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两个我。
一个我在现在(这里),一个我在未来(那里)。
我的左眼和右眼各不相同,即使看着同一个事物(世界),也会产生不同视点。
一个我拿望远镜眺望远方,
一个我从后照镜回顾过往。
不管是哪一个我,罪孽都一样深重。
预知结局的我,是不负责任的神明。
我只是默默地等待改变不了的未来。
未来不值得期待,不值得抱持希望,不值得我发表什么评论。
乏味的日子,
乏味的未来,
乏味的人生。
……不过,我自己想必才是最乏味的人。
满怀忧郁地躺在床上,有如每天的例行公事。
看着这样的自己,三天后的我发出嘲笑。
/未来福音
我拥有两个世界。
若问哪个世界是哪个世界的影子,老实说,我根本忘了要去确认。
4/
一九九八年八月三日,上午十一点四十分,艳阳毒辣地高挂天空。
稍微远离观布子市中心的河岸边,有一栋开幕即将满十周年的大型百货公司。
从车站到这里隔了一段距离,所以百货得以坐拥大片土地。从速处望过去,有如孤立在都心的城塞。
这栋建筑楼高四层,长边往两侧延伸出去,属于典型格局。
百货内部设有一家大小光顾时,必定造访的美食区、尽管没有最新机种,商品也算不上落伍的电器用品店,其他还有贩售鞋子、衣服、洗洁剂、灯饰等各种不同类型商品的店面,一间接着一间。
这里是带有现代风,机能均衡的商品展销中心,亦是附近居民的生活命脉。只要别太挑剔,一切需求都可以在此得到满足。
然而,相对于陈列在此的多样化商品,整个空间却显得了无生气。
这栋百货公司在中午前很少有客人光顾。毕竟这里跟站前的商家不同,以附近居民为主要客源,现在当然还没从睡梦中醒来。从店员到顾客,大家的一天都是过了中午十二点才开始。
即使是暑假期间也不例外。百货公司的平日早晨,弥漫着佣懒的气息。
这里的步调,不知比外面的世界慢上多少倍。
尽管有零零星星几位顾客,内部的时间依旧与外界脱节。不论是不祥的救护车呼叫声,还是刺耳的警笛,似乎都没有传入大家的耳里。
他们是醒着的,但没有什么活着的样子。
这栋宛如城塞都市的百货公司,正因外侧固若金汤,他们只对内部异常状况有所反应。
因此,谁也没有察觉到那个可疑分子。
场景移到占地跟百货公司一样广的立体停车场三楼。这里出现一名身着和服,藏着小刀,追赶某人的少女,但是连监视器都没有捕捉到她的昼面。
「——哟,炸弹魔,终于追到你啦。」
少女朝手机说完这句话,便松开指尖。
手机应声摔到水泥地上。
她抽出背后腰带里的小刀。
双眼丝毫不大意地紧盯四周。
停车场内没有半点声响。
夏天的阳光照射进来,地面出现深黑色阴影。
这一带停着几台车子。
室内的天花板很低,柱子跟车辆又形成遮蔽,视线受到相当大的限制。
虽然少女应该不可能察觉……但她确实知道……我躲在相距二十公尺外的大型车辆阴影处。
在我们两人之间,设有三个炸弹。
我在附近的车顶装设铁管,每根铁管内各塞了火药,以及五百颗左右直径只有几公厘的钢珠,为了让火药威力达到最强,我还将铁管的两端完全密封。在此之前,我制作的是以破坏为目的之烧夷弹,不过,这次的情况不同。这些炸弹的目的是把人杀死。经过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我判断若想对付那名少女,这种方法最实惠,效果又最好。
铁管爆炸后,四散的钢珠射程达十公尺。为了确保滴水不漏,我还设计成从三个方向包夹,阻断她所有可以躲避的地方。因此,我根本看不见她有万分之一可能的未来(奇迹)。不仅如此,我也老早确认过,钢珠不会飞到我躲藏的位置。待会儿即将受害的,只有被炸得骨肉分离的少女、被钢珠打成蜂窝的汽车、以及十秒后即将走出电梯的一家人。
少女应该看不见我,但她依然笔直走向这里。
这时,电梯门开启。
一对笑容和蔼的父母,与捧着购物袋的孩子走进停车场。
少女瞥一眼那家人,我在这个当下启动遥控开关。
刹那间,构造单纯到不可能出差错的引信点燃火药。
那零点几秒的短暂犹豫,使少女的行动些许迟疑。
一秒钟后。
两仪式完全无法可躲,被爆炸迸射出的两公厘钢珠贯穿全身,不成人样地当场死亡。
1/
夏天。无庸置疑的夏天。
刺眼的阳光螫得人睁不开双眼。
青翠的绿意从森林流泄而出。
虽然日本一进入夏天,市区总是被湿热的暑气笼罩,深山内的校园远在都市喧嚣难以企及之处,舒适得像个避暑胜地,早晨也显得格外舒爽。
这里是与世隔绝,任谁都会忍不住多瞧一眼的现世监狱——更正,其实是学校,私立礼园女学院。这座全日制、缺乏刺激的学校专供日渐稀少的正统大小姐就读,宛如独立的机动要塞。
『濑尾,你从国中开始就念这里?真的假的,整整三年都过这样的生活……唉,我是今年才进来的。说实话,我真的觉得你们的脑袋很有问题。』
直美的整张脸上写满倦怠,为我有办法在此待这么久大感咋舌。她是到了高中,才进入这间学校。
从高中开始就读的学生,十之八九都对这里严苛的校规感到绝望。
原则上,礼园女学院采完全住宿制。管理之彻底有如魔鬼,不用说是踏出校地,连在宿舍内串门子都得先提出申请。一天中的一半时间在学校上课,另一半则被关在宿舍房间,对正值青春年华,喜欢到处玩耍的女孩子而言,想必是一段难捱的日子。
可是——
那些大小姐在自己家里,一定自由自在得教人羡慕。她们会在媲美一国公主的奢华房间待上半天,让俊美帅气的执事冲茶送上来,一边喝着,一边笑说:「哎呀,Gravetaker(黄金猎犬,八岁)又在庭院给客人添麻烦了,呵呵呵~」
成为名门富豪的方式不只一种。有些人并非家族本身很有钱,也不是懂得怎么运用财产,他们单纯埋头于自己的兴趣,结果有一天,便突然变成大富翁。
在北陆地区有一定名气的酿酒世家,濑尾家——亦即我生长的家庭——即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例子之一。
说起我家这个两百年老招牌,酿起酒来简直像是着了魔,态度之狂热几乎可以驱走冬天的严寒。家里不论老小,只要手头闲着,一律会被抓去帮忙,没有第二句话。
因此,我从小便与酒泡在一起。若论品酒,我敢说在礼园学院内不会输给任何人。但要是真的说出这种话,只会换来悔过室的七日招待券……不对不对,比起这个,我在进入礼园学院就读前,根本没有所谓的「自由」可言。那段日子里,我天天幻想,即使住单人房也没关系,如果能把时间花在自己真正的兴趣上,将是多么美妙的事情。而今,上帝似乎听见我的祈求,赐予我每天有一半的时间窝在寝室,跟室——不对,是跟书桌大眼瞪小眼的自由!
更美妙的是,我住的是A班分剩的空房,目前还没有室友。当其他同学两两住一间房间时,只有我是一个人独享整间房间!换句话说,只要提防一下修女,便再也无需注意任何人的视线。这样的环境真是太理想了!
……总而言之,现在的学校生活很合我的理想。除了偶尔为了一些个人因素,会稍微陷入消沉,整体来说,我真的过得很好。
「…………唉。」
话是这么说,此刻的我却因为修女的传唤,叹着气在宿舍走廊上踱步。
大片的玻璃窗外,是晴朗的夏日阳光。
我的心情郁闷,每走一步,古老的木造地板便发出一阵咯吱声。这不是我体重的关系,而是行李太沉重。
『一年A班濑尾静音小姐,令尊来电有找,请至一楼办公室——』
广播响遍整栋宿舍,听到的当下,我肩膀的力量立刻被抽乾。
跟「忧郁」比起来,这种心境更接近「该来的果然躲不掉」的失落、心死。
嘿咻~我重新背好背包,把空无一人的夏日长廊抛在后头。
◇
时序刚进入八月,这天早晨——
我在毫无预兆的情形下,接到父亲来电。
父亲劈头便说「本来答应你今年夏天可以留在学校,但是我改变心意了。请你在这个星期内回家。」面对如此不可理喻的要求,我尽管满肚子火大不满,但为了在形式上顺应父亲的期待,还是用「你赶快下到酿酒地狱吧」表示理解,将话筒还给修女。
「濑尾小姐,你准备要回家吗?」
「是的。家中计划好像有些改变……对修女造成困扰,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辛苦的其实是濑尾小姐。事发这么突然,连行李都无法好好收拾——」
学院内的艾巴赫修女是出了名的沉着,她说到一半,视线落到我脚边装好行李的波士顿包上,我则草草填完返家申请单,交给她。
「真让我意外。你准备得真快。」
「没有啦,我也只有这一点比较厉害。」
我向修女道别后,前往宿舍的交谊室。
交谊室是宿含内唯一允许学生交谈的地方。
晚餐后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供大家聚集在交谊室聊天。这是礼园学院内仅有的娱乐。不用说,交谊室门口当然有修女看着,所以没办法太放肆。
目前正值暑假,从早上开始,便没有看见修女的身影。毕竟大部分的学生都返回自己的家,修女们也就跟着放暑假。
「……真是的,下一班公车还要等三十分钟。」
连公车时刻表都跟我过不去。
今天是八月三日星期一,我原本打算至少在学校留到盂兰盆节。可是,既然老爸都打电话来催人,也只好乖乖回家。反抗他的命令,只是浪费自己的力气。这一点我比谁都来得清楚。
再说,从昨天夜里,我便准确地看见这个结果(未来)。
「喔,沙发上有一只小懒猫。濑尾,你在这里做什么啊?一大早便睡回笼觉,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
「————」
我只好懒洋洋地爬起身。
直美从隔壁的自修室来到这里。尽管直美有一副反骨性格,念起书倒是很勤奋,算得上有为少女。虽然每次都说「自修室的红茶不用钱,却又很好喝……」云云,抱怨快受不了这里的住校生活,同时又很努力地让自己乐在其中。
「啊,不对,我说错了。比起猫来,应该说是狗才对。好啦,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等人?」
「……不是。老爸打电话来,叫我赶快回家。」
我郁闷地叹一口气。
直美知道我家里的大概情况,因此她听了,也如同向上天祷告,「啊——」地为我叹一口气。
「骗人~亏你那么期待去海边玩水,太过分了吧!难道中间不能回来个一天?」
我正是因为没有办法回来,才懒洋洋地躺在这里。
还有,她似乎有所误会。我期待的并非去海边玩水,而是跟泳装、沙滩、炒面等等一概无关的另一大滨海战场。
「真没劲~对了,不然你胆子大一点,至少试试看跷家嘛。需要钱的话,我可以资助你。再说,你爸爸提出那种要求,不是应该当场拒绝?你回去以后,宿舍会越来越无聊啦!好嘛好嘛,随便编个身体不舒服或跟人有约之类的理由,蒙混过去不行吗?」
非常遗憾,不论什么样的谎言,都瞒不过我的老爸。
我看到濑尾静音回到自己家之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在满是酒气的工厂内,踩着木屐舀蒸米——一旦看见这个画面,之后不论我再怎么挣扎,结果都不会相差太多。最大限度的改变,大概就是提早一、两天回来学院。
「不用。我已经觉得怎样都无所谓了。」
我再度倒进沙发。
直美看着我这只小懒猫,一副「真没办法~」的样子——对她而言,应该是小懒狗——但怎样就是放心不下,索性「嘿咻」一声,挑一把附近的椅子坐下。
「唉,你这个人啊,平常不怎么动脑袋,一些奇怪的地方却看得很开……反正现在不论我再说什么,你也只会当成耳边风……要搭下一班公车回去吗?」
「不早点出发的话,到时候回家都已经深夜。对了,直美,你今天早上是不是喝咖啡?」
「嗯?不是,我喝红茶。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问一下。」
直美搞不懂我在想什么。但事实上,连我自己都搞不太懂。我有一个很奇怪的毛病,三不五时问一些鸡毛蒜皮的问题。这个毛病从孩提时代便已养成,直到现在仍然改不掉。
「那么无聊的话,你不是也可以回家一趟?而且你的家在香港,那里应该很好玩吧。」
「我的作风跟你相反。你看我平常行为举止这个样子,申请外出只会被修女退回。家里老爸也说机会正好,要我留在这里多受一些管教。」
她无奈地耸耸肩。
直美厌恶自己的父亲,程度甚于对校规的厌恶。从我的角度看来,那两个人一见面,永远有斗不完的嘴。总之,只要父亲说往东,她便一定故意往西。
对这样的一个人来说,要让她回家的条件,条件,条件是——
十
尽管她嘴巴上那么说,几天后,她也终于死心,将头发染回原本的颜色,离开宿舍。
原因是,她的■■的弟弟遇到■■。
她背着一个背包,快步离开宿舍。
卸妆之后的她,无论怎么看,都是个气质出众、走到哪里都毫不逊色的大小姐。
+
记忆中的声音、现实的声音——
记忆中的画面、现实的画面,两者缓缓重叠——
我尽可能不让人察觉自己在晕眩。在我的面前,尚未将发色染回的直美苦笑道:
「算了,多亏那个新转进来的学生,害我的名次往下掉。即使拿不到全年级第一名,也得捞个前三名,否则又要被修女们唠叨个没完。所以最近我都乖乖地用功。」
直美的素行不良归不良,她的优异成绩确实也让修女……不,是整个校方无话可说。
对这样的一个人带来威胁的,是在六月尾声转进来的学生。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又跟她分在不同班级,所以根本没见过她一面。唯一听说的是,她好像非常难应付。
「那个人啊,在全国模拟考的排名好像很前面,为什么还要转来这间学校?」
「谁知道。据说那是她本人的强烈要求。而且她原本是来自N县的大小姐,因为突然发生什么事情,目前住在宿舍长的房间。」
「喔……」我心不在焉地应声。
我尚未见过那位转学生本人,所以还无法接收到她的电波。
……根据听到的传闻,对方是一位完美无瑕的大小姐,跟我这种冒牌小姐大概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我们身处的世界截然不同,话题不可能有什么交集。
「对了,濑尾,你要这样直接穿制服回去?不先换便服吗?」
「……不用。我没有其他衣服,老爸也不寄几件过来。」
我越说越没劲,最后又变回一只小懒狗。
这副模样似乎太可怜,直美终于看不下去,猛然从座位上站起。
「笨蛋,你应该早一点说啊!跟我来,我借衣服给你!」
她说罢,便用力拉着我的手,离开交谊室。
不用说也知道,她之所以愿意出借衣服,也是出于自己的盘算。
「我会借你衣服,所以你回学校时,记得帮我带一些东西。来。」
她塞给我一张一万元钞票。
看来找回来的钱,我可以拿去自己用。
接着,直美说出一张要我帮忙带的外国乐团专辑。修女们要是听到这张专辑的名称,肯定合双眼发白,当场晕倒在地。这毫无疑问是礼园学院的第一级违禁品。不过,作为交换条件倒是还不赖。
「可以是可以。但我不认为有这个必要。」
「为什么?修女不是满照顾你的,从来不检查你的行李。」
「嗯,藏在行李内是很安全没错……好吧,反正我也喜欢那个乐团。」
「???」
直美小姐出手大方,如果她离开学校后实在等不及,自己先买下那张专辑,多出来的一片自然会让给她的好朋友。没有错吧。
我为自己市井小民狡猾的一面叹一口气,快步在长廊上行走。
八月三日,上午九点三十分——
此时此刻,我的未来完全如同三天前所看见,是没有任何新鲜感的平凡日常。
2/
『干也,你知不知道『观布子之母』?』
一间由我任职的事务所参与设计之旅馆落成,我们受邀参加纪念派对。
派对结束后,我回到昏暗的事务所,还没脱下被黑烟染脏的宴会服,苍崎橙子所长便抛来一个略感怀念的字眼。
◇
八月三日,天气晴。
艳阳散发眩目的光线,将高楼大厦林立的市街包覆在闷热的暑气中。
今天的气温创下入夏以来最高温,舒适度也突破入夏以来最低点。
脚步逐渐逼近的盛夏,一件一件地剥夺往来行人身上的东西。水分自然不在话下,另外还包括从容、耐性、以及稍事小憩的精神。
地面上的人影颜色变得更深,似乎不单纯I日晒强烈的关系。
时间已过上午十一点,艳阳以帝王之姿高挂天空。一想到这样的热度要持续到傍晚,任谁都会想钻进有冷气的室内避暑。我跟式约在老地方——Ahnenerbe咖啡店——见面,真是明智的选择。虽然寻找观布子之母的目的落空,确定她不在这一带出没,也算是一项收获。
我穿过大楼间不到窄巷程度的小路,来到大街,前往Ahnenerbe咖啡店。
—说到观布子之母,她是过去相当有名的街头占卜师。
印象中,直到我高中二年级为止,她一直在这附近摆摊。我自己是没有请她占卜过,但班上的女生们都很相信她,所以多少对那个名字有些耳间。
那段时期,占卜蔚为一股风潮。不过,在更早以前,人称「观布子之母」的女性便三不五时在这附近出没,为人街头占卜。
这位占卜师之所以出名,不是在于她的风采或预言准确度。
她擅长的并非预测未来,而是教人如何免于遇到不幸。
『不久之后,你跟另一半的恋情会降温。不瞒你说,其实就在两天后……嗯?还喜欢对方,说什么也不想分手?那么,你一个人出去旅行个三天。记得带一些伴手礼回来。』
——占卜者声称在她如此直截了当的建议下,皆成功地免于遇到不幸。虽然她都是预言「尚未发生的不幸」,也就没有所谓的「避免」。但事实上,我确实听说有些女生没有听从指示,后来真的遭过她口中的「不幸」,没有任何例外。
于是,好事者将那些女生的案例加以渲染,认为由此可以逆推出,占卜的准确率为百分之百。
然而,观布子之母本人不满意这种说法。「我根本没有预测你们的未来。如果还要再谈那些有的没的,我从此便不再占卜。」经她这么一说,女生们才转而在私底下流传,没有让事情轰动起来。
这一阵子,几乎没听到关于观布子之母的消息。
难道她搬去其他地方?又或者,观布子之母仅是存在高中女生之间的都市传说?
两年过去了,她们口中的那个人已不知去向。
「……不过,占卜师通常都晚上才开始做生意。橙子为什么会对她有兴趣呢——」
这时,轰隆轰隆轰隆——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几乎要把我的耳膜震破。
我本来打算走近路,谁晓得刚转过转角,便遇到道路施工,一侧的车道被完全封闭。
……就算你们不是占卜师,也并托考虑一下这里庞大的车流量,等晚上再来施工好不好——天气这么热,使我连一点小事都忍不住发牢骚。
之后,我步行大约十分钟,来到熟悉的路口。
一道白光照射过来,我顿时感到晕眩。
大马路上的阳光一点也不留情,跟落在建筑阴影处的小径完全不同。阳光经过大楼玻璃外墙反射,将柏油路面烤得炙热。
时间即将进入中午,路上满是各式各样的人。
现在正值暑假,穿着便服的少年少女,比一身西装的上班族来得多。
大家各自有各自的生活,擦盾而过的行人映入眼帘,都将成为一闪即逝的街景。关于这点,我也一样。若要仔细观察每一个行人,一天的时间会在转眼间流逝殆尽。
我不认为对周遭的漠不关心,纯粹是伴随现代化发生之道德转变。
人类这种生物,要是不跟别人保持一定距离,便有可能迷失主题。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实。逐一对每个人产生移情,才是导致人们失焦,忘记自己才是主角的因素。
因此,即使发现擦身而过的「某个人」阴沉着一张脸,也必须尽可能装做没看见……这是让日子过得安稳的诀窍。不,应该说是基本常识。
不用说,我当然也明白这一点。然而,要我放任一个很明显遇到麻烦的人不管,同样有失自己的作风。
举例来说——
在跟人约好的咖啡店前面,看见一名被三十几岁的男子抓着手腕,快哭出来的少女,我便没有办法默不作声。
来往的人潮避开男子与少女,形成一个空旷的小圈。这个圆圈有如那两个人的舞台。
男子不耐烦地质问少女,少女尽管脸色发白,仍然拚命想告诉他什么。
「————」
好——我稍微整理情绪,走向那个舞台。
突然想起不久之前,才被大家骂是「滥好人」。可是,遇到这样的状况,即使是我以外的人,也会想插手调解吧。
「不好意思,请问两位发生了什么事吗?」
男子与少女一起看过来。
男子一改原本不耐烦的表情,尴尬地别开视线。
少女泪眼汪汪,愣愣地看着我这个好管闲事的局外人。
「……什么啊,你认识这个家伙?」
「抱歉,我只是碰巧路过的人。但是看到两位这样,便无法置之不理。恕我多管闲事,请问你跟她发生了什么事?」
我再次为自己的冒然举动道歉,并且尽量好声好气地询问。结果,男子的表情更加尴尬,迟迟开不了口。从这个反应看来,他应该下是急性子的人。
「不是啦,不是你想的那样。都是这个女的突然来触我霉头——」
男子说到这里,少女难为情地低下头。
「……咦?」
……真是出乎意料。
原来被找麻烦的不是少女,而是这名男子。
根据男子的说法,他带着大波士顿包走在路上,冷不防地被这名少女缠住。
『你如果继续带着这个包包,会遭遇不幸。』
少女这么大声告诉男子,说什么也不肯离开。男子实在忍无可忍,才对少女出手。
「嗯……请问,是真的吗?」
我向少女确认。少女点点头,柔弱地吐出一声「是」。
「好啦,这下你知道了吧。受害者可是我喔。我也不想在这种地方跟她争执。」
「可,可是……这位大哥,您再这样下去的话,会发生意外,会受重伤!您会被卷入砂石车意外,辗成一摊肉泥!」
「啊~~够了!天气这么热,怪人也跟着出来了吗!这个麻烦的家伙交给你,我可没有时间在这里耗下去。」
见少女一直这个样子,男子再也受不了,粗暴地大吼……我收回之前的评论。虽然这名男子不太像急性子的人,但也不是那么有耐性。
「别这样啦,请稍等一下。照理来说,对方不太可能没头没脑地说出这种话。我问你,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
少女只是不安地低垂视线,怎么样都不肯说明理由。然而,她小小的手仍然紧抓男子的背包不放……事到如今,即使我想帮她辩解,也没有办法。
男子开始对少女的可疑行径感到厌烦,硬是把背包扯回来。
「够了没,我要走了!接下来由你去伤脑筋。顺便帮忙转告她,我没有出手打人,便该好好感谢我!」
「啊,那个……至少请不要走近路!还有,我认为您的工作也很有问题!」
「混帐,给我差不多一黠!你再吵的话,我要叫警察罗!」
「噫!」男子厉声暍斥,少女吓得肩膀颤抖一下。
他一边咒骂,一边气冲冲地离去。
剩下我跟心情低落,发出「呜呜……」呜咽的短发少女留在原处。
「你没事吧?」
「啊,我没事……不好意思,谢谢您帮忙解围,我才得救。」
少女怯生生地向我行礼道谢,模样颇像一只小狗。
「那么,我先走了!如果不赶快追上去,虽然那个人相当差劲,他的家人还是会很难过的!」
她消沉归消沉,但还是抬起头,打起精神。
她才刚被那名陌生男子大声咆哮,心里一定害怕得要命。然而,她仍旧强忍泪水,要去追那名男子。
「等一下,你再把他拦住的话,他可能真的会出手喔。」
「咦……那真的,很,可怕……可是,不是有句话说,『见义不为无勇也』?」
「嗯,这个想法很好。不过,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认为那个男的会遭遇不幸?」
「这,这个……」
一被问及原因,少女又支支吾吾起来,眼眶也再度泛泪。不过,她这次不是因为想起被咆哮的恐惧,而是类似某种无助的孤独。
「……我就是,这么想。我的直觉一向很准确,看到那个人,便觉得他身上的背包,会让他在前方的施工路段发生意外。」
她带着全世界最寂寞的表情,轻声吐露。
……我可以理解那份意志(表情)。
那是一种希望,希望对方相信她说的话。
也是一种绝望,绝望于对方不可能相信。
尽管眼泪快要流出来,她仍然拚命地压抑某种情感。
……那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
下着雨的冬夜里,那名女子为自己无力办到的事,哭得伤心欲绝。
「真教人意外。你只因为自己的直觉,便说出那种话。也难怪那个男的会生气。」
「——!」
少女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又勉强吞回去,失落地垂下头。
那副模样实在很像一只小狗。
「不过,真的是那样的话,可就大事不妙。由我去说服他,这样总可以了吧?」
「咦?」
少女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我竖起大拇指,告诉她「包在我身上」。
「由你去跟他说,事情只会越弄越麻烦,所以乖乖留在这里。事情顺利的话,我会回来告诉你。」
「这……咦,什,什么——!?」
我抛下一脸讶异的少女,迳自转身去追那位男子。
虽然已经看不到男子的身影,如果少女所说为真,我便能掌握他的去向。因为他前往的地方,正是我不久前经过的施工路段。
3/
我在礼园女学院所在的郊外搭上公车,欣赏一个多小时的风景,抵达目的地。
一下公车,我便受到盛夏阳光的热情迎接。一路伴随我前往JR线观布子车站的,还有学院内不存在的喧嚣、某位被电线杆和砂石车货台压成夹心的陌生中年男子。
↑
「……唉。」
眼前的晕眩让人感觉快死掉。我几乎要喘不过气。
如果这只是离开冷气车,立刻来到炎热室外所产生的反应,不知该有多好。
这种感觉,有如整个脑袋被人用汤匙挖空,丢进装满汽水的池子。
隔着冒汗的玻璃,我同时看见未来与现在(过去),连自己处在哪一边都分不清楚。哪一个我才是真正的我,被挖空脑袋的一方?抑或是汽水池中的那个脑袋?不管怎么样,相隔许久再度见到「某人死亡的未来」,我的心跳差点停止。
……对喔,自己怎么忘得一干二净。住校生活是很无趣没错,但危险也相对降低,我才没有机会像这样目睹与自己无关的不幸。
「——、——」
我用尽吃奶的力气,让中止的呼吸延续下去。
厌恶、道德、节制、勇气……对各种事物的恐惧,使我的喉咙逐渐干燥。
陌生的男子拖着沉重的脚步,背着大背包慢慢远去。
「啊,啊,啊——」
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做才好?
应该上前告诉他吗?还是见死不救?如果真的说了,对方一定会不高兴。
虽然不了解那个人,我也一并看见他从事什么样的工作。那名男子专门收购便宜的东西,再高价转售出去,亦即典型的强迫推销、诈欺、常在街头兜售物品的那种人。可是,不论什么样的人,都有自己的家庭。我还不小心看见,他同样很珍惜自己的家人。
我一方面慌张失措,另一方面又冷静得连自己都受不了。
毕竟,我早已经习惯。从小时候开始,我便习惯这档事。
过去我总是说一些教人摸不着头绪的话,大人们因此疏远我。结果,最后的下场永远是那个样子。反正我说出口,也只会换来怒气或讪笑,反正对方只是一名陌生的中年男子,干脆闭上眼睛,转过身去,装做什么也看见……没错,只要不管闲事,便不会知道下场如何。我不愿惠再受别人的气。因此,我要时时提醒自己,多少学会对眼前的事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那位先生,请等一下!」
——可是,试想看看,如果后悔的只有我一个人,即使心里痛苦,也比到时候其他人后悔好。不是吗?
「那位先生,就是你!背着大背包的先生,恶劣的街头兜售商人!」
路人听到这句话,一阵涟漪般的骚动顿时扩散开来。
不用说,扔出那颗石头的,就是我自己。众人纷纷跟我保持距离。
接着,
「——啥?」
那名商人转过头,用天底下最不悦的表情瞪我一眼。
「什么,你在说我?」
「呃……不是的,其实——」
在他强大的压迫感下,我的脑筋变成一片空白。
照理来说,此刻的我惊慌失措,应该说不出半个字才是。然而,男子被挤压得不成人形、扭曲肿胀,有如学校福利社卖的面包那一幕,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怎么样都无法挥别。
于是,我挤出浑身的勇气,在声带上施力,走到这名陌生的男子面前。
↓
最后,一如以往地,事情以惨败收场。
——不过,就在那时,另一名怪人过来解围。
「不好意思,请问两位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知道这样说很失礼。但是,在松一口气的同时,我也为那名男子彻头彻尾的滥好人性格感到傻眼。
话说回来——
那一句话,比过去的所有晕眩、所有看见的未来,更不具真实感。
没办法,谁教一直以来,从来没有人像这样友善地对待我。
我一愣一愣地说不出半句话,那名怪人则冷静地听大叔说明事发经过。
大叔见他自始至终保持中立:心头的火气逐渐消退,最后瞪了我一眼,便离开现场。
剩下我跟这名怪人留在原地。
从他待人处事的方式看来,年纪应该比我大。恶劣的商人大叔离开后,他转而问我为什么说对方会遭遇不幸。
「……我就是,这么想。我的直觉一向很准确,看到那个人,便觉得他身上的背包,会让他在前方的施工路段发生意外。」
反正我老实说明理由,他乜不可能相信,最后只会对我嘲笑。
我连头都懒得抬起,随口编一个理由。
……该怎么说才好。我当然不希望被嘲笑,但如果被眼前的这个人瞧不起,我真的会觉得不如在这里死了算了。然而——
「真教人意外。你只因为自己的直觉,便说出那种话。也难怪那个男的会生气。」
就是这样。不论如何,结果都不会改变。
这名男子无奈地耸耸肩膀——
「不过,真的是那样的话,可就大事不妙。」
下一秒,他却对我露出笑容。从他口中流露出的,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听到的感情(话语)。
「——咦?」
「由你去跟他说,事情只会越弄越麻烦,所以乖乖留在这里。事情顺利的话,我会回来告诉你。」
他一说完,随即快步追赶那名大叔。
我还没反应过来,呆呆地杵在路中央。
连眨好几下眼睛后,我才开始回想消失在转角的那个黑色背影。
嗯……总之,先确认看看。
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虽然很像幻觉没错,却是无庸置疑的事实。怪人说「包在我身上」,于是我松一口气。接着,他又要我留在这里。仔细想想,这样可能赶不上待会儿要搭的特快车,但这点事情已经不重要了,于是我点头答应……这么说来,我从头到尾低垂着头,根本没看到对方的长相,难怪刚才只会用「怪人」称呼他——正当我对自己吐槽到一半,远处横跨河流的桥上,传来类似烟火的爆炸声响,我才猛然回神。
「咦,咦咦咦~~」
爆炸!爆炸了!
附近的行人也停下脚步,一起看向桥的方向。爆炸声巨大到连这里都能听见,可见其威力有多惊人。然而,找没有看见黑烟窜升。我是知道一定会发生事故,但不过是一起伤亡事故,并非这种在市区发生爆炸,连警车都要出动的大规模事故。
可是……万一那名怪人相信我说的话,追上大叔,看见他经过施工道路旁,那么刚好地被一旁的砂石车货台钩住背包,拖行过电线杆时被挤成面包卷,赶忙上前阻止,结果因为做得太过头,造成砂石车失控,最后在桥上——
我的膝盖开始颤抖,一阵恶心感同时袭来。我彷佛要连同所站的地面,被下方的地狱吞噬。
「哟。」这时,怪人对我举起手,回到我的面——面前——
「久等啦。你完全说中了。真是好险,差一点就要没命了。」
然而,这名戴着黑框眼镜的男子说起话,却一点紧张感也没有。
这一次,我好不容易抬起头,跟他正眼相望。
——好想死。不对,应该说好想杀了五分钟前的自己。
我怎么会一直用「怪人」称呼他……
「那个人侥幸逃过一劫,没受什么重伤,只有一点跌倒的皮肉伤。」
他的左手臂留有大片摩擦痕迹。想必是那个大叔即将被砂石车卷入之际,他硬是扯下背包的关系。
这名男子明明被牵连受伤,却丝毫不以为意。
面对从未体验过的事态,我的脑筋再度变成一片空白。
他相信了我的那种话——
先前看见的景象没有发生——
不仅如此,这是第一次——
「嗯,真的太好了。那个人现在应该也很感谢你吧。」
——你很了不起喔。
这是第一次,有人认同这种可笑的自我满足,并且引以为傲。
「——、——」
当我察觉时,已经来不及了。刚才忍耐那么久的情感,或许还包括长久以来积压的情感,在这一刻冲破堤防,化为大颗大颗的泪珠,流出眼眶。
「咦……哇,你怎么了!」
眼镜男子慌了神,一个劲地盯着我猛瞧。这也是当然的。在大庭广众下,看见比自己小的人当着面哭出来,哪个人不会慌慌张张?
尽管自己也觉得对他过意不去,我的眼泪就是不肯停下来。
我几乎不曾像这样喜极而泣过。而且说实话,这位大哥慌慌张张的模样,完全射中我的心。
从上是一切的开端,同时也差不多是结束。
这就是我,濑尾静音,与黑桐干也先生命运般的邂逅。喔,我恋爱了~
/未来福音(伪)
曾经,我拥有两个世界,
这不是错觉,也不是比喻。两个世界如同桌上的萤
幕,将一模一样的景物,分成不同的世界,呈现在
我的眼前。
左眼的世界是现在(萤幕),右眼的世界是结局(萤幕)。
我追求自己期望的结局(未来),而迷失在一切的希望中,
知晓未知者,品尝不到人生喜悦。
永不失败者,成功不会来得满足。
我所看到的结局(未来),绝对没有扭转的可能。
我的一举手一投足,皆是为看见的结局做准备。
这样的我,宛如没有半点意志的机械(Automation),宛如纯粹来
往于左眼与右眼的人工亡灵。
乍看之下,我像是在构筑未来;实际上,我不过在
侍奉未来,有如低俗的劣等神明,
那些既非错觉,亦非比喻。
即使是妄想也好。如果是妄想,我或许还会成为
比较像样的人类。
+
仓密目留科是一位职业炸弹魔。
他是直接接受承包的拆除工,或者可以说是暗中接受委托,做事干净、不留痕迹的表演者。这么说的原因在于,即使本人没有意愿,只要有人期待他大显身手,由他创造出的舞台也聚集大量观众,便可以称之为「表演」。
在他的观众中,大部分是身着整齐制服的男子,而且都是会认真欣赏他实际工作的难得老主顾。跟其他只会凑热闹的家伙相比,这群客户可是好上不知多少倍。
言归正传。虽然说仓密目留科是炸弹魔,事实上也没有那么骇人听闻。
他主要的爆破对象是器物、建筑物,而非以杀人为目的。假如有谁提出委托,他当然也会接受。所幸到目前为止,尚未有人开出请得动他杀人的价码。
找上门的案件,只能算是小型的表演性质。
例如将铝粉与磁性氧化铁混合制成的烧夷弹,用化学肥料或机油做成的化学炸药。爆炸的时候是很华丽没错,但威力只有烟火的程度,顶多拿来骗骗小孩子。
再说,虽然要杀一个人,这样的炸药量已经绰绰有余,在这个国家里,人命仍属于无价之物,没有办法换算成金钱。牵涉到人命的委托,他实在应付不来。至少他个人对此深信不疑。
仓密目留科的工作,跟舞台破坏者非常类似。他受雇于人,负责把舞台弄得一团乱,让台上的主要角色从大功臣沦落为尖叫着四处逃命的小观众。炸弹充其量只是煽动人群的一种道具,让他「看得见未来」的妄想运用到淋漓尽致的装置。
『我对未来不抱期待,也不抱希望。』
没错。这不是夸饰,也不是比喻。他确实拥有「预见未来」的力量。
他在人生的早期阶段,便发现自己眼中的事物跟别人不同。
他可以看见未来的影像。
这个特异能力,已经非常足够打乱一个人的人生。
不妨以设立目标为例子。
在求学时代,学生们的目标,大多是更高的考试成绩。
仓密目留科用右眼看见自己的理想成绩。
同一时间,左眼看见努力考上理想成绩的当下(方法)。
未来不是梦想,而是凭坚定意志建构出来的东西——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便理解这个道理。
问题是,他右眼看见的画面,完全取决于此时此刻(当下行为)。
他并不是看见未来。
映在右眼的昼面不是未来,不过是五分钟后、一天后、或是一个月后的「当然结果」。
他只是提前看见自己努力而来的结果——
这项事实剥夺了仓密目留科的人类情感。
他对未来不抱期待。
人生中发生的事,通通可以顶见。
他对未来不抱希望。
人生中发生的事,无一不是未知。
反过来说——他的「现在」没有价值可言。
当自己完全明白如何得到期望的结果(未来)——即使那样的选择满是辛酸——对他来说,做出其他选择,便没有任何意义。
这种感觉,如同印上正确答案的题目卷。
一旦右眼看见结果(未来),左眼便跟着看见达成结果的方法。
接下来,只要依照方法行动,未来就会和事先看到的完全相同。
『什么嘛,人生真是无聊透顶。』
仓密目留科感觉自己跟社会之间出现隔阂,理所当然地被孤立,进而演变成现在的景况。
只要雇主愿意出钱,从犯罪预告到实际爆破,他都愿意通通包办。当初开始这门生意,只是为了赚取零用钱。如今,他一年大约会收到三件委托。
再怎么说,一般社会不需要这样的人才,也不容许这样的人存在。
日本的警察很优秀,一旦爆破计划进入实现阶段,主嫌不消多久即会被逮捕,接下来便等着供出受到谁的委托。这样的工作跟报酬完全不成比例,名为仓密目留科的炸弹魔,最多最多只会成为大家幻想出来,都市传说程度的笑柄。
——仓密本人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随着他接到第一份委托,案主之后又来哭着拜托再一次,接着在该案主的介绍下,又有其他人前来委托……他的案子从此源源不断,一切跟他料想的大不相同。
他依照委托完全任务,并且漂亮地逃过警方追缉。
没有人知道炸弹魔的真实身分。他一开始便没有根据地,没有藏匿处,也没有组织在背后撑腰,仅靠一支手机接洽生意。此外,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金钱」,连前来委托的客户是什么样的人,都懒得深入了解。这个炸弹魔不渴望展现自己,没有任何坚持。这样的人说不定很符合现代社会的需求。后来当他察觉时,自己已经成为职业炸弹魔,完全靠这一行吃饭。
『喂,那边很危险喔。』
——他与她的相遇,不知该说是上天的恩惠,还是上天的惩罚。
某天工作结束后,他在回去的路上,被一名穿着和服的少女喊住。
这次的工作非常普通,纯粹是委托方出于私人恩怨,打算干扰他的对手。委托方提出的要求,是破坏掉旅馆的一层楼,使落成典礼泡汤,但不要造成伤亡。
要破坏一整层楼的话,需要费比较多的功夫。不过,实际上依然可行。旅馆内只有受邀参加落成典礼的宾客,靠近屋顶楼层的警卫,也可以说是形同虚设。
仓密目留科仅需看着自己所要的结果(未来),依照看见的画面行动。
结果,一切如同他的右眼所见,旅馆陷入一片浓烟。
在爆炸发生的前五分钟,他晃到旅馆的庭院,准备确认结果(未来)时,一名少女冷不防地告诉他「旅馆很危险」。
那名少女似乎是独自离开落成典礼,到外面吹夜风。
他玩味着些许不自然、些许好奇、些许期待、以及从心底涌起的诸多情感,同时跟少女拉开距离,确定炸弹爆炸后,转身走远。
翌日,旅馆爆炸的锋头过后,他从落成典礼的宾客名单中,得知昨天那位少女的身分。
她的名字叫做两仪式。
她是那一天——而且是第一次——没有出现在仓密所见结果(未来)的人。
这将是仓密目留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金钱以外的目的,化身为炸弹魔。
因为他的身分可能已经被少女发现。
他必须进行风险管理,把少女的嘴巴封住。
在含有人性的情感驱使下,他不得不试试看,自己能否杀死那名少女。
+
「你被炸弹魔盯上?」
苍崎橙子的语气听来,连半信半疑的程度都不到,根本是完全不相倍。
这里是黄昏时刻的伽蓝之堂。两仪式趁黑桐干也不在,找橙子商量此事后,立刻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后悔。
「说盯上也不太对,比较像被缠上……我还没跟干也提起这件事。」
「喔~我看,对方八成是看上你了。虽然你的个性很古怪,想不到还是很受欢迎嘛。」
「一点也不好笑。你看这个,今天早上我去信箱拿报纸的时候,发现他还把联络用的手机丢进来。」
旅馆爆炸事件至今已经三天,两仪式天天受到炸弹魔的骚扰。
第一次是在夜晚的施工现场,类似闪光弹的炸弹。
第二次是在Ahnenerbe咖啡店附近,类似地雷的烧夷弹。
第三次是她随意晃去废弃大楼时,碰到要让大楼倒塌的定时炸弹。
不幸中的大幸是,三起爆炸皆发生在没有人烟的场所,很明显仅以两仪式为目标。尽管这样一来缺少目击者,好在也没有其他人牺牲。
成为猎物的两仪式,在三次爆炸中都毫发无伤地生还。
「……辛辛苦苦地装设炸弹,你却每次都活得好好的,他应该也快沉不住气了吧。对了,他打过那支电话没?」
「一次也还没打。这不重要,我告诉你,那家伙真的很可疑。」
「可疑?怎么说?」
「他的预测实在太准确。第三次爆炸的地点,是我临时想到才前往的废墟。我绕进二楼房间,看到正中央有一个不怎么起眼的闹钟,上面的秒针走到十二的瞬间,就爆炸了。」
对方做到这个地步,很明显不是什么偶然,肯定是必然。
苍崎橙子听到这里,立刻对炸弹魔产生兴趣。两仪式接着断断绩绩地说出,她从那三起爆炸对炸弹魔拼凑出的印象。
根据她的说法,这个炸弹魔跟活着的尸体没什么两样。
这个印象的动物属性太强,外人很难对此感想产生共鸣。苍崎橙子同样不懂她想表达什么。
她唯一能够跟上话题的,是「预测实在太准确」这一点。
「我也听说过那个炸弹魔。印象中就是那个时候,我开始认为他可能是典型的『未来视能力者』。」
她的双手闲着发慌,伸进桌子里摸索。
「所长,我回来了——您要的是PEACE牌没有错吧?」
好巧不巧,唯一的员工挑这个时候回来。
苍崎橙子的眼睛一亮,高兴地接过香烟。两仪式见了,明白她接下来又要开始长篇大论,不禁叹一口气。
+
次日,八月三日——
两仪式跟黑桐干也分开行动,寻找传闻中在这一带出没的占卜师。
这个计划是由所长苍崎橙子提出。
据她所说,观布子之母很可能拥有类似未来视的能力,甚至可能就是那个炸弹魔。
『虽然十之八九是没有关连。先不说黑桐,你找到她的话,便不要错过这个机会。亲眼观察对方之后,未来视能力者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便能掌握到感觉。』
如同苍崎橙子所料,两仪式不费多少功夫,便找到街头占卜师。
现在还是大白天,对方便在大楼之间,仅供一人通行的窄巷设摊。
观布子之母的外表,跟大家对占卜师的印象相同。她面覆黑色纱布,装模作样地带一颗水晶球,体态丰腴,貌似年过五十岁。
「炸弹魔?别开玩笑了。我主要是看恋爱运势跟未来的梦想,客群在年轻人,对你这种杀人魔没有什么好说的。」
她对两仪式不甚友善,但是说也奇怪,两仪式并不会为此讨厌她。
大约交谈两分钟后,式转身要离去。
「多谢你的帮助,我得到不少资讯。虽然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能看见未来,至少我大概明白那种人是怎么思考了。」
「……你真是越来越臭屁。自以为对我有多了解?如果你想吵架,我愿意奉陪喔。要不要现在就告诉你,你苦苦单恋的那个人有什么五四三啊?」
占卜师松弛的脸颊,泛起令人不快的笑意。
「————」
式的脸蒙上一屠压抑不住的杀意。然而,她甚至连占卜师死亡的未来都不看。
「哎呀,想不到你人挺好的嘛。这次算是我看走眼。虽然刚才对你不太友善,现在要不要让我为你好好地占卜一下?」
「……不了,现在不需要。我先走啦,老太婆,你可要长命百岁啊。这一带到了晚上很危险,老人家最好不要游荡。」
「哎呀呀,这句话真帅气,很有男子气概喔,我搞不好会迷上你。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面?不赶时间的话,我可以免费帮你占卜。」
「少来。想搭讪的话,就别做什么占卜师。」
式挥挥手,离开窄巷。
「这样吗,真可惜。对了,桥那里是鬼门很危险喔,最好多注意一点……不过,对你来说应该也没这么容易就死掉。」
专门教人避开不幸未来的占卜师,用开玩笑的口吻,对这位和服少女预言。
↓
两仪式向占卜师道别,重新进入喧嚣的市区。这时,她的怀中响起从未听过的来电声。
她不停下脚步,直接拿出炸弹魔给的手机,按下通话键。
『早上好,两仪小姐。这是我们第一次通话吧。』
来电者使用变声器,所以听不出年龄和性别。
「是吗?其实你早就在我的附近,看着我不知多少次了吧。」
『怎么可能。我只要设下炸弹即可,根本没有出现在你面前的必要。现在我也是待在离你很远的公寓跟你说话。』
「不但好事,还说谎啊……算了,你找我有什么事?想跟人聊天的话,去找一个更会听话的人。我跟你没有什么好说的。」
『不过,现在可是有人想取你的性命喔……怪女人一个。难道你不会想问我装那些炸弹的原因?』
「啊?如果我问了,你有可能老实回答吗?干那种事不就是要保持神秘,劝你还是乖乖闭上嘴巴。我对你没有半点兴趣,干嘛要跟一个活死人浪费时间。再继续没完没了的话,我只好把你这只烦人的虫子消灭掉。」
『………………口气真大呢。我倒是没预见你会这么回答。』
听筒中的声音虽然微弱,但又带着喜悦。
炸弹魔正在做的,是堆砌「现实」。
两仪式将在两分钟后死亡——
——同时,他也用右眼看着这个「结果」(未来)。
不久之后,两仪式将走上桥面,届时,桥上一辆卡车上的炸弹将爆炸,冲击波将吞噬两仪式。炸弹魔正坐在特等席,迫不及待地等着自己看见的未来成真。
『你该不会觉得自己不会死,以为未来站在你那一边?』
「天晓得。不到那个时候,哪有可能知道。不过,至少现在的我是活着的。」
『你会死掉,一定会死。你会死于接下来的这场爆炸,由不得你改变。其实我啊,看得见所有未来。我所看见的未来,绝对不可能出现变化。』
「——喔?原来你的未来视能力,是那个种类。」
『……?』
……?,』
不知道是否为错觉,两仪式的语调添了一层色彩。
她的话中隐藏一丝欢喜。不是喜悦,而是愉悦;不是欢乐,而是快乐——那声音听来冰冷,又很有精神,如同野兽舔着嘴唇,发现可口的猎物。
『……好吧,你不相信也是很正常的。你们不可能了解我看到的景象。我看见的未来都是绝对,千真万确,跟算式一样。只要数字(现在)确定下来,答案便不可能改变。』
所谓的现实,即为数值尚未确定的算式。
算式的数值会不断变动,不用说是求出答案,人们连要求出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一旦这个数值确定下来,答案便再也不会改变。
这就是炸弹魔,仓密目留科看见的未来。
他为了实现自己看见的「成功未来」,在算式填入名为「现实」的数值。
这不是出自他的自由意志。
掺杂个人的兴趣喜好、喜怒哀乐、一切乐观的预测,都没有任何意义。
……没错。只要看见正确答案,他便没有采取其他错误行动的可能。
即使采取的行动(现在)不会带来任何快乐,他也无法违背自己看见的「成功未来」。
他因为看见未来,使自己的过去(现在)受到制约。
他像一个奴隶,只为了让未来成真,不断在现在和未来之间来回。
这即为仓密目留科的未来视能力。
「……无法改变的未来,是吧。虽然我没有资格说别人,但你那样快乐吗?」
『这个嘛……这将近六年的时间,我根本没有自己的意志,只像是被看见的未来束缚的机器。左眼中的自己,是不是真正的自己?或者右眼中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还是说,我不过是徘徊在左右眼之间的亡灵?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清楚。』
两仪式走上桥面。
事先装设好炸药的卡车,就停在她前方三公尺处。
两旁没有车辆通过,桥的另一端虽然有人,不过在那个距离下,即使受到波及,大不了也只是左手臂被灼伤。
「——你一直找我麻烦,是觉得很好玩吗?」
『……我才没有那种闲时间。光是被你看见真面貌,我便有十足的理由杀掉你。我会继续装成跟你毫不相识的人,把你灭口。』
「真不会说谎。你其实在附近没错吧。」
听到这句话,炸弹魔的喉咙突然哽住。
放在遥控装置上,准备点燃引信的手指也微微颤抖。
『我不是说过不在?』
「明明就在。你不是要把数值填入算式,才能看见未来?所以,要是你没有看着现在的我,便不可能看见未来。」
炸弹魔的能力,跟「纯粹预测未来」的未来视,决定性差异即在于此。
「不是当事者,便无法创造未来。
不论直接或间接,你都必须待在现场——这正是你看见未来的条件。」
『——』
既然炸弹魔是透过测定现实要素决定未来,即使已经看到结果,他也必须亲眼见到「那一瞬间」。因为使看见的未来成立之绝对条件,是他本人要「亲眼看见」那个景象。
所以,他先前的三次爆破计划皆以失败作收。
从第一次,第二次,到第三次,他都只看到自己「引诱两仪式前往埋设炸弹处」的未来,没有见到她被炸死的画面。他一直以为,只要布置好理应能够把人炸死的陷阱,即可高枕无忧。
结果,两仪式存活了下来。
只要炸弹魔没有看见她变成尸体的未来(景象),少女便会好端端地活下去——
「因此,这次你特别好好地待在附近。要是看不到我的尸体.你眼中的未来就不会成立。」
这时,两仪式来到卡车的货台旁。
炸弹魔启动爆破装置。
不到一秒钟,烧夷弹发生氧化,卷起强烈的热风。
巨大的声响撼动四周,爆炸威力跟浓烟倒是只有数十分之一的规模。
两仪式被冲击波吞噬。
到此为止的发展,都跟炸弹魔看见的未来相同。他的未来视能力一向不会落空。
然而——他没有直接看见少女被炸得血肉模糊,全身焦黑的「未来」。
「那个女的是怎么回事——」
与爆炸现场相隔五百公尺的大楼屋顶,可以俯瞰桥面的地方,正是炸弹魔的藏身处。
他的左边(现实)眼睛确实看见这一幕——
冲击波中的少女倏地跃下桥面,落入河川。
紧接着,附近出现围观群众,警笛声也开始大作。
少女则彷佛什么也没发生,好端端地游到河边,爬上岸。
——这一瞬间,少女跟他确实对上视线。
少女走上河岸,那个样子犹如在说「终于找到你了」。
她的嘴角泛起扭曲的笑意,彷佛要告诉炸弹魔:接下来,我会好好地、慢慢地逮到你这个猎物,把你杀掉。
炸弹魔感到一阵胆寒,勉强挥别麻痹的思绪,离开大楼屋顶。
这个结果也在他的预想范围内。
为了没预见少女「尸体」的情况,他已经准备好下一个结果(未来)。
「——终于等到了。多亏她没有死在这一场爆炸,这样一来,我总算——」
躲避追杀的恐惧,被他确定自己会成功的念头给掩盖。
从现在开始计算,十五分钟后的立体停车场——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两仪式变成支离破碎的尸体之未来。
炸弹魔的未来视能力是绝对的。
纵使世界这么偶然地即将毁灭,少女照样会在十五分钟后才死亡。
仓密目留科看见的未来,并不是凭机率猜测,而是与现实结合,所发生的必然。
此乃世界的法则,任何人都不可能违背他的预测。
未来福音/
1
以上是一切的开端,同时也差不多是结束。
这就是我,濑尾静音,与黑桐干也先生命运般的邂逅。喔,我恋爱了,
↓
姑且把少女情怀搁在一边。
「也是啦,毕竟你碰到了那种事情。」
戴着黑框眼镜的大哥,对我露出为难的笑容。
本来以为他是见我在大庭广众下哭泣,不知道该怎么办……听到这一句话,我可以百分之百确定,他是真的为我着想。
他的声音在诉说: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眼前这名少女才真的令人担心。跟看见的影像比起来,听到的声音更让深信前世因缘的我一阵晕眩。
「愿意的话,要不要去那间咖啡店休息一下?你应该也累了吧。」
他指向一间挂着德文招牌,外观像是石砌要塞的咖啡店。嗯——招牌上的字是Ahnenerbe。虽然散发出的气氛不怎么友善,总比站在这里说话好。
「好,好的。谢谢您!」
我克制住顾不得形象,拚命奔流出来的情感(泪水),对他点头。
这一瞬间,名为戒心的蛇伸起长长的脖子,稍微思考一会儿,又佣懒地蜷回一团,继续睡它的大头觉。
这位大哥百分之百是在搭讪,但是看他人畜无害的模样,应该没有打什么坏主意才是。倒不如说,要是这个世界沦落到他真的在打什么主意,我也觉得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不是我在说,自己明明胆小的要命,到了重要关头,熊度却会突然来个大转变。这种个性真的得好好改一改。
「如,如果您不介意,我,我也有一些话想跟您说……反,反正啊,距离下一班电车,还有一个小时以上!」
尽管眼睛的水龙头已经扭紧,我的一颗心仍然往不该飘的方向飘去。
大哥看我红着脸颊,一副慌乱的样子,再度露出为难的笑容。
「那么,就让我请客,作为刚才的奖励——对喔,我都还没有说自己是谁。」
接着,大哥简单地做了晚好几步的自我介绍。
他的名字是黑桐干也。听到这几个字的瞬间——
『——接下来的一年便多多指教罗,濑尾小姐。』
未曾见过的记忆,未曾听过的台词,好像消失在一阵晕眩中。
◇
Ahnenerbe咖啡店装渍得古色古香,微暗的光线让人感到放松。店内没有开灯,只靠室外的阳光照亮,像极了教会的礼拜堂。
「……总觉得,客人不是很多。」
「是啊,明明快要中午了。」
黑桐大哥没来由地苦笑,好像这家店就是由自己经营。
太厉害了。他人畜无害的程度已经接近犯罪。
「毕竟外观那个样子,客人乍看之下,可能不太想进来吧。这里的咖啡跟蛋糕都很棒,真是太可惜了……啊,我懂了。你比较喜欢明亮一点的店对吧?」
「太——」
他刚刚是不是非常顺口地说了什么!
「不,不是、没有那种事!我已经很习惯这种气氛,这里反而能让我的心情平静!」
「太好了。那么,我们挑靠窗的位置吧。」
在他礼貌的邀请下,我坐到靠窗的位子,黑桐大哥坐在我的对面。
不用说,我们隔着餐桌对望彼此。
「……嘿,嘿嘿。」
我露出前所未有的笨拙傻笑,掩饰自已的害羞。
「?」
我倏地收起笑容,绷紧表情。过惯安稳生活,松懈下来的大脑应该已被抛到后方。我甩甩头,调整心情。
我不是因为疲累,才乖乖地跟黑桐大哥来到这里。我是有话想问这位陌生男子,才鼓起勇气,做出这种违反校规——
「来,这是菜单。这里的咖啡特别烫,要点的话,记得小心一点。今天的每日餐点是……咦,跟昨天一样啊,真可惜。如果是蓝莓口味,我一定会二话不说地推荐给你。」
——的,事……
看到这位青年失望地「哇」了一声,我的面部神经再度松懈下来。
「啊~~不行,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
所以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直到十分钟前,我才刚认识这个陌生人。
我本来打算跟他道谢,便速速离去。后来之所以提起勇气对他说话,绝对不是出于孩子气的肤浅。虽然不太容易描述,但我从这位名叫做黑桐干也的人身上,感受到跟自己有一种奇妙的连结。
那不是我熟悉的「日常景物」,更接近被我遗落在童年时代,用双手摸索、确认事物实体的一般人直觉。
黑桐大哥点了咖啡,我则点了冰可可。
在服务生送来饮料前,两人陷入一阵尴尬的静默。于是,我关闭自己内心的情感。
这种操作感,如同五分钟后的自己看着现在(过去)的自己,以免受待会儿可能听到的任何回答伤害。
充满柔和感的棕色饮料送上桌时,我早已完全不是刚才的我,两个我彼此切断关系。
丝这两个人明明都是我自己,在时间(丝线)上却没有任何联系。
「关于刚才的事情,为什么黑桐大哥那么信任我说的话?」
我不碰自己的冰可可,笔直地看着他,劈头这么问道。
对他来说,这种事情跟自己无关,一点也不重要。
然而,对我来说,却是攸关人生的大问题。如果他只是笑笑地带过,我可是会大失所望,接下来整整消沉一个星期。只不过,我还是得跟他说一声谢谢再道别。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呢……嗯,我说因为看你很努力的话,你可不可以接受?」
「这是说我很可怜的意思吗?」
我故意如此反问。
如果他的理由是如此,便不可能去追那位大叔。他是因为信任我,才代替我追上去的……尽管心里很清楚这一点,我还是想测试看看。
黑桐大哥沉吟半晌,回答:
「那应该也是因素之一。刚开始时,我以为你被那个人威胁。不过,那充其量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在那个时间点唯一感受到的,是你没有需要说谎的理由。何况,你骗那个人也不会得到什么好处。照这样推论,自然会得出你是真的担心那个人的结果。不论后来是否真的发生意外,我都很难置之不理。」
再说,当下的我也想起一些过往——他最后苦笑道。
「您认为我没有说谎,所以相信我吗?可是我说自己的直觉很准,不觉得很像在说谎……」
「就算很像在说谎,你当时的神情相当认真。这已经足够我相信你的初步内容……而且啊,最近我也开始习惯这类内容了。」
黑桐大哥相信的不是说话内容,而是说话者的内心。
……够了,这样非常足够了。我,濑尾静音,大大吸一口气,带着自己也难以置信的沉着,对眼前的这个人吐露长期困扰我的烦恼。
◇
「其实,我看得见未来。」
黑桐大哥听见我没来由地说出这种话,惊讶地睁大双眼,直接啜了一口尚未调味的黑咖啡。
「这,这种事情果然很奇怪对吧~」
正确说来,是我这个人果然很奇怪对吧~
「——不。我是因为个人因素才觉得惊讶,你不用放在心上。回归正题,你说自己看得见未来,是什么意思?真的能看到未来的画面吗?」
黑桐大哥的反应让我有些讶异。他把身体往前倾,认真地要我继续说。
「对,没错。可以说是画面,也可以说是眼前的景物完全切换,然后会有一阵晕眩的感觉。」
「现在也会?」
「现在没有。这个现象不会随时发生,大部分是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眼前突然『啪——』地亮起来,下一秒,看到的景物便完全不一样——」
……用话语描述「未来的景物」真是一件难事。
一阵晕眩之后,我眨眨眼睛,便会从客观的角度看见「接下来发生的事」。可是,我却觉得自己在「看着后面」。
那种感觉不是很舒服,如同出现在后照镜中的自己,看着同样在后照镜中的景物。
「……那段时间过得颇为缓慢。不过,最近我开始在想,既然实际上只是两秒左右的晕眩,时间有没有可能还往后退……」
观测者(我)看见未来时的时间,是否才是真的全都同时进行?
先前看见那名大叔遇到不幸的画面,时间长达将近十分钟,我也是在一眨眼之间,就理解所有事发经过。
「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倾注全部的脑力,要把事情说明清楚。黑桐大哥则始终冷静地聆听。
「……升上国中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看见的,是未来的景象。过去还是小孩子时,我根本不晓得自己看到什么,画面好像也没有现在清晰。」
「太好了,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不对,这样说对你很失礼。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痛苦,虽然我只能用想像的,但你肯定吃过不少苦头吧。能够忍耐到现在,真的很不简单。」
「——」
……讨厌啦,我好像又开贻慌乱,快要哭出来了。这样子很难堪耶……我现在的心情既悲伤又难过,还觉得好高兴好高兴,同时好难受。
自从两年前的冬天后,我再度体会到这种难受。
小时候,我有一只名叫克里斯的柴犬当玩伴。当我看见它临终的未来时,也是这样的心情。
那个时候的冰寒,直到现在仍刻划在我的心上。
克里斯一直等待着我,直到我回到家门。
隔天早上,它已经不在小屋中,在走廊下的空间静静地断了气,彷佛只是睡着似的。
我眼睁睁看着画面,却无法改变未来。不论我带它去医院,还是整晚陪在它身边,都撼动不了它即将死亡的答案。我流着眼泪,意识到自己仅能守候着克里斯,让它迎向自己期望的最后一刻。
那一天,我哭了整个晚上。我为克里斯的死感到伤心,也为它愿意等我回来感到高兴。第二天早晨,我看见克里斯的现状(死),再次哭了出来。
我必须比别人多经历一次悲伤的心情。
眼前的这个人,不用等到我说出口,便明白这一点。
「——请,请问!」
一股难以抗拒的热切,或者说是冲动涌上心头,促使我出声询问。隔着还没喝过半口的冰可可,敌人就在另一边!
「嗯?」黑桐大哥抬起头。
「这,这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那个……从现在开始,我可不可以叫您干也大哥?」
我紧张得声音生涩起来,心脏跟舌头也变得如同老旧的怀表。
「可以啊。」干也大哥一口答应。
太好啦——我心中的齿轮顿时加速转动。
2
「我知道初次见面就谈这种事情很失礼……不过,您愿不愿意听我说?」
眼前的少女神情紧张,希望我好好听她说明。
她先前哭得稀里哗啦,而且又是由我主动提议来咖啡店休息,所以我二话不说地答应。
「你不嫌弃的话。虽然我不知能不能帮上忙。」
从以前开始,我便拿快被无形重担压得喘不过气的女生没辙。
「请您不要笑喔……老实说,我看得见未来。」
尽管我事先做了心理准备,实际听到这句话的当下,还是免不了惊讶一下。
她勉强从喉咙挤出声音,对我坦白的模样显得娇弱。也因为妇此,更能看出她下了多大的决心。这位名叫静音的少女一边说,一边不忘偷偷打量我。
我们才初次见面,她便把「未来视」如此不可思议的事,告诉我这个比自己年长许多的异性。
她会那么不知所措,也是理所当然。
「这,这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那个……从现在开始,我可不可以叫您干也大哥!」
她这么问我时,整张脸红得像熟透的番茄,想必也是出于极度的紧张。
「嗯,用你觉得方便的叫法就好。对了,关于你的未来视能力……大概可以看到多久以后的未来?」
「是,是的!我想想看,景象的话,大概是三天后。然后,偶尔会有比较像画面的东西快速流过来,那种画面会到一个月,甚至是一年后。」
「看见的未来也有分阶段……那么,哪一种比较常看到?」
「……三天后的景象,每天都要看到一、两次。刚才那个大叔就属于这一种。至于片断的画面,真的很少很少出现。」
「……」
每天都要看到——静音如此低喃。我从她无力的话语,以及目前听的对话内容,开始分析她抱持的烦恼。
盘据在她心头的,是一种类似罪恶感的疏离感。
今天发生的那种事态,她早已过过不知多少遍。因此,她畏惧踏入别人的空间。
我想,她可能一直很自责,认为在还谈不上信任或不信任的阶段,便看见对方的未来,跟「偷窥」那个人的人生没有什么两样。
先撇开优缺点不谈,「看得见未来」本身是众人所没有的特殊才能。
然而,静音不认为这是她的优势,反而因为自己跟其他人不同,而产生自卑感。
「……感觉很复杂呢。我没有那种能力,所以不是很了解。不过,看得见未来的话,应该也有好事吧?」
「虽然这不能算好事……从考试题目到学姐来找人,我事前都会知道,在学校里也是资优生,直到不久之前,都还是全年级第一名……我的脑筋明明不怎么好,这样一定很奇怪,对不对?」
如果,她的朋友很认真地念书呢?
她的这段话,有如对那些好好用功,一点一滴努力的朋友道歉。
她把看见未来当成作弊行为,为老是作弊感到自责。
「……原来如此。这算是空有一身才能吗。」
「没错。让我拥有这种才能,实在太浪费了。」
她无力地颔首。
……然而,这个烦恼的根源,其实还在更深处。尽管静音没有说出口,她闷闷不乐的原因,应该在于认清未来早已有所定局。
假设这个世界是一幅很长的绘卷,要是只有自己先看到前方,之后便很难再保有积极陛。
其原因不是预先看见未来,而变得达观。
真正的原因,是终极的疏离感——是否只有自己位于绘卷外侧的担忧,更是可怕上不知多少倍。
「我问一个问题。你害怕看见未来吗?」
「……我不知道。对我来说,看见未来本身已经变得稀松平常,不特别是什么好事或坏事。只不过……我很害怕自己哪一天看见绝望的未来。」
举例来说,看见自己之死。
或者,看见身边无可取代的熟人之死。
若是这种「无法扭转」的未来,的确会希望只要经历一次。
「不过,你还没看过那种未来吧?」
「嗯……没,没错。看见家里的狗死亡那一次,其实先前便多少有些预感……而且,它是自然而然地死去。可是,像今天的这种意外就很可怕。看见认识的人死亡的未来,有种自己被丢下的感觉……所以,我才总是过得提心吊胆,心情始终舒畅不起来。但是,那些事终究跟我无关,我又缺乏自信心,一点也靠不住——啊哈哈,好像越说越混乱了。明明很可怕,却不怎么害怕.连我自己都搞不懂……到底是为什么呢?大概是平常老是处在那种恐惧下,久而久之便习惯了吧。」
言语难以明确传达之重,使静音泄气地垂下肩膀。
「那不是恐惧,而是单纯的——」
「……单纯的什么?」
静音好奇地抬起头。
——还是作罢吧。
我实在不忍心在此时告诉她结论。再说,即使我说出口,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这个少女费尽多大的勇气,才对我说出自己的烦恼。因此,我也应该在能力范围内,尽量帮上她的忙。
「没事,这个留到最后再说。先继续你看得见未来的话题吧。」
她已经解释过「未来视」是怎么回事,自己又能看见多久后的未来。
剩下的问题是发生条件。我没办法合理解释这个现象,相关内容也早已听闻。
「以先前遇到的大叔来说,你跟他是第一次见面没错吧。观布子这个地方,你也是第一次来吗?」
「不,我经常来这里,因为这里离学校比较近。」
「那么,你今天是不是搭电车来?」
「不,我是搭从蝶野台出发的公车,十一点左右到达这里,便马上感到一阵晕眩。」
「……从蝶野台出发的公车,跟我同方向……还有,你是怎么跟那个大叔说上话的?」
「我是先看见他的未来,才去跟他说话。在那之前……咦,之前是怎么样……好像在公车站跟他擦身而过……嗯?可是——」
「你一踏上公车站,马上感到晕眩对吧。那位大叔会不会跟你搭同一辆车,然后在你前面下车?」
「啊,的确是这样没错!」
「原来如此。用橙子小姐的话来说,事情都说得通了。」
「什么?」
我暂且不理会静音的满头问号,迳自从钱包取出一张名片,翻到背面写上一行字。
「??」
静音对我的举动越来越纳闷。我写完后,把名片翻回正面置于桌上,以免让她看到内容。
——好,再来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但愿能够像橙子小姐那样顺利。
「虽然占用了你不少时间,这是最后一个问题。
你是否害怕自己看得见未来?
或者说,你其实是害怕无法扭转的未来?」
静音听了,睁大双眼。
她犹豫半晌,双手捧起冰可可。
「……两种都害怕。不过,真要说的话,应该是第二个。」
她噘着嘴巴,回答得不是很有把握。
「嗯,那我就放心了。作为听你倾诉烦恼的长辈,我可以断言:你的不安完完全全是多余的。你应该更加抬头挺胸。我还会建议你,更积极大胆地去看你看见的未来。」
「嗯啊?不不不,我才不要!干也大哥,您真的有好好听我说吗~~」
「当然有。就我听到的内容,你的未来视能力绝非坏事。这个世界是很宽广的,搞不好另外有一个同样看得见未来的家伙,心里却老是不怀好意。不过,你的能力并不属于那一种。」
「什么意思?」
才能本身没有善恶之分。像我这样的人,也懂得区分人类会用才能行善还是作恶。
「看见未来的能力,分成几个种类。
虽然我也只是现学现卖——」
我开始解说昨天刚听来的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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薪水发不出来——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员工应该自己想办法筹钱」——所长这句颇有问题的话言犹在耳,好在正式进入八月前一刻便自动失效。七月底,兼营建筑设计业的敝公司——伽蓝之堂——终于盼到天降甘霖。
这笔金钱是由一栋高级旅馆汇入。这栋旅馆不在观布子,远在两个县之外的某个城市。
「对喔,差点忘了在搬过来之前,曾经接过这个案子。」
苍崎橙子所长为天上掉下来的金钱心情大好;公司唯一的员工,黑崎干也则为老板豪爽到完全忘记要收钱头痛不已。
苍崎橙子在高兴之下,兴致一来,决定带着底下的员工、底下员工的友人A,参加自己平时避之惟恐不及的落成典礼,接着在会场遇到一点小插曲,最后回到事务所。
几天后,苍崎橙子与员工的友入A聊到那件事的后续。
「听说现场留有犯人的犯罪预告,从爆炸时间、爆炸规模,到受伤人数、受伤情形,都记录得跟实情完全吻合。虽然警方认为那是犯罪预告,我实在不这么想。那张纸的记载内容很简洁,我怎么看都觉得比较像报告书。」
「报告书吗?所以犯人不是跟旅馆有仇,也不是要当义贼引发骚动,纯粹是要完成一件工作?」
「跟炸弹魔提出委托的人,或许有什么更贴近人性的想法。不管是哪个业界,市场竞争都一样激烈。直接攻击对手未免太性急,若是骚扰对方的程度,应该就满有效果的——不过,这个部分跟炸弹魔没有关系。现在的问题在于,这个犯罪一向干净俐落的承包商,莫名其妙地开始缠上我们。式,那个晚上你跑去哪里?」
「没有去哪里,只是在里面待不住,所以到外面去。倒是那份犯罪声明,真的有预测到未来?」
一次又一次的爆炸预告,一次又一次的如实重现——
炸弹魔逃过警方搜索,突破包围网的本领,早已超越一个人所能办到的范围。
如果不是奇迹,还真的没有其他理由,可以解释他是怎么甩掉警察组织。
用有违常理的方法解释,他不是透明人的话,便是千面人。
若要勉强用常理解释——
「他拥有预知能力,可以事先知道未来发生的事,亦即『未来视』的能力。」
在一般认知方面享有特权的魔术师不快地说道。
↓
「所长,那种预知能力真的存在?」
「没错。预知能力又分成许多类别,笼统称为『未来视』。基本上,这种特异能力只能『看见』未来,不可能像外面乱传的那样跟未来交流,或是就此进入平行世界。炸弹魔可能先天拥有这种超能力,跟魔术里说的预知、神谕完全不同。
单纯靠人类能力看见未来者,属于预测和测定类别。其中又以『未来预测』的人占多数。如果程度比较高,还可以用画画的形式,将预测内容在脑中重现。」
「……请等一下。真的是这样的话,连警察也很难抓到犯人吧。」
「警察怎么会很难抓到犯人?他们把包围网扩大即可。不管看见未来的能力再怎么强,一个人还是有其限度。只要犯人没有办法飞上天空,他便无法逃离这个社会。
不过啊,警察对外界透露太多消息,对那些能力者来说,想必是很容易应付的对象。看看目前应变中心总部的规模,他们八成只会继续被炸弹魔摆弄。想逮到未来视能力者,仅能用大量人力打长期战,或寄望于犯人偶然碰上倒霉事。」
「偶然碰上倒霉事……像是交通意外?」
「你说对了。对能力者而言,尽管汽车、电车这些车辆称不上突发状况,总而言之,必须是他们平常不会考虑到的霉运。
——还有类似自然灾害的情况,例如被哪个人盯上,也算是预料之外(非常倒霉)。他们并不是什么未来都能看见,预料不到的东西,也是看不到的。」
「……不是什么未来都能看见?可是,他们不就是看得见未来?」
「所以啊,那说到底不过是一种预测。假设有两个人A与B,A是两天后会被杀害的被害者,B是杀死A的加害者。未来视能力者只要亲眼见到这两个人,便会看见结果。即使他对两人的身分、名字、杀人动机等等一概不知也一样。」
「什么啊,既然是在不清楚理由的情况下知道,就不算是看见未来,顶多是直觉罢了。」
员工的友人A彷佛在说「这种事我也办得到」。苍崎橙子听了,毫不客气地笑道:
「式,不要把他跟你混为一谈。你是纯粹靠听跟想像拼凑出结果的第六感,看见未来则需要明确的物证。
你要明白,人类建立出各式各样的文化、知识体系,攀上灵长类动物的顶端。不仅是身体机能,脑袋运作的方式也大幅进化。可是,进化的意义在于演变为契合环境的形态,在这个过程中,用不到的机能、对生存造成负担的机能将逐渐被舍弃。如果出现成本比较低廉,又能发挥相同作用的机能,即使原本的机能更加优秀,照样会被取代掉。生命就是如此。说穿了,未来视能力不过是人类曾经拥有,后来以安全为由消失的机能之一。
若说得简单一些,他们属于『不会忘记』的一群人。
人们平时看见的画面、以及像我们这样的对话,其实蕴含相当庞大的资讯。他们会在无意识问,将一切资讯收为自己所有。按照常理,那些视觉资讯的量大到脑袋无法负荷,还可能超出能够处理的上限,他们却一点也不漏地完全记录下来。而且不光是话语,还包括声音、气味、节奏、乃至于这个房间墙壁上的一块污渍——通通都发生在无意识之间。
当千千万万的资讯以有机形式混合,从某种特定配置导出必然的结果时,他们便会看见未来的影像。未来预测并非什么直觉,不过是一种高度的资讯处理能力。那些人其实就是只有部分机能退化的一般人,跟你那种『我也说不出为什么,感觉之后一定会变成这样』的怪人大不相同。」
「……为什么有那么厉害的本领,却会退化?」
「嗯。人类逐步演化成有智慧的生物,为了聪明地做出取舍,人们变得只接收必要资讯。对当今的人类来说,文明社会发展得太复杂,资讯量大到怎么处理都处理不完。
我们身处的环境,与每个人感受到的世界有所出入,这点不需我再赘言。每个人感受到的世界,都经由自身价值观重新诠释过。你们应该晓得,哪些东西需要,哪些东西又不需要,每个人各有不同的答案吧?
巫条大楼那次也是同样的道理。照理来说,人们对世界的认知,应该是发挥五种感官,将所有讯息串连起来,『统合』成的一个影像。然而,这起不了什么作用。像这样处理资讯,毫无意义可言。毕竟现在可是文明社会,视觉之外的感官已经到了可有可无的地步。人类最擅长的正是『适应』,从我们脱离猿人的那一刻起,便一点一滴地失去与自然的连结,五官各自剩下单一用途,除非是跟自己有关连的东西,不然我们不会一一注意。
这么做是为了节省精神消耗。再怎么说,能省下劳力当然是最好不过。我们只把兴趣放在自己身上,若不是对自己有帮助的资讯,便不会撷取。因为历经千年以上的岁月,我们终于明白这是让自己成长更快、更确实的方法。
回到先前被害者A与加害者B的例子。不管从哪一个方向,未来视能力者都会看到『杀与被杀』的未来。尽管他们看不到凶手,但只要有A出现,即可感觉到这样的结果。这些都是从A的生活习惯,以及他本身没有发觉的潜意识危机感得到的结果。但要是人们时时刻刻处理这么多资讯,一定会被庞大的量压垮。
『未来视』不再为人们需要。用以取代约机器早已问世,而且还不断日新月异。说不定有朝一日,可以预测无形未来的人工智慧,真的会追赶上人类的能力。」
透过视觉、听觉得来的资讯——
藉由知觉所产生对未来的展望、预想——
原本所谓的「未来视能力」,是将这些要素统合起来,提升至现实层面。
这种人并不是看见「几分钟后的未来」,
而是看见由现实创造出,「发生在几分钟后的结果」。
「嗯……可是,炸弹魔不太一样。这个家伙『什么也没看见』。」
「嗯?在没有任何前提的情况下看见未来,不能叫做『预测』。那已经是越权行为,根本不是什么特权。」
「……这个解释起来很麻烦,总之,不是橙子你指的那种『看见』。先不管别的,『未来视』分成两种类别对吧。预测跟测定的具体差异是什么?」
针对式的提问,魔术师开始解说。
可以实际帮上忙、派上用场的是测定:落在犯罪者手中会很危险的,也是测定。
另一方面——
以人类良知而论,正确的使用方式为预测,适合两仪式的方式为——
「不过啊,一直在这里讨论假设性的东西,也没什么用处。未来视的话题先到此为止——啊,干也,能帮忙泡一壶茶吗?讲这么多话,嘴巴开始渴了。」
「好的,我马上泡……不过,所长,如果遇到未来视能力者,我们要怎么做?」
「嗯?如果对方属于预测类型,大可放任不要管他。他们是相对能融入社会的一群人。只要有个第三者好好指引一下,他们自然能拿捏平衡,好好地过日子。」
3
干也大哥平淡地将「未来视能力」解释给我听。堆砌未来者属于测定,判读未来者属于预测。我的能力为预测类型。
这个话题先暂且打住。
「嗯,今天的派也烤得很香。」
奇怪,他是什么时候点了肉馅派?看他吃得津津有味,我突然有种很不搭调的感觉。
……先前的话题明明那么严肃,现在干也大哥却吃得满脸幸福,还不断咂嘴。虽然气氛的确缓和下来没错,但又变得像在闲聊,我有点不知该说什么,同时也觉得不能再闷不吭声。
「……『只是记忆力比较好』这种说法,听起来没什么真实感。而且,我的脑筋也没有那么好。」
「要是你有那种自觉,才真的很危险。你的未来视能力一定有画清界线,不干涉你的现实生活——这个应该叫做小我吧。除非在很偶然的情况下,满足某些条件,这个能力才会跟现实连结,变成影像。」
他说得一本正经,嘴里也不停嚼着肉馅派。
……忍耐到此为止。我实在没有办法再保持沉默——
「不好意思,我要一份这个橙香向日葵综合派!」
——我终于下定决心,跟店员点餐。
干也大哥笑咪咪地看着这里。
不一会儿,我点的派送上桌。话说回来,向日葵可以吃吗?我在心中把玩这个念头,满怀期待地拿起叉子。
干也大哥轻轻点一下头。
「刚才说了那么多东西,其实也都是我跟别人听来的,你听过后便忘掉无妨。我能够告诉你的,只有一件事。」
「请……请问是什么?」
我正要举起叉子时,听到这句话,忽然有些紧张。
「——你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特殊。你不需要一直为自己看得见未来耿耿于怀。」
结果,他只是老套地为我打气。这种话我一点也不想听。
我最不愿意听到的话,像一盆冷水泼过来,使我的体温急遽下降。
「……您没有看过未来,才会说出那种话。
看不见未来的人,怎么可能了解——」
———怎么可能了解我的心情?
我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把这么差劲的话吞回去。
「事实上,我也能稍微看见未来。」
他不顾我的心情,还不负责任地这么说。
……有种被深深背叛的感觉。这个人先对我说那么多好听的话,最后再把我推进深渊。他搞不好是恶魔的化身。而且还穿得一身黑。
「请不要随便说这种话。如果只要出一张嘴巴,任谁都——耶?」
这时,干也大哥掀开先前盖在桌上的名片。我看到上面的文字,吓了一跳,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潦草的字迹写着「静音会点一份橙香派」。
「怎么檬,很厉害吧?」
「…………是,是很厉害没错。」
我不悦地鼓起脸颊。难道自己真的那么像小孩,他才觉得这种骗小孩的把戏唬得了我?
「请不要寻我开心,这只是碰巧猜到而已。只要思考一下,大家都猜得出接下来的事。我现在说的,可是会变成现实,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扭转的未来。」
「若要说百分之百会成真的未来,之前那位大叔不就破功了?你看见的未来,跟实际发生的结果很明显不同。」
「————」
我发出「啊」的一声,僵住不动。
原本激动得发热的脑袋,彷佛被淋上一整桶冷水。
「对喔……他得救了,没错吧?」
「当然,这都是你的功劳。你搭公车时,在视线一角看见施工路段,接着又仔细观察同一辆公车上的大叔。当他下公车,往施工的方向走去时,所有要素便契合起来了吧。我在名片背面预测的东西,完全不能跟这件事相比,但行为本身的道理,其实是相同的。
你只是自然而然地想着未来……嗯,虽然长远性跟别人不太一样,这并没有什么好内疚。你自己不是也说,『只要思考一下,大家都猜得出接下来的事』?」
干也大哥的一席话,不费吹灰之力便渗进我的心坎。这段话明明很普通,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并没有什么好内疚。』
这几个字却洗净我心中的污泥。
「……那个,真的是自然而然,没有错吧?」
「没错。所有活着的人,都会看见未来。有些人看见五分钟后的自己,有些人看见一天后的自己,还有些人看见一周后,甚至一年后的自己。这不像你所说的未来视能力那么明确,而是一种更难以捉摸,『希望变成这样』的预想罢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人不会从现在的自己想像未来。」
干也大哥的语气平淡,但是相当坚定。
从看见未来到改变未来,通通只是让我自寻烦恼的锚觉。
再怎么说,我们不可能改变「尚未发生的事物」。
人类对未来抱持的,永远只有「想像」。
我不是用自己的特殊能力一窥未来,试图改变,而是用活着的当下创造未来。
那怕是看见多远之后的未来,真正的未来都还没成为定局。
要是看见无法扭转的未来,便不能称作看见未来,而是「决定了未来」。
我根本没有那么了不起的力量。更何况——
「……我之前看见的未来,几乎都是难过的事。我从来没见过快乐的未来。这是不是代表——」
「对。你看见的未来肯定是某种警告,提醒你之后会发生那样的事情,所以请好好努力,不要让自己留下遗憾。」
……他静静地这么回答。
干也大哥传达给我的,彷佛是对我的真挚期望。
↓
「啊,话说回来,如果能看见三天后的事,代表也能看到考试题目。这个部分恐怕还是有问题……」
是的。
干也大哥说得很对。然而,那终究是看不见未来的人才会说的话。虽然现在明白我只是在自寻烦恼,但是,最重要的解决办法,依然没有着落—
「嗯。所以,你不要再思考三天后的事,改成四天后。」
……他泛起做梦也想像不到的温和笑容,对我如此建议。
「这,这是什么意思?」
「你看见的未来,最多到三天后对吧?既然这样,你就去想更久以后。我们顶多思考到一小时、一天后的事。你的话,要把标准拉得更长。我知道这可能很困难,你不妨当成拥有特殊能力的代价。反正看见未来的能力不可能治好,即使治得好,不是也太可惜了吗?」
他再度一笑。
……哇,吓我一跳!总觉得有一瞬间,我好像看见干也大哥露出黑色的尾巴。
他的意思是,既然拥有特殊能力,当然也要承担相对的不便。
还有一种解释方法:特殊能力跟背负的代价,总是成对而来。
……干也大哥点出我的烦恼,也指出我软弱的部分。
既然有时间在原处自寻烦咱,不如先充分运用自己的特殊能力。
「只有自己作弊」的想法长期困扰的我。他的那段话虽然辛辣,但也很温暖,彻底导正我的败者思考模式。
「……我投降。您的外表那么温和,想不到其实满严格的呢。」
干也大哥听了,讶异地皱一下眉。
他似乎不是对「严格」,而是「温和」这个字眼有意见。
这一瞬间,我依稀看见他被某个貌似朋友的人,取笑是娃娃脸。
「对了,那张名片,可不可以送给我?我想当做今天的纪念。」
「咦?这个……你拿我的名片,也没有什么用处……也是啦,名片本来就是这样。」
干也大哥带着一些腼腆,把名片送给我。
……嗯。今天遇到好多好多的事,不过,最让我惊讶的,还是这个人的洞察力。
他在「那个时候」便明白我的烦恼,铺好可以让我释怀的伏笔。即使他没有未来视的能力,照样为我指引出光明的未来。
可是,话说回来——
「不过,还是有一点误差呢。」
「……太惭愧了。我没想到你没有点本日推荐,而选了旁边的大挑战。」
看来干也大哥的未来视,还需要更多向日葵。
总之,就是这样。一点点的极限,也是充满人性的希望(误差)。
/未来福音·完
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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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们再来看看他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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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八年八月三日,上午十一点四十四分——
在一栋跟JR线观布子车站有一段距离的大型百货,两仪式踏进立体停车场的三楼。
未来早已被决定下来。
当她追到这个地方时,便不可能扭转自己即将死亡的未来。
她的移动路径完全不脱离炸弹魔看见的结果。
那一家人也没有临时起意,决定提前打道回府。
一分钟后——
两仪式将走出电梯,注意到捧着购物袋的一家人,接着被从三个方向射来的一千五百颗钢珠贯穿全身,变成四分五裂的肉块——
他正待在二十公尺外的大型车辆阴影处,「清清楚楚地看着这幅情景」。
停车场内再也没有其他人影。
这里的步调,不知比外面的世界慢上多少倍。
桥上的爆炸事件,遥远得如同发生在另一个世界。
不论是呼叫救护车的声音,还是刺耳的警笛,似乎都没有传入大家的耳里。
这里的一切是醒着的,但没有什么活着的样子。没有任何例外。
「——哟,炸弹魔,终于追到你啦。」
少女朝手机说完这句话,将指尖松开。
手机应声摔到水泥地上。
她抽出背后腰带里的小刀。
带着蓝光的双眼,紧紧盯着结果(未来)已经注定的四周。
停车场内没有半点声响。
夏天的阳光照射进来,地面出现深黑色阴影。
她手持小刀,走向视野死角的炸弹魔方向。
这时,她右手边的电梯门开启,一家人从里面走出。
刹那间——
炸弹魔按下遥控装置的按钮。
几乎在同一时间,两仪式的匕首破空一闪。
一秒钟后——
两仪式完全无法可躲,被爆炸迸射出的两公厘钢珠贯穿全身,不成人样地当场死亡。
一秒钟后——
仓密目留科的眼珠彷佛被劈开,眼前的未来(视野)断成两截,接着消灭。
「呀——」
强烈的痛楚袭来,他用力按住右眼。
两仪式不疾不徐地继续走向大型车辆。
「怎,怎么——」
眼前倏地一暗,没来由的剧痛——
莫名其妙的现象使炸弹魔陷入混乱,但他并没有放开炸弹按钮。
然而,炸弹迟迟没有反应。是引信出了问题,调制过程有误,还是遥控装置故障?不,通通都不可能。他堆砌出的现实,已经避开这些差错。他准备好的未来,没有任何变化。
只不过——炸弹就是这么偶然地无视一切,没有爆炸。
「这是,不可能的——」
炸弹魔的脑内掀起强烈的恐慌。
忘却已久,对未知领域的恐惧使他感到战栗。
他忍受不了右眼的痛楚,像腹中的胎儿蜷起身体。
「就是因为知道得太清楚,才会看不见吗——橙子说得对极了。炸弹魔,你有没有听到?既然你的眼睛什么都没看见,不如废了算了。」
仓密目留科听到两仪式的声音。他睁大仅剩的左眼拚命寻找退路。然而,不用说也明白,他根本没看见半点自己「成功逃脱」的未来。
「你只是单纯预测的话,说不定已经顺利地杀掉我。不用我再说明吧,你看见太多东西了。」
「……」
脚步声近在身边,对方距离这里不到五公尺。
当对方绕到大型车辆的后方时,他便知道自己将被杀掉。
这是必然的结果,稍微想像即可得知,根本不需透过未来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占据炸弹魔内心的,不是即将被杀掉的恐惧,而是对如此结果的满满疑问。
在人生中,他始终相信自己看见的结果(未来),为看见的结果(未来)束缚。那是绝对的信仰、无法挣脱的诅咒。那么,为什么现在,偏偏在这一刻,突然瓦解?
「为什么我看到的未来不一样了!」
「未来并没有不同。『未来』这种东西,一开始便不存在。不存在的东西,当然没有办法控制。」
———魔术师这么说过。
她解释过预测与测定的差别。亦即看见某种未来发生的可能性,与将即将发生的未来限制住的差别。靠自我意志决定未来的「未来测定」,是超越未来预测的特异能力。
可是——
「未来充满不确定性,所以是无敌的。不过,一旦未来有了形体,当然也有可能坏掉。」
成为注定的未来影像,不再属于未知领域。
只要是有形之物,即适用「死亡」的概念。
对两仪式而言,那是比螺旋回圈更鲜明的「杀害」对象。
「虽然偶然没有办法掌握,必然倒是可以掌握。再见了,炸弹魔。在结果变成明确形体的那一刻,你的未来便走到尽头。」
脚少声就在他的跟前。两仪式举起匕首,与躲在大型车辆阴影处的猎物正面相对,彷佛理所当然地要奖赏他一番。
「——什么啊,原来是你?」
两仪式并未预测到这样的结果。
她呆愣数秒后,在炸弹魔的呻吟下,送他最后一段路。
◇
八月三日,十一点五十分。
立体停车场的爆炸事件,晚了五分钟成为现实。
钢珠四处飞射,将停放的车辆、水泥墙柱打成蜂窝,模样相当惨不忍睹。好在奇迹似地没有任何人死亡。
父亲为了保护家人,受到轻伤,十四岁的小孩身受重伤,所幸赶来的救护车及时将他送到医院,事件才平安落幕。
名为仓密目留科的炸弹魔再也未曾现身。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一名和服装的少女,曾经出现在发生爆炸的现场。
后来——
两仪式把这段经历从大脑消除得一干二净。只不过,她的好心情持续不了多久,便立刻被另一个发现破坏掉。
她来到与人约好的地方,却没有入内,而是呆呆地杵在户外的大太阳下。至于其原因,既然我们不是全知的神,自然无从得知。
5/
暑假的最后一天——
我回到礼园女学院的宿舍,染回黑色头发的直美上前迎接。
「欢迎回来!有没有过到什么好玩的事?」
她依然是老样子,即使自己过到不幸,也没有显露出来,仍旧表现得潇洒又佣懒,完全就是时下高中女生会有的样子。
「没有什么好玩的。不过,倒是有一件新鲜事。我啊,品尝到人生首次的失恋滋味。」
我发出哼哼的笑声,挺起胸膛。
直美听了,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不过,这次还是先装做没看到吧。
「等一下,『失恋』」,我有没有听错?你不是说过家里清一色都是大叔?」
「其实啊,我回到家之前,在路上遇到一个人——啊,你要的CD我带回来了。要不要现在拿给你?」
「啊……真不好意思,其实我已经透过别的管道拿到了,这张多的送给你吧。好啦,不说这个了!赶快告诉我你的失恋是怎么回事!」
直美像是紧紧咬住猎物不放的食人鱼,整个心思都在我的失恋上。
我一边玩味女生友情的美丽与恐怖,一边聊起暑假的回忆。
我避开未来视的部分,告诉她自己偶然在路上认识一个黑框眼镜男子,一起去咖啡店坐了一个小时。
直美听完所有经过后,不太高兴地叹一口气。
「咦,很无趣吗?」
「不,是满有意思的。可是啊,虽然有点难启齿,但我不觉得那是恋爱。」
果然是这样。
我三天前便知道她会这么说。
「你也这么觉得?」
「没错。那顶多算是憧憬。你就像个看到偶像,拚命叫个不停的幸福小粉丝。所谓的恋爱啊,应该要更轰轰烈烈、更不堪回首、而且更捉摸不定,如同不是抵达终点,便是发生意外的云霄飞车。总之啊,谈恋爱不可能留下什么美好回忆……」
直美的少女魂完全觉醒,长篇大论地发表她的恋爱观。这点我完完全全比不上。
用不着等她说,我也明白这一点。
那个时候,我的确仅产生一瞬间的爱慕。若说喜不喜欢,我当然喜欢他,但之后的事情便没有再多想。这样的感动其实相当孩子气。
不过,直美说的没有错。那一个小时我过得非常幸福。
不是恋爱也好,是我会错意也罢,我还是决定把那天的那一个小时,当做失恋经验刻画在心头。
「好啦,其实也无所谓。对了,那个男的来自——」
直美问了一个跟我一样的问题。
那天的道别,正是由这个问题开始。
◇
「对了,黑桐大哥是哪里人?」
「嗯?我从国中到大学都待在这里。怎么了吗?」
「没,没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但就是觉得得问一下。」
不知为何,我松了一口气。
自己又不小心犯了老毛病。不过,这说不定也是看见更明确未来的条件之一。
另一方面——
干也大哥瞄向窗户外面。
高楼大厦被盛夏的阳光照得发亮,跟微暗的咖啡店形成对比。
我看见一个格外显眼的人影。他一身绸缎和服便装,是个帅气的大哥——又好像不是。
/ / /
血、血、血——
数不清的雷根糖——
让人看了便头皮发麻的塔可酱——
血迹斑斑的金属、血迹斑斑的水泥地、血迹斑斑的女人、血迹斑斑的黑衣——
/ / /
「——」
在前所未有的强烈晕眩中,我彻底失去现实的时间感。
如果我的未来视来自大量资讯的演算,那名和服女子的条件非常强烈,光是存在便轻易让我开始预测未来。
「我们也在这坐一段时间,差不多该离开了。」
干也大哥看看时钟,拿起帐单。
我刚才看见的景象是什么——不对,那个景象太零碎,根本掌握不了内容——我尽可能把疑问吞回去,挥别这阵晕眩。
「非、非常谢谢您。」
我一边道谢,一边抬起视线看着他。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不站起来,耐心地等我接下来的话。
这时,我挤出今天仅存的最后勇气——
「请问……您刚才说未来视并不稀奇,你也有认识这样的人……所以,那个人是您的女朋友吗?」
「咦!」
我漂亮地踩到地雷。
「啊,嗯……这个嘛……」
他既惊讶又难为情,看向窗外那位和服美女。
不过,我受到的打击,肯定是他的好几倍。
啊啊——再见~再见~我心碎了~这场美梦未免太短暂。我根本不会想跟她对抗。双方的实力落差太大,就算我拿出全力跟她拚个一百次,有一百零一次都会惨败。
「真是吓我一跳。难道你『看见了』?」
干也大哥掩饰害羞的模样,根本是犯罪等级。
这句话让我更加绝望。但现在不是消沉的时候,我还有更重要的事。
「不,我没有知道那么多……可是,揍下来的话,请您听了不要生气……如果,您继续跟那个人交往,总有一天会失去性命。」
「——」
现场陷入五秒钟的沉默。
对我来说,这段时间如同冻结一般。
干也大哥一时转不过来。可是,他绝对不会笑笑带过。
……事后我才想到,要说失恋的话,直到这一刻,我才是真正失恋。
干也——不,黑桐大哥沉着地接受我看见的未来。
「这样啊,谢谢你。」
……他这一刻的表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样说或许太夸张,但如果可以,我希望一辈子都不要忘记。
先前听他许许多多的说明,以及提供的建议,通通比不上这个笑容。
他不仅相信我的未来视,更坚定地相信自己的未来。
「不过,我还是先不要听太详细的内容。虽然感觉很可怕,但要是真的听了,到时候可能做不了重要的事情。」
黑框眼镜的大哥苦笑着起身。
跟自己的命运比起来,在那个当下逃避更让他害怕。
我打从心底尊敬、憧憬那份坚强。
虽然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我却得到无价的宝贵指引。
于是,我们在咖啡店门口道别。
黑桐大哥目送我走向车站后,对站在店外等待的某人开口。
我混在人群中,从远处看着那两个人,再次低声向他说一声谢谢,告别这条夏日的街道。
◇
以上就是我在这个夏天遇到的一切。
现在的我依然看得见未来,依然会在某个时间点,陷入强烈的自我厌恶。
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都没有解决,我只是尽量不让自己烦恼。
如同黑桐大哥对我展现的笑容。要是我不相信当下的自己,哪里还能期待幸福的未来?
既然我可以用未来视取巧,相对地当然要承担一些代价。
而我依然选择接受,不讨厌这样的特异能力,代表自己始终相信,这一定会为某些人带来好事。所以,我要延续这个期待,乐观地活下去。
「然后啊~因为要动手术,我家那个老弟(笨蛋)头发被剃光光。后来他一醒来,立刻看镜中的自己看得出神,而且不知道哪根筋出问题,说出『不觉得没有头发超酷的吗』这种话!那样哪里酷了,就只是个秃子、大光头!我敲一下他的头,跟他说家里才不需要火星人,结果他的伤口又裂开了——」
回过神时,直美已经在谈自己的弟弟。她这个人总是神采奕奕。
……在回家的班机上,她想必是一副世界末日的表情,内心相当难熬。
她对未来抱持强烈的希望。即使等在前方的,是无法撼动的命运,她也绝对不会对未来悲观。就是这份坚强,才能让她像这样一派轻松,把已经过去的痛苦当成玩笑话来讲。
「直美,你真的好帅气。」
「对吧对吧?跟可爱比起来,果然还是帅气比较好!大小姐跟资优生的形象已经越来越不讨喜,接下来是酷劲美女的时代。不过啊,秃头可就免了!」
这时,心情大好的直美突然停下笑声。
她看向我的背后,先前待在稍远处休息的转学生(陌生人),走向我们坐的桌子。
「——什么啦?」
直美咋一下舌。
她全身敌发出敌意,大概是认为对方要来提醒她「可不可以麻烦小声一点」、「那样很不得体」。然而——
「没什么,只是看两位聊得很高兴。可不可以让我加入?」
出乎意料地,对方是来打招呼。
「初次见面。」这位一年级学生不顾我们的呆愣,露出极其高雅的笑容。
直美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我从这位由「大小姐」一概念幻化成的人型身上,看见未来。
「咦,请问你是不是濑尾小姐?太好了,这样我便不用再另外打招呼。」
我出于跟直美不同的惊讶,连眨好几下眼,同时也明白事情的大概。
接下来的一年——不,不只一年——
我将跟这位少女住同一问寝室,度过惊涛骇浪的校园生活。
仅仅一秒钟,我便推翻自己可能跟她处不来的念头。
我们将成为非常要好的室友。
在暑假的最后一个夜晚,我认识了这位日后将登上礼园顶端的未来死党。
顺带一提——
「对了,黑桐小姐是在哪里出生?」
她永远也不会明白,我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只是同姓(偶然)罢了——虽然现在的我暂时放下心,在许久后的未来,我将发现事实并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