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隔天早晨。
在客厅的圆桌两旁，我和伊莉斯面对面坐着。
「……哦。这么说来，昨天是为了整理体内的程式，才必须睡那一觉的？」
「是的。由于一个机械水晶内安装了新旧两组人工智慧——也就是AI，所以便将旧AI的设定视为基础AI，凪所设定的新AI则是更新版，就这样进行两者的整合。」
「原来如此。那些基本程式就是你之前所使用的吧。」
以人类比喻，伊莉斯就像个刚出生的婴儿。
原因似乎是我在伊莉斯原本的旧AI之上，覆盖了「用于服侍凪的新AI」所致。结果使得她产生混乱，不知该服从哪一个AI才好，于是便趁着昨天呼呼大睡时进行整理。
例如这家伙启动之后自称是伊莉斯，其实这是旧AI本身的初始设定。而称呼我为「凪」，则是我将「使役者＝凪·一咲·吉尔」的资讯写入新AI后的结果。
「就叫你伊莉斯没问题吗？」
「是的。旧AI的初始设定是这样记载的。」
这么回答的当事人，就在我正前方的椅子上姿势端庄地坐着。
由于醒来后还是全裸的状态，所以便让她穿上我的白衬衫应急一下。原先的想法只是我的衣服下摆较长，可以同时充当上衣和裙子来穿。但实际一看后，模样却相当可爱，就像真的穿上了一件连衣裙。
「如果不满意的话，可以再次设定新的名称。」
嗯嗯，该如何是好呢？之前满脑子只有修复的事情，根本无暇去思考命名一事以及抽空购买女性衣物。虽然往后再慢慢思考也是一个办法，不过——
「不，就这么叫吧。况且维持以前的名字，你也比较习惯不是吗？」
「是的。我很喜欢伊莉斯这个名字。」
嗯？这种反应挺有趣的。
原以为她会回答可以省去覆盖名称资料的时间，或是名字根本就不重要之类的。
……这家伙，刚才说了「喜欢」两个字对吧？
喜欢是一种模糊的表现。按照程式逻辑思考的机械，应该不会主动选择这个字眼才是。
「『Ilis（伊莉斯）』这个名字，据说在古语中是『希望』的意思。所以……我非常喜欢，觉得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伊莉斯将双手放在大腿上，带着些许雀跃的语气这么表示。
「也好，既然这样就没问题了。那么，接下来——」
「打个岔好吗？凪，按照现在的时间，你应该前往军事学校了。」
对对，就是这个。
尽管昨天向蜜卡儿说了一声明天见，但我完全忘记，昨天其实是一周当中的最后一天。今天刚好是七天里的唯一假日。
「今天是假日，所以军事学校不上课。对啊，你还没输入那么详尽的资料呢。」
「没有问题，我随时可以更新最新的资讯。那么，凪，有任何需要的话请尽管吩咐。」
这么快就开始要求做事了吗。
没错，我们这个贫穷的家中，终于来了一个女管家（女仆）机器人。一想到这里，我便觉得感慨万千起来。
「不然就请你先帮忙做做家事吧，首先是那间房间——厨房。」
说着，我伸手指向客厅深处。
由于父母都在外地工作，我只得一人住在足够三个人生活的家中……应该说，为了支付这间房子的贷款而必须离家工作，似乎有点本末倒置的感觉。
「那里就是厨房，你可以随意使用。首要的工作是——」
「是歼灭敌人吧。」
「不不不，我们家的厨房可没有被人占领啊。」
「是这样吗？不过凪既然在军事学校上课，应该很喜欢这种设定才对。就是发动突击，夺回被敌人占领的粮食库。」
「怎么扯到我头上来了？一点也不喜欢好吗？厨房要是被占领，就没办法做饭了吧！」
我拉着伊莉斯的手，将她带往厨房。
「看吧，里面根本没有人。你马上就可以开始干活了。」
「是清洗盘子吗？」
「……啊，猜错了。洗盘子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哦。」
好好想一下，现在是做午饭的时间吧？都暗示得这么明显，应该没问题才对。我盯着伊莉斯的侧脸，观察她认真思考的模样。
「洗盘子前，我该做的事情……」
「没错，你该做些什么呢？」
「……歼灭敌人。」
「怎么又绕回来了？那个跟洗盘子的前后完全没有关系啊！」
「咦，这么说，莫非是准备午餐吗？」
「不是莫非，这本来就是女管家（女仆）机器人的使命吧。」
……奇怪？
好像和我最初所期待的女管家（女仆）机器人不太一样。我心中有些发寒，一边打开冰箱为伊莉斯进行示范。
「这个冰箱里的东西都可以使用。另外，菜刀等其他用具放在那里，锅子和平底锅摆在那个地方。至于炉子的用法……」
「没有问题，各种烹饪器具的使用方式都已经输入完毕了。」
伊莉斯信心十足地点头。
哦哦，终于有点女管家（女仆）机器人的样子了。说着说着，她拿起平底锅和锅子的动作也显得相当熟练。
「都交给你啰。我要回自己房间准备考试，午饭做好之后就叫我一声。」
「了解。不过，凪……有件事很难启齿。就是我目前的装备，存在一个致命的问题。」
「嗯？难道是皮肤无法耐热？」
「不，人工皮肤足以防火和防水。只是外挂的装备……」
「外挂的装备？」
「是的。那个……这么说相当惶恐——」
伊莉斯捏住身上那件衬衫的领口处，有些忸怩地抬起视线来望着我。
「我还是希望煮饭的时候……那个，能够穿上一件可爱的围裙。」
❉
紧闭的房间。
室外是一片酷暑，甚至沥青路面也被太阳光烤出蒸腾的热空气。在这么一个盛夏季节的午后，我连冷气也没开，就这样一直瞪着教科书。
「然后，代表这个母体分布的转移函数是这样子，变数是这个和这个……就算利用复回归来分析，也必须克服样本数的问题才行吗。」
滴答……汗水自发梢滴落。即便手上的笔因汗水而滑落，我依然将它重新捡起，继续全神贯注地书写。
这是我的习惯。
每当需要专心的时候就关掉冷气，提起笔在再生纸上振笔疾书。
尽管当今念书的主流是用触控笔在电子画面上动来动去，不过还是这种老方法比较适合我。顺带一提，包括我的随身记事本也是纸张，让使用电子记事本的同学都感到相当稀奇。
「凪，不好了！有十万火急的通知！」
就在这时——走廊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穿上我那件旧围裙的伊莉斯紧接着便跑进房间来。
「哦，午饭做好了吗？时间拿捏得不错，我刚好也肚子饿啰。」
「是的，但在这之前有一项紧急通知。」
奇怪？所谓通知，不是来告诉我可以开饭的吗？
「总之请跟我过来，是紧急状况。」
「我……我知道了！不要一直拉着我啊！」
女管家（女仆）机器人抓着我的手不断地拉扯。少女外表的她，骨子里毕竟还是个机械，那强大的握力使得我的手腕骨骼嘎吱作响。
来到厨房后。
我看到的景象就仿佛里面刚发生过一场战争。
首先是两个大盘子完全粉碎，一旁还有三个小碟子断成两截。地板角落处滚落着缺了一角的马克杯，桌上的餐巾纸不知为何放在炉子上燃烧着。另外，汤匙、餐刀以及叉子等也都拦腰折断……
「……这是怎么回事？」
「请先看看这个。」
伊莉斯从冰箱里取出超市买回来的特价小黄瓜，打算将它放在砧板上。这个瞬间，整块砧板伴随着清脆的声响断成两半。
……呃——意思就是……
「力量输出的调整好像不太顺畅。特别是握力部分很不稳定。」
啊啊，果然没错。难怪手被抓住时的力道特别疼痛。那种握力下，盘子当然随随便便就破掉了。
「奇怪？不过，这种基础的控制程式，应该早就包含在你的旧AI里面了吧？」
「呃！」
……喂，你的身体为何抖了一下？
「不，那个……的确是存在控制程式，不过——」
「噢，你直接说出来无妨。」
「是的。因为我是第一次从事女管家（女仆）的工作，所以到了真正上场的时候，一个人待在厨房里太过紧张……好像不自觉就用力过头了。」
「这跟控制程式毫无关系嘛！」
而且机械居然会紧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从军事学校的大型控制装置到朋友家里的女管家（女仆）机器人，见识过这么多机械的我，如今还是第一次见到紧张得无法控制力道的机器人。
「那……那个……非常抱歉。」
她将头压得相当低，恭敬地这么赔罪。面对如此诚心诚意的道歉，我自然也不好意思发火，只得叹一口气：
「……我知道了。就算是机械，第一次启动后难免也需要测试一番嘛。虽然打坏餐具并不在我的预料之内，但下次小心一点就行了。你的学习程式应该还正常吧？」
「谢谢你。」
「不用谢了。问题是午餐……果然还是没有完成吗。」
「不，这方面没有问题。」
仿佛一直在等待我这句话，伊莉斯自信满满地点头道：
「我在毁损餐具后，已经进行过自我调整。其结果就是像番茄这类脆弱的蔬菜，有一半的机率可以握在手里不会挤坏。」
「哦哦，是学习机能吗？真不愧是人型机械体。」
不过每两次就有一次会捏坏……换句话说，在一道成功料理的背后，相同份量的蔬菜就这样牺牲了吧？很想直接开口这么询问，却又怕听到答案。
「总之我了解了，先来开饭吧。」
「是的。凪，请坐在这边的位子，午餐已经装盘完毕了。」
我带着伊莉斯前往客厅。在看见桌上摆放的餐具以及里面所盛装的料理后——
「我说，伊莉斯。」
「如何，非常丰盛吧？我花费了好一番工夫，总算是完成了。」
「……我看到的盘子里面可是一堆黑炭哦。」
「怎么会呢！凪，你在开什么玩笑？看好，就是这个！中间的是番红花风味的香料烤番茄，旁边是厚片奶油吐司加蜂蜜，至于里面那一盘则是甜点，香煎奶油肉桂苹果。」
「全部都烤成焦炭，我怎么看得出来啊！而且只有名字好听，别以为炭化后就能蒙混过关，我可不会上当的。」
「咦？是……是怎么知道的？」
女管家（女仆）机器人慌张地向后退去。紧盯着那游移在半空中的视线，我朝她走近了一步。
「看吧，果然没错。」
「啊……不……不是的！我是说，为什么能看出我的料理是假的——」
「你太天真了。我们家的冰箱里，可没有肉桂或蜂蜜那种高级的东西。」
「…………呜，怎么会这样。」
一脸沮丧的机械少女，整个人双膝跪地。
「我彻底惨败了。真不愧是凪。」
「是啊。知道的话，就赶快端出真正的食物来吧。」
安装了女管家（女仆）AI的女管家（女仆）机器人，制作料理是不可能会失败的。
一定是把真正的午餐藏起来，打算用失败作品来吓唬主人的小伎俩吧。这家伙明明是机械，居然还懂得开玩笑呢。
不过，重点是她依旧维持沮丧的表情。
「真正的食物？什么叫真正的食物呢？」
「喂喂，伊莉斯小姐，你的玩笑开够啰？用这种黑炭来吓唬我之后，总该拿出真正的午餐了对吧。」
「……………………」
咦，怎么不说话了？为何要移开目光？
「真的非常难以启齿。其实刚才那些都是真正的午餐。」
「哇啊，我居然聪明反被聪明误！」
「太好了，好像给你带来惊喜了呢。」
「我要这种惊喜做什么？」
啊啊，我开始头痛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和我心目中的女管家（女仆）机器人根本不一样啊！
2
事情发生在隔天，我从军事学校回来以后。
「凪！你回来了。欢迎回家！」
一打开玄关的门，伊莉斯便扑上前来。
而且还是现实中绝不可能出现，如漫画里的产物那样全身赤裸地套上一件围裙的打扮。
「等……等一下！不要穿成那样乱跑……哇啊！」
她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整个人拉近。无从抵抗人型机械体的力量，我就这样被只穿一件围裙的伊莉斯抱住。
哇啊，这家伙的身体好瘦！
不仅如此……之前就觉得，由于要保护胸部的机械水晶和腰部的动力机关，女性样式的人型机械体便特地将人工皮肤加厚……所以，那个……像这样近距离的接触下，隔着围裙就可以感受到一种近似真实女性的柔软触感。
「————喂，你这笨蛋！等等，伊莉斯，这是怎么回事？」
「欢迎回来，凪。学校过得怎么样呢？」
「居然无视我的问题！我说啊，你先解释清楚为何只穿了一件围裙。」
被紧紧抱住的瞬间，我闻到了一股柑橘类的清新香气。
仔细一看，连头发也是湿的。这是——
「你去淋浴了吗？」
「是的。刚才打扫完房间。因为有些地方的灰尘很多，所以在凪回来前，我觉得先把身上的灰尘洗掉比较好。」
「那倒是无所谓啦。总之你先想办法处理一下这副模样。」
「有什么问题吗？」
身为机械的她，或许不存在面对他人目光时的羞涩感情吧。但就我自己来说，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异性（？）的这种姿态。
「可是，我已经按照女管家（女仆）的打扮穿上围裙了。」
「不……那个，该怎么说？要穿围裙是无妨，不过还少了其他的衣服吧。」
昨天由于手边临时没有女用衣物，所以就将我自己多余的衣服借给她穿。
但考虑到这样穿还是不太像话，于是昨天便透过网路购物订购了女孩子的衣服。尺寸则因为不晓得怎么量，就选了差不多的尺寸。
「说到这个，我今天收到了一套女性用的衣服。那个是买给我的吗？」
「当然啦。不然你以为是给谁穿的？」
「……说……说得也是呢。」
女管家（女仆）机器人不时用手捏着围裙的边缘，看似很坐立不安的样子。
「怎么了？」
「啊，不……谢谢你。其实我只要有这件围裙就很开心了，竟然还破费买新衣服。」
啊——原来如此。所以才只穿了围裙吗？并非讨厌穿衣服，而是不好意思让主人出钱帮自己添购衣物。
「对了，凪，这两件内衣是？我是机械，只需要上面这件，内裤的话并不用特地准备。」
「……我也是犹豫了老半天才买下的。总之先穿再说吧。」
唉——真累。
将装有整套衣服的箱子塞给伊莉斯之后，我缓缓叹出一口气来。
……话说，裸体配上围裙吗……
……刚刚的确是心动了一下，但可能对心脏不太好吧。
刚才第一时间的反应不是高兴，反而怀疑是这是什么圈套。我真是为自己感到可悲。
「对了对了！凪的房间已经顺利打扫完毕了哦。」
将送来的新衣服换上，伊莉斯一边这么说道。
——啊啊，是我今天早上交代的工作吧。
在机械作业的兴趣影响下，我的房间总是散乱各种机械碎屑，桌面也被机油弄得黏答答。于是我便将这方面的清洁工作交给伊莉斯负责。
「……该不会像昨天煮饭那样，我的房间也跟着炭化了吧？」
「这句话听不太懂。凪的房间并没有炭化哦。变得非常干净，请一定要看看。」
说毕，伊莉斯转过身去。从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来看，我似乎并没有被这家伙所讨厌。
劈……劈啪……好痛。
要是能再注意一下力道，不要把我的手捏碎，那就更加理想了。
「今天回来的时间比较晚呢。」
「嗯？啊啊，我今天被指派打扫整间教室。因为训练的成绩太差，这算是惩罚。」
军事学校的教学型态，上午时段就和普通的高中部一样，会安排数学和物理等科目，到下午才是进行佣兵科自己的训练。
至于训练的内容为何，则要看教官当天的心情而定。有时会像上次那样全班一起玩捉迷藏，有时是几人分成一个小队进行模拟实战。
「今天的训练是什么呢？」
「马拉松。我们冬季有马拉松大赛，算是一种事前练习。」
话虽如此，那些自愿进入佣兵科的同班同学们，大部分都是从入学之初就饱经锻炼的好手。像我这样只对机械工程感兴趣的低调类型人物，在马拉松这类无法投机取巧的比赛项目中，就算再怎么刻苦也赢不了别人。
「哦——要学的东西相当多呢。」
走在一旁的伊莉斯不断点头，显得很感兴趣的样子。
「如果我想去参观军事学校的话，不知道能不能获得许可呢。」
「很难说。不过我的同班同学当中也有人型机械体，只要提出申请应该就没问题了…………莫非你对军事学校产生兴趣了吗？」
「我对军事学校并不感兴趣，只是很想去看看凪平常念书的地方。」
原来如此，她毕竟也具备了学习机能，会对于学校感到好奇也绝非一件坏事。以后还是找个时间带这家伙去学校一趟吧。
「等你学会女管家（女仆）的工作后，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这一点不用担心。」
她毫不犹豫地这么断言道。
「昨天让你操心了。再怎么样，我也是个独当一面的女管家（女仆）。」
「真的吗？」
「是的。说得再多不如亲眼目睹。请看一下，凪的房间非常干净，就像是走错了房间。」
喀擦。
穿过伊莉斯打开的房门，我环视自己的房间。
「……不会吧？好厉害，干净得完全不像我的房间！」
「对吧？为了这个，我还特地输入了足足有三本打扫手册分量的程式。」
「地板连一点灰尘也没有，包括那些乱七八糟的零件也都一干二净。」
「对吧对吧？怎么样，我的确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是啊，你的确是……才怪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站在干干净净的房间中央处，我声嘶力竭地大叫。
「咦？怎……怎么了吗，凪？」
「还问怎么了？这个地板是怎么回事！根本就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嘛。原本放在地上的工具、螺丝还有螺栓那些东西呢？」
「当然，全都用吸尘器吸干净了。」
「…………」
「那……那个……不是的。我一开始也不打算这么做。可……可是，吸尘器用着用着就觉得非常好玩，于是把房间里的东西统统吸光光了。」
原来是用吸尘器打扫的吗？
「我说，伊莉斯小姐，墙壁上挂着的相框和座钟好像也不见了吧。」
「…………」
「你该不会也用吸尘器——」
「凪。」
下一刻，伊莉斯忽然转过侧脸，换上一副爽朗的微笑表情。风自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在随风飘逸的银色长发衬托下，她说了一句话：
「……打扫原来是一件这么可怕的事情呢。」
「少在那里扮潇洒装开窍了，你这一无是处的女管家（女仆）！根本就是个无能女管家（女仆）！」
「啊——这么说好过分。那是什么难听的称呼嘛！」
「少啰唆，叫你无能女管家（女仆）已经很客气了！」
我拿起竖立在房间角落的吸尘器，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检查集尘袋的内部。
「相框还有座钟。哇啊！连我的存钱筒也是？」
「……那个不是垃圾吗？」
「你哪只眼睛看到是垃圾的！里面可放着我这个月的生活费啊，混账！」
可恶，为什么我会悲惨到从集尘袋里拿出自己的存钱筒……唔，袋子里的机油把整只手都弄得黏呼呼的。
「……啊啊，拜托谁来解救我这个快要发疯的人吧。」
「凪，不要气馁，还有我在你身边啊。」
「你这个元凶给我闭嘴……唉——这么一叫，肚子又更饿了。记得冷冻库里好像还有调理包食品吧。」
「————」
戳戳。
「凪，听我说听我说。」
女管家（女仆）机器人从后方轻戳我的背部，同时换上满面的笑容。她穿上我的旧围裙，用手指捏起裙摆向我展示。
「嗯？怎么啦？」
「用不着吃调理包。我今天成功做出晚餐了。」
伊莉斯的表情笑得十分开心，就仿佛向父母炫耀考试满分的孩子那样。
……话说回来，这真是不容易呢。
做错事情挨了这么多次骂，却没有一丝气馁。唔，反省固然有其必要，不过可以感觉到这家伙很努力想要做好女管家（女仆）的工作。尽管一个机械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但毕竟还是为了我这个使役者而尽心尽力。
所以，我也才得以继续忍受这场失误连连的骚动。
「……先问清楚，厨房没出事吧？」
「平安无事哦。」
「……炉子还是原来的样子吧？有没有打破盘子？应该没有发生火灾吧？」
「这些条件全部都过关了。好了，我们到厨房去吧。」
或许是相当有自信，她从后方不断推挤着我的背部。
「啊，喂，不要一直推啊。知道了，我知道啦！」
在对方催促下，我从自己的房间经过走廊来到客厅，接着走进厨房。
「今天是凪喜欢的咖哩，怎么样呢？」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伊莉斯处理女管家（女仆）事务的表现，让我第一次发出了欢呼声。
……这是真正的咖哩。
满满一锅放在炉子上的咖哩。
在长期过着一个人生活的日子里，我吃遍了所有种类咖哩，所以非常清楚，眼前这锅咖哩的色泽，是由深沉的红色及辛香料的黄色所匀称融合而成的红棕色。实在是……太漂亮了！
包括厨房在内，那些数量已经减少的餐具也都平安无事。
「……真是完美。」
「对吧。好了，请先到客厅里。我这就把晚餐端过去。」
我先一步来到客厅的餐桌旁等待。
随后，伊莉斯端来了用银色餐具装盛的咖哩。
「来，请享用。」
「太棒了。干得好，伊莉斯，居然煮得这么令人食指大动！」
我拿起汤匙舀了一匙咖哩。
「哦哦，看起来真美味。那么我就立刻开动了。嗯！不错不错…………」
……奇怪？
……怎么不是我所熟悉的咖哩味道？
这是什么东西？咖哩的颜色明明那么漂亮，吃起来的味道却相当奇怪。虽然有咖哩的辛辣，但咸味更加浓厚，还带有一种奇妙的酸味。
「我说伊莉斯，这种味道挺有趣的呢。咖哩块是在哪里买的？」
「是伍斯达酱。」（注：ウスターソース，十九世纪初英国伍斯达市一名妇女将家中剩余的蔬菜水果与香辛料、盐及醋放入壶中保存，意外酿出的酱汁）
「……抱歉，再说一次。」
「就是伍斯达酱。因为没有咖哩块，于是就试着用这个代替了。结果煮出来后，和真正的咖哩非常相似。」
「你说相似，那不就是假的吗……咳咳，呜……咳，难怪一直觉得……咳咳，这东西怎么会辣成这样。」
出声的瞬间，伍斯达酱跑进喉咙内，使我开始剧烈咳嗽。急忙喝下伊莉斯递来的白开水之后，我做了个深呼吸。
「……整个嘴巴里都是咸味。」
「这是将伍斯达酱炖煮三个小时而成一道菜。」
「会死人的吧？一个人摄取的盐分过多，可是会危及性命的……嗯？不过等一下，我们家的冰箱里有那么多伍斯达酱吗？」
要制作整锅的冒牌咖哩，光使用一瓶是不够的。既然是炖煮浓缩而成的，仅伍斯达酱就要相当多的分量才行。
「是的，不够的部分，我从超市买回来了。」
「你既然去超市，为何不直接买咖哩块就好？」
「…………」
「喂。」
「……我完全没有想到呢。真不愧是凪，好聪明的点子。」
「你也动点脑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这么大叫，整个人摇摇晃晃地靠在椅背上。
……为什么？是哪里出错了？
我所追求的理想女管家（女仆）机器人，不应该是这种无能的女管家（女仆）。以前在朋友家里看到的女管家（女仆）机器人，明明就那么优秀杰出。
「我说伊莉斯，我在你的机械水晶里安装了女管家（女仆）AI对吧？」
「是的。目前正常运作中。」
这叫正常吗？
不行，真的搞不懂问题出在哪里。目前只能猜测，她是个在设计阶段被认定为不良品的人型机械体。倘若真是如此，我岂不是捡了一个麻烦的家伙回来？
……这样难怪会被当成废料了。
外表的造型可爱。是啊，这点我承认。
但最为期待的家事部分却太过令人绝望……况且，既然女管家（女仆）AI是正常运作，那么错误就很有可能隐含在更原始的层面上。若因此而让人不愉快，遭到报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好了，希望你能老实回答我。你……很不擅长做家事吗？」
「没有这回事。只不过原先的设计是军事用途，所以人工肌肉的输出和AI的启动条件无法适应女管家（女仆）的作业。」
「是吗，是军事用途啊。那就没办法了。原来如此，是军用的呢。」
嗯？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军用？」
怎么可能？说到军用人型机械体，可是我们帝国自豪的最强大战力之一。
尽管每年的生产量高达数百万具，却根本不可能来到我家悠哉地充当女管家（女仆）。
「啊哈哈，伊莉斯小姐真会说笑。你其实只是女管家（女仆）用途的对吧？」
「不，是军用。详细资料虽然已经消失，但与幽幻种战斗的机兵部队生产ID都烙印在本体零件的内部。」
「……真的假的？」
「需要看看吗？」
「啊啊，那么就……等等，喂！住手，不要在这里脱衣服啊，笨蛋！」
伊莉斯卷起围裙的下摆，将手放在上衣的部分开始脱下。那白瓷一般的白皙腹部，以及上方相距不远处的桃红色内衣都——
「听·好·了！冷静下来！」
我抓住伊莉斯继续拉起衣服的那双手，总算在脱到只剩一件内衣之前及时制止了。
「可是，如果不这么做，凪就不相信我是军用……」
「总之别脱衣服。知道了，我信就是了。」
……喂，骗人的吧？
军用人型机械体，是帝国最新技术的结晶耶？据说为了避免资讯外流，报废时都以极机密的方式处理掉。像我这样的平民百姓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才对。
「说到这个，我当时好像正要返回军方的据点。原本打算回去报告『我的据点已经全灭』一事，结果在半路上，内部机关就忽然不能动了。」
「啊……然后，有个人看见你倒地，误以为是女管家（女仆）机器人，于是就好心地丢到附近的废料弃置场了。」
「恐怕是这样。」
「嗯嗯……另外，如果我没有记错，好像有一条惩罚规定，是禁止普通人任意持有军方所有物品的吧。」
「记得是二十年徒刑没有错呢。」
「哇啊啊！我居然捡到了这么一个烫手山芋啊啊啊啊！」
完了。
再见，我的人生。你好，二十年的牢狱生涯。
「不用担心，凪。」
机械少女啪地一声拍了我的肩，笑容满面地这么说道。
「我应该已经被军方登记为毁损状态了。我的所有权是属于凪的。」
「……有这种法律吗？」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喂，等一下，那就真的很糟糕了。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呢？」
「因为，之前一直没有被问起这件事情。更何况——」
始终沉默，犹豫的少女最终说出一句话来：
「我……想要报答把我捡回来的凪。」
伊莉斯出人意料的这句话，令我全身仿佛冻僵一般无法动弹。
报答？
……唔，不过等等。
我……并不是出于好心才把你捡回来的，而是抱着修好后可以免费获得一具女管家（女仆）机器人的想法。更重要的是，还能够成为我转入机械工程科的一个筹码。
……居然要报答我这种人。
「还是说，凪讨厌和我在一起呢？」
「…………！」
被她上抬的视线注视着，我迟迟开不了口。
并不是讨厌。
毕竟是自己捡来并修复的机械，当然会有感情。
只不过，原以为是女管家（女仆）用途的人型机械体，居然会是军用的，这个事实对于我这个普
通人来说实在是太过沉重了。
若真如伊莉斯所说，已经被当成毁损看待的话，自然再好不过。但假如帝国司令部还在寻找伊莉斯的下落，那么我擅自将其回收的举动，便严重触犯了帝国法律。不仅进不了机械工学科，还会落得几十年牢狱之灾。
「……抱歉。我或许还没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
我咬紧牙根，带着咳血般的念头这么开口。
……我怎么有资格说自己想和伊莉斯在一起呢？
我怀着私心捡回来的人型机械体竟然如此倾慕于我。
然而，我至今只把这家伙当作用来达成目的的手段。像这样的我，真的有资格去回应伊莉斯的笑容吗？
「凪？」
伊莉斯微微低下那张落寞的脸，换上仿佛要哭出来的表情对我伸出手。
面对那只手，我最终根本无法去注视或者握住它。
「……抱歉，今天就让我先休息吧。」
啊啊，话说回来，席伊之前好像也取笑过我：「凪学长老是喜欢说『抱歉』两个字呢。」
脑袋好沉。
仿佛要逃离愣在原地的伊莉斯，我拖着摇摇晃晃的身子走向自己的房间。
到了隔天。
「伊莉斯！伊莉斯你在哪里！」
放学回家后，我立刻察觉到家中的那股不自然。
室内一片漆黑。至于昨天还在玄关处奔跑出来迎接我的伊莉斯，如今无论怎么呼唤，都迟迟没有现身。
……这是什么感觉？
……好不祥的预感。
明明是居住了十多年的房子，自己却像来到陌生的土地那样彷徨失措，心中充满了不安。
「伊莉——」
从客厅走进厨房的瞬间，我不禁屏住呼吸，整个人在原地愣住。
装满整个沙拉碗的苹果，以及就这样放置于砧板上的菜刀。
每颗苹果都削皮失败，呈现扭曲的怪异形状，大多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但如此多的数量，绝非一或两个小时的练习就能造成。安装了女管家（女仆）AI并开启学习机的她依然学不会削皮，但仍毫不气馁地花费无数个小时耐心练习……
「…………」
在砧板上，有一张小便条纸和菜刀摆放在一起。上面用些许扭曲，绝对不算好看的字体写了一句话——
对不起。
已经很足够了。
昏暗无人的房子，厨房里练习做菜的痕迹，还有这张纸条。
——从这些迹象来看，已经足够想像发生了什么事情。
「开……什么玩笑。」
我紧紧握起拳头，仿佛要捏爆血管般，艰辛地这么开口。
那个……没用的女管家（女仆）……
『我……想要报答把我捡回来的凪。』
无论花费多少时间和材料，依然学不会削皮的女管家（女仆）机器人。
……没错。
打从好不容易修复完成，却无视于我这个主人开始呼呼大睡之际，我便感到很不对劲。果不其然，这家伙是个能力差劲无比的人型机械体。不过……即便如此，她还是以自己的方式在不断努力着。
在人类早已经休息的时段，她仍然为了报答我而默默地待在厨房里练习做菜。
更重要的是，居然一直仰慕着像我这样的人。
——而如今……
——将她逼出这个家里的……却是我自己。
假如当时好好地回答那家伙的问题，她或许就不会离家出走了吧。
「开什么玩笑啊！」
我举起右手，使尽全身的力量揍向自己的脸颊。
「————！」
口中传来脸颊内侧划破后的血腥味。
……这样就行了。
这个，是我代替那家伙教训自己的一拳。
「好，这下终于清醒了。」
就算赌上一口气，也要将她找回来。
无论是不是军用，那家伙可是我亲自捡到然后修复好的人型机械体。既然她声称想要报答我，那又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所以……赶快找到那家伙吧。」
我放下手中的书包，全速夺门而出。
❉
午后的刺眼阳光，逐渐染上黄昏的颜色之际——
我正沿着人行道一路跑向城镇的外围。
「呼……哈……呼………………！」
不知已经跑了几个小时，几十公里的距离。在军事学校被迫锻炼出来的体力，想不到居然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伊莉斯那家伙究竟到哪去了？
万一搭上交通工具，就相当麻烦了。抱着这种想法，我首先前往附近的车站和巴士站寻找，却打听不到任何伊莉斯的消息。这么说，是用走路的？倘若是这样，一个人型机械体应该也走不远，还在城镇的某处徘徊才对。但无论如何就是找不到，连目击者也没有半个……
「只剩下这个地方了吧。」
我仰望这个贴有「禁止进入」字样封锁线的门扉，呼出一口长气来。
E47地区，通称为贫民窟区域。
是个林立着快要倾倒的大楼及破烂道路的荒废区域。
自从很久以前发生过战争后，公共设施彻底遭到破坏，居民也搬迁到隔壁的区域，使得这里化为一座鬼城。
「是禁止进入的封锁线呢。对了，学校好像也提过，这边的地底下冒出了有毒气体。」
有毒气体对于全身机械构造的人型机械体毫无影响。从这点来看，讨厌被人发现的伊莉斯来到这里的可能性应该不低。
……话说回来，我在佣兵科也不是白念的呢。
腰上的小袋子里除了装有我自己爱用的机械工具，还放了佣兵科「常备」的简易防毒面具和急救包。防毒面具虽然简单，但好歹是军用规格，就算经过有毒气体的喷发地点，也能够维持数分钟的安全。
叽……
我撬开生锈的铁门，进入贫民窟。
以往铺设在道路上的沥青已经全数脱落，脚下净是杂草丛生的泥土地。并立的大楼外墙布满无数的裂痕，酝酿出一种随时都可能倒塌的气氛。
无论来几次，这个区域真的会让人感到阴森。
但我如今没有时间抱怨这些，最优先的还是找到伊莉斯，然后将她带回家。
「啊——这个地方还真大。」
要彻夜搜索吗？怀着这个念头，我在十字路口处左转，正要绕过半塌的大楼继续往内部前进时——
眼前赫然站着一名围裙打扮的银发女孩。
「伊莉斯？」
「——————！咦，凪？你怎么在这里？」
伊莉斯转过头，圆滚的大眼睛睁得更大，口中惊讶地叫出声音。
「等……等等，等一下！」
我也同样感到吃惊。想不到这么快就找到了。
对此毫无心理准备的我，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忘记自己想要说些什么。
「……啊——嗯，已经不要紧了。」
我轻轻摇晃头部，做了个深呼吸。好，冷静冷静。
「那个……昨天是我不好。你原谅我吧。」
面对依然睁大眼睛的伊莉斯，我低头这么道歉。
「凪！请不要这样，人类是不可以向人型机械体这么低头的！」
「不，无所谓。不这么做的话，我心里会很过意不去的。」
不理会伊莉斯的制止，我继续开口：
「之前我一直以为你是女管家（女仆）用途的人型机械体，所以在得知你是军用的时候，老实说真的吓了一跳。昨天我也因此无法回答你的问题……大概让你很伤心吧。我现在非常后悔。」
「…………」
「……说真的，要是你成为一个杰出的女管家（女仆）机器人，我原本打算带去向机械工程科的教官展示，声称是我修理好的。这样一来，我或许就可以转入机械工程科了。」
「——我知道。」
「咦？」
「我知道凪最想去的是那个地方，而不是佣兵科。因为凪的桌子上，总是放着机械工程科的介绍手册嘛。」
呵——眼中带着笑意的伊莉斯继续道：
「所以，我也很努力地想成为一个杰出的女管家（女仆）机器人。因为，我讨厌有人看不起凪所亲手修好的人型机械体。可是……」
只有眼神在微笑。
然而，机械少女说着说着，下唇却仿佛在忍住泪水一般紧紧地咬住。
「我……不管做什么都笨手笨脚的。包括今天也是一直在削苹果，开启了学习机能，结果却一点也没有进步。」
「那是因为你本来就是军用的——」
「从军用时代和幽幻种战斗的时候开始，我就是这么差劲了。」
伊莉斯将手贴在自己胸前的围裙上。
「在我诞生时，曾听见几个技术人员在远处的交谈内容……他们说我配备了其他人型机械体所没有实验程式。由于那个程式的影响太过强烈，我或许做不到其他人型机械体可以办到的事情。」
「实验程式？」
「据说是一种特殊的知觉程式，大概是用来寻找某种东西的。」
的确，当初发现旧AI容量特别大的时候，我也曾觉得相当疑惑。
「可是这样一来，你学不会做家事也就情有可原了吧。」
「……我根本无能为力，没有权限去接触身上配备的那个程式。所以不管多么努力，女管家（女仆）的技能还是一塌糊涂。」
不断开口的伊莉斯，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那泛着忧郁的双眸就像真正的人类一样显得湿润。
「对不起，凪。我很想要报答凪……很想成为一个杰出的女管家（女仆）机器人，但终究还是做不到。可以的话，我真的希望实现凪的梦想，让你进入机械工程科。所以，请你选择其他更优秀的人型机械体来代替我————」
「我说你可以就可以！」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声嘶力竭地这么叫道。
「真是无聊，什么军用，什么特殊知觉程式。你已经不是那种一板一眼的东西了！你是被我捡到，然后修复完成……只不过学习能力有点差劲的女管家（女仆）机器人吧。不是吗？」
「…………」
「我还不是一样，不管怎么样练习就是学不会煮饭。不要看我这六年来都是自己准备食物，到头来也只会做咖哩、荷包蛋还有炒青菜罢了。怎么样？烂到家了对吧？和我比起来的话，你简直是个优秀的人型机械体。不要灰心！就练习个几十天、几百天吧。要是再学不会，我就重新制作你的女管家（女仆）AI！这样一切就解决了吧！」
「可……可是！这么做的话，不知道要花费几年的时间，说不定会耽误到凪转入机械工程科的事情……」
「是啊。当然啰，我并没有抛弃进入机械工学科的梦想。」
「既然如此——」
「不过，我不会利用你来达成目的。你就是你，用自己的方式去扮演女管家（女仆）的角色就行了。转科的事情，我会另外想办法的。」
「…………」
伊莉斯再次闭上嘴巴。
「有什么不满吗？」
「……不是的。那个……是觉得太光荣了。知道凪居然这么重视我之后……」
机械少女喜极而泣般地皱起整张脸。
傻瓜。
那种感觉不叫光荣，而是开心吧。
「……已经不要紧了吗？」
「是的。」
「那么就先回去吧。太阳快要下山了。」
「是的。啊，凪……等一下。」
跑上前来的伊莉斯，看似忸忸怩怩地对我伸出了手。
这莫非是想要两人牵手一块回家的信号？在家里还无妨，要是像情侣一样牵着手走在外面，大概很容易被人误会吧。
「…………」
「好了，我懂了。不要用那种哀求的眼神看我啊！」
败在这种无论如何也要牵着手返家的无言压力之下，我忐忑地握住伊莉斯的手。
「咦嘿嘿，这个我知道。情侣之间经常会这么做呢。」
伊莉斯小姐，你这是确信犯（意思误用）吧？而且一个人型机械体，居然懂得这种没用的知识。（注：确信犯指的是基于道德、宗教、政治上的信仰，做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情，知法犯法而实行的犯罪）
「话说回来，你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非常高兴。因为今天终于知道凪其实是相当重视我的。而我也会很努力，成为一个凪所赞不绝口的女管家（女仆）机器人。」
……总之能够和好如初，应该算是万万岁了吧。
当然，转入机械工程科一事就得重新规划，伊莉斯暂时也需要练习如何当个称职的女管家（女仆）。即便如此，伊莉斯能够平安无事地归来，我整个人也终于放下心中的大石。
「凪，停下来。」
就在这时，走在身旁的伊莉斯忽然用力拉住我的手。
「对面的十字路口，右边有脚步声传来。人数大约是六、七人。」
「糟糕，是来巡逻的吗？」
我们急忙躲进倒塌的建筑物后方。这里是因有毒气体而遭到封锁的地区，被人发现的话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然而，出现的并非警卫。
「……佣兵？」
几个令人意想不到的面孔，就在我们眼前近距离走过。
是肩上扛着厚重机关枪的高大男子，以及胸前固定带上放有两把手枪的女性佣兵。跟在他们身后的其他人同样也携带着各自的枪械。
「所谓佣兵，就是凪的学长姊吧。」
「不过，我想应该不至于遇到认识的人才对。」
一旦从军事学校的佣兵科毕业，就会自动获得下级佣兵的资格。出示这个资格，便可受雇于帝国司令部或各地区的自卫团。倘若我就这样念完佣兵科的话，将来大概也会像这个样子，被雇用为佣兵吧。
——不过有点奇怪。
每个人的武装程度未免都太夸张了。
那位女性身上的小袋子里，露出了13mm高压弹，后方男子的散弹枪也是针对巨大生物使用的大口径改造枪械……这是在开玩笑吧？像那种威力惊人的枪枝，是绝对不会用来对付人类的。只有在面对强大的害兽时才会派上用场。
而如今，居然出现在这个贫民窟里？
「凪，你看那个人。」
伊莉斯用目光示意队伍中央处的一名男性。对方的左肩到手腕部分包了好几圈绷带，但皆已染成怪异的深紫色。如果是伤到左手，绷带下应该是渗出血来吧……为何会是紫色的？
「那个人的手，给我一种非常讨厌的感觉。」
「讨厌？是诡异的意思吗？」
「不，是更实质的方面……有种很危险的预感。」
相当奇妙的比喻。无论是「讨厌的感觉」或「危险的预感」，语意中的模糊程度都不像出自一个机械的口中。是察觉到某种东西，但其实体为何就连伊莉斯也无从知晓的意思吗？
「…………」
确认佣兵部队离去后，我带着伊莉斯开始动身。
方向自然是士兵佣兵部队来时的那条岔路。这么做的原因固然是想看看他们在做些什么，但令我更好奇的是伊莉斯究竟对什么东西产生了反应。
「是说话声。」
「嗯嗯，这次我也听见了。」
沿着道路前进后，高楼大厦群之间出现了一座小公园。
在那里，站着疑似刚才那支部队的一男一女两名成员。两人正在交谈，但这么远的距离下，终究无法听清楚其中的内容。不过——
倒在两人脚边的物体。
不过瞥了一眼，我立刻了解发生了什么事。
「幽幻种？」
将75％的世界化为死亡大陆的侵略者……它们的尸体。
那是一种全身笼罩着诡异深紫色雾气的怪物。
如狮子般粗大的腿部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腿部以上则由于雾气遮蔽而无法得知样貌为何。唯独眼睛的位置，可以见到雾气中闪动着阴森的血红色光芒。
「……原来如此。对外宣称出现有毒气体，封锁贫民窟区域，真正原因却是幽幻种吗？」
我吞了吞口水，看着眼前的幽幻种如游丝一般摇晃，然后逐渐消失。就仿佛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
留下来的是腐败的大地。
幽幻种倒下处，包括地面的土壤、杂草和瓦砾，一切都被腐蚀成全白。
……是魔笛吗。
幽幻种独有的咒力。就连帝国的科学技术也无法解释这种力量。因其发动时会出现笛音般的声响，于是便称为「魔笛」。
那些腐败的土壤大概是接触魔笛后的结果吧。
此外，地面上还躺着八具武装的人型机械体。他们都暴露在魔笛下，全身的零件融解腐蚀。那钢铁材质的身体变得好比奶油一样脆弱。
「……凪。」
身后的伊莉斯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轻轻开口：
「那些人型机械体，已经无法修复了吗？」
「…………」
我在口中咬住脸颊内侧，默默摇了摇头。
帝国其实在魔笛的研究上有着长足的进展，可以凭借发达的医疗技术净化并洗涤魔笛。
——就像刚才包扎了绷带的佣兵那样。
从绷带渗出的深紫色，或许就是和幽幻种战斗时所感染的魔笛残渣。人类天生似乎就对魔笛有着一定的抵抗力，只要迅速接受治疗便能够挽回一命。
然而，钢铁制成的人型机械体却几乎没有抵抗魔笛的能力。
就我所见，这些人型机械体的魔笛侵蚀程度已经到达末期。又因为魔笛拥有类似病毒一般的传染性质，所以那两名佣兵可能也不敢贸然触碰人型机械体。
「应该办不到对吧。」
「…………抱歉。」
伊莉斯带着平静，没有抑扬顿挫的声调透露：
「那些人型机械体是我的兄弟姊妹。」
「……意思是同一条生产线上制造出来的亲人吗？」
说不定，倒在那里的有可能是伊莉斯。毕竟他们只是被随机派遣的地点恰巧不同罢了。
「这不是凪的错，军用人型机械体的使命是在战场的最前线与幽幻种战斗。只要人类佣兵没有出现牺牲，就已经是很大的功劳了。」
……我……究竟该怎么回答才好？
在和幽幻种的交战中，牺牲数量最多的是军用人型机械体。
过去曾听说由于人型机械体毫无魔笛的抵抗力，导致症状快速恶化，在大多数情况下都只能倒在地上等待无法挽回的那一刻。
身为学习机械工程的其中一人，在得知自己花费心血制作的机械将会走上这条道路时，我也曾陷入极度忧郁的情绪当中。不过倘若不这么做，将牺牲上千名的人类佣兵和帝国士兵，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真的吗？
这么做真的好吗？
假如倒在眼前的是伊莉斯呢？面对感染魔笛而倒地不起的她，我真的能够用一句「忧郁的情绪」来带过吗？
「…………」
这种头晕目眩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
「伊莉斯……我们回去吧。继续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我拼命按捺住胸口发烫的感觉，勉强挤出声音来。
「也不知道是否只有那一只幽幻种。再加上我们现在没有任何武器，要是遭到攻击的话就不好玩了。」
「半径两公里内并无幽幻种存在。」
「……？」
伊莉斯？你刚才说什么？幽幻种不在两公里的范围内？
为什么？是怎么知道的？
正如「幽幻种」这个称呼，要侦测其存在非常困难。就连帝国的侦测系统，最多只能侦测到数百公尺内的幽幻种。
「咦，奇怪……凪，我刚才说了什么吗？」
「啊？唔，你自己不是————」
身为当事人的伊莉斯，看似惊讶地捂着嘴巴。唔，等一下。话说刚才发现幽幻种的尸体前，伊莉斯对于感染魔笛的佣兵曾经做出反应，表示有种「讨厌的感觉」吧？
「伊莉斯，你早上出门的时候，为什么会想来到这里？你应该清楚，外面设下了禁止进入的封锁线吧。」
「……我也不晓得。在街上走着走着，不久就来到这个地方了。」
『在我诞生时，曾听见几个技术人员在远处的交谈内容……他们说我配备了其他人型机械体所没有实验程式。』
『据说是一种特殊的知觉程式，大概是用来寻找某种东西的。』
……莫非……不，也只能这样想了。
伊莉斯配备的系统——所谓的实验程式，是用来感应人类所无法察觉的超存在。这和她本人的意愿无关，纯粹是强制执行的程式。
这么说来，伊莉斯往后也会在无意识中搜寻幽幻种的踪迹吗？
开什么玩笑？现在的伊莉斯无论内部机关或AI都已经更换成女管家（女仆）专用的规格，根本就不具备与幽幻种战斗的实力。
「凪，怎么了吗？我们回去吧。」
「……啊，嗯嗯。说得也是。」
我反握住她的手，朝着贫民窟出口的方向走去。
冰冷的手。
触摸着这个没有体温的钢铁手腕，我的另一只手有股冲动，想要紧紧揪住自己的心脏。
——毫无武装的伊莉斯倘若将来遇上幽幻种的话……
不就只能依靠他人来保护了吗？
保护这个迷糊且笨拙的女管家（女仆）机器人。
而我——
今后也只能待在佣兵科里不断累积与幽幻种的战斗训练了，不是吗？
甚至不惜抛弃长久以来想要进入机械工程科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