体。」

  「晚点你可别抱怨说我碰到不该碰的地方。」

  凑整个人压上去按住沙耶的身体。即使凭着男人的力气,也只能勉强不被她推开。

  理彩子手按沙耶的额头,小声咏唱祝词:

  「神居高天原上。天皇奉亲神漏岐、神漏美之命……」

  凑一边制住沙耶,一边对理彩子问说:

  「不是没办法直接对梦魔出手吗?」

  「你不要说话。既然没办法攻击梦魔,当然就只能让沙耶身心清净了啊。」

  大祓词是用来去除人所犯之罪孽与污秽的祝词。理彩子的想法,就是如果梦魔会让她作淫梦,那么即使只能间接对付梦魔,也要把淫梦去除掉。

  「为什么?为什么不管用?」

  「难道不是淫梦?」

  凑的声调中难得显示出惊讶与缺乏自信。如果不是淫梦,去除污秽也不会有效。即使沙耶是作恶梦,梦的内容也有可能与凑和理彩子所想的不同。

  理彩子不甘心地咬紧嘴唇。

  「沙耶,沙耶,我求求你,醒一醒啊!」

  尽管一再被痛苦挣扎的沙耶挥开,理彩子仍然试图抱住沙耶的身体按住她。理彩子的身体也沾满了沙耶黏腻的汗水。她流汗的量显然不正常。再继续以这种速度流汗,甚至有可能死于脱水症状。不,也许在这之前就会发狂致死了。

  「再这样下去,沙耶她、沙耶她会——!」

  理彩子努力想叫醒沙耶,但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沙耶,我求求你。沙耶,你醒醒啊!」

  理彩子流下眼泪,和沙耶的汗水混在一起。凑在一旁看了一阵子,下定决心说:

  「再这样下去沙耶会有危险,我们去屋顶。」

  「屋顶?」

  理彩子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凑这句话的意思,凝视他的脸好一会儿,但凑也不对理彩子多做说明,回到房间拿出一个手提箱大小的塑胶箱子。

  「拿着这个跟我来。」

  凑扛起痛苦挣扎的沙耶,带着她到屋顶去。

  扛着沙耶走在前面的凑罕见地显得可靠。理彩子心想自己连按都按不住沙耶,这种时候果然还是得靠男人。

  凑前往的是对付「嫉」时沙耶用来净身的屋顶。从那次到现在已经过了好几个月,站上屋顶,呼出来的气息都是白色的。

  凑从附近找来一个水桶。

  「我要放满水,忍耐几分钟。」

  一开水龙头,水猛烈地灌进水桶。冬天的自来水冰冷得像是会结冰。

  「幸好现在是冬天,轻易就能弄到冰水。」

  「这样就能叫醒她吗?」

  理彩子终于理解凑想做什么,担心地看着沙耶的情形。只要用刺骨的冰水泼向全身,说不定就会因此醒过来。

  虽然可能性很低,但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让理彩子只能以祷告的心情在一旁守候。

  但这解释会留下一个疑问——凑交给她的手提箱是做什么用的?

  凑罕见地以认真而紧张的表情看着沙耶。

  沙耶在寒天下痛苦挣扎,几乎完全没有清醒的迹象。也许冰水也不会有效果。理彩子心中已经开始萌生黯淡的念头。

  「理彩子,麻烦你去冰箱拿冰块来,我想尽量让水冷一点。」

  理彩子点点头,离开屋顶,正要去拿冰块,背后却传来关门的声响。几乎就在同时,响起了一道金属声响,那是从外侧上锁的声音。

  「凑?」

  她知道凑在门后的屋顶做什么,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要上锁?你在做什么?」

  得到的答案令她难以置信。

  「为了救沙耶,我要杀了沙耶。」

  凑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让理彩子一瞬间将理智抛诸脑后。

  「凑,你在说什么鬼话?你疯了吗?开门!马上打开!你开门啊!」

  门后只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水声。

  「你对沙耶做了什么?我求求你,开门啊!你开门啊!」

  理彩子用力敲门,但凑没有开门的迹象。她看不见门外的情形,只知道凑用冷水做了某种处置,而沙耶剧烈地挣扎。

  理彩子一再猛烈地摇晃门,最后甚至用身体撞起门来。或许是门锁本来就很松,一撞之下门竟很干脆地开了。

  眼前的光景让理彩子无法置信。

  凑把沙耶的头按压在放满冰水的水桶里,也不管她如何剧烈挣扎。沙耶吐出的气息化成水泡浮上水面。

  「住手!你在做什么!」

  理彩子想抓住凑,却被他轻而易举地挥开。

  「难道你是想说与其让她痛苦,不如让她安乐死吗?你有毛病!」

  理彩子槌打着他的背呼喊,但凑连头也不回。

  「我就是有毛病,这就是我的做法。」

  「别说那么多了,放开沙耶!马上放开她!」

  理彩子再度揪住他,没想到凑很干脆地放手。

  「好啊,已经结束了。」

  看到沙耶的脸沉在水桶的冰水里不再动弹,理彩子发出了不成声的尖叫。

  「这样一来脑波就停了,至少刚刚的恶梦会暂时告一段落。」

  凑说得全不在意,理彩子卯足全力打了他一巴掌。

  「你不是人!你这个杀人凶手!我万万没想到,你竟然疯狂到这种地步。还给我,把我的沙耶还给我!」

  「不用这么吼,我也会还你。」

  理彩子听到这句意外的话而瞪大眼睛之际,凑把不再动弹的沙耶从水桶里拉起,让她躺在地上,接着解开胸前湿掉的衣服。沙耶那绝对不算大的胸部与内衣上,少了该有的东西——少了呼吸的起伏。

  「沙耶……」

  沙耶死亡的事实摊在眼前,让理彩子当场崩溃。

  「喂,没空让你发呆啦。马上用毛巾擦干她的身体,然后把那边的AED充电。」

  凑用下巴指了指她带上来的塑胶箱子,把手放到沙耶胸口,开始以一定的节奏按压。

  「AED?」

  「自动体外心脏除颤器(Automated External Defibrillator)。现在就连这种破大楼都会摆了。快点,不要发呆,我们要用电击救活她。动作快。」

  凑的脸上难得滴下了冷汗。

  10

  沙耶看着病房外,仍然不敢相信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梦魔让她作那么危险的梦境固然难以置信,而凑为了解决这个状况,竟然先一度杀死沙耶本人,让她脑波停止以中断梦境,之后再救活她,这种手段更加令人难以置信。

  意识恢复时的情形,沙耶记得意外清楚。一睁开眼睛,理彩子哭肿的脸就近在眼前,一边连连喊说太好了,一边抱住沙耶。在她身后还可以看到难得会因为松了一口气而瘫坐在地的凑。

  「身体感觉怎么样?」

  说着这句话走进病房的是理彩子。

  「是,我不要紧。」

  「是吗?太好了。医师说你身体没有异状,今天之内就可以出院。」

  但理彩子的态度却与说话内容不同,显得欲言又止。

  「沙耶,你要不要回御荫神道?」

  理彩子的提议一点都不令沙耶意外。沙耶感受到了她的担心,也觉得出了这种事情,她会这么说是理所当然。但沙耶口中说出的却是另一句话:

  「要是回到御荫,就很难天天去老师那里了。」

  理彩子保持沉默。

  「还是说,理彩姐姐会这么提议,是因为我还不成气候,待在老师的事务所,又会给大家添麻烦?」

  心中酝酿的不安之一,终于从沙耶口中说了出来。理彩子露出困惑的表情,赶紧摇头说:

  「不是。不是这样……是因为我觉得很害怕。」

  理彩子真的十分害怕似地抱紧沙耶,全身发抖。

  「我想凑昨天的做法是对的。可是,看到当时他毫不犹豫地就让你溺死的模样,我就害怕起来。看到你一动也不动,我不知道有多绝望。沙耶,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一个亲人,我无法承受失去你。」

  理彩子的语尾微微颤抖,或许她正在哭泣。

  然而沙耶低下头,过意不去地低声说:

  「可是老师救了我的命两次。」

  沙耶摇头回答理彩子的话,以平静中蕴含着坚定意志的语气回答:

  「而且,就算我就这么回到御荫,也不会有所长进。只会照御荫的手法,只会用既定的方法执行巫女的工作。我想成为像理彩姐姐还有妈妈那样的巫女。」

  沙耶拼命地诉说,让理彩子再也说不下去。

  理彩子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于是拼命按捺住自己的感情。当时她也不喜欢在御荫就只是听命进行仪式,任人使唤,也讨厌青春少女时期力量被人大肆利用。所以她离开了御荫,后来认识了凑与孝元。

  「我知道了。你就忘了我刚刚说的话吧。可是,当你觉得没办法信服凑的手法时,随时都可以回御荫神道来。」

  理彩子按捺住种种感情露出笑容,沙耶也回以虚弱的笑容。

  理彩子走出病房,在前方看到凑靠在墙上。

  「喂喂喂,梦魔都还没解决,就已经开始商量今后的事情,你们的人生规划还真是充满前瞻性啊。」

  理彩子睁大眼睛,盯着凑的脸打量。

  「我可没觉得结束了。也许当时梦魔的确和沙耶一起死了,但后来又一起复活了。这点小事我还知道。可是跟现在的沙耶说这件事,会变成什么情形?」

  「说得也是啦。」

  凑也不再追问。在「嫉」那次事件中,理彩子就曾为了沙耶而背叛御荫神道。凑很清楚理彩子有多么重视沙耶。

  「可是我要为说你不是人,是烂人、杀人凶手的事道歉。」

  「怎么啦?突然讲这种话?你平常明明在我面前骂得更过分,说我是变态啦、社会适应不良症患者啦、不工作的尼特族(注13:尼特族(NEET,Not in Employment, Education or Training),泛指不就业、不就学,靠家人供养的青年族群。)之类的。」

  「因为那些都是真的。」

  重重压住理彩子内心的,并不是只有沙耶的事。她救不了沙耶,却单方面责怪救了沙耶的凑,她也想过自己这样和排挤凑的那些人没什么两样。

  「对不起,我好像太慎重了。」

  「慎重?是胆小吧?」

  凑的话毫不留情。但现在这样的说法反而减轻了理彩子内心的负担。

  「也对。我变得胆小了,真的是很糟糕呢。」

  「少恶了,你乖乖听话的样子很恐怖耶。」

  「偶尔这样有什么不好?」

  「胆小也不是什么坏事。胆小的人往往意外地能够活下来,只是胆小保护不了任何人。」

  理彩子无力地微笑,让凑有点伤脑筋似地搔了搔头。

  「你还好吗?我这个温柔的男人是可以把胸膛借你靠啦。」

  「也对,偶尔这样也许不坏。」

  「喂,你真的不要紧吗?」

  「怎样啦?说可以借我靠,其实却怕了?」

  「不是;只是想到以前的你明明比我还乱来啊。当时想借胸膛靠的反而是我或孝元吧?」

  「以前有姐姐在,我只要保护自己就够了。可是现在我有沙耶。」

  「要是为了保护沙耶而变得胆小,那不就本末倒置了吗?」

  「我就是会联想到姐姐的死。」

  凑难得尴尬地沉默不语。

  但理彩子说出的却是完全无关的另一件事。

  「凑,我跟你说,沙耶她呀,在害怕。御荫神道的人一直很重视她,每个人都肯定她的才能。可是现在她和你跟勇气在一起,一直害怕着自己是不是派不上用场,只会扯你们后腿。」

  「沙耶这么跟你说?」

  「不是。可是我懂,我是她阿姨。总不会连这点事都看不出来。」

  理彩子落寞地笑了。凑不怎么开口,专心聆听着,但听到这句话时,他一贯的剽悍笑容又回到脸上来。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当这句话开始带有另一种涵义时,凑已经找回了一贯的表情。那是一种像在强调他什么都知道的讽刺笑容,强烈得甚至会让有些人看到就觉得不舒服。

  「我就觉得那个梦很奇怪。寄生虫不会轻易杀死宿主,梦魔也是一样。可是梦魔却在吸光沙耶的精气之前就引发那样的状况,显然不对劲。以梦魔来说,根本是犯了天大的错。」

  「犯错?」

  「对。这个梦魔迷失了梦的走向。沙耶强烈的自卑与不安,扭曲了梦的走向。从这里也许就能找到解决的头绪。」

  11

  「为了寻找方法来打倒让人作淫梦的梦魔,我去了一趟总本山。」

  傍晚时勇气再度来到事务所,摆出英勇的表情这么说道。但下午出院的沙耶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

  「勇气,你知道淫梦这个词的意思?」

  「嗯,知道啊。」

  听勇气笑嘻嘻的回答,沙耶不由得当场就用力地垂头丧气。连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她每天作着不可告人的梦。

  「别摆这种脸,这小子的性知识本来就比你丰富吧?」

  凑还补上一刀。

  「不用担心,我会保护沙耶大姐姐。」

  「谢谢你,勇气。」

  沙耶握住勇气的手,勇气害羞地笑了笑。

  「男人这种生物真是单纯得可悲啊。」

  看到勇气这样,凑小声自言自语。

  「我来之前也想过该怎么样才能打倒梦魔,可是为什么合适的会是这种东西,我也有点……这个……」

  勇气难得地显得缺乏自信。不,也不太像是缺乏自信,或许应该说是迟疑着不知道该如何说明才好。

  「怎么啦?你没把握?」

  「才不是。」

  听凑在一旁取笑,勇气咽不下这口气,立刻反驳。还趁着这股气势,从袋子里拿出一根木制的棒子递给沙耶。

  「这、这个……根据我的感觉,我想这个最管用。」

  沙耶歪了歪头。勇气为什么会满脸通红呢?凑则贼笑兮兮地看着勇气递出来的东西。

  「还挺写实的嘛。」

  沙耶不明白凑的话是什么意思。勇气递出来的东西,是仿造某种物体雕成的吗?

  「这很有效?是一种护身符吗?」

  沙耶一头雾水地从勇气手中接过棒状木雕。其中一端胀成奇妙的形状。

  「是观音菩萨。你应该心怀感谢地收下。」

  「有这种形状的观音菩萨呀?我都不知道。可是祂对梦魔有效的,是什么样的保佑呢?」

  「毕竟梦魔的能力和这位观音菩萨的保佑有共通点,两种力量多半会起冲突吧?遇到观音菩萨,就连异怪也打不过。」

  「啊,是这样啊?」

  勇气这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挑上这个。

  「相似的能力……这观音菩萨会让人作梦?」

  「都说到这里你还不懂,我就给你个提示吧。这观音菩萨是仿身体的某一部分雕成,先不讲尺寸,形状可相当逼真,几乎会错认成真的。」

  「仿身体雕成?可是身体没有这样的部位啊?」

  说着沙耶拿手上的观音像和自己的身体比对。该不会是内脏之一?但不管怎么想,都不觉得有这样的地方。

  「啊,你再怎么看自己的身体都是白费功夫,你是女的,身上没带把。」

  「没带把?」

  「虽然尺寸太超出现实,但是这种黝黑又隆起得雄纠纠气昂昂的形状,相信每个男人都想要吧。不,说不定其实想要的是女人这一方?」

  「黝黑?隆起?」

  沙耶盯着观音像打量了一会儿,表情慢慢变得僵硬。

  「顺便告诉你,这位观音菩萨叫魔罗观音。」(注14:魔罗观音为阳具崇拜的信仰之一,「魔罗」即指阳具。)

  「不要!」

  沙耶反射性地丢出观音像。观音像猛力砸在地上,纵向裂成两半。

  「啊啊!」

  勇气赶紧捡起观音像,但摔破的东西也无法恢复原状。

  「沙耶大姐姐,不可以这样啦。这样会得不到保佑的。」

  「对、对不起。」

  「不管怎么说,凭魔罗观音顶多只能预防,应该没办法驱除吧?如果这样就能解决,对抗梦魔的方式应该早就确立了。」

  「怎样啦?也不想想你自己只会坐着不动,还挑剔?」

  勇气闹起别扭,没想到凑却摸摸他的头。

  「不过啊,你拿来的这东西是正确答案的一种,对沙耶的确有效。」

  他开心地把裂成两半的魔罗观音当积木堆着玩。

  「旁人无法干涉别人的梦。只要这道法则不消失,要打倒梦魔,就只能靠作梦的人自己。」

  「也就是说必须由我来打倒是吗?」

  「没错。知道自己正在作梦的梦境,叫做清明梦。梦这种东西,终究只存在于当事人的脑子里。只要知道是在作梦,有着坚定的意志去对抗,应该就能够控制梦的内容。不过我自己是没成功过啦。我一发现自己在作梦就去联想后宫,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会醒过来。」

  「是喔……」

  「不过,这也就是说,只要你能自觉到自己正在作梦魔让你作的梦,就有手段能够对抗。梦魔是待在梦里,那么只要在梦中动用御荫神道的灵力就行了。知道是梦之后,就找出梦魔,用梓弓射它,这样就能解决了。」

  听完凑的提议,沙耶露出黯淡的表情。

  「可是,我已经施展不出御荫的灵力了。」

  理彩子不想让两个男生听到,在她耳边轻声问说:

  「我知道你不好意思回答,可是你在梦里上到几垒了?」

  在恶梦中所受的影响,甚至会反映到沙耶现实中的身体上,理彩子担心的就是这一点。或许就是因为沙耶的身体已经被玷污,才会施展不出御荫神道的灵力。这样一来,就表示沙耶已经没有能力对抗梦魔,就此束手无策。

  「这个……呃……」

  「应该没被梦魔强暴吧?这丫头有洁癖,对性怀抱着生理上的厌恶。就算被迷得昏头转向,也不会陷进去。所以梦魔也拿她很没辄。」

  凑代替欲言又止的沙耶回答。理彩子原本以为说话音量不至于让他听见,但凑似乎听得清清楚楚。

  「那,沙耶为什么会失去巫女的灵力?」

  「既然你是御荫神道的巫女,不就表示你是处女吗?毕竟我听说她们的法术是失去处女就施展不出来了。是真的吗?」

  「……是真的。」

  沙耶红着脸瞪向凑,回答得语尾颤抖。第一次见到凑那一天的情景在脑海中苏醒。

  「可是巫女除了失去处女的情形以外,还有一种时候也会没办法顺利施展法术,那就是生理期。我听说像初潮来了以后,会有好一阵子都没办法顺利施展法术,你当时也是这样吗?」

  「凑!」

  理彩子一巴掌打了过来,但凑轻巧地后仰上身躲过。

  沙耶低头不语了一会儿,最后终于回答:

  「是,当时我也没办法顺利施展。」

  「很好很好。我要说下去了。为什么御荫神道的法术不是处女就施展不出来?为什么?」

  「是因为污秽的身体不可以侍奉神。」

  「留下子孙的神圣机制是肮脏的?这概念可真够奇怪了,简直和路上的色老头一样。我看再过一阵子,难保他们不会说一定要美少女才能施展法术之类的。你就是因为被这种无聊的概念绑得太死,而不去思考施展不出法术的真正原因。你放弃思考,将别人说的话照单全收,就这样停滞了多少年?」

  凑又重复了一次他常说的话。不要对常识照单全收,要起疑、要思考。

  「生理期跟失去处女的共通点在哪里?再给你一个提示。巫女到了某个时期就会施展不出法术,是什么时候?」

  「是年老吗?有些人老了以后就施展不出法术。」

  「连一半都没猜对。过了五十岁以后的确就会施展不出来,但只要想想当时发生的身体变化,就会知道生理期与丧失处女的共通点在哪。是女性荷尔蒙平衡的变化,这就是让巫女施展不出法术的真相。」

  「女性荷尔蒙的变化……所以初潮和生理期都是?」

  「对于未知事物的幻想一旦揭穿了真相,往往都无聊得很。所以我们才要盖上盖子,不让幻想幻灭。」

  「也就是说,现在沙耶的荷尔蒙平衡明明没有剧烈变化,却施展不出法术,是因为……」

  「沙耶之所以施展不出灵力,只是因为在梦中有过性方面的经验,于是就认定自己肮脏而导致法术无法施展。洁癖也该有个限度。荷尔蒙分泌不会因为作过一、两次色一点的梦就失衡。你已经知道是梦,现实中的身体仍然完好如初。既然知道这点,应该就施展得出来。」

  沙耶的巫女灵力也许能够恢复。这带来了一点希望,但仍然有问题尚未解决。

  「可是老师,即使恢复灵力,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分辨梦境与现实。」

  「也对,这是个问题。可是这也不用担心,说到这分辨梦境与现实的方法……好,你画出成年男性的性器官给我看看。」

  「什么?」

  沙耶无法理解凑说的话,拿着纸笔呆呆站在原地。但理彩子似乎想通了,这次并没有反驳凑。

  「我说的话有那么难懂吗?我叫你画小鸡鸡给我看。不是叫你画小孩的,要画大人的。」

  「这跟分辨梦境和现实有什么关系吗?」

  「别问那么多,你画就对了。先解释过理由就没有意义了。」

  沙耶的表情还显得有话想说,但仍然开始画,是因为理彩子不说话默默观望,以及凑有着用奇特方法解决异怪的实绩。

  沙耶面有难色地皱起眉头,以没什么信心的动作描绘。勇气似乎也起了兴趣,默默地注视着她画画的身影。

  「画、画好了。」

  沙耶紧闭嘴唇,战战兢兢地递出画好的纸张。

  「我看看。」

  凑一把抢过纸张,看她画的画。勇气也从旁靠过来观看。纸张角落勉强画了一个小小的物体。

  「谁叫你画小孩子的小鸡鸡了?」

  这是凑看了画之后的第一句话。

  「沙耶大姐姐,我想再怎么说也不会是这样。」

  勇气也以不知道该怎么反应的尴尬表情表示赞同。

  「有什么办法?我又没看过。」

  「多少应该有看过吧?像是回家路上遇到的暴露狂外套里面,或者是躲起来看的无码A片,还有偷偷买的BL书籍(注15:BL是Boys Love之简称,意指描述男性耽美恋情的作品。)或魔罗观音。」

  「又是……罗观音?我没买这样的书,也没一直盯着看。」

  「你少讲了魔字。」

  「老师无论如何都想逼我讲出来吗?」

  「好了,我要揭晓正确答案了。」

  凑说着就伸手到勇气的裤子上。

  「哇啊,不要!」

  勇气拼命挣扎,但凑巧妙地脱下他的裤子。

  「凑,你脱男人衣服的技术挺高明的嘛。」

  看到他这样,理彩子冷淡地说出评语。

  「啊啊,仔细想想,这小子也是小孩啊,这样沙耶画的就会变正确答案了。」

  凑立刻放开勇气的裤子。

  「那,让我画这种东西到底有什么意义?画不出来就不行吗?」

  「不,画不出来很好。要是你画得清清楚楚,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咧。」

  「老师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的东西就画不出来,这是绝对的真理。」

  「不知道的东西……就画不出来?」

  「啊,原来是这样啊?」

  勇气难得佩服起凑说的话。

  「梦魔这种异怪,是拿宿主的知识为基础来让人作梦的吧?也就是说就算沙耶大姐姐作了怪梦,梦的内容也有极限。」

  「没错,天真又无知的小丫头,描绘不出该有的东西,顶多只想像得出好莱坞电影里谈情说爱的场面。所以梦魔能让你作的梦也有极限,你就要从这里分辨。」

  「没办法梦见不知道的东西……」

  沙耶说得不怎么有信心。

  「你可曾在梦中看过小鸡鸡?可曾看过像刚才魔罗观音那样的东西?」

  沙耶用力摇头。

  「下次你再作梦,相信对方的那里一定大得不自然,一脱下裤子就会看到像刚刚那尊魔罗观音那样的东西。这样一来你就一定看得出是在作梦。眼前就先用黏着剂把这玩意黏好,放到枕头边吧。」

  说着凑把裂成两半的魔罗观音扔给沙耶。

  「可、可是……」

  在梦到这一步之前,就会先被做很多害羞的事。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还有一点,想知道真相,就摸摸自己的胸口仔细想想。梦魔不只会带给人快乐,还会在梦中实现人的愿望,企图把人留在梦里。最后关头要相信自己。」

  「最后关头要相信自己……」

  沙耶就像找到稀奇东西的小孩一样,凝视着凑好一会儿。她万万没想到凑会说出这种精神论的话语来。

  但正因如此,沙耶用力地点了点头。正因为是由与这种思想极为遥远的凑所说出口,这句话听来更有着不一样的分量。

  何况这句话是相信沙耶而发的。

  沙耶只觉得满心喜悦。

  「好、好的!只要观视自我,自然就会看出真相。老师要说的就是这么回事吧?」

  沙耶老实地连连点头。

  「大叔,那样真的好吗?」

  勇气说要代替刚出院的沙耶去采买,和凑一起出门,脸上却完全看不到刚才的开朗神情。

  「你叫我要像个白痴一样装开朗,我是照做了,可是那样真的好吗?」

  勇气毫不掩饰怀疑,出口问道。

  「要是让她不安,又让梦魔的梦走向乱七八糟的方向,那不是很糟糕吗?总之像个白痴一样装开朗就对了。这没什么,做你自己就行了。」

  「像白痴的是大叔好不好?那,接下来要怎么办?」

  「办法我已经想好了。」

  「就是这么回事,戴上这个。」

  沙耶看着凑戴在她头上的带子,觉得很不可思议。

  「老师,这是什么?」

  缠在头上的带子上有电线延伸出来,连接到一些机械上。

  「是测量脑波的机器,名称叫做脑波测量器。」

  凑正在调整仪表板,回答得非常马虎。

  「这名字还真直接呢。」

  「你想要测脑波小弟之类比较顺口的产品名称吗?不巧的是医学用的器材没有这种时尚的名称啊。」

  沙耶左右歪了歪头,确定头上的带子缠紧了。

  「先不说测脑波小弟这名称时不时尚,这机器看起来满类比世代的呢。」

  沙耶看到机器本体上放了纸卷来记录测量到的脑波,显得十分不安。

  「真的耶,有够老掉牙的。」

  勇气也表示赞同。

  凑露出不太高兴的表情,不悦地回答:

  「这种老式的才有气氛啊。数位的波形图一点味道也没有,这年头的小鬼都不懂这些吗?」

  「老式不就表示性能也比较差吗?」

  「如果用数位处理过,应该会比较方便进行资料分析吧?」

  「你们当巫女跟和尚的说这是什么话?你们应该活得更类比一点。」

  「明明就是大叔平常一直要我们用科学方式思考吧?」

  「电脑对资料解析很有用呢。」

  被他们两人反驳的凑咽不下这口气,继续反驳:

  「少罗唆,就是因为你们这些小鬼不懂机械式手表的好,说什么有石英表就够,才会让钟表文化衰退。机械式手表是一种浪漫啊。」

  「你干脆老实说是最新器材太贵买不起不就好了?」

  理彩子直捣核心地这么一问,让凑尴尬地撇开脸去。

  12

  沙耶一睁开眼睛,看见的又是事务所的天花板。

  今晚沙耶也在事务所过夜。理彩子和凑不用说,这次连勇气也一起在这里过夜。理彩子在沙发上打着盹,凑和勇气应该是睡在里面的房间。

  枕边放着那尊魔罗观音。

  这表示眼前的情境是从黄昏延续下来,自己身上什么事都没发生吗?

  ——还是说,这也是梦?

  沙耶坐起上身,环视四周,找不到足以让她确信是梦境或现实的事物。头上戴的脑波测量器头带与一旁的摄影机,都和睡前的记忆一致,但这不能当作用来判断是梦境或现实的材料。

  「老师,勇气醒着吗?」

  沙耶轻轻打开房门,看到凑与勇气在睡觉。凑的身体摊成大字形,脚跨到勇气身上,让勇气显得很难受。沙耶想起他们两人昨晚都为了自己而没得睡,决定晚点再报告。

  沙耶轻轻关上门,望向窗外。冬季晴朗的夜空中升起了满月。

  「……好宁静。」

  她对这条街只有肮脏拥挤而吵闹的印象。明明快到圣诞节了,街上却静得鸦雀无声,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平常就算只从窗户往外看,也看得到穿着暴露的女性、拉客的男性或醉汉等不正派的人,现在却看不到半个人影。

  「这是梦……吗?」

  理彩子也在沙发上睡得很熟。她和凑与勇气一样,昨晚一直照看着自己,相信她一定累了。如果这是梦,叫醒她也没有意义;如果是现实,也同样不必特意叫醒她。

  沙耶下定决心,决定出去看看。她觉得大家都睡得香甜的这里,不是会作平常那种淫梦或恶梦的情境,而且她也必须分辨出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下了大楼走出去,街上的宁静仍然不变。要说有什么东西在动,也就只有被风卷起的报纸而已。整条街看起来像是成了幽灵城。

  沙耶缓缓地走在平常走着的大路上。

  「竟然这么安静。」

  这句话一说出口,巷子里突然传出撕心裂肺的女性尖叫声。沙耶反射性地飞奔而去,同时咒骂自己太轻率。伸手去摸口袋也摸不到行动电话,想报警或跟凑联络都没办法,现在也只能期待四周居民听到尖叫声后帮忙报警。

  弯进传来尖叫的巷子,看到几名面相凶恶的男人与一名衣服被撕开的女性。

  说这街上很宁静根本是大错特错,这条街始终肮脏拥挤又没有秩序。

  沙耶身上并未发生与性有关的事。眼前发生的事情尽管同样与性有关,但和梦见凑时那种令她害羞的情境无从相比,而是在她心中唤起了剧烈的愤怒与嫌恶。

  ——不可饶恕。我非得救她不可。

  但身上没有手机,也没有梓弓。虽说自己多少练过武,但真的能够完全击退好几名高大的男性吗?如果打不过他们,是梦的话就只是一场恶梦,但如果这是现实——

  即便如此,她也不可能袖手旁观。

  ——老师说要我相信自己,但是我不明白。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才好,不知道这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可是,有一件事让沙耶觉得不对劲。

  凑真的会讲那种精神论吗?但他确实说了那句话,说真相就在她心中。

  ——不对。

  「想知道真相,就摸摸自己的胸口仔细想想。你的愿望应该会反映在梦境里……老师是这么说的。」

  但真要说起来,沙耶的愿望不可能是和凑发生性关系。

  何况直视自己自卑感的梦,或是现在看到的这种光景,都不可能是在实现沙耶的愿望。

  沙耶尽管这么想,却仍然照着凑的话做。她手按胸口,试图观视自我。

  就在这一瞬间,沙耶忽然觉得一种不对劲的感觉来自身体,而不是心里。她放开手,再重新慢慢按上胸口。想了几秒钟后,立刻想到为什么会觉得不对劲。

  「呵、呵呵呵呵呵呵,真的是什么都逃不过老师的法眼呢。老师真的好厉害,真的……」

  她口气显得佩服,笑的方式却蕴含着某种黑色的情绪。

  「梦魔让人作的梦,真的很讨厌。差劲透了。」

  斩钉截铁断定这是梦的瞬间,弓出现在沙耶手中。

  沙耶拉起惯用而称手的梓弓,拔下头发,毫不犹豫地朝几个男人放箭。箭插入一名跑过来的男人眉心,射得他往后一倒,不再动弹。

  看到他倒地,其他几个男人也因此动摇。

  「他死了。你杀了他!你这杀人凶手!」

  男人指着沙耶非难,但沙耶不予理会。

  「啊啊,是吗?」

  沙耶冷静地说完,同时射出箭矢。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的男人增加到两名。

  「好了,你们要怎么办?谁要当第三个?反正都是要射,要是梦魔先生本人自己过来,倒是能帮我个大忙呢。」

  说着,沙耶以弓箭射杀了每一名暴徒。

  13

  「嗨,你醒啦?」

  沙耶醒来后,还来不及看凑一眼,手先按上自己的胸部。接着她的表情转变为惊讶。

  「……不见了?」

  她一次又一次地用手按胸部检查,但还嫌不够,最后甚至解开钮扣亲眼看个清楚。

  「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真的不见了!我的胸部不见了!没有反映出我的愿望。太棒了!」

  沙耶高兴得雀跃不已。

  「老师,我把梦魔赶回去了,我成功把梦魔赶回去了!梓弓我也射得出来了!」

  「既然能够分辨现实与梦境,就可以解决了吧?而且大姐姐在梦中也射得出梓弓了。」

  勇气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他也极为担心沙耶。

  「说得也是。既然能够分辨,之后只要不上当,保持恒心和毅力撑下去,我想迟早可以打倒梦魔。」

  「毕竟你看起来对恒心毅力跟死撑这类不起眼的作业很拿手啊。」

  凑说得话中有话,但沙耶全不放在心上。

  「毕竟我就是靠这个打倒梦魔。」

  「真的是这样吗?」

  沙耶没想到凑会说出这句泼冷水的话,表情变得忧郁。

  「可是,这是老师教我的方法呀。」

  「梦魔本体还没除掉。」

  「这是时间问题。凭沙耶大姐姐的本事,既然知道是梦,就有办法找出梦魔来打倒。」

  「也许是吧。如果这梦魔够笨,也许从今天起又会回到令人开心的情色梦境,直到被除掉为止吧?」

  「一点都……不令人开心。」

  「对了,这么说来,淫梦的对象是谁?是你单恋的同班男生?还是喜欢的偶像明星?」

  「我、我不想告诉你们。」

  凑朝勇气瞥了一眼,用只有沙耶听得见的声音在她耳边说:

  「我觉得就算是作梦,也不应该对十岁小男生出手啊。」

  「我绝对不告诉你。」

  沙耶以坚定的语气撂下这句话。

  14

  沙耶一进茶水间,勇气就收起笑容瞪了凑一眼。

  「你为什么要说谎?」

  但凑只用开玩笑的表情回应他咄咄逼人的语气。

  「你说我哪里说谎了?」

  「我不知道,可是大叔就是说了谎。毕竟我被你骗过好几次,慢慢看得出来了。」

  凑不禁啐了一声,开口骂:

  「你这小鬼真是的,就不能跟沙耶加起来除以二吗?」

  他接着说:

  「我没说谎,但是担心一件事。」

  说着凑把一卷纸张丢给勇气。

  「这是什么?」

  「是沙耶的脑波图。」

  「哦?」

  「看了就知道,上面掺有杂讯。」

  「杂讯?不是因为测脑波小弟太老式?」

  「毕竟这机器很老旧,测量比较细微的脑波时,有时也难免不小心记录到一些杂讯。可是这种有固定波形的杂讯不一样。」

  「是梦魔在影响脑波?」

  「你猜对了一半。你觉得梦魔的真身是什么?」

  「不就是让人作淫梦的异怪吗?」

  「那你知道梦是什么吗?」

  「不就是拿记忆或想像之类的东西胡乱拼凑出来的玩意吗?就是脑记得的东西。」

  「那记忆又是什么?要怎么样才能抽出脑子里的记忆?」

  凑问得越来越抽象,让勇气掩饰不住不耐烦。

  「大叔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猜谜游戏可以晚点再玩,你就快点说出答案吧!」

  「怎么啦?难得我想锻链你一下。你听好了,播放记忆的方法,就是用电流讯号施加刺激。」

  听到这里,勇气猜到凑想说什么。

  「那这有固定波形的杂讯该不会就是……」

  「我推测就是梦魔的真身。」

  勇气从茶水间外探头,看看沙耶的情形。

  「可是,不用担心啦。凭沙耶大姐姐的本事,应该又会像昨晚那样击退梦魔。」

  「前提是异怪用的招数和以前一样。」

  凑甩着脑波图的纸张讲解:

  「淫梦对沙耶本来就没有多少效果。令人伤脑筋的是这位千金小姐从小就备受呵护,天真又有洁癖,对性有着强烈的嫌恶感。而且她又正好在这个时间点上,抱有自卑感和不安的情绪,一个弄不好就会刺激到这些情绪。所以上次的梦才会几乎没有她认识的人出现,为的就是不刺激到这样的情绪,只是这个选择也失败了。梦里的情感动荡太小,梦魔就吸不到精气,所以才会只平白送给沙耶逆转的机会。」

  「说得也是。沙耶大姐姐跟梦魔处不来,彼此都是一样。」

  「问题是下一步。梦魔注意到这点之后,会让她作什么梦?」

  凑不但说恶梦还会继续,言外之意更在说事情还会变得更麻烦。

  「像是先让她克服不安,建立自信,然后再让她作淫梦?」

  「那还算好的。最糟糕的就是没有任何不安、令人满心安祥的世界。梦魔之所以让人作淫梦,是因为这种梦最容易让人类陷进去,而不是只能让人作这种梦。实现人的愿望,满足人的欲望,用这种方式让人陷进去,也一样吸得到精气。」

  「怎么会!沙耶大姐姐那么善良,所以说如果她作了大家都得到幸福的梦,说不定会永远都醒不过来?」

  「没错。人一旦沉浸在安宁的梦中世界,可没这么容易爬起来。」

  15

  基本上已经找到解决方法的这一晚,沙耶终于在事隔多日后独自上了床。

  脑海中浮现的,都是一些这阵子一直在烦恼的事。

  没有人注意到沙耶睡在床上时,脸上黯淡而忧郁的表情。

  从差点丧命的那一晚起,她就一直在烦恼。烦恼到头来自己是不是根本派不上用场,是不是在扯他们后腿。

  还在御荫神道里按部就班地进行仪式的时候,大家都肯定她是个有才能的巫女,但那只是在御荫神道里听命行事。

  她总觉得每次一遇到不太正规的工作,自己都在依赖凑和勇气。

  这次的事也一样,她甚至没能察觉到男子被梦魔附身的迹象。

  ——我真的有才能吗?真的能成为像妈妈那样了不起的巫女吗?

  这种情绪沉重地压在沙耶心头。

  床边的柜子上放着母亲的照片。

  沙耶拿起那张照片,仔细看着温柔的母亲。

  「也许我该回去过那种跟巫女的职责和异怪都无关的生活……」

  沙耶看着窗外灰色的天空,缺乏自信地喃喃自语。

  接着,这几天来的疲惫,让沙耶抱着照片,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16

  沙耶一醒来,就看见陌生的天花板。她凝视着天花板良久。明明应该陌生,却又觉得熟悉。

  「这里是?」

  她坐起上身环顾四周。自己睡的床边,有着小小的椅子与柜子,除此之外几乎可说没有任何家具。墙壁是白色的,给人一种清洁感。

  沙耶想起身,却有东西拉住身体。这时她才注意到好几条线接在自己身上。顺着线看去,就看到自己头上戴了某种仪器,那似乎是测量心电图与脑波的机器。

  看起来比凑之前让她戴的机种性能更好,让人联想到尖端科技的数位标示更是再明显不过。怎么想都不觉得这会是凑装的。除了凑以外,她只想得到一个理由会让自己装上这样的机器。

  「难道说,这里是医院?」

  是自己发生意外事故,被送到医院来吗?还是说这也是梦呢?自己的手脚比记忆中要瘦削,相信在这不只住了一天两天。

  朝窗外一看,就看到绿意盎然的山丘棱线,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的风抚过脸颊,令她感到心旷神恰。

  「……不会吧?」

  窗外的景色怎么看都是夏天。也就是说,现在与沙耶最后有记忆的日子隔了半年以上。这也就能够解释身体为什么会瘦成这样。如果真的一直昏睡,相信一定会瘦成这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只有一件事无法解释,那就是窗外的景色。问题不在季节,而是地点。

  窗外有着几乎看不见任何人工物的山上景色。即使自己出了事而被送进医院,也不应该是送进这种深山里的医院,多半会送到与御荫神道有来往的医院才是。

  沙耶想下床,却因脚步踉跄而跌倒在地,装在身上的线也因而松脱,心电图与脑波的线条变成水平,仪器发出警报声。

  「……脚使不上力。」

  感觉简直不像自己的脚。但沙耶仍然手脚并用,难看地在地上爬行。爬到门边之后,靠着门勉强站起。双脚不断发抖,仿佛随时都会折断。

  沙耶打开门来到病房外。走廊也和病房一样朴素,显得有些老旧。走廊上几乎没有人,只看到一名老人在走廊的沙发上打瞌睡。

  但这样的宁静立刻就被打破了,几个人匆忙跑来的脚步声响起。

  是一群貌似护士与医师的人物。应该是仪器的异状传到了护士站吧。看到跟在他们后面的男性,沙耶露出复杂的表情。

  「……爸爸?」

  这个人和她只从照片上看过的和蔼父亲十分相似。这名男性显得十分温和,让人觉得如果父亲年轻时留下的照片脸孔老上十五岁的话,大概就会变成这样。

  但当她注意到这名男性身旁的人物,表情立刻转为错愕。

  「不会吧……这不可能。」

  跑来的人们围住沙耶。

  「真不敢相信,你怎么醒过来的?」

  医师以惊讶的表情这么说。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护士笑着点头。

  「沙耶,你还好吗?身上有没有哪里会痛?」

  壮年男性混杂着高兴与担心的情绪,抱住她的肩膀。

  但沙耶却答不出什么话来。她只是茫然自失,凝视着眼眶含泪的女性。

  「沙耶,沙耶,真的太好了。」

  女性说着抱住沙耶,拥抱的触感让沙耶嘴唇颤动。

  「……妈妈。」

  她以快要哭出来的嗓音,只说了这句话。

  17

  这是梦吗?不,肯定是梦。沙耶做出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的自问自答。但要说这是梦,眼中所见的一切却又太过逼真。

  过去所作的梦境时间都很短暂,像是电视剧的单一场面。但今天一整天都过去了,梦却还在继续。

  上午接受检查确定身体有无异状,开始进行复健。虚弱的身体连路都走不好,但医师说如果复原顺利,到秋天就可以出院。

  「我为什么睡了这么久?是意外?生病?」

  双亲染上喜色的表情一瞬间蒙上阴影。他们尴尬地对看一眼,接着看看沙耶。

  「你不记得了吗?」

  父亲以怜爱的表情看着沙耶。

  「没关系的,不记得没关系,不必勉强自己想起。」

  母亲如同沙耶的记忆般,说话声音又美又柔和。还用她柔软弯起的手指握住沙耶的手。

  「沙耶,我明白你会觉得不安,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养好身体。我买了你最喜欢的草莓蛋糕来喔。」

  听他们这么说,沙耶更好奇了。但从他们的样子来看,现在多半不肯告诉她。也许等状况稳定点再问比较好。接着沙耶注意到自己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问。

  「我昏睡了多久?感觉好像很久了。」

  她说着举起自己的手,那是一种和减肥无缘的瘦弱手臂。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时,只是脸颊有点瘦削,但不像她自己想像中的那么憔悴,让她松了一口气。

  双亲又对看了一眼。沉重的气氛与先前一样,但总觉得这个问题似乎比刚才稍微轻松一些。

  「你要镇定听我说。」

  父亲先加上这句话。

  「你失去意识,已经过了一年以上。你在去年五月……」

  话说到这里就停住。

  「一年。这样啊,已经一年了啊……」

  沙耶这么说完,却不觉得有多震惊。毕竟还有什么事能比双亲还活着的状况更让她惊讶呢?

  「对了,得跟御荫神道联络才行。」

  她忘了这件重要的事。看到沙耶显得慌忙,双亲歪了歪头。

  「御荫神道?那是什么?」

  母亲担心地歪着头看向沙耶。她的模样和沙耶记忆中的母亲一样可爱。

  「妈妈还问那是什么,你不也是那里的人吗?就是御荫神道啊,有着打倒异怪的使命。而且理彩姐姐也一起……」

  但母亲尽管模样与小动作都与记忆中相同,却露出完全听不懂的表情。

  「沙耶,你在说什么?什么叫御荫?你说理彩子也一起?我不记得曾在叫这种名字的地方打工过啊。理彩子不是一直待在神户吗?我们也去她家玩过好几次啊?还有异怪,那是什么?」

  「是怪物啊!我们要打倒怪物。我和妈妈都是为了这个目的,进行艰苦的修练,可是妈妈却死掉……」

  「沙耶……?」

  母亲伸出手,沙耶反射性地挥开她的手。这是梦。一定是梦。梦魔还想迷惑自己,让自己作恶梦。眼前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假的。

  「不要碰我。爸爸、爸爸他从很久以前就车祸死了,妈妈应该也死了,死在御荫神道的任务当中。」

  说到这里,沙耶便注意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双亲以悲伤与担心夹杂的表情,难过地看着沙耶。

  「这样啊,你一直在作恶梦啊。相信你一定很难受吧?」

  父亲将她拥入怀中,一再摸她的头。沙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咬紧嘴唇。

  ——不用想也知道是梦。

  即使这么想,她也无法挥开伸向她的手。即便觉得是梦,知道是梦魔的圈套,但父亲与母亲悲伤的表情,都和她所知道的真正双亲没有半点差异。

  等沙耶镇定下来,母亲努力挤出开朗的声音说道:

  「对了沙耶,告诉你喔,我跟理彩子联络,她说会马上赶来。还说她丈夫也会一起来。」

  「丈夫?理彩姐姐不是单身吗?」

  「沙耶你真是的。理彩子会待在神户,不就是因为在贸易公司上班的丈夫调职吗?当初你看到理彩子的结婚礼服,还一直吵闹着说你也要穿呢。之后让你当花童一起走进教堂,你才总算高兴起来。」

  「是啊是啊,当时沙耶好可爱呢。当然理彩子也很漂亮。」

  「理彩姐姐结婚了?而且还是在教堂办婚礼?」

  「是啊。请人帮沙耶穿上礼服以后,又闹说你都没有那么帅的新郎,让大家好伤脑筋呢。」

  看得出双亲是故意在装开朗。

  正当沙耶思索着要怎么回答时,门被人用力打开,一个小小的身体像炮弹似地冲了进来。

  「姐姐!」

  小小的身体一路扑进沙耶怀里。

  「太好了。姐姐,太好了。」

  沙耶用全身承受这个用脸颊在她身上磨蹭的小孩,迎来了今天已经不知道第几次的震惊。

  「你该不会是勇气?」

  小孩抬起头来,还只有十岁的脸庞换上了笑容。他和沙耶所知道的勇气不太一样,不是那个背负着几分忧郁的勇气。眼前的笑容非常开朗,充满了他这年纪该有的天真喜悦。

  「勇气,你最喜欢的姐姐醒来真是太好了。沙耶,是你弟弟勇气喔,你看他长大许多了吧?」

  母亲眼眶含泪地微笑说道。

  「弟弟?你说勇气是我弟弟!」

  沙耶不敢置信的呼喊声穿出病房,一路回荡到走廊上。

  勇气以完全不像勇气的天真笑容与直率的话语黏着沙耶不放,让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对于这个以可爱又稚气的模样向沙耶撒娇的勇气,她实在说不出自己没有弟弟这种话。从某种角度来看,这比说母亲死了更过分。

  而且对沙耶来说,能看到这么开朗的勇气,也令她非常高兴。他说话的语气一点都不老气横秋,天真地吃着蛋糕,还想抢沙耶的草莓。换做是平常的勇气,面对生病的沙耶,相信就算是他自己爱吃的东西,也会毫不犹豫地说要给沙耶吃。

  沙耶想到这里,摇摇头重新整理思考。

  ——可是、可是,这是梦。爸爸跟妈妈都不在世上了,勇气也不是我的亲弟弟。虽然我也觉得如果这些都是真的该有多好。

  「勇气,我问你,你是怎么过来的?」

  母亲莞尔地看着他们两人开口问,这一问,让之前一直以撒娇表情黏着沙耶不放的勇气,一瞬间换成了闹别扭的表情。这表情和沙耶所认识的勇气有点相像,让她松了一口气。

  「……我请那家伙送我过来的。」

  「那家伙?」

  勇气视线所向的病房入口,站着一名捧着一束花的青年。沙耶已经无力惊讶,又或者是早已料到。

  「嗨,好久不见啦。」

  九条凑,又或者是一名跟他很像的青年,举起花束打招呼。

  「老师……」

  沙耶说到这里才赶紧闭嘴。此时此地,凑和她的关系应该不是老师与学生。当然即使在现实之中,凑也不承认他们是这种关系。

  「老师?这称呼听起来既耐人寻味,又很有悖德的感觉,实在不坏,不过可以请你不要在令尊令堂面前这么叫我吗?」

  看样子姑且不论和沙耶是什么关系,这人实实在在就是九条凑。沙耶也只能以抽筋似的表情空虚地笑一笑。

  「你来做什么啦?已经没你的事了,怎么不赶快回去?」

  勇气抛出辛辣的言语。

  「喂,小鬼,我可不是你的司机。你知不知道我在高速公路上飘多快啊?」

  「凑还是老样子啊。」

  不知道怎么回事,连她的双亲也认识凑。

  「真的。凑老是这样子,硬是让人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呢。」

  而且不只是凑的存在,连他那旁若无人的态度都已经得到双亲接受。这让沙耶觉得一团和气之中,只有自己格格不入。

  「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吗?」

  最先发现沙耶表情忧郁的是凑。

  「没、没有,我没事。」

  沙耶只能含糊回答,低头不语。

  18

  在那之后过了一周,过了一段要说是梦未免太过漫长的时间。日子一天天过去,沙耶已经无法断定现在自己是否身处于梦境中。

  今天她在凑的带领下,坐着轮椅出来散步。

  「怎么啦?你今天特别沉默啊。」

  在后面推着轮椅的凑这么问。

  「没有,这个……我还没习惯。」

  「习惯什么?」

  「习惯老师……我是说习惯凑先生是我的未婚夫这件事。」

  「喔。」

  凑略微露出思索的表情回答:

  「老实说我也不敢相信。像沙耶你这样的女生,跟我喜欢的类型差得很远。」

  「现实中的我跟凑先生根本不是男女朋友,而是工作中像上司与助手这样的关系。」

  而且毒舌又坏心眼,老是对她做些近似性骚扰的事情。但沙耶终究不敢连这些事都说出口。然而……

  「挺有意思的啊。」

  凑边说边露出的坏心眼笑容,和沙耶所知的凑一模一样。

  「可是,我已经越来越不明白哪边才是真的了。果然我当巫女打倒异怪的那边才是梦?都过了一个礼拜,我已经睡着又醒来好几次,所以果然这里才是现实吗?」

  沙耶心想这种话说出来也只会让凑为难,但她就是无法不说出口。

  「没这回事。」

  但凑却很干脆地说出否定的话语。

  「当巫女的沙耶,不是也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吗?要说哪一边比较长,应该是当巫女的时间比较长吧?」

  这个意料之外的盲点,让沙耶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这么说来也没错。」

  「在梦中经过的时间不等于现实中的时间,而是体感时间。说不定这一个礼拜发生的事,只和你在电车上流着口水打瞌睡的时间差不多。当然相反也是有可能的。毕竟你昏睡了一年以上,就算作的梦境漫长得横跨好几年,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所以到底是哪一种?你是说现在才是作梦吗?」

  「我只是在分析可能性。就算我劈头告诉你说这边才是现实,你也不会相信吧?」

  对面的花开得很漂亮呢。凑如此说道并推着轮椅前进。接下来好一会儿,两人之间只有沉默。沙耶的心情变得浮躁起来,抚着从右肩垂到身前的头发。

  轮椅忽然间停住。

  「怎么了吗?」

  「我们改变一下计划吧。」

  说着凑将轮椅推向才刚离开的医院。

  「咦?请问,为什么?我们要去哪里?」

  「说出来不就没有乐子了吗?」

  「没有乐子?」

  沙耶尚未问出答案,轮椅就来到了她的病房。病房里可以看见母亲把里头打扫得干干净净。

  「哎呀,你们不是去散步吗?」

  母亲一注意到沙耶他们,就露出温和的微笑。而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非常惊人。

  「我是想说差不多该结束这场闹剧才回来的。这个梦我也腻了。」

  母亲露出困惑的表情。

  「闹剧?凑,你在说什么?」

  「就是这个梦啊。就是这场心爱得不得了的妈妈还活着,家人全都和平相处,让我呵欠连连的梦。」

  「凑,就算是你,有些话也是不能说的。」

  母亲的表情变得严厉,但凑丝毫不放在心上。

  「如果内容再刺激点,我也不是不肯奉陪,但是我已经觉得越来越无聊,所以差不多要让她清醒了。」

  凑看了沙耶一眼。

  「好啦,醒醒吧,差不多该醒来啦。贪睡也该有个分寸。」

  「那,这些,果然是梦了?」

  「那还用说?」

  沙耶问得战战兢兢,凑回答时也换回了往常的粗野语气。

  「可是,如果这是梦,还是很奇怪。应该没有方法可以干涉别人的梦。以前我也问过,御荫神道和总本山都没有方法进行干涉,所以我才差点被凑先生杀了,不是吗?」

  「你也差不多别再叫我凑先生了吧?我听了浑身不舒服。还有什么差点被我杀死,这种耸动的事情赶快忘掉。」

  「呃、呃呃,那我叫你,老师?」

  「沙耶,你怎么了?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不可以被他骗了。我对沙耶你作的梦也很好奇,还去调查过,这世上根本没有方法可以干涉梦。虽然可能会对外界的声音起反应,但顶多也只像是把闹钟声听成梦中的电话声这种程度而已。根本不可能像凑刚才说的还能进行干涉,他在胡说八道。」

  母亲轻轻地用双手捧住沙耶的脸颊。

  「跟爸爸妈妈一起幸福过日子吧。」

  那是非常甜美的诱惑。母亲的温暖残酷地绑住沙耶的心。

  「哼哼,啊哈哈哈!」

  这时却听见一阵把人看扁到了极点的嘲笑声。凑笑得肩膀都在发抖。

  「到底有什么好笑!」

  难得听到母亲放粗嗓子吼人,让沙耶大吃一惊。

  「哼哼哼,这样不好笑,还有什么事情好笑?你这梦魔也太天真啦。不对,天真的应该是御荫和总本山那些连这么简单就能对抗梦魔的手段都想不到的家伙。就是因为老是依赖法术之类的玩意,才会让思考变得狭隘啊。哈哈哈哈哈。」

  凑拍手大笑。他故意放大音量,挑衅对手。

  「沙耶,我们走。凑有点发神经,不要理他。」

  母亲推着轮椅就想离开,凑从她背后抛出这句话:

  「你不想听吗?就是有方法可以干涉梦境。连我这种被说成零能者的人都办得到,方法简单到了极点,而且是现有的技术。」

  母亲气得连握着轮椅握把的手都在发抖。

  「不要说这些无聊的疯话。沙耶,不可以听这种人说话。」

  沙耶以难以置信的心情,听着母亲的语气变得粗暴,看着她的脸扭曲得十分丑陋。沙耶的母亲尽管置身在御荫对付异怪的严峻世界里,却始终温和而悠哉,绝对不会放粗嗓子辱骂别人。

  「是不是胡说八道,最清楚的应该就是你吧?有第三者不是出于你的意志,也不是出于沙耶的意志或知识,擅自在沙耶梦里说着对你不利的话。光是这点就证明了我说的话才是真相。」

  「你该不会打算说这就是你有方法干涉梦的证据吧?啊哈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凭这种寒酸的歪理,根本什么也做不到。」

  「你刚刚松了一口气吧?」

  凑的回答似乎出乎母亲意料之外,让母亲显得窘迫。

  「松了一口气?什么意思?」

  「如果我的根据只有这样,那就只是例外。你一定觉得是沙耶怀疑自己在作梦的疑心,形成我这个形体显现出来吧?可是很遗憾的,我现在就正对睡着的沙耶进行干涉。」

  「既然你这么有把握,就说出来听听啊,说说区区的人类要怎么干涉梦!你要说你所谓御荫的那些驱除异怪专家花了几百年都做不到的事,你却办到了?」

  「没错,我办到了。」

  凑很干脆地说出了方法:

  「就是让她在催眠状态下睡着。」

  母亲的脸定格在丑陋的表情。

  「你说,催眠术?」

  「催眠术听起来有点怪力乱神,却是真实的技术,在欧美也用来进行心理治疗。还是该帅气地取个心理疗程的名字比较好?精神治疗,也就是治疗患者的精神创伤与压力。真要说的话,梦魔这种东西就跟精神疾病没什么两样。严格来说,失去意识的深层催眠状态和睡眠不一样,但我就知道糊涂的梦魔会上当。」

  凑面向沙耶,用手指头敲了敲自己的头盖骨。

  「你还记得我帮你测量脑波吗?你开始作恶梦时,都是发出θ波的时候。那是人最容易作梦的状态。梦魔的真身会在脑波图上以杂讯的方式呈现出来。当你睡着之后,梦魔就刺激你的下视丘,伪装成让人作梦的PGO波使你作淫梦。可是呢,这并不是梦魔的专利。只要施加深层的催眠,用人为的方法一样可以让你达到发出θ波的状态。而且你还是能执行降神的巫女,精神构造上能很容易进入维持清醒却发出θ波的变性意识状态,也就是所谓的恍惚状态。要让你在催眠状态下的脑波进入θ波的深度,其实并不怎么困难。然后一试之下,果然出现了一般催眠时不会出现的PGO波,这就是梦魔的真身。」

  这些专业术语沙耶没有一个听得懂,只知道凑又用异想天开的方法解析了异怪的真身。

  「老师是用催眠术进入我的梦中?」

  「这么说不太对。催眠状态的特征之一,就是对外界的声音会有反应。现在现实中的你在睡觉,却也在跟我对答。我就是透过对答掌握住你的状态,推理出可能是梦魔的人。然后我查出这个对你摆出一脸母亲样的女人就是梦魔。」

  母亲瞪大眼睛,无话可答。

  「我找出梦魔是谁后,就对你下了指令。大概就像这样。『让现在出现在你眼前的凑回病房去找你母亲,然后说要让闹剧结束。尽量用会激怒她的挑衅态度跟言语』。」

  听到这几句话,沙耶的嘴角微微笑开。

  「我觉得不必特地说要激怒她,只要指示说是老师要说的话,自然会是激怒人的话。」

  「你的个性有点变差了啊,还是说这才是你的本性?总之我说的话,就是我透过心理疗程掌握住概略的状况之后,对催眠状态的沙耶所下的指示。怎么样啊?糊涂梦魔,我的确有方法干涉梦境吧?」

  母亲以懊恼的表情咬牙忍了一会儿,突然疯了似地放声大笑:

  「哼哼,啊哈哈哈哈哈哈!那又怎么样?你成功干涉了梦?可是你又能做什么?告诉她你不是梦?啊哈哈哈哈哈哈,终究也只有这样嘛。我可是每天晚上、每天晚上,片刻都不会从这女人身上离开。她敢小睡一下试试看,马上又会陷入无法自拔的梦里。不管多少次都一样。她再也不会有宁静的睡眠。你知道人不睡觉会怎么样吗?会越来越害怕睡眠,最后终于发疯。这丫头可以撑多久?一个礼拜?一个月?我没见过有人类可以撑到两个月以上的。好了,你要怎么办?只能对梦下指令的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梦魔说得激动,但凑只是嫌麻烦地耸耸肩膀。

  「我什么都做不到,顶多只能找出梦魔的真身是哪一个。」

  一听到这句话,母亲——梦魔的表情就笑得更加扭曲。

  「嘻哈哈哈哈哈哈!没错,这就是你的极限。就算骗过我一次,你也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不会改变,什么都无法解决。你这个只会靠一张嘴,一点力量都没有的人类!」

  「也对。在沙耶的梦里,我什么都做不到。至少我是这样。」

  凑只回以剽悍的笑容。梦魔对他微妙的说法好奇起来,停止嘲笑,仔细看着凑的脸,想猜出他的真意。

  「喂喂,你可以只看我吗?」

  梦魔赶紧转身望向背后的沙耶。她看见沙耶已经从轮椅上站起,拿起了梓弓。

  「既然能够确信这是梦,你就已经自由了。」

  沙耶用力点头回应凑的话,用右手梳过头发,将出现的箭搭上弓,瞄准了梦魔。

  梦魔望向沙耶,以温和中蕴含可怜的嗓音对她说:

  「等一下,沙耶,难道你要用弓箭射妈妈?我们十年没见,你这么做太过分了。」

  「我不想要这种梦。」

  母亲出言恳求,但沙耶却斩钉截铁地反驳。

  「我的妈妈不会用这么低俗的口气说话!不会像你这样骂人!不会像你一样笑得这么恶心!你侮辱了我妈妈。你做了最不该做的事!」

  「呜!」

  沙耶射出的箭,刺进了想逃跑的梦魔胸口。

  19

  从结论说起,沙耶的梓弓射穿了梦魔,但并未让它完全消灭。不过梦魔已经衰弱到接近消灭的状态。

  如今梦魔已经被逼到消灭边缘。沙耶那有着灵力运行的身体,这时对梦魔来说也只会造成毒害。虽说活了下来,但再这样下去,消灭也只是时间问题。

  ——我才不会乖乖消失,我岂能就这样乖乖消失?

  梦魔反复说着充满怨恨的话。但怨怼与憎恨不会为梦魔带来任何好处,只有人类的精气能够提供滋补。

  那么梦魔就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离开沙耶,附身到其他人身上。

  ——老师,我们成功了,我驱除了梦魔。

  沙耶的情绪流入梦魔心中。梦魔怨恨的情绪停住了。如果梦魔拥有实体,此时多半已经在窃笑了。

  这些人类以为他们驱除了我。他们在最后一步失算了,露出了破绽。

  梦魔慎重地从沙耶的意识借用她的耳目。

  看得见三名男女,以及好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是一名少年,以及一对年约二十七、八岁左右的男女。

  少年——勇气的表情变为讶异,他觉得不对劲。但或许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衰弱到了极点的梦魔,存在感小得几乎像是消失了一般,让勇气的疑惑不至于发展成确信。

  但要是借用沙耶的耳目太久,说不定会被发现而被打倒。梦魔必须尽快巧妙地转移到下一个目标身上。

  女子——理彩子为了沙耶的平安而欢喜。

  最可恨的就是那个男人——九条凑。

  那么下一个目标除他之外不做第二人想。透过沙耶的知识,就知道那男人虽然精明,却完全没有法力或灵力。

  那么要附身,最好的对象就是他。而且既然他是个凡人,又充满了欲望,要吸他的精气想必简单得很。

  ——来碰她,碰这女人。

  梦魔暗自念诵。等凑接触到沙耶的时候,就可以附身到他身上。就和沙耶碰到上一个牺牲者时一样。

  梦魔耐心等待。而这一刻终于来了。

  「不过你也很努力啊。」

  凑出言慰劳沙耶。沙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害羞地缩起肩膀,凑的手伸向她的肩膀。

  ——来了。

  梦魔满心欢喜,不枉它耐心等候。但它慎重地压低声息,要是现在被人发现,一切心思都会白费。

  凑的手放到了沙耶肩上。

  干燥的冬天空气里,迸出了火花。

  20

  啪的一声大响,让沙耶惊讶得往后弓起身体。

  「这、这静电好厉害。」

  沙耶按住头,掩饰害羞的情绪。凑连连挥手,像是在检查手被电到的情形。

  「不对。」

  理彩子茫然说出这句话,勇气也不改担心的表情。

  「什么不对?」

  「刚刚那不是静电。」

  凑脸上带着贼笑的表情,看着理彩子。

  「凑,现在不是悠哉发笑的时候了。这状况跟沙耶被梦魔附身的时候一样啊。刚刚那不是普通的静电,你就在刚刚被梦魔附身了!」

  凑面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的理彩子,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怎么会……老师没有法力,也没有灵力……」

  之所以能够在梦中击退梦魔,是因为沙耶有灵力,但凑并没有这样的对抗手段。

  「你们几个冷静点。」

  「你怎么还说得事不关己!凑,你该不会是想作梦魔的淫梦,觉得被附身也没关系吧?」

  「老师,事情真的很严重。勇气你也说说他。」

  沙耶受不了凑悠哉的模样,正想叫勇气帮腔,却看到少年惊讶得瞪大双眼。沙耶把这情形解释为他看到凑被梦魔附身的惊讶。

  「大叔,你刚刚做了什么?」

  但这种解释无法说明他为什么这么问。听到勇气这个奇妙的问题,凑扬起了嘴角。

  「就是最后一道工啊。」

  说着凑把左手伸进右手袖子,拉扯一样东西。一瞬间看到他右手皮肤剥落的光景,但实际上并非如此。从凑的右手剥落的,是一层很薄的橡胶手套。医疗用的橡胶手套轻薄且贴紧皮肤,乍看之下很难辨别出是否戴了手套。

  「这橡胶手套是绝缘体,这点电流穿不透。也就是说,梦魔没碰到我的身体,被静电电到痛的也只有沙耶一个。」

  「凑,你早知道了?」

  「我是料到了。要从沙耶体内逃出来的话,我们三个人里最合适的就是我了吧?」

  凑从袖口拉出一个物体。那是一段外露的电线,以及接在电线一端的小型机器。其前端焊有老旧电子机器的基板。

  「这是电容,是用在电器用品上的蓄电器。我碰到沙耶的时候,糊涂的梦魔就顺着这条电线进到这里面去了。」

  众人还无法理解凑所做的事。

  「好了,这样外露太危险了,所以就先把这玩意放进绝缘体里吧。」

  凑悠哉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有着鲜艳粉红色的细长伸缩橡胶套。看到这个物体,理彩子脸色都变了。

  「等一下,你打算放到这里面?」

  「这也是橡胶啊,而且还很牢固,不单只能用来避孕啊。」

  凑把焊上电容的基板放进去,绑住开口就要交给理彩子。

  「等一下!不要这样!我还没嫁人呢!」

  「怎样啦?你早就过了会为这种东西害羞的年纪了吧?」

  沙耶与勇气仍呆愣着。

  「以梦魔该住的地方来说,也不算有错吧?而且就算装的东西不一样,要丢的时候都一样要绑好啊。」

  凑说完甩着粉红色的橡胶套,觉得十分滑稽似地笑了。

  21

  沙耶今天也在事务所里帮凑准备咖啡,也帮勇气和自己准备热牛奶。

  这时凑来了。

  「真亏你可以这样老是喝牛奶啊。又不是营养午餐,这种东西好喝吗?」

  .  「不,我不是特别喜欢,可是每次都喝果汁,对勇气的健康也不太好……」

  听沙耶说得含糊,凑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我没关系啊。我想快点长大,而且也希望长高一点!」

  看到勇气一边看漫画一边开始喝牛奶,凑一边把咖啡往喉咙灌,一边得意地说:

  「你们啊,我就告诉你们一件好事吧。说什么喝牛奶可以长高,胸部会变大,全都是迷信啊,迷信。」

  就在这时,茶水间传来打破杯子的剧烈声响。

  「大姐姐?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沙耶茫然若失地站在原地。

  「迷信……?那是迷信……?」

  凑对眼神空洞的沙耶乘胜追击。

  「没错没错。梦魔最喜欢的就是跟精液很像的牛奶了。这从以前也被做为避邪之用。所以我们的沙耶小妹妹以为喝了会长胸部,其实却是把梦魔喂得饱饱的,也难怪梦魔会在短期间成长这么多了。」

  沙耶以尴尬的表情看着牛奶。对现在的沙耶来说,牛奶从很多层面上都成了一种让她觉得太过生腥的饮料。

  「唉……」

  但她的叹息却是另有涵义。

  「我果然不行吗?」

  正好就在这时,传来有人敲事务所门的声响。沙耶应了一声,打开门一看,一名二十岁左右,眉目相当清秀的青年就站在门口。

  「呃……」

  沙耶一头雾水地回望青年。她觉得这个人很面善,但一时想不起他是谁。

  「你是山神沙耶小姐吧?」

  「是、是啊?」

  「非常感谢你。」

  青年深深一鞠躬。

  「多亏了你,我才能得救。」

  沙耶歪了歪头,仔细打量对方的脸,这才总算想起似地小声惊呼:

  「啊,你是那个时候掉了报告的……」

  「是的。多亏了你,我才能摆脱恶梦。」

  一周前还憔悴得全身虚脱的青年,现在已经找回了生气,展现出年轻人该有的活力。

  看到他这样,沙耶露出笑容。

  「原来我也多少帮上了忙呀?」

  「哪里是多少,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沙耶觉得心中的疙瘩慢慢消融。

  「你怎么知道这里?」

  沙耶腼腆地这么问道,对方则说:

  「是以前为我提供过谘询的巫女联络我,说救了我的人是你。」

  沙耶瞬间理解了理彩子为什么告诉他这里。

  有人因为沙耶得救。理彩子想告诉她这件事。沙耶的嘴角自然而然笑开,她的笑容看在青年眼里是那么耀眼。

  「可是严格说来,打倒梦魔的不是我……」

  「不是的。我最感谢的是你那个时候,在街上跟我一起捡报告。你的笑容跟善良,真的让我得救了。」

  男性说完再度规规矩矩地鞠躬。

  「这个,如果不介意,请你跟我联络。这是我的手机号码跟邮件位址。我觉得,当时我们的相遇是命中注定的。」

  青年不给沙耶时间回答,把信塞到她手里,就英姿飒爽地离开了。

  「那家伙不是到前阵子都还被梦魔附身吗?」

  勇气流露出不高兴的语气,瞪着青年离开后的门。

  「男人这种生物还真是学不乖啊。」

  凑嗤之以鼻,把视线拉回赛马报上。

  「可是这封信让我非常高兴。」

  沙耶珍而重之地将信件抱在胸前。两个男生完全没想到她会有这种反应,登时面面相觑。

  沙耶也不管他们两人的反应,把拿到的信当资料,收进这次的事件档案夹中,然后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受害者被附身的过程也知道得更详细了,而且以后发生类似事件时,这个联络方式也会派上用场。这次的事件档案资料变得更充实了。」

  勇气看到沙耶露出清爽的微笑,很干脆地把这封呕心沥血的情书当资料保存,不禁微微同情起了这个男生。

  终章

  理彩子从凑口中听完所有事情经过,重重叹了一口气。

  「是吗?梦魔最后让她作的梦,是双亲还活着的梦啊。她果然会寂寞。」

  「她从小就失去了双亲。就算阿姨对她再怎么溺爱和保护过度,一般的小孩会有这样的愿望也很正常吧?」

  凑一如往常地坐在咖啡厅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把双份冰淇淋放到飘浮冰淇淋汽水上喝掉,对面的理彩子则是喝红茶。看到这幅光景,女服务生知道餐点并没有送错,松了一口气。

  「也对。不管我再怎么努力,终究没办法代替姐姐。」

  今天的理彩子不做巫女装束,而是身穿套装。剪裁合身的紧身套装,营造出一种干练女性的感觉。再搭配上被丰满胸部撑起的衬衫领口,以及乌黑亮丽的长发与美貌,简直像是从职业女性时尚杂志走出来的模特儿。

  「毕竟我和温和的姐姐相比,个性也完全不一样……」

  「不对。沙耶并不是把你当母亲看待而嫌你不够好。你是你,母亲是母亲。你这个阿姨不可能,也不需要变成母亲。况且沙耶也够依赖你、够爱你的了。」

  理彩子听了凑的话后瞪大眼睛,但随即变成平静的表情。

  「……谢谢你。你怎么啦?怎么这么体贴?」

  「姐妹之间不像的情形一点也不稀奇。而且连你和沙耶有没有血缘这件事都很可疑,就像要说荷士登乳牛和羚羊是同种一样牵强。不过沙耶之所以会成长为这么善良的少女,也许该算是你的功劳。我是指你成了负面教材。」

  「我要撤回前言,你还是平常的你。」

  凑露出坏心眼的笑容。依据长年的交情,理彩子看出这是他准备说些无聊话的前兆。

  「我就告诉你一些有趣的事吧。在沙耶的梦里,勇气是她弟弟。」

  「前阵子我们三个人出门的时候就聊过一些。勇气从五岁就无依无靠了吧?让他变成弟弟,这样的愿望很像沙耶的作风。」

  「我可是温柔的未婚夫呀。」

  「沙耶自国中起就一直读女校,这只不过是因为她身边没有合适的男性可以套用罢了。还不就是因为她身边会让她联想到性方面的,就只有你这个老是做些性骚扰发言的人吗?温柔又绅士这个部分才是沙耶的愿望。不过我想一定只有你的毒舌还是一样,毕竟要是连毒舌都拿掉,根本就是另一个人了。」

  理彩子以优雅的动作把红茶倒进茶杯。

  「她反而是在担心你不能再这样下去呢。你应该要感谢她,更不可以拿她说笑。」

  「是吗?原来她在为我担心,更不可以拿她说笑啊?看来那件事也是这样罗,嗯嗯。」

  「你是指哪件事?」

  「说到沙耶的梦,你当然也出场了。」

  「咦?这样吗?我是什么样的人?」

  理彩子高兴得声音都高了八度。凑故意慢慢吃着飘浮冰淇淋汽水里的樱桃,吊足了她的胃口才说出答案:

  「是个和很优质的贸易公司上班族结婚,住在神户过得很幸福的太太。听说你还穿着纯白的结婚礼服,在教堂办了婚礼。」

  「这、这有哪里不好了……?你是指不是神道的结婚典礼这点?只要是女生都会向往结婚礼服呀。」

  凑仿佛十分认同,连连点头称是。

  「是啊,没有什么不好。跟高薪的型男结婚,走过红地毯,当个优雅的专职主妇。虽然总觉得好像是有点昭和年代的浪漫,不过也算是幸福的典型了吧?只是有个非常非常小的问题,就是跟现在的你完全没有任何共通点。要知道连我都至少还剩下毒舌啊。」

  理彩子的微笑就像石像般地定格不动。

  「哎呀,理彩子夫人,你怎么啦?你的脸色不太好耶?」

  凑开心地看着理彩子无话可答,吸了一口飘浮冰淇淋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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