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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邸门口发生了凶杀案。
那一晚,我在出门散步之后的记忆模糊不清。
不过,如果将不清晰的记忆串连在一起,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我做了什么。
就像织一样,我也对血腥味没有抵抗力。光是看到血,我的意识就会朦胧起来。
这次的尸体所流的血特别漂亮。
在那条通往宅邸的石板路上,石板之间的沟槽宛如迷宫,在那个迷宫里奔跑的红色线条散发出至今所没有的优雅。
只是,问题就出在这一点。
当我察觉的时候,已经有个人在背后呕吐,我回头一看,发现了黑桐干也的身影。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当时也没有产生疑问。
可是,后来我回到宅邸,杀人现场却是在更久之后才被人发现,也没有人提到我曾在现场。
这么说来,当时我只是梦中看到他吧?因为那个正直的同学不可能包庇杀人魔。
然而——事件为何偏偏发生在家门前。
「织,是你动的手……?」
我试着发问,却没有得到回答。
我和织出现了歧异,这感觉正一日比一日更强烈。即使将身体交给织,决定权也在我的手上。可是,我在那时候的记忆为何会变得模糊?
……难道说,只是我没有发觉,其实我也像其他继承两仪家血统的人一样发狂了?
「具有自觉的异常者都是假货。」换成是织,八成会这么说。对异常者而言,周遭的人才是不正常的,不会对自己产生疑问。
起码我便是如此。那就表示我花了十六年的时间,终于体认到周遭众人与自己的区别吗?
不过,这又是谁造成的?
「式小姐,现在方便吗?」
外面传来敲门声与秋隆的声音。
「什么事?」
听到我示意他可以进来,秋隆依言而行。
由于已到了即将就寝的时间,他只有打开房门,没有走进室内。
「好像有人在宅邸附近监视。」
「我听说父亲早就将那些警察打发掉了。」
是的,秋隆颔首。
「警察的监视人员已在昨夜撤离,今晚来的似乎不是警方的人马。」
「随你怎么处置,这跟我没有关系吧。」
「但正在监视这里的,似乎是您的同学。」
听到这番话,我从床上站起身。
我走到可以眺望宅邸大门的窗边,越过窗帘看着外头的景物。
大门周边的竹林中有一个醒目的人影,真希望他起码藏身得高明一点。
「—————」
……我怒火中烧。
「只要您下令,我可以将他请回去。」
「用不着理会那个人。」
我快步折回床边,直接躺了下来。秋隆留下一句晚安后,关上房门。
……即使关掉房间电灯闭起眼睛,我还是完全睡不着。
因为无事可做,我只得无可奈何地再度查看外面。
干也拉起茶色连帽大衣的衣襟,仿佛很冷地发着抖。他一边呼出白雾,一边眺望大门……从脚边还放着保温瓶及咖啡杯这点来看,这家伙说不定是个大人物。
我推翻当时的干也只是场梦的推测。
因为那时候他确实在场,才会像这样监视着我。虽然我摸不清他的想法,但多半是想确认杀人魔的真面目吧。
……总之,我气到达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步,不知不觉地咬起指甲。
就算经历过那种遭遇,干也第二天还是老样子。
「式,要不要一起吃午饭?」
在干也的邀约下,我跟着走到屋顶上。
也许是因为他只有吃饭时每次都会来约我,我多少产生了被他喂食驯养的感觉。
虽然我已经决定不再跟他扯上关系,却想知道干也对于那一夜的事作何想法。今天他大概会来逼问我吧,我抱着这个念头登上屋顶,可是他却一点也没变。
「你家不会大得太夸张吗?我上门拜访时居然碰到总管出来接待,这种事都可以拿去向别人炫耀了。」
光是从干也知道总管这种过时名词来看,他可没资格取笑我。
「秋隆是家父的秘书。而且总管这个称呼现在已经没人在用,都改称为管理人了,黑桐同学。」
「什么嘛,结果还不是同一种人?」
……话题中谈论到我家的部分仅止于此。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的监视早已被我发现,但就算是这样也太奇怪了。
当时,干也明明应该目睹了我浑身是血的样子,为什么还能像从前一样向我露出笑容?
「黑桐同学,二月三日晚上,你——」
「那件事就不要再说了。」
面对我的追问,他只用一句话就轻描淡写地带过。
「为什么不要说了,黑桐。」
……真不敢相信,我在无意识间用了织的口吻。听到显然是式的我喊出黑桐,干也有点困惑。
「说清楚,你为什么没对警方说实话?」
「——因为我并没有看到。」
骗人,这是不可能的。那时候,织走向正在呕吐的他——
「你只是碰巧人在那边,至少我也只看到那样。所以,我决定相信。」
骗人,那你又为什么要监视宅邸。
——走向他——
「坦白说,我其实很不好受。我现在正在努力,等我对自己更有自信了,应该就有勇气听你的说法。所以现在就先不要提这件事吧。」
他那就像在闹别扭的表情,让我想拔腿逃跑。
——织走了过去,企图杀掉黑桐干也——
那明明不是我的期望啊。
干也说他相信我。
如果我也可以相信自己并不期望事情发生,就不会尝到这种未曾体验过的痛苦了。
从那一天以来,我开始对干也视若无睹。
经过两天之后,他也不再主动找我攀谈,却继续进行深夜的监视。
在冬季的寒空下,干也会在竹林里一直待到半夜三点。受到他的妨碍,我也无法出门夜间散步。
从他开始监视后已过了两星期,他就这么想揭发杀人魔的真面目吗?我透过窗户偷瞄着他的情况心想。
……真有耐性。
尽管时刻已接近凌晨三点,干也始终盯着大门直看。
他身上并未散发出阴沉的气息——离去时,甚至带着笑容。
「——————」
我焦躁地咬住下唇。
啊,我总算明白了。
他不是想要揭发杀人魔的真面目。
对那家伙来说,相信我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干也毫不怀疑,他打从一开始就相信我不会在夜里出门散步,才会守在那里。
因此看到黑夜平安迎向黎明时,他才会露出幸福的笑容。
他全心信赖着我这个真正的杀人凶手,相信我真的清白无辜。
「——好一个幸福的男人。」
我喃喃自语地想。
和干也相处时,我会莫名地放心。
和干也相处时,我会产生和他在一起的错觉。
和干也相处时,我会去幻想自己也可以前往那一侧。
可是,这绝不可能实现。
我不能存在于那个光明的世界里。
那是我无法进入的世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干也带着理所当然的笑容,将我拉向那个世界。
有这样念头的我,对于让我产生这种念头的干也心生烦躁。那个少年,让饲养了织这个杀人魔的我、身为异常者的我体认到自己是个异常者——
「我只要独自一人就足够了,可是你却要妨碍我,黑桐。」
式不想发疯。
织不想崩坏。
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我别抱着过普通生活的幻想,就此活下去——
◇
进入二月后,外面的寒气也减缓几分。
相隔数周之后,我再度站在放学后的教室里眺望外头。
对我这种人来说,透过窗户望出去的俯瞰视野反倒令人安心。正因为无法触及,我不会对无法触及的景色怀抱希望。
干也一如往常地走进被夕阳染得通红的教室。
织喜欢像这样和他单独在教室聊天。
……而我也不讨厌。
「没想到你会主动约我,你不再对我视若无睹了吗?」
「因为我快忍不住了,才会找你来。」
干也皱起眉头。
在与织互相混淆的感觉侵袭之下,我继续往下说。
「虽然你说我不是杀人凶手……」
夕阳的余晖太过赤红,我看不见对方的脸孔。
「很遗憾的,我就是杀人凶手。你明明也看过犯案现场,为什么要放过我?」
干也面露不服气之色。
「什么放不放过的,是因为你并没有做出那种事。」
「即使我说了我有做?」
嗯,干也点点头。
「是你自己说过,你所说的话只要听信一半就好吧。而且,你绝对不可能会做出那种事。」
听着一无所知的干也一口咬定,我怒上心头。
「——什么叫绝对?
你又知道我的什么了?
我到底有什么值得让你这样相信?」
我的愤怒化为质问宣泄而出。
干也为难起来,脸上浮现寂寞的微笑。
「并没有根据,但我应该会一直相信你吧……嗯,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想要一直相信你。」
「——————」
这番话成了最后一击。
那股纯粹的力量、纯洁的台词,拆下我卖弄小聪明的伪装。
在他眼中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对身为式的我来说既是小小的幸福,也是无从阻拦的破坏。
没错,是破坏。我只是透过这个幸福的人,被迫看见了无法实现的时间。
……能够和别人一起生活的世界应该很轻松,我却不晓得那是何物。
我一定不晓得那是何物。
如果我和别人产生连系,织就会杀了那个人。
因为织的存在理由就是否定。
而身为肯定的我,少了否定就无法存在。
由于过去不曾受到什么事物吸引,我得以远离这个矛盾。
在已经发觉的现在,我越是盼望,就越了解那是个绝望的心愿。
这事实让我极度痛苦、极度憎恨。我第一次打从心底憎恨这个家伙。
——干也理所当然地笑着。
我明明无法置身其中啊。
我无法忍受这种存在。
我很确定,这名少年能够轻易地毁灭我。
「——你真是个笨蛋。」
我发自内心地告诉他。
「嗯,常有人这么说我。」
唯有夕阳,一片赤红。
我走出教室,在离开时头也不回地问道。
「你今天也会来监视我吗?」
「咦……?」
他发出惊呼,果然没发现我早已察觉他的监视。
干也慌忙试图掩饰,却被我制止。
「回答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有想到的话我就会去。」
这样吗,我如此回答后离开教室。
茜草色的天空带着灰色的光晕。
从紊乱的流云来看,今晚应该会下雨吧。
/5
———当天夜晚。
雨云在入夜后笼罩天空,不久后便下起雨来。
雨声中和了夜色的黑暗与喧嚣。
雨势没有大到倾盆大雨的程度,却也算不上是毛毛细雨。
虽然现在是三月上旬,这场夜雨却寒冷刺人。
黑桐干也与竹叶一起淋着雨,茫然地眺望着两仪家的宅邸,拿伞的手冻得发红。
呼,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干也无意一直持续这种类似变态的行径,如果警方能在这段期间逮捕杀人魔自然是上上大吉,要是往后一星期没发生任何状况,他也准备收手了。
……在雨中进行监视实在累人。
即使干也已开始习惯冬日寒气与水滴的双重折磨,还是会觉得难熬。
「唉……」
他发出叹息。
使得干也心情沉重的不是雨,而是式今天的表现。
我到底有什么值得让你这样相信?他该如何向这么问的她传达心声?
当时的式非常脆弱,干也甚至以为她在哭泣。
雨下个不停。
汇聚在石板上微微发光的水洼,正毫不厌倦地一再掀起小小的涟漪。
雨声安静却又嘈杂。
干也茫然地聆听着,一个较大的声响传入耳中。
啪沙!那是个格外响亮的水声。
干也转头一看,发现一袭红色的单衣。
身穿单衣的少女淋着雨。
少女连伞也没撑,暴露在恣意飘落的雨点中,就像被人从海底捞起一样浑身湿透。
她的短发贴在脸颊上,藏在黑发后的眼眸透出空虚。
「——式!」
干也惊讶地奔向少女。
突然现身的她,究竟淋雨淋了多久?
红色和服紧紧贴在身上,她的身躯就像冰一般寒冷。
干也递出雨伞,从背包里拿出毛巾。
「来,拿去擦擦身体。你在做什么?自己的家明明就在旁边……」
他一边责备,一边伸出手。
少年的缺乏戒心,令她嘲笑起来。
咻!白刃划过空气。
「————咦?」
早在干也察觉之前,手臂上炽热的感觉就让他猛然往后跳。
滴答……某种温暖的物体流过手臂。
我被割伤了?
伤口在手臂?
为什么?
我动不了?
由于痛楚太过锐利,他无法理解这和平常感受到的疼痛是同种东西。
强烈的剧痛,甚至使痛觉也为之麻痹。
干也没有余力去思考。
应该是式的红衣少女展开行动。
或许是因为从前在此地目睹过惨剧,干也的意识尚未陷入混乱。他仿佛事不关己般冷静地纵身往后一跃,逃离现场。
————不,他不可能逃得掉。
就在干也后退的瞬间,她已扑向他的怀中,两者的速度之差是人类与怪物的差距。
唰!干也听见声音从自己的脚上传来,雨中多出了一抹红。
自己的血流过了石板路——看见这一幕,再也站立不住的他仰天倒下。
「啊———」
他的背部撞在石板上,发出喘息。
红衣少女压在倒地的干也身上,毫无迷惘地将手中的刀子抵上他的咽喉。
干也漠然地仰望夜空,看到的是黑暗——还有她。
那双黑瞳里没有感情,只有认真。
刀尖触及干也的喉咙,或许是被雨淋湿的关系,少女看来仿佛在哭泣。
她面无表情。
那宛若面具般的哭泣脸孔是这般可怕,也这般悲哀。
「黑桐,你说话啊。」
式这么开口。
她是要听听他的遗言吧。
「我……不想……死——」
他的声音在颤抖,回答也不知是否是对式而发。
他说话的对象并非式,应该是此刻来袭的死亡吧。
式露出微笑。
「我想杀你。」
那是一个极为温柔的笑容。
——场景转换。
空之境界/序
一九九八年六月。
我进入橙子小姐的事务所就职,顺利完成第一件工作。
说是这么说,我所做的事就类似橙子小姐的秘书,只是和律师讨论如何处理契约上的手续而已。
虽然无法独力承担重任让我有些不满,但我自己最清楚,没读完大学就休学的我还不能独当一面。
「干也,今天不是你去医院探病的日子吗?」
「是啊,我下班之后就会过去。」
「你可以早点离开,反正工作也都做完了。」
戴上眼镜的橙子小姐会变得非常亲切。今天就是这么一个幸运日,她本人据说也刚完成一件案子,正在擦拭爱车的方向盘。
「那我出去一趟,大概两个钟头就会回来。」
「记得带礼物回来喔。」
我转身背对轻轻挥手的橙子小姐,离开事务所。
每个星期六下午,我都会去探望她。去探望自从那一夜,就再也无法说话的两仪式。
我不晓得她有着怎样的痛苦,在想些什么。
我也不懂她为什么想要杀我。
但是,式在最后露出的那个如梦似幻的笑容,已足以说明一切。
就像学人所说的一样,黑桐干也早已为两仪式痴狂了。光是差点死在她手中一次,还不足以让我恢复正常。
一直在病房中沉睡的式,仍保持当时的模样。
我想起最后那一天放学后,伫立在夕阳之中的式。
在仿佛火焰燃烧般的黄昏时分,式问我,她到底有什么值得我这样相信。
我重复了当时的回答。
……并没有根据,但是,我还是会一直相信你。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想要一直相信你——
那是个多么不成熟的答案。
尽管这决定并没有根据,其实是有的。
她不会杀害任何人,这点我敢保证。
因为她清楚杀人有多痛。既是被害者亦是加害者的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多么悲伤的事。
所以我选择相信,相信不会伤人的式与浑身是伤的织。
——相信那个好像随时都会受伤,看来岌岌可危,从未吐露真心的……名叫两仪式的女孩。
0
准备好的棋子有三颗。
依附死亡而飘浮的双重身体者。
接触死亡而获得快感的不适应存在者。逃避死亡而衍生自我的起源觉醒者。
他们将互相纠缠,并于相克螺旋等待。
小时候,有一次玩扮家家酒,我把手掌割伤了。
因为在借来的东西、仿制品、模型……
这些迷你版的煮菜道具里,掺杂了一把真的刀子。
我拿起那柄有漂亮雕饰的小刀玩要,不知不觉在指缝间割出很深的伤口。
掌心沾满血迹的我回到母亲身边,记得她在骂过我之后掉了眼泪,还温柔地拥抱我。
很痛吧?母亲说道。
那些话的意思我听不太懂,但是我很高兴能被人抱在怀里,和母亲一起哭泣。
藤乃,等伤口痊愈就不会再痛了——
妈妈边替我包上白色的绷带边告诉我。
这句话的意思我还是听不懂。
因为我从没有感觉过痛。
/痛觉残留
0
「你带来的介绍信很罕见啊。」
与白袍很相衬的中年教授露出有如爬虫类的笑容,与我握手。
「喔,你对超能力感兴趣吗?」
「不,我只是想了解那是什么样的东西。」
「这就叫感兴趣啊,也罢。喔,用名片代替介绍信还真有她的风格。她在我的学生里是特别出类拔萃的一个,我很中意她。我这里能派上用场的家伙也越来越少了,缺少人才真让人头疼。」
「那个,我是想请教关于超能力的事。」
「对对对,不过,超能力也有种类之分喔。我们这边没进行专门的检测,不知道能不能当作参考。这门学术很遭人忌讳,在日本只有屈指可数的研究设施以黑箱作业的方式进行研究,我也没有详细资料。嗯,据说最近这三年来成果已经提升到相当实用化的水准,不过也很难讲。毕竟这种能力,必须从一出生时就有所突破啊。」
「关于超能力的区别就不必说明了,大概是念动力。我想问的是,人类是以何种形式拥有超能力的?」
「以频道的形式。你会看电视吗?」
「是,我当然会看——这有什么关连吗?」
「就是电视啊,把人类的大脑比喻成频道,你平时最常收看什么频道?」
「……我想想,应该是第八频道。」
「这就是了,这代表第八频道是收视率最好的频道。假设人类的大脑有十二个频道,我和你的脑子总是在收看第八频道……收看收视率最好的节目。虽然还有其他的频道存在,我们却接收不了。大家最常看的节目,也就是常识。活在常识世界之中,只得以在此生活的我们,选择的就是第八频道。听懂了吗?」
「——意思是说,我们只能看见最无害的节目吗?」
「不对不对,这么做是最好的。第八频道是现今的常识,也就是收视率最好的法则。既然我们只得以待在频道中,这样不是最安稳吗?我们生活在常识中,在常识这个绝对法则的守护下互相沟通。」
「那么,其他的频道并不安稳啰?」
「这可难说了。
假设在第三频道,能够接收到植物的语言代替人类语言。
假设在第四频道,原本用来操纵自身肉体的脑波,转而可以操纵外界的物体。
如果有这种频道存在可是十分惊人的。但是,其他频道没有在第八频道内播出的常识,会播放各自专属的『节目(规则)』。既然要在这个时代生活所需的频道是大家共用的第八频道,收看第四频道的人,自然不可能适应社会(第八频道)。因为其他频道里,没有第八频道播出的常识啊。」
「——总之,没收看第八频道的人就是精神异常者吗?。」
「嗯。假设有个人只能接收到第三频道,他可以和植物沟通,相对的却无法与人类交谈。就结果而言,社会上会将这种人视为精神异常,关进医院。
超能力者就是这样的存在。他们天生就是能收到其他频道,而非大众共用频道的人。
不过,大多数的超能力者都可以同时接收第八频道与第四频道,分别使用,既然是电视频道,当然可以切换到自己想看的节目吧?收看第四频道时就看不见第八频道,反过来说也是一样。藏身于世间的超能力者,就是这样靠着切换频道活下去。因此,我们也无法轻易找出他们的踪迹。」
「原来如此,所以——常识对于只能收到第四频道的人来说并不适用。不,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这种东西。」
「没错。这种人一般都被称作杀人魔或疯子,但我称他们为『不适应存在者』。无法适应社会的人非常多,他们的存在本身却从一开始就无法适应这个社会。他们不应该存在,不,是无法存在。
打个比方,如果有个人从前可以收看一般的频道与第四频道,却因为某些状况导致肉体机能遭到破坏,不能再接收一般频道,这个人就会完蛋。就算他从过往的生活中得知何谓常识,可是无法切换频道,他就无法和我们沟通。因为频率不同啊。」
「……那么,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不适应存在者适应世界吗?」
「嗯,只要停止那个人的生命活动不就好了?」
说得更精确点,只要破坏那个异常的频道就可以了。不过这代表要破坏大脑,终究还是只有杀掉对方这条路可走。目前还没有可以不破坏肉体机能,仅仅破坏组织的便利技术,如果真的有,那才称得上是超能力呢。我想那大概是最强的第十二频道吧,那间电视台什么节目都有。」
哈哈哈,教授打从心底放声大笑。
「……你的意见很有参考价值。博士,这种叫念动力的超能力,最广为人知的例子就是扭曲汤匙吗?」
「怎么,你说的那个人可以扭曲汤匙吗?」
「汤匙我是不知道,但她可以扭曲人类的手臂。」
「类似你这样的成年人的手臂吗?真厉害。比起物体的硬度,物体的大小才是『歪曲』的问题所在。要扭曲人类的手臂,大概得花上七天时间吧。那只手臂是往哪个方向旋转?是右边,还是左边?」
「——方向有什么意义吗?」
「有啊,是轴心的问题。就连地球不是也有回转方向吗?咦,不固定?……嗯'这是实际存在的能力吗?如果是的话,你最好别和对方扯上关系。那个不适应存在者可以接收两个以上的频道,大概还能同时进行左回旋及右回旋。我没有听说过能接收到两个频道,并同时使用的案例。如果001和002合体,即使是009也会落败吧(注:为石之森章太郎漫画<人造人009〉中登场角色。)。」
「……因为时间不多,我就先在此告辞,接下来还得赶去长野县一趟。今天真是麻烦你了。」
「嗯,没关系、没关系。既然是她介绍的,欢迎你随时来访。
对了,苍崎她过得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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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上藤乃意识朦胧地坐起身。
她置身于一个房间里,周围不见人影。
屋内没有开灯。不,这里本来就没有装电灯。
唯有漆黑的黑暗,散落在她的周遭。
「啊———」
藤乃苦恼地叹口气,触摸自己的长发……原本从左肩垂至胸口的发丝不见踪影,大概是被刚才压在她身上的男人拿刀子割掉了。想起这件事之后,她终于环顾四周。
这是个建造在地下室的酒吧。自从半年前由于经营困难而结束营业后,这间废屋就变成不良少年的聚会场所。
……一张折叠椅被粗暴地扔到一角……室内正中央只剩下一张撞球桌……从便利商店买来的简单食物吃得到处都是,空盒堆积如山。
种种怠惰的痕迹,仿佛构成了丑恶的残渣。屋内充斥着一股馊味,令藤乃心生不快。
这是个废墟,还是位于遥远国度的贫民窟暗巷?她根本无法想像,爬上楼梯之后外面会有正常的街景。此处唯一正常的,就是他们带来的酒精灯散发的味道。
「嗯———」
她举止文雅地环顾四周。
藤乃的意识尚未完全恢复,还弄不清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她捡起掉落在一旁的手腕。被扭断的手腕上挂着电子表,荧幕显示现在是九八年七月二十日。
时间是晚上八点,距离事情发生后经过不到一小时。
「呜……!」
一股突发性的疼痛袭来,藤乃不禁呻吟。
她的腹部残留着强烈的感觉,仿佛从体内绞紧的焦躁感,让她难以承受地缩起身子。
她的手撑在地板上,发出哗啦啦的水声。
仔细一看,这座废墟的地板已经被水淹没。
「……啊,今天好像下了雨。」
藤乃自言自语着站起身。她瞥向自己的小腹,上头沾着血迹。
那是她——浅上藤乃被这些陈尸一地的男人刺出的伤口。
…
拿刀子刺伤藤乃的男人,在街上恶名昭彰。他在那些高中辍学生里面格外显眼,大家都听说过,他是那群小混混的老大。
作为娱乐的一环,召集一群臭味相投的伙伴纵情享乐的他强暴了藤乃。
这么做没什么理由。只是因为藤乃是礼园女子学院的学生,又是个美女罢了。
单是一次的施暴,不足以让有点野蛮、任性到不知反省为何物又脑袋空空的他,还有那群相似的同伴感到满足。
他们本来还知道自己有可能受到制裁,但一发现藤乃没找任何人商量,只是独自烦恼之后,就改变了态度。他们察觉自己掌握优势,多次将她带进那座废墟。
今晚也是其中的一次,他们已经彻底安心,也渐渐开始厌倦这样的行为。
那男人会拿出刀子,应该也是想打破这惰性的重复模式。即使遭到强暴,藤乃依然过着不变的生活,这一点似乎伤害了不良少年老大的自尊心。他想要明确的证据,证明史配藤乃的人就是自己。为了达成目的,他准备好刀子来施加进一步的暴力。
然而,少女却只露出更为冷淡的神情。
他暴怒地压倒即使被人拿刀威胁也神情不变的少女,然后————
「……衣服弄成这样,根本没办法出去。」
藤乃摸摸浑身是血的自己,垂下眼眸。
她身上只有小腹的刺伤流过血,可是从头发到鞋子都沾满了他们喷出的血花。
「弄得全身脏兮兮的——真像个笨蛋。」
比起至今一直遭到强暴的事实,她似乎更无法容忍这身血汗。
少年们的尸块散落一地,藤乃踹了其中一具尸体一脚。自己和平日天差地远的凶暴性令她感到惊讶,同时也思考着。
外头在下雨,再过一小时后行人也会变少。现在是夏季,即使淋雨也不必担心会冷。
就边让雨水洗刷血痕边走到公园,在公园设法打理干净————
一做出结论之后,她立刻恢复冷静。
藤乃在血洼中前进,在撞球台坐了下来,这才开始数起尸体的数目。
一、二、三、四……四……四……四?再怎么数都是四具……!?
竟有这种事————少了一具。
「有一个人逃掉了————」
她轻声呢喃。
我大概会被警察抓走吧。只要他冲进派出所,我就会直接被捕。
可是——他真的会去派出所吗?
他要如何说明此处所发生的事?
从他伙同数人绑架名叫浅上藤乃的少女联手施暴,威胁她「如果不想让事情在学校公开,就乖乖听话」开始说明吗——?
怎么可能。这种事非但不可能发生,那些小混混也没能力编出能隐蔽事实的精巧谎言。
藤乃稍微松了口气,点燃放在撞球台上的酒精灯。
呼地一声,火焰照亮黑暗。
十六块四分五裂的肢体自黑暗中清晰地浮现。如果在现场找一下,躯干和头颅应该也各有四个。
在橙色火光映照下,这个被疯狂漆上一片赤红的房间,在一切意义上都已宣告完结。
藤乃并不太在意这片惨状。
……有一个人跑掉了,她的报仇还没有结束。
令人高兴的是,还没有结束。
「我非得报仇不可吗?」
我必须再杀一个人,这个事实让藤乃心生恐惧。我不可能办得到,她身躯颤抖着。可是,不把他灭口自己就会有危险。不,就算如此,我也不想再犯下杀人这种恶行了——
这是她毫无虚假的真心话。
在血洼的倒影中,她的嘴角浮现浅笑。
痛觉残留/
七月也接近尾声,我的身边发生了不少热闹的状况。
躺在医院病床上昏睡长达两年的朋友恢复意识、我在休学后进入的工作岗位上完成第二件大案子、相隔五年不见的妹妹来到东京,让我忙得没时间喘口气。
黑桐干也的十九岁夏天,就在这番手忙脚乱中揭开序幕。
今天是久违的假日,高中时代的朋友约我出去聚餐,等我注意到时已经错过了末班电车。
其他参加聚餐的人招了计程车,但明天才是发薪目的我没那种闲钱可花。
无可奈何之余,我只得步行回家。幸好,我的住处距离这里只有两站。直到刚才都还是七月二十目的日期,已经切换为二十一日。
午夜零时过后,我独自走在夜晚的街道上。
因为明天是非假目的关系,闹区正准备入睡。今晚下过大雨,虽然雨势已在夜色转深后停歇,柏油路上却还残留着水洼。
湿漉漉的路面响起水声。
时值盛夏,今夜的气温也轻轻松松地超过三十度。夜间的热气与雨水的湿气黏贴在皮肤上,我正觉得心烦时,忽然发现有个女孩子蹲在马路上。
一身黑色制服的女孩,正痛苦地捂住小腹蹲在路旁。
……我看过这件让人联想到教会修女的制服。这朴素却高雅的设计,属于著名的贵族学校礼园女子学院。根据学人的说法,这套制服「就是有女仆装的味道这点好」,大受有那方面嗜好的人欢迎。
话先说在前头,我可不包括在内,只是因为妹妹就读礼园才会有印象。
「听说礼园是全体住宿制的学校……」
而她却在这种时间出现在这种地方,太奇怪了。她碰到了什么麻烦吗?或者是不遵守校规的不良少女?
一方面也是看在她与妹妹同校的关系,我开口呼唤少女。
小姐?少女听到我的声音后缓缓地回过头,一头束起的长长黑发随之流泻。
「————————」
她似乎微微地——难以察觉地倒抽了一口气。
眼前是一位长发少女。她的眼神沉稳,看起来非常文静。她五官端正的娇小脸蛋长得很可爱,却有着精致锐利的轮廓。那种微妙的平衡感,很接近日本人偶的美。
她的长发笔直地披在背后,左右两边各有一束头发在耳畔稍微扎起后垂到胸前,互相对称。本来左右对称的发丝只有左边空空荡荡,就像被剪刀剪掉了。
少女的浏海修剪得很整齐,一眼就让人联想到豪富之家的千金。
「有什么事吗?」
少女脸色苍白地回答。
她的嘴唇泛紫,显然出现了发绀症状。她一手捂住小腹,表情痛苦地扭曲起来。
「肚子痛吗?」
「不是的,那个——我,这个——」
少女装出平静的模样,回答的话语却徒劳地兜着圈子。
她看起来摇摇欲坠,简直就像我第一次遇见时的式,散发出随时都会倒下的气息。
「你是礼园的学生对吧。错过电车了吗?这里离礼园很远,要我帮你叫计程车吗?」
「不,不必了,我身上没有钱。」
「嗯,我也没有。」
是吗,少女困惑地眨眨双眼。
……看来我反射性的回应太出人意表了。
「这样啊,那你家就在附近吧。我听说礼园是全体住宿制的学校,原来可以申请外宿
吗?」
「不,我家距离这里比学校更远。」
真伤脑筋,我搔搔脑袋。
「那你是离家出走啰?」
「是的,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真头痛。
仔细一看,少女已经浑身湿透。雨下到刚刚才停,她之前大概连伞也没有撑,身上正滴着水滴。
打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讨厌见到被雨水打湿的女孩。
或许是出于这个原因,我自然地脱口而出。
「今晚你来我家过夜好了?」
「这怎么行,我方便过去打扰吗……!?」
少女依然蹲在地上,露出求助的眼神问道。
「嗯。我是一个人住,没问题的,但我不保证你的安全喔。虽然我没那个意思,万一发生什么巧合,我说不定会改变主意。我好歹也是个健康的年轻男人,请你把这种风险考虑进去。要是你可以接受的话,就跟我来。很不凑巧,今天是发薪目的前一天,我家里什么也没有,不过起码还有止痛药。」
少女很高兴。看到她毫无戒心又纯真的笑容,我也跟着高兴。
当我伸出手后,她缓缓地站起身——那一瞬间,我发觉少女所坐的柏油路面仿佛沾着红色的污渍。
◇
「还得走一段路,如果你觉得很难受就跟我说。区区一个女孩子,我还背得动。」
「好的。不过我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不会痛。」
她客气地回答,一只手却仍然捂在小腹上,怎么看都像是正承受着什么疼痛的折磨。
我不知怎地重复了刚才说过的话。
「肚子痛吗?」
不,少女在否定后陷入沉默。
我们缓缓地往前走。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少女颔首。
「——是的。非常……非常痛,我快哭了——我可以、哭吗?」
当我点点头,她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
……不知为何,不可思议的是,她露出仿佛在作要的表情。
◇
由于少女没有说出姓名,我也没有报上名字。我总觉得,这么做比较有礼貌。
我们回到公寓时,她表示想借用浴室冲澡。因为她还想烘干湿透的制服,我便离席回避。
我找个常见的藉口说要出去买烟,就出了门。再也没有什么时刻,会比跑去买一包没有在抽的烟更让我亲身感受到自己是个滥好人。
消磨了大约一小时后,我折回公寓,发现少女已经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睡着了。
我将闹钟时间拨到七点半,放在床头。
……要入睡时,我格外地在意少女那件腹部被割破的制服。
隔天早晨我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她无所事事地正坐在起居室里。
看到我已经起床,她向我行了一礼。
「昨晚承蒙你的照顾。虽然不能有所回报,但我真的很感谢你。」
我告辞了,少女说完后起身准备离开……一想到她特地正坐在那边等待只是为了致谢,我就不忍心让她直接回去。
「等一下,起码先吃过早饭吧。」
听到我开口挽留,她乖乖地依言而行。
因为家中剩下的材料只有通心粉和橄榄罐头,早餐自然就是义大利面。我迅速做好两人份的餐点端上桌,和少女共进早餐。为了弥补会话的空白,我打开电视,荧幕上一大早就播出耸动的新闻。
「——哇,这事件还真合橙子小姐的胃口。」
如果她本人听到这句话,恐怕会拿拖鞋扔我。不过,新闻内容确实带着强烈的猎奇色彩。
身在现场的播报员淡淡地说明情况。
在一间从半年前就停止营业的地下酒吧中,发现了四名青年的遗体。四人的手脚全数惨遭凶手扭断,现场似乎化为一片血海。
地点倒是很近,距离昨天的聚餐场所大概有四站的车程。
——手脚不是被砍断,而是被扭断的,这种描述方式听来有些不恰当。但新闻并未追究这一点,开始发表被害者的身分。
遇害的四名少年都是高中生,以现场附近的闹区为中心厮混。他们好像也涉足毒品买卖,接受采访的相关人士在麦克风前说起被害者生前的样子。
「那群家伙,就算被杀也是当然的。」
电视中传出经过变声的台词,就像在责备死者的新闻内容令我心生反感,关掉电视。
我不经意地望向少女,她正痛苦地按住腹部。她的早餐连一口也没动过,看来肚子还是不舒服……因为少女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这个世上,没有人就算被杀也是当然的。」
她喘着气如此说道。
「为什么——我的伤明明痊愈了,怎会这么……!」
少女粗暴地从椅子上站起身,甩着头发一路奔至玄关。
我慌忙追上去,她却低着头伸出一只手,示意我不要靠近。
「等等,你还是等到身体好一点再走吧。」
「没关系,我——果然已经回不去了。」
她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那忍着痛的面容,和式——非常相似。
等待疼痛缓和之后,少女深深地一鞠躬,握住门把。
「别了,希望我们再也不会见面。」
少女就此离去。
在她宛如人偶般沉静的容颜上,唯有限眸仿佛泫然欲泣。
结束与陌生少女的相遇后,我前往事务所。
我上班的公司没有正式的名称,虽然专营人偶制作,但大部分的工作都与建筑方面有关。
身为所长的苍崎橙子是名外表看来年近三十的女性,一个买下半途停工的废弃大楼当事务所使用的怪人。简单的说,这里并非一间公司,只不过是橙子小姐个人兴趣的延伸。
我来这样的地方工作有种种原因,不过这就是黑桐干也现在的日常生活。
抱怨归抱怨,但我并无不满,反倒觉得自己很幸运……这里虽然有些问题,但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我想着这些事,已经抵达了公司。
大楼一共有四层高,事务所设在四楼。
位于工业区与住宅区之间的大楼宛若一座伽蓝,明明不高,却震慑了仰望者的心灵。
由于没有电梯,我走楼梯爬上四楼。
刚走进事务所,我就看见那片一如往常凌乱的景物中站着一个不相称的身影。
少女穿着近乎黑色的深蓝和服,回头以倦怠的眼神望向我——那袭和服上印着类似鱼的图样。
「咦?式,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说成这种地方也太失礼了,这里好歹也是你工作的地点吧,黑桐。」
在式的对面,坐在办公桌前的橙子小姐瞪了我一眼。
她叼着香烟,依然是一身朴素的服装。她身穿足以出席丧礼的洗炼黑长裤配白衬衫,戴着单边耳环,颜色当然是橘色的。我不清楚原因,但这个人似乎有非要在身上佩带一样橘色饰品的偏好。
「你来得真早,我不是告诉过你最近都没有案子,今天等到下午再过来吗?」
「不,这可不行。」
没错,我的金钱状态不容许我这么做。毕竟当手头只剩下电车月票和电话卡时,实在让人不安。
「更重要的是,式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我找她来的,有点生意上的事要处理。」
式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爱困地揉揉一边眼睛。她昨晚又出门散步了吗?她从昏睡状态中醒来还不到一个月,我们不知怎地变得有些说不上话。
式看来不太想开口,我便走向自己的位置。
……没有工作可做总是让人心情沉闷。这种时候只能靠闲聊来撑场面,我也碰巧有消息可以拿来当话题。
「对了。橙子小姐,你看过新闻了吗?」
「你是说宽广大桥(Broad Bridge )吗?又不是在国外,日本才不需要这么大的桥。」
听到她的抱怨,我不禁退缩。
橙子小姐所说的,是那座预计明年完工、全长十公里的大桥。我们居住的城市离港口很近,只需二十分钟车程就能抵达建造在海埔新生地上的人工港,这座港口的地形却有些问题。
简单的说,就是港口中间隔着海湾。港口在地图上呈弦月状,要从弦月的最上端前往最尾端会被迫绕上一大段远路,沿着弦月外围的巨大弧形兜一圈。为了消除市民的不满,对此感到忧心的市政府开发部门与大型建设集团合作展开行动。
他们试图以巨大的跨海桥连结弦月两端,变曲线为直线……当然,建设所需的莫大资金大半来自我们缴纳的税金。说要消除市民原本并不存在的不满,反倒引出真正的不满,这真是最简单的例子。
这座问题大桥内部有水族馆、美术馆,还有座能够容纳一千辆车的大停车场,真不知道是桥还是游乐园。那里在不久前还单纯地称作观布子大桥,不过听橙子小姐的口气,似乎已正式定名为宽广大桥。
顺便一提,我和橙子小姐都对这件事没有好感。
「但是橙子小姐,就算觉得讨厌,你却租下了大桥内部的展示区耶。」
「我可不是自愿的,只是有个熟人拿租用权代替报酬付给我。虽然要卖掉也可以,但我和浅上建设多少有点交情,总不能倒费他们的东西。真是的,无法换钱的权状比草纸还不如。」
她恶声恶气地抱怨,似乎正缺钱川。
……我有种讨厌的预感。
「社长,我不想刚到公司就开口提这种事,不过请发薪吧。」
「黑桐,关于这件事,问题在于我现在没钱。不好意思,这个月的薪水就让我下个月再发吧。」
橙子小姐以完全的平常心断然回答,而且还是一口咬定,好像我才是坏人似的。
「请等一下,你昨天不是才汇出快一百万吗?怎么能说没钱!?」
当然是拿去花掉啦。橙子小姐将椅子晃得嘎吱作响,这么反驳。
式羡慕地注视着她……的确,橙子小姐看上去很开心。
不,这种事现在无关紧要。
「你到底是花到哪里去了?橙子小姐。」
「这东西也没什么好提的啦,也不过就是维多利亚时代的灵应板。虽然效果不太能期待,但毕竟是将近百年前的东西,多少仍有其价值存在。不论看起来再怎么不起眼,只要留有魔术的痕迹并经过岁月洗礼,就会产生附加价值。
就算这样,派不上用场还是派不上用场,算是我个人兴趣的收藏品吧。」
她淡淡说明着,我真是搞不懂这个人。
苍崎橙子是一名魔术师。如果她是个变魔术的那该有多好,但事实就是事实,我也只能承认。
身为魔法使的她,还在继续辩解。
「我突然发现这块宝,就一时冲动买了下来。火气别这么大嘛,我现在也是身无分文啊。」
—……要我别发火,是强人所难。
因为亲眼目睹过橙子小姐创造的奇迹,我觉得她缺乏生活能力的一面也是种可爱之处,但今天我却无法如此宽大为怀。
「你的意思是,你不是在说笑,这个月是真的没有薪水可领?」
「对,员工请自行筹钱。」
我明白了,我这么回答之后站起身。
「那么,为了筹措这个月的生活费,请容我早退。应该可以吧?」
「可以啊。对了,黑桐,我有另一件事想拜托你。」
橙子小姐改变了口气,事情和她找式过来的理由有关吗?我压抑心中的怒气,停下脚步。
「什么事?橙子小姐。」
「可不可以借我一点钱?你也看到了,我连半毛钱也没有。」
「——我全力拒绝。」
我用力关上大门,离开事务所。
◇
在一旁看完黑桐干也与苍崎橙子这场斗嘴之后,两仪式终于开口。
「橙子,你话还没说完。」
「对喔。我本来不太想接下这类委托,偏偏不向钱低头也活不下去……真是的,我又不是炼金术师,居然会为钱所困。这都是因为黑桐不肯资助我的关系。」
真不愉快,她将烟蒂按在烟灰缸里揉熄。
干也多半更不愉快吧,式心中想道。
「好,是关于昨晚的案件——」
「内容你就不用再说了,我大概都了解了。」
「喔——是吗。我只有说明了现场的情况而已,资料就足够了?你很能举一反三嘛。」
橙子以意有所指的眼神瞥向式。
关于发生在昨夜七到八点之间地下酒吧凶杀案,她明明才讲出结果,式却表示已了解这是个怎样的事件。
「据说委托人知道凶手是谁,你的工作是尽可能保护凶手,但只要对方稍有反抗——可以不留余地直接杀掉。」
这样啊,式简短地回答。
工作内容很简单,只是找出凶手并杀了他。
「不过,之后呢?」
「如果你杀掉凶手,他们会将事情处理成意外死亡。对委托人而言,她在社会层面上等于已经死了,杀掉死人并不违法。如何?我认为这份工作很适合你。」
「还需要我回答吗?」
说完之后,式迈开步伐。
「何必急成这样呢?原来你这么饥渴啊,式。」
式没有回应。
「这是对方的照片与经历,连长相都不清楚,你是急着要上哪去?」
橙子傻眼地扔出资料,式只以眼神回答了她。
装着资料的信封啪地一声落在地面。
「不需要。那家伙绝对和我是同类。
————所以,我们一定会在相遇的瞬间展开厮杀。」
只留下衣物摩擦声与冷酷的眼神,两仪式离开了魔术师的工房。
◇
顺势冲出事务所之后,我只得无可何地找朋友借钱。
我们约好在我六月休学离开的大学见面,正午过后,学人昂首阔步地走进餐厅。在高中时代就体格健硕的他,现在气魄更是逼人。」
听完我的来意,学人果然面露难色。
「真让我惊讶。居然为了借钱约人出来,你真的是黑桐干也吗?」
「只要被逼到绝境,我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啊。尽管不太想说,但现状正是如此。」
「所以一开口就要借钱吗?真不像你,你也知道我天天缺钱吧?比起找我白费力气,回去跟你爸妈借不是更快?」
「你也帮帮忙,我要从大学休学时和家里大吵一架,就没再联络过了。我现在哪还有脸回去?」
「哈哈,毕竟你顽固的地方异于常人嘛。你跟你爸狠狠吵了一架是吗?」
「我家的状况不重要吧。你是借还是不借?」
「怎么啦?你火气不小喔。」
「多管闲事。」
当我这么瞪着他,学人干脆地答应了。
「只要报出你的名字就能筹得五、六万圆,如果还不够的话就由我来出。不过,你也该礼尚往来啊。」
……看来这家伙似乎也有求于我。
学人打量周遭,确定附近没有人影后小声地开口。
「总而言之,我想要你帮忙找一个人。我有一个学弟没有回家,听说是惹上了什么麻烦事。」
学人的话听来相当不妙。
那个失踪的学弟名叫凑启太。
从昨天开始下落不明的他,据说与昨晚那场猎奇凶杀案的遇害者是一伙的。昨夜,凑启太和朋友连络过一次,但他的状况实在太过反常,让接到电话的朋友跑来找身为学长的学人商量。
「启太那家伙嚷嚷着什么我会被杀,但他只打过那一通电话,就算打他的手机也没人接。接到电话的家伙告诉我,他好像很茫。」
学人说的很茫,是指嗑药吗?最近,不会留下后遗症的入门用麻药变得价格低廉,容易入手。比方说LSD一类的药,就连高中生也弄得到手,不过没必要勉强去碰。
「……我说啊,你觉得我适合那种暴力的世界吗?」
「这是什么话,你明明最擅长像这样寻找失物了。」
「……那个叫启太的,平常就会嗑药吗?」
「不,会碰的是那些被杀的家伙。你不记得启太了吗?他是以前很喜欢黏你的家伙之一。」
「——啊,原来是那孩子?」
在高中时代,我不知为何很受这一类学弟的仰慕。人概达因为我是学人的朋友,让他们另眼相待吧。
「……唉,希望他只是吃了不习惯的药产生幻觉就好O那群家伙用的药是是UP系还是DOWN系?」
毒品分为会使人精神亢奋、心情欢快的UP系,以及反过来变得阴郁消沉的DOWN系。
学人说出的药名属于DOWN系。
「如果他用嗑药来逃避恐惧——那就糟糕了,他说不定真的已被凶手盯上……没办法,我就答应下来吧。告诉我那群人的交友关系。」
学人好像就等我这句话,立刻拿出地址。交游特别广似乎是这伙人的特征,上面记载了数十人的名字与手机号码,以及各个团体的出没地点。
「一找到人我就通知你,我这边说不定会先安置他,没关系吧?」
我所说的安置,是指将启太交给我身为刑警的表哥大辅。
学人点点头,大概是事先想到过这一点。
生意就这么说定,我先借了两万圆当作搜查资金。
和学人道别之后,我前往命案现场看看。因为直觉告诉我,要做就非得认真去做。
我可不是用轻率的心态接下找这个人的委托。
即使内心明白不应该牵扯进去,但我也明白凑启太这个学弟的处境岌岌可危,无法拒绝。
/2
电话铃声响起。
在响了大约五声后,电话切换至答录机。
哔的一声之后,我过去好像很熟悉的男声传来。
「早安,式,可以麻烦你一件事吗?我和鲜花约好今天中午在车站前一间叫Ahnenerbe的咖啡厅见面,但我恐怕不能过去了。你应该有空,帮我告诉她我不会到。」
电话就此挂断。
……我挪动倦怠的身体,望向放在床边的时钟。
七月二十二日,上午七点二十二分。
距离我回家才只过了四小时。
或许是因为我接受橙子的委托,昨晚一直在街上徘徊到凌晨三点的缘故,身体还很渴望睡眠。
我重新盖好毛毯。
即便是盛夏清晨的炎热,对我也影响不大。两仪式从小就既能耐热也能耐寒,现在的我也继承了这种体质。
我躺了一会,电话铃声再度响起。
电话切入答录机,接着传来我不太想听到的声音。
「是我。你看过新闻了吗?没有对吧。不看也没关系,我也没看。」
……我从以前就常常会想这女人的思考回路是否和我大不相同,现在更是确定了。不可以试图理解橙子话中的意义。
「昨晚发生的死亡事件共有三件。已经化为例行公事的跳楼自杀又追加一人,还有两件情杀。因为每一件都没有上新闻,应该是当成意外处理。不过,只有一个案子很奇怪。如果你想知道详情,就来我这里一趟。啊,不,你还是别过来吧。试着想想,在电话里交代一下就够了。为了让睡昏头的你也听得懂,我就说得简单些。总之,增加了一个牺牲者。」
电话就此挂断。
我的理智也差点就此断线。
牺牲者增加了一个还是两个,和我毫无关连。就连身边的现实都让我感到朦胧不清,那么遥远的事根本没有价值可言。
那些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的死亡,给我的印象比起晨间阳光更加薄弱。
等到身体从疲倦中恢复后,我起了床。
我依照从前的式十六年来所习得的常识弄好早餐,吃完之后准备出门。
今天我穿上捻线绸料子的淡橙色和服。如果白天要出门行走,我喜欢穿着当外出服使用的捻线绸和服。
——我好像是以自己的意见来挑选服装,其实这也只是出自过去的习惯。
一种仿佛站在近处观看他人生活的感觉袭上心头,我咬住嘴唇。
两年前,在两仪式还是十六岁时并不是这样的,也不是长达两年的昏睡状态改变了我……空白的两年所带来的,是更加不同的东西。
先不提这件事,现在的我感觉不到我是在依自己的意思行动。
我随时都有错觉,两仪式这条十六年的线,就像操纵人偶般操纵着我。
不过,这其实只是错觉吧。无论将这些行为怎样斥为「空虚」 一虚构」或「扮家家酒」,我终究是照着自己的意志在行动,除了我之外的意志无法介入其中。
当我换好衣服时,时间快要到十一点了。
我重播第一通答录机留言,从前应该听过许多次的声音重述内容。在录音的保留下,曾一度奔向大气中消失的声音留下了形体。
……黑桐干也。
两年前,我最后见到的对象。
两年前,我曾仅仅一度放下心防的同学。
现在的我知道我与他之间种种的过去,却独独缺少最后的影像。
不,开始与他来往后的一年期间,两仪式还是十六岁时的记忆充满漏洞,感觉上欠缺了许多重要的部分。
为什么式会碰到车祸?
为什么在那一瞬间会看到干也的脸?
如果被遗忘的记忆有录影存档,该有多么方便。我很介意这些欠缺之处,还无法好好和黑桐干也交谈。
……答录机的重播结束了。
听到干也的声音,我心中的焦躁就消失了一点,真是不可思议。我仿佛获得了明确的立足点,但声音这种东西不可能拿来当作立足点。
那也是错觉吧。
大概一定是错觉。
因为现在的我唯一能获得的现实,就是杀人时的亢奋感。
◇
Ahnenerbe是一间具有古典风格的咖啡厅。
确认过用德语书写的招牌之后,我走进店内。
明明时值正午,店内的客人却不多。
不知是怎么设计的,店里显得有些昏暗。只有面向外侧的桌子光线充足,柜台所在的咖啡厅深处格外阴暗。
墙上有四扇方形的窗户,透过窗子射入的阳光就是唯一的光源。
只有靠窗的桌子一片明亮,仿佛被圈在方形的光亮中。或许是受到夏季强烈的阳光影响,这种明暗的对比并不阴沉,甚至散发出庄严的气息。
黑桐鲜花坐在最里面的桌子上。
两名穿着西洋风制服的少女并肩而坐,等着干也。
「两个人——?」
事情和说好的不一样。依照干也的说法,应该只有鲜花在等候,我没听说过还有另一个人。
我一边走过去,一边观察少女们。
两人都留着一头长长的黑发,笔直地披在背后。
她们的相貌也很像,散发出贵族学园应有的风格,是沉静又有知性的美人。不过,两者给人的印象正好相反。
鲜花的眼神刚毅,带着好像要挑战什么的强悍。即使外形就像个清纯的千金小姐,也掩藏不住她内在的刚强。干也靠着人品受到同学欢迎,但鲜花是因严谨而受人尊敬的类型。
坐在她身旁的少女非常柔弱,她的身形明明风姿凛然,却散发出仿佛即将断折的脆弱。
「鲜花。」
我走到她们的桌边开口呼唤。
鲜花望向我,露骨地皱起眉头。
「两仪——式。」
她喃喃念出我的名字,声音里存在着些微的敌意。无懈可击的美少女气息,对这名少女来说只是种装饰品。
「我在等我哥,没空理你。」
鲜花保持冷静,以带刺的口气说道。
「我就是来替你那位哥哥传话的,他说他今天来不了。你被放鸽子了。」
鲜花倒抽一口气,因为干也的失约她大受打击。或者说,是因为前来通知的人是我?
「式,是你搞的鬼吧……!」
鲜花的手微微发抖,看来我前来通知的事实对她而言打击更大。
「别说傻话,我也是受害者耶。他可是单方面的要我传话,说『我没时间见鲜花,帮我赶她回去』。」
她以怒火熊熊的眼眸瞪着我。
如果放着不管,鲜花恐怕会拿起茶杯扔过来,一旁的少女在这时提醒道。
「黑桐同学,那个……大家都被你吓到了。」
她的声线很细。
听到这个声音,我退了一步。
「……对了,今天是你有事要找哥哥,藤乃。该生气的人不是我。」
对不起,鲜花向名叫藤乃的少女道歉。
我看着那个文静的女孩,她也看着我。
「你——不痛吗?」
我忍不住脱口问道。
少女没有回答,仅是看着我。她就像在眺望风景般漠不关心,眼神如昆虫一般的无机质。
我的心中浮现两点确信。
直觉认定这家伙是敌人,实际感受却告诉我这不可能成真。
「……不,不是你。」
最后,我相信了实际感受。
这个名叫藤乃的少女无法以杀人取乐,因为她没有取乐的理由。
不,光凭少女纤细的手臂就不可能扭断四个男人的四肢。如果她像我一样拥有超乎常规的眼睛,那还另当别论。
我对少女失去兴趣,向鲜花开口。
「总之我要说的只有这些,你有什么话要跟他说吗?」
「那就请你帮我转达一句话就好,『哥,请快点和这种女人分手吧』。」
鲜花认真十足地留下这句话。
「哥,请快点和这种女人分手吧。」
黑桐同学一脸认真地告诉名叫式的和服少女。
她们仅仅凝望着对方,两人之间飘荡着难以言喻的紧张感,害我担心得不得了。她们就像手持菜刀抵在彼此的咽喉上,一抓到破绽就会划下去。
这股紧绷的气氛让我胆小起来。既然事已至此,我只能祈祷两人不要引发骚动。
幸好她们的对话就到此为止,一身橙色捻线绸和服的少女踏着优美到令人着迷的步伐离去。
我以目光追逐她的背影。
那个名叫式的女孩说话口气就和男性一样,使得我看不出她的年龄,不过说不定就跟我一样大。
Ryohgi这姓氏,大概是指那个两仪?这么一来,她那身高级的捻线绸衣料也说得通了。捻线绸和服原本就是外出服,但她的那套在一些小地方可以看出现代风格的手工。如果她是两仪家的女儿,即使有自己专属的纺织师傅也不足为怪。
「——她真漂亮。」
「算是啦。」黑桐同学听到我的独白后回答。就算讨厌对方她也会诚实回答,我觉得很了不起。
「不过,她也很可怕——我讨厌她。」
黑桐同学吃了一惊。也难怪她会惊讶,就连我本身也对这股情绪感到困惑。因为这多半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他人产生反感。
「真意外。我原本认为你是不会憎恨任何人的女孩,是我的认识还太浅了吗?」
「憎恨————?」
……讨厌与憎恨是相连的。我并不认为事情有那么严重,只是感觉到自己无法与那个人共存罢了。
我试着闭上双眼。
式。她有太过不祥的漆黑发丝,太过不祥的纯白肌肤,太过不祥的无底眼眸。
那个人看着我,我也看着那个人。
因此,我们望见了彼此背后的景物。
那个人拥有的只有血,她渴望杀人,渴望伤害别人……她是杀人魔。
可是我不一样,我应该和她不一样。我一次也不曾主动想去杀人。
在封闭视野的昏眩(黑暗)中,我一再这么强调,那个人的身影却不肯消失。我们明明只见过一面,也没有交谈,她的形貌却已然烙印在这对眼球里。
「对不起,藤乃,害你浪费了难得的假日。」
黑桐同学的声音令我睁开眼睛。
我依照练习露出微笑。
「没关系,我今天也有些提不起劲。」
「你的脸色很差耶,藤乃。只是你的皮肤本来就向,不容易看出来。」
我之所以提不起劲,其实有别的理由。但我点头同意她的话。
……由于反应有点迟缓,我知道自己身体不适,却没察觉状况已经差到会显现在脸上的程度。
「没办法,就由我来拜托干也,我们今天就先回去吧?」
黑桐同学担心着我的身体。
谢谢,我回答道。
「可是,传那种话给你哥哥好吗?」
「无所谓啦。我都不记得是第几次这么说了,干也应该也习惯了。老实说,这叫做诅咒。只要毫不厌倦地重复一句话,就能扭曲现实,将发展拉向话中的结果。这种执着的诅咒真有少女的风格,愚昧又有些悲哀。」
不知道有几分是认真的,她一本正经地说明道。
我已经习惯她像这样天外飞来一笔,静静地听着黑桐同学澄澈的悦耳嗓音述说。
……在学院中总是占据首席宝座,全国模拟考的成绩也高居前十名的黑桐鲜花,有着有点古怪又充满绅士风范的一面。
她是我在礼园女子学院的朋友之一,我和她都是从高中才转进来的。在从小学开始采用直升制的礼园,像我们这样高中才入学的学生很少见。我和她也因为这个缘分而结识。
我们偶尔会在假日一起出门,今天在我任性的要求下,本来要拜托她的哥哥帮我寻人。
我就读本地的国中,一年级时,曾与一位别校学长在综合运动会上交谈过。
我最近正为了痛苦的遭遇而消沉,回忆起那位学长让我得到一些慰藉。
我们来找出他本人吧。我向黑桐同学表明此事后,她这么回答。据说她哥哥从前也是读本地的国中,交友范围广阔得让人惊讶。寻找与我们年纪相仿的人,似乎是他的拿手绝活。
……其实我没有那么想见面,却难以拒绝兴致勃勃的鲜花,就开始寻找学长。为了商量这件事,我们今天和她哥哥约好在这里碰头,可惜他不能过来。
……老实说,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为何会提不起劲,是因为我碰巧在两天前见过了学长。
当时,我说出了三年前没有说的话。
既然我的目的已经实现,不必找到他也没关系。从黑桐同学的哥哥没有赴约来看,上天也很了解我的心情。
「我们走吧,只点两杯红茶就坐上一小时实在不好意思。」
她明明正为了见不到哥哥而沮丧,自然起身的动作却俊雅得让人心醉。
黑桐同学有时候非常有男子气概。大概是那干脆的性格与口气的关系,她会像现在一样收起有礼的用词遣字,变得像男性一样帅劲十足。
但这种态度并不是装出来的,也是她本质的一部分。她是我最喜欢的朋友。
——所以,这一次是我们最后的会面了。
「鲜花,你先回宿舍吧,我今晚也要在家中过夜。」
「是吗?我是没差,不过太常外宿的话可是会挨修女的白眼。凡事都要适可而止啊。」
黑桐同学轻轻挥挥手,也离开了。
剩下独自一人之后,我忽然看向咖啡厅的招牌。
Ahnenerbe,在德语中的意思是遗产。
◇
与黑桐同学告别后,我漫无目标地往前走。
我说要回家是个谎话。
我已经无处可归,自从两天前的那一夜之后,也没再去过学校。
父亲大概已经收到了我昨天擅自旷课的消息,只要回到家,他就会逼间我究竟做了什么。我不擅长撒谎,一定会把事情通通说出来。这样一来——父亲想必会轻蔑我。
我是母亲的拖油瓶,父亲需要的只有母亲和家族的土地,我打从以前开始就是个附属品。因此我拚命努力,好让他不会更加厌恶我。
我一直好想——当个像母亲一样贞淑的女性,足以让父亲骄傲的好学生,谁也不会觉得可疑的普通女孩。
不是为了任何人,是我自己深深向往着这个梦想,一直受到梦想守护至今。
然而这都结束了。无论在我身边再怎么寻找,也找不到那样的魔法。
我在夕阳渐渐西斜的街头不停漫步,逍遥在错身而过的无关人潮,以及麻木闪烁的几座号志之间。
人群中有些人比我年幼、有些人比我年长,大家好像都很幸福。
我的心一阵收缩。
我突然起了个念头,捏捏脸颊。
……没有任何感觉。
我加重力道拧着脸。
………………什么也没有。
我放弃地松开手,看到指尖沾着一抹红色,刚才捏脸的力道似乎大到连指甲都陷进肉里。
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有任何感觉。
我感受不到自己活着。
「呵呵……」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明明感觉不到疼痛,为什么心又会觉得痛?
话说回来,心是什么?受伤的是我的心脏?还是我的大脑?
当大脑接收到攻击浅上藤乃这个人的言词时,就会发挥防御功能,受到创伤。因为受伤之后,人才会知道那是疼痛。无论是反驳、辩护或痛骂,都只不过是大脑为了减轻伤痛制造的解药。
因此即使是不知何谓疼痛的我,也可以体会心灵受创的痛楚。
不过这是错觉。
大概一定是错觉。
真正的痛,绝非只靠着言语就可以抹消的东西。
心灵的伤痛立刻就会被人遗忘,因为那点小伤不足一提。
可是身体的伤只要伤口还在,就会持续疼痛下去。那是多么强大又确切的生存证明啊。
如果心灵位于大脑,那么只要伤害大脑就行了。
这样一来,我也将能得到疼痛。
就像我至今为止度过的日子一样。
如果我遭到那些同龄或是更小的少年凌辱的记忆,可以变成创伤的话。
「——————」
……我又想起了他们的笑声,想起那些可怕的表情,想起那段不断遭到威胁、逼迫、侵犯的时间。
当压在我身上的男人挥下刀子时,我的腹部一阵发热,裂开的衣服被鲜血浸湿。
在自己被刀刺伤的那一刻,我变得充满攻击性。
解决掉他们之后,我才实际感受到那股炽热就是疼痛。
我的心再度收缩。
不可原谅,我在内心一再重复念着这句话,一直念到连发音都变得破碎不堪。
「——————呜!」
我的膝盖格格打颤,那股感觉又涌了上来。
肚子在发热。那股不快感,如同有一只肉眼看不见的手抓住了我的内脏。
我觉得想吐——平常不会这样的。
我觉得头晕——平常我总是突然失去意识。
我觉得手臂发麻——平常我都得靠眼睛来确认。
好痛。
——啊,我是活着的。
被刀刺中的伤处隐隐作痛
唯有这道应该已经痊愈的伤口带来的疝楚,会突发性地复生。
很久以前,母亲曾告诉过我,等伤口痊愈就不会再痛了。可是她骗了我,我身上的刀伤,即使在康复之后依然会痛。
……不过妈妈,我喜欢这股疼痛。对于没有生命实感的我来说,再也没有什么事能比这份痛楚更让我体认到自己活着的事实。
唯有这份残留的痛觉,绝对不是错觉。
「我得快点找到他。」
我喘着气喃喃自语。
我必须报仇,必须杀死逃跑的少年。
虽然很讨厌这么做,但如果不下手,我是杀人凶手的事情就会传出去。好不容易才得到疼痛的,我不要失去。我想去感受更多活着的快乐。
我拖着每走一步就随之抽痛的身体,朝他们从前的聚集场所走去。
剧痛令我流出泪水。
然而,就连这种不便此刻都让我爱恋。
/3
和鲜花分别之后,我先回了公寓一趟,在入夜后再度上街。
直到今天为止的遇害者共有五人。在两天前的地下酒吧里有四人,根据橙子的消息,昨晚在工地现场又出现一人。姑且不提前面四人,我从昨晚的遇害者身上感觉不出什么关连性。
可是,我不认为他们之间毫不相干。
干也说过,若只是点头之交,那群夜里在街上厮混的家伙认识的人要多少有多少。昨晚出现的尸体,很可能与先前四人是朋友。
「那家伙——」
忽然间,我想起和鲜花同桌的女人。
——死亡的气息,宛如微血管般盘据在她全身。
还不习惯该如何对待这只眼睛的我,没有事先准备就看见了那玩意。
……那太异常了。真要说的话,异常的程度还在我两仪式之上。
可是,那名少女却很平凡。她散发出血腥味,眼神也像我一样,无法分辨自己置身的境界。那家伙明明是我的猎物没错,我却不敢肯定「
因为,那个少女没有理由这么做。
她没有理由像我这样以杀人取乐,没有会去享受杀人乐趣的缺陷。
我追求着杀人的乐趣。
如果听到这件事,黑桐干也会作何想法?他还是会责备我,不可以杀人吗?
「笨蛋。」
哼,我无言以对,分不清这股无奈是针对自己,还是针对干也而发。
黑桐干也说我还是和从前一样。遭遇车祸而昏睡前的我,与现在的我似乎并无差异。那么,过去的我也会像这样在夜间上街徘徊吗?就像个寻找对手互相厮杀的异常者。
「——————」
不,不对。
式没有这种嗜好。有是有,但优先顺位应该不会太高。那么这是织的感性,属于阴性、女性的两仪式内在那个阳性、男性的两仪织。
……这个事实,也让我困惑起来。
过去的我心中有他,现在却没有。他不在这里,大概表示他死了吧?
那么——这股渴求杀人的意志,必定出自于现在的我。
正如橙子说过的,这次的事件很适合我。面对可以无条件杀人的状况,我显然十分欢喜。
——时间即将指向午夜十二点。
我搭着地下铁,来到陌生的车站。
从这座宛如不夜城般喧嚣的城市望去,远方可以看见巨大的港口。
◇
和黑桐同学告别后,我改变了目的地。
我不知道逃掉的那个人身在何处,不过我有方法调查。
与浅上藤乃直接发生过关系的有已经解决掉的四人,以及逃掉的最后一个人,但我经常被带往他们的游乐地点。
只要去那里询问他们的朋友,应该就能找出逃跑的人藏在何处。因为他们无法回到双亲身边,也无法依靠学校或警方,唯一可以拜托的只有身为同类的伙伴。
我抱住发热的肚子,走在陌生的夜间街道上。
虽然不愿孤身走进那种下流的夜游场所,对于正受到疼痛与受辱记忆折磨的我来说,这只不过是微枝末节。
我在第三间店碰见了凑启太的朋友。
他在一间由整栋大楼改装的KTV当店员,在看到我时露出可憎的笑容,答应要陪我谈谈。
我们找个可以好好聊天的地方吧。他跷班离开店里,这么提议后迈步前进。
根据长期的经验,我知道他要带我到他们常去的据点。这些人可以准确地嗅出弱小猎物的气息,只有表面上的笑容特别大方的他,看穿我是个容易玷污的对象。
……他一定听说过我是启太那伙人的玩物。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轻易地带我出去。
我明明非常清楚,却无法拒绝他的邀约。比我年长几岁的他不断往前走,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
我按住变得更加疼痛的腹部,做好觉悟。
——时间即将指向午夜十二点。
我诅咒着一再遭受的凌辱,追踪着他。
从这座宛如不夜城般喧嚣的城市望去,远方可以看见巨大的港口。
◇
青年觉得自己的运气很好。
他曾听启太亲口吹嘘,他们那伙人轮暴过某个女校的学生。每星期把她叫出来任意玩弄之后再向别人炫耀,是启太的习惯。
在青年眼中,这件事可说是完全事不关己。
他和启太那伙人没多少牵连,彼此的地盘也相隔甚远。因此他把话一半当成是启太在自吹自擂,连作梦也没想到那女生居然会落到自已手上。
有肥羊主动送上门,岂能不吃?于是他放下工作,带着她出来。
其实青年并不缺上床的对象,找四、五个人一起玩女人,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稀奇事。
他会心头大喜,也不连络同伴是出于别的理由。简单的说,因为对方是浅上建设的千金。只要强暴她,威胁她要把事情经过公诸于世,要勒索多少钱大概都不成问题。
或许是带头的老大脑袋不好,启太那伙人在这方面都很迟钝。不——他可能是因为脑袋够好,才不需要钱。
算了,这些事都无关紧要。
总之,青年感到兴奋不已。
还是单独作案能拿到的钱会比较多。由于这种肤浅的想法,他没有连络同伙。
前来寻找凑启太的少女——浅上藤乃默默地跟在后面。
如果带她到同伙的据点可就不妙了。青年选择了前往人烟稀少,位于港口的仓库区。
夜色已深,时间即将来到午夜零时。
仓库区不见人影,路灯也不多,只要走进两座仓库之间的空地,谁也不会来找麻烦。值得在意的只有海浪声,以及远方海面上还在施工的宽广大桥。
将浅上藤乃带进那片黑暗之后,青年终于转头看着她。
「到这一带就可以了,你有什么事想问我?」
总之,他决定先处理一开始的目的——回答藤乃的问题,展现出他认为突然出手不够聪明的个人美学。
「——是的,你晓得启太在哪里吗?」
浅上低着头,一手按住小腹。
她的面容被剪得整整齐齐的浏海盖住,行不见脸上的表情。
「不,我最近都没看到启太。那家伙连个自己的住处都没有,到处借住别人的公寓。他也没有手机,连络不上他。」
「不——连络得到。」
「啊?」
少女依然低着头说道。
明明不知道他在哪里,却可以连络得上?
这女的该不会是被强暴过头,脑子烧坏了吧?他在内心嘀咕。这样的话,等一下动手时会轻松一点,不过他原本预计要动用暴力,的确有些泄气。
算了,青年重新打起精神。
「喔,连络得到啊。那你直接问他人在哪里不就好了?」
「因为——启太不肯告诉我他的藏身地点,我才想找他的朋友问问。无论你知不知道都没关系,请回答我。」
「喂喂喂,等一下,什么叫藏身地点?那家伙捅了什么漏子吗?」
少女的言行举止越来越怪异,令他心生烦躁。
启太会躲起来,代表他们强暴藤乃的事情曝光了吗?不,如果是的话,这名少女不可能会亲自过来。青年思考着,却找不出答案。因为很不幸的,他并没有看到新闻。
「不想这些了。你刚才说无论知不知道都没关系,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打从一开始有那个意思了?说啥要见启太只是个藉口,你是来找新男人的?」
青年收起表面的笑容,发自内心感到愉快地笑了起来。
他的运气实在很好。看样子不必开口威胁,就能弄到钱了。而且——浅上藤乃还是他们无法轻易弄到手的大美女。摇钱树和高不可攀的上等货同时到手,这不叫赚到,什么才叫赚到?
「不好意思啊,如果知道是这么回事,我就直接带你回我家了。不不,还是大小姐比较偏好在这种地方做?」
一身黑色制服的少女点点头。
「在这之前请先回答我,你晓得启太在哪里吗?」
「傻瓜,你也不必再找藉口了吧。我怎么可能知道那家伙在什么地方。」
是吗,少女抬起头。
她注视着青年的眼眸并不寻常。在那双亮起螺旋的眼睛里,没有感情。
〡———她并不正常。
「……?」
青年并未发觉她的疯狂,身陷于奇怪的状况中。
他的手腕自顾自地动了,关节扭曲起来。他的手肘扭曲成接近九十度的角度,再往前一转——关节终于粉碎。
「咦咦————!?」
他发出错愕的惨叫。
青年的命运就此走到尽头。
他的运气确实很好。就算是霉运或厄运,同样也是运气的一种。
于是,在就连月光也照射不到的漆黑小巷内,惨剧揭开序幕。
「 、、、、、、!」
他的呻吟声变得只像是野兽的嘶吼。
青年的双臂早已经不再能称之为手臂,简直扭由得像个九连环,或是一条用来发射纸飞机的橡皮筋——不管是哪一种,那双手都再也无法发挥作为人体一部分的功能。
「救、救、救命啊……!」
青年试图逃离仅仅站在他眼前不动的少女。
他的身躯立刻微微浮起,右脚从膝盖以下扭断。
哗啦!鲜血宛如从水桶泼向地板一般迸散开来。飞溅在仓库水泥地上的血痕,看来就像某种艺术作品。
浅上藤乃始终以灿然的眼眸注视着这一幕。
「扭、扭曲了、、、哈哈,是螺丝钉,我的脚变成螺丝钉了,嘻嘻,啊哈哈哈哈哈……!」
他所说的话让人听不太懂。
他的脑筋大概不太好吧,藤乃决定不理会。
「……弯曲(凶)吧。」——她发出呢喃。(注:原文为凶叔(まがれ),这里作者用了同音意义字。后面翻译有此句台词皆用弯曲表示。)
她不知道第几次吐出同样的发音。
朋友告诉过她,言语只要反覆复诵就会化为诅咒。
青年匍匐在地上,只剩脖子还能转动。
他的双手扭曲,右脚已经不见了。
自他腿上流出的鲜血淋湿地面。
藤乃踏上那块红色的地毯,鞋子没入血泊之中。
夏季的夜晚很热,黏稠大气紧贴着肌肤的触感让人难受,现场弥漫的血腥味也一样。
「————啊……」
藤乃低头望着像条毛毛虫般蠕动的青年,如此叹息。
我竟然做出了这种事,她自我厌恶地想。
不过,我打从一开始就打算动手了。从这个人的一举一动,就可以看出他不知道地下酒吧发生的命案,但他迟早将听说此事。到时侯,他多半会觉得在寻找凑启太的我很可疑。
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而且他原本就有意对我施暴。
虽然是间接的,这也是浅上藤乃报仇的一环,只不过是她对侵犯自己的歹徒展开的反击。只是他们侵犯别人的能力,与藤乃侵犯别人的能力差距太大罢了。
「对不起————但我非这么做不可。」
她扭断了青年剩下的左脚。
于是,他原本残存的意识也猝然中断。
藤乃垂下头注视着青年微微颤动的肉体。
现在的她可以明白他的心情。
她至今一直不明白,怎样都无法理解别人觉得痛时的反应。但现在的她已经晓得何谓疼痛,对青年的痛苦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这让她很高兴。因为活下去,就等于痛苦下去。
「这么一来我才能——像个普通人。」
自身的痛楚。
他人的痛楚。
将他追杀到这种地步的人是我,给予他那些伤害的人是我。
这代表着浅上藤乃比较优秀。
这就是活着。
「啊啊——」
她是不伤害他人就无法得到活着的喜悦,丑恶无比的畸形生物。
「——妈妈,我不做出这等惨事就无法生存吗?」
心头涌上的烦躁让人难以忍受。
她的心跳快如擂鼓。
仿佛有一条蜈蚣沿着背脊往上爬——
「其实我根本就不想杀人。」
「也不见得吧。」
听到突然传来的说话声,藤乃回过头。
「你是——」
一名和服少女,伫立在这条夹在仓库之间的巷弄入口处。
以反射出幽暗月光的港口为背景,两仪式就站在那里————
◇
「式————小姐?」
「浅上藤乃……原来如此,你有浅神的血统是吧。」
随着沙沙的脚步声,式只往前踏了一步。
小巷内充斥的血腥味、仗待她眯起眼镜。
「你是什么时侯——」
说到这里,藤乃闭上嘴巴。这种事根本不用问也知道。
「从你约了那块肉片出来开始,我一直看到现在。」
她冷冷的声音,听得藤乃背脊发寒。
式看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明明在看,却选择现身。明明在看,却没有阻止藤乃。
她明明知道会出现这种结果,却一直作壁上观……
——这个人很异常。
「请你不要叫他肉片。他是人类,这是人类的尸体。」
藤乃口是心非地这么反驳。
因为式这种称呼青年为肉片,不把他当人看待的贬低言词实在太过分了。
「没错,人类即使化为尸体也还是人类,不会因为失去灵魂就变成肉片。但这团肉片的死~不属于人类的范畴吧,人类可不会是那种死法。」
沙沙,她又往前踏出一步。
「若无法死得像个人,就没资格被称为人。就算保留了头部或身上没有伤口,死在你手上的家伙,死状都无法用常理来判断吧。被排除在境界之外的人,也会被彻底剥夺其存在意义。所以,那只不过是一堆肉块罢了。」
非常突兀地——藤乃对这个人产生了反感。
式说这名青年的尸体,以及制造出尸体的自己都属于常识范围之外。就像看着这场惨剧,眉头运动也不动一下的两仪式一样。
「……才不是,我是正常人,和你才不一样!」
藤乃毫无根据、毫无理由地大喊。
式觉得很有意思的露出微笑。
「我们可相似了,浅上。」
「——别开玩笑了。」
藤乃凝视着式的眼眸灿然生辉,映入她瞳中的影像开始扭曲……她要发动从小就拥有的「力量」。
然而,那股力量却突然转弱。
「——————!?」
式和藤乃双方都吃了一惊。
浅上藤乃惊讶于自己无法使用「力量」;两仪式惊讶于浅上藤乃的急骤变化。
「又来了啊————你到底是哪根筋不对?」
式烦躁地搔搔头,就好像在说「都被你搞砸了」。
「如果是刚才的你,我就可以动手,在咖啡厅时也是这样……算了,真扫兴。谁想理会现在的你啊。」
式掉头就走,脚步声渐渐地远离藤乃。
「乖乖回家去吧,这样我们就不会再见面了。」
她的身影也渐渐远去。
藤乃茫然地呆立在血泊之中。
——她变回了从前的自己。
又变得没有任何感觉。
藤乃再次低头望向青年的尸体,也感受不到方才的感觉,唯有罪恶感震得大脑发麻。
其他剩下的,只有式抛下的那番话,只有那句「我们一样是杀人魔」的指控。
「才不是————我和你才不一样。」
藤乃泫然欲泣地呢喃。
事实上,她很讨厌杀人。
为了找出凑启太,往后我还必须重复相同的事吗?一想到这里,她就浑身发抖。
像杀人这种行径,不可能得到宽恕的。
这是她毫无虚假的真心话。
……在血洼的倒影中,她的嘴角浮现浅笑。
/3
七月二十三日早上,我终于找到了凑启太的所在地。
我根据从他朋友那边问出的情报、他的行动范围,以及凑启太的为人来作推测,花费整整一天的时间锁定他的藏身处。
凑启太违法入侵一栋远离市中心的住宅区公寓,住在六楼的空屋里。
我按下公寓的门铃,在注意音量之余扬声呼唤。
「凑启太,你的学长委托我来找你。打扰了。」
玄关大门没有上锁。
我静静地走了进去,屋里连电灯也没开,虽然正值早晨却显得一片昏暗。
我穿越木板走廊来到客厅,站在空无一物的客厅内眺望厨房与卧室。因为这里本来就无人居住,屋内看不见任何家具。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夏季晨光是明亮的。
「你在里面对吧?我要进来了J
我打开通往里面的门,因为木板窗全部关死,门后一片漆黑。朝阳透过敞开的房门射入室内,或许是对光线产生了反应,黑暗深处传来细微的抽气声。
室内果然空无一物。这个没有家具的房间就跟箱子没两样,也找不到任何生活痕迹。这间密室里,只有一个年约十六岁的少年、吃得到处都是的食物空盒以及一支手机。
「你是凑启太对吧。关在这种地方,对身体可不太好。而且,因为是空屋就擅自占用别人的房子也是不对的,会被当成闯空门的窃贼。」
我一走进去,启太那小子就吓得退到墙边……他的脸色非常憔悴。距离发生命案那一夜才刚过了二天,他却已然双颊凹陷、眼球泛起血丝。
启太显然一直失眠至今。我听说过他有嗑药,但现在的问题不在毒品上。不需要药物的力量,他就已经濒临崩溃,原因大概是目睹了凄惨到让人不愿承认的惨剧。
他把自己关在这片人工的黑暗里,勉强保住自我。这是种极端的自卫方式,但只支撑三天的话,效果或许不错。
「——你是谁?」
他小声地问,声音中还残留着一丝理性。
我停下脚步。启太正因为直接涉及猎奇凶杀案而精神混乱,看到凶手又使他陷入恐慌,要是随便靠近,难以预料他会有什么反应。他恐怕只会疑心生暗鬼,认定我是凶手的同伙。
如果可以与他交谈,事情就另当别论。只要开始说话,理智也会跟着复苏。比起走上前安抚他,我判断停下脚步展开对话的效果会更好。
「你是谁?」
启太又问了一次,我举起双手。
「我是学人的朋友,也算是你的学长。我叫黑桐干也,你还记得我吗?」
「黑桐——学长?」
对他而言,我的出现应该超乎意料之外。启太愣住了一会,开始哭泣。
「学长、学长你怎么会来找我?」
「我是受学人之托来保护你的。听说你被卷入一件麻烦里,学人和我都很担心你。」
我可以过去吗?听到我这么问,启太那小子大力摇头。
「我不要离开这里。一旦出去,就会被杀。」
「就算待在这里,你也一样会死。」
欧太那小子双HE[睁。我迎向他那双带着露骨敌意、布满血丝的眼睛,掏出香烟……其实我不抽烟,只是装出冷静的样子来安抚对手。
「我已听说过案件大致的经过,启太,你知道凶手是谁对吧?」
我简洁地问,他却沉默不语。
「接下来,我想自言自语一会。
二十日晚上,你们聚集在平常的聚会场所『海市蜃楼』酒吧里。那天晚上下着雨,当时我也正好去参加聚餐,不过这并不重要。自从学人拜托我找出你之后,我打听到不少消息,也猜得出你们在案发当晚做了什么。警察好像还不知情,毕竟你的朋友们不太跟警方合作。」
真让人头疼,我耸耸肩。
启太那小子显露出与刚才不同种类的畏惧。他不是在怕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而是害怕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会遭到揭发。
「案发当晚,现场除了你们五人之外还有一个人,就是受到你们恐吓的女高中生。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有人曾目睹她走进地下酒吧。即使发生了凶杀案,那名女高中生既没有向警方投案,也没人找到她。不过,现场也没有除了四名遇害者以外的遗体。你知道那个女孩的下落吗?」
「我不知道——我才不认识那种家伙。」
「那么,杀害四人的凶手就是你。我会通报警方的。」
「那不是我干的……!像那种、那种怪事……我怎么可能办得到……!」
「嗯,我也有同感。也就是说,那女孩真的在场啰?」
启太在沉默半晌之后点点头。
「就算凶手是她,我也有不解之处。那场凶杀案不是光凭一个女孩子就能犯下的,是﹉你们强迫她嗑了药吗?」
少年连连摇头。
他的意思并非在说女孩不是凶手,而是他们当时的行动和平常一样。
「五个男人联手居然会输给一个女孩子,这不可能。」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打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那家伙果然不正常!她是怪物!她根本就是个怪物!」
大概是在说出口时回想起「那一刻」的画面,颤抖的少年牙关格格打颤,用双手抱着脑袋。
「她明明只是站在那里,大家的身体就不断扭曲,发出喀嚓喀嚓骨头被扭断的声音,我搞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等到两个人被杀死之后,我才发觉,藤乃果然不正常,继续留在这里就会被她杀掉——!」
启太那小子自言自语的内容确实很反常。
据说少女——那个名叫藤乃的女孩只是眼睛一瞪,少年们的手脚就自己扭断了。我不明白启太为何会这么认为,但曾经置身现场的他应该亲身感受过,屠杀的一方与牺牲的一方有何差异。」
话说回来——只用目光就可以扭曲物体?
我心想这又不是弯曲汤匙的表演,不过也同意有这种可能性。我认识式这个拥有特殊眼睛的少女,又认识身为魔术师的橙子小姐,事到如今还能去否定什么?
这一点就暂时保留吧,现在有另一个字眼更令我介意。
「我明白了,我相信是名叫藤乃的女孩下的手。」
「————咦?」
启太那小子一脸惊讶地抬起头。
「可是,那不是真的。谁也不会相信这种怪事吧——?求求你,告诉我那不是真的……!」
「就当成她耍了什么花招,或是对你施了催眠术吧。总之,不可以想太多。对于想不通的事,不需要强迫自己接受比较好。倒是你为什么会说,从一开始就觉得她不对劲?」
我这番敷衍的诡辩听得启太那小子面露茫然,原本的紧张感也渐渐转弱。
「啊……不对劲……就是说,她真的很诡异。像是在演戏一样,无论我们对她做什么,反应都很迟钝。就算老大威胁她,她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喂她吃药也没有任何变化,被揍也不当一回事。」
「……喔,这样吗。」
我知道他们曾对名叫藤乃的少女施暴,但听到启太这样面不改色地说出来,真让我哑口无言。
为了报仇,被凌辱长达半年的少女杀了他们。这样做是不是正义?或者正义与社会从来就难以并存?我现在实在没心情思考这些问题。
「所以虽然她外表超正,玩起来却不怎么有趣,就像是在跟人偶搞一样。不过……对了,那个时候却不同。是最近的事,同伴里有个危险的家伙,觉得再怎么揍都面无表情的藤乃很好玩,结果就拿金属球棒朝她的背打去。她整个人被打飞了出去,感觉好像很痛,脸都扭曲了。但却反而让我松了一口气,原来这家伙也有痛觉。因为那个晚上的她比较像是个人,感觉很不错,我才会特别记得。」
「……你给我暂时闭嘴。」
启太那小子闭上嘴巴。如果再听下去,我没有自信能克制自己。
「大致上的情况我都明白了。警察里有我认识的人,就请警方提供庇护吧,这是第二安全的方法。」
我走向瘫坐在地上的少年,想拉他起身,但启太满怀戒心地大喊不要。
「不行,我才不要去找警察。而且——如果到外面去,我就会被杀。与、与其像那样子被扭成好几截,我宁可一直躲在这里!」
「到外面去就会被杀……?」
—这句台词中,有某种微妙的龃龉感。我与少年之间还有一个决定性的差异。
如果他说的是到「外面去就会被发现」,我还能够理解。
但启太却突然跳出「我就会被杀」这个结论,感觉很不对劲。简直就像——他正受到监视一样?
想到此处,我终于察觉放在他身旁的手机扮演了什么角色。
「……浅上藤乃会打电话给你?」
听到这一句话,启太那小子再度陷入恐慌状态。
「她已经发现这个地点了?」
我不知道,少年颤抖着回答。
「我逃跑的时候,带着老大的手机。在杀死大家之后,她打电话给我。她说她会来找我,一定会找出我在哪里。所以我非得躲起来不可!」
「你为什么还带着那支手机?」
我明知故问。
「她说如果我敢扔掉手机,就要杀了我……!叫我如果不想死就带在身上,只要我还带着手机,她就放过我!」
「……竟有这种事,浅上藤乃的怨恨实在太深了。」
「可是,那家伙却每晚都打电话过来……她根本不正常。她说她前天找上昭野,昨天去见了康平,因为他们不知道我的藏身地点,就杀了他们。还很温柔地告诉我,真是太好了……!还说朋友是很重要的,要我过去见她,我怎么可能办得到!」
……这是多么恐怖的安排。
启太每晚接到的电话,是企图杀害自己的对象所作的报告。
我今天没有找到你。
相对的,你有一个朋友死掉了。
如果你不想害朋友送命,就过来见我。
你可以不来,但我会不断杀人,直到总有一天轮到你为止————
「怎么办,我不想死,不想用那种死法死掉。他们可是痛到哭了出来,拚命哀嚎!大家张嘴吐出鲜血,脖子——脖子活像抹布一样扭成一团!」
「扔掉那支手机,否则牺牲者还会增加。」
「你没听懂吗?她不是说过如果我敢扔掉手机,就要杀了我……!」
为了这个缘故,两个毫无关系的人死于非命。
为了这个缘故,浅上藤乃毫无意义的杀了两个人。
「照这样下去,你无论如何都会被杀的上
少年瘫坐在地上,抱住膝盖缩成一团。我将原本在抽的烟按在地板上揉熄后走过去,强行拉起他的手臂。
「学长,你饶了我吧。我已经没路可走,请你别管我了…………不要,不对,其实我很害怕。我不想再孤伶伶地待在这里,求求你救救我……!」
嗯,我点点头。
「我会救你的。我不会把你交给警察,这就带你去在我所知的范围内最安全的地方。」
唯有橙子小姐的地盘,才是唯一能够庇护这名少年的地方。无论对谁来说,这都是最好的方法吧。
我向橙子小姐说明情况后,她同意保护启太那小子。
她先让从命案当天起就一直失眠至今的少年睡在寝室的沙发上,然后回到我和式所在的事务所。
橙子小姐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式则靠墙而立。
「你这个滥好人一等到启太入睡,状况总算恢复平静时,两人异口同声地骂道。
「嗯,我也觉得差不多要被你们像这样瞧不起了。」
「既然你有自觉,就不要扯上这些麻烦,黑桐你本来就很容易被那一类人缠上了。」
「我也没办法啊,情况特殊嘛。」
当我这么回答,橙子小姐陷入沉思。
她虽然出言挖苦,却同意为少年提供庇护。
另一方面,靠在墙边的式持反对意见。从她默默瞪我的反应来看,似乎正怒上心头。
「情况特殊是吗?这个案例确实很特殊,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难道你想找出浅上藤乃说服她?」
「——说得也是。我们无法一直为启太提供庇护,浅上藤乃在这段期间里说不定也会继续杀人。我想只能亲自去跟对方谈谈了。」
「你这个笨蛋,所以才说你是滥好人。」
式毫不客气地说。她平常也不知道客气为何物,但今天的攻击性特别强。她是真的发了火。
「跟那家伙根本无法沟通,她已经没救了,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不,就算目的达成,也不晓得是否会就此收手。」
「式,怎么说得你好像认识浅上藤乃一样。」
「我的确认识她,也见过面。昨天鲜花在等你的时候,她也在一旁。」
「咦?」
为什么鲜花会和浅上藤乃在一起?事情完全搭不……倒也不是搭不上边。我只听说过她是个受到不良少年威胁的女高中生,但浅上藤乃如果是礼园女子学院的学生,自然另当别论。
「你很迟钝耶,黑桐。你没有调查过浅上藤乃吗?」
「帮帮忙好吗,我可是在两小时前才刚刚听说她的名字。我的目的是确保凑启太的安全,没有余力顾及这些。」
……不过,我有某种不好的预感。
我并非在担心鲜花被卷入事件或是变成牺牲者,而是更加不同的……这种焦躁感,就像有件自己努力不去思考的要紧事,正被强行拉出来。
「……可是,她现在还有去上学吗?」
「不,案发当晚之后她没回宿舍也没回家,学校则一直请假,彻底行踪不明。听说鲜花也从昨天起就没见到她。」
「橙子小姐,你是什么时候调查出这些事的?」
「就在不久之前啊,她的双亲委托我寻找她。昨晚,式告诉我鲜花和浅上藤乃在一起,因此我连络过鲜花,但她好像并未发现朋友的异状。」
——多么讽刺。如果我和鲜花相约的日子再晚一天,不,如果我早一点找到凑启太,昨夜或许就不会有人遇害。
「所以对本公司来说,保护凑启太也不算是白费力气。如果一直找不到浅上藤乃,就拿他当诱饵来用吧。接下来的做法会有点粗暴,你就跟启太那小子一起待在这里。」
听着那缺乏高低起伏的声调,我终于领悟到一件事。
那就是式为何一直待在此处的理由。
「什么粗暴的——你打算怎么处置浅上藤乃?」
「视情况而定,或许无法避免跟她一战。毕竟这是委托人的意愿,他希望女儿是杀人魔的消息不要被媒体报导出来,要我们至少在事情公开之前先杀了她。」
「怎么这样,她又不是平白无故胡乱杀人吧……!我觉得还是可以用谈的。」
「那是不可能的。黑桐,你漏掉了一个重大的事实,你不知道浅上藤乃决定杀光那群小混混的关键。刚才在凑启太入睡前,我已经让他从实招来了。听说他们的老大在最后那晚曾用刀子攻击浅上藤乃,那时候她似乎被刺伤,而那就是她想报仇的导火线。」
……刀子。她不仅惨遭凌辱,甚至还被人持刀威胁过吗?可是——这件事为何会构成她已经没救的理由?
「接下来才是问题所在。她的腹部遭刀子刺伤是在二十目的晚上,式在两天后见到她。浅上藤乃当时身上并没有伤,伤口似乎已经痊愈了。」
「腹部有刀伤……」
等等,再想下去可是情况不妙。尽管理性试图踩下煞车,我却无法克制自己。
二十日晚上,礼园女子学院的学生,腹部有刀伤。
「根据启太那小子的说法,藤乃在电话里反覆地说着伤口很痛,让她无法遗忘。
应该已经痊愈的伤口却会痛,我猜是每当她过去遭凌辱的记忆掠过脑海时,腹部被刺伤的痛楚也会跟着复苏。禁忌的记忆,唤醒了禁忌的伤口。她感受到的疼痛大概是错觉,对她而言却是真实的,与疾病的发作没有两样。每当浅上藤乃回想起不存在的疼痛,就会突发性的动手杀人。有谁能保证她不会谈到一半,就突然想要杀人?」
可是反过来说,在伤口不痛的时候不就可以和她沟通了吗?
我还来不及说话,原本保持沉默的式就抢先开了口。
「你错了,橙子。那家伙是真的在痛,浅上藤乃的疼痛还残留在她体内。」
「不可能。式,你说她的伤口已经痊愈了,那是误诊吗?」
「她的刀伤确实痊愈了,体内也没有残留金属片。那家伙的疼痛其实会时而消失、时而出现,感到疼痛的浅上藤乃已经没救了,但普通的她反倒很无趣。我不是告诉过你,我觉得她不值得杀才会回来吗?」
「……如果伤口里残留着金属片,她在一天之内就会死亡。喔,早已痊愈却仍会疼痛的伤啊?」
橙子小姐拿出香烟,仿佛在说真不可解。
听到式的台词,我也只能疑惑地歪着头。
她腹部的刀伤直到痊愈为止都会痛,这很寻常。可是在痊愈之后还会突发性复苏的疼痛,到底是什么?这岂不就像只有痛觉残留了下来?
「啊!」
我突然想到一个可能。
虽然这推测无法解决浅上藤乃的不明症状,但我透过「症状」这个字眼,联想到她诡异的表现所代表的意义。
「黑桐,你在练习什么五十音健身法吗?」
……就算有这种健身法存在,应该也没人想练。
「不是的,我是想起来,听说浅上藤乃很诡异。」
嗯?橙子小姐挑起一边眉毛。对了;我只提过案件的大致经过,还没说明到这个部分。
「凑启太曾在话中谈到,浅上藤乃无论被怎样凌虐,据说都没有任何反应。我本来以为她是个很坚强的女孩,但事情并非如此,她没有那么强悍。」
「——怎么说得你好像认识浅上藤乃一样,干也。」
式不知为何抛来锐利的目光。
我的本能命令我,必须装作没听见式刚才的话……否则恐怕会招来引火烧身的结果。
「或许那是……虽然我也不太清楚,她会不会是得了所谓的无痛症?」
正如字面上的意思,无痛症指的是感觉不到疼痛的特殊症状。
这是一种患者很少的罕见疾病,如果真是那样,她会出现难以解释的痛觉也不是不可能吧?
「……是吗,这推测是能解释一些疑点……但应该有什么原因才对。如果她罹患无痛症,就算腹部被刀子刺伤,也应该从一开始就不会感到疼痛。我们必须确认浅上藤乃是否天生就罹患无痛症,在弄清她的感觉麻痹是否为解离症之前,根本无法讨论。
假设她得了无痛症,有发生过什么让她产生如此变化的原因吗?像是背部遭到剧烈撞击,或是脖子被注射大量的皮质类固醇之类的。」
背部遭到剧烈撞击——是那一次吗?
「我不晓得力道如何,但听说她的背部曾遭球棒重击。」
听到我压抑着感情开口,橙子小姐笑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啊,那些家伙肯定对着她猛力一击,大概打断了她的脊椎。在骨折之后,浅上藤乃依然不明白那种感觉为何物,继续遭到他们轮暴……真是的,这就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的疼痛吗?她明明连那股焦躁是什么都不知道。
了不起啊,黑桐,真亏你还肯答应为凑启太提供庇护。」
橙子小姐扬起嘴角说道。她有个坏习惯,不论对象是谁,碰到心血来潮的时候就会用言语把人逼到死角。她好像很喜欢以理性折磨别人,而受害者大都是我。
平常的我会展开反击,今天却无法回话……我没有自信回答,只能低下头拒绝回应。
「……橙子小姐,脊椎和无痛症有关系吗?」
「有啊。脊髓是掌管感觉的部位吧?当痛觉产生异常时,大都是脊髓出现了某些异状。黑桐,你听过脊髓空洞症吗?」
……我又不是医学院的学生,不可能知道这种专门的病名。这样吗?看到我默默地摇头,橙子小姐一脸遗憾地垂下肩膀。
「空洞症是感觉麻痹的代表性疾病。
听好了,黑桐,感觉可分为两种。
分别感触、疼痛与温度感等等能够体验到的表层感觉。」
以及向自身报告肉体的动作、位置感的深层感觉。
一般而言,发生感觉麻痹时两者会同时麻痹。你可知道完全没有感觉是怎么一回事?」
「在字面上我可以理解。即使触摸东西也没有触感,吃东西也没有味道,是这样对吗?」
没错,橙子小姐点点头,看起来很愉快。
「这是拥有感觉的人当然的意见。因为缺乏感觉的人一样拥有身体,也能够移动自如,我们就认为他们除了没有感觉之外没什么不同。但这是错误的。没有感觉,就代表什么也接收不到喔,黑桐。」
什么也接收不到——?
不可能。他们可以拿起物品,也能够说话。所谓的无痛症,不就只是缺乏触摸事物的真实感而已吗?为何会什么也接收不到?那些患者又不是没有身体,比起为了失去部分肢体而痛苦的人,无痛症应该没这么严重才对。
「————啊……」
想到这里,我察觉一件事。
……没有身体。
即使触摸东西,也无法实地产生触觉。他们仅能藉由眼睛观看,认知到自己正在触摸的事实。那就和阅读书本是一样的,和幻想的故事有何不同?
即使走路,对他们而言也仅是身体在移动。感觉不到地面的反作用力,只能认知到脚在移动。不,就连这样的认知,大概也薄弱到要亲眼看见才好不容易得以相信的程度。
没有感觉,就等于没有身体。存在宛如幽灵。
对无痛症患者而言,一切的现实只能旁观。管它碰触得到还是碰不到,不是通通一样吗……!
「——这就是无痛症吗?」
「没错。假设由于背部遭到重击,暂时治好了浅上藤乃的无痛症。这样一来,她就会晓得什么是痛觉。那种从前不曾体验过的感觉,就成了引发她杀人的冲动之一。」
知晓何谓疼痛的少女,会对痛楚抱持敌意吗?
不可能会有的。
……当宛如幽灵的少女体验到疼痛的那一刻,不知有多么欣喜。尽管她甚至连欣喜这种感情都不知道。
「……她是因为无痛症暂时痊愈,随着疼痛认识到憎恨这种感情吗?正确地说,是伤口的疼痛令她回想起过去遭受的凌辱,展开报仇。我认为这应该是浅上藤乃犯案的动机,却觉得有些难以释怀。首先,照式的说法,她的无痛症应该又恢复了对吧?那么报仇不也就失去意义了吗?一旦伤口痊愈,她就不会再感觉到痛了。」
「不是的。橙子小姐,没有感觉也代表没有性方面的感受吧?即使被强暴,她也不会觉得痛。在浅上藤乃眼中,这一切仅仅是自己受辱的事实。正因为如此,她的心灵才代替不会疼痛的肉体不断受创。她的伤口会不会不在身上,而在心上?所以她的痛觉才会随着记忆一起复苏,因为心在痛。」
橙子小姐没有回答,换成式笑了出来。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人类并没有心,不存在的东西怎会疼痛?」
……被她这样一说,我也没什么根据可作反驳。
像心这种诗意又伤感的东西,我也不知道是否存在。
不。我正把话吞回肚子里,橙子小姐却出乎意料地低语。
「不过,心很易碎。认为心没有形体就不会受伤的说法值得商榷,事实上,有些人就是因为精神问题而死的。无论那是怎样的错觉妄想,只要有这种现实存在,无法测量的现象就会被形容为『疼痛』。」
以橙子小姐的水准而言,这段反对意见说得暧昧不明。不过对现在的我来说,她却是可靠的盟友。
式不高兴地抱起双臂。
「怎么,就连你也要和干也一样帮浅上藤乃说话吗?她才不是那么可爱的家伙。」
「关于这一点,我同意式的意见。浅上藤乃才没抱着那种感伤。因为心痛决定报仇?怎么可能。黑桐,有无痛症的人甚至连心也不会痛啊。」
我的盟友,一瞬间变成了最大的敌人。
「你听好,所谓的人格在医学上的描述是『个人对外部的刺激产生反应,并加以应对的现象』。
人的精神……像是温柔与怨恨,无法只靠自己的内在产生。如果没有来自外部的刺激,心就不肯运作。疼痛就是为了接收刺激而存在的。不会痛,也代表着冷漠。先天性的无痛症患者人格贫乏,不,是难以成形。人格形成在成长过程中受到阻碍的人,将会长期面对毫无感动可言的自我。这种症状的患者,没有你认为理所当然的思维和兴趣,常识对他们来说不太适用。正常的沟通,对于现在成为无痛症病患最大实例的浅上藤乃是不管用的。」
橙子小姐针对那场差点被我抛在脑后的争辩,轻描淡写地作出结论。她说出口的方式无比自然,反倒像最后通牒般把我逼到死角。
「……你明明没见过她,请别说这种话。」
我忍不住从沙发上猛然站了起来。
「这是假设她一开始就有无痛症的推论吧。浅上藤乃又不一定符合这个假设。」
「提出无痛症的人是你啊,黑桐。」
橙子小姐冷冷地说……这个人真的很麻木不仁。她也是女性,为什么可以对浅上藤乃如此冷酷?还是说,就因为她是女性才能彻底冷酷?
「算了,我也有些在意的地方。浅上藤乃其实也有可能只是个受害者,问题在于哪个在先。」
……那句「哪个在先」是指什么意思?橙子小姐念念有词地陷入沉思,不肯再进一步作说明。
「式有什么看法?」
我没有回头,直接询问身后的她。
式的答案不出所料。
「我的意见与橙子相同。和橙子接的委托无关,我无法原谅浅上藤乃。一想到她又会再杀人,我就想吐。」
「同类相斥是吧,你们这类人种还真是无法凑在一起呢。」
橙子小姐接在式的发言之后说道。
我明白式为何会这么说。
……式本身迟早会发觉吧,以杀人为嗜好的她其实并不是那种人。
浅上藤乃与两仪式,这两个人很相像。
正因为相像,她们才会无法原谅两人之间决定性的不同。如果她们起了冲突——式会发觉自己心中的真实吗?……不,我不能让状况发展到那个地步。
「——我明白了。我会以自己的方法调查浅上藤乃的过去,如果这边有她的资料,请借给我。」
橙子小姐轻易地将资料交给我。
随你高兴,式不悦地将头转向一旁。
我浏览资料,发现浅上藤乃直到小学毕业为止都住在长野县,她当时的姓氏并非浅上,而是浅神。她现在的父亲不是生父,藤乃是母亲再婚时一并被新家收养的孩子。如果要调查,就先从这方面着手吧。
「我要出一趟远门,今明两天可能没办法回来。对了,橙子小姐,超能力真的存在吗?」
「你不相信凑启太的话吗?浅上藤乃确实是这一类的能力者没错。虽然超能力这种粗略的说法并不准确,如果你想了解详情,我可以介绍专家给你。」
她说完之后,在自己的名片背面写下那位专家的地址。
「咦,橙子小姐对超能力认识不多吗?」
「这是当然的。魔术可是一门学问,谁想钻研那种没有理论也没有历史,与生俱来的犯规能力啊?我啊,最讨厌那种只有获选的人才能拥有的力量了。」
她说到最后流露出戴上眼镜时的口气,看来真的非常厌恶。我收下那张名片,向从头到尾都散发出凌厉气息的式开口。
「式,我要出门了,你可别乱来喔。」
「在乱来的人是你,有人说笨蛋非得要死到临头才会学乖,原来是真的啊。」
我会试着努力看看。式恶声恶气地骂完之后,小声地补上一句。
/4
七月二十四日。
从黑桐干也开始调查浅上藤乃之后,过了一天。
在这段期间内,并未发生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事。
要说的话,顶多只有强烈台风会在今天傍晚到明天清晨之间登陆,以及一名无照驾驶的十七岁青年开车冲出马路发生车祸而已。
但这种平静终究只限于表面上。
两仪式站在苍崎橙子没有电灯的事务所内,茫然地眺望外面。
夏季的天空宽广到只要一眼就足以看到厌倦,万里无云的蓝天上,只高挂着闪耀灿烂的太阳。
这片仿佛只需要蓝色颜料就能够画出的天空,竟然会在入夜以后被肆虐的乌云吞没,简直像一场恶梦。
铿铿锵锵的声响,如耳鸣般地传来。
事务所就位在一间铁工厂隔壁,来自工厂的机械音源源不绝地传向站在窗边的式。」
式默默地瞥了橙子一眼。
橙子戴着眼镜,正在讲电话。
「是的,就是那起车祸……啊,司机果然在车祸发生前就已经死亡了吗?死因是勒毙吗?应该没错,既然死者的脖子被扭断自然是勒毙,至于力道大小又是另一个问题。警方有什么看法?还是要当成追撞意外处理?说得也是,毕竟车上又没有其他人。这种会移动的密室,再厉害的名侦探也束手无策呢。不,能获得这么多资讯就已经很足够了。
——真的很不好意思,我一定会好好答谢你的,秋巳刑警。」
橙子在对话中扮演着礼貌周到又温柔无比的女性。如果被认识她的人听到,恐怕会吓得背脊发寒。挂上电话之后,橙子微微拉下眼镜,露出弃绝一切温情的眼神。
「式,第七个人出现了。她比两年前的杀人魔还夸张啊。」
式依依不舍地离开窗边,她本来很想看看这片晴空受到乌云侵蚀的瞬间。
「你看,这次的犯案就毫无动机了吧?」
「对,凑启太也说他不认识这次发生车祸的高木彰一。这起命案与她的报复毫无关连,是多余的杀戮。」
身穿白色捻线绸和服的式咬咬牙,身上散发出一股愤怒。她硬是将红色皮夹克披在和服上。
「是吗,那我可不能再等下去了。橙子,你知道那家伙在哪里吗?」
「很难讲。我过滤出两、三个可能的藏身地点,要找人的话,只有靠地毯式搜索喔。」
橙子从桌上拿出几张卡片,扔给了她。
「……这是什么,浅上集团的证件?这个叫荒耶宗莲的家伙是谁?」
三张卡片全是通行证,可以用来出入浅上建设旗下正在施工的地方。那些工地可能是使用电子锁,卡片的边缘贴着磁条。
「他是我的老朋友。因为想不到适合的名称,我请委托人帮忙制作识别证时就借用了他的名字当假名。反正这种事无关紧要,浅上藤乃应该就躲在这三个地方的其中一个。
为了避免麻烦,在黑桐回来前搞定这件事吧。」
式瞪着橙子。她平常空洞的眼眸,在瞪人时就会变得如白刃般锐利。
有短短几秒钟,式向她发出无言的抗议,但什么也没说就转身离去。
到头来,她也和橙子有同样的意见。
式并未加快脚步,只是一如往常的流畅步伐离开了事务所。
独自留在室内的橙子将目光转向窗外。
「黑桐没能赶上是吗?接下来,就看暴风雨是先抵达,还是先被制造出来。式一个人去,有可能反被打败啊,两仪。」
魔术师漫无听众地自言自语。
◇
大约在正午过后,天色就渐渐出现变化。
原本蔚蓝无比的晴空,此刻已逐渐被覆盖上一层铅灰色。
风也吹了起来。
台风要来了,路上的行人们异口同声地谈论着。
「呜————」
我按着一直在发热的小腹往前走。
大概是一心只顾着寻人的关系,我不知道有台风来袭的消息。
街上散发出慌乱的气氛,但外面的路人越来越少,恐怕不适合找人。
今晚就先回去吧。
我花了好几个小时徒步走到港口。时间才刚夏日晚上七点,天色却早已转黑。暴风雨的到来,甚至使季节原有的时间也跟着失调。
我拖着每天反应都变得更加迟缓的身躯,抵达大桥的入口。
这座桥是父亲投注最多心血的建筑物,一座将港口这一头与对岸相连结的壮观大桥。
宽敞的桥面规划成四线车道,建造在桥下的通道,看来就像是黏在鲸鱼身上的吸盘鱼。」
一部分的地下空间被辟为购物中心,虽然大桥悬浮在海上,但位于马路下方的区域也只能称为地下空间。
地面的大桥有警卫看守,无法进入。不过通往地下购物中心的入口无人管理,只要持有通行卡片就可以出入。
我从取自家中的几张卡片里挑出一张,打开入口……内部一片黑暗。购物中心基本上已经装潢完毕,不过还没有通电。
无人的购物中心,就像是靠近终点站的电车车站。
呈正方形的通道无边无际地向前延伸,两旁排列着一间间五花八门的店铺。
走了五百公尺之后,周遭的景物由购物中心切换为粗糙铁柱林立的停车场。
停车场部分还在施工,现场一片凌乱。墙壁也还没盖好,铺在墙上的遮雨帆布被风吹得啪啪作响。
——时间应该就快到八点了。
外面的风势很大,听着呼啸的风声以及狂风拍打海面的声响,我忍不住想堵上耳朵。
雨点打在墙上的雨音,迸出比我在电影里看过的机关枪更激烈的火花。
「雨——」
那一天也下着雨。
在我第一次杀人之后,温暖的雨水洗涤了我身上的污秽。
后来,我遇见了那个人。
他是我只在国中时代见过一面,只有说过几句话的遥远存在。
……啊,我还记得很清楚。
那个傍晚时分,远方的地平线仿佛在燃烧。
在热闹的综合运动会结束后,一位别校的学长向独自留在操场上的我攀谈。
当时我的脚扭伤了,动弹不得。
罹患无痛症的我其实可以走动,因为就算要拖着伤脚行走,我心中也不会有任何顾虑。可是脚上的肿块却告诉我,如果再乱动的话将会造成永久性的伤害。
我没有任何感觉,只能眺望着夕阳。
那时候,我没有向人求助。
我不想向人求助。
真亏你能忍到现在,不痛吗?会不会痛?你不觉得很痛吗?只要我一开口求助,大家一定会这么说。
我讨厌面对这些问题。所以,我一如往常地摆出平常的表情坐在地上,固执地希望任何人都不要发现。我才不要让母亲、父亲、老师、朋友或任何人发现我不会痛。我至少要被身边的人当成普通人看待,否则我一定会崩溃。
此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
虽然我感觉不到,耳边却听见了拍肩的声响。
我回过头,就看到那个人站在眼前。
他不晓得我的心情,以眼神温柔看着我。可恨的家伙,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会痛吗?」
他的问候令人难以置信。
应该没有人可以注意到我的脚伤才对,他为什么会知道?
谁要承认啊!我顽固地摇摇头。
他看看我别在体操服上的名牌,念出我的名字,然后触摸我扭伤的脚踝,皱起眉头。
啊,他一定要说那些讨厌的话了。我紧闭双眼。
很痛吗?你不会痛吗?我不想听到拥有普通感觉的人,讲出这些没神经的关心台词。
可是,他说的话却不一样。
「你真傻。你听好,受了伤不需要硬撑,会痛就要喊疼啊,藤乃。」
……在国中时代,学长曾告诉过我。
那位学长抱起我一路送到保健室后,就此离开了。
那段回忆,宛如一场淡淡的梦。
回想起来,浅上藤乃说不定从那时候开始就喜欢着他。我喜欢他的笑容,对于我原以为没人会发觉,也不肯让任何人发觉的痛苦,付出关怀的笑容————
「………………!」
肚子一阵抽痛,让我从幻梦中醒来。
双手染上血腥的我,没有资格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可是————
雨水说不定能洗刷掉我的污秽。
我决定走上大桥。
台风已经正式登陆,桥上的雨势想必和南国的热带雷雨一样惊人吧,
我总觉得喜不自禁。我拖着疼痛持续不退的沉重身躯,爬上停车场的坡道。
为了沐浴在令人怀念的夏雨中,浅上藤乃往桥上走去。
◇
大桥已然化为一座浅湖。
四线道宽的柏油路面全浸泡在雨水里,每踏出一步,积水就直淹脚踝。倾盆大雨斜斜地倾注而下,狂风不停肆虐,仿佛要折断如柳树般晃动的路灯。
天空一片黑暗,这里已成为遥远的海上。
从港口望见的都市灯火,宛如从地面仰望半空中的月亮般,遥远得无法触及。
浅上藤乃走进这片暴风雨之中。
那身黑色的制服,有如乌鸦般融入夜色。
她淋着雨往前走,张开泛紫的嘴唇喘着气。
当她走到路灯下时,遇见了死神。
「终于见到你了,浅上。」
一身白衣的两仪式站在刮着暴风雨的海洋中。
雨珠滴滴答答地打在她的红色皮夹克上,同样淋着雨的她看来宛如幽灵。
式和藤乃彼此伫立在路灯下。
两人之间的距离,正好是十公尺。
在狂风暴雨之中,她们却能不可思议地看清对方的身影,也清楚听见对方的声音。
「两仪————式。」
「如果你乖乖回家就好了。你是一头尝过鲜血滋味的野兽,对于杀人乐在其中。」
「——那是你吧?我根本就不觉得愉快。」
藤乃大口喘着气,凝视着式。
她眼神中充满敌意与杀意,静静地举起左手捂住自己的脸庞……灿然生辉的双眼,透过指缝窥视对手。
就像互相呼应般,式的右手也握住刀子。
这是两人第二次见面。
这个国家有句谚语叫「事不过三」是吧,式无趣地笑了。
这一个浅上藤乃,是够格让她下手的杀害目标。
「……我感觉得到,我们非常相像。
啊————我要杀了现在这样的你。」
这句话,将两人的枷锁完全解放。
/5
式开始飞奔。
踏着淹水的路面,她的速度在肆虐的豪雨中快得叫人着迷。
式不需两秒就能逼近十公尺的距离,这短短的时间已足够让她撞倒藤乃的纤细身躯,举刀插入对手的心脏。
但是,就连这等惊异的高速也无法比视线更快。
相对只需要用双眼盯住目标的藤乃,式必须接近对手才能挥刀,两秒还是太慢了。
「————」
藤乃的双眼灿然生辉。左眼是左回旋,右眼是右回旋,她把轴心固定在式的头部与左脚上,一口气扭断。
异变陡生。
刚感觉到肉眼看不见的力量扑向自己,式立刻往旁边一跃。
这一跳充满爆发性,施加在她身上的力量却没有减轻。
藤乃的能力并非远程武器。即使离开原来的位置,只要还在她的视野范围内就不可能逃脱。
——这家伙——!
式在心中昨舌。她亲身感受到,藤乃的力量比想像中更为强大。
式继续奔驰。为了逃出她的视野范围,式以藤乃为中心绕着圆圈奔跑。
「光靠那样——」
你以为逃得掉吗?藤乃喃喃说完之后,不禁愕然无言。
对手轻松地溜掉了。
真令人不敢相信,式居然从大桥上跳向海面。
匡当!底下传来打破玻璃窗的声响。
多么惊人的运动能力,两仪式从大桥上一跃而下,纵身跳进位于下方的停车场。
「她也……太乱来了吧。」
藤乃喃喃自语,嘴角含着笑意。
的确是被她溜掉了。不过,藤乃一直到最后都注视着式的左手,清楚地看见了皮夹克被扭断的情景。
我已经先废了她一只手。
藤乃真切地感觉到。
「我————比较强。」
腹部的痛楚不断加剧。藤乃一边忍着痛,一边走向通往地下的坡道。
她和两仪式,必须在此地做个了断。
停车场内一片黑暗。
不仅视野不清,也难以行走。
感觉就像走在小人国的城市里一样,藤乃皱起眉头心想。四处竖起的铁柱与地面堆成小山的建材,有如商业大楼区一般错综复杂。
追逐着式几分钟之后,藤乃开始后悔选择这里作为战场.
如果对方不在视野之中,她就无法设置回转轴来发动能力。即使知道式就躲在铁柱后面,如果无法让她的身影映在眼球上,回转轴就只能作用在铁柱上。
在大桥上短短一刹那的交错中,式便看穿了藤乃的能力。因此,她才会逃向自己也有胜算的地点。藤乃被迫体认到,她在战斗上的能力远逊于式。可是——
——就算如此,还是我比较强。
既然看不到的话,只要清光所有遮蔽物就行了。
藤乃从身旁开始,将那些碍事的铁柱一一弯曲折断。随着铁柱一根接着一根被破坏,从她腹部传来的抽痛也越来越强烈,停车场晃动得越来越厉害。
「你还真是乱来啊。」
式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藤乃瞬间转向声音的来源,把她原本藏身的建材堆砸得粉碎。
刹那间——一袭白衣从建材的暗处冲了出来。
「——在那边!」
藤乃的双眼锁定了式。
身穿白色和服与红色外套的少女,伸出染血的左臂奔向她。
「——……!」
闪过一丝犹豫以后,藤乃将之弯曲。
式的左臂喀嚓一声折断。
接下来是脖子。当藤乃正要看向式的颈部时——式已经扑进她的怀中。
式挥落的刀锋宛如闪光。那一道银白的轨迹,仿佛会永久残留在黑暗中。
式毫不犹豫地挥出刀子,却没有刺中藤乃,被她弯下腰躲过瞄准颈动脉的一击。
不对,她能闪躲得掉只是出于巧合。
浅上藤乃只是畏惧左臂被折断后却越挫越勇的两仪式,把头别开而已。
「啧———」
式不禁昨舌,收回扑空的右手重新摆开架势。
藤乃不顾一切地凝视着她的躯体。
「——消失吧——!」
式的移动速度比起藤乃的呐喊更快,她立刻躲进黑暗之中。比起那敏捷的运动能力,式当场选择脱身的见机之快更让人惊讶,
「——怎么会……」
有这种人,藤乃喃喃低语。
她的呼吸之所以紊乱不堪,原因绝非仅出于腹部的疼痛。
藤乃神经质地凝神注意周遭的黑暗,不知道式什么时候会从黑暗里飞身而出。
她伸出指尖摸摸颈项……她的脖子在刚才那一阵攻防中受了伤。只有四公厘长的伤「并未出血……虽然没有流血,藤乃却感到呼吸困难。
「手明明被我毁了,为什么——」
她还不停下来?发自这个疑问的恐惧让藤乃无洪承受,轻声呢喃.
她无法忘怀方才那一瞬间。
无法忘怀即使左臂被毁,也没有停下脚步的式所流露的眼神。
式正乐在其中。即使是拥有压倒性优势的藤乃都紧张得濒临崩溃,她却很享受这个状况。
说不定——对两仪式来说,手臂被拗断不是痛苦而是一种喜悦。
过去,藤乃从不曾对杀人乐在其中,因为她根本不想杀人。
可是那个人不一样,她喜欢互相厮杀。这场战斗越是逼近极限,两仪式就越是欢喜。
藤乃思考着。如果两仪式和自己一样是缺乏生存实感的人类。应该会追求某些代偿行为来填补空虚。
藤乃找到的是杀人。看见与自己相同的人类步向死亡的样子,她心中就会涌现一股难以形容的烦躁。
已经晓得何谓疼痛的藤乃,藉由给予其他人痛楚来对疼痛产生共鸣。我正在支配他人的事实,能令她实际感受到自己就身在此处。
单方面的杀人,正是浅上藤乃的代偿行为。是她本人直到现在都没有察觉的快乐杀人症。
那么,两仪式的代偿行为又是什么————?
◇
「——刚才她那招满难应付的。」
躲在建材堆的阴影下,式小声嘀咕。
她在大桥上被扭断的左臂已经失去握力。既然派不上用场,式干脆拿左手作挡箭牌赌上一击,却败给浅上藤乃比她想像中还胆小的事实没能得手。
式脱下外套后割断衣袖,直接用单手灵巧地替左臂止血。她粗鲁地捆住上臂,施压止血。
被藤乃扭断的左臂没有感觉,大概终其一生都无法恢复正常功能。
这个事实,令式背脊发寒。
「很棒喔,浅上,你真是棒极了————」
她正在迅速失血,意识也逐渐飘远。
——我本来就血气旺盛。
如果放掉一些多余的血,思绪也会变得清晰——
式集中精神。
浅上藤乃,恐怕是她往后再也不会碰见的强敌。只要稍有疏失,她就会立刻丧命。
这种危机真是愉快,能够让人实际感受到自己是活生生的。
对于受到昔日记忆所困的式来说,唯有这个瞬间才是真实的。
将自己暴露在生命危险之下获得的感觉。
这渺小的生命,正是现在的自己唯一确切拥有的事物。
互相厮杀,性命相搏。
就连日常生活都朦胧不定的式,只能用最为单纯、最走投无路的方式得到活着的真实感。
如果浅上藤乃是藉由杀人追求快乐,两仪式就是以杀人的嗜好来寻求真实感。
两者在此出现决定性的差异。
……藤乃的呼吸声在黑暗中回响。
……她的气息紊乱而强烈,仿佛正感到痛苦与恐惧。
藤乃仍然毫发无伤,却喘得和现在的式同样厉害。
两人的呼吸声在黑暗中互相重叠。
不论心跳、思考,她们甚至连性命也是一样的吗?
大桥在暴风雨中晃动,摇曳的节奏恰似摇篮。
式第一次爱上了藤乃,深深爱到必须亲手夺走她的性命。
「——我知道这是在白费工夫。」
打从在咖啡厅见面时,她就知道浅上藤乃的体内早已濒临崩坏。
就算现在冒着危险解决掉她,也是白费工夫。
不过,人生就是这样的。
将种种徒劳无功的尝试累积起来,总有一天能够达成什么吧。
人类就是会做出徒劳之举的生物啊,式想起橙子曾说过的话。在这一刻,她也有同感。
就像这座桥一样,有些徒劳之举会被轻蔑地视为愚行,有些则被捧成艺术。两者之间的分界点,究竟在哪里?
境界朦胧不清。制订境界线的人明明是自己,标准却得出外界来决定。那么,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境界的存在,整个世界都被区隔在空洞的境界中。在社会上,并没有区分异常与正常的屏障。
——构筑那些屏障的人终究是我们。
就像我想远离世间;就像干也不认为我很异常;就像浅上藤乃拚命地朝死亡那一方倾斜。
就这层意义来说,式与藤乃是相融合的。她们很相似。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不需要两个同样的存在。
「——这就上吧,我已经『看』出了你的手法。」
式甩甩因失血而变得空白——是变得清晰的脑袋,站了起来。
她用力握紧右手的刀子。
既然藤乃不肯自己画分境界线,那就由式将她彻底抹消。
◇
式缓缓地现身。
藤乃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
式居然朝她迎面走来,还隔着一大段距离。
藤乃本人并未发现,她早已发烧超过三十九度。她直到最后都没有发觉,腹部的疼痛源自于「某个症状」。
「……你真的是疯了。」
藤乃只能这么解释,
她注视着式,发动弯曲。
藤乃的视野随之扭曲,设置在式的头部与脚上的轴心分别朝反方向回转——式的肉体就像破布般扭成一团。
应该会扭成一团的。
任滴着血的左臂垂在身侧,式只不过一挥右手的小刀,就消除了藤乃的「歪曲」。
不,是彻底抹杀殆尽。
「……无形的东西很难用肉眼『看』到,不过你滥用过头了。也多亏如此,让我终于能够『看』到,你的视线是绿与红的螺旋。真的是——美呆了。」
藤乃不明白式所说的意思。
她能够理解的,唯有自己一定会死在式手中的事实。
藤乃反覆地默念。
弯曲吧,弯曲吧,弯曲吧,弯曲吧。她反覆投射的凝视,全被式无一例外地扫开。
「你——是什么人?」
「万物都有其破绽。不用提人类,包含大气、意志甚至连时间都有。既然有开始,当然也就有结束。我的眼睛『看』得到万物之死,跟你一样是特制的。所以——只要是活着的东西,就算是神我也杀给你看。」
式飞奔的身影,宛如漫步般优雅。
她冲上前一把按倒藤乃,压在少女的身上。
面对近在咫尺的「死」,藤乃轻声开口。
「你要——杀我吗?」
式没有回答。
「为什么要杀我?我会杀人,纯粹只是因为伤口在痛而已。」
Siki笑了。
「你骗人。真是那样的话——你为什么会笑?那个时候是,现在也是,为什么你会如此开心? ]
怎么可能……藤乃欲言又止,静静地伸手触摸嘴角。
——她的嘴角,扭曲成无法形容的形状。
「——————」
虽然没有感觉的我无法分辨,但是我确实正在笑。
第一次杀人时,我倒映在血泊里的脸孔有怎样的表情?
第二次杀人时,我倒映在血泊里的脸孔有怎样的表情?
我不太明白,不过每次下手都有种烦躁感。
杀人的时候,我总是很烦躁。
那种感情——就是喜悦吗?
就连遭受强暴也没有感觉的我,觉得杀人很快乐——?
「结果你根本就乐在其中,你很喜欢伤害人的快感,所以那份痛楚也永远不会消失。」
因为痛楚一旦消失,我就会失去杀人的理由。
不是为了别人,就只是为了我,伤口会永远疼痛下去。
「——这就是——答案?」
藤乃呢喃。
我不想承认。
我不愿去思考。
因为,我和你不同——
「我不是说了吗?我们很相似。」
式的刀子一闪而过。
藤乃嘶声力竭地大喊。
所有的一切都弯曲吧!
停车场开始剧烈震荡。
藤乃的脑海中,浮现台风夜里的海峡全景。
她忍受着脑髓仿佛即将融化般的灼热,在大桥的出入口设置回转轴————
——将之弯曲。
◇
砰隆!
一阵如落雷般的巨响传来。
钢筋被挤压得发出惨叫,地面朝一边倾斜,好几处天花板纷纷坍塌。
浅上藤乃愕然地注视着一座建筑物土崩瓦解的过程。
刚才压在自己身上的少女,被卷入世界突如其来的倾斜中往下坠落。
外面刮着暴风雨,而下方是海面……如果摔下去的时候没能抓住什么东西,必死无疑。
藤乃对痛苦得无法呼吸的身体下达命令。
继续待在这里会掉进海中,我得快点离开才行。
她拖着精疲力竭的身躯逃离停车场。
相较之下,购物中心受到的损害比较轻微,原本呈正方形的走道已经被压成了菱形。
藤乃迈开脚步想要前进,却猝然倒地。
她无法呼吸,双脚动弹不得
藤乃的脑海里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见。
她唯一拥有的——就是体内的剧痛。
还是死了算了,她第一次出现这种念头。
因为实在好痛,痛到无法忍受。与其要怀抱这股剧痛活下去,我宁愿死掉。
「——咳咳!」
藤乃俯卧在地,大口吐血。
她瘫倒在地上,茫然地眨眨眼睛。
逐渐转白的视野中,只有自己在地面淌流的鲜血特别鲜明。
鲜红的血——鲜红的景色。
夕阳就像在燃烧一样——就像总是熊熊燃烧着。
「不要……我还不想、死。」
藤乃伸出手。
既然脚无法动弹,就只能靠手臂前进。
她靠着双手爬行,一点一点地往前挪。
要是不逃——那个死神一定会追上我。
藤乃拚命向前爬。
她所能感觉到的全是痛觉。
好痛,好痛,好痛。除了这个字眼,她什么也无法思考。
好不容易才获得的珍贵痛觉,现在却显得如此可恨。
不过——是真的。因为很痛——因为非常地痛,人就会产生不想死的渴望。
我不想就此消失,我必须多活一点,做些什么。
因为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留下。
这样太凄惨了。
这样太空虚了。
……这样太可悲了。
可是好痛,她疼痛到联想活下去的心都为之麻痹,快支撑不住了。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可是……
……藤乃一边吐血,一边挪动手臂。
她一再覆诵着同样的话。
这是她第一次以极度强烈的意志许愿。
——我想要再……多活一点。
——我想要再……多说些话。
——我想要再……多思念一点。
——我想要再……继续……留在这里——
然而,她已经连一动也不能动了。
只有疼痛反覆侵袭着藤乃。
这就是——自己乐在其中的东西的真面目。
这个事实,比起任何事都更让浅上藤乃痛苦。
如今她才明白自己犯下的罪,自己流下的血代表什么意义。
这意义太过沉重,她甚至无法道歉。
现在,她只是回想着他温柔的笑容。如果那个人在场——可还愿意拥抱这样的我?她的身体一阵痉孪。
自咽喉逆流而上的血液,宣告最后的疼痛到来。
那股剧烈的冲击,甚至令藤乃的两眼失去光明。
她能看见的只剩下残存在体内的东西。不,甚至连那些也逐渐淡去——
藤乃无法承受渐渐消失的孤独,脱口而出。
那是她一直固执地守护至今的真正心意,是她从小时候开始就梦想实现的渺小心愿。
「——好痛。我好痛,学长。非常地痛……痛成这样,我都要哭了————……妈妈——我可以、哭吗?」
……她想要向某个人倾诉这段心声。
如果在三年前的那个傍晚,我可以说出自己想说的话,那该有多么————
藤乃的眼角渗出泪水。
疼痛、悲伤与无比的寂寞,让她只能哭泣。
但仅仅如此,仅仅是哭泣着,痛楚就减轻了。
那个人让我明白,觉得痛时应该找人倾吐而非硬撑,应该请对方付出关爱。
能遇见他真好——能在我变得无可挽回之前遇见他,真是太好了。
「很痛苦吗?」
当藤乃痛苦到极点之时,手中持刀的式出现在她眼前。
藤乃翻身仰卧,与式相对。
「会痛的话,就要喊疼。」
—式在最后这么说道。
……她所说的话,就和藤乃回忆中的台词一模一样。
她说得没错,藤乃心想。
从现在开始也不迟,如果我可以放声喊痛——大概就不会踏上错误的道路了。
过去那段不自由却正常的生活,宛如走马灯般浮现眼前。
然而,她没资格那么做。她犯下的罪太过沉重,杀害的人也太多了。
——为了自己的幸福,我杀了许多人。
浅上藤乃缓缓地停止呼吸。
她的痛觉开始迅速消失,甚至已感觉不到刺进胸膛的刀尖带来的疼痛。
痛觉残留/
就在台风直接扑向市中心之际,我回到事务所。
看到淋成落汤鸡的我走进事务所,橙子小姐口中的香烟掉了下来。
「怎么这么快?你才去了一天耶。」
「因为台风要来,我才赶在交通停摆前回来。」
这样啊,橙子小姐面有难色地颔首。我回来的不是时候吗?不,现在更要紧的是——
「橙子小姐,关于浅上藤乃,她有后天性的无痛症,在四岁之前都和一般人没两样。」
「你说什么?怎会有这种荒唐的事。听好了,浅上藤乃有痛觉麻痹的症状,却没发生运动麻痹。如果她的无痛症是后天性导致的,那么脊髓空洞症是最有可能的原因,但脊髓空洞症应该会损及运动能力。像她那样只欠缺感觉的特殊案例,一定是先天性的问题。」
「是的,她的主治医生也这样说过。」
我很想从头详述自己在长野深山里的经历,但现在没有时间耽搁。
我简要地说明我在旧浅上……不,浅神家打听到的藤乃消息。
「浅神家原本是长野的豪门,不过在藤乃十二岁时宣告破产:她在当时跟着母亲,进入了现在的浅上家。浅上似乎是浅神家的分家,因为想得到土地所有权答应代为偿还欠债。
还有,据说小时候的藤乃拥有痛觉,相对的也具有不可思议的能力,可以隔空让物体弯曲。」
「——然后呢?」
「她在村里被当成受诅咒的孩子,备受欺负。但是在藤乃四岁的时候,那种能力和她的感觉一同消失了。」
「…………」
橙子小姐的眼神一变。看见她讽刺地扬起嘴角,我知道她很兴奋。
「后来她家指派了一位主治医师诊治她,不过浅神家没有留下相关记录,毕竟那边的旧址已经化为废墟了。」
「这算什么啊。接下来才是关键部分,却查到这里就中断了吗!」
「怎么可能,我已经找到那位主治医师,问出详情了。」
「嗯——你还真能干,黑桐。」
「谢谢。我追溯记录跑到秋田,对方是个没有医师执照的密医,我花了一整天的工夫才让他松口。」
「……真让人傻眼。如果你哪天被公司开除就改行当侦探吧,黑桐。我让你当我的专属侦探。」
我会考虑的,我这么回应后继续往下说。
「那位主治医师只负责提供药物,他不清楚藤乃为何会得到无痛症。据说事情是藤乃的父亲独自安排的。」
「独自安排的——?你是指治疗?还是给她服用药物?」
听到她在用词遣字上微妙的差异,我点点头。
「当然是给她服用药物。依照主治医师的说法,藤乃的父亲无意治好她的无痛症。医师提供的药物大都是阿斯匹灵以及叫跺美辛、类固醇。依照他本身的诊察判断,他认为藤乃很可能罹患了视神经脊髓炎。」
「视神经脊髓炎——戴维氏症吗?」
戴维氏症是脊髓炎的一种,也是会引发感觉麻痹的疾病。大致上的症状为下半身的运动、感觉麻痹,以及眼睛的视力衰退,据说甚至有失明之虞。
这种疾病需要在早期进行类固醇疗法。这里所说的类固醇,似乎是指橙子小姐先前提过的皮质类固醇。
「明明得了视神经脊髓炎,他却给藤乃服用有麻痹痛觉效果的叫跺美辛。哈哈,原来如此,难怪她会变成只欠缺感觉的人。既非先天也非后天,浅上藤乃的感觉是被人工移除的,和式正好是恰恰相反!」
哈哈哈,橙子小姐笑了出来。
她大笑的样子很像我昨天拜访过的教授,有点可怕。
「橙子小姐,蚓跺美辛是什么东西?」
「一种可以减轻疼痛的物质。
不管是末梢性疼痛或转移性疼痛,所谓的痛,都是对来自外部的『引起生命活动异常的刺激』产生反应。致痛物质在体内生成后,刺激掌管疼痛的神经末梢,向大脑送出『这样下去会死喔』之类的疼痛讯号。你知道致痛物质吧?除了奎宁与胺类之外,还有强化这两者的花生四烯酸代谢物。阿斯匹灵与蚓跺美辛,能够抑制包含这种花生四烯酸的前列腺素。因为奎宁与胺类单独给予的痛感很有限,大量服用叫跺美辛就能让疼痛几乎消失。」
橙子小姐似乎非常愉快,看起来相当亢奋。
老实说,就算她说什么花生四烯酸、奎宁的,在我听来跟怪兽的名字没两样。
「简单的说,就是消除痛觉的药对吧?」
「并非直接作用就是了。如果单纯要消除痛觉,还是鸦片类麻醉药剂来得管用。脑内啡算是比较著名的吧?就是那种号称脑内麻醉药,大脑为了麻痹痛觉而擅自分泌的物质。鸦片类止痛剂同样可以对中枢神经发挥镇痛效果——啊,这些事并不重要。
原来如此,藤乃的父亲藉由封闭她的痛觉来封锁她的能力,与拚命想使出能力的两仪是完全相反的纯血统家系。偏偏可悲的是,这么做反倒强化了藤乃的能力。在埃及一带的魔术师会缝合自己的眼皮,好将魔力封在体内避免外泄。浅上藤乃和他们又有什么不同?」
……我明明已经有心理准备,听了橙子小姐这番话还是大受冲击。
其实,我早就明白了。
浅神的血统,会生下像藤乃这样的超能力者——天生就可以接收不同频道的孩子。他们将其当成受诅咒的孩子,试图封印那股特殊力量。
而封印的结果——就是无痛症。
为了关闭超能力这个频道,感觉这个机能也一并遭到封锁。
因此,浅上藤乃的超能力才会随着痛觉的复苏觉醒……本来被封闭的感觉复原了。
「……太残酷了。处在异常状态下,居然是她唯一保持正常的条件。」
没错。如果没罹患无痛症这种异常疾病,浅上藤乃就无法与我们待在同一个世界里。可是得了无痛症,她就什么也接收不到。她只不过是个仅被容许住在这世界上的幽灵罢了。
「如果感觉不到痛——她也不会杀人了。」
「喂喂,别把错怪到痛觉头上。痛觉可是种好东西,有错的终究是伤口,不可以搞错先后顺序。我们需要痛觉,无论有多么痛苦都一样。
因为有痛觉,人类才能辨别出何谓危险。我们之所在碰到火时会缩回手,是因为手着火的关系吗?不是吧。而是因为手被烫到了,也就是觉得痛。否则的话,我们直到手燃烧殆尽为止,都不会明白火这种东西的危险性。伤口会痛是正确的,黑桐。没有痛觉的人就无法理解他人的痛楚。
浅上藤乃因为脊椎受到剧烈撞击,暂时恢复痛觉。面对痛觉恢复后承受的疼痛,她第一次采取了自卫行动。她过去不认为那些少年很危险,却透过痛觉得以理解他们是危险的对象——话虽如此,杀掉他们是做得太过分了。」
……然而,藤乃并没有痛觉。虽然她的自卫行动导致那群少年丧命,但袭击她的家伙不也该负起一部分的责任吗?我无法单单责怪她一个人。
「——橙子小姐,她会痊愈吗?」
「没有什么伤是无法痊愈的。不会痊愈的伤口不叫伤口,叫作死亡。」
她绕着圈子,称呼浅上藤乃的伤为死亡。
可是,这次的事件起因是藤乃腹部受到的刀伤。
既然伤口的疼痛会复苏,那么只要找出原因所在——
「黑桐,她的伤是不会好的,只会一直痛下去。」
「咦?]
「我是说,那个女孩身上原本就没有伤口。」
——这句台词,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
「那个……这是什么意思……?」
「你想想,如果腹部真的被刀刺伤,伤口有可能会自然痊愈吗?而且还只是在一两天之内。」
……这么说来——的确没错。
橙子小姐的指谪从根底开始推翻先前的论点,我听得困惑不已。
「就像你调查了浅上藤乃的过去,我也试着调查过她的现况。从二十日起,藤乃没到市区任何一所医院看过病,似乎也没去找她私下看诊的专属医生。」
「专属医生?咦咦——!?」
橙子小姐无言地皱起眉头。
「……你找东西的能力虽然是一流的,却缺乏洞察力。
听好了,对无痛症患者来说,身体出现异状是最可怕的问题。没有痛觉的他们,无法得知自己罹患了什么疾病。就结果而言,他们必须定期接受医师诊察。」
这样吗,正如她所说的一样。
可是,这么说来——浅上藤乃现在的父母不知道她有无痛症吗?
「一切都始于微不足道的错觉,黑桐。
当时藤乃被持刀的少年扑倒,以为自己会被刺伤。不,她确实是差点被刺伤。在那个时间点,她的痛觉早就已经复苏了,也可以让那种能力觉醒。
至于是刀子先刺到人还是扭曲先发动,则是藤乃早一步出了手。
结果少年的脖子被扭断,喷得藤乃一身是血。她可能以为自己的肚子被刺伤了。」
我钜细靡遗地想像出当时的情景,不禁连连甩头。 ——
「这样说不通啊。既然痛觉恢复了,就不会出现那样的错觉啊。既然没被刺到就不会痛。」
「藤乃从一开始就感到很痛。」
…………咦?
「我请藤乃现在的主治医生拿病历给我看过,她有慢性阑尾炎……也就是俗称的盲肠炎。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她才会去看医生吧。那女孩的腹部之所以会痛并不是因为刀伤,而是内脏在痛。
她的痛觉反覆在复原与麻痹之间徘徊,如果她在刀子刺下的前一瞬恢复痛觉——必定会误以为自己被刺伤了。她从小到大都不晓得疼痛为何物,自然也不会确认身上有没有伤口。『啊,伤口愈合了』。藤乃看到自己被刺的腹部,发现没有伤口之后,肯定是这么想的。」
「所以——是她弄错了吗?」
「她确实是弄错了伤的种类,但事实并不会因此改变。
她实际上已被逼得走投无路。无论那把刀是否有刺下,她除了杀死那些人之外想不出其他办法。不杀人就会被杀,这种念头不是出自身体,而是出自她的内心。偏偏很不走运地,她让凑启太逃了出去。如果当时就能完成报仇,事情也不会演变到这种地步。式说得没错,反正不管怎么样,浅上藤乃已经没救了。」
对了,式曾重复说过这句话。
为什么——她已经没救了?因为藤乃杀了人吗?若是因为这个缘故,她应该在杀害那四人的时候就已经无可救药才对。
关于这一点,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没救了……怎么会?」
「式指的应该是精神层面。如果藤乃只杀了五个人,还可以算是杀人,超过了就不能说是杀人,而是杀戮。让式感到生气的是,她没有这么做的正当理由。
……那孩子虽然有杀人的嗜好,却又在无意识中察觉到死亡是多么珍贵,所以并不会像浅上藤乃那样毫无理由地杀人。对式而言,恣意杀人的藤乃算是罪无可逭吧。」
浅上藤乃在恣意——杀人吗?我认为她只是拚命在逃而已。
「但我所说的『没救了』,指的是她的肉体层面。
阑尾炎如果放着不管,会导致肠穿孔引发腹膜炎。腹膜发炎会带来阑尾炎无法相提并论的剧痛,足以和被刀子刺中的痛楚匹敌。腹膜炎的病患会出现发高烧、发绀的症状,最后因血压降低导致休克。如果是发生在十二指肠一带,最快半天就会致命。从二十日到今天过了五天,应该早就穿孔了吧。
虽然可怜……但她必死无疑。」
她为什么能够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么残酷的事实?
「应该还不算太迟啊,我们得尽快找到浅上藤乃加以保护……!」
「黑桐,这次的委托人是浅上藤乃的父亲。我猜他原本就晓得藤乃小时候的能力,所以得知死者的惨状后,就推测出是她所为。她的父亲,要我『杀了那只怪物』。就连唯一能保护她的父亲,都希望她死。看吧,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来,她都得不到救赎。
而且,式已经过去了。」
「————混蛋…………!」
没有针对任何人,我放声大喊。
宽广大桥活像被巨人的手拧过一般扭曲。
橙子小姐的四轮传动车冒着暴风雨冲到现场,我们正在与警卫争执时,一只手臂滴着血的式从桥底下飘然现身。警卫奔了过去,却被式轻松地打晕。
「嗨,我就晓得你会跑来。」
式依然脸色苍白,困倦地说道。
我明明有好多话想说,可是看到她如此虚弱的样子,就什么也说不出口。
我走上前想搀扶她,式却不愿意接受。
「只赔上一只手而已吗?式。」
橙子小姐好像很意外,式一脸不满地瞪着她。
「橙子,那家伙最后竟然连透视能力都觉醒了。要是放着不管,她迟早会变成难应付的特异能力者。」
「透视能力——灵视是吧?她的能力要是再加上千里眼,确实是无人能敌。就算不现身也能做出回转轴。啊——你刚才说『要是放着不管』?」
「……那家伙最后又恢复成无痛症了。有够卑鄙的,那样的浅上藤乃不配让我动手。因为拿她没办法,我只有杀掉她肚子里的病痛。如果动作快一点,她说不定还能保住一命。」
式没有杀浅上藤乃。
我只理解到这个事实,匆匆打电话连络医院。虽然救护车能不能在这场狂风暴雨里赶来还很难说,万一不行的话,我就自己送她到医院去。
幸好,她的主治医师干脆地答应下来。那位医生似乎很担心失踪的浅上藤乃,在电话另一头哽咽失声。尽管为数不多,还是有人站在她这一边的。
我正在感动的时候,身后的两人谈论起危险的话题。
「你的手臂止过血了?看起来没在出血。」
「嗯,这只手不能用了,所以被我给废了。橙子,你都自称为人偶师,区区义肢应该会做吧?」
「也好,就当作是这次的酬劳。我也一直认为,你虽然拥有直死之魔眼,肉体却显得太过平凡。我就来让你的左手至少能抓住灵体吧。」
……真希望她们别聊这种事。
「医院方面会派救护车过来。留在这里可能会碰上什么麻烦,我们先离开吧?」
说得正是,橙子小姐点点头,式却沉默不语……她大概是想看着浅上藤乃平安被送上救护车吧。
「我是通报人,会留到最后。我之后再回报结果,橙子小姐就先回去吧。」
「在这种豪雨天留下来,黑桐你也真好事。式,回去了。」
我不要,式拒绝她的邀请。
哼哼~橙子小姐脸上浮现讨人厌的笑容,跳上她那辆怎么看都违反道路交通安全法的越野用四轮传动车。
「式,可别因为没能杀死浅上藤乃,就宰了黑桐喔。」
哈哈哈,橙子小姐认真地说完之后发动汽车。
在夏季之雨中,我和式走到附近的仓库屋檐下避雨。
救护车在不久后抵达,载走了浅上藤乃。
因为现场正刮着台风,我看不清她的脸孔。我无法确认她是不是那一夜的少女,但这样应该比较好。
式茫然地注视着夜色。
她淋着雨,仿佛很冷地伫立在原地,目光一直瞪着浅上藤乃。
我在雨声之中向她的心发问。
「式,你到现在都还是无法原谅浅上藤乃吗?」
「——对于被我杀过一次的对象,我可不感兴趣。」
式断然回答。
她的态度里没有憎恨或任何感情。对式来说,藤乃大概已经变成陌生人了……虽然悲哀,这种结局对她们两人而言或许是最好的。
式瞥了我一眼。
「你又是怎么想的?你不是认为无论理由为何,都不能杀人吗?」
她简直就像在问起自己的事。
「……嗯,但是我同情她。老实说,对于向她施暴的那些家伙的死,我没有任何感觉。」
「好意外,我本来还在期待你的泛泛之论呢。」
……式是希望我责备她吗?不过,你不是没杀死任何人吗?
我闭上眼睛,倾听雨声。
「是吗?不过,这就是我的感想。式,尽管曾经迷失自我,浅上藤乃仍是个普通女孩。她应该会正面承受自己的所作所为吧。即使她去自首,警方也无法证实她所做的事,不会在社会层面上被问罪,这反倒更让人痛苦。」
「为什么?」
「……我认为惩罚,是当事者自行选择背负的东西。依照当事者犯下的罪行,由他的价值观自行施加的重担,就是惩罚。
越是具有良知的人,给予自己的惩罚就越沉重。在常识之中生活越久,惩罚的分量就会变得越沉重。浅上藤乃往后活得越是幸福,受到的惩罚就会跟着越是沉重痛苦。」
你这个滥好人,式喃喃地说。
「照你的说法,没有良知的家伙就没有罪恶感也不必背负惩罚啰?」
「我想不至于没有。即使对于那个人来说非常轻微,惩罚还是存在的。非常薄弱的良知,诞生出更为薄弱的罪恶感。在我们眼中,这种感情就跟路边的小石子一样微不足道,对于当事者而言却是种枷锁。我们置之一笑的感伤,放在薄弱良知的人身上却会极度不自在。即使大小不同,在惩罚的意义上却是一样的。」
……没错。比方说,唯一生还的凑启太之所以会害怕到濒临发狂,也是属于他的罪恶感衍生出的惩罚。
无论是后悔或罪恶感,畏惧、害怕或焦躁都一样。他们无法弥补自己犯下的罪,却只能努力地试图去弥补。
「的确,不会在社会层面上被问罪是比较轻松。但没有任何人制裁的话,惩罚就只得由自己来背负。自责一直都不会消失,随时都会不经意地回想起来。因为得不到任何人的原谅,甚至连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内心的伤痕不会消失,将一直隐隐作痛。就如同她的痛觉曾经残留过一般,永远不会痊愈。正如你所说的一样,心没有实体——无法治疗上面的伤口。」
式默默地听着我诉说。大概是因为调查了浅上藤乃的过去,我也没来由地诗意起来。
式突然走出仓库屋檐,到外头淋雨。
「你是这么说的吧。越是具有常识,罪恶感就会越强烈,所以这世上没有恶人。不过,我可没有那种高尚的东西,放这种家伙在外面游荡好吗?」
听她这么一说,的确没错。
论及是善人还是恶人之前,式的常识就很薄弱。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你的罪就由我来扛吧。」
这是我由衷而发的真心话。
式措手不及地停下脚步,愣愣地站在雨中。
她淋了一会的雨后,不快地低下头。
「……我终于想起来了,你从以前就会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类玩笑话。坦白说,这让式感到非常棘手。」
「———唉,是这样吗?我以为一个女孩子程度的重量,我应该还扛得动。」
听到我气馁地抗议,式愉快地笑了起来。
「再跟你坦白一件事……我应该也会因为这次的事背上罪孽。不过,我也因此了解到一件事。那就是我的生活方式,我想要的东西是什么。虽然很不明确又危险,但我现在也只能紧抓着它不放。而受我倚靠的那个东西,其实并没我想像的那样糟糕,这让人觉得有点开心。那是些微地——只是些微地偏向你的杀人冲动——」
……虽然最后的字眼令我皱起眉头,不过在雨中绽放笑容的式看来非常美丽。
暴风雨已经减缓,到了早上雨势就会停歇吧。
我只是眺望着沐浴在夏雨中的式。
仔细想想——那是她醒来之后,第一次对我展露的真正笑容。
/痛觉残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