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前几天作的梦的延续。
九岁的克雷欧正对着庭院花圃画素描。
突然间,一个开朗的声音从背后呼唤道。
「好久没看见少爷画图了。老爷终于同意了吗?」
来者是克兰德家专属的园丁约瑟夫。
约瑟夫个子很高,浑身肌肉结实得不像年过六十的人。虽然他有张工匠的粗犷面容,但紧绷的脸颊咧嘴笑开时却不知怎地很迷人。
克雷欧很喜欢约瑟夫。自从母亲去世之后,约瑟夫就是他唯一敞开心房的人。尽管年纪相差很多,不过克雷欧依然把他当成朋友看待。
可是他开朗的笑容在此刻却有点触怒克雷欧。克雷欧翻了素描簿,依然背对约瑟夫拿着铅笔画图,粗鲁地回答:
「上星期我弟弟不是出生了吗?结果那些家教老师就没来上课了。爸爸还告诉我说『你再也不必用功了』、『往后随你高兴吧』。」
克雷欧停下铅笔继续说:
「爸爸不要我了。因为跟我不同,健壮又活泼的像样继承人诞生了。」
站在他背后的约瑟夫一语不发,但克雷欧不看也知道,此时约瑟夫的眼神一定比他还要悲伤,扯着嘴角往下撇。
克雷欧的铅笔再度动了起来。不久之后约瑟夫终于开口。
「少爷……您想继承家业吗?」
「……不,一点都不想。」
「既然如此——」约瑟夫以开朗得近乎刻意的声调说道。
「这样或许很好。这么一来,少爷不就能毫无顾虑地朝画家之路迈进吗?」
「……我才当不成画家。」
「没这回事吧。尽管我对画画一窍不通,但是少爷一定能成为成功的画家——」
「因为我听到了。」
「……听到什么?」
「听到『反正那孩子也活不到二十岁吧!』这句话。」
下一瞬间,约瑟夫的口气骤变。
「这句话是谁说的!」
克雷欧回过头,看到约瑟夫正以如同熔岩般充满怒气的眼眸瞪着他。
相反地,克雷欧用像冰一样冷的眼神吐出冷静的回答。
「——是爸爸。」
约瑟夫哑口无言。
他愕然不已。但他的表情并不是在说「怎么可能」或「难以置信」。
他的表情看来很不甘心、看来快要落泪,就像无论如何也想隐瞒的秘密被人发现了一样。亲生父亲竟然假设儿子将会早夭。
「……怎么?原来约瑟夫你也知道啊。」
「不、不!……我……那个……」
约瑟夫歉疚地垂下眼眸。
他是个正直的人,从不曾对克雷欧撒过谎。他没有说「这是什么误会吧」、「我没听老爷提过这种事」等话打圆场。
约瑟夫仅仅这么说道。
「我有样东西……想拿给少爷看,请您稍等一会。」
不等克雷欧回答,约瑟夫便立刻跑开。
十分钟后,他满头大汗地回来。只见他肩膀上下起伏喘着气,手里还抱着一种克雷欧不曾看过的植物盆栽说:「少爷,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克雷欧摇摇头。依照外观来形容的话,那是颗绿色球体,顶部呈放射状长满无数仿佛要威吓接近者的尖刺。
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奇异的植物,不过他想起某个答案。
「那是……霸王树?」
「没错,正是霸王树!真亏您知道这种植物啊。」约瑟夫发出感叹。
「……我在图鉴上看过,不过书上的插画没那么圆。霸王树在这一带是很稀有的植物吧?」
「是啊,这是我的老朋友前阵子去旅行时买回来的礼物。少爷,这玩意虽然样子长得吓人,但也是会开花的唷,图鉴上有这些记载吗?」
「咦……不,我想想,我记不太清楚了。不过植物会开花不是很寻常吗?」
「一般来说是这样啦——」
约瑟夫在克雷欧身旁蹲下。
「但是啊,这玩意要长到开花的过程可不寻常……听说得花费三十年之久啊。」
「三十年!真的吗?」
克雷欧惊讶地瞪大双眼。犹如正等着他露出惊讶反应的约瑟夫得意地笑笑。
「唉,我也没亲眼看过,所以想照料这玩意来确认看看。」
「喔……」
克雷欧直盯着霸王书猛瞧,约瑟夫将盆栽递上来说:「请再靠近点看。」
一根根尖锐的尖刺逼近眼前,令他忍不住吓得退后。
「它不会咬人啦。」约瑟夫豪爽地笑着说。
「不过,这株霸王树一定连作梦也没想过自个儿会开花,直到三十年后的某一天才发现自己开花了,那当然会大吃一惊吧?」
克雷欧想像着大吃一惊的霸王树并轻笑出声。约瑟夫也露出微笑。
「可是少爷,就连人类也一样。谁都不知道十年后、二十年后会怎么样。当然,老爷他也——」
察觉他言外之意的克雷欧脸上失去微笑,垂下头注视着沾到泥巴的鞋子。
「十年后、二十年后……我说不定还活着……?」
「有人可以断定不会成真?谁知道呢。人的生死更是这样。有时候直到昨天还活蹦乱跳的家伙,第二天就突然去世了,但反过来的案例也是有的。」
约瑟夫将仿佛回忆起什么的眼神投向湛蓝的夏季晴空。
「不过,因为不确定就想着『反正明天不知道会怎样,那只要享受今天、享受现在就好了』也不太对。打个比方,烹饪也是花越多时间精力而做出来的菜越好吃吧?短短一天就能得到的幸福,跟花费一星期、一个月、一年、十年时间累积起某些事物才得到的幸福相比,没什么大不了的。」
约瑟夫继续望着遥远的天空彼端说道。
「所以少爷,人类是活得久才有价值喔。只要活得够久,迟早会等到开花那一天的到来。」
克雷欧盯着鞋子继续问:「……真的吗……?」
他并非怀疑约瑟夫。但这番话若是真的,那母亲又怎么说?早早离世的她只能得到「没什么大不了」的幸福吗?
关于这个问题,克雷欧说不出口。他觉得一旦说出来又会害约瑟夫露出悲伤的表情。
「……真的是这样吗?」
约瑟夫重新面向克雷欧,露出那迷人的微笑说道。
「当然没错!」
约瑟夫已在去年秋天病逝。
来不及目睹霸王树开的花……。
2
克雷欧赫然醒来,确认天还没亮之后叹了口气。真是无奈,他今晚难以熟睡,还从睡梦中醒过来好几次,这一定是神经太亢奋的关系吧。
今天,不,或许已算是昨天,是个非常辛苦的日子。
请少女穿上雨衣之后,他们走进森林里。由于两、三颗水果无法满足少女食欲的关系,据说在森林里漫步、寻找更有饱足感的猎物是她每天的例行公事。
「算了,只要有阳光和水,我就能勉强活下去。所以提不起劲的时候,偶尔我会在阳光充足的一方躺着过一天。」
但是,如果要跑步或为了自卫战斗,她不大吃一顿就使不出力气来。若想在弱肉强食的自然界生存下去,少女平常便必须充分地补给营养。所以少女一旦进入森林里寻找猎物,脚踝仍被藤蔓捆住的克雷欧就不得不跟在她背后到处跑。
步行两小时后,他们发现一对五角鹿母子。虽然母鹿逃掉了,不过少女成功抓到小鹿。她用藤蔓绑起挣扎的小鹿,勒住脖子使其断气之后,少女空手嘿啊一声,撕下刚猎得的猎物后腿。从那纤细体格发挥出难以想像的怪力,令克雷欧看得不禁瞠目结舌。
少女高兴地大口晈下鹿肉并咀嚼吞下肚,接着又从骨头上大力撕下来一片鹿肉。她的嘴角染得通红,笑眯眯地递出肉片说:「来,请用。」
呛人的血腥味刺激着鼻腔,令克雷欧一阵头晕跌坐在地上,腿软地往后退。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必了!」
「你不要吗?明明很好吃耶。」
少女歪歪头后继续狼吞虎咽,她今天的食欲姑且得到了满足。
然而行程还没结束。
接下来,她开始巡回她中意的地点并拖着克雷欧四处跑到天黑为止。当他们终于回到少女的家「朝阳很美的悬崖」时,天色已经变成星光满天的夜晚了。
悬崖附近有一棵树干被虫蛀空的大树。少女将手伸进树干并使出那股怪力拉开裂缝,做出足以供克雷欧侧身勉强通过的狭长入口。
「来,从今天起你就睡在这里。」
这不是狗屋是人屋。里面的宽度勉强让他能伸直双腿睡觉。尽管身为人类的尊严也不是没受伤害,不过对快要累死的克雷欧来说已无关紧要。他滑进睡袋里任凭意识逐渐飘远,立刻沉沉入睡。
然而不知是怎么回事,他在睡了一阵子之后赫然惊醒。反复睡睡醒醒的过程中,克雷欧的脑袋越来越清醒,还觉得睡袋里闷热到难以忍受。
克雷欧将拉链拉到底并将手脚伸到睡袋之外。身上微微渗出的汗水气化,凉凉的感觉很舒服。他使劲伸直僵硬的身躯——就在此时。
少女缠住克雷欧脚踝的藤蔓,像在温柔抚摸肌肤般松了开来。
藤蔓发出「咚」的轻响掉到地上。
(…………咦?这是怎么回事?)
出乎意料的发展让他愣到忘了眨眼。
这个状态持续大约五分钟,等听到远方传来猫头鹰「咕咕咕」的叫声,克雷欧随之回过神来。他小心翼翼地试着呼唤应该在树干外的少女。
「……那个,藤蔓松开了耶……?」
克雷欧等待了一会,结果——
咻嘶……。
少女的鼾声代替回答传来。
克雷欧屏息从裂缝探出头。月光自层层叠叠的枝叶之间洒下,悄悄映照地面。
一个人影倚靠在两、三公尺外的树干旁,是少女的身影。
咻嘶……嘶……。
她似乎睡得很熟,影子配合鼾声微微晃动。
背脊发寒的感觉侵袭克雷欧。
(若是现在的话,逃得掉……?)
3
猫狗也会作梦,魔物少女亦然。
少女身在昔日居住的湖畔边。
距离岸边约十公尺处,不知为何有一棵树长出湖面,树顶有一只猴子正朝她挑衅似的拍着手掌。
「今天一定要逮住你!」当如此想着的少女从背后伸出藤蔓时,那名画画的少年不知从何处现身,叫住少女。
「那是假猴子。虽然无论怎么看都像猴子,其实是鱼的同类。随便出手的话,它会跳进湖里逃之夭夭喔。」
「咦?那是鱼啊,喔~~」少女瞪大双眼。
「不过就算它不是猴子,我依然想吃吃看。你有没有什么好方法呢?」
少年拍拍胸膛,仿佛在说「包在我身上」。
「只要你大喊『哇!』吓唬它,假猴子也会吓一跳并『哇!』地张开嘴。把这颗石头——」旁边不知何时堆起一座石头山,只见少年从上头掂起一颗石头。
「扔进它嘴里。只要反复做很多次,石头的重量就会让假猴子动弹不得,到时就能手到擒来罗。」
「原来如此,这真是个好点子!」
少女兴奋地一再点头,立刻试着照他所说的去做。
「哇!」她将手掌贴在嘴巴两边吓唬地大喊。
假猴子与其说是惊讶,更像等着喂食的雏鸟般毫无防备地张大嘴巴,而少年扔的石头也仿佛被吸进去般落入它嘴里。少女高声欢呼,而少年则是拿起下一颗石头。
「来,继续丢吧!」
转眼间,假猴子的肚子被吞下的石头撑得鼓鼓的,很快便无法承受重量而一脚踏空摔了下来。虽然有下方的树枝接住,身躯却被钩住而动弹不得。
「好耶!」两人异口同声地喊。
少女用藤蔓卷起已无力抵抗的假猴子并将之拉回岸上。被倒吊起来的假猴子口中掉出大量石头,她一再上下摇动藤蔓,直到最后一颗也吐出来为止。
两人一起享受接下来的午餐时光。
少女吃脚,少年吃手臂。第一次吃到的猴子——更正,假猴子有着她从未尝过且不可思议的滋味。
「真好吃!」
「很好吃呢。」
两人嘴巴周围都沾满血迹,为假猴子这难得的珍馑吃得直咂嘴。
遇见少年之后,少女首度得知跟别人一起吃饭的感觉,这感觉比独自吃饭更加美味、更加开心。
呵呵呵呼呼!
她自喉头深处发出笑声,连少年也笑了。大致吃得差不多后,当她正想说「脑浆就一人一半」时……。
少女的梦随着一下「碰」的冲击突然结束。
「——!」
迅速睁开眼睛的她发现这里不是湖畔,吃到一半的假猴子也不知到哪儿去了。
眼前是她分配给抓到的人类当床睡的大树。少女拾起目光,微微可见的夜空依然昏暗,而天上正挂着闪烁的星星。
「……什么嘛,原来是梦。」
这不是啥过去的回忆,而是一场荒唐无稽、支离破碎的梦。少女本来靠在树根旁睡觉,由于上半身歪倒滑下来的关系,她才会因为撞击惊醒过来。
少女无奈地叹口气,接着微微一笑。
(好怪的梦,不过感觉很开心呢)
总有一天她要抓到真正的猴子,然后也分给那个人类吃。这么想着的少女脑海中响起声音,就是那个教导过她各种知识的「声音」。
『喂,松开了喔。』
「咦?什么松开?」
或许是刚起床的关系,少女完全想不到「声音」所指的意思。
她抖抖身体张大嘴巴打个哈欠,最后「呼~~」地吐出一口气。
「……松开?」少女不解地歪歪头。
「声音」则以不带感情的口吻说道:『我是说你绑在那个人类脚上的藤蔓松开了。』
「…………」
她缓缓回转的脑袋,花了一些时间才理解「声音」所说的话。
「…………咦咦!?」
少女将意识集中到理应绑着他的藤蔓上,的确没有抓着人的触感,接着她使劲一扯,藤蔓前端毫无阻力地从树干裂缝飞了出来。
她慌忙爬过去,从裂缝探头注视树干内部。夜视能力像夜行性动物一样好的少女看到里头空荡荡的。
『他逃掉了。』声音事不关己地淡淡说道。
另一方面,少女的脑海里宛如在刮着暴风雨的海上被旋流吞没般盘旋肆虐着。
「逃……为、为什么?」
『那个人类不是说过想回到他在森林外的家吗?所以才会逃跑吧?』
「怎么会!因为……」
少年的确这么说过,可是……。
「可是我采果子给他,还和他一起吃东西,带他到我中意的各个地方去……我明明做了这些事!我们明明那么开心耶!」
『人类也许不是稍微照料一下就会亲近你的生物。而且你或许很开心,那个人类开不开心就不得而知了。』
「等等……这是什么意思?只、只有我很开心……是这样吗?」
『谁知道,或许吧。』
「怎么会…………!」
少女惊愕不已,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遭到背叛,激烈的震惊与混乱毫不留情地侵袭少女,折磨着她。
受到宛如世界扭曲般晕眩感侵袭的她扶住树干。
少女纤细的手臂痛苦地颤抖着。
「像这种……这种事……」她的声音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昏过去。
但下一瞬间,少女白皙的手指屈起如钩,锐利的爪子刺进树干,像要挖掉树皮似的抓了下去。
啪哩啪哩喀哩!
树干上留下五道深深的抓痕。
她的肩膀、声调都像都受到骤然涌升的感情摇撼一般哆嗦颤抖着。
「这种事……不可原谅……!」
少女的绿眸在黑暗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光芒。
「我一定要找出他,抓住他……」
『凭那个人类的能力,在夜间的森林大概走不快。他应该还没走远。』
「抓到之后……就当场吃掉他!」
在身为魔物的冲动支配下,少女发出如同喷火般的咆哮。
就在她要倚靠搜寻猎物的锐利鹰眼寻找逃亡少年的足迹时——
……不会讲……
有声音传来。
毫无疑问,这正是那个人类的声音。何况距离还相当近。
(……咦?)
『——咦?』
少女打死都没想到他依然待在这么近的地方。而且最令她惊讶的是,那并非逃亡者会有的声调。
那是种缺乏紧张感、带着奇妙抑扬顿挫的不可思议声调。听到那声音之后,她即将爆发的怒火转眼间逐渐平息。
(什么嘛……这是怎样……?)
不知怎么回事,声音停留在一个地方没有移动。少女走向声音来源,得知声音是从「朝阳很美的悬崖」那边传来,近在眼前。
戴夹鼻眼镜~~的凯西猫~~
少女穿越树林来到悬崖——他果然在那里。
少年坐在地上正做着什么,不过从这角度只看得见背影。
「无~~所不知~~」
少年依然发着奇妙的声音。少女则缓缓地走近他的背影。
4
「你……在干什么?」
克雷欧正心情愉悦地专注于挥动铅笔,突然听到有人从背后搭话,吓得险些踢翻放在地上的水桶。
他慌忙回过头,跟表情难以判断是生气、是困扰,还是深深感到不可思议的魔物少女四目相对。
「咦!……啊……那、那个……!」
克雷欧的脸庞在苍白月光下也明显地红得厉害。
「对……对不起,吵到你了……那个!……我总觉得今晚画起图来顺手到连我都不敢相信的程度,忍不住就…………对不起!」
在「周遭没有任何人」这个绝对条件的前提下,他挥舞画笔时偶尔会想哼歌,连今夜也是如此。唱歌被人听见的尴尬让克雷欧陷入震惊状态,他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吞吞吐吐地说起她没问的事情来。
少女没理会他的话,探头注视他手边。
「你在画画?」
「咦!……啊,是的……」
克雷欧膝头放着素描簿,被黑与蓝层层叠叠涂满的画纸上画着闪耀的苍白半圆形,这正是今宵的月夜。
「因为我睡不好……就想说反正也睡不着,干脆起来画画……」
「不能画画吗……?」克雷欧战战兢兢地仰望少女问道。
少女则愣愣地张大嘴巴,像具发条断掉的傀儡一样僵住不动。但没多久之后,她张大的嘴里迸出一串响亮的大笑,这次换成克雷欧目瞪口呆。
少女泛红的脸颊露出微笑,尖声说道。
「你看!你看!呐!」她朝空气说话。
「什么叫『他逃掉了』明明还在嘛,讨厌!呜呼!呜呼呼呼呵呵呵!」
虽然不知道她正在对谁说话,但克雷欧察觉她似乎以为自己逃走了。
逃跑、不逃、逃跑、不逃……在绑住他的藤蔓松开后,他的确摇摆不定地思考了大约十五分钟。
然而就算逃跑也徒劳无功的结论打从一开始便昭示在克雷欧眼前。若是连该往哪个方向逃都不知道就在森林里徘徊的话,他在饥饿的夜行性肉食动物眼里大概是比老鼠或兔子更不堪一击的猎物。
他现在还能保住一命,正是因为有少女庇护所致。放声大喊便能够立刻获救的距离即是克雷欧自由活动的范围极限。他一开始便非常清楚身处如此情况的自己不可能安全逃脱。
接着——
笑声不久后停歇,她擦去绿眸浮现的眼泪问道:「你阳才在跟谁讲话?」
克雷欧愣愣地反问:「啊?」
「你刚才不是用奇怪的声调讲话吗?说凯……凯西?之类的。」
「凯西……?啊、啊,那个是……」
应该说她果然这么问了吗?她似乎不知道什么是唱歌。刚遗忘的尴尬被重新点燃,感到脸颊缓缓发烫的克雷欧回答。
「那是……唱……唱歌。」
「唱歌?那是什么?」
少女的反应一如所料。但相反的,这次换克雷欧疑惑地歪歪头。
唱歌——到底是什么?
他放下画笔抱起双臂,皱着眉头仰天沉思。或许是以为他遥望之处有着答案,少女也模仿他仰望夜空。
「唱歌就是……按照规则拉高或压低声调……啊,节奏也很重要……总、总之就是这样发出声音吧……?」
虽然克雷欧绞尽脑汁想出解释,但少女不可能接受这种句尾带问号的答覆。她不满的脸色仿佛在说:「我越听越糊涂耶?」
「为什么要……那样做?是画图需要的动作?」
「不,不是需要的动作,那个……唱歌感觉很开心,也可以说是因为觉得开心才唱歌……」
「……喔……」
少女稍微理解地点点头说道:「那你再做一次。」
「……咦?」
「虽然我还不太明白,总之我想再听一次,可以吧?唱歌很开心对吧?」
「快点!」她以眼神催促着。
克雷欧简直像被蛇盯上的青蛙。
尽管他性格内向又害羞,却更不懂得开口拒绝别人。虽然可以找借口说:「只有独自一人的时候才能唱歌。」来逃避,但克雷欧很不擅长撒谎。他大概会因为罪恶感而神色慌张,编不出足以让少女接受的谎言。
(这下只能唱歌了吗……?)
克雷欧认命地闭上双眼。
他遮蔽视觉,仅仅专注于自己的声音上。
「嘶~~」地深吸一口气后——开始吧!
戴夹鼻眼镜的凯西猫,
在世界各地旅行。
见识过各式各样的事物,
无所不知。
为什么夕阳是红色的?
夜空里有几颗星星?
只要发问它都会告诉你。
可是凯西猫 喵喵喵喵~~
摇着尾巴 喵喵喵喵~~
不会讲人类的话。
虽然由于紧张过度而导致其中有几句不慎加上颤音,但克雷欧仍设法唱完整首歌。
他缓缓睁开眼,小心翼翼地观察少女的反应。
当双方目光交会的瞬间,少女脸上绽放灿烂的笑容。
她难掩兴奋地开心说:
「刚才那就是唱歌?好厉害,唱歌真有趣!光是听着、明明光是听着而已……真不可思议,我现在觉得好开心!」
少女的绿眸散发出不逊今宵月色的光辉。
「呐,我也想唱唱看!该怎么做呢?快点教我!」
5
后来他们一起唱了三十分钟左右。
少女学得很快,只跟克雷欧一起唱上两、三次就几乎记住所有歌词与旋律。唯独「凯西猫」的「西」发音一直到最后都发不准,是留待改进的课题。
至于图画,也在克雷欧往天空部分洒下浓浓白点、画出散布的星星后完成。
等各种事都告一段落,睡意就像咖啡效力耗尽时一样突然袭来。他像三半规管出现异常般上半身颓然一晃,无法再挺直身躯。正想告诉少女这件事的克雷欧赫然惊觉到一点。
话说回来,他还没问过她叫什么名字。
即便是魔物也罢,主动询问女性名字的举动依然叫他有些难为情。
「那个,虽然这么迟才提起,但我还没做过自我介绍呢。我名叫克雷欧·克兰德。你叫……什、什么名字?」
克雷欧本想不经意地询问,讲到最后却结巴起来。他掩饰着心中涌现的难为情并哈哈一笑仰望少女,接着发现异状。
少女愕然地张大嘴巴,如同雕像似的僵硬不动。
她瞪圆的双眼眨个不停,一脸不可思议地直盯着他。
「……请、请问……?」克雷欧困惑地开口。
少女缓缓挪动张大的嘴巴:「克雷欧……咦?什么?」
「啊,是的。我名叫克雷欧·克兰德。叫我克雷欧就好。」
「你……叫克雷欧?不是人类?」
他从少女浏海的缝隙间看见她皱起眉头。
「咦!……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克雷欧发现她不知道「姓氏」的概念。
「我,那个……是人类,名叫克雷欧·克兰德。」
「你有两个名字?」
「嗯……对啊,可以这么说。为了区别不同的人类,我们有另一个专属于自己的名字。也就是说世上有很多『人类』但『克雷欧·克兰德』只有我,这是只属于我的名字。」
尽管实际上还有同名同姓的案例,但现在讲那么深入事情只会变得更复杂,因此克雷欧刻意省略掉。
不久之后,她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只属于一个人、只属于自己的名字……哼,人类的点子真有趣。」
少女似乎大致上理解了。
「那么,你的名字是……?」
「嗯?等等,我现在去问。喂,我有名字吗?」
少女这么说完后扬起绿眸,像试图盯着自己头顶似的将一半眼珠子翻进上眼皮里。「她在说什么?」克雷欧不解地歪歪头。
没多久少女遗憾地垂下肩膀开口。
「她说我没有名字,说我不需要名字。」
「呃……是、是谁说的?」
「?」她愣愣地注视着克雷欧。
「是谁?就是……住在脑袋里,教导人各种事情……你的脑袋里没有吗?」
「咦!……不,我脑袋里没有住任何人……」
克雷欧摇摇头,少女神情显得有点吃惊。
「这样啊。哼~~啊,不过等一下!我快想起些什么来了!那是什么来着~~嗯~~」
她仿佛要刺激脑细胞般敲敲额头,发出呻吟。
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等待少女回忆起来。
半晌之后,她拍拍手掌高声宣言。
「对了!我记得人类有一次叫我怪物,那就是我的名字!」
正在将画具收进背包的克雷欧听到后差点瘫倒。
「不、不能用那种名字!」
「咦~~?为什么!」
少女不满地噘嘴。
「因为……意思是说……这名字不好。」
「不好?名字有分好或不好吗?」
「是的。那个……怪、怪物是带着恶意的称呼,我不想用那种名字称呼你。」
「是吗?原来如此……」
少女缩起肩膀颓然垂下头,头顶的花也无力地摇曳着。
在苍白月光映照下,她的侧脸看来非常落寞。
那表情刺激男孩子的本能,强烈地驱使人想解决她的烦恼。
否则的话,内向的克雷欧绝不会说出这番话。
「呃,如果你想到一个合适的名字,那就好了。不过在那之前……」他吞了口口水。
「我可以叫你……萝莎莉吗?」
「萝莎莉?」
少女抬起头指着自己说道:「是指我吗……?」
克雷欧点点头。
「萝莎莉……是一个好名字吗?」
虽然是突然闪过脑海的名字,他却不可思议地断定道。
「是的,我认为这是个好名字。」
「萝莎莉……是我……」
少女一边呢喃,目光一边转向她穿着雨衣的身躯。
从脚趾头看向膝盖、大腿、从肩膀看到手再到指尖,左右来回地看。
她竖起食指直盯着猛瞧。直到刚刚为止,这根指头不过只是根食指而已。
现在变成萝莎莉的食指了。
「………………!」
某种令人发麻的热流窜过背脊直奔大脑,少女感受到仿佛后脑杓被钝器砸中的冲击。
少女茫然地注视食指。
「她中意这个名字?还是不中意?」克雷欧看着她心想。
克雷欧的心灵从童年时期便不断受创,因此养成了基本上不期待有好结果发生的习性。因此他拿出近乎卑躬屈膝的态度,歉疚地扬起眼珠。
「那个,如果你不中意……不行的话就再换一个……」
克雷欧活像个准备说出难以启齿事实的懦弱医生般,把话含在嘴里低语。
不过声音似乎还是没传进少女耳中,两人的视线跨越她的食指交会。
「啊!……不,也不是讨厌或觉得不行。只是突然说我叫萝莎莉,总觉得一头雾水。」
「这样吗……?那个,换别的名字比较好吗……?」
「别的名字?」少女的眼珠沿着眼皮周围转了一圈。
「不,没关系,就算你再提别的名字,我大概也不知道哪一个比较好。」
「……是吗?那我就称呼你萝莎莉了。」
「嗯。」她不置可否的反应,让克雷欧有点困惑。
(既然要反应,干脆再更高兴一点……算了)
克雷欧打了个又大又久的哈欠,他已经撑到极限了。
「我差不多想睡了,可以先告退吗?」
「咦?啊,请便。我还想再看一下月亮。」
「是吗?」克雷欧说着也抬头瞥了月亮一眼,今夜确实有着美到令让人想一直看下去的月色。
「那么,晚安……萝莎莉小姐。」
「萝莎莉小姐?」少女的视线折回地面的克雷欧身上。
「不是萝莎莉吗?」
「啊,不,那是——
克雷欧有一瞬间想向她好好说明何谓敬称,但一个比刚刚更大的哈欠打断话头,令他觉得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
「的确没错,那我就……」
他背起背包并拿出名门子弟该有的礼仪行礼告退。
「晚安,萝莎莉。」
「晚安,呃……克雷欧。」
走向床铺的路上,克雷欧突然察觉到一件事,为什么替她取名「萝莎莉」呢?这名字究竟是从何处冒出来的?接着他想起了答案。
(对了,「萝莎莉」……)
很像他亡母的名字——萝莎莉亚。
6
克雷欧离开之后。
少女的视线越过月亮投向遥远的天空彼端,她用仿佛看着宇宙尽头的眼神,一直仰望夜空。
「声音」说道:『不必绑住他的脚吗?』
「咦?……啊,这么说也是。」少女稍微沉思片刻。
「……不要紧,他刚才也没逃跑嘛。」
然后,她脸上浮现恶作剧似的笑容补充道:「话说回来,就连你也会出错嘛。说什么『他逃掉了』……呜呼呼呼!啊~~真好笑。」
「声音」没有回答,就像撇下嘴角正在生闷气一样。
少女也不再说话,再度仰望月亮。
静谧的时光缓缓流逝,一会儿之后,她喉头又「呜呼呼呼!」地涌上一串笑声。
『这次是我太仓促下定论,真那么有趣吗?』
那声调依然平板,却有种逞强保持冷静的感觉。
「很有趣,不过我不是笑这个。」少女笑着摇摇头。
「我啊,我再也不只是我,而是萝莎莉。光是想到这一点,脸就自己笑开了,笑声呜呼呼地从喉咙里面不停冒出来。真不知我是怎么了?」
说完之后,她再度呜呼呼呼地笑起来,肩膀微微颤动。
「声音」淡淡地回答。
『我不知道,可是我总觉得……你看起来非常高兴。』
「高兴?」少女摸摸绽开笑容的脸颊思考数秒。
「对啊,我好像很高兴。呐!你没有名字吗?只属于你的名字!」
少女前倾追问道,但「声音」的语调毫无改变。
『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什么意思?」
『因为我是你的一部分。就像你的头发、你每一根藤蔓都没有名字,我也没有名字。』
「?」少女皱着眉不解地歪歪头。
「声音」宛如教导幼童的母亲般往下说。
『简单的说,我和你是同一个存在,懂了吗?我们是同一个生命。总之我不可能拥有只属于我的名字。』
「同一个?我和你是同一个?」
『没错,懂了吗?』
「那么你也是萝莎莉罗?不行!萝莎莉只有我一个!」
少女握紧拳头,猛然向看不见的对手怒吼。这可是侵害既有权益啊!
『看来你没搞懂啊。』「声音」有点傻眼地呢喃。
『不然你就叫我「本能」吧。』
「本能?那是你的名字?」
『没错,这样你满意了吧?』
少女的态度轻松地转变,再度「呜呼呼呼呼」地笑起来。
「好!我是萝莎莉,而你是本能。」呜呼呼呼!
「不过,本能真是个怪名字,萝莎莉绝对更好听!」
少女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
『随你高兴怎么说。』
「声音」仅仅说完这句话便陷入沉默。
搞不好她真的生气了。然而少女——萝莎莉毫不在乎,仿佛要唱给高挂空中的半月听般哼起才刚学会的歌。
歌声乘风在夜晚的森林里扩散开来,也悄悄传进睡袋里小声打呼的克雷欧耳中。
从前当克雷欧感冒卧病在床的时候,只要听到这首歌就能让他安稳熟睡。
陪在他身旁唱歌的人是——母亲。
如今,克雷欧的睡脸如同找回昔日的幸福般心满意足。
戴夹鼻眼镜的凯西猫,
在世界各地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