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睡了好久好久,中途醒来好几次,然后再度陷入昏睡。
我搞不清楚自己处于什么状态,也不清楚睡在哪里。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脑袋好像蒙上一层雾霭。即使醒来的那一刻,我也没办法转头,好像还在做梦。
真正清醒以后发现的第一件事,就是我一定睡了快一个世纪。
肌肉僵硬,好像浑身结了冰,醒来以后过了很久很久,才有活动筋骨的意愿。
我翻了个身。
背颈和头部均发出吱吱咯咯的声响。
双眼终于睁开了,我看到白色壁纸,发现自己躺在浆过的干净床单上。
室内很明亮,有一种清新的气味。
我抬起头。
我在一间四坪大的西式房间里,躺在床上,旁边还有一张书桌,桌上放了好几本书。
桌旁有张椅子,椅背上挂着一只登山包。
书桌对面的墙角有一个架子,上面放了CD音响和杂志,还有一些杂物。
书桌后方有一扇窗,亮色窗帘是拉上的,光线透过窗帘洒了进来。
(这里不是医院。)
这是我的第一个念头。怎么看都不像,不知道是谁的房间。
而且,房间主人的年纪应该和我差不多,不是高中生就是大学生。
床边放了一张小椅子,上面摆着闹钟、书本和台灯。
闹钟指向三点。从光线来判断,应该是下午三点。
我缓缓抬起手臂,左肩隐隐作痛,是跌打损伤造成的疼痛。
我唯一一套象样的川久保玲西装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花猫图案的睡衣。
(我为什么在这里?)
既然不是医院,那就表示在别人家。但我对这个房间完全没印象,我的朋友都没人住在这种地方。
记忆渐渐苏醒。
在“女王”门口有一场枪战。
我最先想起的是,那辆车的挡风玻璃被打成蜂窝,车子还朝我滑了过来。
我被车子撞飞,撞到护栏。当我抬头时,枪口正抵着我。
在此之前……
突然想起来了。
是老爸,老爸出现了。
老爸先拔枪,朝那个男人叫了一声“粕谷”。然后,对方的保镖向他开了一枪,他也还击了。
正当他们发生枪战时,那辆车冲了过来。
然后……
他们分别站在马路两侧,朝那辆车开枪。也就是说,坐在那辆车上的人同时是老爸和“粕谷”的敌人。
车上的男人以冲锋枪扫射,他们的目标是“粕谷”。
老爸的目标也是“粕谷”。
老爸在那里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在等“粕谷”。
为什么?
为了杀他。
我吁了一口气,重重地躺下来,望着白色天花板。
天花板贴着玩伴女郎的照片,而且不是日本版,一刀未剪,也没有经过马赛克处理,该有的一样都没少,重要部位拍得一清二楚。
老爸想杀“粕谷”,绝对错不了。
我第一次亲眼目睹老爸不是为了自保或保护他人而杀人。
老爸,此人和你有深仇大恨吗?
老爸,为什么这么恨他?
我有一种莫名的难过,不想面对老爸主动杀人这件事。
我闭上眼睛。
当时的情景一一浮现在眼前。
老爸拔枪,正准备瞄准,听到我的声音吓了一跳。这时,他被对方的保镖击中了。
如果我没有边喊边冲出来,老爸早就毙了“粕谷”,自己也不会中枪。
不知道老爸的伤势严不严重。
我猛然跳了起来,轻柔的羽毛被啪地翻成了对褶。
我下了床,光脚走在木质地板上,下半身也穿着相同图案的睡裤。
门在床脚边。
无论如何,一定要赶快离开这里,联络老爸。
我转动门把,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挑高天花板,还有一盏水晶吊灯。
这里是二楼,外面有扶手走廊,楼下的空间相当宽敞。
一楼是客厅,四面有大窗,坐起来很舒适的沙发围成一圈,旁边还放了很多抱枕。
中央有一张藤桌,还铺着蕾丝桌巾,桌上放了一只插满鲜花的大花瓶。
窗明几净,简直就像是样品屋。
我看向右侧。
走廊右侧的尽头有一道墙,我刚才睡在倒数第二个房间里,前面还有一扇门。
尽头也有一扇门,那里应该是浴室。
我看向左侧。
有一道通往楼下的楼梯,前面也有一扇门。
一个穿围裙的女人正走向楼梯。
女人抬起头。
“啊呀……”
那女人约四十出头,以那个年纪来说,算是美女。一头短发,嘴唇仅擦了淡淡的口红,身穿粉红色开襟衫和白色圆裙,腰间系着一条围裙。
“妳好。”
我向她鞠了个躬。
“醒啦。”
女人说道。
“对,我好像睡死了。”
“对啊,我还在担心你会不会睡到眼珠子融化咧。”
女人笑着瞪了我一眼。
“希望没给妳添麻烦……”
“你在说什么啊?是你自己说偶尔星期天别叫你起床的。”
“啊?”
星期天。
我是星期一去“女王”的,绝对没错。因为星期天的隔天早上我爬不起来,那天的上课内容还记得很清楚。
“今天是星期天?”
“对啊,你有点怪怪的,是不是发烧了?”
女人大声笑道。
这么说,我整整睡了六天。
“既然醒了,赶快去换衣服吧。不赶快把车库整理干净,当心挨爸爸的骂哦。”
“啊……”
我注视着对方,不知该如何回答。
“车库?”
“对啊,昨天吃过晚饭,你不是答应要把机车的零件清理干净吗?”
“答应谁?”
“说什么傻话啊,当然是答应你爸,妈也听到了。”
“……”
我彻底说不出话来。既想大叫,又想大笑,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奇妙感觉。
我转动眼珠,再度审视室内。没错,完全陌生的家。
“妈……,我妈?”
“你当着亲生母亲的面这样质疑,当心我会生气哦!”
女人双手插腰,抬头看着我。
“等、等、等一下,妳好像搞错对象了。我姓冴木,叫冴木隆,是都立K高中三年级……”
“别闹了……”
女人咋了一下舌。
“你在说什么呀,除了是冴木隆还能是谁?你是冴木凉介和我冴木瑞江的儿子。什么都立高中,你以为这里是哪里?”
“哪里?”
“你真的很无聊,懒得理你。快去换衣服,顺便洗把脸,泉美快回来了。”
“泉美?”
“你连你妹的名字也忘了?!”
女人跺脚,转身下楼。
我慢慢走回房间,一屁股坐到床上。
不知道哪里出了错,而且错得离谱。
如果这女人的话属实,这里是我家,她是我妈,我还有个妹妹。
我没有母亲,更不可能有妹妹。
我住在广尾的圣特雷沙公寓。
我起身走到书桌旁。桌上确实放着高三的教科书和参考书,而且很陈旧了。
我拿起挂在椅背上的登山包,表面是红布和皮革拼贴而成的,有点脏,感觉每天都在使用。
我在包包里摸到一个方形硬物。
拿出来一看,原来是布质月票夹。
里面有一张学生证。
高中部三年级 冴木隆
上面贴着我的大头照,还盖了章。
我愕然地注视着那张学生证。
这是怎么回事?
学生证上只写了“高中”,并没有写校名。
地址呢?
我怀疑自己的眼睛,学生证上面找不到校名和学校地址。
冴木隆 五区七号
也没写区域名,不,甚至没写县市名称。
我想不到日本哪个城市是以这种方式书写地址的。
这里到底是哪里?
一瞬间,我很认真地怀疑自己是不是误闯异次元空间。
这也太夸张了!这种事发生在卢卡斯或斯皮尔伯格的世界里就够了,和我这个打工侦探完全沾不上边。
我检查月票夹,如果里面有钱,至少能知道是哪一国的钱。
我松了一口气,里面的确是日本纸钞,有三张千圆钞,零钱夹里有两个一百圆和四个十圆硬币,总共三千两百四十圆。
对于打工侦探阿隆来说,这点钱有点寒酸。这个家的阿隆虽然住在气派的房子里,零用钱似乎并不宽裕。
该不会在唬弄我?我不禁这么想。比方说,老爸为了摆平上了年纪的老相好,就把我当作人情送了出去。
果真如此,一切似乎安排得太周到了。况且,从昨天——六天前发生的事情来看,应该不可能。
冷静。我这么告诉自己。
总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一定要搞清楚状况,然后再来思考。
我打开抽屉。
抽屉里有文具、便条纸和照片——我拿出照片。
照片上有两个人骑着脚踏车,背景似乎在某森林里,两人笑得很开心。其中一人是我,另一人是个年纪比我小的女生,她的肤色晒得很健康,绑着马尾辫,看起来很活泼,还算可爱。
难道是这家的阿隆的女友?或者是还没打过照面的妹妹泉美?
抽屉里尽是一些破烂——不值钱的玻璃摆设、莫名其妙的布片、旧糖果罐。打开来一看,里面有香烟和打火机。
这家的阿隆似乎瞒着大人抽烟。他抽的烟和我一样,都是七星淡烟。
我关上抽屉,打开靠墙的衣柜。
里面大部分是牛仔裤,没有一件西装或夹克。他的品味不够时尚。
我只好挑了一件Levis的牛仔裤和连帽衫,袜子和内衣裤都放在衣柜的小抽屉里。
不可思议的是,所有衣物完全符合我的尺寸。衣柜门的内侧有一面镜子。
我战战兢兢地看向镜子。如果里面出现一个有八只眼睛的绿色外星人,我也只能认了。
不过,仔细一想,学生证上贴的是我的大头照,镜中人当然也是熟悉的阿隆。
我把找到的香烟放进连帽上衣的口袋里,再把月票夹塞进牛仔裤口袋。
一切准备就绪。
我走出房间,下楼。房间的正下方是开放式厨房,“老妈”正在那里忙进忙出,厨房里的大冰箱足够放全家人吃一周以上的食物。
“老妈”正在烤箱前,似乎察觉我下了楼,头也不回地说:
“衣服换好了吗?”
“算是啦……”
我坐在饭厅的六人座餐桌前。
“饿了吗?”
“老妈”打开烤箱,戴着手套拿出托盘,一股香喷喷的味道顿时飘来。
我闻到味道,才发现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饿死了。”
“刚烤好的肉派,要不要吃?”
“那我就不客气了。”
“老妈”转身,脸上浮现苦笑。她的笑容很温柔。
“讲话干嘛装模作样。你尽量吃没关系,但要留一点给泉美。”
“好。”
“老妈”切开刚烤好的派,装在盘子里。
“要不要喝饮料?”
我原本想说啤酒,又把话吞了回去。也许这家的阿隆不喝酒。
“如果有可乐……”
“有啊。”
“老妈”从冰箱里拿出罐装可乐,打开拉环,连同装了肉派的餐盘一起放到我面前。
“很烫,小心别烫到了。”
我点点头,用叉子插起肉派。才吃了一口,就因为太烫了,忍不住惨叫。
“好烫。”
“不是提醒你了吗?老是这么冒失。”
我慌慌张张把可乐灌进嘴里,虽然很烫,但味道无可挑剔。
“好吃吗?”
“好吃,很好吃。”
“太好了。”
“老妈”笑了。
“妳常做吗?”
“你在说什么啊!这是泉美最爱吃的,你也不讨厌啊。”
我忍不住叹气。
“那,泉美……在哪?”
“去同学家了,晚饭前应该会回来。”
“老爸呢?”
只有这句话我问得特别自然。
“上班啊,今天可能会晚一点回来。”
“上班?”
“对啊,有什么好惊讶的?”
“没、没什么……”
一眨眼工夫,我就吃掉了刚烤好的半个肉派。
“我吃饱了。”
“吃这么多,晚餐还吃得下吗?”
“当然吃得下。”
说完,我站了起来。
“去哪里?”
“去散步,消化一下。”
“好吧,但是要记得整理车库。” “老妈”说道。
“好!”
我走向玄关,在好几双鞋子中,发现一双好像只有我在穿的篮球鞋。
我穿上鞋,尺寸刚好。
“阿隆?”
我正要出门,“老妈”在厨房里叫住我。
“是。”
“天黑之前要回来哦,否则,小命不保。”
“啊?”
“老妈”嫣然一笑。
“傻瓜,开玩笑啦!”
2
我走出玄关,反手将门(镶有彩色玻璃格的大门,很漂亮)关上后,双手插在连帽上衣的口袋里,不禁沉思了起来。
眼前的景象完全陌生。
一条宽敞的马路,两侧有许多房屋,房舍之间保持一定的间隔。
灿烂的阳光照耀在修剪工整的草皮和水泥步道上。
一栋栋房子宽敞整洁,宛如样品屋般一尘不染。
然而,我只能从停在车库里的车子、脚踏车和在草皮上奔跑的狗,证明这些房子有人居住。
我站在原地良久,看着眼前的情景。
这里不可能是东京,如果是东京,那就是超高级住宅区。
不,这里是不是日本都还是个问题。
这里的街道太漂亮了,简直就像好莱坞电影里的美国乡下小城。
比方说,男主角和我年纪相仿,踩着滑板去上学;和女友约会时,借老爸或老哥的车去兜风。
然后,把车子停在郊外的山丘上,仰望夜空,与女友的胸罩扣钩缠斗。
如果是电影,当然不可能到此为止。在全城都陷入沸腾的万圣节或高中创校纪念日的气氛中,戴着冰上曲棍球球员面具的杀人魔单手拿着链锯在街上游荡。
平静美丽的乡村小城一夕之间沦为恐惧和血腥的地狱。
至于坏蛋的角色,既可以是疯狂科学家,也可以是降落在后山的航天员,或是在指甲上加装剃刀的疯子。
总之,这个小城太美丽、太祥和了。
而且,毫无真实感。好像有人住在这里,但完全感受不到这些人靠什么维生。
我摇摇头,难道还在做梦吗?该不会因为被车撞飞,让我陷入永远醒不了的长眠?
总之,我要动起来,光是站在这里,根本无法判别是不是梦。
我踏向对于住宅区来说显得过宽的人行道。
街道上以等间隔的距离种植着行道树。
我转身看向刚才走出门口的那栋房子:白墙、砖红色屋顶的双层楼建筑,窗户很大,前面有一间木造车库。
只要看一下车牌,就知道这里是哪里。
我走近车库门,抓住上掀式卷门的把手。门和车库都被漆成了白色。
我缓缓拉起车库门。
车库很大,足以并排停放两辆车。左侧有一个放满工具的架子,地上散乱着沾有油渍的破布和机车零件。
停得下两辆车的车库内只有一辆车,旁边空着。从地面上的油渍分析,那里平时还停了另一辆车。
一旁是一辆被拆了一半的五十C.C机车残骸。
车库里停的是Golf型车,方向盘位于左侧。
我呆然地望着车前保险杆。红色车体没有异常,然而找不到该有的东西——车牌。
这辆Golf像荒废已久的报废车,既然不是,在路上奔驰时不可能不挂牌。
想到这里,我从拉开一半的车库门走进去。
如果这座小城的阿隆喜欢骑车(我也喜欢),喜欢自己拼装交通工具,这辆五十C.C.一定有车牌。
没有。
这辆五十C.C.的机车也没有车牌。
我缓缓后退,走出车库,悄然无声地拉下卷门。
(一团糟。)
脑海中浮现这句话,我完全在状况外。
我再度踏上人行道,左右张望。
住宅沿着角度很小的弯道而建,中途有几条岔路穿越住宅之间,与眼前这条路几乎呈直角。
去哪里?
(找公共电话。)
先找公共电话,打电话到老爸的事务所,或是打给国家公权力岛津先生,他们就能反向侦测我目前的所在地。
我决定往左走。决定之后,我迈开步伐。
踏出步子,我才发现没带手表。
下午三点醒来,现在应该是四点左右。
照理说,星期天下午四点,住户应该在院子里洒水或带狗散步,准备烤肉……之类的。
“嗨,阿隆。”
我听到有人叫唤,便拾起头。
一个大叔正在离“我家”两户远的前院浇花。
一些盆栽就摆在双层装饰台上。
大叔一头花发,留着三七分的发形,一身格子衬衫与牛仔裤。
当然,我不认识他。
“午安。”我回应。
“学校的情况怎么样?”
“马马虎虎啦。”
“你爸呢?”
“好像……出门了。”
语毕,才想起我并不知道这里的“老爸”是个怎样的人。
“是吗?凉介是个工作狂。”
大叔居然面带笑容地说出这句话,凉介本尊听到这句话,一定会笑掉大牙吧。
“呃……”
“什么事?”
“这附近有公共电话吗?”
“公共电话?”
大叔停下浇花动作,露出沉思的表情。
“没有……,你要打电话回家吗?”
我差点回答“对”,但赶紧把话吞了回去,并摇摇头。
“不,我要打长途电话。”
“家里的电话坏了吗?”
“不是……”
“那就回家打吧。”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大叔无忧无虑的表情。
如果问他,这里是哪里?他会怎么回答?
他该不会回答,这里是白鸟座十号星叽哩呱啦联邦,哇哩咧城第几区……
大叔认识我,而且以为我是这座城市的冴木隆。
“对了……,今天是几号?”
我问道。
“今天?我想想,好像是十四号。”
没错,的确过了六天。
“谢谢你。”
我向他鞠躬道谢,准备转身离开。这时,大叔开了口。
“对了,阿隆……”
“有!”
“记得天黑之前回家。”
他说的话和“老妈”一样。
“啊?”
“最好在天黑之前回家。”
大叔甩了甩浇水壶,又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
“这阵子治安不太好。”
“不太好?”
“那个杀人魔,今天晚上可能会在这一带现身。”
杀人魔!
我瞠目结舌,盯着大叔。
“这周又有两个人被杀了……”
大叔说完,耸耸肩。
“你爸不在家,你是男生,必须保护家人。”
现在是怎样?这简直就像电影情节嘛!
“在……在哪里被杀的?”
“在家里。那些人都是在家里被杀的,不管老弱妇孺,一律格杀勿论,太可怕了。”
大叔皱眉。
“警察呢?”
“警察?喔,你是说保安部吗?他们很努力,但一无所获,凶手可能是从外面来的。”
“外面?”
我反问,这一瞬间,大叔脸上完全没有表情。
“总之要小心。你要保护你妈和泉美,这是你的使命。”
“等一下,你刚才说的‘外面’,是指这个城以外的地方吗?”
大叔不置可否地摇摇头,把浇水壶里的水通通倒进了盆栽。
他对我的话充耳不闻,把水倒空时,还嘀咕了一句“好喽”,便转身往自家方向走去。
“对不起。”
我叫住他,但我好像突然成了隐形人。
“得帮忙张罗晚餐了……”
大叔自言自语地走回家。
我只能目送他的背影。
差点瘫坐在地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里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没错,眼前的我正面临这样的状况。
我是谁?这里是哪里?
大叔消失在一栋漂亮的绿色房子里,我在人行道上缓缓坐下。
从口袋拿出烟和打火机,点火,吸了一口。
即使邻居看到我抽烟去告状说:“冴木家那个品学兼优的儿子……”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久违的尼古丁让我手脚发麻,头晕目眩。
“这不是梦。”
我嘀咕道。虽然没捏自己的脸,但我深信,眼前这一切不是梦。
如果是现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谁把昏迷的我送来这里?
和这个城的冴木隆调包。
有这种可能吗?
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也叫冴木隆,还附赠了妈妈和妹妹。
难以想象。
我摇摇头。
这么说,大家都在骗我。
为了什么?
搞不懂。
我踩熄变短的烟蒂,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总之,信息太少,必须收集更多有关这里的信息。
刚才那个大叔提到了“保安部”。
无论是汽车没有车牌,或是警察叫“保安部”,都证明了这里不是日本的一般城市。
首先,必须了解这里的规模及构造。
我深呼吸,快步走了起来。
这座城应该有尽头,除了民宅以外,还有商店或公共设施之类的建筑物可当作线索。
只要到处走走,一定找得到。
于是,我开始在路上四处观察。
我发现脚下这条路没有尽头,是一条弯弧幅度很小的环状道路,一直往前走,迟早会走回原点。
而且,这条路的两侧只有一般民宅。
家家户户占地很大,空间相当宽敞。
我只看到那个大叔和几户人家,有几栋房子好像是空屋,感觉没有人住。
井然有序,却有一种生疏感。
从头到尾,只有那个大叔向我打招呼。
我看到的那些人当中,有些不是日本人。
有人在院子里烤肉。
那家人都是白种人,有一对很像双胞胎的女儿(约七岁),金发母亲和棕发父亲,
他们还养了一只体形出奇大的狗。
他们以英语大声交谈,即使看到我,也没有特别引起他们的注意。
我在路上行走时,有几辆车经过。那些车都行驶在纵向道上,与我走的这条路交叉,车速不快,时远大约三十到四十公里。由此判断,这座城并不大。
城里的道路很平坦,几乎没有起伏,但无论望向哪个方向,都看不到远方的风景。
由于房舍之间的位置很微妙,遮住了数百公尺以外的视野。
只有一个区域完全没有建筑物,从那里往圆形小城以外张望,可看到远方有一座漆黑的森林。
我在路上看到的车子都没有挂车牌。
这里不仅没有公共电话,更没有邮筒、广告、海报,甚至没有电线杆,没有任何“公共设施”。
暮色渐近。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堂堂阿隆面对这种状况也只能举手投降。
唯一的方法,就是回去试试“家”里的电话。
天色昏暗,沿街的住宅纷纷亮起照明,有些住户在一楼和二楼都亮了灯,有些只开了一楼的灯,有的没开灯。
我环视四周,房子约有几十栋,显示生活味道的灯光照亮了庭院的草皮和街道。
这里没有公寓,也没有华厦,完全都是独门独院的洋房,虽然不知道里面住了多少人,但房舍十分整齐,好像一开始就是要打造一个这样的城市。
那里离“我家”约有三十分钟路程。当我知道这是一条环状路之后,便摸索着走上纵向道,往同心圆状的城中心方向走去。
我不担心迷路,因为这里的地形很单纯。
我往城中心的方向看去。
中心应该有“住家”以外的建筑物,比方说,商店、餐厅或公共设施。
背后传来汽车引擎声。
我回头一看,一辆黑色车子正以慢速驶近。那是一辆四轮驱动的越野车。
越野车在与我相距数公尺的地方停了下来。
车灯突然大亮,照在我身上,接着又亮起更多灯,灯光太刺眼,我伸出手遮挡。越野车车顶上的聚光灯也照向我,车子并未熄火。
“不许动!”
扩音器传来声音,对方说话的语气很严厉,好像在警告我,一旦反抗就会被射杀。
我站着不动。
在逆光中,我听到车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有人下车。我感觉口干舌燥。
一支M16枪瞄准了我的胸口。
3
我看不清楚举枪人的长相。对方戴着全罩式安全帽,穿着厚实的战斗服。
“双手举起来。”
安全帽里传来一个模糊的声音。
我把手放在额头上,动都不敢动。即使这个祥和的小城市出现杀人魔,也不可能是他。
杀人魔不可能在说“不许动”之后才开枪。
应该是这样吧。
战斗服男子逼近我,但在我伸手也抓不到他的位置停了下来。那支枪仍然瞄准我。
“这是真枪吗?”
我问了一个蠢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战斗服男子对我的问话充耳不闻,反问我。
“如果我不说,你就会开枪吗?”
我望向安全帽里面问道。对方没有回答,肩膀却稍稍使力。
“冴木隆。”
我急忙报上姓名。因为我发现对方不像在开玩笑,而是真的想开枪。
“出示身分证。”
身分证——我正想反问,想起牛仔裤后口袋里的月票,正打算伸手掏出。
“慢慢来!”
男人厉声下令道。
我乖乖遵命,以指尖掏出月票夹,递到对方面前。
男人终于把枪从屑上放下,左手接过月票夹,翻开检查。
他比较学生证上的照片和我的脸孔,问:“你在干嘛?”
“没干嘛……,散步啊!”
“你不知道已经宣布夜间外出禁令吗?”
“……有妖怪吗?”
“你再耍嘴皮——”
男人语带怒气。此时,背后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喂,他叫什么名字?”
“高三生,冴木隆。”
男人头也不回地咆哮道。我观察他,发现他的腰际挂着枪套。他们是真的士兵。
只是不知道是哪一国的士兵。
沉默片刻,车上的另一个人说:
“他是rookie,送他回家。”
“rookie?都这种时候了,总部到底在想什么?”
男人忿忿不平地说道。
“rookie是什么?”
“别问那么多,过来!”
男人抓住我的右臂。
“我们送你回家,在街上闲晃不会有好事。”
我叹了一口气,跟着他们走向越野车。虽然不知道rookie是什么,但眼下还是服从为妙。
当我走到越野车旁边时,男人问车上的同伙。
“什么时候接到通知的?”
与他相同装扮的同伙正专心地看着副驾驶座上的小型屏幕,旁边有一个计算机键盘。
“今天。”
他咔答咔答地以指尖敲着键盘说道,屏幕上的数据随即消失,我还来不及探头张望。
“真受不了。上车!”
拉着我的男人打开后座车门命令道。
“我可以自己走路回家……”
男人转头,安全帽的面罩下露出一张黝黑的脸孔和冷酷的眼神。
“上车?还是死?”
似乎来真的。
“我一直想坐坐看这种越野休旅车呢。”
我利落地爬上后座坐好。后座与前座隔着一道坚固的铁网,这一侧的车门没有门把。
“开车!”
男人坐上驾驶座,关上车门。
越野车缓缓驭动。
“呃,叔叔,你们是……保安部……的人吗?”
车子发动后,我开口问道。
无人应答。我觉得这是默认,于是继续问:
“保安部的总部在哪里?”
没有回答。
“像你们这样的人总共有多少人?”
依然没有回答。我干脆随便问。
“如果我以后想进保安部,得去哪里报名?”
“……”
“保安部的薪水高吗?”
“……”
“进了保安部,每个人都能领到配枪吗?”
“……”
“我会抽烟,万一被发现,会不会进不了保安部?”
越野车突然紧急剎车,阿隆我差点撞到前面的铁网。
男人从驾驶座下来,打开后车门。
“下车。”
我看了看副驾驶座上的男人。面无表情。
我又看了看这位打开车门的男人,也同样面无表情。
“下车?还是死?”
我试探地问道,对方依然闷不吭声。
没办法,我只好下车。那里是“家”门口。
男人一言不发地坐上驾驶座,既没有对我说教,也没有任何忠告。当然,对于之前拿枪瞄准我,把我吓得心脏缩成一团一事,也没有半句道歉。
越野车扬长而去,留给我一堆废气。
当红色车尾灯消失后,我回头看着“家”
的确是一栋很棒的房子。
长方形窗户透出温暖的灯光。明亮整洁,是爱家主义者的理想住家。
不光是这里,城里的每栋房子虽然外形、颜色、大小不一,但都是这种理想的家。
我闭上眼睛。
索性当成这里的冴木隆住下去,不知道是怎样的威觉?
有温柔的“老妈”、可爱的“老妹”,还有勤快的老爸!?
我张开眼睛。
房子仍在眼前,不是幻想,还隐约闻到了晚餐的香味。
我缓缓走向被花圃包围的玄关。
“回来了。”
我开门说道,好奇妙的威觉。
“回来啦,跑去哪里了?”
“老妈”正在餐桌上摆盘。
“这么晚才回来。”
“去散步……”
“真难得。”
“老妈”这么说,似乎不太惊讶。
我走到客厅中央,坐在沙发上,环视室内。
这里有两支电话,一支就在沙发旁的茶几上,另一支在开放式厨房的墙上。
“泉美回来了,正在洗澡。”
“老妈”边忙边说道。
“你要不要也先去洗?”
“不,不用了。”
“睡前再洗吗?”
“应该吧……”
我注视着一旁的电话。
“晚餐吃肉丸和色拉可以吗?”
“这样就够了。”
我没什么食欲。
“等泉美洗好就吃饭。”
“老妈”说完,转身背对着我走向厨房。
我伸手拿起电话。细长形的话机,按键就在听筒上。
我按下按键,首先按了03,接着又按了事务所的号码。
“老妈”依然背对着我。
按完号码,我把听筒放在耳边。心跳加速。
电话彼端一片寂静。我继续听了一会儿,随后传来嘟嘟嘟的占线声。
我挂断,又重新拨了一次。
还是一样,一阵静默之后,传来占线声。
我又按了岛津先生办公室的电话。那里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待命,而且不可能占线。
结果也一样。
我放下电话。结论很明显,这里不是日本,至少不是能够使用日本电话线路的区域。
抬头一看,正面有一台电视。那是日本品牌的大屏幕电视,电视架里还有录像机。
打开电视,或许可以找到什么线索。我站起来。
就在此时——
“哥!”
楼上传来一个声音,我抬头一看。
一个身穿T恤、外罩连帽衫、下身搭牛仔裤的女生站在二楼的走廊上,正以毛巾擦着湿发,低头看着我。
她就是照片上的女生,年纪和我差不多,但本人更可爱。她的肌肤光滑,晒得很健康,鼻子高挺,鼻头微翘。
“回来啦!”
见我不说话,她问道。
“嗯嗯。”
“要不要洗澡?”
她问了和“老妈”一样的问题。我有点晕眩,这简直就像一般家人的对话。
我注视着她。她也以一双大眼睛回望着我。这女孩真的很可爱,虽然可爱,但一点都不像我。
“怎么了?”
她继续擦着头发问道。
“不……,没事。”
我说道。
“哥好奇怪。”
她说着转身走开了,似乎打算走回尽头的浴室。
“泉美!赶快下来,要吃饭了!”
“老妈”在厨房抬头叫了一声。
“好——啦。”
我趁机走近电视,把开关打开,电视频道设定在第一台。如果这里是东京,那就是国营电视台的频道。
随着沙沙沙的声响,出现了空白画面。我按了按切换键,接连换了好几个频道,却没看到任何画面。
“阿隆,你在干什么?要看录像带吃饱再看。”
“老妈”说道。
“不是,我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节目……”
我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这孩子真奇怪,现在怎么可能有节目?”
“现在才六点……”
“阿隆,你怎么了?不放录像带,怎么可能有节目?”
“……连新闻也没有?”
“当然啊。赶快来吃饭吧。”
我关掉电视,慢吞吞地离开电视机。
“老妹”泉美哼着歌,脚步轻快地从楼上下来。
“哥,你今天几点起床?”
“……三点左右吧。”
“老妈”把分别装着肉丸和色拉的大盘子放在餐桌中央,然后把装了饭和味噌汤的碗放在桌上。只有三人份。桌上除了那两道菜,还有炖蔬菜和酱菜。
我正打算在“老妈”对面坐下,泉美说:
“那里是我的位置,别跟我抢!”
我移到旁边的位子。
“阿隆,还好吧?你起床后好像精神恍惚,是不是发烧了?”
“老妈”担心地问道。我默默地摇头。
“开动吧。老爸刚才打来说今天没办法回家。”
我看着眼前的筷子。那是一双白色的南天竹筷子,看起来不像是新的,也不太脏,感觉像是经常使用。
“呃……”我只好吃了起来,“爸在做什么工作?”
泉美捧腹大笑,“老妈”也一脸受不了地看着我。
“哥,你在说什么啊?”
“对啊,阿隆,你怎么了?”
“不,我是认真的,爸在做什么工作?”
“别闹了。”
“私家侦探吗?”
“啥?”
泉美发出惊讶的叫声看着我。
“你是不是录像带看太多了?爸为什么会变成私家侦探?”
“他不是开一家冴木侦探事务所……”
“是冴木贸易。”
“老妈”纠正道。
“冴木贸易?”
“爸的公司名字,爸爸在做生意。”
“跟哪里做生意?”
“跟世界各国啊!”
“比方说呢?”
我紧追不舍。
“美国、苏联,还有很多国家啊!”
“一直都是?”
“嗯,当然啊!”
我低头看着饭菜。太奇怪了,这是真正的“家常菜”
“哥,你没问题吧?”
泉美大口吃饭,盯着我看。
“今天是几年几月几号?”
“你在说什么啊?”
“别管那么多,告诉我今天的日期。”
泉美和“老妈”面面相觑。“老妈”点了点头,泉美告诉我一个公元的日期。
没错,的确是那天以后又过了六天的日期。
“这里是哪里?”
“这里?”
“这个城市呢?这里是哪个国家的哪个城市?”
“真讨厌,闹够了没有?”
“这里不是我住的地方。”
“你在胡说什么啊?”
“我说了,这里不是我熟悉的城市,虽然我叫冴木隆,但这里不是我家。我家住在日本东京都涩谷区广尾的圣特雷沙公寓,我读的是都立K高中,我是那里的高三生,我和我老爸相依为命。老爸的工作——不知能不能称为工作——他是‘冴木侦探事务所’的老板。圣特雷沙公寓有一家名叫‘麻吕宇’的咖啡店,那里的老板娘叫圭子,还有一个长得很像吸血鬼伯爵的酒保星野先生。此外,我有一个大学生家教麻里姊,而我的女朋友是J学院的大姊头康子。所以,这里不是我住的地方。”
一旦开了口,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我一口气说完这些话。
“老妈”和泉美一语不发地注视我。
我说完一大段话,她们仍然没有开口,只是哑然地望着我。
然后,她们突然狂笑了起来。泉美还差点把汤碗打翻。
“哥,别再闹了”
“对啊,阿隆,瞧你说得一本正经,真是吓死人了……”
这次轮到我无语。她们根本不相信。
“这是什么?学园祭的戏码吗?”
“学园祭?”
“对啊,从明天开始,学校不是会停课一周做准备吗?”
“学校?”
泉美用力点点头。
“学校在哪里?”
“又来了……”
泉美和“老妈”彼此互望。
“同样的笑话一直讲就不好笑了。”
“我是说真的,这里不是东京吧?”
“当然不是。”
“老妈”说道。
“这里是哪里?”
泉美夸张地叹了一口气,斜眼看我。
“哥,你在学校里没学到吗?”
“我说过了,我不属于这里。”
“阿隆,快吃吧!” “老妈”催促我。
怎么会这样?她们根本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
我改变战术。
“我刚才去散步时,差点挨子弹。”
“老妈”猛然看我。
“谁想伤害你?”
“穿着战斗服、拿枪的男人,他们说我rookie。”
“什么意思?”
泉美张大了嘴。
“我也想知道。rookie是什么意思?”
“嗯……,妈也不知道。”
“他们是谁?”
“应该是保安部吧?一定是因为最近发生了很多骇人听闻的事,他们才会采取警戒措施。”
“他们说,已经发布了夜间外出禁令。”
“对啊,保安部发出通知,在连续杀人犯被抓到之前……”
“我根本不知道——”
“所以我不是叫你在天黑之前回家吗?”
“老妈”一脸严肃地说道。
“告诉我,我真的是这个家的孩子吗?”
“对啊,你是我和你爸的儿子,你妹妹是泉美。”
“怎么会这样……”
我仰望天花板。
“哥,你不吃吗?那我要吃喽!”
泉美把筷子伸了过来。
“泉美……”
“好啊,给妳。”
我有气无力地说道。食欲全无,只想大叫。
“你果然身体不太舒服吧?” “老妈”问道。
“好像是。”
才走了这么一点路,但我觉得好疲倦。
我耗尽了体力,好像大病初愈的病人。
“要不要上楼休息?”
泉美问道。
我点点头,缓缓地站了起来。
“饭菜很好吃,但我没吃完,真是对不起。”
母女俩纷纷惊讶地看着我。
我离开餐桌,缓缓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
4
我睡了好久。
只记得我穿着外出服躺在床上。疲惫和震惊击垮了我,整个人都瘫了。
然后,转眼间陷入沉睡。
睡梦中,好像有人进来张望,细微的光线透过门缝照了进来,我觉得很刺眼,好像翻了个身,然后听到了窃窃私语。
当我醒来时,四周伸手不见五指。
我撑起僵硬的身体,看向枕边的时钟。
凌晨一点多。
我双脚着地,抱着头。虽然还是搞不清楚状况,但噩梦并没有醒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用力呼吸,从口袋掏出压扁的香烟。
点燃,慢慢抽了一口,起身走到窗边。
打开窗帘,看得到井然有序的街道,家家户户早已熄灯。
这座城市和东京不一样,这里的居民过着健康规律的生活。
我站在窗边吸烟。
夜空清朗。在点点星光与皎洁的月光下,很清楚地看得到附近的房子。东京市根本不可能有这种街景。
在肉眼可见的范围内毫无动静。左邻右舍纷纷进入梦乡,连猫狗也静了下来。这里没有听深夜广播熬夜的考生,也没有醉醺醺地赶路回家的上班族,更没有在车上向女生求爱的男学生。
整座城市屏气凝神地等待早晨的降临。
路上甚至看不见行驶的车辆。
难道是夜间外出禁令的关系吗?
我拉出书桌前的椅子,坐了下来,托腮思考。
这座城市很美丽,但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讲不出来,隐约觉得这里缺乏人的气息。
一般而言,纵使过了半夜,至少还会有一、两栋房子亮着灯,或者路上有人车的动静。然而,这里完全没有。
没有笑闹声,也没有叫嚣,更没有婴儿的啼哭声。城市里应该有这些声音,如果有很多居民,怎么可能没有这些声音?
这里简直就像一座人工城市。
我暗想,赫然发现……
没错,这座城市就像电影布景,不知道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这么做,这里打一开始就被打造成一座人工城,这里的生活并不真实,都是演戏。
我再度头昏脑胀。
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想法,难道是因为我不属于这里,才有这种想法?但是,我没有任何证据。
难道——
一个可怕念头在我的脑海里浮现。
说不定东京的冴木隆是虚构人物,这里的我才是真实的。
可能是因为之前撞到了头,或是承受某种严重打击,以至于产生了错觉,误以为根本不存在的“冴木侦探事务所”和广尾公寓是现实。
我心跳加速,口干舌燥,拚命回想自己在这里生活的回忆。
经营贸易公司的老爸、温柔美丽的老妈,还有狂妄但很可爱的老妹。
家人的回忆、在这里成长的记忆。兄妹吵架、调皮捣蛋挨骂、同学的长相……
不,绝对不是,我不是这里的人,我想起来的都是圣特雷沙公寓和以前的生活,我从来不知道我妈长什么样子。
我对于协助老爸的调查工作所遭过到的危险、遇见美央公主,以及和康子、麻里姊的约会都记得一清二楚,那些绝对不是幻想,而是真实发生过的。
有人把我送来这里。
结论只有一个。所有人都在唬我。
他们想让我以为我住在这里。
“老妈”和泉美都是一伙的。
证据呢?
“外面”——没错,“外面”这两个字是线索。
我看着相隔两户的邻居院子里的盆栽这么想。那个大叔在浇水时不小心说溜了嘴。弄清楚外面与这里的关系,才是解开这个谜团的关键。
还有另一个关键词。
“rookie。”
rookie是菜鸟的意思。所以,那两名士兵的意思是说,我是新来的。
我回想某一名士兵的话。
( rookie?都这种时候了,总部到底在想什么?)
“这种时候”是什么意思?不,先搞清楚总部到底是什么。
“rookie”、“总部”这两个字眼一定和这个城市的构造有关。
“这种时候”是指什么呢?
应该是指杀人魔吧?杀人魔的出没为这个城市带来某种危机吗?
那两名士兵夸张的装扮也是这个原因吧。M16和手枪的配备不像是警察的,而是军人的武装,与这座宁静的城市格格不入。
我站了起来。
必须好好调查一下,看看这座城市的“外面”是哪里,城市中心有什么。
那些士兵还在街上巡逻吗?
然而,从我醒来到现在,窗外完全没有动静。
即使他们还在巡逻,这次,我应该躲得过他们。
我悄悄打开房门。
屋内黑漆漆的,“妈妈”和泉美似乎睡了。
我蹑手蹑脚地下楼,走向玄关,轻轻打开门锁。
走出屋外,夜晚的空气出乎意料地冷,我很后悔没有在衣柜里找一件比连帽衫更厚的上衣。
往哪里?
先走到城外,确认这座城市的外面是哪里。
我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但尽可能加快脚步。这座城市呈同心圆状,我的目标是通往城外的纵向道路。
我四处观察,留意有没有白天遗漏的事物。
接近正圆的满月照亮了夜路,即使没有路灯,眼前的路也看得很清楚。
我沿着弯道外侧走向纵向道路,不一会儿,微风迎面吹来。
我从连帽衫口袋里拿出闹钟,因为找不到手表,只好把它塞进口袋。
我离家已经四十分钟了。
风很潮湿,有海水的气味。难道离海很近?
目前还看不到道路前方,纵向道路不是直线,每走一段,就会遇到一条横向道路,像支弯曲的把手般慢慢地朝外侧延伸。
离家已经一个小时又二十分钟,我走了将近三公里的直线距离。
而且我发现路边的房舍越来越少。
走了三百公尺左右的横向道路,又遇到纵向道路,走了约一百公尺的纵向道路,再度来到与横向道路交会的T字路口。
从空中俯瞰,这座城市一定很像一座巨大的迷宫,虽然没有死巷,但每一条路都无法直线前进。
当我绕过不知是第几个T字路口时——
眼前的视野突然开阔了起来,笔直延伸的纵向道路两旁完全没有房子,前方有一处黑漆漆的森林。我的位置与森林之间约有两百公尺的距离。
终于来到了城市的外侧,我加快脚步。
此时,背后传来引擎声。
回头一看,车头灯光线照在我刚才经过的横向道路上。
车子一旦开到我站立的这条道路,我完全没有藏身之处。
我犹豫了一下。往回走,躲到最后一栋房子的暗处?还是继续往前走,冲进前方的森林里?
车子已经接近转角处了,再过几秒钟,就会出现在我身后。左右两侧都是整过的平地。
我往前冲去,背后的引擎声越来越大声。
跑,快跑。我咬紧牙关,不顾一切地拔腿狂奔。
如果早点遇到那辆车,到处都是藏身处——我在心里咒骂并全力冲刺。
黑漆漆的森林越来越近,我威受得到车头灯正经过转角处。
我在千钧一发之际冲进了森林。强烈的光柱贯穿毫无遮蔽物的道路,照进森林里。
密林中有许多巨树,树干之粗,连人也抱不住,脚下踩的柏油路成了潮湿的泥土。车头灯在林间穿梭,照进了深处。
我在树林里逃窜,跑到一棵大树后面,背部紧贴着树干。
口袋里的闹钟不小心掉了出来。
我想接住,但晚了一步。闹钟撞到突出地面的树根上,发出声响摔坏了。
钟面的玻璃裂开,装电池的后盖也飞了出去,还掉出一颗四号电池。
灯光正好照在我藏身的那棵树干上,我屏住呼吸,正想伸手却停住了。
那辆车有聚光灯,转来转去,照亮了树林。一定和傍晚送我回家的那辆越野车同款。
钟面的玻璃碎片闪闪发亮。
会被发现吗?
我半蹲着不敢呼吸,闹钟就在我脚下,钟面朝向一旁。
我一动也不动地看着闹钟,现在稍微动一下都很危险。
此时,我看到从闹钟里摔出来的电池,上面有印刷字。
那不是日文,也不是英文,有不少反写的英文字母R。
是俄文。
老爸唯一的专长就是精通外文。可能是在跑单帮时期学的,所以,我家有不少各国的原文书籍。
其中也有苏联发行的杂志,我曾经在那些杂志上看过反写的R。
闹钟里装的是苏联制的干电池。
灯光离开了我躲藏的那棵树,对方似乎没发现我。
我从树干后方悄悄探身,往道路的方向张望。
果然没猜错,越野车停在道路尽头,车顶上的聚光灯正转动着,照亮了树林。
我蹲下身捡起闹钟和电池,盖上后盖,拂掉泥土,再塞回口袋里。钟面的玻璃碎裂,电池也蹦了出来,但闹钟本身并没有故障。
越野车在树林里照了一阵子,缓缓掉头,驶向来时路。
他们似乎不是在找人,只是例行巡逻。
我确认越野车驶过纵向道路的转角后,才从树干后面走出来。
我打算继续往深处走去。
森林里树木茂密,光线昏暗,越往里面走,越看不到脚下的路。
我被绊到好几次,还差一点摔倒,但我还是没开手电筒。如果在漆黑的树林里点灯,应该在远处就看得到。
树林很深,深幅绝对超过一百公尺。我两手和膝盖上都是泥巴,连滚带爬地向前赶路。一度被横伸的树枝打到额头,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好一会儿站不起来。
终于,树林的尽头出现了。
我走到这里,停下了脚步。
树林的尽头有一道高达三公尺的铁网围篱,围篱的顶端装满了带刺铁丝。
我原本想爬上去,最后还是决定沿着围篱走。或许某个地方有出口。
我沿着面向树林外侧的围篱走着。而围篱的外侧也是树林,遮住了前方的视野。
走着走着,我听到围篱外面传来声响。
哗啦哗啦的巨响很像海浪声。
我继续往前走,围篱外面的树林突然消失了,前方变得一片辽阔。
我把脸靠在围篱上。
那是一片黑压压的海水。前方是断崖,海浪在遥远的下方翻腾。
放眼望去一片海洋。
我无力地蹲下来。
这座城市建造在孤岛上。