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4.风的来历

  我有事请教风野先生,拨电话到研究室,对方却说他请假了。接电话的女士,从前曾待过我这儿的部门,也算旧识了。

  「他好像被袭击了。」

  她压低嗓音告诉我。

  「咦?色狼吗?」

  「不,是暴徒。大概吧。」

  惊讶之余,我竟脱口而出连自己都难为情的话。还好只是电话。我满脸通红,问了风野先生被谁攻击和原因。

  「不清楚。详情我不知道,他也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

  「严重吗?」

  「电话是他亲自打的,听说还不到住院的程度。只是身心受到打击还没平复,今天请假。这很像他会说的话呐。」

  谢过她以后,我挂上电话。思考半晌,再次拿起话筒,一边翻通讯录,照着之前向风野先生问来的他家电话拨过去。

  「喂,请问是风野先生家吗?」

  「……这个声音……你是久美?」

  突然喊出我的名字:心中不住为之一惊,但他的声音听来比平日含糊,而且有气无力,令我担心。

  「我刚打到研究室,结果……」

  「哦。」

  风野先生发出的声音似乎有点不耐烦。

  「事情就是这样。我简直被当成沙包,打得可惨啦。这张脸不能出去抛头露面,嘴巴也肿了一圈,连吞东西部很难呐。」

  「是谁……为什么呢……」

  「有机会再慢慢告诉你。」

  「三餐怎么办?」

  「哪来的三餐呀,家里也没存粮。再说我被又踩又踢的,即使有食物。也没办法吃。」

  我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要觉醒抬头。

  「现在可以去见您吗?我正好也想请教您一些事……」

  「……可以是可以,我可不需要南丁格尔或姑姑婶婶喔。放我一个人自然会好。」

  他先给了一记下马威。我心想:哼,这样啊?接着问了风野先生家怎么走,最后,他自己小声对我说:「那么,麻烦带瓶运动饮料给我就好。」若无其事推翻前言的口气,不禁让我怀疑他是否真的不能出门。回答声「知道了」之后挂上电话。我把几包还在试作阶段、多出来的小包装ALPHA米放进提包里,下班走了。

  以位置而言,风野先生家正好跟我的公寓、公司连成正三角。如同我能从家里步行到公司,公司到风野先生家走路十分钟就到。

  「我看看,从洗衣店转角弯进去……」

  应他要求,我途中绕进便利商店,先买了两瓶两公升装的运动饮料再说,之后朝风野先生家方向走去。不知为何,至今我不曾往风野先生家这个方向走。

  只是从人声喧哗的大马路拐个弯进去,气氛竟有了大转变。行走间,我立刻察觉这儿巧妙避开都市开发范围,依然残留着古早平民住宅区的气息,之所以不曾来过这一带也是因为这里明显与商家或公家机关无缘,也就是说没有非来这儿不可的特别目的。想想也理所当然。如果有养狗,或许会来散步吧。

  每户玄关旁的道路,无不摆着绝对是违法占据的盆栽,或种有植物的保丽龙箱等等,数量多得像比赛。这是生活的气味,没错,生活感。公寓生活就是缺了这个。毋宁说,公寓建造时的概念本身,就有意避开「生活感」吧。然而,这感觉却唤起我某些回忆,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受。

  想着想着,巳来到一像龙宫的大众澡堂对面」的风野先生家。

  如他的描述,这是一栋看来即将倒塌的小间木造公寓。拉开诊所般的对开式门扉,一楼有大大的玄关,两侧鞋做令人联想到学校伙川的。微暗的中央走廊贯穿正中间,两侧各有三间住户并排。跟刚才在路上看到的家家户户玄关周边一样,住户的门与门之间也被物品占据,这副光景在公寓简直无法想像。然而这里放的不是盆栽,而是木雕。每尊木雕几乎与人同高,沿着墙壁整齐摆放,就像一群人列队站好,井然有序,并散发出树林般的静谧气息。年轻女人、老人、小孩……大概有未来的雕刻家住在这吧。虽然忍不住想放慢脚步、细细欣赏每尊雕像,忆起原本目的后,又开始寻找风野先生的房间。他说租下了左侧两间,但我忘了问到底是靠外侧或内侧的两间。一般而言,我们总会认为是相邻两间,所以中间那间一定是他的。不过,也有可能出乎意料跳过中间那间,住在头尾两间也说不定。

  正烦恼不已时,靠玄关最近的房门啪当一声打开,把我吓得几乎快跳起来。原来是风野先生,用东南亚风情的棉质围巾将脸庞层层缠起。

  「你在做什么啊?这里啦,快进来。」

  他说得飞快,对我招招手,又迅速缩回敞开的大门。我慌忙走进去。

  「关门。」

  室内响起异常紧张的声音,我反射性把手搭上内侧把手,带上门。

  约六叠大的和室里,铺着蓝色毛毯,对面窗户也挂有同色系的蓝色窗帘。走进室内,左方有个似乎是后来加装的简单流理台,看不出任何使用迹象,风野先生大概不大做饭吧,我心想。

  「请坐。」

  他说道。我在房间里仅有的一张沙发上坐下来。风野先生找了个坐垫放在毛毯上,盘腿而坐。我想着:哦,原来风野先生也会盘腿呀。对我来说,一切都很新鲜。

  「可以拿下来吗?」

  风野先生问。我用力点头。缠着围巾一定很热吧。接着,

  「那么,我拿掉喽。」

  他郑重宣布,然后拆绷带似地拿下围巾。我忍不住倒抽一口气。我不曾看过被殴打的人,却是第一次见到脸孔变化如此剧烈的人。左眼皮严重肿胀,让人怀疑他是否丧失整片视野;石眼皮好一点,但也肿得惊人。嘴角有伤,蓝紫色瘀青历历在目。鼻子附近的纱布面积大得有些夸张。这副伤容,难怪进食有问题。

  「怎么样?厉害吧?」

  他似乎有些得意地说。

  「的确。让我想到《象人》,那部电影充满人类存在的悲哀,不过风野先生的伤还有希望好转,比他幸运多了。」

  风野先生噗嗤笑出来,说我讲这番话的样子冷静直率又有趣,把脸转向另外一边笑了好一阵,说不定他是不想让我看到他的脸因为笑而扭曲得更厉害的样子。

  「发生什么事了?」

  终于进入我最想知道的正题。

  「还能怎样呢?」

  他依然没有把头转回来,不快地开口:

  「我在电车月台看到一位老伯提醒几个年轻男孩子不要抽烟。那些男孩子不只抽烟,怎么说呢,他们的态度简直旁若无人,那位老伯才看不下去吧。随手乱丢垃圾,还大放音乐,完全无视其他行人。看着那景况,我忍不住捏把冷汗,心想:这下会变得怎样?结果其中一个人开始用非常过分的言词怒骂老伯,甚至开始恐吓他。不知是太愤怒或害怕,老伯脸色苍白。我不禁插嘴说:没必要这样骂人吧?你也知道我的外表嘛,对方觉得自己被瞧不起,没两下就被打成这样了。这就叫围殴吧。老伯马上叫了救护车和巡逻车……好像还陪我一起坐上救护车,说来惭愧,当时我意识不清,不大记得了。后来护士还给我老伯留下的名片……但话说回来,这不是老伯的错,我也无意跟对方连络或要他负责。这种事很常见呐。」

  「不,才不常见呢。老伯敢出声提醒,现今社会已经少有了。风野先生立刻挺身而出、帮老伯说话,这种态度也很难得。虽然这样的结果令人同情,但不必小心翼翼地躲躲藏藏。您大可抬头挺胸呀。」

  「是吗?但这事又不值得炫耀。我跟公寓其他住户的交情虽然不错,但必须一一解释,实在麻烦,他们还没看过这张脸呐。不过听你这么说,心里舒坦点了。对了,你帮我买运动饮料了吗?」

  「啊,在这里。」

  我拿出预先买的两瓶饮料。

  「谢谢。」

  说完,他起身拿来两个杯子,打开其中一瓶饮料,倒进杯中。

  「你也请喝吧。」

  「……谢谢。风野先生,用吸管喝比较好吧?」

  「……说的也是。」

  「我出去买吧。」

  「没关系,这种小东西,厨房应该找得到。等等。」

  风野先生再次小心地卷上围巾,走出房间。厨房可能在另一个房间吧。风野先生会在那里做饭吗?他依旧是个谜团重重的人啊,想着想着。不久,风野先生回来了。

  「找到了、找到了。」

  他开心地在我面前挥动吸管。我也回了声「太好了」。风野先生拿下围巾(我又心惊胆跳了一次),撕开纸袋、取出吸管,战战兢兢地把嘴凑上去。

  「啊,可以好好喝了。鼻子上的纱布真碍事,连喝水都很难。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谢谢你。」

  「真是太好了。」

  我一直对风野先生的身世背景很好奇,现在越来越有兴趣了。

  「风野先生从小就很有正义感吗?」

  「正义感?没这回事。」

  风野先生突然放低音量,沉默了下来,看来很犹豫,想说又不知该不该说。接着:

  「别说正义感了,我连自己认为正确的事都不敢说,很懦弱。不过,每碰到类似这次的事件,我都会想起一个人。」

  说完,他又沉默了。我还想听,于是问了:

  「是男生吗?」

  风野先生无言点头。他又说:

  「小学同学,姓山根。我的出生地,从前是被封建制度管理的地方。我成长的年代,多少还残存着这种风气,可以说是末期了吧。」

  风野先生吸了几口饮料润喉:

  「山根同学,不管读书或运动都称不上拿手。成绩中上,体育中下,大概是这样吧。长相平凡,就是大部分中间阶层的一分子。如果光是这样,我早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他跟其他会组成团体的孩子不同,似乎没半个朋友。总是独自一个人。休息时间也只是孤单坐着。不过,他可没被欺负喔,只是不大懂玩笑话,又不会主动亲近别人。但是,倒也不觉得他曾为了没有朋友烦恼。

  「某天,我们级任导师好像为了大部分同学没带作业而大动肝火。忘记带的人全被罚站,导师对大家说:明天绝对不会忘记带来的人坐下。接着,几乎所有人都坐下了,除了山根同学。面对这出人意料的事态,不晓得导师是不是过度震惊,一时竟哑口无言。

  「这位导师出身郡辖区,因当地教育委员会十分肯定他的教学能力,才来到这所位于地方中央城下町(注1)的小学任教,所以他非常拼命。怎么说呢,是干劲十足吗?好像随时随地都在高喊:『我在这里!』他个子矮小、目光锐利、作风坚毅、个性鲜明,只要有团体存在,就非得以他为中心,否则无法忍耐——他就是这种型的人。想必他也对教育委员会表现这种凸显自我的积极态度了吧。这种人总是精于讨好。日本男人想出人头地,必须懂得巧言令色。等他们出头,又重用缺乏实力但擅于谄媚的男人。于是这个深受儒教影响的社会,就如此每况愈下。算了,这不是重点。

  「瞬间,导师对山根同学的意外举动有些茫然——数十年的小学教师生活,或许这还是头一连吧——他立刻回神,气得火冒三丈。大概觉得自己被小镇学生看扁了吧。他气得大吼:你不打算带来吗?只见山根同学满不在乎地回答:我有打算带来。导师又说:那为什么不坐下?你不敢说绝对会带吗?他又答:我可以说我打算带来,但不敢说绝对两字。任何情况下都无法说绝对。导师气极了,脸色大变,不客气地走到他面前恐吓:不收回刚才的话,就不准强词夺理!还作势踢他。即使如此,山根同学还是不肯说出『绝对』二字……」

  「简直就是古时候的军队嘛。风野先生当时的反应是?」

  我忿忿不平,但内心也认为以当时状况而言,小孩无法反驳实属正常。我一边感同身受,一边发问。

  「对,你说的没错。」

  风野先生皱起眉头,伸出食指指着我。

  「教育实在可怕呐。不,不该把错推给教育。之前只知道山根同学有点异于常人,这次他的不知变通和别扭,让我看得目瞪口呆。当时的我,是被『看重』的一边,也就是活在体制下的学生。山根同学的倔强固然令人儍眼,但也让我很挂念。因为,他说的也没错呀,我内心虽然有某个角落强烈地与他心有戚戚焉,却刻意置之不理。导师叫他不准强词夺理是什么意思啊?学校不就是教我们讲道理的地方吗?这些疑问在心中挥之不去,我却不敢积极面对。也因为其他非学不可的东西以及我感兴趣的事太多吧,我不想将时间花在百思无益的事物上,够胆小、够狡猾吧?

  「那时,我家权力都掌握在父亲手上,他是个以家世作为唯一自我认同的人。当时他正好被公司解雇,整天都待在家里。母亲白天工作回家后,还要拖着疲倦身躯赶着为父亲准备洗澡水,热他晚上要喝的酒、做晚餐给全家。父亲几乎没外出,却只是坐在餐桌前等待。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女生,就可以帮忙了。你问我为什么?因为从小到大都被灌输『君子远庖厨』的观念啊。即使觉得母亲辛苦,但在耳濡目染下生长,还以为社会上所有人想法都一样。于是,我上大学后不久,母亲病倒了。在此前一年,他们开始跟母亲的公公,也就是我祖父同住。忘了是日子困顿,还是祖母死后祖父日子过得不如意,从我进大学起,家人就搬进祖父家了。祖父是比父亲更强势的父权主义者,很难应付,况且,身为独生子的我又离乡求学,现在想想,母亲倒下只是早晚的问题,等我们察觉时,她已是癌症末期。尽管如此,父亲却迟迟不肯让母亲住院,还说『我想让她在家里度过最后的时光』,听来很感人吧?我半信半疑,最后证明被骗了。母亲从头到尾都没被告知病名,直到病危前,还要她勉强撑着身子站在厨房准备三餐。偶尔回家,总会看到那令人心惊的光景。只见母亲清瘦的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动,在厨房也常不支蹲下,但她还是守着那口灶。我心想,为人母的真是坚强呐。」

  风野先生用力握紧交叉在胸前的双手。

  「如果是现在的我,一定会大骂:够了!但当时还处在不知所措的状态,只一直觉得奇怪,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事情则在母亲丧礼后爆发,过了一个月左右,我偶然听到祖父跟父亲谈起母亲,祖父说:『二十二年啊,良子走得还真快,算起来那笔聘金出乎意料亏了不少,医院也花了不少钱。』原来,他们只把她当消耗品,嫌母亲使用寿命太短而感到不快,她可是我的母亲啊!那时起,我心中某种意识觉醒了。也许是受了战后民主主义、男女平等教育薰陶的成果吧,尽管那只是形式上的教育:又或许是母亲从肉身解脱、终获自由,将她经年累月的愤怒转移到我身上了;又说不定,那也是我对长期无法帮助母亲的自己发出的愤怒。

  「等我回神,我已把纸拉门一把推开,站在祖父面前。祖父用他低沉的声音镇定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当时我居然拿着壁盒里装饰的日本刀,还作势拔刀呢。我呆住了。尽管对自己所属的蛮横父权社会的自私感到愤慨,然而我表达愤怒的方式和抗议手段,都如此男性化。再争辩也没用。我呆住了,真的呆住了。甚至觉得我自己的存在似乎都是将母亲逼入死境的远因。之后我就离开家,再也没回去过。」

  风野先生说了一大串,似乎也说累了,停下来喘口气。接着,用吸管喝完剩下的运动饮料,说道:

  「从此我就舍弃男人身分。我没有动手术,而是指精神和意识上的舍弃。但也不是选择女人这边。真要定义的话,我选择无性。」

  在我眼中,这真是一种极富魅力的生存方式。但有可能吗?我据实问了。而他回答:

  「单以意识而言,有可能喔。这是决心的问题。首先,必须将『男女有别』和『以生下两性后代为最终目标的有性生殖』置于自身存在之外。」

  「但是生物做得到吗?」

  「哎呀,你听过,无性生殖』吧?性的原本目的在于生殖,但生殖本身——当然要看生物种类啦——有可能在无性状态下进行喔。况且,更低等的动物都行了,为何身为高等动物的人类做不到呢?」

  「风野先生,这个逻辑说不通。就算意识上想努力达成,但现实问题又是另一回事。再说,这个概念终究会导向『复制』吧?」

  「啊,没错,刚才的确有点离题了,我承认。那来谈『复制』吧,大家好像觉得复制违反生命伦理,总是引起议论,但它真的那么十恶不赦吗?」

  「但对于物种来说,还是有变异的繁衍方式存活率比较高呀……」

  「嗯,最后大家都是因为这个理由而反对。但是,举例而言,植物中的竹子也是『复制』的喔,红花石蒜(注2)也是。无性『复制』的植物比比皆是,但它们也从未轻易绝种。这样看来,这是相当优秀的遗传因子呐。它们是进化到某一程度时,决定这样就可以了,这不是很清高吗?然后在不同生育条件下,后代也各有异,不管如何还是会产生各自不同的个性,有这种程度的个别性就够啦。」

  「总归最后还是优生思想呀,我无法完全赞同,而且进化的可能性……」

  「进化?与其说进化,退化或恶化的可能性更高得多,也有可能一代不如一代喔。优秀双亲生下青出于蓝小孩的案例不多见。不然,假设,有些人个性温和、爱好和平,复制再生这些人,人类不就有希望迎向光明未来了吗?如果这就是优生思想的话,那只要优生思想就够了。再也不需要演化,也不需要繁荣,接下来我们又该往哪儿去呢?」

  风野先生几乎没停下换气,滔滔不绝地说着。我被他的气势压倒,只是专心洗耳恭听。他好像又说累了,暂时静下来。我这才战战兢兢开口:

  「我还是觉得,有性别之分的世界比较多采多姿……」

  然而这微弱的反击似乎成为导火线,风野先生更激动了:

  「两性存在的快乐跟害处,你选哪边?根本像穿着衣服走路的生殖器官,脑袋瓜里只装了海绵体的男人到处都是喔。」

  「既然您这么说,女人不也是吗?有时候也会有那种想把一切全都收进子宫里的欲望呀。虽然我不曾有过这么强烈的意识,但最近也渐渐觉得,身为女人真难受……」

  我想起卡桑德拉,有感而发地说。

  「是没错啦。但女人造成的危害范围比较小呀。男人的性自我认同基础中本来就有胜利者、支配者的成分。随他们任意而为的话,用不着多久,世界立刻就毁啦。强奸累犯的男人,应该依法去势,这对他本人来说也是松了一大口气。与其过着被性欲支配控制的人生,这对他本身也算一种解放和拯救吧。」

  风野先生趁势接着又说:

  「少了这类刑罚,性侵罪犯只会一再出现,明知如此却放任不管,令人觉得大环境是否对这类犯罪采取了某神程度的纵容,这便是自古以来男性社会的风气使然吧。」

  我不禁叹了口气。

  「愈来越像极度似是而非的女性主义者聚会了。」

  「久美小姐。」

  风野先生改口严肃地喊我。

  「是。」

  「你呀,从刚刚开口闭口就是优生思想啦、似是而非的女性主义者啦,或许你想借此牵制我,但千万不能受这种言语谴责的恐吓,这种语词上的归类标签,正是人们想说出正确想法时的最大障碍喔。」

  「……是。」

  我本来是到这儿探病的,不知何时,反被对方激励了一番。真是奇妙的发展。我想也没想过。

  「……不过……既然如此,风野先生,您希望这个世界变得如何呢?」

  「……变得如何?」

  风野先生挑起一边眉头。我发现这个措词太男性化,与风野先生的主张背道而驰,慌忙改口:

  「是基础,您希望这个世界建立在什么之上?」

  「我才没想过『希望世界怎么改变』这种不自量力的事呢。至少,刚才提到的那种『男性』,我放弃了。」

  「……可是,我倒觉得您很有攻击性啊……」

  风野先生叹了一口气。

  「被你戳到痛处了……这也是我的烦恼……搞不懂哪……」

  说着,他往后躺下。看来他真的很苦恼,双眉间堆起皱纹。

  「这次的事件也是,原因在年轻人彻底欠缺对长辈的敬意。至少,这种现象几十年前还几乎看不到。我一直痛恨的儒教精神,最后竟名副其实地成为日本人的根本精神支柱了吗?一旦当它崩坏,所有道德、秩序都一齐沦丧了吗?暧,不是这样吧。日本人只有这项资产吗?比方说最初的日本人呢?佛教或儒教等宗教传入前的日本人呢?泛神论(注3)呢?萨满信仰(注4)呢?缺少宗教力量,人类就会逐渐变成野兽吗?变得像那群年轻人一样?没这回事吧,应该有其他路可走。」

  语毕,风野先生闭上双眼,想必在沉思吧。听见他脱口而出「年轻人彻底欠缺对长辈的敬意」那刻起,风野先生的成长背景就清晰可见了。然而,眼前这个人应该是跟所有这些观念一路对峙至今的吧?

  我不禁叹口气。

  「总觉得,我也放弃了……」

  我吐出这句话。

  「咦?」

  风野先生睁开一只眼。

  「放弃什么?」

  「女人。」

  风野先生张开双眼。我对那双充满问号的眼睛点点头。接着,我说了未曾向他提起的卡桑德拉事件来龙去脉。就连上次遗漏没说、关于卡桑德拉令人不快的言行,也全盘托出。

  「嗯——」

  听完,风野先生发出呻吟般的声音。

  「不过呀,只是这样,你就说放弃女人了?」

  「你还说别人呢。」

  我愣住了。

  「我呀,已有了相当历练,一直都很懂得人情事理。再说,卡桑德拉令人不快的地方,并非仅限于女人才有的喔,而是爱偷窥、好奇心等这些坏习惯。其实可以单纯还原到人格问题上不是吗?若是这样,毋宁说有这类问题的男人还更多呢。男人的嫉妒心有多根深柢固,你知道吗?」

  「嗯……这个嘛,好像跟我想表达的不大一样……」

  毋庸置疑,我下意识想放弃女人身分的念头,比起风野先生赌上自身存在、决定不做男人的想法,两者分量截然不同。不想当女性、也不想当男性,到头来,就等于不想当人了不是吗?风野先生寻寻觅觅的道路,是非女性亦非男性的纯粹人性——是吧……但是呀……不论女性男性一概否定不但不好,这其中分别还是有好处的呀……

  风野先生似乎累坏了,当我默不出声认真思考时,他已沉沉睡去。我无可奈何,只好环顾四周打发时间。整体而言,不到过度整齐的程度,也不会凌乱过头,除去异常大量的书本,这房间算正常吧。不过,我也不常有拜访男人(用在他身上正确吗?)房间的经验就是了。

  从发酵专门书籍到完全无关的领域,他的藏书范围相当多元。

  这个人还真特别哪,我心想;一边望着那张看来痛苦的睡脸。

  差不多该打道回府了。正要起身时,传来咚咚敲门声。一时间我很困惑到底该不该应门。不过,风野先生立刻被声响吵醒,回了声:「来啦!」然后缓缓移动身躯走向大门。

  「什么事?」

  他问。

  「风野先生,拜托你管好惠子。昨天晚上,她跑到走廊闲晃了喔。」

  惠子?我不禁竖起耳朵。

  「知道啦。我把她带走了,放心吧。」

  「那是今天早上的事吧?她现在就从缝隙里溜出来,往二楼去了喔。」

  风野先生大大叹口气。

  「那我现在要开门了,别吓到喔!」

  就算您这么说,还是不可能不吓到。风野先生,还是先做个简单说明,比较保险吧……我正想好言相劝时,外头传进仿佛从丹田使劲挤出的高分贝骇人惨叫声。接着,

  「发生什么事了?」

  声音听来相当无助。这时,门外那位发出惨叫的来客,反射性地与我四目相接。这种状况下该说什么才好呢?说「打扰了」也不大对。总之,我很快点头致意,对方也回礼了,风野先生自然而然担任起介绍人的角色:

  「这位是久美小姐。听到我受伤,她特地来探望。久美,她是优佳小姐,住在对面,是位雕刻家。」

  「还不成气候啦。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突然在风野先生房里撞见我这个「女性」,「优佳小姐」的认知仿佛只像看见一个来家里玩的同学。她身上穿着类似硬帆布的棉质工作服。虽然没化妆,但也许因为还年轻,让人觉得是个魅力十足的女孩。风野先生夸张地叹气:

  「我不想再说了。久美小姐,拜托你喽。」

  才刚对我说完那许多,也难怪他会厌烦;尽管自己也觉得太顺从风野先生,还是体谅他的任性,把事情经过告诉未来的雕刻家优佳小姐。她的反应异常愤慨,大喊:那些家伙应该被判打屁股!我在脑中想像起她雕出一整排赤裸臀部的画面,不禁失笑,被风野先生狠狠瞪了一眼。优佳小姐继续说:

  「早跟我说,就可以来照顾您了……不不,至少能帮忙买必需品。」

  「太麻烦了啦。」

  「果然很有风野先生的作风。不过,不管管那些孩子的话,又要合而为一喽。」

  「已经没关系。时候也差不多到了,他们在寻找最适合制造子实体的地方。二楼啊?考虑得真周到。大概是在中途天井的窗旁边吧。」

  「今晚对吧。」

  「今晚。」

  说完,两人相视点头。在「里头的房间」中什么事情似乎正在进展,我无法理解,于是问:

  「请问……可以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在说什么?」

  「啊,抱歉。」

  风野先生慌忙回答,优佳小姐说:

  「风野先生在里头的房间培养黏菌,也就是变形菌。虽说是菌类,最近却变成原虫状到处移动,我才向他抱怨的,因为一经过走廊,就会弄得脏兮兮的。」

  「抱歉啊,不是一直都是这样,这种状况最近才出现不是吗?总觉得这阵子湿度莫名地高,大概跟怪天气有关吧。」

  「什么都好,看来很像吐了满地的痕迹哪……」

  风野先生瞪了优佳小姐一眼,问我说:

  「要看他们吗?」

  我不假思索地点头。风野先生神情满足地说:

  「欢迎。」

  说完,他率先起身走出去。走廊上的木雕群,原来出自优佳小姐之手,知情以后,它们突然栩栩如生了起来,真不可思议。

  「你刚刚叫的惠子是……?」

  「啊,是变形菌的名字。」

  优佳小姐对我说明,语气中带着「真拿她没办法啊」的亲昵气氛。

  「请进。」

  说着,风野先生打开房门,室内光线微暗,双眼要花些时间适应。房间正中央铺着蓝色塑胶布,光这样已经够不寻常了,上面还放了像是要栽培香菇的碎木头。而且,房内随处可见黄色颜料泼撒满地的痕迹。这股异常氛围,跟发生意外事故后散发出「此地曾经历事故」的过去式气息不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现在进行式。

  这儿的空气与外界明显不同,集聚着一团浓烈气味。若硬要形容,就是充满霉臭味与粉尘,某种分解作业仿佛在分秒不停歇地一股劲儿秘密进行……

  「这个黄色痕迹是……?」

  「变形菌,优佳小姐就是在抱怨他们。这是小保,那是绫乃。把他们养这么大,你想要花多少时间呀?小保跟绫乃,都是从惠子那里分出来的。」

  仿佛感受到我满是疑问的视线,他又说:

  「偶然机会下,他们诞生了——该说分裂吧。这是分裂前跟我待在一起的同事的名字,我想也算缘分,就借他们的名字命名了。」

  被称作小保跟绫乃的不可思议「生物」,像是小孩用黄色蜡笔恣意画出的扇状线条,看来不像在活动。

  「……好温驯啊。如果他们是『活着的』话。」

  「太失礼了。现在他们可是进入了前所未有的活动期哪。不过,一小时只能移动几公分,也难怪你会这么想。就算如此,他们可是正在以全速移动喔。」

  风野先生简直像宠小孩的典型父母范本,眯眼微笑起来。

  「你问我为什么移动,是他们终于找到制造子实体的地方喽。对散播孢子来说,这里是uo_值最高的地方。聪明吧?」

  「在这房间里待久了,会腐烂喔。」

  后方传来优佳小姐的声音。

  「才不会呢——哪有这么快。」

  风野先生慌忙对不禁颤抖了一下的我说。我从容点点头:

  「对了,这是在哪采集到的?」

  优佳小姐也来到门边,

  「就是嘛,我也没听说过。在哪里抓到的呀?」

  优佳小姐说了「抓到」,我脑中忍不住浮现风野先生手持绳套、试图捕抓逃窜变形菌的画面。像要订正这两个字似地,风野先生伸出食指对着优佳小姐说:

  「要说『采集』,公司中庭有棵大栗树,初春时被砍伐,树墩冒出的分泌物,随着当时天气变化,浓缩的糖分也增加了,繁殖出好几株有意思的酵母菌。我研究过树液酵母,所以每天都去观察。后来树液分泌量越来越少,酵母菌也把全盛时代拱手让给丝状菌……」

  再说下去似乎没完没了,我开口提醒他:

  「也就是说,在树墩的盛衰荣枯演变史当中,曾经出现您喜欢的变形菌,对吗?」

  「没错。刚开始只是有点好奇罢了,我对变形菌也不大了解,只觉得,真是奇怪的孢子哪。」

  「培养期间,慢慢产生感情?」

  「可以这么说。我想知道他们能长多大……」

  「想要挑战极限吗?」

  「算是吧。结果也真的大到不可置信的程度喔。有一阵子,惠子的直径好像有八十公分左右。」

  「就在那时分裂出小保跟绫乃吗……」

  「惠子移动时,我想把她拉回来,结果不小心弄断了。」

  风野先生难过地说:

  「放在附近的话,马上会开始合体。但我想,与其让她拖着庞大身子移动——会留下类似蛞蝓爬过的痕迹——不如保持现状吧,移动后的痕迹清理起来也轻松。优佳小姐不抱怨就好了。」

  「一般人会饲养这个吗?」

  优佳小姐叹了口气:

  「被房东知道的话……在他发现前,万一这些孩子制造出子实体、释放大量孢子,这栋本来就快腐朽的木造公寓说不定会就此……」

  「在那之前,我会想办法的啦。」

  风野先生发起脾气来。那张肿胀的脸原本看不出任何表情,但这个反应实在太好分辨,就连肿胀部分也似乎反映出他的情绪。

  「那么,总之先想想往二楼去的惠子该怎么处理吧,先制造出子实体的好像会是她。」

  优佳小姐冷静地说,走到外头,指着楼梯和可能蔓延的方位。像是慑服于这股气势,我们也跟着走出去。楼梯途中有转角平台,从此地再延伸到二楼。转角平台上方开了一扇采光良好的窗。由于是雾面玻璃,柔和的光线从那里照进来,一直照到楼梯下方。手掌大小的黄色变形菌,就黏附在转角平台与一楼中间地带附近的墙壁腰板上。

  「惠子,辛苦你了,竟然能找到这里。」

  风野先生直掉泪,我心中感觉奇怪。尽管风野先生之前表明「我不留后代了」、「我厌倦被DNA支配的生存方式」,然而,他心中又是如何定位对这些微生物的偏爱之情呢?难道只是将原本追求异性的原欲,转而关心其他生命活动罢了?就算跟自己种类不同也无妨吗?或有其他答案?

  「请快想点办法嘛。」

  优佳小姐不带感情地继续催促。

  「知道啦,真是的,人家都受伤了还在养病,真是没同情心。」

  风野先生不住嘀咕,一边从刚才的房间拿出水桶和粉刷墙壁时用的镘刀。水桶中装有碎屑般的东西。

  「对不起喔。好不容易都到这里了。」

  风野先生温柔地望着变形菌,一边把它舀入水桶。这时,他转向优佳小姐说:

  「你不想看看子实体是怎么制造的吗?」

  口气仿佛在谴责她。

  「当然想喽。不过,对我来说,保存这栋建筑物更重要。而且,我的雕像几乎都是木头做的,危机四伏呐。」

  「惠子他们是吃朽木长出的细菌或霉菌没错,但不啃蚀消化木材本身呀。」

  「总之,只要他们还在外头乱跑,就会到处边觅食边移动吧。这样一来,也不知我的作品何时会被盯上哪。」

  「有什么关系嘛,稍微碰一下——只是轻轻从表面经过而已,假设真有可能的话。」

  「别吓人了,这可是一种骚扰行为喔。」

  这下风野先生再也无法回嘴。

  「我懂了。这样吧,不好意思,久美小姐,你能帮我把惠子拿到公园放生吗?」

  「咦?我吗?」

  我吓了一跳。到公园倾倒这种东西,根本是丢弃非法垃圾的现行犯。我表明想法后,风野先生失落地说:

  「呜——你们一个个都好冷淡。」

  我和优佳小姐面面相觑。

  「天黑以后,我们陪你一起去——可以吧?(这时,优佳小姐征询了我的意愿,我点头)请风野先生您亲自放生。我们会帮忙注意附近有无行人经过。」

  「啊,就这样好了。」

  风野先生似乎很满意。看来,他还是很想亲手放生吧。

  「二楼也有人住吗?」

  我对这栋公寓燃起兴趣。

  「二楼住了三个人,都是学生。一女两男。打工之类的外务很多,常常不在家。都不算太爱干净的人。」

  优佳小姐对我说明。接着,我问了自己一直都很好奇的走廊雕像。

  「那是我的毕业制作。每个人一生中,意义最重大的事——这些事旁人看来毫不起眼、但在死亡瞬间像跑马灯掠过脑海。我在想,能不能把它们用宛如时间冻结的样子表现出来呢?离完成阶段还很远就是了。」

  「哦哦,原来如此,总觉得很吸引我哪,有种说故事的感觉……」

  我明白了她的用意,我这番评论让优佳小姐很开心。

  「这是谁?中间这个女生,神情看起来很专注。」

  「这个啊,小时候的玩伴。这女生跟我年纪差不多,刚好同住在三间并排的屋子里。偶尔也会吵架,但我们感情很好,我们的妈妈也是。有一次,中间房子跟右边房子的分界线,闯进一只迷途小猫。那条分界线,是只能容一个小孩勉强通过的小巷,非常非常窄。其实这边原本是三间房子连在一起的长屋,但设计者费了一番感人功夫,区分出三户人家,结果就出现连人都走不过去的小巷。不过,小孩子还是用尽办法侧身打横走过去——三不五时会擦过墙面,把棉布洋装弄脏——总之,我们很喜欢这条小巷。靠近巷子地面的家中地板下有个通风口——通过这里时,光裸的脚踝总传来一阵寒意——小猫好像就从这里跑进去的。通风口里传出『喵喵』叫声,所以我们猜是小猫,还取名『小咪』,大家都很疼它。但不可思议的是,任谁都没见过小咪。只听见声音。我们常把鱼干、柴鱼饭放入通风口……嗯,它应该有吃。因为食物不见了,地板下也常发出声音。某一天,声响突然停止了。我们很担心……想拜托爸妈翻开榻榻米和地板,但这事非同小可,他们不可能答应。于是,大家每天都在开作战会议……如今回想起来,当时固然天真,我们却很投入。为了千方百计诱出小猫,考虑在通风口附近烤秋刀鱼、从外面挖个洞通到地板下,或偷偷掀起一块榻榻米、进去一探究竟……后来,爸妈主动提议替我们掀开地板。地板下死了一只动物,想必他们也觉得不舒服吧。结果呢?那里什么都没有。尽管如此,那年夏天每一天凝神专注的日子,我永远不会忘记。到底是什么竟让我们如此沉迷?简直就像攸关性命的重大事件。即使是现在,我也不能确定小猫到底存不存在,说不定是幻听呢。」

  「其他雕像背后也各有故事啊……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风野先生说,口气若有所思。接着,优佳小姐说:

  「所以,即使对象是变形菌,但风野先生对自己所饲养生物的热情,我不是不了解。」

  「真的吗?我倒是看不出来。」

  风野先生说着,显得有些开心。

  「不过啊,我再声明一次,讲得夸张点,风野先生心爱的宠物,可能威胁这些雕像,也就是把我的人生吃掉喔。就算你再三保证他们不吃』木头。本身,昨天晚上看见惠子跑到走廊上的时候,吓得我背脊发凉哪。」

  「我知道、我知道。」

  风野先生怅然若失地回答。

  「我有点受打击。菌类是分解专家,也是世上最不会威胁其他生物的东西,我本来还认为这是一种理想呢……」

  风野先生看来很沮丧。

  「没想到我跟这么珍奇的生命体同住一个屋檐下啊,就像把自己的人生投影在木头中似的……」

  「真是抱歉了。」

  优佳小姐仰起下巴、理直气壮地说。我对这样的她产生亲切感,打从内心喜欢这个人。明明是初次见面,却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论年纪,她应该比我小上一轮,却是个坦率好懂的人,用字遗词不暧昧,意思表达精准,又好沟通。对我而言,这是相当难得的特质,真想跟优佳小姐多说点话。

  「久美小姐,方便的话,天黑前要来我家坐吗?还是你有别的事要忙?」

  「没有。」

  正合我意。

  「那,可以的话,吃咖哩饭如何?黄昏时开始煮的,现在吃刚好。」

  事情竟意外顺利。

  「咦?可以吗?」

  我完全将年长者的威严抛到一边了。

  「当然没问题喽。自己不想做的事我不会提议。风野先生呢?一起来吗?您这个样子也不能出门吧。还是别吃刺激性食物,对伤口比较好呢?」

  「是不大妥当,不过,能吃到优佳小姐做的咖哩饭,光这点就值回票价了。」

  风野先生似乎心情大好,真是个情绪起伏明显的人。

  优佳小姐的房间,使用大量异国风布料,洋溢跟咖哩颇为契合的氛围。咖哩饭也很美味,是有浓郁柠檬香茅风味的泰国绿咖哩。是勾起风野先生的回忆了吗?他聊起在泰国鉴定分离酵母的往事,话匣子一时间停不下来。例如,泰国的发酵食品工厂没做好微生物管理,却从污染菌中飘出难以言喻的香气……等等。这些话题,好歹跟我的专攻相关,然而优佳小姐会有多少兴趣?我内心暗暗有点同情她。不过,优佳小姐似乎习以为常了,没任何特别反应。

  其实吃饭时,我一直很犹豫该不该在优佳小姐面前提起糠床的事。本来今天拜访风野先生的原初动机,也是想请教他辣椒粉的事。那么,就见机行事一点一点透露,至少得传达重点吧。于是我开口了:

  「风野先生,之前跟您聊过的糠床,我把辣椒粉洒进去,结果奇妙的发酵作用停止了。」

  「喔,那件事啊。」

  风野先生突然换上慎重其事的口气。也就是说,他又变得寡言了。

  「只是试试而已,怎么会这样,我还是搞不清楚。」

  「唔——」

  风野先生沉思半晌,不经意指了指优佳小姐,对我抛出「能说吗?」的眼神。我思考了一会儿,接着缓缓点头。于是,风野先生开始聊起我家的糠床。他叙述得太夸张时,我就从旁修正。优佳小姐是怎么想的呢——自己正在跟一群有严重妄想症的人谈话?还是:让这些危险人士进房间好吗?——从她的表情不得而知。风野先生说完,她大大地叹了一口气。我懂她的心情。然后她说:

  「我再确认一次,久美小姐所知的,关于这个糠床不可思议之处,简单明了来说就是光彦登场,而在现实中目击这一点的人,只有那位胡立欧先生。」

  我点头。优佳小姐继续说:

  「这位胡立欧先生,小时候跟久美住在同一栋公寓。也就是说,他童年时期生活的地方离糠床相当近。而风野先生没亲眼看过光彦。」

  「嗯,可以这么说。」

  风野先生表示同意。

  「啊,不过,胡立欧的爸妈好像认得光彦喔。」

  「这样啊。」

  优佳小姐陷入沉思。

  「我的确也考虑过这也有可能是妄想,但……」

  我谦虚地说了。实际上以客观角度而言,这个解释并不突兀。风野先生徐徐开口:

  「产生妄想的过程,或许的确类似异常发酵。就像一颗颗噗嘟噗嘟冒出的气泡。最后形成令人意想不到的影像……谈到人类的精神活动,我们已知跟某些化学物质有关,但或许两者之间有更密切的关联。比如说,费洛蒙就是著名的例子;费洛蒙当中又分许多种,具有不同作用,所以,说不定还有些种类能强力支配人类意识底层,却未被人类发现。」

  「没错,也许是某种物质造成集体歇斯底里性的妄想状态,也不无可能啊。」

  优佳小姐说道;但我能察觉,她内心如此猜测的程度,其实远比这句话还强烈。老实说,连我也暗暗觉得这可能性很高。但是,身为当事人,又是一个活着的主体,我光是接受眼前的现实就已经费尽全力,对于临到我身上的状况,只能诚实以对。不过,要是立场颠倒,我也会跟优佳小姐有相同反应吧。

  「某种物质……比方说,寄生在人类某种精神活动中的菌类……要是真的存在,也不奇怪哪……」

  风野先生专心思考,接着像得到某个结论似地抬起头:

  「但是啊,我们不要再用所谓『常识』啦、『一般』啦这类的字眼了。」

  「我没说呀。」

  「就算没说,但你刚才分析的态度非常男性。只要几个人众在一起,就非得有人扮演这个角色不可。我的个性是如此,所以优佳小姐也在谈话时下意识出现『理论上』、『现实上』之类的发言,这也不无可能喔。」

  「你说的或许没错。但我绝对不是从高人一等的角度看待久美小姐的事,只是觉得或许有可能,希望大家朝这个方向思考而已。就连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小猫事件,我也怀疑可能是一种集体歇斯底里哪。」

  优佳小姐神情认真得有些吓人,她边思考,边慢慢说出每一句话。风野先生点点头:

  「我懂。不过,站在本身也被卷入这件事的立场,我认为自己也必须寻找答案。所以……思,先说辣椒粉吧。刚才突然想到跟癌症形成有很大关联的癌症遗传因子。遗传因子不正常,会加速细胞异常分裂,使息肉变大。酵母也拥有相同序列的遗传因子,想必这件事跟细胞繁殖息息相关。如果破坏这些遗传因子,酵母就无法繁殖了。」

  「而您的意思是:加入辣椒粉产生与上述类似的效果了,是这样吗?当然,糠床的微生物群不只酵母菌,各色各样的微生物都与此有关……」

  「我们拿酵母为一例,来想想看吧。人类跟酵母,两者之间有许多具互换性的遗传因子。可能因为同样都是真核生物吧。例如,酵母的『癌症遗传因子』若是坏死,这时把人类的『癌症遗传因子』置换进去,又会开始正常繁殖。有趣的是,最近研究发现,细胞性黏菌,不像惠子他们这种多核构造黏菌,而是几乎以单细胞原虫状态繁殖——但水分过多时,会开始进行有性生殖。这时,控制这有性生殖的有力遗传因子之一,序列似乎也近似癌症遗传因子呢。」

  「竟然扯到遗传因子了啊。」

  「不址到遗传因子,人类的攻击力啦、支配欲啦,通通都谈不下去喽,真是的。」

  风野先生表情认真(虽无法确知她的表情,但八九不离十)地说。

  待我回神,窗外天色已晚。于是我们慌忙(赶在惠子制造子实体之前)提着水桶出门。天色昏暗,本以为风野先生不需要围巾了,然而都市夜晚意外明亮,他重新密密实实包起围巾,却比不围时散发出更显眼的可疑气息。此时的他,确实不能任其就此独自外出。我和优佳小姐分别走在风野先生前方和侧方,就这样出发了。水桶让风野先生提着。

  「哪里的公园?」

  「附近付费澡堂后面,是一个有小片树林的儿童公园。」

  优佳小姐回答。

  「离这里很近,风野先生随时都可以去看喔。」

  「那里?太小了吧?」

  风野先生似乎不大满意。但是,「随时都可以去看」听起来似乎颇具吸引力。尽管不甘愿,他还是答应了。

  最近外头总是令人不舒服,怪异湿度持续着,今晚也是如此。问题不在湿度大小,而是在质。气象学上该怎么称呼这种现象?我最近很少看新闻,实在不清楚。

  「到处都灰蒙蒙的,不觉得最近空气有点怪吗?」

  我这么一提,优佳小姐漫不经心地说:

  「是吗?」

  难道只有我在意吗?话说回来,连动不动就抱怨的风野先生,我也不曾听过他对最近的天气发表言论。

  儿童公园果真不远。进去后,只见秋千、沙坑和蹓狗的中年男子,当然已没有「儿童」的踪影。水银灯虽亮着,反而将周边暗处衬得更加黯淡。走到有株樟树矗立在靠近大马路边、随时随刻都被车灯照耀的一角,我们便把水桶内的东西往这株樟树根倒下。

  「再见了,惠子,多保重喔。」

  我本有心理准备会见到更伤感的场面,风野先生却出奇淡然。我对他这么说了以后,他答:

  「我才不执著呢。我要自己不能有太多占有欲,只要惠子幸福就够了。」

  不知情的人听了,一定会联想到男女间的别离吧。谁能料到,这是弃养变形菌的台词呢?

  「谢谢,你们两个都是。再来就是惠子的遗孤了,小保跟绫乃生出子实体之前,还请多多关照喔。」

  这和我没有直接关系,大概是对优佳小姐说的吧。

  「多多关照什么?意思是要我允许他们半夜在走廊上乱跑吗?」

  优佳小姐突然惊醒似地,似乎无法将这句话当耳边风,锲而不舍地追问。

  「要你注意别让他们半夜溜出来。不过,一不注意照到光线的话,又会蠢蠢欲动。他们之所以乱跑,是为了寻找通风、干燥又照得到阳光的地方。」

  「蠢蠢欲动……?」

  「就是指想要制造子实体。」

  「制造子实体,然后走廊又会……」

  「所以我要你帮忙注意嘛。别让他们起制造子实体的念头就好。不过,这已经违反自然了吧。」

  「在那里饲养变形菌,本身就已经够不自然啦。你看,惠子跟外面的空气接触以后,多有精神哪!」

  事实上,虽然说来不可思议,「惠子」看来的确很开心。或许是车灯照耀的关系,色泽更鲜艳,似乎也更有朝气了。

  「好像要跳起来似的。」

  优佳小姐再补上一句,风野先生默不作声。

  「看来,惠子在这里也能好好活下去。我们走吧。」

  我开口催促,谁都没异议——大概只有风野先生恋恋不舍吧——我提起水桶,众人离开现场,先跟大家一起回到风野先生的公寓,打算拿了包包就回家。我开始挂念家里的糠床了。

  从刚才就不发一语的风野先生,不知在想些什么,后来……

  「一起去吧,去那座岛。」

  他突然冒出这句话。

  「咦?」

  我完全无法会意他所指为何,停下来望向他藏在围巾下的脸庞。

  「你祖先那座岛。」

  「……啊。」

  我终于恍然大悟。

  「怎么会跟这件事扯上关系呢……」

  我疑惑地问。

  「应该去的。」

  风野先生突然强势起来。

  「请你稍等一下,这跟你对继续用不自然的方式饲养小保和绫乃一事有所愧疚的心情有何关连?」

  风野先生再度陷入沉默。不一会儿又说:

  「我要带小保跟绫乃一起去。」

  他以悲壮声调说道。

  「什么?」

  「我要在那里采集野生酵母。」

  风野先生斩钉截铁地说。

  「那里将是小保和绫乃的新天地。」

  「风野先生,您不是在自暴自弃吧?」

  优佳小姐战战兢兢问他,似乎有感事情发展至今,自己也有部分责任。

  「请让我再想一想。」

  我慎重回答,自已也觉得早晚得去一趟,但实在没有独自前往的勇气。话虽如此,我也无意牵连外人。风野先生若肯相陪,是再好不过。然而,身为最重要关键人物的我,却还犹豫不决。

  「越快越好。」

  风野先生断然地说,一定是担心小保和绫乃吧。

  这时,突如其来一阵强风,吹得路树枝桠晃动不已,再吹动沿路招牌发出声音呼啸而过,我不禁闭上双眼。最近,空气每天都沉甸甸的,这阵风倒是令人倍感新鲜。我张开眼,正想说这个发现时:

  「你们说的岛屿,还有任何亲戚在吗?」

  优佳小姐一脸狐疑地问。

  「这我也不清楚。是听了不少传闻,但早就没连络了……」

  于是,又回到最初的对话。

  「那么,总之,连络看看吧。」

  风野先生态度强硬。

  「就算您这么说,也太突然了……」

  「这样一点都不像久美。更干脆俐落一点去推动这方面的事情不是比较好吗?带着糠床去,物归原主不就好了?这样一来,你的人生也可以从诅咒中解放,今后也能活得更轻松自在不是吗?」

  事情没这么简单呀……

  我叹了口气,然后大家回到了公寓。

  我拿了包包,向优佳小姐谢过今天的咖哩饭,对风野先生说了近期还会再来拜访,然后离开公寓。

  风野先生这一篇摸不清是往日回忆、信仰自白或是生存方针的长篇大论,依旧在我耳中挥之不去。

  「还有其他路」,他曾这么说。一定应该还有其他路可走。「其他路」又是指什么?

  回家路上,我不断思考这个问题。自太古时代起,放任遗传因子自由发展的结果,就如同丛林中踩出的兽径,男人与女人也各自形塑出多种生存方式了吧。再加上文化、土地背景的微妙差距,民族特征也随之成形。

  其他路,到底是什么呢……

  因卡桑德拉而起的风波,让我往糠床洒进大把辣椒粉,尽管在最后阻止了异常发酵,但糠床本身却完全荒废了。该怎么形容呢?死气沉沉,毫无动静。不管是乳酸菌、酵母菌或酪酸菌,都没有运作的感觉。然而,某处似乎还残留着微弱气息,令我莫名相信,所以还维持每天定时翻搅的习惯。

  这,就是在遗传因子支配下行动的象征之一吧,也是自古以来的其中一条「路」吗?不过话说回来,在遗传因子控制之下,个人的自我发现又会受到多大妨碍呢?所谓的「个人」,又真的存在吗……对遗传因子而言,「个人」本像是承载它们的交通工具,竟然开始拥有自我主张,也是一件料想不到的事吧……或有其他可能……?

  我反复思考,不知不觉已回到公寓。一个小女孩,和一个似乎是她母亲的孕妇从管理员室走出来,对我轻轻点头行礼,看来像要去附近买用品。我看了她们一眼,走进电梯。

  具体而言,卡桑德拉到底是「谁」呢?

  自她消失已过了好几天,我心中似乎也逐渐浮现答案。身为关键核心的卡桑德拉,的确有和母亲相像之处,但绝不是「我的」母亲。似乎是在亲戚的「女人们」底层蠢动、绝不浮上台面,其存在却宛如受众人默认,大家都知道的「某人」。

  试图将卡桑德拉套在「现实」中的某人身上对号入座,是我太天真。「光彦」出现时也是如此吧。他只是拥有许许多多与光彦相似特质的「光彦」。是我和胡立欧之间共同拥有的耀眼少年,化身为「光彦」来到我们眼前。

  我叹口气,走进阿姨房间整理瓦楞纸箱。这里曾是卡桑德拉的房间,所以让我一度犹豫该不该来。但是都继承了这公寓,这点工作应该属于义务范围吧。

  其实,我极度害怕看到遍地布满蛞蝓爬过痕迹的画面。但一看之下,到处都找不到。不过,靠外面的几个纸箱被打开了,想必是那对低俗「双眼」的杰作。刚继承这里时,是我把这些纸箱装满,但当时并没有详细清点,既没那时间,也没那兴趣。更何况,阿姨的笔记等物品让我心生不忍,更提不起劲确认了。

  我再度将这些纸箱盖上。这时突然想起,之前整理纸箱时,起初几个箱子内装了不少笔记本。没错,还是按照年代顺序排的。我猜是日记类的东西,怀着为棺材覆上泥土的心情,将它们放进纸箱了……

  「啊。」我小声地叫了出来,瞬间脑中瞬间散发白色闪光。对呀,如果真是日记的话……现在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比它更有必要呢?

  心跳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大。

  注1:以诸侯居城为中心发展起来的城镇。

  注2:学名为Lycoris radiare,日文名「彼岸花」(Higan-bana),石蒜科(Amaryllidaceae)多年生草衣,原产于中国长江流域,有鳞茎,广憜圆形。叶带状较窄,色深绿。七至九月开花。花茎长三十至六十公分,顶生伞形花序,花瓣倒披针形,向外翻卷,雄蕊和花柱突出,色鲜红。蒴果背裂。日人认为彼岸即为死之国,多以此花为不祥之物。

  注3:Animism,原始信仰,相信万物皆有灵。

  注4:Shamanism,古老的灵性修行,规自然为灵性和疗愈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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