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 小桃来到汐岛

  那孩子正朝着岛屿前进唷!

  啵啵、啵啵。

  从空中滴落了三滴小水滴——在这些小水滴里,有大滴的、中滴的,还有最小滴的——全都从一大片云朵中滑落。

  追上那孩子吧。

  要快点追上才行。

  从云里飞出去吧。

  澎、澎、澎——

  水滴们趁势从云里朝着船上飞过去。

  ——————————

  走到渡轮的甲板上,粉红色的洋装被海风吹得啪嚏啪嚏地飞扬起来。剪齐到下巴长度的头发沙沙地搔着耳朵。

  澄净的天空中,有着滚滚涌起的积雨云。大海是美丽的翡翠色。小桃茫然地伫立在栏杆前,让自己全身都沐浴在夏天的艳阳下。

  这里是濑户内海海上。她们在广岛的港口上了船,要前往一个名叫汐岛的小岛。这里的阳光远比东京还要强烈,但是由于海风吹拂得让人觉得很舒适,所以并不觉得湿热黏腻。天空、太阳还有绿树的颜色,都像小孩用蜡笔描绘的一样色彩单纯明亮。阳光照射下形成的阴影颜色也很浓艳,就连吹拂过去的风,都仿佛能用肉眼看见它的流动。

  然而,这些缤纷的景色对小桃来说,却完全没有半点真实感。

  从春季的那一天起,到现在大约经过四个月了,小桃觉得这些日子自己好像一直置身在梦中。

  小桃的心就如同这艘渡轮一样,一直摇摇晃晃的。

  如果这是梦的话,能快点醒过来就好了。

  还有仿佛突然被人推落至黑暗深渊般深刻的悲伤,以及无尽的悔恨,这些也全都是一场梦就好了。她一直希望能就这样醒过来……

  小桃从肩背包里拿出一张折成四折的信笺,一面小心地不让风吹走,一面轻轻打开。

  「给小桃」

  已经看过几遍了呢?大大的文字清晰地跃入眼里。但是这张信笺上只在第一行写了这三个字,其他什么也没写。无论仔细看了几次都一样。

  她心里想,说不定后面还有写些什么,就尝试透着阳光看;又想着可能是用隐显墨水(注1)写的,于是试着点燃火柴,用火靠近信纸,但是都没有用。

  这时,身后的船舱门打开了,妈妈走了出来。小桃把刚才的信纸折起来拿好,不让妈妈看见。

  「濑户内海果然很棒呢。」

  妈妈站在小桃的右手边眺望景色,露出开朗的笑容。马尾迎风飘动,她用一只手整理浏海的模样,就像连续剧里的画面一样。

  小桃站在妈妈身旁,若无其事地将信换到左手拿着。

  「你看,我说得没错吧?这里真的有很多小岛吧。」

  妈妈一边说,一边递了一罐保特瓶装的茶给小桃。

  「嗯。」

  湛蓝的海面上,浮着一座座小岛。如果是运动神经很好的好友小莉,大概可以咚咚咚地一路跳过去吧。

  「真怀念啊。上次来是在你出生之前的事呢。」

  妈妈好像觉得阳光很刺眼似地眯起了眼睛。

  「……嗯。」

  不论是蔚蓝的天空、翠绿的岛屿,以及映着阳光闪闪发亮的海,一切都是那么耀眼。现在,小桃应该是身处在十分璀璨耀眼的景色之中,可是对她来说,这全都毫无魅力。

  从那一天起,小桃的心情就一直很消沉,连该怎么笑都忘记了。即使如此,她到学校和朋友在一起时,还是会努力地强颜欢笑。

  「希望你早日打起精神来唷。」小莉和班上的同学们都这么对她说。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振作起来呢?但是她也明白,大家都是真心地为她着想才会这么说。因此,她也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慢慢恢复活力。只要大家都陪在她身边,总有一天一定可以吧?她心里隐约这么觉得。

  然而,她却被带到离东京非常遥远的濑户内海来了。「濑户内海很棒唷。」对着乐天地说出这句话的妈妈,小桃自然无法率直地点头同意。

  小桃默默看着大海,突然觉得有水滴滴落在头上。

  滴答。

  「咦?」

  小桃反射性地退了一步。接着头顶又滴答、滴答,连续两下相同的触感。

  咦?下雨了吗?她抬头仰望,天空仍然蔚蓝晴朗得十分耀眼。应该只是心理作用吧?

  「啊。」

  这次换妈妈发出声音,她用手指着前方。

  「那里应该就是汐岛了喔。小桃你看。」

  「……嗯。」

  她从栏杆稍微探出身子看了看,只看到几座相似的绿色山峰连绵不断,分不出哪座才是汐岛。毕竟濑户内海上有无数的岛屿。船又继续航行了一会儿,穿过了几座将岛屿相连在一起的桥后,眼前出现了一座稍微大一点的岛屿,妈妈说那就是汐岛。从汐岛上也有白色的大桥往其他岛屿的方向延伸出去。小桃虽然有看过彩虹大桥(注2),但是和这些桥完全不同。

  「就快到了喔。那里就是港口。你看,然后在那边的是小学的屋顶……还有啊,岛上看到的绿色全都是橘子树喔!喏,那座山看起来是不是很像楼梯?那叫做梯田。那些也全部都是橘子。现在这个季节橘子都还是绿色的呢。」

  「喔。」

  「汐岛是橘子之岛喔。这里大家都不会去捕鱼或是种田,除了人住的地方之外,全~部都是橘子树。你不觉得很厉害吗?」

  「喔。」

  也不管小桃是否心不在焉,妈妈又往前探出身子继续说明。

  「小桃,你看那座桥。我们都会从那儿跳到海里玩呢。」

  在一座横跨于复杂海湾上的桥上,有四、五个小孩正在嬉戏,但是小桃却完全提不起兴趣。

  「妈妈之前不是说过,曾经在这里上学过一年吗?我一开始也很担心自己能不能适应,不过岛上的孩子们都很亲切唷。」

  小桃对妈妈的这番话依旧漠不关心。而就在她发呆的时候,渡轮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停靠在码头边。

  妈妈拉着行李箱,一面往渡轮的出口走去。小桃手上提着装有礼物的纸袋,慢慢地跟在后面走。踩着高跟凉鞋快步走去的妈妈,和穿着凉鞋啪哒啪哒拖着脚步的小桃之间,很自然地拉开一段距离。这大概可以算是小桃以自己的方式做出的小小抵抗。

  下了渡轮后,前方有一座红色的桥连接浮码头(注3)和陆地。桥中央拱门的柱子上立着一个看板,上面写着「欢迎光临汐岛」。在那块看板前站着一位老爷爷。

  「幸男叔叔!」

  妈妈脸上露出少女般的笑容,再度加快了脚步。小桃只好无奈地小跑步跟上。

  在小桃的后面,刚才的三滴小水滴咕噜咕噜地从渡轮上滚了下来,追着小桃来到了陆地上。

  「来得好啊。你们应该累了哏?」

  「这是我女儿小桃。跟我那时候一样是小学六年级喔。」

  「长得跟郁子你小时候一模一样呢。」

  面对幸男叔叔——对小桃来说则是叔公——的微笑,小桃只是默默地点了个头。他戴着农用袖套,看起来完全就是岛上的人。

  叔公拿起行李箱后,立刻迅速地过桥。妈妈连忙从后面追了上去。

  然后,她们搭上停在港口停车场的一辆小型货车。

  不过……座位只有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两个。小桃本来以为自己得坐在货台上,后来发现座位原来是像长椅般连在一起,所以可以坐三个人。小桃坐在叔公和妈妈中间。坐起来感觉不太舒服,为了避免倒向驾驶座,小桃得努力伸直腰,费力地坐好才行。

  「哇~好怀念喔,是农船呢!」

  妈妈看着港口里密密麻麻浮着像游艇般的船大声说道:

  「那些啊,是往来于其他岛屿上的橘子园和这个岛之间的船喔。以前港口里停满了这种船,现在变少了呢。」

  「现在几乎都不用那些船了。」

  叔公在小桃出声回答之前这么说。

  「咦?是吗?」

  「现在大部分都是用桥或渡轮来运输啦。」

  「原来如此,这个岛已经变得跟我以前住这里时不一样了呢。」

  车子进入一条老房子林立的道路,小路弯弯曲曲、狭窄得令人怀疑车子是否真的过得去。从平地往山上走去,爬上一条平缓的坡道后,一直走到长长的坡道尽头,叔公才终于停下车子。

  「到了到了!」

  妈妈很迅速地下了车。叔公家是一栋很大的房子,而且有个气派的大门。

  「你没有看过吧?这叫做长屋门唷。」

  「长屋门……」

  房子的一部分挖空变成门,而穿过那道门后就是庭院,是很少见的房屋构造。门的正上方和旁边,都有不知道算是房间还是储藏室的空间,小桃张着嘴抬头仰望长屋门,一边疑惑地随妈妈走进屋里去。

  门里面有个庭院,正面是一栋很古老的独栋房屋,右侧则是一栋更古老的、有一道长檐廊的房子。两栋房子似乎利用走廊相互连接。左边是庭院,庭院里繁茂的树木都打理得很好。

  「都没变呢。」

  妈妈很怀念似地眯起双眼。

  铺着瓦片的屋顶、涂着灰泥的白墙、竹制的晒衣竿、檐廊下挂着的帘子、挡雨用的木门、屋檐下吊着的洋葱,还有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用来代替垫脚石,到处都堆放着装橘子用的塑胶箱,底部朝上地曡在一起。

  「好古老喔。」

  小桃下意识地喃喃自语。这么一说之下,她想起五年级远足的时候,曾经去过一个重现古老街道的博物馆,这里感觉就跟那时候一样。

  「这样才好啊。」

  妈妈爽快地说道。小桃正在想该怎么回答时,一位老奶奶从檐廊走了出来。

  「郁子!」

  「纱江婶婶!」

  妈妈大声说道,拖着行李箱急急忙忙往檐廊走去。

  「好久不见啊。」

  「真的很久没跟您联络了,真不好意思。」

  妈妈对婶婶,也是小桃的婶婆行了个礼。婶婆头上缠着布巾,她眯了眯小小的眼睛,感觉非常和蔼。

  「不过,看到叔叔婶婶都这么健康,真是太好了。」

  「我们两个老人都过得很惬意啊。对了,比较大的东西我都整理好了。其他的你们再好好整理喂。」

  婶婆回头看向室内这么说。面对檐廊的两间相连着的和室,其装着木框的玻璃拉门大大敞开着。

  「哎呀,真不好意思。」

  妈妈惊讶地用手捂住嘴。妈妈不太习惯请别人帮忙。她常说这样会觉得不好意思,总觉得心里会有些不舒坦。

  「唷咻!那边再擦一下就好了。这些全:是搬家公司的人帮我摆的呢。」

  「所以你不用太在意啦。」婶婆笑着这么说。小桃一边看着婶婆,一边观察屋内的样子。也就是说,有檐廊这一侧的房子,应该是要给小桃和妈妈住的。没错,小桃和妈妈已经从东京搬到这座岛上来了。但是对小桃而言,还是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不过还是很不好意思啊,我什么都没做。」

  妈妈们突然又想是想起什么似地,对正在发呆的小桃招了招手。小桃跑到妈妈身边,紧紧靠着妈妈。

  「以后要麻烦您多多照顾了。这是我女儿小桃。」

  妈妈这么介绍,小桃便深深鞠了个躬。但是她无法直视婶婆的脸,只好尴尬地移开眼光。

  「是小桃吗?长这么大了呀。欢迎你来啊。」

  婶婆弯下膝盖看着小桃的脸。

  「小桃。」

  妈妈用手肘撞了撞小桃,她才小小声地说了句「你好」。她只看了婶婆一下子,又马上低下头。

  「嗯,你好啊。」

  婶婆亲切地对着小桃微笑,然后走进屋里。

  「快点上来呗。这里是你们的家呢。」

  「谢谢。」

  妈妈「唷咻」一声,提起行李箱放在檐廊上,然后在踏脚石上脱下凉鞋踏了上去。

  「我们住哪一间呢?」

  小桃向正在摆正踏脚石上的凉鞋的妈妈确认。

  「这里。对面是叔公他们家唷。」

  「喔。」

  妈妈向小桃解释说,这边的正房(注4)原本是妈妈的祖父母住的,而对面的侧房(注5)则是妈妈父母的哥哥一家——幸男叔公、纱江婶婆和他们的小孩们……也就是妈妈的堂兄弟等人生活的地方。祖父母过世后,正房空了一阵子,于是小桃和妈妈便搬到这里来了。

  正房和侧房,这是小桃从来没有听过的辞汇。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