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序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阳子よう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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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世界上,并不存在希望。』

  她如此轻声低语,随后轻轻阖上眼。

  雷司托雅·迪斯特匹亚独自坐在染成一片灰的笛卡儿剧院(注1)回顾往事。回顾着久远往事,回顾着自己还像人类般生活的往事。

  这剧院到底是什么东西?她又是打从哪时候就在这剧院里的?

  一切都得自增川唐人所处的时代回溯个千百年,某个离日本相当遥远的国家开始。

  注1由美国哲学家、认知科学家丹尼尔·丹尼特(Daniel Clement Dennett)所提出的一种概念。在人的视觉区复方的脑区,有座位着一只小人的剧场,剧场萤幕上会播放着人所体验过的任何感官情报。

  *  *  *

  西元四世纪,古罗马帝国,夏日。毒辣的日光毫不留情地映照在人们身上。

  少女站在长坡途中,擦着汗且叹了好大一口气。

  少女名叫雷司托雅。然而,正确来说那并不叫「名字」。

  在古罗马时代,基本上女性并没有单独的「姓名」。因此,少女她只是因为方便才被称为雷司托雅罢了。

  「……提奥德多斯大人到底上哪去了……我都走到脚软了啦。」

  雷司托雅边这么说,一面拍打她那紧绷的小腿肚。

  穿过竞技场与公共浴池间的狭缝,再度回到以坚硬石板铺成的道路上。

  据传当时罗马文化水平之高,如建筑技术等领域与二十一世纪的水准相比,依然叫人赞叹不已。

  「……原来您在这里。」

  越过罗马街道中央的帕拉第尼山后,有座由石造柱廊及神殿所围起来的公共广场。雷司托雅发现有名青年头靠在其中一根石柱上入眠,她很不以为然地大大叹了口气。

  「……请您快起来。」

  「呣……再让我……睡两小时。」

  雷司托雅看来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的怒火了。她嘶——嘶——地大口吸气,腹部出力使劲朝男子耳朵一喊。

  「请、您、快起床,提奥德多斯大人!」

  「呜哇哇哇!」

  男子惊醒后像只刚出生的小鹿手脚胡乱挥舞,随后发现眼前有张熟悉的面孔才松了一口气。他弯弯被白银前发盖住的小眼睛,做出笑脸。

  「……嗨,雷司托雅。怎么啦?」

  「为什么您会睡在这里?」

  「呃……这是因为……」

  提奥德多斯有点伤脑筋似的笑着回答。

  「……因为戏票。」

  「什么?您说什么?说得清楚一点的话,您该不会丢下该做的工作跑来看戏吧?喔——」

  「我想跟雷司托雅一起……看接下来庞贝剧院上映的戏才来排队……结果因为队伍太长,不知不觉中就不小心睡着了。」

  「什么——」

  雷司托雅听着如此悠哉又老实的发言,羞红了脸。

  雷司托雅抓着提奥德多斯那薄衣裳的领子,拖着他往下坡走去。

  「真是的,别开玩笑了……大家都还在等您呢……」

  「等、我、我自己一个、一个人走得动啦,雷司托雅。」

  「……而且……还、还说什么要跟我一起看戏那种谎话、难听话、毫、毫不讲理的话……」

  雷司托雅红着脸,脚步挺快的。感觉静不下心来。

  提奥德多斯原是个卖药郎中,他创立这个改变既育流派而成的特别宗教,是约一年前的事。

  受到提奥德多斯的人格吸引而非思想感召,成为左右手辅佐他活动的正是雷司托雅——提奥德多斯被雷司托雅在坡道上拖着如是说。

  「啊、等一下。我有事啦!我要去那边那户人家一下!」

  「……什么事啦。」

  「那户人家听说又出现那个啦。我得趁其他卖药的来搅局前先——」

  「现在集会比起那件事还重要吧!」

  「但是我不去的话,那人家可能又会想都不想地就驱虫了……我就是喜欢它们嘛。好想看看这次出现的会是怎样的家伙呢。」

  古罗马时代也有以绦虫、蛔虫为主的寄生虫,也有相对应的驱虫药。以上都曾记载于迪奥科里斯(注2)所着的《药物论》,以及其他文献上。

  「……我老早就想问一次了。为什么提奥德多斯大人您那么重视寄生虫呢?为什么您那么喜欢寄生虫呢?」

  「因为啊,我可不能放任那些自己一个人活不下去,跑来依偎我们的那些家伙吧?那些寄生虫也是一样活在这世上,跟我们一样都是生物。」

  雷司托雅对提奥德多斯竟温柔仁慈到如此地步感到不可置信,同时再怎么也不会因此而讨厌他。所以她才会想要助他一臂之力。

  「结果都一样,大概啦。生物都是为了能过得幸福才活下去。这样的话,我不帮忙更待何时。」

  那就是提奥德多斯的宗教所揭药的唯一理念。

  提奥德多斯手指向天。

  「吾等从何而来?又为何物?而,吾等又何去何从?」

  注2 Pedanius Dioscorides,古罗马药理学家。

  「……您在说什么啊?」

  「这是人类自太古以来——直到永远都在思考的命题……我说啊,我有时候会梦见这样的情境。雷司托雅啊,你有没有想过寄生虫变成人类会是怎么一回事?成真的话会怎么样咧——说不定会很容易跟它们变成朋友呢?」

  「请您别再说梦话了!赶快出发去参加集会吧!」

  提奥德多斯与雷司托雅,这两人秉持着玄邈的教义倾听众人的不安,同时研究寄生虫,探询直达幸福的道路。然而——如此和平安稳的日子却突然告终。

  某日,出现在雷司托雅眼前的提奥德多斯一脸严肃,手上紧握着像是书简的物品。

  「……雷司托雅。」

  「什么事?」

  「……这下万事休矣了。宗教统一令就要开始了。」

  「……什么?」

  「皇帝陛下为了巩固社会基层,将传播违反善良风俗之教派判为邪教,并决定排除邪教。」

  「……也就是说?」

  「我们——将受到迫害。」

  在那之后,两人的日子便不得安宁。提奥德多斯与雷司托雅没多久就开始受到世人的迫害。有人主张,把这群诉求与寄生虫共存的恶心家伙排除掉也无所谓。甚至有人认为,扰乱社会风俗的两人才是寄生虫。

  有人会朝家里丢小石子,商人也不愿卖东西给他们,到公共设施更遭白眼对待。

  为何我们会遭到如此待遇?

  只不过对寄生虫投以关怀就得被憎恨成这样吗?

  这时发生一起让雷司托雅的愤怒到达临界点的关键事件。

  「呼、哈、哈。」

  雷司托雅以薄袍覆面,于昏暗的巷弄穿梭。这是因为她在参加集会的归途,突然被化为暴民的民众袭击了。

  「喂,你那边有看到邪教徒吗!」

  「把寄生虫抓起来!」

  「……」

  先躲在狭路转角处甩掉追兵。雷司托雅差点就被素昧平生、无法分辨善恶的市民杀了。恐怖异常。

  这下才彻底醒悟,如此一来已无法阐扬自己的理念了。但是对雷司托雅来说,提奥德多斯那不只对寄生虫、对世上所有一切都怀抱着慈悲心的精神是一种救赎。然而——

  「提奥德多斯大人——市民现在在那边……!」

  她狼狈仓皇地逃进提奥德多斯的家。一进屋,立刻感到家里不大寻常的异状。首先嗅觉感受到的,是一股呛鼻的血腥味。接着视觉捕捉到家里七零八落、毁坏的家具——

  「啊、啊——」

  这是她最不想见到的一幕。无论多久的岁月流逝,这有如噩梦般的光景想忘也忘不了。

  提奥德多斯倒在房间中央。然而他的头,却不在头部应该在的地方。

  雷司托雅备感绝望而承受不住,两脚一瘫当场跪下。她背后传来哒哒哒哒的声响。那群暴民追到这里来了,手上还握着带有些微红色锈斑的铁斧。

  「……哈,恶心的家伙被做掉是理所当然啦。」

  这明显充满敌意的粗暴言语,摆明是要说给雷司托雅听的。

  「……你想说的就那些吗?」

  「什么?」

  「我不原谅人类。这宇宙是座邪恶的宇宙。你敢杀了我的话——就动手吧。就算我死了,我也会从地狱永远诅咒你。直到永远,直到永远——!」

  「你、你在说什么恶心的鬼话啊!」

  在追兵摆好架式挥下大斧的那一瞬间。

  雷司托雅的意识飞跃到了某处。

  雷司托雅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灰色空间。身边还罗列了许多像是座椅般的东西。

  「……这里是……」

  如果是天国的景色未免太肃杀了——看来,雷司托雅确实是到了一个不存在于现实中的地方。而最让人吃惊的是在她正面的东西。

  「那个是——戏剧?」

  雷司托雅张大眼睛一瞧,视线所及之处有座舞台,舞台正上演着不可思议的奇妙戏码。舞台上没人,人偶却擅自动起来,演着一出人偶剧。

  雷司托雅在这不可思议、且不会感到腹饿的场所持续望着舞台,最终才发现眼前这出戏是在重演人类的历史。

  原始的狩猎、农耕,储存粮食以及文明发展,还有——战争。

  在那之后又过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雷司托雅获得了凡人无法到达领域里的知识后领悟到,这地方是从人人共有的无意识的狭缝间产出的物种记忆的聚积场所。

  然而就算知道这点也无济于事。雷司托雅孤身一人活在这悠久的时空内,她无数次想起,那天开心地约她去看戏剧的男人的那张脸。想起那早已无法成真的愿望。

  「……为什么,只有我来到这里……?」

  是神听见了她断气前一刻的那股怨念?还是在她被称为异端或邪教徒时,成了「真正」的异端分子?然而事实却远远凌驾于少女的想家,她已经回不去了。于残酷的时间洪流中,雷司托雅她——号啕痛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雷司托雅怒吼,顶着一股怨气一把抓起舞台上跃动的人偶,扯破人偶拉出塞在里头的棉絮。当她这么做后,却发生了一件奇妙的事。

  「咦……?」

  从人偶中扯出的棉絮,竟化为人形动了起来。这让雷司托雅感到十分惊愕。过了几百年,这才发现一件新事物——在这里,可以干涉物种的进化。

  干涉进化。雷司托雅一开始只是当作消磨时间的游戏,然而,急遽的进化之于人类,不管重复几次都带来了巨大的不幸,彷佛是注定好了一般。看来人类这生物,就本质上来说承受不住剧烈的变化。在历史上,每当有大规模的战争发生,追根究柢是由经过特殊进化的生物所挑起的案例多不胜数。

  自此,憎恨世界的雷司托雅达成她唯一目的并未花太多时间。

  操弄进化,能够在人心内种下永无止尽的猜忌心与恶意,进而毁灭人类。

  ——既然如此。

  就用我的这双手来数度见证这个世界崩坏。

  藉由进化他所钟爱的寄生虫这个方法。

  为了执行这项计划,少女替自己取了这样的名字。

  「迪斯特匹亚〈恶之地〉(注3)」。这单字,在现代也会被译为「黑暗之乡」。于是——雷司托雅·迪斯特匹亚就此诞生。

  时光流逝了将近数百年,某天上演人偶戏的舞台突然换成放映胶卷底片的「电影院」了。藉由「电影」技术发明,人们的共有无意识被覆盖改写。原为即时放映的物种「记忆」,变化成了「纪录」。

  时代潮流发展至此实属侥幸。仰赖合成、省略时间轴等技法,干涉进化一事成了高度复杂化的工艺。雷司托雅甚至有预感,待剪接技术更纯熟后,自己就能以「某寄生虫个体」为媒介,诞生在人世上。

  注3 Dystopia,即为反乌托邦。

  就快了。整体计划就快进入最后阶段了。

  雷司托雅一面让这无法进行至关键核心的毁灭重复上演,一面祈祷。

  如果这地方是由众人无意识的思绪汇聚而成的。

  拜托,拜托。

  早一秒也好,盼这世界带着自己一起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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